在黑暗中 作者:金十四钗 文案 总有一双眼睛看着你,在你不知不觉时,在黑暗中。 本文涉及了一个相当古老的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 古希腊传说里,雅典人将忒修斯所搭的船奉为纪念碑,但随时间推移,这艘船上的木头由于腐朽而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原来的木头都被替换成新的,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刑侦,推理,强强,CP:沈流飞 x 谢岚山 标签:悬疑 纯爱 双男主 悬疑推理 第一单元-黑白篇 第1章 梦魇(1)   一个男人沉向水中——   如以往一样,他睡意全失,任冷水漫过唇鼻,漫过头顶,他微微睁着眼睛,神情在淡漠与迷离之间。   一声雷鸣,瓢泼大雨接踵而至,贪眠的人已经睡着了,白日的浮嚣无影无踪。这个时间,谢岚山沉在浴缸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皮肤已经泡得发白,水里偶或蹿升一两个气泡,证明他只是沉思,还没死去。   突然间,谢岚山睁大双眼,伸手在虚空中挥动一下,竟如溺在深海一般,完全动不了了。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只知道对方年纪尚轻,容貌却很模糊。在梦境中,他将女人脸朝下摁进浴缸,对方似乎已经身中多处刀伤,一浴缸的水顷刻被染得血红。女人垂死挣扎,一次次把头抬出水面,又一次次被他摁回水里,他听见她无声地、绝望地叫喊。   满地都是血。   谢岚山被这极度真实又残忍的影像牢牢魇住,想挣扎,想叫喊,却苦于周身死僵,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溺毙前一秒钟,谢岚山才从浴缸里爬起来,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抬脚跨出浴缸,也不擦擦身体,就这么赤身裸体地走动,任水淌了一路。谢岚山皮肤很白,奶油那种,但身体非常强壮,四肢修长灵气,胸腹的肌肉沟沟坎坎的。   他的脖子上常年挂着一条项链,一挂多年,基本就没摘过。链坠是枚真的子弹,用黑皮绳简单地串起,垂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卫生间有些逼仄,密不透风,像蛹。谢岚山伸手将镜子上的雾气擦尽,凑身靠近,仔细端详镜中映出的这张脸——一张英俊的男人面孔,轮廓比一般亚洲人立体得多,眼神闪着寒光,嘴唇的弧度倒很甜蜜。   谢岚山试着对镜子笑了一下,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异,可能刚才险些溺水,结膜轻微充血,以致神态便有几分阴鸷,和这张线条俊朗的脸不太相称。   窗外猫叫三两声,凌晨两点,谢岚山取了一条浴巾裹住下体,走出浴室。   厅里的茶几上散落着一本书,他把它拾了起来,目光匆促掠过它的书名——   《变身》,作者是日本推理作家东野圭吾,著名的“私小说三部曲”之一,讲的是腼腆内向的男主人公意外遭人枪击,接受半边大脑移植之后,逐渐受其影响变成了一个暴戾凶残的恶魔。   谢岚山喜欢东野圭吾,却不太喜欢这本。“换脑术”的设定在当时看来还算新鲜,但他才读了三分之一,便觉得情节设置得过于草率,连那鲜加雕琢的利索文字都咽不下去了。   不过书封上有句话,倒一直令他印象深刻。   “即使我变得不再是我,即使我已变身为嗜血的凶徒,即使整个世界已变成废墟,我仍然会用全部生命来爱你,至死不渝……”   扔下书,转身把窗打开,一阵夹着雨的夜风从外头捅进来,驱散了一点屋内的沉闷,也捎来一阵细细软软的猫叫声。谢岚山从窗口把头探出去,朝在自己窗下躲雨的几只野猫吹了吹口哨,示意它们各回各窝去吧。   谢岚山住的是老式的那种连体别墅,上下两层,层高超过三米。别墅外头看着十分气派,实则采光不佳,既阴暗又老旧,小区入住率也不高,家家户户门禁森严,一入夜,除了十来只野猫时不时闹点动静,别的声音一概没有。   谢岚山乐得清静,也乐得只有野猫跟自己搭伴。他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猫王”,天生招猫亲近,有时忙案子不着家,他就会塞同小区的一个小姑娘两百块钱,算他们一起喂养的这些野猫。   这些小东西记着吃的好,都很听他的,叫唤两声,各自走了。   在房间一隅坐下,他仰头后靠,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刚才那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最近常常会梦见这个女人,每梦见一次,他都是这样呼吸不畅,犹堕深渊一般,而每一次他清醒后试图回忆梦中女人的脸,也总以失败告终。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拾掇、拼凑,那张脸始终被一层雾气隔在后头,在即将清晰的瞬间轰地一响,四裂飞溅。   头依然隐隐胀疼着,实在睡不着,谢岚山决定收拾收拾心情,出去透透气。   家附近有家新开的电影院,为了吸引观众,最近在办一个“悬疑电影周”的活动,票价折扣给力,都是很难得在电影院中看见的悬疑片或恐怖片,也都是午夜场。   电影院白天门可罗雀,夜场反倒观众不少。除了谢岚山这样深受头疼困扰的失眠者,大多是年轻情侣跑来寻刺激,他们喜欢一边看着恐怖电影飙升肾上腺素,一边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做点爱做的事情。   可能天气关系,今天影院里没什么人,偌大一间巨幕放映厅,除谢岚山外,就只有一个观众。   电影刚刚开场,这个观众很不聪明地选择坐在头排,从身形来看该是个男人。   一部主打推理破案的电影,整片气质阴暗又潮湿,还带点宗教色彩。导演构思不错,但用力过猛,将好好的悬疑片拍成了恐怖片,画面一惊一乍的,配乐也十分阴森。谢岚山深谙这类影片的套路,经常看个开头就猜到结尾,所以很快丧失了探求谜底的兴致,反倒把注意力投向了放映厅里的另一个男人。他引起了他的兴趣。   毕竟大半夜的一个人来看恐怖片,这世上有这种嗜好的怪胎肯定不多。   放映厅里光线晦暗,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连帽风衣,室内依然戴着帽子,由始至终保持着一个脊梁笔直的挺拔姿态。   荧幕太宽,距离又太近,坐头排观影的感受想来不会舒服。谢岚山提了提音量,对那人说:“看电影不坐头排,我以为这是常识。”   对方好像一直在等着谢岚山开口,很自然地回答他:“我喜欢近距离观察人们的表情,特别是经历了恐惧、惊吓与绝望之后。”   这人的嗓音低沉又柔软,但莫名具有穿透力,仿佛一下就能把这稠墨似的夜给搅散。谢岚山不免好奇,声音那么动听的人,长相理应也不赖。   “为什么?”他多问了一句。   “职业需要。”   谢岚山想了一下,撇去更可能的答案,剑走偏锋地猜了猜:“艺术工作者?”   “谈不上,”这人很谦虚,“我只是个画画的。”   没想到居然猜对了,画家需要大量的观摩与积淀,听着确实也在理,谢岚山试着提醒:“这是演戏,不是真实的。”   “那我总不能真去杀一个人吧。”对方轻笑,似乎他说了一句多么不合时宜的话。   这个时候电影画面稍许亮了一些,借着大荧幕投来的光线,谢岚山看见坐在第一排的这个人朝自己侧了侧脸。帽檐挡住了双眼,具体长相模糊不清,仅从被微光勾勒出的下巴的轮廓可以判断,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   反正放映厅里没别人,也不必有那些“观影不语”的拘束,两个人就片中凶手的作案动机与作案手段作了些交流,彼此的观点惊人的一致,就连细枝末节的线索都能还原得与影片毫厘不差。   这人不单声音好听,审美在线,逻辑思维还很不错。谢岚山发现,若论刑事技术,对方与自己相比,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凶手是以杀戮的方式进行传道,”对方认可谢岚山的判断,补充道,“有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导演安排第三个死者这么轻易又毫无防备地被杀,可能是这部影片的一个败笔。”   话音刚落,电影里就出现了第三个死者,确实就是影片开场出现的那个有钱人,伏笔埋得很深,一直也没什么大戏份。   谢岚山起初就对这人印象不错,这一刻简直相见恨晚了,毕竟他自己是从事刑侦工作多年的公安干警,有这点推理能力很正常,但对方作为一个普通的电影发烧友,未免太目光如炬了一点。   于是就起了点较劲的意思,两个人存心似的,上赶着为对方剧透。剧情线很快就被两人猜光了,亏得导演还在片子里头埋了一条爱情线,可以拿来消遣消遣。   “Wow,这么多玫瑰花,我赌这姑娘心理防线要崩了,马上就要跟凶手滚床单了。”   “我赌不会。”   “你这么看?”谢岚山有些诧异,从头到尾两人关于这部影片的意见都保持高度一致,唯独在这么显而易见的一点上,产生了分歧。   那人居然有点任性地说,因为我不喜欢玫瑰花。   电影里,女主见玫瑰花喜极而泣,与凶手面贴面地缠绵起来,电影外,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谢岚山迅速掐断了自己的行动电话,头疼一整天,以至于忘记了在电影开场前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刚调成静音,电话又来了。   看了看亮荧荧的手机屏,来电的是领导,要讲的估计是关乎自己生死存亡的要紧事。谢岚山不得不起身去接电话,然而一脚还没踏出放映厅,就听见身后那个男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猜出第三个死者是那个有钱人?”   “嗯?”谢岚山回过头,但那人没有回头。   “因为这部片子我已经看过了。”对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揭开了全部的谜底,大大跌人眼镜。   谢岚山的兴趣终于彻底被这人勾了起来。截至这句话之前,这个男人至多是个跟自己志趣相投、观察力又同样敏锐的陌生人,但他此刻忽然有了种异样感觉:这人是冲自己来的。   出去接起电话,是汉海市公安局的教导员陶军,特意提醒他明天复职,不准迟到。   等谢岚山再回到放映厅里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对迟到的年轻情侣,正在满屏死人面前,特别火急火燎地拥吻着。   接吻的声音黏糊糊的,在无人的电影院中听来异常响亮,意识到放映厅里出现了第三个人,这对年轻情侣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显得挺不好意思。   谢岚山扭头走出影院,双手插兜,在忽如其来的夜风中慢慢走着。   雨停了,月明星稀,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心情莫名轻松,甚至在雨水夹杂尘土的味道中,嗅到了一点五月的花香。 第2章 梦魇(2)   五月天气,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后赤地千里,世界焕然一新。   第二天去市局,谢岚山几宿没睡好,不想开车就搭公交。他照例在路上买个煎饼,多加辣椒与香菜,谢岚山对吃没讲究,一年四季都拿煎饼祭五脏庙,也不嫌腻。   卖煎饼的老人一张脸老得太厉害,瞧着足有七十多,但听他说他只有六旬年纪。老人姓谭,周围人管他叫谭伯。谭伯皮肤黧黑,手却洗得特别干净,摊饼用的是超市里买的精制油,饼也卖得不贵。   往铛上刷了层油,谭伯说:“有阵子没来了。”   谢岚山点点头,脸色微有不忿:“停职调查,两个月了。”   舀了勺面糊,用木铲摊匀,觉得饼薄了些,又给加了一勺,谭伯叹了口气:“我也看新闻了,这事儿怎么瞧着这么不讲理。”   谭伯口中的“事儿”发生在两个月前,有个猪肉贩子跟老婆在大街上起了口角,起因是他以卖肉为业,便疑心老婆也以“卖肉”为业。据邻居事后作证,这人平时就有暴力倾向,一言不合就打老婆,当时拉扯几下之后,居然当街扬刀要杀人。   《人民警察法》里规定得清清楚楚,遇有拒捕、暴乱等暴力行为的紧急情况,警察准许使用武器。场面一度十分凶险,先有想拉架的群众被其拿刀划伤,再有民警劝阻未果,那肉贩子杀红了眼般,青筋暴露,高举砍刀,一刀就朝自己老婆的头上劈去——这是毫无疑问的“暴力行为”,千钧一发之际,谢岚山反应迅速,百米之外,一枪就将人击毙了。   枪法很准,姿势很帅,没想到被好事群众拍了视频传到网上,一石激起千层浪。被“刀下留人”后,那肉贩子的老婆对谢岚山痛哭流涕,直言感激,一转头就对蜂拥而至的媒体改了口,说这种情形在他们家里是常态,只不过吓唬吓唬她,绝不是真的要杀人,又说当时自己的男人明明已经准备把刀放下,莫名其妙的就被警察击毙了。   经媒体集体酝酿发酵之后,检察机关开始介入,上头说是停职调查,却先给了谢岚山一个行政记大过处分。   谭伯摊完了饼,特意往上头多加了两勺辣椒,卷好饼递给谢岚山,笑笑说:“我看你最近心火旺,估计想吃口辣的。”   谭伯是川渝人士,不管卖早点还是做宵夜一概无辣不欢,谢岚山“嗯”了一声,丢下了一张十块钱,也不要找零。   谢岚山跟谭伯一通闲聊,在停站的电车即将关门前一秒闪身而上,冲饼铛子后面的老人家挥了挥手。   现代化大都市里最后一辆有轨电车,算是城市象征被保留了下来,老旧的轮轨隆隆作响,车行如蛇。谢岚山咬着煎饼,估摸着自己要迟到,也不怎么介意。   还没进市局,远远就听门口的保安对他喊:“刚又来了一拨记者,全替你挡回去了。”   “谢了。”谢岚山朝对方点一点头,往里走。   汉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他的师父陶军正等着他。   陶军年轻时是边防支队的队长,走的是铁血硬汉路线,与毒贩子斗智斗勇,骁勇无畏。可惜后来执行任务负了伤,跛了一条腿,无奈从一线退了下来,成了市局教导员。如今年纪上去了,老态愈显,一张黝黑发皱的脸愈发不经看了。见谢岚山复职第一天就迟到,也没动气,话不多说,先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朝他掷去一根烟。   谢岚山利索地接烟在手,放到鼻子下头闻了闻,皱起了眉。   陶军问:“戒烟了?”   “没戒,就是烟不好。”修长手指把玩着烟,谢岚山往一位女同事的桌前一靠,扭头低眉,冲人暧昧地微笑。该是新来的,面生,瓜子脸大眼睛,挺漂亮。   “穷还讲究,累不累。”陶军点着自己手中的烟,吸了一口,“你以前活得可没那么精致。”   这两天有个涉外案件,小姑娘在做翻译,被一个漂亮男人笑得心头撞鹿,一不留神就打错了一个单词。   谢岚山抬手轻扣了扣她的屏幕,纠正她:“错了。”   一旁的陶军不由皱起了眉头,一张脸随他表情变化,愈发老得跟冬天的树皮似的,几乎没法入眼,他问谢岚山:“什么时候学的法语?”   谢岚山回眸道:“也不能老让人说我们警察都没文化吧。”   陶军皱着眉头吸烟:“别浪了,知道上头打算怎么处置你么?”   谢岚山那一枪算不算正常执法,网上已经争了一个多月了,最近才渐有偃旗息鼓之势。检察那边的结论是当时情形危急,那一枪实属必要,但调岗通知仍然来了。   这个结局谢岚山已经猜到了。主要是影响实在太坏,原本是警察击毙恶徒,居然演变成了两口子那点龃龉与口角,再碰上媒体人集体高潮,篇篇文章都在质疑警察开枪是否合规,重重压力之下,没以“故意杀人”论处,都是万幸的。   “唉,让你尽快去交警支队报道,”师父陶军特意问他,“对这个安排有没有意见?”   谢岚山一怂肩膀,好像很无所谓地笑了笑:“卸磨杀驴,我能有什么意见。”   陶军天生肝火旺,劈头盖脸就骂:“小兔崽子!谁是磨谁是驴,你口无遮拦,胡说什么?!”   卸磨杀驴,不纯是抱怨,其实倒有一说。   陶军跟谢岚山的亲爹谢佳卿是同事,更是至交。老谢为国捐躯成了英烈,老谢的妻子与老谢伉俪情深,受不住打击一下疯了,于是留下的这唯一一根独苗就跟了陶军。陶军看出小子不是读书那块料,注定与一本无缘,索性就让他考了个警院大专。这些年,陶军是真把谢岚山当亲儿子栽培的,手把手调教,一身缉凶追逃的本领倾囊相授。转眼谢岚山长大成人,身板壮了,能耐大了,但为人质朴温柔,骨子里的沉稳踏实更是从来不变的。   七年前谢岚山刚从警校毕业,就被领导安排着犯了点事儿,蹲了几个月的班房,出来以后就去干了内线侦查。这是行内术语,说白了,就是缉毒卧底。   当时金三角最大的武装贩毒团伙,为首的毒枭叫穆昆,据称坐拥六个师的军力,横行无忌,屡屡骚扰我国边境不止,还将美国游客被割首的视频传到网上,极其残忍嚣张。   谢岚山不负众望,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潜伏进了穆昆的贩毒团伙,还成了穆昆的心腹。   那段经历,说是九死一生都算轻的,最后的缉毒行动,也亏得谢岚山的可靠情报才能成功。   由于屡有美国游客在穆昆手下被杀,美国人也掺了一脚,三国联合跨国追击。偏偏穆昆命不该绝,竟在天罗地网中成功脱逃,至此失了踪迹。上头考虑到谢岚山的个人安全,授了他一个个人二等功,就把他从禁毒一线调去了刑侦大队。 第3章 梦魇(3)   陶军对谢岚山说,你要不想调岗去当交警,也行,但你得去接受心理辅导。   这话令谢岚山感到新鲜,“啊”了一声。   “别忙着拒绝,替你求情的是你缉毒队的老上司,”陶军说,“是他提了这个要求,就是要你接受心理治疗。我挺认同他的看法,这种严重事故肯定会对你以后的工作产生影响,你需要一个环境去释放你的压力——”   “等等,你说的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谢岚山本来就不认为自己那一枪是“事故”,听到这儿都快笑了,“拜托,这儿是重案组,谁没见过几个死人,凭什么就我得去接受心理辅导。”   陶军皱着眉纠正自己的徒弟:“那不是尸体,是一条在你手上失去的生命,用人家老婆的话说,是放下砍刀之后被你击毙的,你对这事情就没什么想说的?”   “无话可说,横死或暴死又不痛苦。”这张英俊的面孔忽然没了笑容,谢岚山以一种难得严肃的、又带点冷漠讥讽的语气说,“死亡看上去甚至是一件好事,是我们渴望已久的东西,是久违了的朋友。”   眼底有种负面的东西一瞥而逝,陶军愣了一下。此刻的谢岚山非常陌生。   见不得这种视人命为儿戏的态度,陶军大怒:“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很遗憾,这歪理邪说不是我说的,是叔本华。”谢岚山已经听烦了这样的啰嗦,冲老爷子耸耸肩膀,笑笑说,“老头,多读点书吧。”   “你个臭小子!”陶军挨了一呛,扬起大手,朝谢岚山后背狠狠招呼一下。   师徒二人说着话,一个男人跨门而入。一头利索的板寸,宽肩膀厚身板,五官很俊朗,就是眼角旁边一道六七公分长的疤,跟泪痕似的斜斜划下来。   这是陶军的亲儿子,重案队队长,陶龙跃。   重案队有两个陶队,以前是老子陶军,现在是儿子陶龙跃。   虎父无犬子,陶龙跃高大英朗,长相随了亲妈,脾气性格却活脱脱是陶军翻版,年纪轻轻的,就办过不少大案子。   因为不满老子偏心,陶龙跃跟谢岚山不对付过好一阵子。   谢岚山天生是个闷包,不爱吭声不爱笑,加上幼年丧父的经历比较惨痛,更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所以,任陶龙跃如何挑衅,他从不还手,也从不向陶军告状,看着不是怕惹麻烦,好像就是不在乎。   后来某一天陶龙跃跟谢岚山被陶军带回老家,偏巧遇上地震。房子瞬间就塌了,家里除了俩孩子没有别人。谢岚山爬出废墟之后,硬是不顾自身安危,把埋在更深处的陶龙跃救了出来。   陶龙跃脸上那道疤,就是地震的时候落下的。医生说亏得施救及时,要多耽搁一会儿,他被压住的两条腿都得废。   包括陶龙跃在内,谢岚山连着救了五个人。为了挖废墟救人,他的十指血肉模糊,指甲盖掀飞了两个,还有一个将断未断,半片指甲连在肉里,鲜血淋漓。   大灾之后,四周是哭声震天,喊声遍野,只有谢岚山独自坐在地上,安静地处理自己的伤口。那时他年纪还小,人偏瘦,站着都不显个儿,坐着就更单薄了。然而一个人影,两三抹斜阳,莫名显得他孤寂又伟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佛佑的光芒。   陶龙跃死里逃生,为此有愧,就过往种种野蛮行径,跟谢岚山掏心掏肺地道了个歉。   谢岚山抬头疑惑地看他一眼,问他,为了什么?   陶龙跃哭着说,为我老欺负你啊,像上回,你爬树把落巢的幼鸟送回树上,我跟几个小王八蛋偷偷用弹弓打你,害你摔惨了。   那回摔得的确惨,后背重重着地,疼得半晌爬不起来。但被他小心护在怀里的小鸟,居然一点没伤着。   谢岚山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挺平静地说,忘了。   看上去是真忘了。   陶龙跃算是服了。谢岚山或许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像休眠的火山一样沉默,也像休眠的火山一样蕴藏着巨大的精神能量;这种人心有大我,天底下就没什么事情能硌在他的心里,包括他自己。   所以,跟父亲陶军的观感相同,陶龙跃也觉得谢岚山变了。   也不是突然变的,好像就是一秋毫一丝发、润物细无声那种变法,每天碰面还不觉得,这隔着两个月没见着,乍一眼看见,竟发觉眼前这人十分陌生了。   陶龙跃进门的时候,谢岚山正垂着眼睛听陶军训话,看上去谦逊认真,富含内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新来小姑娘的脸上。   陶军没瞧见亲儿子,继续开骂:“你自己听听你刚才说的那话,还像个警察吗……”   谢岚山冲那小姑娘微笑,漂亮嘴唇一动,以口型无声说着:这事儿你别怨,穿上这身警服就得担起这肩责任。   捋了捋胸口恶气,陶军开炮不停:“这事儿你别怨,穿上这身警服就得担起这肩责任,怨也没用。”   谢岚山佯作仍在听训,又以口型对那小姑娘说:想干就打起精神好好干,不想干就趁早滚蛋。   “想干就打起精神好好干,不想干就趁早滚蛋——”   前后几句话都一字不差,小姑娘憋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谢岚山笑意绵绵,将食指中指放在额前,轻轻冲她一扬,作了个随意的敬礼的手势,然后再次以口型向对方说:晚上师兄请你吃饭。   陶军训人正酣,没留意到身旁两个年轻人的眉来眼去,但这一幕全被陶龙跃看见了。   以前的谢岚山沉稳近乎木讷,寡言胜似拙舌,以至于虽然生得英俊,却一直没什么女人缘。然而卧底归来的谢岚山,不仅打情骂俏这套极为熟稔,就连看人的眼神都变了,一种原本并不彰显的、可以称之为“风情”的东西在他眼底招展起来,不像警察,倒像纨绔,还是顶顶风流那种。   别的警员也都看见了陶龙跃,齐齐喊了他一声“陶队”。   陶龙跃一脸严肃,看着谢岚山说,西街区一高档住宅区发生了一起命案,六个死者,一家五口连同住家保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第4章 梦魇(4)   一起灭门惨案,汉海市重案大队迅速出警,前往现场勘查。   陶龙跃跟谢岚山一辆车,他俩坐正副驾驶,身后还坐着那个新来的小姑娘。   瞧着谢岚山不喜兴,陶龙跃故意开他玩笑:“哎,上头有规定,不得与案件无关的人透漏案件情况,你说我带交警同志去刑案现场,是不是违规了啊?”   可能是最近连宿噩梦,脑子里总像有根神经被什么人死死扯着,时刻会断。谢岚山揉了揉太阳穴,他这会儿头又疼了,一点不想跟陶龙跃废话。   “怎么了,不舒服?”陶龙跃问。   “没有,”谢岚山随口胡扯,“心思重,睡不好。”   头疼这毛病还是卧底的时候落下的,起初只是隐隐作痛,最近发作起来却常如山崩地裂,愈发教人没法忍受。但在陶家父子面前,谢岚山不敢犯病,就怕对方误会自己卧底期间染上了毒瘾。   “来根烟,提提精神。”陶龙跃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摸进兜里,掏出一包中华扔给谢岚山。   谢岚山微睨了眼睛,一脸嫌弃这烟太糙的样子。   陶龙跃不可思议:“你瞧不上老头子的大前门就算了,中华还糙?”他跟谢岚山一样,也管自己亲爹叫“老头子”。   谢岚山捏着红色硬质的烟盒看了看,勉为其难地抽出一根,叼进嘴里:“火。”   陶龙跃便又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上了。   “你哪儿来的钱抽这么贵的烟,”谢岚山轻轻吐出一口烟雾,抽一口就搁下了,中华的味道也还是让他不舒服,“违反纪律了?”   “哪能啊,别人非塞给我的。就上回烟草局联合公安清理整顿流动贩烟点,抓了5个烟贩子,里头有个碰巧就是我认识的。”陶龙跃说,“就是那个张玉春,你也见过的。”   谢岚山点点头:“有印象。”   “这小子以前吸过毒,如今改邪归正,养家糊口也不容易。我见过有穿初中校服的学生向他买烟,他挥着拳头就把人吓跑了,我打听了一下,这回5个抓住的烟贩子里头就他没卖假烟。所以我跟办案的民警打了声招呼,虽然是无证户,但行为较轻,不违反规定就教育劝退吧。”陶龙跃笑笑,“这还是你教我的。严法宽行,是执法者的慈悲。”   谢岚山沉默片刻,没就这句自己说过的话发表进一步看法,只问:“那小子最近在干什么?”   “听他提过一句,在送外卖还是送快递来着?哎,记不清了。”陶龙跃说,“别提那小子了,谈谈你吧。”   “我有什么好谈的?”谢岚山笑,“我屁股上长没长疮,你陶队不都一清二楚。”   “停职这两个月都干什么去了,约你也不出来。”   “没干什么,四处转转,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怎么,还不痛快呢?”陶龙跃听出对方这话答得挺敷衍,“我也觉得为这事儿调岗太荒唐,心理辅导更是扯淡。”   “这话跟你爸说。”谢岚山扭头看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再调一回岗,我就该去看大门了。”   “老头子其实也是为你好。”陶龙跃长长叹了口气,“老头子以前有个下属,卧底之后性情大变,老婆都觉得他陌生,带着女儿跑了,以前流血都不吭一声的大老爷们,变得成天望着天空掉眼泪,后来还染上了毒瘾,戒了又复吸,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跳楼了。老头子就是怕你压力太大,重蹈覆辙。”   那个缉毒警察的遭遇,谢岚山也听说了。这不奇怪,卧底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借他人身份演戏,难免会遭受不住巨大压力,产生一些心理问题。毕竟入戏不深,命就没了,可入戏太深,自己又拔不出来。   谢岚山没觉得自己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只不过,总有些人好奇他做卧底的经历,想打听一二,对此他的统一回答是,想不起来了。   “话说回来,”陶龙跃又叹气,“有件事我挺不明白的,你是不是被什么人针对了?你出生入死从穆昆那里回来,可以说没你那次行动就成不了,立个一等功都不过分吧?二等功也就罢了,你后来在重案队表现那么抢眼,却连个副队长都没提上去。”   陶龙跃小时候没少整谢岚山,以至于成年以后就有了点补偿心理。他总觉得上头对谢岚山太苛刻,就好像他认为这个重案队大队长的职位不该是自己的,所以主动要求让贤,但领导没同意。   “穆昆?金三角的大毒枭穆昆?”车后座的小姑娘一路没出声,听见穆昆的名字突然坐不住了,她身子前移头前凑,一惊一乍地对谢岚山说,“你就是那个在穆昆身边卧底了六年的警察吗?”   谢岚山说:“没六年,头两年在底下混,要取得他的信任很难。”   小姑娘叫丁璃,是刚破格招入重案队的。汉海市日新月异,街头老外越来越多,涉外案件也呈明显上升趋势,所以市局对外语人才求贤若渴。此刻她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黏着谢岚山问:“那穆昆是不是长得挺帅的?听说他是多国混血,还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呢,我看网上那些不太清晰的照片,好像他留着一撮小胡子,看着挺性感的。”   谢岚山想了想,点点头:“还行。”   丁璃头往谢岚山那儿凑得更近,笑容也愈发不正经起来:“据说还是个同性恋?”   谢岚山笑了:“这你都知道?”   “天涯上都传遍了,《818有史以来最帅的毒枭》,可惜那帖子后来删了。”丁璃突然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那帖子还说,穆昆凶残刚愎又多疑,咱们这边的特情人员能够卧底成功,是因为被他看上了——”   谢岚山直接被空气呛着了。   “警务人员,思想端正一点,别信那些有的没的!”陶龙跃斥了丁璃一声,旋即脖子一歪,话锋一转,也朝谢岚山投去极有内涵的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听老头子说以前缉毒队还有公安边防都往金三角派过特情,但一个个的连穆昆的面都见不上,所以传言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你觉得,那人可不可能真对你有意思?”   明明子虚乌有的事情,谢岚山却故意暧昧地冲陶军微笑:“无可奉告。”   “穆昆留下的武装贩毒组织这两年又有死灰复燃之势,但到底规模比当年小多了。”陶龙跃知道谢岚山不太愿意多谈那几年卧底的事情,停顿片刻才说,“外头都传那个穆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杀人放火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传他养了一群恶狗,若哪个手下不服管,他就当众掏出他的肚肠喂狗吃——”   丁璃紧跟着插嘴:“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残忍的呢。”   谢岚山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陶龙跃又扭头瞥了谢岚山一眼:“我就好奇一问,穆昆到底是不是疯子?”   这个问题竟令谢岚山陷入沉默。   丁璃已经坐回原位,陶龙跃也没出声,车内很静,静得古怪,整辆车仿佛承受压力到极致的瓷器,随时会“咵”一声裂了。   垂首沉默良久,谢岚山慢慢拧灭手头的烟,回答说,是。 第5章 梦魇(5)   发生凶案的别墅区叫景江豪园,光听名字就知道是高档住宅区。小区内全是构造相似的双层独栋别墅,配有露台与连接着车库的地下室,门锁与窗户的插销是常见的类型,要潜入并不难。但放眼整片别墅区,监控铺天盖地,就连大门口都有醒目标识,黄底黑字留着一句话:本小区监控全覆盖。   所以,除非能隐形,会遁地,不然不可能潜入行凶而不被人发现。   但偏偏昨天夜里监控室起火了。   凶案现场已经拉上了黄白相间的警戒带,警车驶入景江豪园的时候,灭门一家的别墅外头正围着一群人,一个个仰头昂颈地要往里瞧,像一只只等待喂食的大鹅。   谢岚山与陶龙跃从人群中走过,跨过警戒带,迈入别墅的大门,发现法医队先到一步,已经在作现场勘查了。   刚刚进门,一股血腥味儿便当头照脸地扑过来,这气味实在重,像一堵墙似的,几乎搧人一个跟头。   陶龙跃一看现场就连连摇头:“太惨了。”   六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一对中年夫妻,一个刚刚工作的女孩,一个腿脚不便的八旬老太,一个被雇来照顾老太的住家保姆,还有一个来姥姥家度周末的小学生,才七岁。   尸体被刻意摆放成一种“众星拱月”的造型,处于正中间的女孩全身赤裸,以母体中的胎儿形态蜷缩在地,其余五人头尾相衔,侧卧成环状将其围在中央。   女孩的腹部被人用尖刀划了一个古怪的符号,两只手掌从手腕处被齐齐斩了下来。   满地都是血。   谢岚山滞下脚步,皱着眉头,神情无比凝重。梦里那个场景从眼前一掠而过,这个血淋淋的画面似曾相识。   脑里的那根弦倏地又被揪紧了,头往死里疼。   陶龙跃见谢岚山脸色有异,赶忙问他:“怎么了?”   谢岚山没说话,揉了揉太阳穴,朝死者所在的大厅投去一眼。他的目光落在碗橱旁摞起来的一些塑料餐盒上,又转向了冰箱贴压着的一张便条纸。谢岚山注意到上头用彩色笔记着一个时间,写着一句“要见朋友”。   他转身就往别墅二楼走去。   这会儿现场勘查人员都戴上了乳胶手套,陶龙跃在他身后喊道:“不去看看现场?”   谢岚山没停脚步,只稍稍回了回头,有些冷淡地说:“精心布置过的现场没有价值了,我等尸检报告。”   这话或许在理,但陶龙跃记得很清楚,警校的时候他们头一回去公安一线实习,也遭遇了一起灭门惨案。一家四口死了半个多月才被人发现,已经蛆虫遍布,高度腐败,尤其是泡在浴缸里的十二岁女孩,呈巨人观壮的尸体本就惨不忍睹,还穿着一身最艳的红裙子,视觉冲击异常强烈。在场的新兵蛋子没一个招架得住,所有人都在吐,只有谢岚山在哭。   也不是受了惊吓失声嚎啕那种哭法,就是微微皱着眉头,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家人生前合影,静静地掉了一滴眼泪。   合影上的小女孩迎着阳光,笑得像灌了几斤蜜糖,又鲜艳又夺目,她还是穿着那身红裙子——或许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陶龙跃那时吐得昏天黑地,强忍着把一嘴苦涩的胆汁又咽下去,便抽空想了想谢岚山。他认为,那些他人口中泛泛其词的善良或者悲悯,却是这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谢岚山在别墅里转了一圈,丁璃跟在他的身后,嘁嘁喳喳没完没了,尽是些“你觉得凶手是不是熟人”这类的傻问题。   突然停下脚步,谢岚山回过头,问她:“看过尸体了?”   一张英俊的男人脸孔冷不防出现在眼前,丁璃脚步及时一滞,险些一头撞上对方的胸膛。她立即红了脸,说话竟有些磕巴:“看、看过了。”   谢岚山脸上起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不容易,居然没吐。”   “那有什么,”丁璃满不在乎地耸肩膀,“你看没看过《天涯十大悬案》?图文并茂,比这现场恶心多了,我还能边看边吃泡面呢。”   “天涯还真是什么都有。”谢岚山走进女孩的卧室,四下打量一番,便来到临窗的一张书桌前,翻阅桌上物品。   房间以粉白二色为主,布置简单,收拾得相当干净,窗外的美人蕉正舞着红裙,随风招摇。   女孩确实入职不久,谢岚山在她的书桌上发现了求职简历与毕业证。女孩叫丛颖,一张清丽小巧的脸,证件照都拍得挺生动,她毕业一年多,刚刚换了第二份工作,现在是某设计公司的平面设计。   丁璃凑头过来看一眼,有些惋惜地说:“生前再鲜艳的人,死了都会变成灰白的。”   丛颖的记事本里夹着一张婚博会的宣传单,开幕日期正是冰箱贴上记着的那个时间。谢岚山继续翻看她的物品,发现一个金属相框被收在书桌的抽屉里,相框正面朝下,取出一看,是丛颖与一个男人的合影。   男人约莫三十挂点零头的年纪,一身西装革履的成熟装扮,大眼睛,双眼皮,面部骨骼虽不十分立体,搭配着比例合适的五官,倒也儒雅周正。相片上,丛颖挽着他的手臂,亲昵偎靠在他的身上,两人一个俊,一个美,人们常说的“天造地设”,不外就是这么个意思。   丁璃属于特招的外语人才,完全没有勘查现场的经验,跟着谢岚山进门之后就在房间里瞎转悠,床上地上都没有血迹,显然这里不是凶杀现场,她不确定自己要找什么。   谢岚山正在女死者的遗物中翻检,丁璃不自禁地就看着他,他的身板十分高大,五官却非常精致,他的手指修长灵气,戴着取证专用的乳胶手套更显得漂亮。   丁璃一眼不眨地看着谢岚山,而谢岚山从头到尾专心致志,目不旁视。   他看似望着手中的合影出神,突然出声道:“专心点,我脸上又没有破案线索。”   “咳,合影里的这个男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凶手?”丁璃赶忙把思绪拉回现场,“天涯上好几起灭门惨案,犯罪嫌疑人都是女婿。”   丁璃很想跟这位英俊的师兄套套近乎,但这人在局子里不太正经,办起案子却极认真。问他关于案子的问题也没得到回答,她突然十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凑近谢岚山说,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关于你和穆昆的帖子,还说了什么?   谢岚山转过头,静静望着丁璃。   这个男人的眼睛生得很妙,轮廓深,眸色却浅,瞳仁说不上来是琥珀色还是红棕色,此刻逆着光,随他凝神注视,就微微泛出血色。   眼神又暗了一分,谢岚山慢慢地开口:“不管你看见什么,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最好全都忘了。”   这种眼神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楼下一地浸血的尸体,丁璃的心脏狠狠一悸。   “小丫头,吓唬你的。”见小姑娘像是吓得不轻,谢岚山嘴角一勾,唇边笑意轻柔地扩散,眼神也多情起来,“来,说说你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第6章 梦魇(6)   “来,说说你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门锁没有撬动的痕迹,邻居也没有听到异响,熟人潜入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嗯,再说点新鲜的。”谢岚山将合影放入证物袋,交给丁璃,转身来到丛颖的书柜前。里头满满当当全是书,大多数小说与漫画,还有设计相关的专业书籍。   “这地方是高级别墅区,监控全覆盖,凶手作案后很难不留下痕迹。”丁璃刑侦知识不多,常识倒还具备,“这种监控数据一般都是云上传,监控室硬盘毁坏不会影响服务器上的数据,只要去服务器提供商那儿调取到监控录像,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凶手。”   “警察队伍里就缺你这样乐观的新人。”谢岚山不以为然地笑笑,目光继续在一排排书籍上梭巡,他几乎在看见凶案现场的瞬间就认定,这件案子是块极难啃的骨头,有没有监控录像都一样。   “阿岚,你说倒不倒霉?!”   重案组的陶队嗓门大,处事雷厉风行,人尚在屋外,声音已经传过来。   谢岚山自丛颖的书架前移开目光,回头望着进门来的陶龙跃。   “昨天夜里数据还没来得及上传备份,监控室就起火了。”陶龙跃与谢岚山视线交汇,有点气恼地说,“现在正在找技术人员准备修复,能不能把内容取出来还是个问题。”   “这种服务器备份通常是每24小时或48小时运行一次。”谢岚山神色平静,“猜到了。”   陶龙跃说:“问过值夜的门卫了,说最近经常看见一个女的在别墅区附近转悠,脸被丝巾遮掩着,没看清,但从衣着打扮上看像是有钱有身份的人,不像那种山穷水尽的恶徒,所以也没怎么介意。昨天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他听见异响出去察看,一回头就发现监控室起火了。火势扑灭得快,他还当是电器短路引起的,直到听说发生了凶杀案,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么说,这个女的就是嫌疑人了?”丁璃急于表现,装作轻车熟路地分析案情,提出问题,“可是保安没看清她的脸,监控录像又不一定能恢复,大海捞针,怎么才能把这女人给捞出来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陶龙跃莫名显得有点得意,“最新消息,我们局马上要来一位模拟画像专家。”   “模拟画像专家?男的女的?帅不帅?”丁璃两眼放光,美剧与电影里都是这么拍的,这类人物特别牛逼,几句话就能把一个复杂的大案子给破了。   “没更多消息了,也是听我老子说的。没听清姓陈还是姓沈,反正是犯罪侧写与模拟画像领域的专家,在美国时帮FBI都破过不少案子。”陶龙跃有意挤兑谢岚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重案组少你一个不少,你就安心去当你的交警吧。”   “鬼扯。中美这都贸易战了,少长他人志气。”谢岚山很有些不以为然,犯罪侧写、模拟画像听来高端神秘,实则在中国并不受重视,在刑事侦查中也不具备多强的实用性。扭头看见丁璃仍然满眼迷瞪瞪的憧憬之色,愈发不爽,“小丫头,把你这一脸花痴的表情收一收,这位留美归来的模拟画像专家多半不足一米七,一脸的肉褶子与老人斑,还是个秃顶。”   “苏法医要收队了。”陶龙跃招呼着谢岚山跟自己一起下楼,问他:“这案子,你有想法没有?”   “先说你发现的。”三个人一同往门外走,谢岚山欲离开,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眯着眼睛又往丛颖的大书柜瞧了一眼。   “一家之主姓丛,也就是本案唯一的一名男性受害人,叫丛志明,生意人,买卖做得不错,可能会遭人眼红。他的老婆叫丁虹,家庭主妇,人际关系比较简单。老太太更不用说了,腿脚不方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太像会结下什么仇家。所以目前我的初步判断是,这案子的破案关键是在丛颖或者其父丛志明身上。”   谢岚山点点头,暂未发表自己对这案子的看法。   这个时候,法医队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现场勘察,领队的是市刑侦局的法医苏曼声。谢岚山与丁璃走下楼梯,正看见苏曼声跟陶龙跃汇报尸检情况,一身警服英姿飒飒,脸上略有骄横之气。   苏曼声是那种眉眼十分醒目的美女,身材又相当高挑,别说搁在汉子当道的汉海市公安局,就算搁在美人扎堆的娱乐圈,也绝不逊人半分。听闻,跟大部分被动调剂去法医系的人不同,她是以足以上清北的高分进了公安学院,打小的志向就是“令死者说话”。   “六位被害人均是被锐器刺穿动脉导致动脉破裂,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死亡时间初步判断为昨夜凌晨,从伤口的深度与刺入力度等判断,凶器为一把五寸长的水果刀,凶手是同一个人。其中,除年轻女死者颈部、肩部、腹部多处被刺,身上有多达17处的刀伤外,其余死者都是身中两至三刀就已经毙命身亡。当然,要得出更准确的尸检结论,还要做更详细的尸体解剖。”苏曼声神色冷峻,对陶龙跃说,“陶队,希望你和你的队员下次守时一点。”   “下回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陶龙跃诺诺点着头,面对高挑美艳的苏曼声,重案队队长一改往日的果敢刚愎,活像慈禧跟前的李莲英。   法医队把尸体抬回了刑侦局,要做进一步解剖分析,陶龙跃问谢岚山,关于此案的看法。   谢岚山说:“凶杀第一现场除了客厅还有主卧与保姆房,第二现场布置得有条不紊,没有留下更多利于破案的线索,可见这并不是情绪失控下的激情犯罪。除丛颖外,其余死者都一两刀即毙命,考虑到凶案发生的时间是深夜,邻居没有听到动静,要在短时间内一家六口人杀死,并且没有给这一家人逃跑、反抗或求救的机会,凶手必须具备两点,一是他对这家庭的环境十分清楚,二是他确信自己在力量上明显强于这些被害人。”   “还有呢?”   “死者脸上有粉底与眼影,人在家中又是深夜,还没卸妆,不说女为悦己者容,至少在案发前夕她还在见一个比较重要的人。”   “嗯,嗯。”谢岚山一边说话,陶龙跃一边点头,示意完全赞同他的看法。   谢岚山从丁璃手中接过证物袋,递给陶龙跃。陶龙跃看着里头的合影,问:“这是?”   “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女生没有随手丢弃路人塞给她的婚博会传单,冰箱上还贴了提醒自己参观展会的便条,说明她与男友感情稳定,已经到了婚嫁阶段。然而到了婚嫁阶段,与男友的合影仍不敢明着摆在桌面上,明明写了参观婚博会的日期,却对家人谎称是‘见朋友’,显然她的父母并不认可这个未来的女婿。”   “所以你认为照片中这个男人是本案的嫌疑人?”陶龙跃一抬眼,看见苏曼声带着法医队正准备撤离,一双眼睛便情不自禁地追了过去,“还有补充吗?”   “还有,”谢岚山看了陶龙跃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门口那个窈窕高挑的背影,微笑道,“我们的苏法医不喜欢男人。”   “谁、谁问你这个了?!”陶龙跃反应过来自己的目光露了馅儿,一下磕巴了,又想到谢岚山破案从不出错,有点不甘心地补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她连我都没正眼瞧一眼,除了lesbian,没有第二个解释。”谢岚山的笑容自负又轻佻,抬手拍了拍陶龙跃的肩膀,“天欲亡你,非战之罪,想开点。” 第7章 相见分外眼红(1)   现场没有找到丛颖的手机,陶龙跃在邻居当中问了一圈,打听照片上那个男人的信息。听值夜的门卫说,他记得昨天下午有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载着丛颖一起进入小区的,这车来过小区好几回,开车的应该就是丛颖的男友。经他指认,就是照片上这个男人。   能直接入户的地下车库里没发现那辆银灰色的宝马,陶龙跃问门卫:“那这车是什么时候走的?”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吧。由小区正门开出去的。”   “你确定?”陶队长疑窦顿生,丛家人在凌晨时分就已经遇害身亡,丛颖的男友何故会在一起发生灭门凶案的宅子里停留那么长时间。   “确定啊,”门卫大哥挺自信,“两点多的时候监控室被人放了火,所以哥几个一根神经都吊着呢,不敢不仔细。”   再问其他的邻居,别说不认识合影中的男人,连同一小区的丛颖都不认识。   也就跟丛颖家前门对后门的那个邻居,因为偶或与丛家人打过照面,认得出从颖与她的男朋友,他说,昨天晚上11点45分的时候,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他们俩在大门口吵架,越吵越大声,越吵越激动,那姑娘捂着脸,哭得可惨了,当时我就预感要出事……   陶龙跃反问:“11点45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男人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头乱发,满脸倦态:“英超啊,阿森纳对切尔西,十一点开球,上半场刚结束他们就吵起来了。”   “你们别墅间栋距不近啊,这么晚了,你真能看清楚?”陶龙跃直觉这位邻居不靠谱,又抬头看了看别墅庭院边的路灯,装饰作用大于照明功能,花里胡哨的,透光性明显不佳。   “能啊,怎么不能,那姑娘昨天穿一身鲜黄,比200W的灯泡还醒目。”男人不满被警察质疑,还一撇嘴,不高兴,“再说就住对门,能不认识么。”   陶龙跃想了想,又问:“你知道跟女死者吵架的那男的叫什么,在哪儿工作吗?”   “有次花店搞错地址,把送对门的玫瑰花送到我家来,好像上头那个名字叫沈什么……沈流飞!”男人张嘴就是一个呵欠,“名字挺好听,我就记住了,至于他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一看他那面相就觉得,阴森森的,是会干出杀人这种事儿的……”   男人说完又连连啧了好几声,扭头走了,昨天熬夜看了两场球,他要补觉去。但周围的群众还不肯散,纷纷惋惜说,多好的一家人,怎么就这么死了……   “这就是有钱人。”陶龙跃吩咐刑侦人员拉好警戒线,不准这群好奇心重的围观者越线,转头对谢岚山说,“要不是出了人命案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邻居。”   谢岚山不以为意:“你当还是我们那时候,远亲不如近邻,地震了都有人救你出来。”   话是谢岚山随口说的,但陶龙跃听着窝心,握起拳头就朝谢岚山的肩膀来了一下。   昨儿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下过一场暴雨,雨势之大十多年来都罕见,几乎洗净了丛颖家门外所有的证据。亏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凶手缜密,现场的侦查人员更缜密,拍完照取完指纹,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个鞋印出现在后花园的泥地上,36码,带跟的凉皮鞋印,从鞋印的清晰程度来看,一定是暴雨之后留下的。   “命案必破”四个字而今已经不流行了,但汉海市久未发生这么恶劣的刑事案件,现场勘查完毕,谢岚山一行人还没从现场回到重案队,上头就打来了电话。大意是领导高度重视此案,希望他们全神贯注,聚集人力物力资源尽快破案。   回程陶龙跃让谢岚山开车,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握着手机跟领导汇报工作:“已经有嫌疑人了,一定加紧追查,就是原来市局的老梁退休了,我们这边可能需要一位模拟画像师,能不能让那位从美国回来的专家提前入职?”   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老美真是无组织无纪律。”挂了电话,陶龙跃抱怨道,“人命关天的事情,那位专家倒悠哉,说他要享受完假期再入职。”   “没准儿是绣花枕头怕露怯,不敢入职吧。”谢岚山这会儿没工夫跟人斗嘴,想了想说,“假设凶手就是照片中的那个男人,我还是不太明白他将尸体摆放成那种造型的意图,杀人后应该尽快清理证据离开现场,不管是情杀还是仇杀,似乎都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我也想不通,是凶手故布疑阵扰乱我们警方的视线,还是真的有某种特殊含义?”陶龙跃点着头,面露思考状,“另外,别墅后花园的女人鞋印显然是雨后才留下的,那个时候离凶案发生已经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帮凶还是另有企图?监控室那把火是否也是她放的?”   丁璃还坐后排,突然没头没脑地插嘴道:“现场尸体摆放的那个图案,我总觉得我在哪里看过。”   “又是天涯?”谢岚山笑出一声,看似不怎么信她说的。   “真的,不是天涯,我就是在哪里见过……”   “行了,”这个时候头疼总算缓解了一些,谢岚山对身后的丁璃说,“师兄今天没空请你吃饭了,改天补上。”   “为什么啊?”   “还问为什么?”心道菜鸟就是问题多,陶龙跃撇撇嘴,抢在谢岚山回答之前吼了一声,“今天全员加班,吃食堂!”   为了犒劳为破案辛勤加班的公安干警,食堂特意加了道菜,黄刺鱼炖豆腐,老远就能闻见,鲜味十分霸道。   但凡碰上大案热案,汉海市局的食堂总是格外热闹。   “热案”是刑侦术语,特指案发的头三天是侦破案件的黄金期,一旦时间拖长了,案子变温、变冷,就没那么容易侦破了。所以汉海市局的重案组个个成了“拼命三郎”,只有谢岚山被排除在外。   虽获准去勘查了凶案现场,但更进一步的调查行动,陶军不准他参与了。   陶军递来一张市心理康复医院的名片,说这家心理康复院与市局是合作关系,不去看心理辅导专家就不准参与侦破此案。   谢岚山自己也没想到陶军会来这么一出,捏着心理康复医院的名片直发愣。老头子早已摸熟了他的脾性,知道没有比侦破一起凶杀案更令他热血沸腾的,便故意这么下饵,先让他在这案子里掺和一脚,又不准他继续调查,以此迫他上钩。   陶军定定看着他:“怎么选,看你。”   谢岚山沉默,捻玩着手里那张名片,看似在考虑,在斟酌。半晌,他阴霾全无,露齿一笑:“我明天就去交警队报道。”   “你就犟吧,看谁犟得过谁!”   陶军死活不能理解谢岚山不去看心理医生的理由,气咻咻地走了,留下他儿子继续在人耳边聒噪。   陶龙跃知道劝已经没用了,只能激他,他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现在是交警,破案追凶毕竟是我们刑警的事情,维护交通秩序、纠正违章行为,才是你的本职工作。同为警务人员,咱们必须各司其职,整个社会机器才能有效运转么。”   谢岚山最后看了看名片上头那行“保障公安干警心理健康”的宋体字,将它揉捏成团,吐出一句:“狗屁。”   “放心吧,这件案子交给弟兄们,一定在短时间内侦破,以慰你在交警队之灵。”陶龙跃也不知道是鼓励谢岚山,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揶揄他到底,说,“省里最近启动了‘猎网行动’,要求各市公安必须全力配合,你应该知道吧。”   “猎网行动”是省公安厅开展的特别行动。许多刑事案件囿于当时的刑事侦查技术有限,以至于悬而未决,成了冷案与积案。如今省里开展“猎网行动”,目的就是重启多起陈年旧案,运用大数据与最新的刑侦技术,将之一一攻破。   陶龙跃拍着谢岚山的肩膀,不无欠扁地说,所以你们交警也不会没事干么,帮着查查那些跨地域流动的黑车,没准就破获了一起大案子呢。   英雄无用武之地,谢岚山被扔了一叠旧案资料,一个人在档案室里耗到了深夜。   什么“98年的湖山公园杀人案”,什么“01年的顺德小区灭门案”,最早的案子都是三十年前的了,被害人是一个家庭的女主人及其11岁的女儿,两人统共被捅了三十刀,现场几乎什么证据都没留下,就一个血脚印。   最后断定是入室抢劫杀人,家中现金被洗劫一空,女主人的一只古董白银首饰盒也被捎走了。   这些凶手都没抓着。俗话常说善恶终有报,可罪案统计数据显示,各个国家的刑事案件破案率都未足五成。   翻腻了那些老档案,一看时间,已近子夜时分,同事们仍在加班,谢岚山双手插兜,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出了市局。   五月的尾巴端,前几天入夜还有凉意,这会儿将雨未雨,天气很闷,空气跟黏在人的身上似的,不爽快。   谢岚山想,这场雨再落下来,天就真的要热了。 第8章 相见分外眼红(2)   夜雾渐起,谢岚⼭住的地方是⽚旧街区,处于“爹不疼娘不爱”的三区交界处,正应了“三个和尚没水吃”这句话,三区领导都不想管,管不好徒招麻烦,管好了也未必算⾃己的政绩。 所以尽管地段还可以,但治安一直不算好,鸡鸣狗盗的事情时有发生,就连道边的植物也不事修剪,一蔸蔸一茬茬地乱长,茁壮、茂密⼜杂乱无章,透出一股生机勃勃的野蛮⼒量。   回程路上又遇⻅谭伯,谭伯白天卖煎饼,晚上就卖串串香或者酸辣粉,反正一辆流动的小吃车,停在哪⼉都能做生意。   只是谭伯选的地方太偏僻,加上今晚天⽓不好,经营也就格外惨淡。谢岚⼭与这老⼈挺投缘,有时下班路过他的小吃车,会特意照顾一下他的生意。谭伯也和善,知道谢岚山是小区里的“猫王”,常常会给他些白煮的鸡胸猪肝,让他回去喂猫。   谢岚山说:“早点回去吧,要下雨了。”   谭伯抬⼿,朝路牙子上的一根灯杆子指了指,冲谢岚山憨厚⼀笑,说我发现路灯坏了,给这个点回家的姑娘留个灯,这条路太偏又太黑,怕出事。   天上浓云遮挡着月亮,也没有一点星光,如果没有小吃⻋顶棚留着的这一盏灯,真就可能伸⼿不见五指了。   说话间,一个年轻姑娘急匆匆向他们奔过来,遥遥看见谭伯,步子就缓了缓,好像一下把心都放平了。   香锅里热气滚滚,谭伯冲姑娘打声招呼,笑道:“今天比以前晚了半个钟头。”   “护士长临时布置了个任务。”姑娘⾛近了说,“谭伯你以前风雨无阻,就昨晚上没摆摊,我这条路都不敢走!”   谭伯挠挠头,还挺不好意思:“昨天闹肚子。”   谢岚⼭笑了,想起来,谭伯一直是个热心肠。热到什么程度呢?对谁,都好像要把余生那点光亮一次性全燃尽了不可。这片地界谁都认识他,谁提起他都要竖大拇指,曾有一次,银行门口,一个中年女人刚提了十万块就被个飞车贼给抢了,自己趔趄了一个大跟头,急得直哭。谭伯路⻅不平,大吼一声,推着自己的小吃车就撞了过去——那贼吓一跳,车轮一滑人就摔了出去。那贼倒地又爬起,老谭就在他身后追,足足追了两条街,对方亮刀了他都不撒手,在民警赶来之前就把人制服了。   这十万块是女人替尿毒症儿子换肾的救命钱。她见谭伯挂了彩,小吃车都撞烂了,非要掏出五百块钱来谢他,可谭伯死活不肯收。最后还是民警主持着,让女人给谭伯送了面锦旗,红底金字地写着:   好人一生平安。   夜风清畅,夜空飘了一点雨丝,谭伯目送那位年轻的护士离开,扭头又对谢岚山笑——这个老人一辈子都在受穷,但好像从没因穷怕过,永远逢人就笑。   “这附近发⽣过抢劫案,上回就有个上夜班的年轻姑娘被人抢了,差点还被人猥亵了。今早上看见你们市局的警车都出动了,新闻里也说发生了大案子。”见谢岚山没否认,老人叹了口气,“这里虽然偏僻,却是交叉路口,要真发生什么事,我一眼就能看见。只可惜我就快走了,也出不了几天摊子了。”   谢岚山微觉诧异:“白天还没听你提起,去哪里?”   老人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女儿在南边发展得很好,要接他过去。   “什么时候走?”谢岚山以前一直不知道老人还有个女儿,他一直住那种廉价的出租屋,独自一人,起早贪黑地讨生活。   “快了,最迟就这周吧。”谭伯突然神色黯淡,“这地方待了快十年了,一想到要走,总觉得根儿就没了,人特别不踏实。”   听着,其实不想走。   “老来享福,挺好。”谢岚山微动嘴角,没再劝这固执的老⼈收摊。   临走时,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谭伯身高将将过了⼀米七,被岁月压弯了脊梁骨,看着就更矮了,但因为年轻时卖过力⽓,身板倒还彪悍结实。   孤灯下,这么一个孤单人影,莫名令人安心。   回到家里,谢岚⼭百无聊赖,想到白天丁璃跟他说的话,突然有点冲动去天涯上搜搜⾃己跟穆昆的那个帖子。然而他在电脑前坐足了五分钟,搜索栏里已经打上了穆昆的名字,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己的好奇⼼,一个字一个字地又清空了。   走进浴室,打开冷水,把浴缸放满。   他脱掉衣服,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入水中。   忘记了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谢岚山合目躺在浴缸底,紧闭⽓门,控制呼吸,⾃己与⾃己角力。   水底闭气看似⼈人都会,其实是⼀门需要技巧的功夫,既要撇开杂念,忍受痛苦,又要探索极限,全神贯注。   闭气超过五分钟时,谢岚⼭能明显感受到⾃己心率下降,血压发⽣变化,但他的意识仍很清明。   只有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卧底时期的那段经历,不去想枪支、毒品、吸毒过量的妓 女或者横死街头的少年。   还有,那个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浑身是血的⼥人,似乎就是某个惨死在穆昆手下的受害者。   谢岚山刚回警队时风光过一阵子,队里的宣传文章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说他是一柄直插毒窝的尖刀利器。甚至不止一家的影视公司找上⻔门,想把他的经历拍成电影。但谢岚山一点没有英雄归来的荣耀与自得,只有逃离地狱后深深的茫然与余悸。   得益于警校里的刻苦训练,谢岚山是派出去的几个卧底里最快“出人头地”的。他稳重沉默,办事牢靠,打起架来从不惜命,还十项全能,能飙飞车、打狙击、扛火炮,所以很快受到赏识,跟上了穆昆底下的一个小头目。   在距中缅边界不到三公里的小城里,谢岚山跟着小头目在酒吧厮混,几杯烈酒下肚,那个小头目就跟人起了冲突。   起因是看上了一个显然未成年的女孩,对方却不肯从他。拉扯间,另一个显然未成年的男孩自称是女孩的朋友,跳出来打抱不平,骂骂咧咧的。   穆昆的手下都是属鬣狗的。小头目对女孩尚有怜香惜玉之心,对那一副混混打扮的男孩就毫不客气了。见小头目要拔枪,谢岚山眼明手快,及时往他腕上一推,将枪撞回对方怀里,然后迅速抄起酒瓶,朝那男孩脸上拍了过去。   其实着力瞬间他稍有延迟,疼是当然的,但不会重伤,更不会致命。   小头目阴着脸道:“酒瓶都没破。”   谢岚山二话不说,手一抬,用自己的头把瓶给爆了。   “还不快滚!”回头冲男孩骂了两句粗话,他对小头目说:“大哥,算了吧,你是大人物,不值得跟这种小屁孩认真,你要想撒气,小弟奉陪。”   小头目看似已经被谢岚山劝住了,被谢岚山扶着往酒吧门外走,然而刚刚踏出两步,他突然拿起吧台上半截破损的啤酒瓶,往少年的脖子狠狠扎了下去。   少年躲闪不及,倒地时,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谢岚山。   远处隐隐传来警车声,酒吧内的毒贩们四散如鼠。   只有谢岚山怔在原地,三五秒之后,他本能地反应,脱下自己的T恤,撕扯着给少年包扎伤口。   那少年死死拉住谢岚山的手,满眼是泪地喊他,求他:“大哥……我也是……也是中国人,救我……”   颈部左侧的大动脉被划破了,少年一开口,血就喷涌如注,溅了谢岚山满脸。   那小头目在他身后骂:“谢岚山!你他妈想被抓吗,磨蹭什么?!”   但谢岚山不为所动。他将少年的左臂举过头顶,用专业的三角巾包扎法替他压迫止血,他用尽全力,按压少年的颈椎。   但血仍然止不住。少年的眼神渐渐涣散,呼吸趋于停止。   直到警方的子弹擦过耳边,另一个毒贩将他推搡上车,大骂道:“蠢货,人都死了!”   “倒看不出来,你还是活菩萨!”摆脱警车的追击之后,小头目拿枪顶住了谢岚山的前额,恶狠狠地看了他半晌,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要不是穆昆点名要见你,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谢岚山浑身是血,没说话。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时刻沉默。   “搞不懂,穆老大为什么要见他?”同车的另一个毒贩不服气。   “能打,还打得好。”小头目到底还是惜才的,“能在雨林里潜伏三个小时,满身蚂蟥一动不动,然后一转身就单挑三个特警,你个畜生做得到?”   “打得好?”那人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看是长得好吧。”   谢岚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去见了穆昆,第一次见面,当着他的面,穆昆用左手亮出一把华丽的长军刀,反身一刀,就划开了一个女人的咽喉。   他是左撇子,动作干脆利落,是个使惯了刀的。   当时谢岚⼭离这⼥人不足⼀米远。   用舌头舔了舔刀上鲜血,穆昆将长军刀收入刀鞘,接着从身后轻搂住谢岚山的腰,贴着他的⽿朵呵出一口湿暖的气息,笑说,听说你昨天想这么救一个人,你看,这不白救了。   这个⼥人就是当地一个种植罂粟的农民,与穆昆无冤⽆仇,穆昆杀她也没说明理由,好像是给谢岚山一个下马威,好像仅仅是以此为乐。   讽刺的是,这个杀⼈不眨眼的穆昆唯独对他这个卧底另眼相待,即便早已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也充耳不闻。   谢岚⼭还记得,后来某天,穆昆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半真半假地说,你们缉毒队里有内鬼。   谢岚山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地否认道,你是说我们国家的缉毒队?是哪个省的禁毒总队,还是哪个市的缉毒支队?   穆昆此人狡诈多疑,用一个人前必然将这个人的背景掘个底朝天,还无数次突击似的试探。越遮掩越容易招致怀疑,所以他从未对穆昆隐瞒自己父亲曾经是缉毒警察的事实,也不否认自己曾被警校开除。   “我爸生前喜欢在你们国家的警局里交点朋友,这样也好方便他往内地送货。不过他死了以后,那条线就断了。”好在穆昆只是又一次试探他,紧接着他就跟他说了一个秘密,“我还在查,我打算送你一件礼物,让你知道你爸真正的死因。”   穆昆说告诉谢岚山,他父亲所在的缉毒支队里就有一个内鬼,他们给他取了个代号叫“门徒”。   穆昆还没来得及查出来,因为不久之后谢岚⼭就出卖了他,他在一场中美缅三国联合的缉毒行动中全军覆没,⾄此失去踪影。   忆起这些旧事,沉在水底的谢岚山不自觉地摸了了摸胸⼝的子弹链坠,短暂地轻抚之后,他的⼿手指骤然将这枚子弹捏紧,手背青筋凸现然后延伸,如同蔓延的藤类植物,他全身的肌肉都以这种诡异的姿态绷紧了。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黑暗中熠熠发亮。 第9章 相见分外眼红(3)   天气不正常。本就是春夏之交,霎晴霎雨,前两天还冷风习习,冷雨连连,今天雨收云散,太阳一冒头,气温就跟牛市的股指一样,节节攀升了。   十二点,炎炎日正午,街上热气蒸腾。   陶龙跃的那辆镭射金色的新型宝莱堵在了铁道口,大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疼。   等火车的档口,他打开车窗透气,兜头就吹了一蓬滚烫的风。   谢岚山坐副驾驶,此刻目视窗外。他神情专注,眯着眼,然而嘴唇以个好看的弧度轻抿着,眼底微有笑意。   他左颊边有一个梨涡,很浅,若有似无。   “哎,景江豪园那起灭门案,你再替我捋一捋。”陶龙跃扭头看谢岚山,盯他一晌,突然伸出手指头在他脸上戳了一戳,调侃道:“小子挺俊嘿,以前我都没发现你脸上还有梨涡呢。”   谢岚山头也没回:“陶队天天重案在身,哪有空关心下属。”   陶龙跃想了想,不怪自己疏忽,而是卧底前的谢岚山太过不苟言笑,一年里,一张脸瘫足三百六十五天,一点晴雨都没有,哪儿还有梨涡。   顺着谢岚山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他的目光终点是一对年轻父母。他们中间夹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三四岁的模样,很顽皮,不好好走路,一左一右地吊着父母的手臂,非要他们拖着走。   陶龙跃突然叹气:“要不是当年被派去穆昆身边卧底,那么大的误会你没法澄清,没准儿这会儿早有儿子了。”   陶龙跃属于铁汉多情款的,幼儿园的时候就给班上最好看的小姑娘送东西,打出娘胎到现在,追过的女生能有一个加强排。谢岚山与之不同,好像天生那方面缺根弦,唯一一段连手都没牵过的异性关系,也因为被派去卧底而单方面告吹了。   谢岚山过完今年也就虚岁三十了,他的终身大事一直像石头一样硌在陶军心上。陶龙跃急老子所急,也挺八卦:“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啊?这话不是我问的,是老头子关心你的个人问题。”   莫名就想到那天电影院邂逅的那个人,那浅浅一点梨涡倏忽加深了,谢岚山没听见后半句,只说:“嗯,确实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陶龙跃赶紧追问:“漂不漂亮?”   谢岚山心不在焉:“应该还行吧。”   那个小胖墩突然跌倒了,“哇”一声哭了出来。他朝父亲仰头伸手,示意要抱,但被父亲毫不容情地呵斥道:男孩子不准哭,自己爬起来。   一瞬间,往事重临眼前,谢岚山眼里微有湿意。他想起了老谢。   他不自觉地再次抚摸起胸口的项链。   正是这枚子弹,从老谢的后背射入,再从他尸体的心腔里取出。   火车终于来了,一声凄厉长鸣之后,信号灯变了颜色。由于谢岚山不被批准继续侦查,陶龙跃只能把现场照片与尸检报告“偷”出来,悄悄跟他一起分析。   “死亡时间已经确定是晚上11点30到凌晨12点30分之间,她的男友沈流飞在11点45时,被对门的邻居目睹与从颖爆发激烈争吵,又在凌晨3点左右被门卫目睹开车离开景江豪园,从时间上看他有极大的作案嫌疑。我的初步推断是,这个案子不是一人所为,凶手还有一个女性同伙,在凌晨2点半左右的时候替他放火烧了监控室,很大可能就是在丛家后花园留下脚印的那个女人。”   谢岚山微眯眼睛,没说话。   “另外,几位死者的死因与法医队的初步勘察结果相同,但有一点,”陶龙跃顿了顿,说,“对女死者从颖作进一步解剖检察后发现,她的颈部内侧有淤痕,而颈部表面没有,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用手掌或前臂箍住死者的脖颈,这样接触面积大,不易在表面留下痕迹,还有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谢岚山替陶龙跃说了,“凶手掐了以后又松手了,还没来得及在表面留下痕迹。”   陶龙跃点头,表示认可谢岚山的话:“可这是为什么呢,又勒脖子又捅刀子的。”   谢岚山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丛颖身中十七刀,第二刀就是深达胸腔的贯通伤,已经足以致命,为什么还要再刺后面的十五刀?”   “通常情况下是为了泄愤,”陶龙跃依经验道,“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   “不对,至少不全对。”谢岚山补充说,“凶手对丛颖爱恨交加。”   眼前一个交通灯即将转为红灯,陶龙跃踩下油门,闯过去:“怎么说?”   “徒手扼颈比使用凶器更‘亲密’,在凶手与死者是亲近关系或者与性侵害相关的凶案中常见被勒死的死者。”谢岚山取出一张死者正面的照片,“你再看照片,从尸体上的‘苍白区’来分析,凶手向丛颖行凶时,他们保持的是个什么样的姿势?”   “我昨天就看了。”陶龙跃这会儿专注开车,无暇旁顾,“肩部外沿、双腿外侧都有暴力按压过的痕迹,很像性侵害后时留下的,但尸检显示,从颖并未遭到性侵。”   “凶手第一次向从颖行凶时徒手勒了她的脖子,因为不舍,短暂箍颈之后又放开了,但出于一种更强烈的报复心理,他很快再次向从颖施害,用水果刀将其刺死。所以我的猜测是,本案的凶手即便不是合影上的那个男人,那也一定是与死者有情感纠纷的人。”口吻一转,谢岚山改了先前的认真脸色,笑笑说,“当然这只是一个交警的猜测,采不采纳,悉听尊便。”   陶龙跃想了想,说小梁他们去调丛颖的微信记录了,应该很快就会有那个沈流飞的线索。   说曹操曹操到,丁璃的电话来了。陶龙跃不方便接听,直接按了免提,谢岚山一声未出,电话那头的小丫头第一句话就问:“陶队,谢师兄就在你边上吧?”   “嗯,他在。”   “你这是违反上级的命令,说好了不让师兄参与这个案子的呢。”   “别抬杠,”陶龙跃想了想,不放心又补一句,“也别去告状,我跟谢岚山是好基友,除了各自蹲茅坑,其余时间都在一块儿的。”   谢岚山轻笑一声,打断两人的话:“丁璃,先说说你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丁璃的声音正经起来:“去从颖的公司排查过了,也在亲朋好友里问了一圈,她前公司离职得早,现公司又才入职,她的同事与朋友都表示没见过合影上的那个男人。从颖本身就挺内向的,最近又忙着上课,感情生活不太跟人谈起。”   谢岚山问:“你说她在上课,上什么课?”   丁璃说:“鹤美术馆办的公益美术课,对市民免费开放,共十节课,每周两节,内容是艺术导览、美术家现场作画授课之类的。”   陶龙跃不解:“这种课一般不都是给贫困家庭的小孩子上的吗?”   丁璃啧了一声:“初衷兴许是这样,可鹤美术馆请的那位老师不一般,来上课的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堂堂爆满。”   “你同类。”陶龙跃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岚山一眼,谢岚山没出声。   “而且,从鹤美术馆的官网上能查到,”适时一个停顿,丁璃说,“鹤美术馆请来的这位老师,就叫沈流飞。” 第10章 相见分外眼红(4)   陶龙跃原本准备去查线索,而今线索不请自来,他用手机查了查鹤美术馆的营业时间,恰巧今天就有沈流飞的公益课。陶龙跃冲谢岚山挑一挑眉,眉骨处那道疤也跟着张扬地一跳:“捡日不如撞日,走一个?”   话是这么问了,但没给谢岚山拒绝的机会,陶龙跃猛打方向盘给车掉头,风驰电掣。   又一蓬热风照脸吹进来,谢岚山仰头靠向副驾驶座,阖了阖眼睛:“开快点。”   他的手一直按在胸口的子弹链坠上,车微颠,胸膛里的心脏跟着上下。   途经刑侦局,陶龙跃一脚带了刹车,左顾右盼,突然眼睛一亮,说要去取个尸检报告。   谢岚山没下车,知道这小子是借破案之便,行猥琐之事,只在陶龙跃下车时扣了扣车窗,提醒他:“给你两分钟。”   苏曼声正与一个女警员走出刑侦局大门,未出门口,她忽然伸手揽住女警员的肩膀,将她带往自己身前,很贴心地替对方整了整翻起来的警服领子。苏曼声本就高挑,净身高都有一米七六,此刻脚踩高跟的制式皮鞋,女警员瞬间有了小鸟依人之态,经由她这么一揽、一带,简直就快偎到她怀里去了。   “注意你的警容风纪。”整好衣领,苏曼声对小女警说。   平日里的苏法医不苟言笑,气势摄人,往往一开口就能把人吓一趔趄。但对眼前这个小女警,苏曼声训人也训得婉转,低眉浅笑间,眼底竟有一丝难得的温存。   这一幕落在谢岚山的眼里,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陶龙跃快走到苏曼声身前了,不用身后的谢岚山提醒,他也从这声口哨中领会了弦外之音,就是你的性别与别人的取向不同,没戏了呗。   苏曼声看见陶龙跃,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法医鉴定书》会在法定期限内送出,新的尸检发现也已及时通知,陶队长实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这回尸检结果出得算快的,案情不算复杂,尸体发现得比较早,凶手也没有刻意毁尸来干扰法医视线。   陶队长满腹衷肠,还没来得及倾吐,就被苏法医一个冷淡眼神给“撵”走了。   “哎,谢岚山。”苏曼声微一侧身,冲一直坐车里、一脸看好戏状态的谢岚山喊了一声。   谢岚山把头伸出车窗,笑得花哨又好看:“有何指教?”   苏曼声用一种有劲道的眼神打量他,审视他,不像异性之间互相欣赏,倒像猎手检视猎物。好一会,她才微笑道:“我不看你,因为你不是我的菜。”   谢岚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背后莫论他人非,上回自己那点不靠谱的“揣测”已经被人听去了。他揉了搂鼻子,以一个无公害的笑容掩饰掉那点尴尬:“那真是太遗憾了。”   与谢岚山短暂的视线接触之后,苏曼声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陶龙跃,半调侃半命令地对重案队队长说:“破了这个案子再来约我。”   鹤美术馆位于汉海市的西郊,再往西一点,就是邻市了。一间私立美术馆,人流不密集,馆藏也不算多,但件件是难得一见的精品。所以口碑胜于宣传,开馆以来,时有文艺青年拉伙前来观瞻。   从选址上来说,这座美术馆根本不以盈利为目的,整个就是一有钱人的雅好。历史上西郊那块地是著名的“万人坑”,传说日军曾屠城三天三夜,尸体摞得比山高,全都扔在那儿。后来改造成了老厂房,几经翻修改建,也一直鬼气森森的。   谢岚山忘记从哪里的新闻里瞥到一句,鹤美术馆一年投入逾三千万,馆主行踪神秘,迄今没在人前露过面。   从刑侦局出发去往美术馆,一个来回三小时,还不算上堵车。   这一路,陶龙跃都很得意,嘴里调不成调地哼着歌,他怀旧,一直都只听张学友。在他看来,苏曼声今天的反应,等于明确否认了她是lesbian,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事儿到底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人家那头也有那么点意思。   倒是谢岚山蔫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张脸既像疲乏不堪,又像胃口不振,就这么长吁短叹半晌,终于来了一句:“人挺漂亮,品味不行。”   鹤美术馆既不奢华也不现代,最大的特色就是周遭树多,两栋连通的菱形建筑,主馆外围以红砖与白色大理石两色铺垫,古朴肃穆,副馆则更轻盈自在,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倒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去处。   谢岚山他们赶到鹤美术馆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闭馆时分,迎面而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口一个“沈老师”,显然刚刚下课。   这个时间点,美术馆只准人出,不准人进。待那群嘁嘁喳喳的小姑娘走远,陶龙跃瞥了谢岚山一眼,伸手就要掏证件,意思是直接亮明身份,大大方方进去得了。但谢岚山不同意打草惊蛇。他想先探探底再说。   陶龙跃仰头望着美术馆主馆,面色为难。美术馆的一层楼抵得上民用住宅两层,主馆的外墙,人高以下全是滑不留手的大理石,人高以上才是那种有年代感的略有起凸的红砖,这样的配置,就跟最陡峭的崖壁似的,一般人铁定爬不上去。   徒手攀岩对谢岚山而言是小菜一碟,他纵身一跃,两手抓住红砖的凸出部分,以臂力带动全身,十分利索地爬上了美术馆的两楼。   亏得没被人发现,陶龙跃自持重案队队长的身份,迟疑不动。谢岚山从二楼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朝他勾了勾指头,不耐烦地催促着。   陶龙跃撇了撇嘴,又咬了咬牙,便也跟着攀墙而上。比谢岚山费劲不少,但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刑警,还是爬上来了。   陶龙跃双手扶着膝盖,弓腰连喘几口粗气,谢岚山睨他一眼,“啧啧”着摇了摇头。   哪知还没进入展厅,陶队长这边又出幺蛾子,他嚷嚷着肚子疼,非要上厕所。   “懒驴上磨,”谢岚山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快去快回。”   陶龙跃急奔去了厕所,谢岚山一个人在偌大的美术馆里走着。除他之外,馆内空无一人。   馆内基本是木质结构,不少地方曲径回廊,设计得别具匠心。谢岚山的脚步声笃笃作响,听来似有回声,大白天都不太透光的美术馆,此刻夕阳西下,更显阴森。   很快来到了暂不对公众开放的区域,地上随意泼着一些红色颜料,谢岚山蹲地检查,确认不是血迹,才继续往深处走去。一些造型诡异的美术作品摆放随意,经典不过时的黑白搭,看上去像是一场暗黑主题的画展,犹在布展期间。   一道门虚掩着。   谢岚山推门而入,一幅“血淋淋”的画作呈现在他眼前,在只有黑白两色的空间里异常触目惊心。   浴缸、女人还有满地鲜血,这幅画太像他梦里的场景。   谢岚山完全怔住了,他感到呼吸不畅,像被一万个人从不同方向推搡。   好容易劝服自己挪开视线,另一幅视觉冲击更强烈的画瞬间扑入眼帘——   一样的赤身裸体,一样的手掌斩断,一样“众星拱月”的尸体排列手法,甚至连中间那名女性死者下腹部被刀刻下的梵文符号都一模一样。   这幅画,忠实纪录了丛家灭门案的现场一幕。谢岚山看见画的右下角留有落款,署名是“流飞”,而创作时间是十年前。   与方才看见的那幅画显然是同一系列,都以凶杀为主题,都以血色为主打色,画面诡谲张扬,视觉冲击力十分强烈。可这个系列却有个相当舒缓又禅意的名字,叫黑白未错。   他迅速反应过来,丛颖那书柜里有一本书,书名也叫《黑白未错》。他那天多看了那书柜一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其实就是那本书的插入方式,在一整柜齐整排列的书中显得格格不入。   画与书的作者署名是同一个。   都是沈流飞。   听见身后有人正向自己靠近,谢岚山第一反应来人是陶龙跃,张口就说:“老陶,你看这幅画,这个名字——”   话音戛然而止,来人停在了门口,他意识到,不是陶龙跃。   “这个名字出自宋人释正觉的《禅人并化主写真求赞》,”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接口道,“‘入挂树之壶,天地能阔;得烂柯之棋,黑白未错。’”   这个声音相当耳熟,低沉又柔软,谢岚山几乎瞬间听出来,是他在电影院里偶遇的那个有趣的人。   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转过身去,迎接这不期而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四目相视瞬间,谢岚山还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男人身板高大挺拔,能与自己完全保持平视,脸庞非常俊美,那种用修辞都形容不上来的俊美,但同时又非常年轻,若不是穿着一身老成的西装,谢岚山几乎要断定,对方还是个学生。   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记得他了,目光冷淡而疏离。   “已经闭馆了。”对方客气地敲了敲门,秀气的指关节指着门口贴着的指示牌,不露声色地提醒着谢岚山: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   “我是来找人的。”谢岚山暂不欲表露身份,信口胡诌。   “哦?”男人眼神挺犀利,透着不信任之意,但他的嘴角依然保持着一个略微上扬的弧度,像是早已识破了他的谎言,但又碍于教养,得给他一个自圆其说的机会。   “我来找我表哥,沈流飞。”谢岚山展露迷人微笑,充分发挥皮相之长,显得自己诚恳、可信又无害,“他在这儿上课。”   “是吗。”男人也笑了,跟电影院里那笑法一样,带着一丝谑意,礼貌又冷淡,“我就是沈流飞。” 第11章 相见分外眼红(5)   这个名字一出,谢岚山所有玩笑的心思一刹敛尽,他蹙眉,眯眼,眼神锋利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沈流飞兵来将挡,以一双漆黑深长的眼睛反咬住他的目光,嘴角微噙笑意,不慌不忙。   突然警车声大作,不到一分钟,陶龙跃气咻咻地跑过来,老远就冲谢岚山喊:“阿岚,刚刚我在厕所里发现了一把五寸长的水果刀,还有一双烧焦的人手!”   走近以后,陶龙跃才意识到气氛不对。看出两个男人无声地对峙着,他问谢岚山:“怎么回事?”   谢岚山目光不动,嘴唇轻张:“这就是沈流飞。”   “天,这幅画!”陶龙跃的视线绕到谢岚山背后,很快就发现了那幅《黑白未错》的系列作品,大吃一惊。   美术馆厕所的凶刀与残骸,与灭门案现场情形一模一样的画,还有目击者千篇一律的与被害人关系暧昧的证词……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沈流飞,完全符合他们对凶手的侧写。   陶龙跃当机立断地掏了证件,来到沈流飞跟前,色厉词严:“我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大队队长陶龙跃,现在对你进行口头传唤,麻烦跟我们走一趟,配合一起凶杀案件的调查工作。”   多年跟犯罪分子打交道,陶队长板起脸时,全无人民公仆的亲切真挚,一双眼睛犀利如电,脸部线条也绷得格外硬朗。还是很够唬人的。   但唬不到沈流飞。   “嗯,《刑事诉讼法》第117条,针对现行犯,增设了口头传唤的措施。”尽管公安已经找上了门,自己也被当作了犯罪嫌疑人,但沈流飞语调平缓,泰然自若,“同样,《刑诉法》也对‘现行犯或者重大嫌疑分子’进行了规定,七种情形,陶队长能否解释一下,我符合哪一条?”   陶龙跃语塞,没唬住对方,反倒被对方唬住了。以往遇见这种情况,哪一回嫌疑人不是乖乖跟着自己走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上这么个知法懂法的。   “如果我是证人,那么强制我到庭的只能是法院,如果我是犯罪嫌疑人,麻烦两位下次带上拘传证再来。”沈流飞一点没有配合调查的意思,扭头就走,“我还有约。失陪。”   谢岚山目光游移,又瞥到了第一眼看见的那幅画,上头的女人与鲜血,仿佛鞭炮的短短引信,经沈流飞其人点燃,瞬间炸得他整个脑袋东崩西裂。   忍着头疼,他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等等。”   沈流飞脚步一滞,刚回过头,谢岚山就动手了。   警校训练的时候,格斗擒拿都是家常便饭,陶龙跃与谢岚山闲来无事就切磋两下,前者永远负多胜少。陶龙跃一直知道谢岚山身手不错,在市局里算是头挑的,但他完全没料到,这个沈流飞身手居然也不错。   人跟离弦箭似的,“嗖”就出去了,谢岚山眼疾手更快,对准对方的手腕就拿捏下去,意图反侧关节,将人擒拿带走。   手指刚触上对方的手臂,谢岚山就小怔一下:一个画家,也就是手不缚鸡的艺术工作者,这手臂肌肉竟坚实得跟铁一样,一点不逊他们这些当刑警的。   那边沈流飞反应也快,明明谢岚山的手指都扣在了他的小臂上,又被他虚晃反卷一下,挣开了。   谢岚山手臂一展,又追上去,被沈流飞极灵巧地一个格挡,没抓着对方的要害部位,倒把衬衫扣子给扯掉下来。   同时后退两步,彼此相隔一个安全距离,两个人互相看着,空气里好像全是火星渣子。   谢岚山这会儿才注意到,沈流飞是有刺青的。一个非常夸张的图案从左颈一直延伸至胸口,甚至还可能刺了整整一条手臂,像凤凰或者别的什么神鸟。像某种图腾。   刺青约莫跟桃花一个颜色,深深浅浅的红,浓淡不一的粉,揉在一块,与一身雪白至晃眼的皮肤相衬,说不上来的妖冶艳丽。   低头看了看被扯开的衬衣与暴露出来的刺青,沈流飞眉头微微一皱,看了看谢岚山,语气仍很平淡:“初次见面,也太热情了。”   陶龙跃意识到这个行为不妥,呵斥道:“阿岚,你干什么?”   “拒绝传唤,那就强制传唤。”谢岚山拧了拧手腕,关节发出“咔咔”两声。他无视陶龙跃,冲沈流飞嘴角斜斜一扬,竟有点娇嗔地说,“表哥,你就跟弟弟回去嘛。” 第12章 相见分外眼红(6)   陶龙跃粗中有细,料定这满嘴法理的沈流飞不简单,又怕谢岚山一事未平再惹一事,赶忙劝止:“谢岚山,别胡闹!”   这话还没落地,谢岚山又动手了。他爆发力过人,一记挥腿侧踢,直逼沈流飞的头部,沈流飞抬小臂阻挡,肌肉一绷,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但到底劲儿太大,人往后退了一步,谢岚山趁势再攻,又以肘尖砸了过去。两人实战能力都很惊人,功架也都漂亮,直接拳来腿往地硬碰硬,看上去半斤八两,谁也轻易胜不了谁。   打斗的声音引来了一些人,一旁的陶龙跃也看呆了,完全忘了要拉架。   谢岚山一心要抓人,连使关节技,沈流飞见招拆招,挤压、碰撞了几回之后,他们各有一臂紧紧缠钩住了对方。两人挨得极近,以手臂互相制约,以腰力互相对抗,僵持不下间,谢岚山突然眉一挑,嘴一噘,脸就这么压了过去,要从侧面去吻对方的唇。   唇挺妙,鲜红丰满,但沈流飞完全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来这么一出,太匪夷所思,也太不要脸。   一张不兴波澜的脸终于起了变化,他本能地往后避退。   谢岚山抓住这唯一空隙,趁机脱出一只手来,摸出腰间手铐,一下就铐在了沈流飞的右腕上。   再想铐上另一只手就没那么容易了,谢岚山反应够快,直接把另一只手铐铐在了自己的左腕上。   “咔”一声响,尘埃落定。   “兵不厌诈么。”谢岚山抬起左手晃了晃手铐,冲沈流飞笑笑,狡黠又慵懒,“这叫‘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沈流飞也看了看自己被铐上的手腕,倒不生气:“进展太快了。”   胜之不武,但不管怎么说,赢了就是赢了。一众围观者,有馆里的工作人员,还有刚接到报案到场的公安,谢岚山拉扯了一把跟自己铐一块儿的沈流飞,从他们之间走过去。他昂首挺胸,鲜眉亮眼,反正,自得如一只招展的孔雀。沈流飞挺配合,不羞不恼,任谢岚山把自己带出了鹤美术馆,带上了陶龙跃那辆金灿灿的宝莱。   回市局,陶龙跃开车,他俩坐后排。   太阳就快落下来了,嵌在两栋高楼之间,像在容器里打上一个蛋黄,能看着它渐渐沉底。车上,谢岚山不时瞥一眼身边的沈流飞,发现对方好像一点没动气,挺平静地目视前方陶龙跃的后脑勺,唇边还若有似无噙着一点笑容。   谢岚山不解:“你笑什么?”   “车太丑。”沈流飞淡淡说,“还有,你一会儿就该哭了。”   漂漂亮亮把人带回了市局,谢岚山才发现这句话还真不是讹他,这个人也确实有约。而且约的是他们市局的局长,也不知是两人是要讨论灭门案的案情,还是单纯的朋友之间小聚,总之,被他谢岚山搅黄了。   陶龙跃他们傻了眼,原来那位久闻其声的模拟画像专家,就是眼前这个一身花绣、还未洗脱杀人嫌疑的沈流飞。   不过人都带来了,该问的还是得问。谢岚山在办公室里挨训的时候,陶龙跃就在询问室里对沈流飞进行问话,他横眉,厉声,咄咄逼人,对方从头至尾从容不迫。   陶龙跃问:“你跟丛颖什么关系?”   沈流飞说:“她是我的一个学生。”   陶龙跃说:“有不止一个证人说,你们的关系很不寻常,很……暧昧。”   “我天生对人的负面情绪着迷,所以和她走得近了些。”沈流飞微微挑了眉毛,面色依旧冷淡,仿佛在问:这也不可以吗。   陶龙跃想了想:“你刚刚说‘负面情绪’,那姑娘有什么负面情绪?”   “她曾想在鹤美术馆里跳楼,被我拦了下来,”沈流飞停顿一下,“她男友的婚事遭到家人的激烈反对,职场上也碰上了‘性骚扰’,她想公开这件事,却遭到了恐吓与跟踪。”   “男友?”陶龙跃立即从文件袋中取出那张合影,放到沈流飞面前,“你见过丛颖身边这个男人吗?”   “没见过。”好像知道对方下一个问题要问什么,沈流飞补充说,“但我知道他创立了一家密室逃脱主题设计公司,最近就有新项目要问世。”   陶龙跃眼睛一亮,这是一个新线索,整个案子最开始他们怀疑的人物终于要显形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沈流飞的作案嫌疑,他继续问道:“案发时间是7号夜里11:30至凌晨12:30,也就是前天凌晨的这段时间里,你在干什么?”   “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连着两场。”   陶龙跃不可置信:“大半夜的一个人看电影?有人能证明吗?”   仿佛陶队长问了一句多么蠢的话,沈流飞笑了一声:“电影院的红外监控,一般安置在荧幕前方,对着观众座位——我看电影喜欢坐第一排。”   “你这人怪癖还真是多。”陶龙跃撇撇嘴,转头对身边另一个负责记录的刑警说,“小梁,赶紧通知下去,去电影院调取红外监控。”   沈流飞喝了一口桌上放置的袋泡英式红茶,茶味不地道,略涩,放下一次性塑料杯,他淡淡一笑:“陶队长,茶不好就算了,车真的该换一辆。”   这人奇怪,明明看着很客气,很随意,但好像那点威严与自负已经丝丝入骨,不是盛气凌人那类,倒更令人自觉形秽。陶龙跃对着沈流飞就觉得不自在,他的眼睛狭长深邃,总好像要一眼将你洞穿。想到对方在美术馆里那种不配合的态度,不免又有点恼火:“刚才你大可以跟我们说这些,也不至于打一场。”   “我国法律规定,”沈流飞说,“公民没有自证清白的义务。”   “我国法律?”想到老子说过这人是留美的专家,陶龙跃不怎么相信地问,“怎么,你还是中国人?”   “以前是中国人,”沈流飞笑笑,“现在、将来,永远都是中国人。”   无话可问,陶龙跃正琢磨着要不要放人,沈流飞那边倒来了一个人——人未露面,只是一个电话,汉海市局的刑警们就都不自在了,好像马上要遭遇什么洪水猛兽。   沈流飞今晚约的不只是市局里的领导,还有声名赫赫的“刑辩第一人”,傅云宪。   陶军接的电话。他干公安大半辈子,统共跟傅云宪接触过三回,三回都没捞着好,且都记忆深刻,不愿再度回首。通常情况,检察院在傅云宪那里吃了瘪,扭头就得怪公安不谨慎,让钻了法律的孔子。   对方律师都来电话了,陶军亲自过来送人出市局。   陶军七八年前就认识了这位模拟画像专家,但中美相隔太平洋,一直也没见过面,两人的交流仅限于就一些复杂案情进行邮件沟通。所以,他看见沈流飞时明显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沈老师这么年轻。”   他甚至怀疑,多年前被他一口一个“沈老师”叫着的人,可能只是一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   沈流飞抬眼看见陶龙跃,微一颔首,喊了一声,陶队。   见一脸褶子的老子管这嘴上没毛的小子叫“老师”,对方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陶龙跃看沈流飞就更不爽了,恨不得也像谢岚山一样,“活动活动”筋骨。   那边沈流飞签字办手续,这边谢岚山继续挨训。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莽撞、这么轻佻、这么……”老陶没什么文化,斟酌半晌,用了一个最妥帖的字眼。   疯。   “你以前没那么疯过。”陶军也是真急了,“上回击毙那个卖肉户,惹得乱子就够大的了,这回再让人告一个野蛮执法、违规使用警械,你这身警服就脱下吧!”   陶龙跃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严重,还跟老子嘟囔:“不会吧?以前咱们办案不都这样么。”   “兔崽子还敢胡说?!”老陶怒骂小陶,脸都涨绿了一圈。他说,方才局长就在傅云宪身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提了一句:谢岚山?那个上了头条的干警,他怎么还在重案队?然后那位傅大律师就开了烟嗓,笑着说该清一清公安队伍中的害群之马了。   这个害群之马就是谢岚山。   短短一年时间,他就从缉毒英雄变成了害群之马。   “怎么不说话?老谢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敢做不敢当,孬种!”   老陶的暴脾气一捅开就收不住,越骂越凶残,陶龙跃听着刺耳,忍不住喊他一声:“爸——”   “局里没有爸,只有教导员!”陶军恶声恶气地打断了儿子,转头又对谢岚山痛心疾首,“你穿上这身警服有多不容易?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血?你爸在天有灵,也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遗志,踏踏实实当个警察!”   谢岚山从头到尾一字不发,每每听见他人提及父亲,他就觉得嗓子发涩。   以前挨训,谢岚山会翘着他那极漂亮的下巴颏儿,一副对任何批评都满不在乎的浪荡劲儿,但此时此刻,当他把这种劲儿都卸了,他就又变回了陶军第一眼看见的那个男孩。   当时,陶军跪在谢岚山身前,把谢佳卿留下的那颗子弹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个男孩刚刚失去父亲,因巨大的悲恸寸步难移,但神情依然坚毅,由始至终没哭一声。   男孩子不准哭,老谢说的。   “去看心理医生之前,把警械留下。”陶军心软了,叹了口气。   谢岚山掏出手铐,“哐”一声扔在桌上。   “证件也留下。”   谢岚山愣了愣,手僵在半空中。   “教导员,这事儿我也有责任,要罚就一起罚吧。”陶龙跃决定有难同当,伸手就掏自己的证件。   谢岚山一抬手,制止了陶龙跃的动作,他掏出了自己的人民警察证,将它轻轻安放在陶军面前。   “这是你原来领导的意思,为什么罚你,你自己清楚。”陶军最后说,“别让你爸的名字蒙羞。”   这个时候,沈流飞办完所有手续,准备离开市局。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谢岚山。   谢岚山意识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也回过头。   他们四目交汇。   纠缠、冲撞、融洽、分离。   几乎同时间,谢岚山移开目光,沈流飞转身而去。 第13章 相见分外眼红(7)   沈流飞离开汉海市局之后,就上了一辆黑色的宾利。   车上,沈流飞问顺道来接他的傅云宪,如果我真的是凶手呢。   傅云宪叼着一根烟,全无所谓地问:“重要吗?”言下之意,真是凶手也能让你无罪释放。   沈流飞笑了,很认可对方的专业能力:“不重要。”   天快黑了,值下班高峰,街上都是车,流动一会儿又堵一会儿,排气管里冒出一蓬蓬灰蒙蒙的烟雾,空气闷浊。   驶过一个十字路口,沈流飞突然开口:“傅律,方便载我去个地方吗。”   傅云宪略微沉吟,问:“发生灭门案的那个景江豪园?”   沈流飞点头:“去看看。”   傅云宪吩咐司机:“前面路口左转,去景江豪园。”   傅云宪认识沈流飞的时间很长,他好美人,但不好同类,所以两个人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不远亦不近。   起初只是邮件或者电话交流。沈流飞慕名而来,自愿支付高昂的咨询费,说是想听听“刑辩第一人”的奇闻趣事,其实就是想听听杀人那些事儿。   在傅云宪眼里,一个富家子,相貌英俊,衣着考究,有学识、有品位还有艺术细胞,可谓一切完美,可他花花世界不享受,偏偏对犯罪感兴趣,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景江豪园不久到了。   沈流飞下车时,傅云宪对他说,你的心里有东西,会漫溢,会溃堤,你堵不住它,倒不如克制你的克制,随它发泄。   “我知道。”沈流飞冲傅云宪客气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天色已经全然黑透,也不知沈流飞要去多久,司机问傅云宪,要等着接沈老师吗?   “不等了。”一根烟刚刚抽尽,傅云宪又点着了另一根,吞云吐雾道,“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做饭呢。”   这个时间,重案队的还在加班,只有谢岚山提前回家,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讲缉毒卧底的电影。   年前上映的,片子挺火,总票房十几亿,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拍的也确实挺像那么回事儿。   谢岚山身边的同事都看了,反响热烈,喊他一起去影院二刷,他不去。   如今自己看了,果然入不了戏。   电影里的卧底被毒枭吊起来打,全身鞭痕,奄奄一息,电影外的谢岚山不禁笑了一声,挺庆幸,至少自己还没那么惨过。   刚归队的时候,领导给他安排过一次非常详细的体检,结果令所有人宽慰。没吸过毒,没染上病,枪林弹雨里滚过几遭的人,身上居然连条刀疤都没留下。为谢岚山体检的医生都大感惊讶,说他一定颇受命运眷顾。   谢岚山没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如果非要让他解释这个问题,他会说其实是受了穆昆的眷顾。   那时候跟着穆昆去老挝,接洽那边一个毒枭,准备开拓新市场。同行的有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算是个头目,他身形如山,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一路张扬而去。   途经当地著名的艾滋村,一堆柴瘦柴瘦的小孩围上来讨东西吃,胖子大发善心,大手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准备分发出去。   谢岚山一把拧住他的手腕,冷声道:“他们还是孩子。”   这些模样漂亮的糖果,其实是经过伪装的新型毒品。   “不是中国人你也管啊?”胖子仗着自己体重优势,试图从谢岚山的手中挣开,“再说多半是得了病的,活不久了。”   谢岚山寸步不让,狠拧着胖子的手腕,几乎将他拧脱了臼,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们还是孩子。”   “行行行,谢菩萨,你说了算,你说了算。”胖子空有一身脂肪,臂力远不及谢岚山,见拧之不过,只能示弱。   办完接头的事情,一回到落脚的地方,胖子就向他发难了。   当着穆昆的面,胖子讲了在艾滋村发生的这件事,明确表示,自己怀疑谢岚山的身份。   穆昆嵌身在沙发上,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没说话,只用目光逼问谢岚山。   “我们还要留几天,大事要做,没必要引人耳目。”谢岚山不慌不忙地解释。   “不是吧,我看你不是菩萨就是马爷,你到底是菩萨还是马爷?”马爷是毒贩称呼“缉毒警”的黑话,胖子来到谢岚山身前,笑嘻嘻地说,“不是马爷就来一点,你个贩毒的居然从来不碰毒品,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来一点,意思是来一点毒品。既然干了特勤,谢岚山早就做好了被人逼迫吸毒的准备,当即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糖”。一撕包装袋,正要把那点新型毒品倒进嘴里,没想到被人喊停了。   “慢着。”胖子又有新主意,从满脸横肉里挤出一个丑恶的笑容,对谢岚山说,“这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咱们是成年人,要来,就来点真正过瘾的。”   胖子话音一落,他的手下就拿来了一包白色粉末,说是极稀罕的99.9%高纯度,五号。   谢岚山直接坐下,装作相当老练地说:“来点纸啊。”   一旁的穆昆仍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熟稔地将黄豆大小的五号散铺在锡纸板上,然后打着了打火机,以温火在锡纸下熏烤。很快白烟袅袅而起,谢岚山搓了一根纸枪,准备用鼻子吸食。   嗖!一把刀飞过来,落在锡纸板边上,打断了谢岚山的动作。   手里的短刀掷得很准,穆昆起身走过来,不是对着谢岚山,却是对着那个胖子的。   他抄起不知干什么用的一块木板,连抽了那个胖子十几个嘴巴,牙齿都被抽断了,鲜血与口水一起流下来。   就连谢岚山都看不下去了,劝穆昆说:“别打了。”   “没事儿,他度量大。”木板都被掴断了,穆昆直接把剩下半截子塞进胖子嘴里,笑着问他,“你说,你是不是度量大?”   胖子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总算满意了。穆昆扔掉手里的木板,回头指了指桌上的五号,对谢岚山说:“永远别碰这种东西。”   因为谢岚山对毒贩对平民的那点“慈悲心”一视同仁,他突然有点高兴,搂着谢岚山的肩膀说:“看来你的确不是马爷,就是菩萨。”   把人都撵出去,屋子里只剩两个人。   “有种东西比毒品还刺激,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这话时穆昆挨他很近,几乎将他压倒在沙发上,他捏着他的下巴,盯着他看,眼神烫得惊人。   但谢岚山装作看不见,也听不懂。   “没意思,”穆昆一脸悻悻地放开谢岚山,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你身上有股英气,确实像警察。”   “我本来就是警察的儿子。”谢岚山淡淡说。   “那怎么不当警察呢?”   “犯事儿了。”谢岚山话很少,时常是穆昆喋喋说了一堆,他只简赅地回答几个字。   “蹲过号子,还被人把头摁在尿桶里过?”   “嗯。”谢岚山没想到,穆昆居然连这样的细节都调查清楚了。   “警察的儿子就算不当警察,也犯不上贩毒吧。”   “都是混口饭吃,干什么不一样。”   谢岚山自有一套说辞。他爸是烈士,他妈却没得到妥善安置,一个人疯在了精神病院里,他想子承父业当警察,结果惹了点事儿就被开除了,还在号子里受尽屈辱与折磨,所以他心里有怨恨,所以偏离了原本预设的人生轨道,一朝由兵变作了匪。这个故事不新鲜,但听上去还是比较值得相信的。   最后伏击穆昆的那一场战役,谢岚山也参加了。只有他知道穆昆的B计划,知道他有一条万不得已下的逃亡路线。   “放我走,不然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穆昆被逼到山崖边上,前有追兵后无退路,但他不慌不忙,微笑道,“我已经查出来‘门徒’是谁了,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爸么。”   谢岚山犹豫了,但只犹豫了三秒钟,他身边的队友就被潜伏在高处的毒贩给爆了头。   他既懊悔又震惊,来不及有所反应,红色的狙击光点又瞄在了他的前额上。   “我们那么好……我们甚至本来可以更好的……”面对放下枪的谢岚山,这个大毒枭居然表现得非常委屈。   身边队友都阵亡了,谢岚山面无表情地回他六个字:“我是兵,你是匪。”   直升机隆隆靠近,穆昆纵身一跃,就抓住了直升机抛下来的梯绳。他居然反手一枪干掉了在高处狙击的那个毒贩,然后对谢岚山说,谢岚山,好好活着,活到我回来找你那天。   待人爬到舱门口,还冲他抛了一个飞吻。   后续支援及时赶到,谢岚山二话不说,扛过一个肩射火箭筒,一发炮弹,直接轰掉了穆昆逃亡的直升机。   随着一声巨响,直升机的残骸就掉进了湄公河里。然而穆昆的尸体始终没有打捞出来,也不知是死无全尸,还是逃出生天了。   谢岚山刚回队里的时候有个传言,穆昆是他放走的。但这个传言很快被他的直属领导以最强硬的姿态平息了。   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荧荧蓝光,电影画面一旦转暗,他就完全身处黑暗之中。   想起下午老陶说的那句话,为什么处分你,你自己应该清楚。   谢岚山想,兴许怀疑的种子早在那个时候就埋下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终于收尾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好人得到嘉奖,坏人一网而尽,特别黑白分明,特别圆满。   比起别人看完这片子都要掬一把热泪,谢岚山有些麻木地站起身,他从抽屉里翻找出陶军塞给他的那张名片,低头看了良久。   心理康复医院,他想,行吧,去就去吧。 第14章 三个嫌疑人(1)   根据沈流飞的证词,陶队长很快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头来,职场性骚扰肯定是一个侦查方向,而汉海市里做密室主题设计的公司本就不多,近期要办展的更是只此一家。合影中那名可疑男子的信息很快浮出水面,确实是丛颖的男友,叫李睿。   档案干干净净,一目了然,没有他们预计的污点与案底,相反还很光辉优秀。三十三岁、名校毕业、市杰出青年企业家、市优秀志愿者,反正,一个打小就根正苗红的优等生,很多资料网上都查得到。现在,李睿开了一家叫茕立的密室主题设计公司,业内还是有点名气的。   陶龙跃对着李睿的档案有点想不明白:挺优秀的一个青年,为什么丛颖的父亲丛志明要激烈反对女儿与他的婚事呢?   案子有了头绪之后,陶队长就带着丁璃去了丛颖就职的前一家公司,想到丛颖仓猝离职,可能就与“性骚扰”有关。   丁璃是个性格讨喜的姑娘,上回就来取过证,所以很快从丛颖的前同事那里打听出来,这家文化公司,最大的老板姓牛,名非凡,牛老板在公司里是说一不二的爷,在老婆金茜面前却是孙子。公司里的小姑娘都畏之如虎,说牛夫人既是暴脾气,又有疑心病,平日里管东管西,闻前嗅后,生怕哪个小狐媚子抢她老公。   公司的管理层基本都是已婚男性,就人事与丛颖所在的设计部是女领导。丛颖的前任领导叫郎俪,三十开外,气质型,看着也比较好说话。丁璃正向她打听“性骚扰”的事情,一个脂粉特别厚重的女人走了过来,用尖利的大嗓门喊了起来:“怎么回事?发你们工资是让你们闲聊的吗?”   这个女人就是金茜。与郞俪年纪相仿,乍一眼,五官还算美艳,但掩不去一脸的风尘与老态。隔壁公司正在翻新改造,不时传来一点装修的响动,金茜显然不想配合警方调查,顿时有了生事的理由,她冲陶队长嚷起来:“你们警察管不管扰民的事儿啊,外头那么吵,让我们怎么办工啊?!”   嚷完就一步三扭地走了。   丁璃悄悄看了看金茜的脚,冲陶龙跃摇了摇头,足迹检验已经对徘徊丛家后花园的嫌疑人得出分析结论,这个女人无论是身高、体态还是鞋子的具体尺码,都与检验结果不符。   “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娘就这脾气。”见老板娘走远,郞俪冲陶队长与丁璃抱歉地摇了摇头,轻轻叹气,“小丛离职前我们关系不错,离职后就联系少了,但有一次听她提过一句,不仅被骚扰了,好像还被对方的太太也不知道什么人给跟踪恐吓了。”   “要人民群众都像你这样配合我们警方工作,不愁抓不着犯罪分子。”同是女人,金茜是又辣又呛的朝天椒,郞俪却甘饴馥郁如一汪清泉,很得丁璃好感。   “要人民警察都像你这么漂亮,哪儿还有人有心思犯罪,都光顾着看你了。”第二次见面,郞俪看似也对丁璃观感颇佳,主动留了自己的微信,表示愿意随时配合警方调查。她无不惋惜地表示,“小丛是个漂亮姑娘,身边蜂蜂蝶蝶的不少,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人世,实在可惜了。”   出了丛颖就职的上家公司,陶龙跃打算再去李睿的密室设计公司继续调查,忽然想到被老子关了禁闭的谢岚山,便给他打去一个慰问电话。老规矩,撇了寒暄客套,一上来就是挖苦讽刺,竭之所能。   “天要热了,大太阳底下指挥交通,小心交警变‘焦’警,要注意防晒啊。”   “老子白着呢,晒不黑。”   “那就多练练肱二头肌,高架上车要抛锚了,得你跟司机一起推呢。”   “你要没正经事儿我就挂了,”谢岚山懒得再跟这人废话,“真这么闲就加把劲把案子破了,人苏法医一窈窕淑女,别让别的君子捷足先登了。”   “别,别挂。”陶龙跃最后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查查李睿。   “免了。”连警察证都被收缴了,再贸然登门就是私闯民宅了,谢岚山这回还是靠谱的,直接在电话里表示拒绝,说自己要去看心理医生。   “不是吧,到底还是屈服了?”   “世人皆醉我独醒,”谢岚山搭着公交赶往心理康复医院,有点不知所谓地说,“那就陪你们一起醉好了。”   倒也不是屈服,一方面是警察证都被收缴了,再不低头就真的只能去看大门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失眠与头疼愈演愈烈,尤其是最近,每每看见大量鲜血都会加重这种症状,甚至有时看到地上铺着的红色化纤地毯,他都感到头疼。   他是一个刑警,一个晕血的刑警,就跟吃不了咸的厨师一样,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陶龙跃从电话里听见乘客刷公交卡的“嘀嘀”声:“你没开车啊?”   “最近不想开车。”谢岚山用脖子夹着手机,眼睛瞥到一个孕妇捂着肚子从挤挤攮攮的乘客中走过来,也没细想,当即起身给她让座。   没想到这个一脸黏汗、腹部高隆的姑娘压根不是孕妇,纯是胖出来的一身“孕”味。姑娘把方才无意搭在自己腹部上的手放下去,脸一下涨红了:“我……我没怀孕……”   车上乘客都乜斜着这个姑娘,眼神刀子似的,有人鄙弃地嘀咕一声:太胖。   “我让座,是因为你漂亮。”谢岚山反应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给己给人都找了一个台阶,他冲这个样貌平平的姑娘笑出一口白牙,用一种专注、多情又诚恳的目光望着对方,衷心赞美,“你真漂亮。”   从没被人这么真诚地夸奖过,尤其夸奖者还是个如此漂亮的年轻男人,姑娘脸更红了。她在周遭乘客的目光中坦然坐了下来,特别骄傲地挺直了胸膛。   电话那头的陶龙跃听见了:“别骚了,跟你说正经事呢。”   “那就说正经的。”谢岚山冲那一直痴痴看着自己的胖姑娘温存一笑,扭头提醒陶龙跃,“还有那个放火烧监控室的女人。”   “现场留下的那个女人脚印,丁璃她们已经去采集比对了,沈流飞说丛颖向他倾诉过遭遇了职场性骚扰,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放火烧监控室和在后花园留下脚印的是同一个人,可能就是某个公司男性管理层的太太。”陶龙跃说,“丛颖先后也就供职过两家公司,照这个思路找过去,原本是海底捞针浪里淘沙,眼下目标明确,大大节省了时间成本。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模仿沈流飞的那幅画呢?”   谢岚山说:“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陶龙跃反问:“问谁?沈流飞吗?”   谢岚山本想让陶龙跃去盘问那个李睿,想想,问沈流飞倒也不是不可以。   陶龙跃当谢岚山还怀疑那位专家,解释说:“沈流飞的嫌疑已经排除了。我们查过了,他那晚上确实在电影院里连看了两场恐怖片,12点一场,2点又一场,中途出去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第二场还是跟你一起看的。法医说丛颖一家死亡时间是11点30分至12点30分,那个看完英超上半场的邻居目击了丛颖11点45分还在跟男友李睿吵架,而从景江豪园到你家附近的电影院得有45分钟左右的车程,所以,从作案时间上来看,凶手怎么也不可能是他。”   谢岚山“嗯”了一声,仿佛陷入了思索之中。   “不过,”陶龙跃想了想,补充说,“姓沈的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说不上来,我觉得他的眼神太冷了。”   是挺冷。但不是刻意的冷若冰霜拒人千里,而是一种骨子里流露出的疏离感,被他费心思地掩饰在了出众外表与良好教养的背后。   雾里看花。谢岚山想,这花再美,到底是隔了一层。   到站了,谢岚山挂了陶龙跃的电话,下了车。   心理康复医院就在五百米外,这么望过去,能看见一栋很典雅大气的白房子。   谢岚山事先给心理医院打过确认电话,从接线的前台口中得知,负责治疗自己的这个心理医生是女的。他停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门口,打算买了一束花。   花店小姑娘很热情地迎接了谢岚山,以为是送女朋友,让他选玫瑰,说谁不喜欢玫瑰花呢,情人之间,送玫瑰花再合适不过。   “那不一定。”谢岚山脱口而出,“就有些怪胎不喜欢玫瑰。”   “你女朋友不喜欢玫瑰啊?”小姑娘挺伶俐,立马又捧出一捧扎束精美的百合,“那送这个吧,香水百合总喜欢了吧。”   “也不是女朋友,”谢岚山蓦地想起了沈流飞,在脑中溜转一圈,没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就是一个怪胎。”   付了钱,捧着百合出了花店,谢岚山轻轻喘了口气,做了最后一个心理建设,走向了心理康复医院。   谢岚山一早就猜想,心理医生一定会跟他扯什么PTSD,什么噩梦、失眠、性格大变——旁人说的,他自己没觉得,反正这些PTSD的常见症状,自己几乎全占齐活了。   他虽然经常头疼,但拒绝承认这是由于心理创伤造成的,他爸死的时候,他妈疯的时候,他都没受什么创伤,哪儿至于这么脆弱,区区一个穆昆就让他创伤了?所以,为了避免在这个问题上与心理医生纠葛太多时间,谢岚山决定发挥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尽量快刀斩乱麻,能得到一个结果糊弄上级就行了。   谢岚山捧着花,停在了心理咨询室门口,扬手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很悦耳的女性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谢岚山推门而入,在与女心理医生四目相对的瞬间,怔住了。   对方也怔住了,特别清丽的一张脸呈现出一种百感交集的表情,良久,才浮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她说,阿岚,好久不见。 第15章 三个嫌疑人(2)   这个与市局密切合作的心理咨询师叫宋祁连,也是陶龙跃口中谢岚山的“唯一一段连手都没牵过的异性关系”。   谢岚山刚被派去当卧底那会儿,还远远够不上去接触穆昆这样的大毒枭,只能先跟在酒吧里那些卖摇头丸的混熟——遵守“同类相吸”的法则,他得先摆烂,还得让自己烂透了,才能让那些卖药的相信他是他们一路人,才能尽快打进去,完成任务。   偏不凑巧,那天谢岚山跟着两个卖药的小弟,各自搂着一个姑娘从酒吧出来的时候,被宋祁连撞个正着。   深夜,回家,宋祁连已经在家里等着了——她有他家的钥匙。谢岚山以前拙于表达,一声“喜欢”还没说出口,倒先把家门钥匙交了出去。蹲号子那半年,宋祁连就常来给他房间通通气,扫扫积灰。   “你把人打伤关了进去,我还当你只是一时失足,我还等着你……”宋祁连冲上来,从谢岚山的衣兜里强行搜摸出一包花花绿绿的药丸,眼泪唰就下来了。她甩动着这些药丸,对他的自甘堕落痛心疾首,哭着质问他:“这是什么?这是摇头丸吧。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你有苦衷,你就告诉我……”   谢岚山被派去当卧底前,曾听领导郑重交待过,无论如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卧底身份,连陶军都不能。他被告知,这是一条异常艰难与漫长的路,一旦选择,就再没有机会回头,只能独自摸索前行。   所以面对宋祁连流着眼泪的质问,他一字不发。他生来坚韧,一直是个一诺千金的男人。   “你有苦衷,对不对?这是警队布置的任务,对不对?”   宋祁连是个聪明的女人,谢岚山知道自己若一松口,对方很快就会触及整件事情的真相。   “别他妈罗里吧嗦的,你是我的谁?”一把从宋祁连手中抢过自己的药丸,谢岚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它们摊在茶几上,如数家珍般清点起数量,“连觉都没睡过,还想管我。”   他用嘴衔住一根牙签,一身匪气呈现无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   “我操,要不就跟老子睡,要不就滚!”谢岚山吐出嘴里的牙签,站起身,去扯宋祁连的衣服,摆出一副要霸王硬上弓的架势,被对方狠狠甩了一个嘴巴。   你真让我恶心。   这是宋祁连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心理咨询室里,两人毫无准备地阔别重逢,都愣了那么十来秒。   到底是十二三岁就认识的人,免去自我介绍的麻烦,谢岚山放下手中的花,目光落在宋祁连办公桌上。那里摆着一张相片,宋祁连与一个男孩的合影。   “这是你儿子?”   “嗯,每个见过这小子的人都说,一看就是我的孩子。”   拿起照片细细观摩,谢岚山笑了一下,没错,合影中的男孩看来五六岁,眉清目秀,五官脸型都与旁边搂着他的宋祁连十分肖似。   在这场偶遇之前,他本来打定了主意跟心理医生斡旋抗争,眼下突然就倦了。谢岚山往那带扶手的座椅上躺下去,合起眼睛,对宋祁连说:“开始吧。”   和电影里演的那种催眠治疗相似,宋祁连说了一些话,轻声慢语的,谢岚山很快就感到眼睫发沉,身子却轻了起来。   “你现在看见一道门,你轻轻将它推开,迎着那束仅有的光源走过去——你看见了什么?”   他又看见了那个梦境中的女人,浴缸里的水已经漫溢出来,顺着地砖的缝隙纵横流淌。   谢岚山看见另一个自己,戴着乳胶手套,伸手紧勒住女人的脖子,将女人压倒在地上。女人拼命挣扎,试图用手把他推开,指甲在他的脖子与胸口留下一道道深刻的抓痕。   挣扎中,乱发散开,女人那张布满泪痕的面孔显露出来——   陷入催眠的谢岚山突然惊醒过来。   他从躺椅上一坐而起,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你看见什么了?”宋祁连关切地问。   他第一次在梦境中看见了女人的脸,不是别人,就是丛颖。   谢岚山匆忙起身,说了声“我还有事”,就往门口跑去。   脚步在门口一滞,谢岚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宋祁连。   “如果知道是你,我会送白色的百合。”他用目光指了指桌上那捧扎束精美的香水百合,嘴角浅浅一翘,“我记得那是你最喜欢的花。”   这个笑容轻柔如羽,轻轻在你心坎上撩拨,好像时光都随它倒流了。宋祁连看见十来年前的谢岚山,一个木讷羞涩的少年郎,话不多,笑也不多,常有女孩子围着他嘁嘁喳喳,他会脸红,会不知所措。   谢岚山完成卧底任务之后,宋祁连才知道当年的真相,还是因为跟市局合作,别的刑警告诉她的。   一脚踏出心理康复医院,谢岚山正准备拦车,一辆黑色的重型机车飞驰过来,速度太快,衬得别的人、别的车都一动不动。车虽快,制动性能看来倒也极好,车主一捏刹车把,它就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的身前。   谢岚山看了一眼车,相当流畅性感的造型,整车都是十足冷酷的金属黑,唯有车头点缀着一抹红,像一匹通体乌黑的马,额头却烧着一团火。   车主一身黑色机车服,又帅又飒,一掀头盔目镜,露出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他向谢岚山抛出一个头盔,命令道:“上车。”   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谢岚山方才还有点莫名的伤感,一见沈流飞,倒高兴起来。他说:“你这人还真是怪胎。”   确实够怪的,好像前一秒还是优雅得体的艺术家,后一秒却成了野性十足的飞车党。   专车接送,谢岚山看似还不满意,挑着眉,睨着眼:“一个大老爷们,坐后面多没面子。”   “你不赶时间么?”沈流飞嫌谢岚山磨蹭,都懒得看他,“再过半小时,李睿的公司就下班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谢岚山慢悠悠地戴上头盔,“怎么,这是提前入职,要跟我一起去找凶手了?”   “不是。”   “那是?”谢岚山跨上了车。   “我不喜欢被人以这种方式致敬。”伸手将谢岚山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沈流飞说,“坐好。” 第16章 三个嫌疑人(3)   沈流飞开车的风格十分生猛,在车流密集的马路上穿梭如箭,车速之快跟不要命似的。那黑色机车完完全全就是一道黑影,车头一抹红也化作了飞火流星,路人看车上两个男人,完全人鬼莫辨。后座的谢岚山心说这小子前两天还一副德高望重老艺术家的模样,没想到骨子里居然这么野,亏得自己还不是交警,否则铁定要开他罚单,吊他驾照,把自己噎憋着的恶气全疏解了。   耳旁风声不断,重型机车一路贴地飞行,谢岚山紧搂沈流飞腰身的手便一直没找着机会松开,腰不错,够细,同时又精壮无赘。   四十分钟的车程被缩短了近一半时间,转眼目的地近在眼前,一家名叫1977的创意产业园区,几栋造型各异的建筑,不像传统办公楼一抹色的钢筋水泥令人压抑,倒琳琅如彩色积木,富有童年气息。整个创意园占地面积虽不算大,但设施齐全,一眼望去,小桥流水黄花地,环境十分优美。   茕立设计公司就在创意园内,今天似乎有领导前来视察工作,电子门栅一直拦着,几名保安煞有介事地堵在门口,闲杂人等一律不让进。   “麻烦。”谢岚山被收缴了警察证,估摸着碰上个较真的保安,还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进园区。他嫌麻烦,嘀咕道:“要看门的是大妈还好办,施展施展美男计,一准就进去了。”   车都快到大门口了,沈流飞一点没有减速的意思,反倒一拧手把提了速。保安们起初还挥手拦他们,眼见这辆机车不停反进,极速冲了过来,只得抱头散开了。   谢岚山惊问:“你干什么?”   “搂紧我。”话音刚落地,沈流飞猛地一抬车头,整台机车便高高跃起,如同一匹昂首奋蹄的骏马,直接从及腰高的门栅上越了过去。   重型机车飞向空中的瞬间,五点多钟的太阳竟骤然燎烈,谢岚山耳边一下静了,轰鸣的引擎声与呼啸的风声都离奇地听不见了,仿佛三千尺红尘无他,只有你我两个人。   平安抵达目的地,沈流飞及时制动,停车,摘下了头盔。这栋楼里的一些公司已经到点下班了,从写字楼里出来的女白领们纷纷驻足,既是看人,也是看车,谢岚山知道自己皮相优秀,却也知道这些目光不是投给自己的。   人是顶帅的人,车是顶帅的车。   谢岚山下了车,把摘下的头盔递给沈流飞。一路风驰电掣,心脏被颠到了嗓子眼,完全没顾得上交流,他这会儿抓着机会问:“你那幅画,还有黑白未错那几个字,到底什么含义?”   沈流飞不假思索:“黑白未错,黑白双子还未交锋,此后双方每掷一子都将影响乃至改变整盘棋局。”   谢岚山一想:“这是百度上的意思。”   沈流飞淡淡颔首:“就是百度上的意思。”   谢岚山打算上楼,见沈流飞没有跟他一起的意思,便说:“要不你留在这儿,一会儿再接我回去。”   “要送还要接,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   “倒也不是不可以,”沈流飞略一沉吟,说的是玩笑话,脸上却也没什么表情,“再叫声表哥听听。”   “别占我便宜,电影院里你就占我便宜,还上瘾了?”谢岚山扭头就走,“头可断血可流,这声‘表哥’门也没有。”   沈流飞不动声色,待谢岚山走出两步才淡淡开口:“公民对警察的执法行为如有异议,可以向该公安机关所在地的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这就是陶军说的,若再有人告他一个野蛮执法、违规使用警械,他就真是害群之马了。   谢岚山原本扭头要走,一听这话,当即回头。他双手合十,摆在脸前,微微躬身作出一个请求的姿势:“拜托,表哥,饶弟弟一命吧。”   言罢,又微咬下唇,展露嘴角边浅浅梨涡,附送无公害笑容一枚。   凭心说着笑容是很招人的,沈流飞却是一贯的波澜不兴,眼神平淡地看着对方:“方才不还‘门也没有’?”   “男人么,龙门跃得,狗洞钻得。”谢岚山也乜着沈流飞的表情,忽又转过话锋,笑眯眯地拍了个大马屁,“当然我没有说你是狗的意思,你是下凡历劫的神仙,你是倒驾慈航的菩萨。”   这话说得太没脸没皮,沈流飞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这张冷峻的脸孔忽地生动起来,谢岚山被不知哪里来的光点晃了一下眼睛,心里顿生一种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男人。   把人送到以后,沈流飞重新戴上头盔,回到家中。   他刚回国不久,房子是租的,二十二层楼高,带天台的大平层,夜色降临时,能俯瞰整座城市夜景,繁华现世,无比迷离梦幻。   家门“砰”地一关上,沈流飞就脱掉那身黑色的机车服,连着里头的背心一起脱下,露出健壮胸腹。   沈流飞身上有片大面积的妖艳刺青,由左颈开始,蔓延至左肩、左胸、左臂,图案是抽象形态的凤凰,乍一看更像是簇簇桃花,盛开了他一身。   但如果仔细分辨,这个男人是有伤痕的。这些伤痕杂乱错综,甚至有些狰狞,结果被一身花绣巧妙地掩饰住了,反倒添了美感。   沈流飞取了一件白衬衣,穿在身上但没扣扣子,他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嫌房间太静,又起身去找音乐。   客厅的装饰柜里有一架老式的黑胶唱片机,茶几上有一个刚刚拆封的包裹,里头全是黑胶唱片。沈流飞在这些黑胶唱片里翻检一番,拿起其中一张,德彪西早期的钢琴曲。捏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沈流飞眉间微微拧了个川字,显然不怎么感兴趣。将唱片又放回原位,他摸出手机,在网上找了首重金属。   将手机音量调至最大,在这种嘈杂、疯狂、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他来到窗台前。   窗台前摆置着一个实木画架,上头有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一幅写实油画,能看出来,画的是张栩栩如真的男人脸孔,欧化的面部骨骼,深邃立体的眼窝,还有甜蜜如花瓣般的嘴唇。   沈流飞拾起画笔,在油画布上继续作画,神态专注,完全投入——直到被一阵铃声打断。   电话来自大洋彼岸,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以前的唱片都给你寄过去了。”   “收到了,”沈流飞放下画笔,重又躺靠于沙发上,客气道,“多谢。”   “你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停顿三五秒,沈流飞说,“我找到他了。” 第17章 三个嫌疑人(4)   在谢岚山登场之前,陶龙跃这边很是应接不暇,他没想到自己来的那么不是时候,区里要扶植优秀创业人才,一堆领导正在茕立设计公司里指导参观。   按照陶队长以往的办案风格,一定先以洪钟之声将人震慑,再口头传唤将人带走,但这会儿领导在视察工作,这个是区长,那个是书记,陶龙跃气势上就弱了,意识到,在这儿问问题肯定是不方便的,把人带走就更不能了。   想到上回在沈流飞那儿吃的瘪,暂时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李睿倒主动跑来打招呼,他眼眶发红,髭须有那么点泛青,看着像是强打精神,支撑着自己不被痛苦击倒。   从普通群众的角度来看,这个李睿儒雅周正,年轻有为,不太像杀人凶手,但陶龙跃从警多年,深知越不像凶手的人往往就越有可能出人意料的成了凶手,所以他一脸怀疑之色,从李睿办公室的落地玻璃门往里看一眼,看见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沈流飞的《黑白未错》。   “分手以后,几天都没联系,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小颖出事了。可我现在手头有更要紧的事情,一个新的密室主题要开展了,还有一个慈善公益基金会的启动项目,年前就筹备了——你看,领导都在。”这个男人好像很痛苦,好像又很坚强,他把自己还守在工作岗位的立意拔得很高:大爱中华。   李睿说话的时候,不远处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冲他招了招手,说:“小李,书记难得来一趟,你再带他转转这个园区,晚上一起吃饭,听你讲讲你的创业故事,给你写个材料宣传一下。”   陶龙跃也不想白跑一趟,但苦于手里没有更直接一点的证据,那个看完球赛的目击者证词还是轻了。   “过两天,我一定会主动到公安局报道,配合你们进行调查。”李睿露出央求神色,特别诚恳地说,“我不会跑了的。”   中年领导用眼神催促着,陶龙跃叹口气,行吧。   李睿颇感激,招呼自己的女助理:“Tracy,你送陶队长出去吧。”   这个时间,谢岚山向茕立公司的前台亮了一下自己的警察证,说了一声“一起来的”,就大大方方进了门。   证已经被缴了,就剩一个外皮套了,还是破的,谢岚山扬手在前台小姑娘眼前晃了一下,还没等对方看清就又收了回来,脸不红心不跳。   前台小姑娘果然没拦他,今天“一起来的”领导太多了,不敢随便拦人。   他路过茶水间,看见两个姑娘结伴而出,一胖一瘦,互相抱怨着今晚又要加班。设计公司,加班是在所难免的。   为迎领导莅临,地板拖得锃亮,光可鉴人。瘦姑娘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刚吹开滚烫的茶沫喝上一口,身边的胖姑娘就“哎哟”一声,脚下一滑地作势要摔。   腰被人及时托了一把,没摔下去。谢岚山绕着两个姑娘旋转半周,翩翩舞步一般,扶完一个,又很轻松地把另一个手中的咖啡杯给盗走了。   姑娘手一下空了,正发愣,却见眼前的男人回头冲她一笑,说了声“谢谢。”笑得特别好看,中宵惊电一般惹眼。   谢岚山看似无意地转了转杯沿,其实是刻意对准咖啡杯上那枚浅浅的口红印,也轻抿了一口,试了试咖啡的温度。然后他佯作发现了这个失误,认认真真注视对方的眼睛,向其道歉:“对不起,好像偷了你一个吻。”   直到人走了,两个姑娘还留在原地,互相羡慕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朋友啊?”   谢岚山端着纸杯咖啡,迎面撞见被女助理Tracy送出门的陶龙跃与丁璃,陶龙跃对他摇摇头,说,算了,晚两天再来吧。   陶队长身后就是一众领导与李睿。谢岚山想上前,但被Tracy毫不客气地拦住了。   谢岚山略略打量这位女助理一眼,明艳那挂的长相,收腰小西装内套着一身玫红色的紧身连衣裙,丰乳楚腰,还挺嬛嬛可人。他故技重施,笑出一双勾人眉眼,妄图以美色蒙混过关。没想到Tracy百毒不侵,依旧冷着脸说:“今天领导都在,不方便接受调查。”   谢岚山只能说:“我就问一句话。”   对方总算十分勉强地答应了,冷冰冰地说了声:“你跟我来。”   陶龙跃也跟上去,嘿嘿直乐。难得见谢岚山在女士面前吃瘪,又想到他当初编派苏曼声那话,于是凑在他耳边揶揄道:“怎么,这位也是lesbian?”   谢岚山哪儿肯承认自己魅力不足,矢口就赖:“她肯定暗恋他的老板。”   看来今天地板是挺滑,当着区长的面,谢岚山看似也滑了一下,上身不稳,手中的一次性纸杯就泼翻了出去。   直接泼在了李睿的胸口。   咖啡还是烫的,捂在皮肤上更容易烫伤,李睿本能地去解自己的衣领。原本扣得齐齐整整的衬衣刚刚扯开,他忽然跟意识到什么似的,手指突兀地僵了一下,又想将扯开的衣领合拢回去——这一不自然的神态被谢岚山敏锐地拿捏住了,一把就抓住了李睿的手。   李睿的衣领就这么被扯开了,脖子下方、胸口之上有好几道凹进去的伤痕,一看,就是指甲划伤的。   “你的前女友丛颖的指甲里已经检验出了男性生物物证。”谢岚山眼睛微微一眯,眼神亮得怵人,“你最好解释一下,这么严重的抓伤是怎么造成的?”   公安机关没有对外头披露,丛颖在美术馆里被发现的那双手已被烧得惨不忍睹,自身组织都所余无几。   他在讹他。 第18章 三个嫌疑人(5)   李睿一进汉海市局,心理防线就崩溃了,他话都说不利索,坐在讯问室里直发抖,问不了几句话就叫起来,我真的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陶龙跃呵斥他:“每个进来的都是这么说的,杀没杀人我们警方会判断的,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恶人,你最好老实交代,先从案发那天你的时间线开始。”   李睿喝了小梁递上来的一口热茶,总算平复心情开始回忆:“那天下午一点多钟吧,我开车带丛颖回家。因为上午的时候我们一起为她爸挑了礼物,因为她爸生日要到了,我想就我们的婚事再和她爸商量一下。那天她穿了一件Gucci的亮黄色连衣裙,我给她买的,特别漂亮。一开始她爸没回来,我跟她妈妈还有奶奶一起吃饭聊天,气氛还很融洽,后来她爸就回来了,一见我就不怎么高兴。那天我喝了点酒,有点晕晕乎乎的,时间也晚了,本来想在客房留宿一晚,他爸又开始骂骂咧咧,意思是家里不准留外人。我终于忍不住跟他爸吵了起来,吵了几句我就夺门而出了,丛颖追出来,我也跟她吵,还提了分手,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几点……”   “晚上11点45分,你们对面的邻居目睹了你们吵架的过程。”陶龙跃说,“但你刚刚说的我不太明白,网上查得到你的一些事迹,按说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应该是非常理想的女婿人选才对,为什么丛颖的父亲这么不喜欢你?”   “我爸爸和丛颖她爸爸是老乡,还一起做生意。后来我爸亏损几百万,那个时候几百万是笔大数目,我爸压力太大,可能开车的时候太恍惚,结果出了交通事故,去世了。明明是意外,但保险公司非说我爸是故意骗保,丛颖她爸那时候就对我的印象不太好……”   不解这有钱人的思维逻辑,陶龙跃问:“无论你爸是自杀还是骗保,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李睿嗫嚅一下,脸发白唇打抖,显得非常难以启齿,“有其父必有其子,都是诚信有问题……”   陶龙跃陷入短暂的沉默,试图厘清两件案子之间的联系,好一会儿才说:“接着说。”   李睿苦笑着摇摇头:“再加上我也是这两年事业才有些起色,小时候我妈一个人抚养我,她身体不好,还要还我爸欠下的债,家里特别困难。刚毕业那会儿工作没找着,一开始创业也不顺利,丛颖她爸可能也有点嫌贫爱富的意思吧,觉得女儿年纪还小,以后还有更好的选择。”   “嗯。”这话倒是合情理,陶龙跃想了想,说,“你跟丛志明积怨已久,他觉得你高攀,一直看不起你、鄙视你,哪怕你拼尽全力事业有成了,他还是这样。所以案发那天,你先跟丛志明发生争执,接着又在门外跟丛颖发生争执,旧恨添新仇,一气之下就又追进房里,把她全家都杀了?”   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李睿把讯问室的桌面捶得乒乓直响:“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陶龙跃也猛拍桌子,再次威吓对方:“你最好实话实话,现在交待还能争取一个坦白从宽!你颈部和胸口的抓伤到底怎么造成的?别跟我说是自己挠的,不可能!”   “是被人抓伤的,但不是被丛颖抓伤的……是……是……我不能说。”   “你是不是还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见这小子死到临头还在隐瞒,陶龙跃都快气笑了,“一案六命,十有八九是要枪毙的,你要真有证据能证明案子不是自己做的,赶紧拿出来!”   李睿的脸一霎青一霎红,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终于承认是嫖娼的时候被对方抓伤的。   陶龙跃完全不信:“你好歹也是个青年企业家,身边那么多漂亮姑娘,犯得上去嫖娼?”   “那天我跟丛颖提了分手,就去便利店里买了点酒,一个人瞎喝瞎逛,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后来街边突然出现一个女人拉我进了她的房里,我意识到她要干什么立马想走,我们起了点争执,她扑上来就抓了我……”说出了最不堪、最难言的秘密,李睿反倒吁出一口气,表现轻松了,“陶队长也是男人,对于这种事情,应该可以理解的吧……”   同坐笔录的小梁看了陶龙跃一眼。   “你别胡说,我怎么能理解,我又不去那种地方!”陶龙跃勉力按捺火爆脾气,“取车以后呢?你去哪里了?”   “我回家了,把车停在小区附近的车库里,我在那儿有个固定车位。”   “你桌上为什么会有那本《黑白未错》?”   “什么《黑白未错》?”李睿一脸茫然。   “你没看过这本书?”   “我从事设计工作,经常让我公司的职员替我买些艺术相关的书籍,”李睿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桌上就有好多,我都没来得及看。”   “监控显示,在丛颖的手掌与凶器被发现的前一天,你去过鹤美术馆。难道不是你想嫁祸沈流飞?”   “谁、谁是沈流飞?我……”李睿再次接近崩溃,“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是一个设计工作者,我经常去美术馆找灵感,国内国外大多数著名美术馆我都去过……”   “那你又怎么解释,你凌晨三点的时候被门卫目睹开车离开景江豪园?一家人都死了,你留在那里干什么?清理和布置现场?”   “我十二点的时候收到丛颖的消息,她让我晚些时候等她爸睡熟之后把车库里的车取走,说我明天还要工作。所以我确实回去过,怕吵醒他爸再惹他生气,直接进的地下车库。如果我从正门进去,可能就会发现他们出事了,可能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有救……”话音中断,李睿泫然欲泣。   一查记录,丛颖死前还真发过这消息。   再查丛家附近的便利店,李睿也确实在那儿买过酒。店员对他印象深刻,这个男人当夜显得十分沮丧,失魂落魄,给了张百元大钞,不要找零就走了。   即使李睿离开丛家买过酒,也不能表示他没有折回去再杀人,讯问断断续续,不时陷入僵局。无论是难以自圆其说的胸口抓伤,还是现场与凶器上遗留的指纹,抑或是目击者目睹他三点才离开丛家的证词,陶队长凭借多年办案经验,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个男人就是真凶。   一个刑警适时敲门而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与对方耳语之后,陶队长顿露喜色,待人出去,他对李睿说:“公安机关办案也是守法律、讲程序的,我们不能疲劳审讯,待24小时一到就得放你出去。”   先礼后兵,煞有介事一个停顿后,他说:“不过,我提醒你,我们的技术人员就快恢复当日景江豪园内的监控数据了,你吵完架之后,几点离开的,几点又回去,监控录像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撒谎,你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到时候再想争取宽大处理,可就门都没有了!你再想想吧!”   陶龙跃起身出门。   这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桥段,也不是陶队长使诈唬人,技术组不眠不休奋斗了一个礼拜,终于即将把数据恢复出来。   陶龙跃讯问李睿的时候,谢岚山也正面临着三堂会审。上回用手铐带回了一个模拟画像专家,事情惊动了局长,于是局长亲自过问,是去是留,眼下完全由人不由己。   办公室门一开,谢岚山看见陶军亲自送出了沈流飞,皱着一脸褶子对人客气:“还劳烦沈老师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丁璃对这位模拟画像专家早感兴趣,一见沈流飞就凑上去套近乎,她也管他叫沈老师,笑嘻嘻地说:“沈老师,你还没来的时候,他们就天天说叨你。”   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杏眼一眯,用眼梢指了指谢岚山。   “是吗,”沈流飞也看了谢岚山一眼,“怎么说的。”   “师兄说你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中看不中用,”沈流飞看着谢岚山,似笑非笑地一勾嘴角,“你试过?”   “虽没试过,心向往之。”这种关乎男性尊严的问题切记不可认怂,谢岚山不慌不忙地招架对方的目光,应对相当自如,“要不咱们今晚就切磋一下,欢迎沈老师以实际行动辟谣。”   看出自己的谢师兄颇有几分忌惮这位沈老师,丁璃开始添油加醋:“哦对,师兄还说你是个糟老头子,满脸的花斑褶子,满手的鸡皮疙瘩,一走就颤,一动就咳……”   沈流飞依旧看着谢岚山,目光不咸不淡,品不出什么情绪:“你就这么喜欢逞口舌之快?”   “也不是,分人。”谢岚山笑了笑,“有些人小肚鸡肠锱铢必较,我就会谨慎一点,像沈老师这么心胸宽广的,当然说什么都没关系了。”   这是给人戴高帽,料定沈流飞不能自认小肚鸡肠与他为难,没想到这一篇还没翻过,那边丁璃又打算再补一刀:“师兄还说——”   “闭嘴。”谢岚山及时阻止,绕过丁璃的脖子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好了,女孩子话太多是会嫁不出去的。”   “跟沈老师怎么说话呢!要不是沈老师不计前嫌,在王局面前替你说话,你现在早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了!”陶军斥完谢岚山,总算又表扬了他,说嫌疑人能那么快落网,他还是有贡献的,要真让李睿拿区领导当挡箭牌再拖延几天,指甲印消下去,案子就不好办了。   最后陶军交待了一个任务给谢岚山,今晚上由他作陪,好好招呼沈老师。 第19章 三个嫌疑人(6)   陶军让好好款待沈流飞,谢岚山摸了摸口袋,意识到里头仅剩几张零钞,别说待客了,自己能不能把这个月对付过去都不好说。过去的两个月,虽是停职留薪,但薪水全赔给那个卖肉户的老婆了。   还是搭沈流飞的摩托车,一回生二回熟,谢岚山这回没一点大老爷们不坐后座的自觉,揽着那劲瘦的腰,把人带到了谭伯的流动餐车前。   他对沈流飞挑挑眉,说要没见过你骑机车的那股狂劲儿,我铁定会请你去吃法式大餐,不过现在看来,可能路边摊更合你的胃口。   他对谭伯笑一笑,说知道你快走了,特意来关照你的生意。   这会儿时间还早,谭伯没有停留在那个黑暗阴森的路口,而是在一家学校附近做生意。   谭伯搬出两把塑料椅子,招呼谢岚山他们落座,他的小食摊前,还有一对中学生模样的恋人,互相喂着麻辣鱼丸米粉,男孩被烫得吸溜吸溜,女孩被辣得哈赤哈赤,他们发出这种良好且有趣的共鸣,相视一笑,又互相擦了一把对方脸上的汗水。   谢岚山关照谭伯去买点酒,便利店就在小食车的斜对面,谭伯笑吟吟答应下来,来去很快。   勾兑的杂牌高粱酒,53度,十二块一斤。   一口呛人的酒精滑下喉咙口,像生生吞了一把火,谢岚山忍不住咳了两声,倒不是觉得酒太烈,而是嫌酒不好。酒中水味重,还腻口。   “太烈了?”谭伯有点不好意思,冲着他笑,“以前你和陶队来的时候,都是喝这个的。”   “那是……咳……那是他喜欢……”谢岚山嗓子被呛得不舒服,便把这气撒在了不在场的陶队长身上,轻骂道,“那家伙活得比狗还糙。”   沈流飞倒不怎么介意,替自己斟了小半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对谢岚山说:“下回我请你喝好的。”   那对有趣的中学生吃完了,男孩来到谭伯面前,一摸衣兜,“哎呀”叫了一声:“少了两块。”   谭伯大方一摆手:“少两块就少两块吧,不用给了。”   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走了,一晃身,就钻进了斜对面的便利店,不一会儿,各自拿着一瓶汽水出来了。   谢岚山看见了,冲谭伯摇摇头:“你总这样做生意是要亏的。”   谭伯憨厚一笑,还替人辩解:“都是孩子,兜里也没多少零花钱,能来关照我生意就不错了,我一个人,有的吃有的住就行了。”   “一个人?”酒虽不好,但聊胜于无,谢岚山自己又喝半杯,“你不还有个女儿么?”   “哦……哦是……”谭伯愣了一下,旋即反应道,“她生意做得好,哪儿在乎这点小钱。”   沈流飞坐在谢岚山身边。谢岚山闷头喝酒,他却一直看着谭伯,见这老人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唇边忽然起了一丝笑意。沈流飞也举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但眼睛始终没从老人脸上移开。   谭伯问谢岚山:“那桩灭门案,找到凶手了吗?”   这两天,一些好事的自媒体已经将灭门案的案情披露了出来,这么大的案子想瞒也瞒不住,坊间谣言四起,有个说法是邪教杀人,弄得人心惶惶的。   谢岚山简单地回答:“有方向了,在查。”   谭伯又问:“说是被害人家外面留下了一个脚印,你们公安内部是不是有个足迹什么的系统,一比对凶手就出来了?”   谢岚山一扬眉毛:“这你都知道?”   谭伯笑笑:“昨天跟陶队碰上了,聊了两句。”   陶龙跃与谢岚山住的近,跟谭伯的交情比他还深厚,谢岚山佯作生气,放下了酒杯:“这个老陶,什么话都往外头说。”   谭伯一下慌了神,连连道歉说自己不该多嘴一问,是不是给陶队长惹麻烦了?   “没事,我开玩笑。能比对出来,正赶上‘猎网行动’,会对流动人口及身份不明或可疑的人进行足印采集及比对,凶手一定跑不了。”“猎网行动”能在网上查到这些相关消息,谢岚山没注意到谭伯掌勺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但水泥路面被当空的月亮照得雪亮,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全落进沈流飞的眼里,他默默注视着他,一丝阴霾自这个老人眼中倏忽而逝。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看见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谢岚山犹豫半晌,才把电话接起来。   电话来自宋祁连,她告诉他,她今天早些时候也接到了市局的电话,问她关于他心理治疗的情况。宋祁连给出的反馈是积极正面的,说暂未发现他有任何不适合继续担任刑警的症状,但建议他继续接受心理辅导。   宋祁连隐瞒了他中途被噩梦惊醒继而落跑的事实,虽说他自己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但领导怎么看还真不好说。谢岚山向宋祁连道谢,没正经地说,对不住,让你违背职业操守了。   “并没有。”宋祁连否认了自己的不专业,“一次咨询,时长大约50到60分钟,再专业、再有经验的心理咨询师,又敢说自己在这点时间里能了解一个陌生的来访者多少呢?”   挂断电话前,她说,这是我十二岁就认识的男人,我相信他。   直到断线的忙音传来,谢岚山仍没有挂断电话,他握着手机,独自回味宋祁连说的这句话。   当年她就不信他。   收起手机,谢岚山一掩面上惆怅,扭头对谭伯笑笑:“谭伯,不是不信你,网上查不到的我都不能说了,咱们公安队伍是有纪律的。”   沈流飞似乎不相信他的话:“公安队伍还有纪律?”   “谭伯救过龙跃一命。那时我还在金三角,听说是跟陶龙跃一起制止了一个持刀行凶的歹徒,当时陶龙跃被扎到了动脉,是谭伯拼死替他将歹徒摁倒在地。事后谭伯没收市局发给他的慰问金,连表彰奖励也不要。”谢岚山当他是说陶龙跃跟谭伯私下透露安全的事,解释道,“这种事迹数不胜数,谭伯是我们这一地界的活菩萨,有的时候比民警都拼。”   “哪里,也就路上看见,自己身子骨还硬实,能上就上了。”谭伯又擦了把汗。   “我说你,在区长面前使诈带走犯罪嫌疑人,怎么也不像是个守纪律的。”他已经听说了谢岚山是怎么在区长面前逼得李睿自揭证据,然后不得不配合警方乖乖走人。   “我试过咖啡,不太烫了。”谢岚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还狡赖道,“再说,我只是手滑。”   沈流飞问:“你怎么知道李睿的胸口会有抓伤?”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换位思考了一下,我想如果我是凶手,在短时间内没办法处理干净死者指甲里遗留的DNA,又不便于将整具尸体毁尸灭迹,那么最可行的办法就是直接把手剁下来,还能扰乱警方视线,一举两得。”   沈流飞略一沉吟:“你认为李睿是凶手?”   谢岚山不答反问:“先听听专家的高见?”   沈流飞说:“李睿的性别、年龄、职业背景、外貌特征,基本符合我对凶手的侧写,然而在至关重要的一点上——”   谢岚山默契十足地接过话茬:“他的应对破绽百出,他在讯问室里的表现不像是一个心思缜密、完全不露破绽的凶手。”   沈流飞微微一笑:“别忘了,还有一个女人。”   谢岚山到底没有陶龙跃这么不靠谱,有外人在场就不便讨论案情了,他想了想,对沈流飞说:“今晚不谈案情,还是谈谈你吧,两次跟你偶遇,我不信真那么巧合?”   沈流飞竟也不否认,替自己斟了半杯酒道:“我说过,我天生对人类的负面情绪着迷。”   “我有什么负面情绪?”谢岚山轻松一耸肩膀,否认道,“拜托,我是警察。我要有负面情绪,饭碗就没了。”   “一个做出重大牺牲的缉毒英雄被自己的战友怀疑是毒枭安插的内鬼,捣毁毒窝不能升职,救了人反要停职,”沈流飞看着谢岚山,表情冷淡,目不转睛,“或许还不如在前线牺牲来得痛快。”   “你也知道?”谢岚山笑了,想了想,“也是天涯上看的?”   “略有耳闻。”轻饮一口高粱酒,沈流飞掷下酒杯,问他,“怨么。”   谢岚山知道自己本当立即回答一声,无怨无尤。   人们对警察似乎自有一条高于一切世俗标准的道德准绳,他们必须懂大义、辩是非、担责任,好像怨言是不被允许的。   “表哥,我醉了。”一种深埋已久的寂寞感忽地就笼下来,谢岚山头一低,用前额抵上沈流飞的肩膀,“借你肩膀靠一下。”   肌肉温热瓷实,还能闻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清香,分不清是须后水还是古龙水,谢岚山甚至起了一个荒唐念头,可能这股隐隐的淡香是这位艺术家天然的体味。   这天,一种高低不齐的红色野花兀自盛放了一条街,簌簌起伏,勃勃鲜活。浊黄的灯下有几只蛾子,自顾自地打旋飞舞,也不来扰人。一方皎白的月光落在水泥地上,微光中,清风徐来。   这声表哥叫顺嘴了,多叫几声倒也无妨,他原先只是开玩笑,醉意有一点,却也不浓重,但不知为什么,沈流飞身上的气息竟悠悠忽忽地令人觉得亲切与安稳。谢岚山被头疼与失眠困扰良久,久没好好合过眼睛,居然这么抵靠着沈流飞的肩膀,真睡着了。 第20章 三个嫌疑人(7)   审罢李睿,陶龙跃从讯问室里走出来,差不多到点下班了。   他交待办事积极的小梁:“先把李睿的讯问材料做了,然后再去查查十几年前李睿父亲李向前的自杀骗保案,没准这小子还隐瞒了什么,他的真实杀人动机可能不止现在看的那么简单。”   他交待踏实肯干的小张:“除在现场提取比对成功的李睿的指纹外,凶器上还有他人指纹,这枚指纹很可能是李睿的帮凶,也就是那个放火烧监控室的女人留下的。由于指纹是从刀柄上提取的,不是平面指纹,本身已经残缺模糊,单靠指纹系统不容易确认,你们要更仔细一点。”   他交待敢作敢为的小焦:“继续查找对丛颖性骚扰的公司高层,重点排查他们的妻子、女儿或者别的女性亲眷,进行足印比对,放火烧监控室的女人很可能就在她们之中。”   他交待新进入职的丁璃:“继续跟进技术部门,一旦监控数据恢复,立即向我汇报,姓李的那小子说没说谎,一目了然!”   重案队陶队长办案也不全靠吼,分配工作量体裁衣,将这起灭门案的相关线索拆解梳理得清清楚楚。   众人反问:“你呢?”   “我要去刑科所的法医室,就一些尸检问题向苏法医再次确认。”陶队长理直气壮,扭头就走,“没有重要的案情发现,今晚谁也不准call我。”   谢警员与沈老师在谭伯小摊前喝高粱酒的时候,陶队长就约着苏法医进了汉海市榜上有名的一家高档西餐厅,人均消费近千,环境相当优雅。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陶队长想得很明白,穿得很得体,就连眉骨那道狰狞的伤疤,都精心地抹了润肤油。   没想到,这家餐厅苏曼声竟是常来的。两个人落座于餐厅的红酒架附近,高大英俊的法国大厨直接从半开放式的厨房里走出来,黏贴殷勤,先向苏曼声献了一个贴面的吻,又与她谈笑风生。他们说的是法语,苏曼声的法语非常流利。   叽里呱啦的,陶龙跃一个词儿听不懂,只能闷头喝自己的气泡水。他越看那法国佬越觉面目可憎,却不知自己的脸色更臭,跟挂了霜的茄子一般。   待法国佬离开,陶龙跃强忍胃里酸楚,装模作样地夸奖苏曼声:“你法语真好。”   “那没什么,”苏曼声平静地说,“我祖母是法国人。”   “难怪!”陶龙跃发出惊呼,仔细盯着苏曼声的脸看了看,他发现她的眉眼与谢岚山有些相似,都是那种相当惊艳的混血长相,人堆之中出类拔萃,一眼就能看见。他说,“你跟阿岚一样,长得就不太像普通的黄种人,不过他是纯国产的,气质不如你,土鳖得很。”   那边谢岚山嘴下没留情,这边陶龙跃也不客气,他们知根知底,互相挤兑与编派已是家常便饭。身旁那桌有个女的,一进餐厅就喋喋不休、嗲声嗲气地说话,陶龙跃扭头看她一眼,挺漂亮的女孩,但做媚得厉害。   于是愈发觉得眼前的苏曼声英姿飒飒,美也美得不落凡俗。   黄昏,陶队长难得与佳人有约,然而主菜还没上桌,丁璃就来了电话。   接起电话,陶龙跃简直想发火,碍着佳人在侧不便作色,才勉勉强强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丁璃在电话里告诉他,硬盘终于修复完毕,案发当天景江豪园的监控录像都调取出来了。   阳光满前户,谢宅大床上,谢岚山被一阵铃声催促着睁开眼睛,一拿床头放着的手机,居然已经快九点了。没有凶杀画面,没有白衣女人,没有一地血腥,这一觉特别安详宁静,岁月静好。   谢岚山去浴室冲了个凉,又捧了一捧凉水拍了拍脸,他抬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回忆昨天断片儿之后发生的事情。多半是沈流飞送他回来的。他昨夜睡得安稳,但却没有完全失去知觉,总觉得睡梦中被人摸了摸脸,一只手,一只和平柔顺的手,自他的眉弓游弋至眼眶,自他的鼻梁探索向唇角,最后又轻轻插入他的头发之中。   这种抚摸令人快慰。   陶龙跃在电话里吼他,案情有了重大突破,让他赶紧滚来市局。   谢岚山腹内空空,昨晚只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一来到街上,就习惯性地找谭伯的煎饼摊。   他发现,今天谭伯没有出摊。   谢岚山踏入重案大队的时候,大伙儿早都已经围在技术人员的电脑周围,熬了一个通宵了。别墅四周密布监控,一旦监控修复,凶手必然无可遁迹。从监控录像里看,李睿确实如他的口供所说的,案发当天下午一点左右开车与丛颖回到丛家,车由别墅后门进入,直接由自带的地下车库进门。而在11点40分,两人冲出房门,在别墅门口爆发了激烈争吵,李睿嗓门洪亮咄咄逼人,丛颖始终掩面而泣。11点45分李睿怒冲冲地甩头而去,监控显示他一路离开了景江豪园,并没有追入门内对丛家人行凶。   谢岚山与陶龙跃互相对视一眼,难道真的不是他?   另一个嫌疑人不久之后登场,大约在十二点的时候,一个送夜宵的外卖员骑车来到丛家门口,那时天阴欲雨,天气还凉着,他穿的是某外卖平台的冲锋衣,戴的是同款的头盔,他显得有些紧张,手里拎着一盒打包好的外卖,在大门口左顾右盼,摩拳擦掌。他回头仰脸时正对监控镜头,留下了一张相当清晰的面孔。   画面被侦查人员及时定格、放大,陶龙跃看清了这张脸,大惊道:“张玉春?!”   联想到在丛颖家积累的那堆外卖盒,刑警队员们意识到这个张玉春可能是常来的,丛家人对其并不设防。画面里,他并没有拿出外卖交货走人,而是被门内的人引进了屋子,监控拍不了门内的情形,但却忠实记录了张玉春离开丛家的时间——凌晨一点。   他在丛家待了整整一个小时。   镜头里的张玉春仍戴着头盔,穿着冲锋衣,他显得慌慌张张躲躲闪闪,匆忙跨上他的摩托,就离开了现场。   及至凌晨两点,一场罕见的暴雨如期而至,将他留下的足印与轮胎痕迹洗刷得干干净净。   再往后的监控画面就呈现了空白状态,因为监控室被人放火烧了,直到所有的摄像镜头都失去画面,李睿也没现身于景江豪园。   看罢视频录像,陶龙跃一拍大腿:“去这个外卖平台的站点抓人,抓张玉春!”   一路上,陶龙跃很自责,也很气愤,甚至由这两种情绪夹击着,浑身发抖。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手,摸进兜里掏出一包烟,看清是从张玉春那儿拿来的中华,又狠狠将烟盒捏成一团。他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让我抓到这畜生,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因为无证贩烟的事情,他替张玉春向别的同事打过招呼,甚至张玉春现在这份送外卖的工作,都是他作保介绍的。   对比陶龙跃的怒不可遏,谢岚山却对此持保留看法。昨夜里他刚跟沈流飞达成共识,凶手应该是个身材高大、心机极度深沉的男人,在他们共同的侧写里,凶手应该身材高大、衣着体面、胡须剃净,不仅受过高等教育,还是社会精英阶层。然而这个张玉春,身高刚过一米七,初中都没毕业,他又怎么会以模仿《黑白未错》这样一本定位小众的艺术画册来杀人呢?   “老陶,”谢岚山说,“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我跟沈流飞认为——”   “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监控录像不会撒谎,凶手一定就是那小子。”陶龙跃粗暴地打断了谢岚山,他深深自咎于是自己的失察害了六条人命。   来到外卖站,站里还准备接单子的外卖员们对警察的到来似乎不怎么意外。负责这个区域的外卖员就那么几个,白天有十几二十人,夜里就只有八个人,因为是高档住宅区,喜欢半夜里点夜宵的人本就不多。刑警队员在外卖平台上查看订单信息,确实看见丛颖用手机订了餐,下单时间是11点20分,订了些烧腊与啤酒。   一个老外卖员说,当晚是他用手机抢到的订单,但张玉春非抢着要替他去送外卖,每当天要下雨,他就膝盖疼,所以也就同意张玉春去替他送餐了。   另一个外卖员上来插话道:“只要知道抢来的订单是送去景江豪园的,张玉春就一定会主动要求替我们送餐,反正他也不拿钱,钱还是算我们的,所以我们也都由着他。”   陶龙跃皱着眉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对那家小姑娘有意思呗。我们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吭声,就自己傻乐。小姑娘人确实不错,不但长得漂亮,心肠也好。小张刚送外卖那会儿,在大雨里摔了个狗啃泥,把给小姑娘的外卖全洒了。小姑娘非但没投诉他,还给他递了一条热毛巾,让他进屋歇了歇。”这个外卖员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们都觉得小张突然辞职是挺奇怪的,但实在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情。”   陶龙跃有些愤怒:“你们都知道景江豪园死了人,也都发现了张玉春的异常,为什么不报警?”   “自己饭都快吃不上,哪有那闲工夫,还当是网上瞎说呢。”外卖员们觉得这警察太凶,配合他工作他还发火,扭头想走,又被陶队长强拦着,打听了些许张玉春的过往。   有一件事令谢岚山印象深刻。前些日子,同站点的一个外卖员丢失了刚从银行提出来的五千块钱,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是张玉春偷拿的,虽然最后澄清了是那个外卖员自己放错了地方,但没有人向张玉春道歉。他们认为他这样的人被怀疑、被曲解,理所应当。   张玉春犯过事,吸过毒,他的十指指纹早就被采集进入了违法犯罪人员信息库。   经过技术人员的不懈努力,凶器上的指纹终于被清晰地还原出来,一经比对,就是张玉春。 第21章 追逃(1)   离开外卖站,陶龙跃得到张玉春的地址,赶去张玉春的出租屋,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谢岚山紧随其后,也在张玉春的出租屋里转悠了一圈。张玉春一个人住底楼的单间,20平方米左右,阴暗潮湿,屋子简单刷了层油漆,墙面已有些许霉斑。   看得出这人平时比较邋遢,灶台上散落着盐罐与糖罐,泡面盒与啤酒罐随处乱丢,一张单人的钢丝床上,一条灰白的毛巾被,一眼能看见上头的点点白色污渍,可能是一个寂寞男人自我排遣后留下的东西。   谢岚山微微皱眉,继而向别处探索。张玉春的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那种地摊上常见的算命书与黄色读物,张玉春中学没念完就辍了学,闲暇之余能看看带字的实体书就不错了,只怕光是“黑白未错”这四个字,他念来都觉得拗口。   这些简直与沈流飞的侧写相去十万八千里。   谢岚山回忆起凶案现场的画面,凶手将六具尸体有序排列,尸僵发生之后,尸体仿佛静置的雕塑,将原画还原得毫厘不差,充满一种诡谲怪诞的艺术美感。   他向陶龙跃提出这方面的质疑,陶龙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丛颖是沈流飞的学生,家里就有沈流飞的这本书,很可能张玉春杀了人后看见了这本书,一时起意模仿。”   对张玉春的邻居展开走访调查,听住他楼上的一户人家说,前两天看见张玉春回来过,问他也没回话,匆匆忙忙拿了点东西就走了,此后就再也没见他露过面。   “没有杀人,何必潜逃。”陶龙跃愈发确认张玉春有重大作案嫌疑。确实,他本身就是累犯,偷鸡摸狗的事情干过不少,还吸过毒,对于丛颖则是心生爱慕却求而不得,杀人动机完全成立。   “已经确认嫌疑人张玉春潜逃。”陶龙跃立即吩咐丁璃向上头打申请,要对张玉春进行悬赏通缉。   谢岚山那天记下了丛颖最后订餐的店址,一家叫“潮州好味”的烧腊店,离景江豪园很近,蜗居在富人住宅区的一个角落里,送一趟外卖单程不超过五分钟。在平台后台上能查到丛颖所有的订餐信息,谢岚山记得这是丛颖第一次在这家店里订餐。   谢岚山走进店里,亮明身份。他想夜间生意清淡,老板可能会对这单生意留有印象。   老板说,因为点单的玫瑰豉油鸡没有了,他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要不要换别的,只多问了两句,对方就十分不耐烦,说了一句“随便什么,快点,晚了我就投诉你!”语气很急,很冲,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谢岚山感到奇怪,但凡认识丛颖的人,无不以温柔娴静这类的词汇夸之颂之,为什么案发这一晚,她会与往常判若两人?   谢岚山有个大胆的想法,当晚在丛宅接起这个送餐电话的,并非丛颖本人。   可惜这两天,他没法跟陶龙跃深入讨论这个案子,这小子现在急赤白脸,暴跳如雷,少不得要跟他掰扯,犯罪侧写是虚头巴脑的东西,证据才是实打实的定案根据,法医鉴定不会错,监控录像不会错,凶器上的指纹更不会错,在丛颖一家死亡的时间里,只有张玉春一个人在场。   这点谢岚山以前也同意,但就案论案,现在这案子的未解之谜还有不少,他想了想,摸出手机给沈流飞挂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谢岚山客客气气:“欸,沈老师说要请我喝酒,还作数么?”   沈流飞倒也爽快:“地址给你。”   大约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这回两人没约在不便讨论案情的公共场所,直接去了沈流飞的住处。   傍晚,几条街外的商业区率先亮起霓虹,从沈流飞的住处俯瞰出去,犹如一片闪烁光影的海。   两人没谈案子,先喝酒,沈流飞拿了两杯红酒,让谢岚山品尝。   极其复杂独特的果味、花香与烟熏味,带着那一点点涩,与味蕾发生猛烈碰撞,余劲悠长,谢岚山慢品着口中红酒,微微一闭眼睛,这酒确实难得。   沈流飞也举杯轻抿一口,问谢岚山:“怎么样?”   谢岚山放下酒杯,十分确定:“拉图。”   沈流飞没否认:“哪个年份?”   谢岚山想了想:“1986。”   沈流飞眼里稍有了一丝讶异之色:“怎么猜到的?”   “瞎猜。”谢岚山似乎对这类顶级红酒十分了解,话倒说得挺谦虚,“这种口感至少三十年以上,考虑到波尔多的酒庄‘逢7必衰’,那就猜个86年好了。”   “晚餐好了。”沈流飞微露一笑,起身去厨房。他在家穿着悠闲,白色衬衣只系了一颗扣子,袖子随意挽起,能清楚看见大面积的艳色刺青像玫瑰藤蔓,从其健壮的左胸一路缠绕至颈部。   先来了一打冰镇生蚝,谢岚山忍不住就笑起来:“生蚝配红酒,民间催情偏方。”   沈流飞不接这不入流的玩笑,只说:“今早从法国空运来的,你尝尝。”   生蚝个头颇大,淡淡的海水咸味中还带着一股独特的甘味,十分味美,谢岚山一口气吃了半打,犹豫着要不要再拿一只时,突然变了脸色。他脸色发白,呼吸急迫,且越来越显急迫,很快就捶着胸口,完全喘不上气儿了:“我好像……没法呼吸了……”   过敏症状来势汹汹,谢岚山濒于休克,幸亏沈流飞应对及时,将他抱入卧室,平躺在床上。   沈流飞俯下身,伸手抬高谢岚山的下巴,然后低头与他口唇相接,为他进行人工呼吸。   以正常呼吸的频率吹气了一分钟,谢岚山的症状才有所缓解,他的呼吸归于平静,但脸色仍然不佳。   “你是贝类过敏了。”沈流飞判断出谢岚山的病症,起身为他去取抗过敏的药物。   全开放式的空间,卧室与客厅间无门相隔,自由出入。沈流飞出去之后,缓过劲儿来的谢岚山就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床上起来,绕着卧室看了看。   窗台边有一个实木画架,透过上头罩着的一层白布,能看出里头有幅大尺寸的作品。   犹抱琵琶半遮面,愈发惹得人心痒,谢岚山一把掀下白布,结果大吃一惊,险些又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原本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的,准备迎接一幅充斥血腥、暴力的黑暗画作,却万万没料到白布之后出现的,竟然是自己的脸。   沈流飞从谢岚山身后走进来,抬手扣了扣墙壁,礼貌地提醒对方不该侵入自己的私人领地。   谢岚山回头,大言不惭地对人解释:“我没动你的画,是风,它太好奇。”   沈流飞看似也没生气,将手中的水杯与过敏药物递给谢岚山:“服了药你会好一点。”   谢岚山接过水与药,仰头服下去,坐在床上闭目休息片刻,果然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目光又回到那幅自己的肖像画上:“不解释一下?”   “职业需要。”跟他们头一回在影院碰面的解释一样,沈流飞平淡地说,“有的时候我会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对着陌生人画上一整天。”   这话倒不错,谢岚山在沈流飞的家里已经看见太多人脸的素描或者油画,一个模拟画像专家,想来需要不断描绘形形色色的面孔,捕捉林林总总的神态,来维持自己的专业高度。   “画得可以,”谢岚山努了努嘴,“就是头发太长了。”   那幅还没完成的油画里,他的头发有些长,几乎已经及至肩膀,一个刑警显然是不允许留这样的发型的。   沈流飞看着谢岚山,然后倾身凑近,抬手抚摸他的脸颊。修长冰凉的手指自鬓边插入他的头发,他说:“你留长发会更漂亮些。”   这个动作把两个人一下拉得很近。傍晚的尾端,窗外抖落进一地的色块与斑点,这样缤纷又暧昧的光线模糊了两人的距离,他们互相看着,感到彼此亦远亦近。空气里酒香浮动。   想到方才接受对方急救时的口唇触碰,谢岚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流飞的嘴唇上,偏薄,棱角分明,很衬他的气质。   吻起来也应该带劲,他进一步想。   半是玩笑半是挑衅,谢岚山不拒不退,反倒咬着下唇一歪脸,以脸颊蹭了蹭对方的掌心:“我光着最漂亮。”   沈流飞扶着谢岚山的脸颊,修长手指在他的唇上流连滑动,然后拇指一按,撬开他两瓣唇,开始摩挲起他的牙齿。   他脸色平静,咂摸不出一点情绪,但眼神混沌不清,像余烬中残存的火苗。   随沈流飞手指游弋,谢岚山突然感到后背起了一串电流,很快通达四肢,头皮也被激得微微发麻。这个来自同性的抚摸与他昨天梦里感知的完全相同,并不令人反感。   沈流飞似笑非笑地说,我要眼见为实。   手机铃声把这古怪暧昧的气氛完全打破。两人回归原位,谢岚山接电话,沈流飞品红酒。   “我找你半天了!”陶龙跃在电话里对谢岚山怒吼,尽显咆哮陶本色,“赶紧过来,刚才接到群众举报,找到张玉春那畜生了!” 第22章 追逃(2)   谢岚山撂下电话,急匆匆就往门外赶,沈流飞及时起身:“跟你一起。”   谢岚山一回头,感激一笑:“搭你的车。”   沈流飞微微颔首,面色凛然:“告诉我已知的关于嫌疑人的所有事情。”   B级通缉令刚发出不久就有人举报了,提供重要关键线索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奖励现金5万元;直接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奖励现金10万元。张玉春逃逸隐匿数日,还是被一个收破烂的妇女发现了。女人为母则刚,一直想给儿子换一所好学校,但赞助费得10万。将张玉春的藏身地点通知警方之后,她躲在暗处打量这个嫌疑犯,越看越觉得对方身量矮小瘦弱,自己也能把他擒下来。   女人不是不知道她将面对的是灭门大案的犯罪嫌疑人,两手六条人命,不可谓不穷凶极恶,但想到她煞费心血勉力支撑的这个家,想到家外的陋巷、破瓦,家中的残杯、冷饭,想到关乎儿子前途的10万元,她便感到胸中热血激荡,太阳穴突突直跳。   拾起一根尖头的钢筋,女人摆出母豹狩猎喂食小豹的姿态,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靠过去……   谢岚山他们赶到的时候,张玉春已经被包围了,但他挟持了一个人质,拿着尖锐的钢筋抵住了一个妇女的脖子——那个想替儿子拼出一笔学费的母亲。   天色暗透了,张玉春藏身的工厂已经废弃多时,厂房外古树森森,一部分树枝扭曲着盘桓主干之上,另一部分则东凸西支、张牙舞爪地挡在窗前。月光从树桠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来,用微薄光线把工厂内的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厂房已拆得七零八落,裸露的横梁上挂着一些塑料长布,形同鬼魅般飘拂。   视线太差了。   张玉春身高不足一米七,抓着那名与他身量相当的中年妇女挡在身前,正好挡住了所有理想的射击角度。陶龙跃先安抚,再威吓,温严并用地劝其放下凶器,可张玉春濒临疯狂与崩溃,任陶队长说得口干舌燥,还是死死勒住人质不放。他手中的钢筋往人质颈部一捅,已经划开一道流血的口子。   两难境地,这是所有警察都最不愿意遇见的场面。嫌疑人挟持人质,嫌疑人尚未定罪,人质却亟待救援,开不开枪、怎么开枪都是问题,一旦救援失败、人质伤亡定然是口诛笔伐从天而降,但即使救援成功,也总有人会质疑:为什么不射击嫌疑人的非要害部位。殊不知这种控制性制服是拿人质的生命冒险,歹徒受伤后极可能做出过激反应,远没有一枪毙命来得万无一失。   谢岚山虽然已经复职,但配枪还是被缴走了,他冲持枪与张玉春对峙的小梁一伸手:“枪给我。”   小梁简直不理解:“谢岚山,你刚被处罚过,事儿还没完呢。”   所有警察都恨不能扔掉这烫手的警用手枪,所以他没法理解谢岚山此刻的挺身而出,为什么一个人,会连续两次做出同一个糟糕的选择。   “你能这种视线条件下,保证一枪击毙歹徒而人质毫发无伤吗?”谢岚山定定望着小梁,“我能。”   “但是……”小梁递上了自己的手枪,仍显犹豫。   “人质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谢岚山持枪瞄准不远处的张玉春,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至于我个人会不会事后被追责,这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   汗水滑落额角,谢岚山眼睛微眯,寻找一瞬即逝的射击角度。从种种疑点上分析,他并不认为张玉春就是真凶,但如果劝导无效,对方真的失控伤害人质,他就不得不选择击毙他。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持枪的那只手腕上。手掌下的热度与力量令人心安,莫名就卸下他一身重压,沈流飞说:“交给我。”   “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一进门就晕过去了……”进门后发生的一切太匪夷所思,别说别人,他自己都不信。见沈流飞从包围自己的警察中走了出来,张玉春突然失控地大喊,“反正没人会相信的,你们都觉得我模仿了一幅画,把丛小姐一家都杀了!”   “我相信。”沈流飞将双手打开高举,示意自己没带武器,“我就是那幅画的作者。”   “你又不是警察,你信不信管个屁用!”张玉春手一抖,人质疼得嗷嗷直叫,满脸是泪。   “我是省里聘请的顾问,”为免张玉春进一步伤害人zhi,沈流飞及时停下脚步,坚定有力地回给予对方保证,“我的话,管用。”   “我他妈不信!”张玉春仍然紧张,长期遭人白眼、歧视与冤枉的经历使得他无法相信任何人,特别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斯文优雅、与自己天壤之别的男人,“你这种人怎么会相信我这样一个吸过毒的前科犯呢!”   他甚至想,反正都被冤枉杀了六口人了,索性杀掉手上挟持的这个,也就不算赔了。   “蠢货,你还不明白吗,”这位斯文优雅的沈流飞直接爆了粗口,他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说了一个更易拉近自己与张玉春距离的词语,他说的是,我们。   “我们是一样的,”沈流飞说,“我跟你是一样的。”   借着警方的手电灯光,张玉春看见沈流飞胸口暴露的刺青,再细细一辨,竟是满身的伤痕。   凌乱错杂,惊心动魄。   像是刀伤、枪伤,甚至是爆炸产生的伤痕,总之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不该有这样的伤痕。   “你走出戒毒所已经2年零10个月,然而每回只要登记身份证,很快就会被警察找上门,强行要求你尿检。在老家,你儿时的玩伴都已经成家立业,你既羡慕又渴望,却不敢回家看看,就怕父母亲眷露出那种看待‘瘾君子’的眼神;在大城市,你找不到人愿意与一个前科犯合租,又不愿再与过去的毒友同流合污,一个人住房租是贵了些,但总好过他人的排挤与白眼……”沈流飞缓步向张玉春靠近,“你始终孤单一人,即使努力想与身边人亲近,他们也会因为丢失钱包这样的事情,立即向你投去怀疑的目光……”   当他知道丛家灭门案后本想与外卖站的同事商量,但却偷听到,他们商量着要举报他,因为癞蛤蟆不配吃天鹅肉,因为一个瘾君子本性难移。   张玉春从震惊到愤怒,继而心如死灰,仓猝辞职之后,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他没想到自己真会被以杀人嫌犯对待,而通缉令来得那么快。   “尽管遭受误解,尽管生计艰难,你仍坚持不向未成年的孩子贩烟,即便有大利可图,你也固执地认为他们该有一个与你不同的未来;你感谢那个在暴雨天向你递上热毛巾的女孩,她对你报以最大的善意与宽容,她是你生命之中绝无仅有的美好遇见,你又怎么忍心以这么残忍的手段夺去她的生命……”   想到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张玉春手直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即使对待现在这个被你挟持的女人,你也并不真心打算伤害她,因为你知道她是个为了孩子孤注一掷的母亲,她跟你一样,也在社会底层挣扎却始终对美好生活心存向往……”沈流飞通过被挟持者的外貌与衣着迅速判断出她的情况,他继续向张玉春靠近,语速平缓,步速也慢,尽量不以任何出格的言行去刺激眼前的嫌疑人,“你现在的无助也是我曾经的无助,你的痛苦,我深有体会。警方绝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个拼命挣脱过去、向往新生的好人。”   张玉春的眼泪流了出来。   终于,他来到了张玉春的身前。尽管对方已经放松了对人质的挟持,可乘之机无数,但他却没有仗着身高与体魄优势强行对其实行抓捕,而是手心向上着向他递出了手掌。沈流飞微倾上身,以个平等的姿态平视对方的眼睛,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   张玉春彻底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警察一拥而上,押走了垂头不语的犯罪嫌疑人。   “你刚刚说……你说你……”陶龙跃打了一个磕巴,沈流飞方才饶动感情,言辞真切,说的那些仿似他的亲身经历,张玉春被震动的同时,他也几乎信以为真。   “只是谈判技巧,”沈流飞面露客气微笑,但话却很不客气,“怎么,陶队长要尿检吗?”   一刹那,千斤压力卸除肩膀,为这皆大欢喜的结果,谢岚山暗暗长舒一口气。把枪递还给小梁,他冲沈流飞轻佻地挑一挑眉:“我可以帮忙。” 第23章 追逃(3)   张玉春被带回了市局,讯问室里,始终缄默不语。他不知打哪儿听来了一句“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怕自己言多有失,说了也没人相信,所以在陶龙跃的咄咄逼问与展示的一系列铁证面前,他以他仅有的判断力选择了一个下策——绝食斗争。   讯问犯罪嫌疑人时必须两名民警同时在场,谢岚山从讯问室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碗,朝陶队身边的小梁一努嘴:“你出去。”   一股浓郁的鲜香袭来,笋干酸爽,鱼肉嫩滑,谢岚山带进讯问室的是张玉春家乡的名菜,酸笋煮鱼。   陶龙跃呵斥谢岚山:“你干什么,这样不合规矩!”   “饿啊,查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谢岚山大大方方坐下来,将手中的碗往张玉春面前稍稍移近一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继续。”   “你刚进来时说自己一进门就晕了过去,怎么可能?!监控里那个是你自己梦游走出去——”   “吸溜”一声,谢岚山喝了口金黄诱人的鱼汤,啧啧两声:“真好。”   他平时吃饭挺屁精的,没那么大响动,陶龙跃白他一眼,继续向张玉春开炮:“你都肯跟我们回来了,最好还是一五一十地都交待了,进来时看见墙上挂的字了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玉春动了动嘴唇,看着原本想说些什么,见陶龙跃一指后墙,又把话咽了回去。继续沉默。   “证据已经——”   又是“吸溜”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陶龙跃怒瞪谢岚山:“谢岚山!”   “师兄,你的红三剁拌饭来了。”丁璃自讯问室外进来,也特不成体统地往桌上放了一个瓷碗,里头是西红柿、红猪肉、红辣椒“三红合一”的一道菜,铺在白米饭上,汤汁鲜红漂亮,就是肉块切得不好,支楞八翘的。   饿到第三题了,香味撩得张玉春直咽口水,抻着脖子往桌上瞧。   谢岚山慢条斯理地把汤汁搅匀到米饭里,抬眼一瞟张玉春:“地道的红三剁,特别下饭。”   家乡人识家乡菜,张玉春忍不住说:“你这肉块切太大了,不地道。”   食堂的阿姨是北方人,不会这道菜,谢岚山一手执手机看菜谱,一手掌勺,替张玉春炮制了这道“乡味”。他故意没剁碎猪肉,不整地道。   谢岚山微微一笑:“等你回家以后,请我吃地道的。”   乡味引发乡愁,“回家”二字更是直接触动了张玉春的敏感神经,他面露悲色:“真的还能回家吗?”   “我不知道,看你是否配合。”谢岚山神情严肃一些,“反正‘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铁定是狗屁。”   “不准说狗屁,人民警察得有素质。”陶龙跃自己骂人的时候,什么粗口都爆,一到谢岚山面前就摆领导的架子。   “那就是驴屁猪屁黄鼠狼的冲天屁,”谢岚山还装得挺正经,“发明这话的人真该抓起来枪毙。”   张玉春从头到尾都没指望相识已久的陶龙跃会信自己的话,可看着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谢岚山,倒觉得可以试试。   他说他一进门就晕了过去,等他再有知觉时人已经在河边了,他说他觉得有人把他抛进了河里,又感到有人把他捞了出来。那时天还是黑的,天上无星无月,河面也漆黑一片,他接近天亮的时候才彻底醒过来,稀里糊涂地就往市区里走。   “什么河边?”陶龙跃想了想,“你是说樊罗江?”   樊罗江是汉海市与邻近城市间的重要水道,一条曾以历史人物闻名的大江,水量丰沛,一泻入海,但却由于地处偏僻,与汉海这样的花花都市气质不符,那内涵丰富的流域文化也始终“养在深闺人未识”。据说近期受益于城市规划,已打算重点开发,幢幢高楼正待拔起,但目前看来还是一个天然垃圾倾倒处,萧索,荒凉,人迹罕至。算了算丛家与樊罗江的直线距离,推测出张玉春落水遇救的大致时间,高度的职业敏感令两位警察同起疑心:没人会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还独自徘徊在江边,如果真有张玉春所说的这个人,他在那里干什么?   “抛你到河里再捞出来?大半夜的闹着玩?”陶龙跃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就记得这么多了……”张玉春已经绝食了两天半,又饿又蔫,垂头丧气,“我从头到尾没自己离开过丛家,我真的没杀人。”   “你没离开丛家?”所有的犯罪嫌疑人一进讯问室,翻来覆去都这么一句话,陶龙跃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根本不信张玉春说的这些,“监控都拍到你了,你最好如实交代你的犯罪事实!”   “我真没离开过!”张玉春眼眶发红,“陶哥你信我,我一进屋就没意识了。”   “你让我怎么信你?监控、指纹都是铁证据,凭这些上法院,已经够你枪毙的了!你现在说有人把你从河里救了上来,口空无凭,我信检察院都不信!”   陶龙跃骂得口干舌燥,喝了口凉茶降了降火,一直保持倾听状态的谢岚山终于开口问:“我想相信你,前提是你要给我更多值得相信的信息。你现在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仔细地回忆一下案发当晚的事情,进了丛家大门之后你是怎么晕的?被人从背后打了闷棍,还是被人拿帕子捂了嘴……”他知道对极度敏感慌张又不信任警察的张玉春来说,越逼迫越抗拒,哪怕坦白都有可能遗漏重要细节。   事发到今天,张玉春依然惊魂未定,他照着谢岚山的法子试了一下,突然睁开眼,兴奋道:“有人拿针扎了我的脖子,我可以给你们看针眼。”   “没用。”谢岚山摇头,“你说你脖子上被人扎了针,你潜逃这么多天,针眼早没了。”   张玉春眼神一暗,又蔫了。   “别急着放弃,你再想一想,你说有人从河里救你起来,即便你迷迷糊糊没看清他的长相,那穿着呢?体型呢?气味呢?”   陶龙跃在一旁道:“现在除非把救你的人找出来做证明,不然这案子不是你干的,也是你干的。”   “那人救完我就走了,我哪儿找得到啊。”张玉春也着急,努力眨着干涩的眼睛回忆了一下,“我当时呛水呛得迷迷糊糊,隐隐觉出对方应该是个老头子,因为他头发都花白了。对了,救我上来以后,他还探过我咽没咽气,我好像闻见他的指甲缝里有股麻辣火锅的味儿。”   离开讯问室,陶龙跃脱口就骂:“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妈的还跟我来‘绝食斗争’这一套,恨不得往他眼睛里灌风油精,看他认不认!”   陶队长说的是刑讯逼供那套,他看似深谙于此,名目巧且花样多,但即使过去这方面管控不严,他也从没干过。   “上头交待‘限时破案’,让赶紧终结侦查移送检察院,这小子还在这里一问三不知,满嘴胡言乱语。”陶龙跃摇头,叹气,“我看八成就是这小子干的,胡扯什么被人打晕了。”   谢岚山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先去樊罗江边看看。”   抱怨归抱怨,踏出重案组时陶队长仍旧回头交待丁璃:“给张玉春弄碗粥吧,躲了这些天又饿了这些天,先垫垫,别伤着胃。”   樊罗江畔简直是个垃圾场,想象中那“烟淡水云阔”的壮景是半分也无。   曾有几家工厂临江建设,由于长期缺乏管理,这些工厂非法倾倒已成陋习,各类工业垃圾把江滩堆得满满当当,江岸都被压坍了一部分。   支流稍细的地方架着一座斜桥,久经岁月侵蚀与江水冲刷,瞧着桥身斑驳,石头间的缝隙像豁嘴里的大牙缝,摇摇欲垮。   虽然近两年临近的厂房已经搬走,但水质污染严重,临案的江水浑如泥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天空依旧高远,谢岚山站在江岸上,闭上眼睛,任江风拂面而过,吹散一点污浊的空气,他将自己代入张玉春口中这个救人不留名的老人,亲身感受一个人孤夜无眠、面江而立的心境。   “在这儿弃尸倒挺高明,这么多垃圾,线索都不容易留下。”陶龙跃随口说了一句,旋即再次发出疑问,“谁会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呢,还刚救完人就走,我想不通。”   谢岚山睁开眼,淡淡给了两个字:“凶手。”   陶龙跃诧异:“什么凶手?丛家灭门案的凶手?”   谢岚山没回答。说“凶手”是他夸张了,他想,那天夜里站在这里的一定是个身负巨大秘密、蕴藏沉重痛苦的人。就像这亘古向前的大江,表面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内里波涛汹涌,永远难得宁静。   白跑一趟,问了几个附近的,大白天都没几个人影,晚上估计就只能撞鬼了。陶龙跃与谢岚山原路折返,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市中心。   抬眼望见红灯,陶龙跃把车停在路口,扭头看看窗外,问了一句:“谭伯最近怎么都不出摊了?”   循声望过去,那个风雨无阻的身影不见几天了,谢岚山望着空荡荡的街角若有所思,待车再次启动,他突然开口问陶龙跃:“猎网行动怎么样了?”   “正巧丛家那个案子也留下了脚印,一些旧案也遗留了脚印这样的线索,所以目前的工作主要就是排查流动人口与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让他们做足迹对比。”冷案旧案的重启行动,不归陶队长的重案组管,“不过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案子了,不容易查。”   谢岚山眉目严肃起来:“你把这些都跟谭伯说了?”   “也不是我主动说的,那天遇上他一直在问。以后不会了。”陶龙跃自知不妥,仍想狡赖,“不过谭伯也算咱们这片区里的半个协警了吧,这些年他干的好事难道还少,跟他说说案情也没大碍的。”   谢岚山微微皱眉,望着窗外不说话。   陶龙跃问:“你最近为什么都不开车?”   谢岚山说:“现成的司机,干嘛自己开车?”   “现成的司机,你说沈流飞吗?”陶龙跃那天看见谢岚山从沈流飞的车后座跨下来,两个人默契十足,相视瞬间似有火花迸溅,简直超然于一般的友情关系。   “你跟那个沈流飞走得太近了。”陶龙跃再次强调,“你难道没想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留下这么一身伤?”   谢岚山还真没想过。跟沈流飞一起总令他感到轻松与神怡,这种难得的状态发乎莫名,他自己也不明白。   “总之,”陶队长见谢岚山不说话,抽抽鼻子挤挤眼,盖棺定论,“这人不简单,我不信任他。”   “行了行了,劳你开个车这么多废话,”谢岚山不以为然地笑笑,“下回我来开。”   “要不是认识你这么些年,我看你跟姓沈的那样子,一准以为你是基佬。”陶龙跃忽地轻轻叹了口气,“以前你喜欢宋祁连,什么都不说,只知道给人家雕东西。”   读书那会儿,谢岚山念书没天赋,但手工活居然相当不错,弄得学校里的老师都以为他的老子不是警察,而是木匠。他不爱跟任何人交际,课余时间,常常拿块木头、攥把小刀,一个人坐在树下雕刻。他雕大象,雕小鸟,雕兔子,雕出来的木像栩栩如生,一点不错看。   陶龙跃知道,谢岚山雕过一个宋祁连。   陶龙跃说:“你听了别有别的想法,宋祁连她……她早两个月前就离婚了……”   谢岚山没有想法,甚至压根没有听见。   他说,我想去谭伯家看看。 第24章 追逃(4)   谭伯居然还没走,看见谢岚山找上门来,一下瞪大了眼睛,眼角的皱纹都被上下眼皮撑得舒展起来,明显有些惊谎。   谢岚山故作没看见老人眼底的慌乱之色,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跟人打招呼:“谭伯!”   他闻见一股味道,以前习以为常,也就没留心。谭伯晚市卖的是串串香和麻辣香锅,靠这点手艺营生了大半辈子,所以即使东西早已收拾干净,房间里仍充斥着一股桂皮或者花椒的味道,这味道可能早就附在他的身上,洗都洗不掉了。   像是麻辣火锅。   家里的东西都清干净了,柜子里,桌子上,一物不留,像是要远行的样子,而且一去不返。   这间出租屋老人住了很多年,屋主跟老人相熟,屋子本身也就一格子间,又潮又破,租不出好价钱,所以一直也就由谭伯租住着。谭伯是个难得的好租客,不还价、不欠租、不抱怨,有时看见房子哪里管道漏水、墙皮脱落,就自己出钱出力把它给修好了。   谢岚山的视线落在墙上,上头贴着一些剪报,哪里地震哪里水灾哪里的孩子面临失学,他都会捐助一笔,用他自己的话说,钱不多,薄力而已。   生如蚍蜉般渺小,可这蚍蜉一直活着,苦着,穷着,平日里吃的是糠粥泡馒头,舔一舔盐巴块就算给自己加了菜,好像他一生乐于亏待自己,却从不肯委屈别人。   谢岚山默默环视一番老人的屋子,然后带上笑脸,说想替老人践行。   “其实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是上回跟我一起来的那个朋友,他对你的手艺念念不忘,一定要再尝一尝。”   陶龙跃一旁忙点头:“好啊,我也一起给谭伯践行。”   “你就别来了。你今晚不是跟苏法医有约么?”   “没有啊……有吗?”   “有,笨蛋。”谢岚山一搂陶龙跃的肩膀,冲他笑弯了眼睛,和善得相当浮夸,“她先跟我说的,一会儿就来约你了。”   陶龙跃一头雾水,不明白谢岚山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看他眼神笃定,胸有成竹,也就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对,是约了我,约了……”   谭伯看着谢岚山,眼神黑洞洞的,良久才点了点头,说,好。   调查工作暂告段落,谢岚山跟陶龙跃先回了一趟市局,又独自回去取车。   停职调查以来他就没开过车,但今天陶龙跃的那点胡话倒是给他提了醒,谢岚山想到沈流飞,很快想到沈流飞那只抚摸流连的手,一个男人的手,骨节线条都美,手上肌肤也细润,还有丝丝缕缕沁人的香气。   谢岚山为自己这一瞬间的想法感到恶寒,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陶龙跃的教诲,自己开车去找沈流飞。   到了地方,直接上楼。   谢岚山不是头一回参观沈流飞的卧室,但上回因为自己的画像震动不小,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到底是艺术家,品味不错,装修风格大约可以算作中式,但比传统的中式更简约、飘逸,纯色多、杂色少,有些地方的禅意设计别具匠心,也因此显得空间更为宽敞。   床也很宽敞。   谢岚山靠坐在床上,沈流飞在窗边画画。   谢岚山一直看着沈流飞。空间开敞,他身后是自天边下坠的晚霞,杏花黄芍药红木槿紫,居然全是花的颜色。透窗而过几抹这种色调的阳光,斜照于地板上,随太阳不断西偏,肆意向床脚边攀援。   气氛简直好极了,沈流飞专心致志。   “你现在还没入职?”谢岚山突然开口问。   “没有,快了。”   “你就不能提前入职?”   “还没到入职时间,”沈流飞貌似很有原则,雷打不动,“一切都等我的公益课程结束再说。”   “那能不能先画幅肖像?”谢岚山试着跟人讨价还价。   “画你吗?”沈流飞抬眼,面上微微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可以考虑。”   “你不已经在画了?”   “还不够。”沈流飞从画布上抬起眼,定神看他,“你说过,这不是你最漂亮的样子。”   四目交汇一刹那,谢岚山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利索解掉衬衣扣子,很快就露出一身奶油白的漂亮肌肉。   脱掉上衣,又准备脱裤子,沈流飞不动声色地看着,而谢岚山忽然停下手上动作。   “怎么了?”沈流飞淡淡问,“怕了?”   谢岚山笑了。他仰头躺下去,又侧过身,手肘架在沈流飞的枕头上,支撑着自己与对方对视。   “我是一份大礼,”手指头勾住裤腰,向下扯落,直到露出清晰有力的人鱼线,谢岚山慵懒地眯着眼睛,花哨地翘着嘴角,“这身包装,难道不该由收礼的人亲手拆么?”   谢岚山的眼神很清亮,很挑衅,脸又醒目绚丽,他正儿八经地邀你为他作画,你一定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沈流飞决定接受邀请,从画架前起身,慢慢走向对方。他逆光而来,脸色过于慢淡平静,完全猜不透他此刻内心有否波澜。   沈流飞低下头,伸手抬起谢岚山的下巴,眼神交汇之间,被他定神注视的这个人却突然反客为主,向他压了过来。   两人肉搏,你上我下地争夺了一阵子,谢岚山胜在先于沈流飞出手,短暂的短兵相接之后,就把人控制在了自己身下。   争夺过程中,沈流飞已经衣衫大开,他平静注视谢岚山,好像也没有要夺回主动权的意思。   陶龙跃那番话触发了他的好奇心,谢岚山把人逗引过来,就想看看他这一身伤。   透过艳色花绣,谢岚山伸出手,以探伤的手势触碰沈流飞前胸左侧,一道近十公分长的伤痕被巧妙地掩饰在了花纹之后——它原本是如此触目惊心。   谢岚山天生体温低,如果与别人肢体相触,多半是要让被接触的人觉得太凉的。但没想到,沈流飞体温更低,肌肤白如冰也冷如冰,以至于他的手指如同一注岩流,烫得这身肌肤瞬间泛红,肌肉也绷紧起来。   谢岚山轻抚沈流飞的伤痕,微笑道:“一直没问你,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流飞平静地回答,出过车祸,打过架。   轻描淡写七个字。谢岚山在心里直呼“难怪”,就差没再脱口一句“活该”。这家伙开起车来确实太野了。   “这些伤痕创缘整齐,但受伤方向各异,不同伤口的弧度与深度也有显著差别,可见当时砍伤你的人不少于五个,砍伤你的刀是不短于40公分的开山刀。”   然后他的手指调转方向,又从结实的手臂肌肉上摸过,滑向背部肋骨处另一道可怖的伤疤,“这一刀裂口约10cm,致深筋膜破裂,伤及肌肉……”   谢岚山的话说来非常肯定,对每一道创伤的判断都准确无误,骨节修长的食指轻轻一点划,灵巧滑于另一边,他突然轻笑一声:“这条伤疤应该就是开胸手术留下的痕迹了,左侧刀口16cm,肺破裂缝合……”   沈流飞从头到尾神色平静,似乎这些受伤的经历对他而言无足轻重,并不惧怕被人提及。   “还有这一处……”谢岚山的手最终游移至沈流飞颈部的一处伤疤,像抚摸一棵树的主干,手指自上而下,经由脖颈、锁骨、胸膛向下滑去,试图触摸这纵贯他一身的伤痕。   沈流飞适时顶起膝盖,攻击谢岚山的小腹,两人在床上又滚了一个上下,空间发生旋转——他夺回主动位置。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着,较量着。沈流飞一身冷白肌肤泛起薄红,原是狰狞丑陋的伤疤,经由谢岚山的抚摸竟有了勃勃生机,好像南方草长时候,花也跟着半抿半开了。   很快回归正题,沈流飞压制住谢岚山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视频监控恢复之后,我们都认为凶手是12点之后才杀了丛颖一家,其实是侦查方向被凶手误导了,假设在张玉春到达之前,凶手就已经潜伏在了丛家……”谢岚山一敛方才的玩笑神色,目光认真,“我有一个猜想。”   “巧了,我也有。”猜想只是猜想,凶手到底怎么避过监控视频潜伏进去,两人都还没厘清头绪。沈流飞冷静地提醒谢岚山,“但我也有听闻,省里高度重视这起灭门案,你们局长希望尽快结案。”   谢岚山不满:“又是他。”   沈流飞点点头:“所以他不会支持你这个毫无佐证的猜想,张玉春单方面的口供在种种铁证面前全不足信,他仍是最大的嫌疑人。”   谢岚山表示同意:“如果有目击者能证明他那天确实被抛进河里,才有可能扭转目前对他的不利情况。”   “你找到那个目击者了?”放开谢岚山,沈流飞起身穿衣服,他神色平静,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理智上我好像已经找到了张玉春的目击证人,然而……感情上我还不太愿意相信。”谢岚山也起身穿衣服,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冲沈流飞笑笑说,“我想请你画一幅肖像画,但在此之前我还想请你配合我演一场戏。”   差不多到了约下吃饭践行的时间,谢岚山是开车来的,主动提出载沈流飞一起去。   一辆国产越野车,军绿色,方头大脑,强壮周正。就是有些年头了,引擎与部件老化得厉害,一上路就隆隆作响,跟放炮似的。他倒是一直想换车,可悍马太贵了。   沈流飞头一回见谢岚山自己开车,微微一勾嘴角,语气戏谑:“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古董吗?”   “大哥,我是人民公安,低薪高压,开不起豪车很正常吧。”看出沈流飞嫌自己的车太老太旧,谢岚山不以为然,撇嘴轻笑,“这车是我今生挚爱,你要再糟践它,我就只能请你坐后备箱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同时瞠大了眼睛,旋即互相看了一眼。眉头先皱起,再舒展,最后恍然大悟。   凶手是藏在李睿的后备箱里,避过监控直接入户的。 第25章 追逃(5)   践行的地点约在谭伯家里。家里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了,但地方委实还是太小,谭伯搬了木桌木椅到小区的一棵洋槐树下,招呼着客人入座。   他弄了一桌好菜,辣子鸡丁灯影牛肉夫妻肺片,二荆条晶莹碧绿,七星椒鲜红光亮,谭伯冲两人面露歉意地笑一笑:“川生渝长,爱吃一口辣的。”   所幸谢岚山不忌口,沈流飞也不怕辣,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让谭伯坐在呈直角的身侧。   仲夏多云的夜晚,月亮在云里穿行,偶一露头,就从洋槐树的枝杈间筛落一些光亮,木桌上斑斑驳驳的,连带着桌旁三张人脸都忽明忽暗,晦昧不清。   “川菜配红酒,这是什么新奇吃法?”话是这么说,谢岚山启瓶拔塞毫不客气,尝过沈流飞的藏酒,怎么都灌不下外头那些廉价酒精了。   酒是沈流飞带来的,还是拉图,他说拉菲激扬,拉图浑厚,他偏好后者多一些。谢岚山深以为然。   谭伯不懂酒,仰脖子就灌下了一整杯,待酒杯见底才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问:“我这么喝,不合适吧?”   “酒是助兴用的,如果故意做作却喝不痛快,不就本末倒置了。”沈流飞淡淡一笑,也举杯一口饮尽。   这年轻人瞧来斯文高雅,却很平易近人,谭伯接不上这话,只能呵呵陪着笑。万把块的红酒和十几一斤的烧酒在他喝来其实没区别。酒这东西,于他来说不是助兴而是解愁用的,能喝上头的才是最好的酒,眼一闭,天旋地转,挣扎的不再挣扎,过去的才能过去。   这夜有风。风一过,头顶上槐杨树的叶子就觳觫不止,风再大些,就噼噼啪啪直往下掉。忽然间,一只拇指肚大小的灰青色虫子也跟着掉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一个空碗里。   “拍死它。”谢岚山佯作生气,手敏捷一翻,就让碗口向下,把那只虫子罩在了里头。   “别拍别拍,”谭伯有好生之德,忙出声阻止了他,“这是早蝉。”   谢岚山跟沈流飞对视一眼,故意一惊一乍地问:“这小虫子是蝉吗?时间还没到吧。”   “它出世早,是专门来向农人报喜的。”谭伯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蝉从碗底下解救出来,护在手心里,放它飞走了。   沈流飞静静旁观。这个瘦小黧黑的老人刚刚放生了一只小虫子。   谢岚山也看着谭伯,忽地冲他一笑,说:“谭伯,你真的是个好人。”   “不不,我哪儿……哪儿是好人……”老人貌似经不得夸,摇头摆手,“我就是这世上最常见不过的一个普通人……”   “不,不常见。”谢岚山替谭伯将空酒杯斟上大半,正色道,“干我们这行久了,接触的全是社会的阴暗面,为遗产大打出手的兄弟,为情人毒杀妻子的丈夫,特别容易对人性失望。亏了谭伯你的存在,我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这么纯粹的好人。”   谢岚山一举自己的酒杯,对谭伯说:“我敬您一杯。”   “我真……当不上……”老人脸涨得通红,想推脱,却拗不过对方一脸的诚恳。他再次举杯饮尽,太急,被呛得连连咳了几声。   “就像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个灭门案,”谢岚山放下酒杯,把话引向正题,“我们明明已经抓着了凶手,对方却死活不认,非说他是被人陷害的,12日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他被人迷晕载走,抛进了樊罗江里。不过,现在所有的铁证据都指向他,他再狡赖也没用,等移交检察院再上了ting,该枪毙的还是得枪毙。”   他强调了时间,确切的时间可以唤起确切的记忆。   果然,谭伯明显手抖一下,结巴着问:“不……不能吧,既然案子有疑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判了吧。”   “怎么不能?这样的案子还少么?”谢岚山用目光指了指沈流飞,“您问沈老师。”   “确实不少。”沈流飞淡淡说,“人们常说正义不会缺席,只会迟到,但迟到的正义对当事人毫无意义,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也在牢里耗费了半生。”   “咱们的局长忙着要结案,要邀功,限时破大案,真他妈把他牛逼坏了。”谢岚山兀自长吁短叹半晌,忽然把头扭向谭伯,“谭伯,你说要不要救他一命呢?”   “救……救谁?”谭伯一愣。   “救那个声称被人扔进樊罗江的嫌疑人,对了,他有名有姓,叫张玉春。”谢岚山定神注视谭伯,“张玉春说那天他被人从江水里救了起来,如果能找到那个救他的人,他就还有救。”   谢岚山从兜里摸出手机,像是要给沈流飞看里头的视频,结果却把手机放在了谭伯面前。   里面是一个面对审讯痛哭流涕的年轻男子,他反反复复地说着: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以前是犯过错,可我已经改了,我想做个好人……我真的是个好人……”   声声“好人”炙烤着老人的心。他再喝了一杯。他从没喝过那么好的酒,却一点没觉出它的好来,反倒觉得一种极致的苦与涩充溢口腔与喉管,难以下咽。   视频里,被讯问的年轻男子哭得嘶声力竭,眼泪鼻水流作一处,讯问他的警察厉声斥喝“老实交代!”,俨然根本不信他的。   惨。声音听着惨,人看着更惨。   这个老人备受煎熬。   谢岚山拿回手机,关掉视频,说:“那夜下过暴雨,刮过强风,那么黑的天,那么浑的水,一个人能奋不顾身地跳进未知的大江里救人,这是多么慈悲又崇高,如果他知道有个人因为他的沉默失去生命,他一定会心里难安的吧。”谢岚山再次看向沈流飞,“是吧,沈老师?”   “是,”沈流飞点点头,“也许从此每多过一天,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脸色愈发煞白,谭伯几乎是震颤着问:“真的……真的会枪毙吗?”   “我刚刚说了,如果有人替他作证,就不会。”谢岚山严肃不过三秒钟,又唉声叹气,“可茫茫人海哪儿去找人呢。再说没准儿就是这姓张的小子为脱罪胡说八道呢,他是个前科犯,还吸毒,会干出杀人全家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谭伯眼神愈发空洞,再也没有接话。   “好了好了,说是为谭伯践行,结果尽说这么扫兴的事情,咱们再干一杯吧。”谢岚山仰对天空,面色略显惆怅,像是在想喝这一杯的由头。然后他想到了,他对谭伯说:   “让我们敬未泯的良心一杯。”   一场践行宴,菜没吃多少,酒更喝得不痛快。   人是谢岚山开车载来的,但眼下两人都喝了酒,酒驾是万万不能的,便趁着月色不错,一起散了个步。   稀疏星子半轮月,两人穿过狭仄老旧的小区,谢岚山轻轻吹着口哨,微有醉意。   沈流飞问:“你们公安可以把讯问录像对外人播放吗?”   “当然不可以。”谢岚山答得斩钉截铁,旋即冲沈流飞侧了侧头,附靠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我在一部国产刑侦剧里截的片段。”   见沈流飞眼里还有疑问,谢岚山适时又补一句:“江边黑灯瞎火,谭伯一定没看清张玉春的长相。”   沈流飞微微一笑。这家伙眼神亮晶晶的,一个成年人,倒有几分像不肯循规蹈矩的孩子。他问他:“你觉得这招管用?”   谢岚山反问他:“你在我之前就怀疑谭伯了,为什么?”   “简单点说,人性本恶,我不太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见谢岚山眼神充满内容,这点答案或许不够满意,沈流飞继续说下去,“详细点说,一些无意识的微表情出卖了他,谭伯对‘猎网行动’有着超乎普通人的关注,我没先知到把他跟这起命案联系在一起,但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有阴影的人。”   “那么,你呢?”谢岚山突然把脸凑近沈流飞,等红灯的档口,他们咫尺相距,呼吸相闻,酒液经由口腔温热,仿佛香水尾调,散发出更隽永沉郁的香气。   谢岚山问:“你有阴影吗?”   “每个人都有阴影。”答非所问,沈流飞视线向下,落定在谢岚山的颈部,他看似随意地拨弄起那根子弹项链,指尖缓缓擦过谢岚山脖颈的肌肤。   手指修长冰冷,有种即将遭人割喉的奇异感觉,危险又神秘。谢岚山感到晕眩,他想,可能是拉图后劲太足,还是上头了。他及时从沈流飞手中把自己的东西夺回来,打哈哈掺沙子,没个正经。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没有把握。”良久,谢岚山轻轻叹气,“就再信一次吧。”   再信人性一次。 第26章 追逃(6)   重案队的陶队长这两天日子不好过。这么惨的案子,社会各界都在向市局施压,先是丛颖的舅舅频频向他上级投诉,质疑他拖沓办案,认为嫌疑人都已经缉捕归案了,铁证如山,怎么还不送审枪毙呢?接着一个好事的记者挖出了他跟张玉春那点私交,说他没事就以职务之便问人要烟,也是由他作保一个吸毒前科犯才成了外卖员,也才酿出了这场惨案。   那个转发量惊人的新闻谢岚山也看见了,陶队长压力很大,汉海市局人人压力很大。   陶龙跃被领导要求跟丛颖舅舅沟通,安抚受害者家属的情绪。没想到李睿跟这从未见过面的舅舅竟一见如故,很快达成同盟,上回还是犯罪嫌疑人,这回倒成了半个家属。   陶龙跃不能再当着区领导的面把人带走,得亲自上门跟人做个交代。   谢岚山要求与陶龙跃同去。尽管由于监控作证,李睿的嫌疑已经彻底排除了,他的时间线索无懈可击,但谢岚山仍对这个男人心存怀疑。   临出市局前,陶龙跃特地问他:“开没开车?”   谢岚山嫌他啰嗦,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开了,今天我载你。”   陶龙跃傻乎乎地高兴着,只当谢岚山听了自己一劝:“大好的直男,别被那些歪魔邪道给掰弯了。”   谢岚山懒得陶龙跃废话,这小子看着比谁都直,哪知道满脑子都是男盗男娼的龌龊思想。   “上头要求结案。”车上,陶队长揉揉眉骨那道疤,长叹一口气。   “上头,”谢岚山专心开着车,目不斜视,“你是说刘局吧?”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后,谢岚山捻动着胸前挂着的那颗子弹,一语不发。   这个刘局就是如今市局第一副局长,刘炎波。想当年,刘炎波、陶军与谢佳卿,省里赫赫有名的缉毒铁三角,由于屡立战功,还曾集体受过公安部的表彰。谢岚山年幼时家中常挂一面锦旗,上头写着“不负苍生,人民英雄”,老谢不以后四个字自居,却常以前四个字自勉,也一直以此激励鞭策着儿子。当时这三个人被亲切地唤作“火三角”,因为五行里头火克金,他们是最让金三角那些毒贩胆寒的存在。到如今火三角分崩离析,一个死了,一个瘸了,还有一个,官越做越大,当年那点“不负苍生”的初心看着也早忘光了。   从人之常情上讲,谢佳卿与刘炎波的交情那是过了命的,既是生死不弃的战友,也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即便没有临终托孤之意,刘炎波对他留下的这根独苗多加照拂也是应当应分的。但刘炎波没有,不仅没有,反而一直待谢岚山十分苛刻。迟迟提不上个一官半职也就罢了,上回闹出击毙行凶歹徒那档子事,检察院都没意见,刘炎波却执意要开除他的警籍。   谢岚山以前没想过,但这件事后他时不时就会想起穆昆跟他说的那些话。   那颗从老谢背后打入心脏的子弹。   “还有丛颖那个舅舅,听邻居说平日也不见走动,现在天天跑警局,要求严惩张玉春,我跟他说警察办案有程序,他却说我徇私包庇。”陶队长忿忿不平。   “这事儿也不怪刘局和家属,”谢岚山说,“线索太少,除了张玉春,没人能证实他话的真实性,如果办案只靠一张嘴,别说凭空多生出一个嫌疑人,直接说外星人来杀人灭门的都行。”   “对了,李睿父亲李向前车祸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   “怎么回事?”   “左前轮油管螺丝松动,导致漏油乃至刹车失灵,撞上了集卡,还没送医呢,就死了。”   谢岚山微微皱眉:“这种螺丝带锁死装置,通常不可能自然松动。”   “没错,刹车被人为做了手脚。所以保险公司以‘自杀不能获赔’为由拒绝理赔。”陶龙跃叹气,“李睿他妈当时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李睿少年那会儿还是过得非常辛苦的。”   谢岚山提出疑问:“为什么没从他杀的角度来调查这起事故呢?”   “他杀?杀谁?李向前?他欠债几百万,那个时候可是天文数字,要债的天天上门,砍手跺脚倒有可能,弄那么隐蔽的手段把人给杀了,剩下孤儿寡母怎么还钱?而且李向前刚买了巨额的意外险就出了事,时间也太蹊跷了。当时,包括丛志明在内的一些李向前的朋友也接受过调查。丛志明证实李向前向他借过钱,他不肯借,李向前的情绪就很不稳定,回去没多久就出了车祸。”陶龙跃说,“反正那起事故就以‘自杀’结案了,家属虽然哭得死去活来,最后也接受了这个调查结果。”   谢岚山持续皱眉,在信号灯变色的瞬间疾驰冲过路口,危险驾驶。一声“死去活来”,陶龙跃的口吻未免太轻描淡写。   老谢死的时候,他也以为他妈能“接受”这个结果,他挺着没哭,但他妈挺着挺着,就疯了。专业点讲,叫精神分裂,医生安慰他,说是由亲人亡故这种巨大的心理创伤诱发的,积极治疗,能好。   旁人一语而过的“悲痛”“创伤”,却是真扎实砍在他们母子身上,是一种血淋淋的亲历。谢岚山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了十几年,没好,倒愈发严重了,现在他妈完全认不出亲儿子,一见他就大喊大叫。   谢岚山的东风驶进创意园区,门卫还认得驾驶座上的这张脸,却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上回不曾看见的阴霾,吓得他没敢再拦。   丛颖舅舅也在茕立设计公司,显然跟这半拉的外甥女婿走得很近。陶龙跃进了李睿的办公室,谢岚山没跟进去,而是留在了公共办公区。   跟所有的写字楼一样,这设计公司阴盛阳衰,他很快就泡在了妹子堆里,成了万花丛中那点怡人的绿。   “李总一直鼓励我们多买设计或者艺术相关的书看,每个月都有额外的购书费,他说设计师需要多充电,多提升审美,遇见特别好的书就给他也捎一本。”   谢岚山站在上回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两个女孩之间,整个办公区的女性同胞都盯着他看,毕竟警察见多了,这么飒的实属稀有。   只有Tracy,跟上回一样从他身前走过,昂着优雅脖颈,目不旁视。   “这是你们老板的助理?”谢岚山注视着Tracy离去的背影,高挑苗条,与丛颖身材相似。   “不仅是工作上的助理,还是私人生活秘书。”瘦一点的姑娘告诉他,Tracy原名林瑞希,是戏剧学院学表演的,演过一些小角色,所以平日里待人颐指气使,只当自己是女主角。   陶龙跃挨了丛颖舅舅一顿批,又不能还口,气咻咻地离开了李睿的办公室。   与谢岚山回市局,刚进门就看见丁璃慌慌张张跑过来。   “张、张玉春的人证来了!”气儿都没捯匀就开口,丁璃咋咋呼呼,“来自首的!” 第27章 追逃(7)   谭广胜没想到,从湍急漆黑的江水里救上一个人来,结果却把自己搅和进了一个灭门大案里,连带三十年前的那个旧案都翻腾出来,以至他躲了逃了一辈子,到头来发现天道竟然如此公平。   事情得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时他还不是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谭伯,身边人管他叫胜哥,因为他豪迈,仗义,一身江湖大哥的气质。   谭广胜深以这声“胜哥”为傲,十分乐得帮人一把,有时是举手之劳帮个小忙,有时却是揽下要命的大事。老婆颇有微词,嫌他太傻,他总一笑而过,施比受更有福,早晚咱会有大福报。   谭广胜没等来他的“大福报”,等来的却是一起做工的兄弟找他帮忙,哭哭啼啼地说工厂的谭姓老板恶意欠薪,他跟其它几名工友总共被欠了十万块,现在想去讨薪,但谁都不敢先开这个口。   谭广胜其实只在那儿帮了两天工,钱虽也没结,但不至于影响他开火仓,但谭广胜听闻那谭老板夜总会里消费一次就得一万多,偏偏不肯支付这该付的十万块。他怒血上涌,当即一拍大腿,行,我本家,我来讨!   谭广胜带着工友们跟谭老板谈判,他没文化,但口才与生俱来,他鼓动谭老板公司里其它的工人一起罢工,一起向高层讨薪施压。   事态一度弹压不住,见谭广胜是一群人里唯一的硬骨头,立马想出一个“擒贼先擒王”的阴招。他派人放出风去,老板不结薪水,是因为跟谭广胜有些私怨。   那天,谭广胜永远记得那天,他纠集同样被欠薪的工友们包围了谭老板的公司,封门堵路,他指挥他们拉扯着横幅,带头高喊口号。没想到谭老板平日里结交广泛,很有些不三不四的道上朋友。大门后直接冲出一些人来,对工人们进行暴力驱赶。   谭广胜能打。虽然生得矮小,但他小时候学过武,常被人调侃说他打架的样子像李小龙。可惜对方人多势众,他左冲右突地跟人干仗,还是被擒住了。三个大汉扭着他的肩膀,迫他下跪,他抵死不从。   谭老板佯作好人,对工人们说,不是不想给这钱,实在是气不过这姓谭的为人,你们让他跪,他要肯跪就恩怨两消,这十万块钱马上就跟哥几个结清。   流言的星星火花在这一刻燎原爆发,工人们急于回家过年,纷纷劝他,说胜哥,你跪嘛,跪了我摁就可以过年咯。   被擒住的谭广胜仍像发威的狮子,谁近身劝他,他朝谁吐唾沫,他没读过多少书,但听过一句话,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随随便便给那姓谭的下跪呢?   一个工友大着胆子先上来,对谭广胜的胳膊粗暴折了一下,接着一群工友都上来了,对他拳打脚踢,包括最先那个来哭着求他的,也狠狠甩了他两个大耳光。   最后跪没跪谭广胜自己也不记得了,他一直悲壮地仰脸望着头顶青天,直到被这一拳一脚的给打晕了。   谭广胜挨了顿自己人的暴打,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两个月,期间没一个工友来看过他,回家以后发现老婆忍无可忍他这些年的热心肠,已经跟人跑了。   谭老板在当地很有方方面面的人脉,谭广胜还没出院就受到对方的威胁,要他赶紧滚,不然见他一次打一次。谭广胜没办法,只能拖着条伤腿,远走他乡。   后来他发现,两条腿好像有了长短,虽说平日里看不出来,也不影响走路,但谭广胜心里从此落下一个疙瘩。他越想,越想不明白这个事儿,帮人一忙,反倒闹得自己伤了身也伤了心,伤了身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觉得人这东西实在太可恶了。   对人性失望之后,为谋生计,谭广胜干过不少坏事。某天夜里他翻入一家工厂偷钱,结果被看大门的狗追着咬了一条街。大腿被生生撕掉一块肉,鲜血淋漓。他踉跄着往前走,太狼狈,也太绝望了。   不知走出多远,谭广胜随意敲开一户人家,他精疲力尽,身无分文,就想讨一口水喝。   开门的是个女人,对于陌生男人的来访略显迟疑,但当她低头看见谭广胜流着血的腿和露出脚趾的鞋,又动了恻隐之心。她打开门,对他说,哥子,进来坐噻。   谭广胜的心脏狠一悸动,他乡异地,久违了的乡音。   “哥子,你喝茶嘛。”   接过一杯烫手的大麦茶,谭广胜心中涌现一股暖流,他像一截枯萎多年的木头,被这暖流浇灌得有了生机。   女人也是嫁过来的,多少年没回过家乡,所以同对这一口乡音特别亲切。 似乎对谭广胜也没有防备之心,实话实说,“我男人出切打工了,这屋头就我和我女儿。”   女人的灶台上还煮着东西,与谭广胜闲聊两句,问了问家乡的变化,转身又进了厨房。   厨房与客厅隔着一道帘子,淡绿色的底,碎花,素淡漂亮。   帘子后隐隐传来女人的声音,谭广胜竖着耳朵听了听——   “我看他这样子肯定是犯过案子的,我先举报他,再想办法拖住他……”   嘭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谭广胜的脑子里炸开了。他手足冰凉,浑身打抖,所有方才被焐热的血液都化作了最寒冷的冰碴子。这一瞬间,谭广胜想到耀武扬威的谭老板,想到永远骂他没出息的老婆,想到甩他嘴巴的那个工友,人善狗也欺,他毫不犹豫地从客厅的果盘里拿起一把水果刀。   女人刚一掀开帘子出了厨房,谭广胜就扑了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恶狠狠地扎了对方十几下。积累发酵这些年的怨恨亟待发泄,他只想发泄。   女人的女儿原本在楼上做功课,听见异响便从楼梯上下来,一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失声尖叫。   杀红了眼的谭广胜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一捂女孩的嘴,也朝她捅了十几刀。   淡绿色的帘子上全是血。杀死这对母女之后,谭广胜提刀进了厨房,他想看看女人是跟他的丈夫打电话报信,还是正跟哪个饶舌的邻居多嘴,结果却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屋中暗流涌动,女人打定主意,就步履轻轻地朝那个一脸凶横的男人走了过去……”   这是收音机里传来的一个男人声音。   谁能想到,曹孟德杀吕伯奢的故事竟会在千年之后重演,谭广胜怔在原地,呆若木鸡。   灶台上的干锅排骨正冒着热气,灶台边放着一台小型收音机。女人习惯一边做饭一边听收音机,方才他听见的那些话,其实是收音机里的《百家故事汇》。   他不知道女人有边听故事边做饭的习惯,他太敏感了,敏感到甚至没有听清故事汇里的女人说的是普通话,不是他的家乡话。   谭广胜木然地走出厨房,看见倒地的女人身边还有一些瓷碗的碎片,他数了数,正好三副碗筷。   他瞬间泪流满面。   善良的女人还想留他吃一顿热饭。   他却把这份善良杀死了。   谭广胜抹除了自己留下的指纹,卷走女人的一些私房钱与首饰,首饰装在一个银质的首饰盒里,看上去有些年月。他走得太匆忙,后来从报纸上得知,自己在现场留下了一只血脚印。   按说钱花光、首饰变卖之后,他应该很快把那个首饰盒也处理掉,以免日后被警察查到。但谭广胜没有。他一直鬼使神差地把这首饰盒藏在身边,以此提醒自己,要用余生偿还罪孽。   因为不以为然察觉的长短脚,谭广胜自知,自己鞋底的磨损特征十分独特。他听人说起“猎网行动”,又从陶龙跃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出来,足迹也有画像,什么磕痕、踏痕、跄痕、压痕,有时比DNA还精确,过去刑侦领域不重视这块儿,现在重视了,犯罪嫌疑人就跑不了了。   甚至他还看见民警为了灭门案在出租屋排查流动人口与劣迹人员,拿墨汁往地上一倒,让人随意一走,鞋模便一目了然。   字字句句,桩桩件件都令他心惊胆战,他逃了半辈子,第一反应,还是逃。   现在,刑侦局的讯问室里,谭广胜能逃却不逃,反而主动交代了三十年前那桩旧案。   重案队里他有熟人,两个不错的小伙子,都客客气气管他叫“谭伯”。   “我知道以现在的技术,那个血脚印早晚得坏事,就想赶紧离开,我又怕你们会怀疑,所以我就说我女儿要接我过去……”女儿是杜撰的。他所有的钱都拿去捐了,天天吃馒头就盐巴,哪个女人肯跟他,又哪来的女儿。   陶龙跃难得在讯问嫌疑人时陷入沉默,老人坦白的一切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谢岚山问:“灭门案案发那晚,你为什么会在樊罗江边?”   答案不言而喻。樊罗江是个天然垃圾场,身为逃犯的谭广胜多半是想湮灭旧案的证据。   果然,谭广胜说:“我想扔了那个首饰盒,可能只有扔那里永远没人找得到。”   谢岚山问:“然后你看见了什么?”   谭广胜说他可以作证,那晚他看见一辆红色的奥迪开到江边——车标是四个圈儿,他认得出。嘭一声就往江里扔下去一件东西,他马上发现是个大活人。而对方已经上车,扬长而去了。   陶龙跃问:“车牌号记住了吗?”   谭广胜摇头:“天太黑了,当时只想着救人,没注意别的。”   陶龙跃明知故问:“为什么当时不报警?”   谭广胜解释:“没法解释清楚大半夜的一个人在江边,就怕你们把我当可疑人士,也让我留足印。”   陶龙跃继续问:“那为什么现在又来了?”   谭广胜看了谢岚山一眼:“说不上来,我想了两天,想到那到底是条命,那天夜里我跳大江里救他也可能淹死,但我还是跳了,所以我也决定来了。”老人又看了谢岚山一眼,摇头苦笑:“可能让我再想两天,我就又不来了。”   谢岚山同样感到震惊,他隐约感觉到谭伯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却不知道真会牵扯出多年前的一桩旧案来,他面容严肃地问他:“你知道你坦白那些的后果吗?”   “知道。”谭广胜点点头,“吃一颗子弹嘛,知道。”   这个迟到三十年的结局带来的不是惶恐,而是解脱。他说他永生难忘女人临死前的眼神,无论做多少好事,午夜噩梦惊醒,眼前就是血泊中女人与她女儿的惨相。他说他书读得不多,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叫农夫与蛇,当时他气得浑身打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最无耻卑劣的那条蛇。   “过了囊多年,我一直都记得到,那个女的喊我哥子,把狗都嫌的我带回屋头切,给我喝热的茶,还想让我吃顿饱饭……”谭广胜操回一口家乡话,他过去太怕泄露马脚,一直连说话都战战兢兢的。   目光传透讯问室冰冷的石灰墙,谭广胜眼里充满着无尽的悔恨与热望,仿佛久久未归的家乡遥遥在望。   他最后说,我不是个好人。我下辈子……争取当个好人。   谭广胜与张玉春非亲非故,他的证词令急于结案的刘局再无话可说,张玉春终于重迎生机。   “一个潜逃三十年的杀人嫌犯,为了救另一个杀人嫌犯主动自首,这怎么听都像天方夜谭。”陶龙跃仍未从谭广胜的招供中缓过来,愣怔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   “永远不要低估我们自己。”谢岚山说,“我们不就是这样矛盾又奇怪的物种,可以为蝇头苟利你死我活,也可以翻然悔悟,立地成佛。”   “既然张玉春有了人证,说明张玉春不是鬼扯,在他到达丛家之前,真凶已经通过某种手段避开监控潜伏在那儿了。”陶龙跃扭头吩咐小梁与丁璃,“樊罗江边的地区还没开发,马路监控还没完全覆盖,不管怎么说,先去查查丛颖的身边人,谁是开红色奥迪的。”   谢岚山说,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办法。言毕抬头,他心有灵犀般望向重案组的办公室门口,看见一个人自门外进来,微微一笑。   沈流飞。   “沈老师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陶龙跃依然跟沈流飞不对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国人,结果还是老美做派,大案当前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无组织无纪律。   “我已经入职了。”沈流飞是背着画板来的,一眼没看陶龙跃,反倒对谢岚山说,“模拟画像的最佳时间是案发三天内,我们已经迟了,必须抓紧时间。”   离开审问犯人的讯问室,坐在单独的办公室里,张玉春被递上一杯热茶,开始细述那天送外卖抵达丛家之后发生的事情。这并不容易,事情过去够久的了,记忆已经混淆,画面已经残缺。   像修复一件埋藏已久的古物,沈流飞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与专业,指引着张玉春回忆当时的情形,一次次拼接调整,一点点还原上色。   “那时灯光很暗,为我开门的女人头上包着毛巾,遮遮掩掩的,我当时以为是阿姨刚刚洗澡出来。她请我进去坐坐,我也正好想见见丛小姐……”   时间过去近三个小时,画板上终于出现了一张清晰的女人脸孔——   谢岚山与陶龙跃同时惊呼:“Tracy!” 第28章 斗智(1)   清晰的人物画像一显现,陶龙跃先是大惊,继而疑惑:“可监控明明白白显示,案发当天她并没有进过丛家。”   “这就要问李睿了。”谢岚山抬眼看见掷下画笔的沈流飞,一字不说,只用眼神浅浅勾挑,两人便同时往门外走去。   “欸,你们这是上哪儿?”陶龙跃一时发懵,没来得及反应。   “笨瓜,”谢岚山一抛手中的车钥匙,又用另一手稳稳当当接了住,“当然是去找李睿了。”   出了刑侦局,来到停车场,面对那辆军绿色的SUV。陶龙跃习惯性地想坐副驾驶,没料到却被谢岚山伸出胳膊一挡,撇嘴道:“你坐后面去。”   “常坐你的车,也该礼尚往来,让你体验一下我的驾驶技术。”谢岚山拉开车门,冲沈流飞微一欠身,特别好看地笑了笑:“沈老师,请。”   这一路,陶龙跃都不喜兴。男人的副驾驶座,这是一个相当亲密的位置。由于他跟谢岚山的关系不一般,既是竹马又是铁瓷,所以陶龙跃曾信誓旦旦向谢岚山表态,我的副驾驶永远是你,除非哪天我有了老婆,女朋友都不行。   谢岚山的回答也挺给力,他笑弯了眼睛说,一样一样。   你看现在。   陶龙跃坐在后排,听着沈流飞与谢岚山你一言、我一语地梳理案情。   案发那天,Tracy藏身于李睿的车后备箱里被载去了景江豪园,由于别墅自带的地下车库在室内,这是唯一监控照顾不到的地方。待时机成熟她就利用后备箱里的逃生装置出来,趁夜杀死丛颖一家。先用丛颖的手机下外卖订单叫来张玉春,假扮刚洗完头的住家阿姨,趁机用麻醉剂弄晕张玉春,布置完现场后,再穿戴上他的冲锋衣与头盔,堂而皇之在监控镜头下离开现场。最后她用丛颖的手机再发消息给李睿,让他来取车,运走被她藏在后备箱里的张玉春。   陶龙跃从头到尾如听天方夜谭,目瞪口张,表情精彩纷呈。   谢岚山说:“我已经问过Emily,她证实Tracy的车就是红色奥迪。”   陶龙跃诧异:“你什么时候问的?还有……谁是Emily?”   “李睿公司的,那小胖妞见我俊俏,非要塞我她的手机号,我不忍驳她面子,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岚山扭头看了沈流飞一眼,没正经地表态道,“沈老师你别介意,虽然我就跟人民币一样讨喜,但为人绝对正派,忠贞不二。”   沈流飞微微一笑:“你这脸皮不用来研究防弹衣,真是可惜了。”   谢岚山还在那里“哪里哪里,客气客气”,陶龙跃听不得这些“打情骂俏”,赶紧插嘴:“只有模拟画像怕是还不够定罪,这案子市检二分院已经介入了,也不知道被哪个领导惯的,全是不知一线疾苦的大爷。”   “这个手法需要非常精确的时间点来配合,否则尸检结果就会露馅,所以Tracy点了现切就可以配送的烧腊,还在电话里与店主起了争执,要求立即送餐。”谢岚山说,“我们可以让那家烧腊店店主辨认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证明那个时间她确实在场。”   陶龙跃不解:“可我还有一点不理解,既然这样,Tracy为什么还要烧监控室呢?监控录像指证了张玉春,明明对她有利。”   谢岚山不再说话,这点他也暂时想不明白。   “还有,”陶龙跃继续问,“如果案子的真相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么李睿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同谋还是毫不知情,只是被人利用了?”   谢岚山想了想:“虽然目前还没有证据,但我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Tracy一个女人不太可能完成这样精密的犯罪?”   “不是,”谢岚山努了努嘴,“因为这样太无能了。”   陶龙跃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么无能?”   副驾驶座上,一直谈性不浓的沈流飞淡淡开口:“范达因的推理小说二十守则。”   不待陶龙跃这糙汉继续发问,谢岚山已经点头:“守则第十一条,推理小说中的真凶必须是重要角色,是读者感兴趣也了解的人物,而不能随便将罪名加诸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身上,那是作者无能的表现——即便这是生活,不是小说。”   “至于李睿到底在这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逮着Tracy问问就知道了。”这理由乍听不合理,再听更荒唐,偏偏这两人就跟提前串过台词一般,默契十足,谢岚山转头,冲沈流飞一笑,“总而言之,知我者,莫若沈老师也。”   谢岚山与陶龙跃赶去茕立设计公司,却听李睿说,Tracy已经请假三天了。   丛颖舅舅几乎把李睿的公司当作自己家,每一回刑警上门,都能跟他迎面撞上,也都得受他的盘诘责问。丛志明一毛不拔,对待自己的穷亲戚们也极端吝啬,但李睿相当大方,丛颖舅舅不禁惋惜,如果外甥女没死,自己能从准外甥女婿这儿捞得的好处还能更多。   创意园区临时停电,气温骤升的六月天,空调运行不了,每个员工的脸上都瀌湿了一层油汪汪的汗水,粉底浮了一脸。只有李睿。一身不算轻薄的西服,却寸汗不滴,他儒雅清俊又谦逊,一改上回在讯问室里的局促与狼狈。   李睿问陶龙跃,找Tracy有什么事吗?   他话音刚落,丛颖舅舅就喊起来:“那个送外卖的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呢?你们全是吃干饭的,拿着我们纳shui人的钱,却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陶龙跃不能跟受害人家属置气,只能耐着性子问李睿:“告诉我们Tracy的地址在哪里,关于你女朋友被杀的案子,我们有些问题要问她。”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我可以帮你问问公司同事。”李睿按下一个分机号,叫来了Emily,他的目光先后从两位相熟的刑警身上移开,最后停落在沈流飞的脸上,“这位警官以前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称呼?”   沈流飞平静接下李睿的目光:“沈流飞。”   Emily跟Tracy平时还算聊得来,背地里喜欢嚼人一点舌根,但心眼其实不坏,送过痛经发作的Tracy回过家,家庭住址是知道的。   陶龙跃与谢岚山离开之前,沈流飞居然扭头邀请李睿:“李总不一起来么。”   “当然。”李睿笑笑,兵来将挡,“我也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Tracy被他们找到时已经死了,死在她的红色奥迪内。   太阳很大,人们围着奥迪车发出聒耳的叫声,有个保安模样的男人正举着椅子砸车玻璃窗,还有人在人群中大喊:“我两天前就看见这辆车停在这儿了,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在法医队赶到之前,陶队长着手准备现场勘验。从尸体外表征象来看,Tracy死亡时间应该超过48小时,车窗被砸开之后,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密闭狭小的车内空间,一个炭盆已经燃烧殆尽,一种很宽的黑色胶带贴在轿车内部,将前后四扇门窗封堵得严严实实。   陶队长为自己的迟来一步感到恼火,打了个电话回市局,恶声恶气的。沈流飞一直观察着谢岚山。这个男人,面对散发恶臭的尸体仿佛倾身闻嗅花香,神情专注又隐隐含着兴奋。   “谢岚山,你看。”沈流飞指了指副驾驶座边的那扇车窗,整辆车看似形成了一个绝对的密室,然而这扇车窗并未一升到顶,它留着一道不易为人察觉的缝隙。   谢岚山微微皱眉,盯着这条缝隙思索良久,恍然大悟道:“《爬虫类馆杀人事件》。”   沈流飞微微一笑:“John Dickson Carr”   两个人默契地达成共识,同时抬头转身,向不远处的李睿看了一眼。   “年纪轻轻又这么漂亮,为什么要自杀呢?”   人们喜欢这样戏剧性的意外,上唇碰下唇,吧嗒吧嗒就议论开了。李睿看似在围观人群之中讨论Tracy的死因,实则却与众人格格不入。他意识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便也回过头来,大方回视着谢岚山与沈流飞。   李睿神色平常,辨不出悲恸还是欢喜,但他的眼里有些东西一晃而逝,只有谢岚山看见了。   这个眼神令他感到眼熟又亲切,混合着暧昧的笑容与隐晦的得意,一向温和谦逊的李睿,因为这个眼神,变得狂妄傲慢,不可一世。 第29章 斗智(2)   重案队队员破Tracy家门而入,一番搜查之后,发现了丛颖的手机还有一个车用的新型电子解码器,黑市上流通的那种,巴掌大小,盗车贼必备,能开车门能打火。陶龙跃说,看来你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就是Tracy潜藏在了李睿的后备箱里,由地下车库入户,成功避开监控杀死了丛颖一家。她是李睿的私人秘书,可以在平日接触中很轻易地用这种解码器复制了他的密码,实施犯罪。   同时还有别的发现,Tracy有个一年前申请的微博小号,里头详细记录了她是怎么爱慕李睿又厌恶丛颖,整整一年时间,她倾诉她求而不得的爱情,字里行间敏感又骄矜,也毫不隐瞒自己萌生了杀人的念头,并在最后几条文字中对这个潜伏栽赃的杀人手法供认不讳。   Tracy在这个微博留下的第一句话郑重又伤感,他是我魂牵梦萦的故地,是我无法企及的远路,如果没有丛颖,一切都将美好起来。   继续调查之后,迷雾渐渐拨散,灭门案的真相似乎愈发清晰。李睿是固定车位,虽然老旧的停车场没有全面覆盖监控探头,但管理员可以作证,确实有一辆红色的奥迪停在那里很多天。   “Tracy提前几天就把自己的车停在了那里,借丛颖的手机发消息让李睿取车回来,然后趁夜色把张玉春搬上自己的车,再开去樊罗江边,杀人栽赃。可见,张玉春只是被随机找来的替死鬼。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如果不是谭伯意外卷入这个案子,无论张玉春是死是活,她都已经脱罪了。”面对这么处心积虑的布局, 陶龙跃惊叹不已,“这个案子总算尘埃落定了,从一年前的微博内容来看,李睿毫不知情,而Tracy动机明确,自知事情即将败露,所以畏罪烧炭自杀。”   谢岚山皱眉,沈流飞不语,他们看来心事重重,对这结论并不信服。   陶龙跃问:“怎么,二位还有疑议?车内是完全密闭的空间,Tracy显然是醉后烧炭自杀,为了爱情就杀人一家,可怕的女人。”   谢岚山反问:“你没看过John Dickson Carr吗?”   陶龙跃没听明白:“什么?什么迈克尔,什么杰克逊?”   “约翰·迪克森·卡尔,”陶队长不识范达因自然也不识美国“密室推理之王”卡尔,谢岚山几乎要翻白眼,“拜托,大哥,读点书吧。”   “这种推理小说都是扯淡,实操根本用不上。”陶龙跃撇嘴,狡辩,还挺生气,“再说你小子搁我这儿装什么文化人?你以前也不爱读书啊,别说莎婆和道尔了,金庸古龙你都分不出来,要没宋祁连每逢考试就给你打小抄,你连高中都未必能毕业——”   谢岚山如蛇被打七寸,偷瞥沈流飞一眼,赶忙狡赖:“好汉不提当年孬,你别当着沈老师的面揭我短啊。”   沈流飞没工夫听两人例行公事般的拌嘴,回头看向丁璃,十分礼貌地说:“麻烦你取一卷宽胶带来,再问一问身边同事,有没有大功率的车载吸尘器。”   丁璃很快借来一个小型充电式的车载吸尘器,沈流飞在市局里找了一辆车,亲自示范这个密室手法。   “John Dickson Carr,美国推理小说家,他有一部小说叫《爬虫类馆杀人事件》,里头的凶杀现场用的就是这种胶带密室的手法。凶手伪造完成自杀的现场之后,就用胶带将车内的门窗都封住,仅留一扇车窗,胶带封一半留一半,接着凶手就从这扇打开着的车窗里脱身,一面长按钥匙升起车窗,一面调整胶带黏贴的位置,最后,在车窗尚未升到顶时留一道缝隙,将吸尘器的进风口对准这道缝隙……”   沈流飞打开吸尘器,随着隆隆作响的马达声,缝隙后,留着的那一半胶带很快被吸附上来,牢牢黏在了车窗玻璃上。   密室完美形成。   “只要有车钥匙,胶带若一次黏不成功,能调整也能重来,”谢岚山补充说,“你说Tracy能借贴身秘书之便拿到李睿的车钥匙,反过来说,李睿也一样。”   “那么,沈华生,谢尔摩斯,证据呢?”陶龙跃短暂愣神之后,很快就恢复了一位公安干警的干练与专业,“我个人是很钦佩你们博览群书,也很欣赏你们奇技淫巧,但是你们要知道,就你们刚才说的这些,一旦上庭,一个傅云宪就够李睿无罪释放了,还有,你怎么跟市检二分院那帮大爷交待?人家问你要证据?你说没有,只有推理。”   谢岚山被陶龙跃成功地噎了回去,市检二分院的公诉处领导叫唐奕川,为人极其清正,整一个嫉恶如仇的玉面包拯,犯人落到他的手里必当从严从重,对待同一司法体系内的公安人员,也严厉苛刻毫不留情,一副大爷做派。   恰于此时,小梁过来汇报,经技术人员鉴证分析,从Tracy家中拿出的几双鞋子作了详细比对,与丛家后花园里提取到的足印根本不一致。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这就解释了为什么Tracy会多此一举地火烧监控室,因为根本就不是她烧的。当天夜里,案发现场还有别人。   陶队长是个死脑筋,谢岚山跟他讲李睿的作案动机与杀人手段,他便回之以傅云宪与唐奕川,前者是恶律,后者是悍检,一个更比一个倒胃口。谢岚山跟他完全讲不通,直接拉开车门,撵人下车。   “滚滚滚,”谢岚山把陶龙跃从车后座上拽下来,“今晚我跟沈老师商量案情,你个铅灌的脑袋别拉低我们的智商平均值。”   陶队长尚来不及反应,军绿色的SUV已扬长而去,额外附送黑蒙蒙的尾气一捧。   地点还是沈流飞的住处,谢岚山说商量案情是假,被酒虫挠了五脏庙才是真,上回的拉图还未尽兴,那种果香与烟熏混合的酒液经由喉舌过滤,通达肺腑,它的香味多么奇异,它的情谊如此充沛——总之,他就是想它了。   刚踏入大楼,管理员就向沈流飞打招呼,喊他沈老师,说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小姑娘,追星似的,给你送了东西。   沈流飞的公益美术课程刚刚结束,那些女学生恋恋不舍,绞尽脑汁打探出他的住址,送来了鲜花与礼物。一束束花,多是特别新鲜的玫瑰,花瓣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跟二八姑娘一样鲜艳明媚。   管理员见沈流飞面色不兴,还当他不高兴,忙说本来小姑娘们还要等你回来,全让我劝回去了,我这就给你把这些东西全扔出去。   “不用了,我带上去。”沈流飞一贯有礼貌,尽管声称过不喜欢玫瑰,还是将女学生们送来的东西一并带上了楼。   “真不扔?”谢岚山问他:“你不是不喜欢?”   “放几天,”沈流飞说,“谢了再扔。”   谢岚山觉得这人有意思,再一次。有人沉默是因为口拙,有人沉默是因为讷言,谢岚山知道自己很多时候不想说话只是因为懒,可这人明明心地温柔,偏要作出那种拒人千里的寒凉貌,也不知道图什么。   临近饭点,沈流飞亲自下厨,以行动招待贵客。   “麻烦替我拿一下剪刀。”主菜是牛排,沈流飞准备料理一下手中的鸡骨架,再做一道鸡骨高汤。为伊洗手作羹汤,沈老师宽肩长腿,细腰扎着围裙,画面实在很美。   谢岚山遵从主人的指示,从厨柜抽屉里取出专用的鸡骨剪,结果对方刚转身来接剪子,他却猛然一抬手臂,直接将剪刀朝沈流飞的脸面掷了过去。   这一记攻击教人猝不及防,可再好的眼力也只能看见眼前黑影一斜。谢岚山甚至来不及把对方旋身的动作看进眼里,沈流飞已经手握剪刀,以锋利的带锯齿的尖头抵在了他的咽喉处——他接剪刀时用的是不常用的左手。   “锐器是很危险的。”沈流飞不带表情,一双眼睛冷似锐器,声音倒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剪刀只差几毫米就能扎穿他的颈动脉,谢岚山小心地把自己的脖子从刀尖下挪开,笑得仍然平静:“你的身手比老陶那小子还好,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有危险。”   “我是说你,”沈流飞握剪刀的手又追过去,依然抵在谢岚山的喉管前头,淡淡说,“刚才我很可能杀了你,出于自卫。”   谢岚山用眼睛往下指了指,笑了:“不一定吧。”   沈流飞循着对方的指示也看过去,却不知何时这人竟已握刀在手,此刻刀尖就抵在自己的腹部,一副随时与君同归于尽的架势。   全没料到对方还有后手,沈流飞也笑了,放开谢岚山,重新回到灶台前忙碌。   这突发奇想的一试,竟试出了额外的发现,谢岚山说,我一直不知道你原来是左撇子。   “也是,也不是。”沈流飞轻松地将拿剪刀的左手换作右手,低头继续做菜,看上去他左右手都能灵活运用。   外头天色暗下来,大厦高楼的顶端,天离得近,像暗色缎料,格外邃密辽阔。   鹅肝、生蚝还有半熟的牛排,比谭伯的麻辣香锅更搭红酒,平日里只吃煎饼泡面的谢岚山,深觉自己的味蕾受了启发,以往那些日子都算白活了。   “大恩呐大恩,”这辈子没吃过这么令人满足的一餐,大快朵颐之后,谢岚山由衷赞叹对方厨艺,“我如果是个姑娘,这顿饭后一定以身相许,立誓这辈子非你不嫁。”   “免了,你最好换个方式来谢我。”沈流飞不怎么领情,品了口红酒,看似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谢岚山,损人也损得特别优雅,“你这模样要以身相许,那是报仇,不是报恩。”   遭人揶揄也一点不恼,谢岚山当即想了想,伸手就从女孩送来的花束中折了一枝玫瑰,递在沈流飞的眼皮子底下:“送给你。”   面对谢岚山递上来的玫瑰花,沈流飞一动不动:“这是我见过最没诚意的‘借花献佛’。”   “那这样呢。”谢岚山将玫瑰咬进嘴里,下颌微抬,向沈流飞凑近一张脸。   谢岚山的牙很白,嘴角噙着一点笑容,眼神清澈见底。   沈流飞微微一怔,这个男人的面庞线条俊美醒目,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他想,这实在是一个太漂亮的人,无关性别,令人心怀向往又心生敬畏。   旋即,他就倾身靠近谢岚山,一低头,附上了自己的一双唇。   额头几乎相互抵住,嘴唇擦过嘴唇,气息交融气息,谢岚山完全瞪目愣住,任由沈流飞用嘴唇接走自己叼着的这枝玫瑰。   沈流飞以手指拿捏着玫瑰的枝杆,在自己的唇间轻轻拉动,他避过针刺,吻在了一个温热潮湿的齿印上——那是刚才谢岚山咬着的地方。   最后,他将玫瑰放在了自己的左手边,依旧没什么表情地说了声:“谢谢。”   好一会儿谢岚山才灵魂归窍,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问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问题:“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不喜欢玫瑰呢?”   “艺术家常以玫瑰喻女人,”他停顿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女人很好,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沈流飞凝神注视着谢岚山。   谢岚山再直男思维都听懂了。   只是你不喜欢。   方才饭桌上他们讨论了这个案子,达成某个共识,即便张玉春个子矮小,但到底是个男人,任由Tracy一个女人完成搬运与弃尸的工作,难度太大。他们倾向这个案子另有参与者,可最关键的那个鞋印却迟迟找不到正主。   或许是受了沈流飞方才那个动作、那句话的启发,谢岚山突然反应过来:“因为丛颖曾跟你透露过,也曾在自己朋友的聊天记录里说到工作中遭到了性骚扰,并由此遭人恐吓与跟踪,我们一直把这个女人当作她某个上司的妻子或者女性亲眷,几乎排查遍了相关人士仍没有发现。但也许是我们被常识误导,为什么性骚扰丛颖的不能是个女人呢?” 第30章 斗智(3)   谢岚山今天本该去宋祁连那里接受心理辅导,直到沈流飞开口提醒,一个名字正在他的手机屏上安静地闪烁,他才意识到自己放了宋祁连的鸽子。跨进沈宅大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把手机调拨成了静音。   微信没回,电话来了几通,谢岚山潦草地回了宋祁连一个消息,恍然发现时间过得飞快,已经临近半夜了。   拉图后劲凌厉,谢岚山略觉头晕,手扶额头,抬眼远眺夜空。不知何时,先前缎面似的天空变得如同一块揩久了油污的抹布,云迷雾锁,乌糟糟一片。   这种天色,今晚必定有雨。   “你可以留一晚。”主人看出客人不在状态,出声邀请,“内裤衣柜里有未拆封的,你要不介意,衬衫可以穿我的。”   恭敬不如从命,谢岚山洗了澡,拿浴巾裹住下体,赤着上身走出浴室。沈宅是大平层,面积不小,却没留客房,他在厅里转悠一圈,只看见最大的一张浅灰色沙发,坐着都不比花岗岩软和多少,躺着就更不会舒服了。他再次走向沈流飞的卧室。   沈流飞还在画画,谢岚山停在门口,没走近看,也知道对方在画自己。   听见动静回过头,沈流飞打量着谢岚山的半截裸体,目光自他光滑的胸肌游移至结实的小腹:“你一个缉毒警,身上却没有一点伤口。”   “我比较幸运。”谢岚山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亲眼所见,不那么幸运的太多了。   “今晚你睡哪里?”沈流飞问。   这话问到了,谢岚山不愿意挤那硬邦邦的沙发,想着都是大老爷们,在这张宽死人的大床上凑合一夜得了。   “我没有跟同性同床的习惯,不过,”明明想鸠占鹊巢占人便宜,还偏作出一副大无畏的牺牲状,谢岚山岔腿往床上一躺,“吃人嘴短,睡人腿软,你就来吧。”   沈流飞微一俯首,目光从谢岚山的胯间钻进去。   “太小,”显得不感兴趣,沈流飞冷淡地说,“你睡沙发。”   “这还小?”谢岚山从床上一跃而起,如受大辱,“别人都管我叫Tripod-Man!”   自比三脚架,脸皮虽厚,还污得挺有创意。沈流飞笑了。这张始终面无波澜的面孔竟显出了一丝倦态与暖色,倦是一指尖,暖是一毫厘,但就是这么一点细不可察的不同,这个人竟看着好亲近多了。   他仍旧是撵人的态度,但说了声,晚安。   人高腿长,窝在沙发上一点也不舒服。谢岚山仰躺在沙发上,一翻身,能恰好看见从沈流飞卧室漏出来的暖光。   他很快就听着一种轻微的簌簌的响声入睡了,像是雨打树叶的声音,又像是画笔摩挲纸张。   谢岚山有阵子没梦见那个白衣女人了,一夜好眠。   早晨八点出头,两个人走出大楼,谢岚山饱餐一顿又酣睡一晚,心情奇好,也不管沈流飞始终不热情,非要与人勾肩搭背,管人叫“小沈表哥”,举止亲昵无比。   还没走到停车的地方,沈流飞突然警觉地回头,但树下空无一人,不远处有个含胸佝背的老者,在慢悠悠地踱步晨练。   “怎么了?”谢岚山问。   “没什么。”沈流飞轻轻皱眉,转身,拉开了车门。风吹树梢,鸟鸣蝉声此起彼伏。   他确实感到有人正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   回到市局,把关于现场脚印的新猜想告诉陶龙跃。陶队长立即着人重新列出一份名单,对丛颖身边可能对她进行性骚扰的女性进行排查。   现场足迹的各项特征都能准确地指认出嫌疑人的生理特征,再加上小梁带着警犬闻过现场,令谭广胜心惊胆战的足印检验技术大发神威,第四个嫌疑人终于找着了。 第31章 斗智(4)   结果出人意料,一直跟踪、骚扰丛颖乃至火烧监控室的女人就是丛颖的前任部门领导,郞俪。   面对足迹检验的凿凿证据,女人的心理防线很快被突破,不狡辩,不抵赖,大方承认自己跟踪骚扰过丛颖。但她吃定警方拿她没辙,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膀,说我没杀人,我那晚上只想去看看。   谢岚山说:“监控室与丛家后花园都留下了你的脚印,你凌晨两点又烧监控室又在别人后院偷窥,只是看看?这不符合常情。”   女人笑了:“我那天是想去杀人的,但想杀人总不犯法吧。”   “纵火也是重罪。”陶龙跃对女性嫌疑人一般客气一些,没吹嘘瞪眼,但脸色铁青,眼睛刺拉拉地直冒火,“你为什么想杀她?”   郞俪视人命如草芥,说起话来不温不火:“有阵子她受家庭反对他们婚事的压力,男朋友跟她冷战,她也与家里人闹翻了,所以我请她到家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同吃同睡,可以说亲密无比,结果她男朋友一回头,她立马就回去了。我把她当作我最好的朋友,甚至当作未来人生的伴侣,可没想到她那么贱,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我感到自己的感情受了欺骗,一心只想报复。”   “所以你就想杀了她?”   “也没有。”讯问时间有些长了,女人愈发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不太自在地问谢岚山要烟,“这位帅警官,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谢岚山摸了摸口袋,忘带了,好像在不知不觉时他的烟瘾就淡了。那会还在受罚,他没参与这案子的前期调查工作,此刻坐在这个女人对面,凝神注视,凭借多年缉毒经验,他一眼看出这个女人是吸毒者。   谢岚山问:“你在吸毒,是么?”   人在公安局里,郞俪自知没法狡赖,索性点头承认:“除了‘老四’不碰,‘肉’和‘马儿’都沾一点。”   说的都是业内的切口,一听就是行家。谢岚山沉了脸:“先说这个案子。”   “我一开始也没想杀丛颖,是她男朋友李睿先找上的我。”听郞俪的意思,李睿可能发现丛颖因她骚扰而不快,所以背着女友,约她见了一面。她继续说下去:“我想救她脱苦海,她居然说我干扰她的生活,所以当时我非常生气,就骗那个姓李的说,丛颖在外面背着他勾三搭四。”   “你说他就信?”陶龙跃不信。   “我跟丛颖一起住的时候拍了一些照片,有男有女,尺度很大,反正那位李先生就相信了。他认定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脸都跟着一起绿了,我还以为他们马上就得分手,没想到他回去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居然还准备一起去参观婚博会。”女人嗤地一笑,耸肩道,“不过也就丛颖这傻妞被爱情迷了眼睛,她的那个男朋友根本没有那么大度,对于那位很英俊的画家,他也一直耿耿于怀。”   谢岚山与陶龙跃对视一眼。他们都还记得,在茕立设计公司里,李睿竟装作与沈流飞第一次见面,很显然,他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对此有所隐瞒。   谢岚山问:“你怎么认识那位很英俊的画家?”   郞俪说:“那姓李的是那画家的超级粉丝,丛颖本来就是为了给他要签名,才去报班上课的。但不知怎么的,李睿居然觉得他女朋友跟那画家有一腿,可能是这人骨子里就自卑吧,见不得这么英俊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亲密。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借那位画家的名义送了几次花,让他相信他女朋友真的出轨了。”   所谓人言可畏,一句恶意挑唆竟比刀还锋利,杀人不见血。陶龙跃忍着怒意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烧掉了监控室,想试试能不能从她家的后花园里爬进去,但我到达丛家时从窗帘的缝隙看进去,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尸体,有人先我一步把事情办成了,我很满意,就走了。”   离开讯问室,丁璃早就候在了外头,一见两人出来便迎上去,说我还有关于郞俪的线索。   “你说说看。”陶龙跃说。   “我们当时不是加了微信吗,后来她就一直主动给我发消息,夸我漂亮,还打电话邀我去她家里。我当时也没多想,只当多了一个朋友。”   谢岚山问:“所以你去没去?”   丁璃说:“就去过一次。她家好大,跟皇宫似的。她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反正我怎么待着怎么觉得别扭,就找个借口溜了,后来再没去过,不过她还时不时打电话来联系我,还想邀我去一个类似夜总会的俱乐部——”   “还邀你去夜总会?”陶龙跃直接吼丁璃,“这么奇怪,你居然不回来汇报?”   “这有什么奇怪的?”丁璃委屈,嘟嘟囔囔地辩解,“现在有一群人叫斜杠青年,就是多元生活、多重身份,比如白天是上班族,晚上混夜总会,我没多想,我觉得挺正常的。”   “真有这个词儿吗?”陶龙跃直发蒙,扭头向谢岚山确认。   懒得再嘲笑这人没文化,谢岚山的注意力完全投注于这个案子上,他说:“一个小文化公司的部门经理,固定工资两万不到,住的是豪宅,开的是名车,还有闲钱吸毒,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陶龙跃附和道:“你对这女人怎么看?”   谢岚山以多年缉毒经验思索之后,说:“我认为这个女人身份可疑,她身后没准还有毒品货源充足的‘老板’,但她应该跟这起灭门案没有直接关系。”   “我也觉得。不管怎么说,先上尿检板,然后拘留起来,再作后续调查。”陶龙跃跟着点头,俄而又叹了口气,“听了她的口供,李睿的嫌疑就大了,他第一次接受讯问时说自己没看过《黑白未错》,后来还装作不认识沈流飞。这就符合你们最开始的侧写了,没想到兜兜转转,重重反转,凶手竟然就是我们眼皮子底下这个人。”   “这就是一个杀人者的极端境界,既能得到亲自手刃仇人的快感,又能享受将警察玩弄股掌间的愉悦,其乐无穷。”谢岚山嘴角微微一翘,“从某种角度上说,我还挺欣赏他的。”   陶龙跃问:“但怎么证明是他杀的人?监控显示,他离开丛家时丛颖还活着,直到凌晨两点半左右,才重新回到丛家,取车走人。”   “密室手法破解后,Tracy是自杀还是他杀就存疑了,我建议重新调出案发当天丛宅周围的监控录像,镜头中黄衣一袭、始终掩面而泣的女人未必就是丛颖,很可能是乔装后的Tracy。邻居也只看见了这身瞩目的黄裙子,未必看见了她的样子,只是被吵架声刻意误导了。”   陶龙跃继续问:“那李睿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呢?就算再怎么被戴绿帽子,也不至于杀人全家吧。”   “我知道李睿的杀人动机是什么。”丁璃自认女性感情充沛,尤擅在这类情感纠纷引发的案子中与当事人产生共鸣,她说出自己的推测,“你们想想他小时候的遭遇,父亲那么早开始做生意,成了那个时代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而后又破产、骗保、自杀,从天堂跌入地狱,他自傲又自卑,因为爱情一直忍受丛家对他的责难挑剔,肯定早滋生了不少负面情绪,没想到还遭到了女友的背叛,这一下旧恨添新丑,于是起意杀了女友全家——”   “有点道理,但不止是这样。”   众人循声看过去,沈流飞出现在门口。   陶龙跃一见沈流飞就不痛快,抽抽鼻子挤挤眼,怪声怪气:“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我走访了李向前当年的朋友,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沈流飞看着谢岚山,“李向前的一个同做生意的朋友说,当时他给李向前找来一笔资金和一个新项目,李向前对他十分感激,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然而还没和项目方对接上,他就自杀了。这个时候自杀,留下家里的病妻幼子,于情不合,事业尚有转机,没到山穷水尽那步,于理也不符。”   “所以你的意思是,李向前当年那场车祸不是自杀……”谢岚山微微皱眉,沉吟片刻,“他是被人谋杀的。” 第32章 斗智(5)   谢岚山再次登了李睿的门,但这次就他单独办案,不怎么合规矩——但他原本就是个不合规矩的人,尤其是最近。   李睿办公室里,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谢岚山搬着椅子靠近了李睿,表现得像个过于热忱的求职者。   谢岚山说:“我是来通知你,作为本案嫌疑人之一,你被限制出境了。”   “我也希望早日擒拿真凶归案,”限制出境会给公司运营带来麻烦,但李睿不以为恼,坦然应对,“配合警方调查破案,这本就是我们公民的责任。”   谢岚山头一偏,看了看李睿身后的巨大书柜,里面有约翰·迪克森·卡尔,也有克劳顿·雷森,都是密室之王,不可能犯罪的大师。   谢岚山摆正自己的视线,面向李睿,轻轻背诵出其中一本卡尔书里的句子:“这些夜妖身上的一点点邪恶都令人毛骨悚然,也许白天还不觉得,因为那时他们也许是温文尔雅的绅士,或是漂亮微笑的女士,但是到了夜里就变成爪子上溅着血的怪物。”   聪明人听得懂对方的弦外之音,李睿不慌不忙,微笑着说:“这些书都是我让同事们买的,茕立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是密室大师,毕竟我们就是干这行的。”   李睿很轻松地就撇清了自己的嫌疑,他猜想对方可能得到了某个新的证据,比如Tracy屋中他的指纹或者足迹,但对此李睿早已想好了托词,他是她的老板,也算半个朋友,登门造访根本不奇怪,公司里每个人都可能上过门,每个人也都可能留下自己的DNA。   “没错,每个认识Tracy的公司职员都有杀她的嫌疑,”谢岚山对他的解释表示赞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忽而眉毛一挑,话锋陡转,“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买两件一模一样的Gucci,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查出来,丛颖遇害当天穿的那身醒目的黄色连衣裙你买了两条,在不同的店里。”   “我小时候经历家庭变故,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我买东西都喜欢买两份,尤其是随时可能绝版的奢侈品。”   “那另一条裙子呢?”   “不知道,”李睿耸耸肩膀,“可能掉了,可能被人顺走了,可能我自己看不顺眼就扔了,你不能因为多买了一条裙子就抓我吧,一个案子宣告侦破,是须要决定性证据的。”   “我有决定性的证据。”谢岚山倾身向前靠了靠,刻意压低了音量说,“你应该一直想知道是谁在后花园留下了足印,又是谁烧了监控室,害你差点失去了最重要的不在场证明?告诉你,我们找个那个人了,不巧的是她正好看见你重新折回犯罪现场,在清理证据。”   谢岚山说这话时很笃定,尽管凌晨两点之后的监控内容因郞俪那把火遗失了,但像李睿这么精明狡诈的罪犯,一定会借取车之便重新折回犯罪现场。因为从犯罪时间上看,他在晚上11时30分后杀了丛颖一家,紧接着就装作与Tracy假扮的丛颖吵架离开了景江豪园,不可能来得及布设如此精密的一局。而他这样的人不会轻信任何人,一定会亲自确认自己交代Tracy布置的现场万无一失。   “你这是虚张声势。”没想到李睿端坐不动,从容不迫。高手过招,最忌自乱阵脚,他确实折回过现场,以此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断定这位谢警官准备了录音设备,此次一人前来就想套自己的话,李睿笑笑说,“如果你有这么重要的人证,你早就向上头申请逮捕我了,不是么。”   “好吧,你太聪明了,我讹不到你。”谢岚山面露懊恼之色,当着李睿的面拿出自己带来的微型录音器,忿忿关上,拍在了面前的大理石办公桌上,“那个女人在丛家后院停留的时间不够长,离开之后你才回来重新布置的现场。”   李睿笑了,笑得惬意又自得,一切皆如他所料。从警方会第一时间怀疑他是凶手,到排除他的嫌疑另觅真凶,再到Tracy“自杀”嫌疑重回他的身上,与他交手的这些人始终没有证据,只能被他玩弄股掌之间。“黑白未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书名,围棋讲究的是攻彼顾我,杀人之后,这场游戏才真正开始。   有趣极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总这么聪明,”谢岚山人往后坐,向李睿扔出一份呈阳性的尿检报告,“那个烧监控室的女人还是个瘾君子,非法持有毒品,至少三年刑期。你猜猜看,如果我与她做个交易,答应消除她的劣迹记录,并且承诺不再追查她非法持有毒品,她的记忆会不会产生一点偏差,会不会碰巧就从后院的窗户看见了你在重新布置犯罪现场?”   李睿的脸色微微变了,谢岚山的反应大出他的意料,他完全没想到一个警察会说这样的话:“你是警察,你不可能——”   谢岚山突然倾身上前,一伸手,极其粗暴地压在了李睿的后颈上——李睿试图把头抬起来,但对方的手掌重抵千斤,两个男人角力对抗,他一次次被捏着脖子,强行按压下去。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只要能确认杀人者会受到他应得的制裁,我不介意用些非常规手段。”谢岚山压着李睿的脖子,以自己的眼睛向他逼近,如志在必得的猎食者,冷冷盯视着猎物慌乱的眼睛。他毫无温度地上扬嘴角。一个好看的男人,一双好看的唇,这点艳色的笑容是洇出来的,像从已经冷透的尸体上洇出的新鲜血迹。   谢岚山附在李睿耳边说,以恶制恶,以杀渡人,这才是我的人生哲学。   只是这一眼,李睿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同类。只有同类,才会在笑着的时候从眼底泄露出这样的情绪,冷酷,嗜血,黑暗弥漫。   放开李睿,谢岚山微笑着站起身,倒退着离开对方的办公室。   “所以很快我们会再见的,那个时候……”谢岚山食指并住中指,拇指与这两指垂直,扬手做出了一个非常潇洒的以枪爆头的姿势。然后当着李睿的面,他又以这两指摁压在唇上,朝接替Tracy的秘书小姐,朝Emily,朝公司所有向他投去爱慕视线的女职员抛出飞吻,转身,扬长而去。 第33章 斗智(6)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李睿从门外进来。这是他的住处,他刚刚在外头打了一个电话。李睿显得过于谨慎,直接了当地对沈流飞说,“能不能把手机关了,我不希望我们的谈话被录音。”   当着李睿的面,沈流飞摸出手机,关了机。   李睿朝沈流飞身上打量一眼,仍显踌躇戒备。   “你要搜身吗?”沈流飞有点不屑地轻笑,摊开双手,作出任对方检查的样子。他用行动向李睿保证,自己没有带额外的录音设备。   这是一对一的较量。再就这个问题多做纠缠,反倒会让自己的气势落下风,李睿保持礼节地笑笑,抬手往沙发上一请:“坐。”   见沈流飞落座,他说:“昨天接到你的电话,我到现在都觉得很惊讶。”   自那天在办公室里与谢岚山惊心动魄递对峙一场,李睿一直等着对方再次上门,没想到先来者却另有其人。所以他特地准备了一番,洗了脸,刮了胡须,穿上最体面金贵的西服,每一发梢都梳得整齐仔细,光可鉴人。   他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外表,像披盔戴甲,准备迎接一场战争。   “我不是为灭门案来的,至少不全是。”沈流飞向李睿递出一本书,他的《黑白未错》,“我才知道她是为了你才来上我的课,丛颖是个很出色的学生,聪明又有灵性。”   李睿听不得这个男人夸赞自己故去的女友,他还是认为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伸手将书接过来,搐动嘴边的微笑,尽量装得无所谓。   “不打开看看?”沈流飞说。   “我看过了。”事到如今再没有狡辩的必要,信了对方没有偷偷录音,李睿大方承认,“你的每幅作品我都喜欢,每本书也都想要收藏。”   “这样我们的谈话会更容易进行。”沈流飞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来是为另一件案子,前几天我去走访你父亲的老友,从其中一人那里得到一点线索,所以我有一个推测,当年那起车祸不是意外,也不是你父亲自杀骗保,他是被人谋杀的。”   李睿眼睛大睁,提及这个旧案,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痛苦自眼中闪逝,他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现在再提还有意义吗?”   沈流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我还有一个推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杀你父亲的人就是丛志明,是他用扳手拧松了刹车油管接头处的螺丝。你父亲在撞车前拼命踩刹车,可这种真空油泵助力刹车,当油漏光时刹车就会失灵,最终他在绝望中与一辆集卡相撞,他的那辆车被挤压得粉碎,你父亲当场死亡,现场惨不忍睹……”   沈流飞对当年那起车祸调查得非常清楚,每个字都鞭打在李睿的心上,又准又狠。   “够了!”到处是血、碎肉还有红红白白的脑花,那血淋淋的场景重现眼前,李睿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有了一种呕吐的欲望。好一会儿,他才缓过一口气,冲沈流飞笑笑,“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当然记得。我想你精研犯罪题材的小说,就是为了实施一起完美的犯罪,为你父亲报仇。”沈流飞抬眼环视四周,与他的办公室一样,李睿家中也全是推理小说或犯罪题材的艺术作品,“至于现在这家颇成功的密室设计公司,可能只是无心插柳吧。”   李睿微笑,耸肩,一语不发。   “我猜一下你把凶器扔去鹤美术馆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丛颖的抵抗,指甲缝里留下了你的DNA,你担心留下证据,只能在仓促中砍掉了她的双手,伪装成我画中的场景。二来是你认定她跟我有染,想嫁祸给我。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指示Tracy去,这样就不会留下你本人的监控录像,”沈流飞沉吟片刻,继续说下去,“是因为监控室起火在你们的意料之外,警察已经上门,她太紧张,不敢再带着凶器与死者的双手出门?”   “女人的胆子实在太小了,”李睿笑了,“而你不愧是我的偶像。”   “可能也是这个时候,你想到了要杀Tracy灭口,毕竟只有死者才能保守秘密。”   “随你怎么说。”李睿保持微笑,依然不认。   “可惜再完美的计划抵不过人心的变化,”沈流飞平静地说,“你真的爱上了丛颖。”   说话时沈流飞一直看着李睿,看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他像一条戗毛直立、怒火万丈的狗,一翻柔软肚皮,却是肠穿肚烂,鲜血淋漓;看他像一个十赌九赢的赌徒,却在最后一把输得精光,永世不得翻身。   正如他与谢岚山最初的侧写,李睿对丛颖,爱恨交加。   “你的犯罪计划几乎完美,只有唯一一点纰漏,”停顿数秒,沈流飞说,“你杀错人了。”   “什么意思?”眼里的阴霾一闪而逝,李睿的脸色不太好看,却面露微笑故作轻松,跟沈流飞对峙,既劳神又劳力,他一点也不敢松懈。   “你杀错人了,丛志明或许该死,可丛颖不该。”沈流飞面无波澜,避而不答,只将自己带来的那本《黑白未错》再次递在了李睿面前,“你先看看这本书吧。”   “你以前确实是我偶像,但现在不是了。”李睿摊开书,潦草地扫了一眼扉页,就把这本签了字、写了寄语的《黑白未错》扔向了一边。   “你最好还是仔细看一下。”沈流飞很客气,但语气不容置疑。   李睿不懂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将信将疑地又将扉页翻开,他一字一句地读着那些寄语,脸色骤然变得惨白,额头不断沁出豆大的汗珠,连捏着书页的手也急遽抖了起来。   “你看见了什么?”沈流飞问。   李睿没有回答,头埋得极低,几乎埋进这本书里去,他不住地发抖,喉咙里叽里咕噜发出一点怪声,听来悲怆不已,却难成完整字句。   “这……”良久,他才颤抖着开口,“这不是你的字……”   他在那些送给丛颖的玫瑰花束里,看到不少写着露骨情话的卡片,署名都是沈流飞,这个令他自惭的男人。   “那些照片呢?我看见她跟那些男人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她就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李睿突然失控地咆哮起来,“我甚至决定为她放弃为我爸爸报仇,可这个贱货居然背叛我!”   “这是郞俪的口供复印件,”沈流飞递上一叠文件纸,“这么做不合规矩,但很有必要让你亲自看一眼。”   那些秽传在这份口供里得到了澄清,刹那间,往昔的甜蜜与遭遇背叛的锥心痛苦,交替着在他眼前闪现,李睿又哭又笑,大喊起来:   “我没有杀错人!是丛志明杀了我的爸爸!他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资金周转不灵,向我爸借了很大一笔钱。我爸这人一向热心,对老乡几乎有求必应,可当他自己落难的时候,却没一个人愿意出手帮他!那时我家已经非常困难,要债的三天两头上门,我妈天天数落我爸,倒把自己气病了。可我爸没把丛志明欠钱不还的事情告诉我妈,他说我妈这脾气一定会上丛家大闹,老丛的老婆还在坐月子,生孩子的时候就血崩,这么闹对她身体肯定有影响,还说谁做生意都不容易,他会跟老丛好好谈谈,老丛也一定会体谅他的难处,把钱还了的。我爸临出门前给我看过丛志明的借条,可他出事之后,丛志明却对警察说,我爸是去向他借钱,他没借,我爸就自杀了。”   李睿满眼血红,痛苦地质问:“我爸怎么可能自杀!他半辈子热心助人,结果死后却被污蔑成自杀骗保的人!”   《棋经》里说善败者不乱,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兼具棋手的擅谋与杀人者的冷酷,从未失败,也不擅于失败。但先前面对谢岚山,他的自信已经出现了一角缺漏,再由沈流飞说出真相,一直坚信的东西终于彻底崩塌,李睿濒临疯狂与混乱,反复嚷叫一句话:“我不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女,他们一家都是该下地狱的恶人!”   沈流飞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贯面色冷淡,眼里流露的不知是鄙弃还是怜悯。   “别想那么容易就讹我去自首!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李睿脸上浮起狞笑,他终于冷静下来,但一种更疯狂的神态接踵而至,“沈老师,那天早上我路过你家楼下,碰巧发现了一个你的秘密,发现了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   沈流飞微微皱眉,那天早上他没产生幻觉,确实有人在暗中注视着自己。   “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让你关机吗?”李睿从口袋中摸出一只扳手,扳手的开口处还沾着点点油渍。   沈流飞十指攥起,眉头皱得更紧,一种不祥的感觉由心底漫升起来。   “进屋前我打了一个电话,就是告诉那位谢警官,我为灭口杀了你。他联系不上你,现在应该正发了疯地开车找你。”李睿忽然格格冷笑起来,“可是怎么办呢?他的车没有刹车了。” 第34章 斗智(7)   正逢一个急剧下降的弯道,谢岚山发现,刹车失灵了。   因为心急,限速八十码的高架路,谢岚山飙到了一百三四十。万幸是非上下班高峰时间,路况还算可以,谢岚山暗骂了自己一声太过大意,很快镇定下来,试着降档减速。   谢岚山应对得相当沉着冷静,但这种情况听天由命的成分更多,这会儿他眼前出现了两辆车,一左一右地挡住了原本通畅的道路。一辆大型客车,一辆超跑,两辆车像是把高架桥当作了竞速赛道,时而并驾齐驱,时而你前我后地追逐着,始终也没能拉开距离。   超跑车主是汉海市有名的顽主,一见身后有辆破车竟也高速向他驶近,立马起了逗乐找茬的心思。他料想破车不敢跟自己的豪车追尾,故意在谢岚山前方蛇行起来,减速挡路。   眼下谢岚山车不由己,立即开启应急灯,并大声鸣笛提醒前车让路。   没想到,那顽主乐得直砸方向盘,依旧不紧不慢挡着道儿。他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朝身后的谢岚山比出一个中指。   “妈的!”谢岚山骂出一声,一振胳膊,将警灯挂上车顶,拉响了警笛。   客车司机意识到情况不对,稍稍往外偏移一些,试图给谢岚山让道,那顽主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他手忙脚乱,越反应越糟糕。   转眼间前后三辆车越行越近,情形危急万分。谢岚山不再降档减速,索性一踩油门到底,强行将车驶上红白隔离带,抬起车子左侧,硬生生从车与道路之间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勉强避免相撞,但车身还是擦着了,车子侧立着开出一段路,轮毂底盘一路乒乒乓乓地摩擦,溅了一地的火星茬子。   谢岚山惊出一身冷汗,只差一点,他就得被两辆车挤成肉饼子。   连续的刮蹭降低了车速,但也爆了他一个轮胎,亏得只是后胎,车子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经谢岚山专注控制,总算渐行渐稳,越驶越慢。   这个时候,沈流飞的电话来了。   两个人,一个开着四轮车,一个骑着两轮摩托,都挂着一个通话的耳机,也都在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长舒一口气。   幸好,你没事。   “笨蛋,该说你太不谨慎,还是什么话都信。”沈流飞难得动了情绪,以往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声音听来却冷冰冰的。其实倒也不能全怪谢岚山不小心,这种破坏刹车的手段非常隐蔽,因为直到油漏光、压力骤失前,刹车表现都与平常无异。   “这不是情系表哥,关心则乱么。”以前只有他骂别人笨蛋的份儿,哪儿容得别人骂他。方才逃过一劫,谢岚山眼下心情不错,对一切批评照单全收,忽又话锋一转,“不过那王八羔子打来的电话,我录音了。”   “我报了警,李睿没辩解,也没逃避,我想他已经崩溃了,毕竟错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案子基本尘埃落定,谢岚山看来也没大碍,沈流飞说,“谢警官这会儿要有遗言交待,我洗耳恭听。”   “遗言没有,想法倒有一个,”谢岚山挺大言不惭,还没得寸就想进尺,“我这车损伤得够呛,你来接我吧。”   “麻烦谢警官,换辆好点的车吧,至少带个电子手刹。”沈流飞也没拒绝,黑色机车电光火石,“告诉我,你在哪里。”   谢岚山看了看导航显示的拥堵路段,报出了一个地方。   “差不多应该能停在那里。”理论上刹车失灵应行驶上坡路,能更方便减速、停车,但为避免在拥堵路段连环撞车,他只能选择在高架桥的一个岔口驶下去。   警笛声大作,能避开他的车都避开了。一段长下坡路,车速又提了些,与沈流飞的通话还未中断,两个人都没出声。谢岚山全神贯注,放掉油门,一点一点拉手刹降速,尽管车子还在颠簸摇摆,但看情形,在路况顺利的情况下不多久就能让车停下来。   车还没到下桥处,谢岚山便看见不远处有一队小孩子,看着像是幼儿园出来春游,正在老师的带领下齐整有序地过马路。   男孩手拿风车,女孩头戴草帽,个个都有水灵的眼,粉嫩的腮,他们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含苞待放,也像春天的喜鹊一样嘁嘁喳喳。听见警笛声,抬头即见随之直扑而来的车,老师先惊叫,孩子们跟着叫,有的扭头就跑,栽葱似的摔在地上,有的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咧嘴大哭。   倘是成年人还好,懂得危急关头如何避险,偏偏全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场面一下就失控了。   沈流飞此刻出现在长街尽头,如出膛的子弹,他正尽全力向他赶来。   车尚在高架上,但下坡车速完全无法控制。面对这么些鲜活热闹的小东西,谢岚山以最快速度判别道路形势,然后毫不犹豫地打了一把方向盘。   车头猛拐,撞上了一个水泥隔离墩,紧接着整辆车就飞了起来,飞出了高架桥面。   “哎,沈流飞。”车子腾空,侧翻,像一叶筏子被巨浪拍击到空中,谢岚山紧握方向盘,微笑说,“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车子飞至半空,风无声,鹤不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拍,天上白花花的云朵在游动,一道金光直射他的眼睛。旋即,车子底盘向上地砸落在水泥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头部遭受撞击的瞬间,倒不怎么疼,四周光线明亮,谢岚山又见到了梦里的那个白衣女人。这次,在一片漫漶的白色光芒中,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   (第一单元-黑白篇 暂完) 第二单元-洛神篇 第35章 旧友(1)   车是瞬间报废,人是当场昏迷,万幸的是车体看上去砸得稀烂,但车身骨架刚硬,扛住了没有大变形。撞击的角度也够幸运,谢岚山受益于安全带与安全气囊,虽然颅内出血,双肺挫伤,但都没到致命的程度。开颅手术不用做,呼吸机倒上了,人在昏迷第四天的时候总算醒了过来。   一睁眼,看见一个白衣女人在窗前低头摆弄白百合花。昏迷多日,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光线,还当是车祸幻景中见过的那张脸。谢岚山一惊,试着坐起来:“你是……”   窗边的女人一回头,原来是宋祁连。   病房里没有护工,这几天照顾他的人是宋祁连。   宋祁连将新买来的百合替换了原来有些蔫了的,细细打理了枝叶又插入瓶中。回头见谢岚山醒了,她替他倒了杯水。   “不好意思,”谢岚山接过水杯,“还劳你来照顾我。”   “应该的,”宋祁连的声音极美,简单几个字仿佛吟诗,让人听之十分惬意。她脉脉注视着谢岚山,由衷感激,“你救的那些小孩子里就有我的儿子。”   亏得谢岚山最后关头选择牺牲自己,那群出来郊游的小孩子没一个受伤,最严重的不过是一个胖小子慌乱之中跌了一个跟头,吓得尿湿了裤子。宋祁连的儿子刘畅也在其中。   “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宋祁连倾身靠过来,轻轻抱住了谢岚山,重复说着,“谢谢你。”   久违了的女性柔软馨香的怀抱,谢岚山不自禁地身子一仄,心也跟着微微悸颤起来,那种细微至不可察觉的颤动,仿佛石子落入湖面,水花澎溅。   宋祁连闭着眼睛,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一直抱着他,一直抱着他。   “谢什么,”谢岚山抬起手,想以拥抱回应宋祁连的这个拥抱,又觉不妥。踌躇片刻,最后只是在宋祁连的后背上礼貌地拍了拍,他说,“跟十年前一样,我依然愿意随时为你付出生命。”   病房的门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没打扰你们吧。”   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宋祁连慌慌张张撒了手,偷偷拭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扭头看了一眼从门外进来的男人。她对谢岚山说:“隋队昨天就来看过你了,你们久没见面,好好聊聊吧。”   抱起替换下来的百合花枝,宋祁连与男人擦身而过,离开了病房。   很英俊的一个男人。不比陶龙跃一身火上房的热度,也不比沈流飞那般冷淡疏离拒人千里,这人气度不凡又和蔼亲切,令人陶然的微笑一直挂在唇边。   抬眼看见来人,谢岚山眼眶顿时发烫。侥幸捡了条命,他眼下浑身都疼,肠在绞,肺在烧,全身骨头都不禁碰,一碰就咔咔欲断。但他仍以最英挺的姿态挺直上身,恭敬喊了一声:“队长。”   男人点点头,冲他笑笑:“阿岚,好久没见。”   隋弘,省禁毒总队的副总队长,当年就是他,从几千个警校学生里一眼挑出了谢岚山。   以前常有领导来视察警校,谢岚山跟他的同学们见过好几拨,要不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攀升的老公安,经历了多年一线实战,身上自带匪气,毕竟不带不行,震慑不住犯罪分子;要不就是别的政法单位有序流动过来的干部,虽说面上平易近人,但多多少少带着高人一等的官气。   这种官气与匪气交杂的气场,几乎每位来视察的领导都有,只有隋弘,温柔亲切,不与众人相同。   那天,谢岚山照旧坐在树下,拿着小刀雕木头。   同一片树荫下,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趁午休时间互相抱摔打闹,发泄着无处发泄的精力。   远远来了几个人,看样子又是领导,但没有鸣锣开道,大张旗鼓,谢岚山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觉得被树杈子间漏下来的阳光晃着了眼睛。   一个高大男人,脊背似打了钢筋一般笔直,一头天然的浅褐色的发,衬着清俊面庞、深邃眉眼,便显得格外出尘。谢岚山活了这些年,就没见过这么气质卓绝的男人。   隋弘当时是去警校挑人的,简单点说就是想找几个能打入金三角的缉毒卧底。他一眼就相中了谢岚山。   这个男孩看上去冷淡、沉默、不睦群,这些给人的印象不像后天雕琢培养的,倒似打娘胎里出来就烙在了他的身上。隋弘眼光很准,认定这是一个可塑之才。   谢岚山头顶上方那片树冠上,原本停着一只极鲜艳的野鸟,正在高歌引吭。不知哪儿来一阵妖风,那鸟儿跟挨了石子儿打一样,扑棱棱就飞走了。   风太大,摇撼着枝杈,树叶落了一地,还跟着下了一场毛虫雨。   那些在树下切磋武艺的男孩子,被从树上掉下的毛虫冷不防地袭击了,立马骂骂咧咧起来,“操娘”之声此起彼伏。他们对着地上的毛虫一阵狂踩,那动静,像儿时过年才挂起的长串爆竹,噼噼啪啪一通乱炸。   既恶心又好玩,男孩子们更闹了。   也有一只毛虫掉在了谢岚山的肩膀上。谢岚山很淡定,很安静,没有加入那场男孩子们的狂欢,只是放下手中刻刀,将毛虫从肩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身后的花坛,那片潮湿腐败的泥土里。   然后他继续雕起自己手里的木头,目不视人。   这个举动令隋弘感到惊讶。   他问随行的教导员,这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谢岚山。”明明树下有好几个男孩子,但教导员好像就知道隋弘问的哪一个,“长得挺精神的。”   “别是绣花枕头。”隋弘笑笑,心说,确实精神。   “不是绣花枕头,他警务专业技能相当过硬,体能训练、内务标准都是最好的,”教导员说,“要说有缺点,就是不太爱说话,闲暇时间也不跟人交流,就喜欢一个人雕木头,哪儿像未来的警察,倒像木匠。”   “敏于行而慎于言,公安队伍就缺这样的。”隋弘对这个男孩子更有兴趣了,问,“能打吗?”   “能打,”教导员忙不迭地点头,“这小子的综合格斗水平是能打职业UFC的。”   “这么厉害?”隋弘看似不相信,笑着说,“安排一场比赛,跟我带来的人比一比,我看看。”   省里数一数二的格斗高手,真正的职业水准,谢岚山到底只是一个初入警校的学生,教导员说的有些言过其实。   但谢岚山表现出来的斗志却令隋弘印象深刻,他一次次被放倒,又一次次站起来,破皮流血也全不退缩,这个温柔沉默的男孩子有股劲儿,不服输,不怕死。   省里的高手连扛带抱着谢岚山,将他扔出去,谢岚山反应很快,掀腿绞住对方的脖子,与其一同摔倒。   两人互相使出关节技,扭曲对方的关节,迫使对方认输。这样僵持了五分钟,直到那高手嗷嗷直叫,谢岚山还是一声不吭。   “好了。”隋弘亲自将两人分开。   看谢岚山脸色发白,一侧肩膀不自然地仄着,额头汗珠如豆粒一般直往下滚,问他:“脱臼了?”   谢岚山咬牙忍着疼,轻轻“嗯”了一声。   隋弘一抬手,巧妙一甩谢岚山的肩膀,就帮他复位了。   “好好再练两年,”临走时隋弘拍了拍谢岚山的后背,珍而重之地嘱咐他,“国家需要你。” 第36章 旧友(2)   谢岚山遵守承诺,结结实实练了自己两年,隋弘依约来带他离开警校,交待了他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卧底金三角,捕歼当地最大的武装毒枭穆昆。   为了让自己“堕落”的经历更为可信,谢岚山自愿吃了小半年牢饭,在监狱里就跟一个常贩常吸的小头目混熟了,成功打开了卧底金三角的第一道门。   身为侦察员,谢岚山深知禁毒形势严峻,若要斩断毒品源头,必然要尽快剿灭边境毒枭穆昆,疏忽不得,怠慢不得。   没想到,那个一直放在心里的姑娘,一样疏忽不得、怠慢不得。卧底第二年的时候,宋祁连的婚讯就传了过来。   谢岚山头一回擅自行动,他从云南回到汉海,赶了两千多公里路。   到底来迟了一步。   婚礼安排在五星酒店,排场极大。新郎是汉海市局副局长刘焱波的儿子刘明放,刘局的儿子没承父业当警察,倒在金融圈里风生水起,堪当青年才俊。   宋祁连的母亲从头到尾都笑不拢嘴。她知道女儿真心喜欢的是谁,但她不在乎。除了长得没有谢岚山精神,刘明放哪里都比谢岚山强出百倍,有家底,有事业,还有个当领导的爹,而谢岚山呢?箪食瓢饮,朝不保夕,他是倾囊而出了,可也所余无几了。   喜气洋洋的丈母娘身边,是一个神色凄艳的新娘。   谢岚山没进礼堂,只在签到处徘徊。   伴郎伴娘都是新郎的朋友,不认得谢岚山。伴娘略丰腴,一张笑脸跟个熟桃似的,一开嗓就甜腻腻地直出汁儿:“红包都交给我,我替新人保管。”   “麻烦……替我转交给宋祁连。”谢岚山没带红包,手里只攥着一个比巴掌大不多少的木头雕像,往伴娘手里一塞,扭头走了。   看清手里的木头雕像,伴娘尖利地叫了一声。木像上头血迹斑斑,乍看跟漆了层不均匀的红漆似的。她不知道,为送这份礼物,谢岚山雕了一晚上,刻刀无数次楔进他的手掌里,他也毫无知觉。   血淋淋的一个木头人像,送给新人好像不吉利,但伴娘仔细一看,这木像雕得相当精美,一张人脸好像就是新娘子。   隋弘认识这对新人,所以也被请作了座上宾,他看见了仓猝而来又仓猝而去的谢岚山。他悄然离开礼堂,用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手机号,给自己的部下打了一个电话。   约在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谢岚山比隋弘到得早些,默立在楼顶边缘处,直到夜色半遮人眼,夜风涌自四面八方。   他攥着受伤的拳头,鲜血沿着指缝沥沥而下。   隋弘从他身后走过来。   谢岚山循声回头,看见自己的队长,忍久了的眼泪慢慢流下来:“队长,我干不了了……”   隋弘来到他的身边,一个字没说,搂着扳过他的肩膀,与他一同面向这座夜色中的城市。   本月的黄道吉日,除了无数对新人选择今天结婚,一年一度的旅游节花车巡游活动也即将开始。本来宽阔的市中心街道已被游人填满,人行道上一些垫场的歌舞表演抹杀中外菲林无数,数万观众正翘首以待,嗷嗷待哺。从谢岚山所在的高度望出去,只见密密麻麻一大片,人如蚁,车如龟。   良久,隋弘才开口:“若静脉注射海洛因,每天两次,每次0.1克,最多3天即可成瘾,若吸食毒品,一次即可成瘾,0.2克即能致人死命。根据你的侦查线报,这一年多来,你的战友们共抓获试图携毒入境的境内外犯罪人员7名,共截获海洛因966公斤,纯冰474公斤,冰毒片剂122包。你想过么,如果这些毒品成功入境中国,后果不堪设想。”   准时准点,几栋汉海市地标性的高楼同时点亮了LED屏,折射绚丽的七彩光束。花车巡游正式开始,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经久的掌声。   隋弘笑笑说:“你看,太平盛世。”   谢岚山没有回答。他站在高处,长久俯瞰这座城市的繁华夜景,恍然大悟,个人的快活与不快活如此微不足道,是的,这是太平盛世,人们长养子孙,安生乐业。   好像就是醍醐灌顶一瞬间,谢岚山想明白了,望着浓墨重彩的城市,眼里再无其它,他微微笑了。   想明白之后,谢岚山把外套甩上肩膀,扭头就走。   隋弘在他身后喊:“怎么,这就走了?”   谢岚山脚步一停,侧了侧脸,摆出一副恶痞的样子:“阿sir啊,我要回去开工啊。”   “好好说话,别学电影里那套港台腔。”隋弘笑着骂了他一声,然后说,“阿岚,我等你回来,你是好警察,也是最令我骄傲的部下。”   此刻,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虽久远没见,隋弘还是那个体恤部下的好队长,对谢岚山笑道:“到了刑警队,我几乎天天都能在网上看见你的消息,上回秀了一把百步爆头的枪法,这回又在高架桥上演了一出‘速度与激情’,怎么?不想当警察,想改行当网红了?”   前阵子谢岚山非议缠身,这回总算博得了一些掌声,他翻出手机刷了刷新闻。报道中,他临危不乱,舍己救人,光辉伟岸得像个要去炸碉堡的英雄。这些新闻把谢岚山看乐了,当时当刻他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但本能尔。   隋弘对旧部下的情况很关心:“在新地方还习惯吗?”   谢岚山张口即来:“习惯啊,与领导步调一致,指哪儿打哪儿,别说破案追凶了,指挥交通也没问题。”   听出这是对调岗一事耿耿于怀,隋弘笑了:“有怨气?”   谢岚山认真想了想,也笑了:“真没有。”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隋弘问了问谢岚山的近况,也说了些省里近期的禁毒工作,大意是金三角那边的武装毒枭又有死灰复燃之势,毒品形势依然严峻。   “好了,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见护士进来给谢岚山换药,隋弘转身走出病房。他停在门口,回头对谢岚山说,你永远是我的队员,是最令我骄傲的部下。   老话重提却物是人非,谢岚山喉咙里一阵酸涩,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来,只能朝隋弘敬了一个军礼。   隋弘走出谢岚山的病房,迎面撞见还候在门外的宋祁连。两人目光短暂碰撞,宋祁连没了在谢岚山面前的客气,眼神暗了一瞬,低头要走。   宋祁连对隋弘是有些怨言的。是这个男人把谢岚山带离了她的生活,继而改变了她的一生,他跟她谈责任与使命,谈忠诚与信守,她能理解,但不谅解。   宋祁连想走,但隋弘没走,他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说,祁连,我想跟你谈谈。   谈话的内容关于谢岚山。隋弘细述了谢岚山卧底那六年的经历,那段高强高压、刀尖上舞蹈的日子,听得宋祁连心如刀割,后怕不已。   隋弘说:“想救的人救不了,身边的战友又因他牺牲了,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误解与痛苦,我很担心他的心理状况。”   “我能做什么呢?”宋祁连既心疼,又困惑,我国《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标准》明文规定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须尽量避免双重关系,简而言之,即不能是熟人或亲友。虽说不是硬性规定,但隋弘这个安排到底不够严谨。   “不要把他当作一个评估对象,你也不用对他进行心理治疗,就把他当作你十二岁就认识的那个朋友,开解他,安慰他,支持他,”隋弘嘱咐宋祁连,“无论他今后遇上什么困难,或者他出现了某些异常状况,也请你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谢岚山在医院里又休养了半个月,期间陶队长只匆忙露过一回面,就忙着结案与泡妞,再没出现在病房里。谢岚山百无聊赖,闲到只能拿个手机追网剧,一部主打本格推理的国产刑侦剧,吹得多么悬疑烧脑,可一集看不了五分钟凶手就能猜出来,如此看了三集,更没意思了。   再闲一点,就只能跟小护士们斗地主玩梭哈了。   这些天,谢岚山的头发长了些,颅内淤血还没吸收干净,在病房里也不方便打理,他问护士要了一根皮筋,自己把头发拢到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儿。   谢岚山牌技高超,牌运还不错,所以基本只赢不输。赢了就要惩罚输的人,弹脑瓜崩儿或者亲他一口,他让姑娘们二选一。   “怎么又是你赢!”   谢岚山脸上已经有了五六个深深浅浅的口红印,再找不到下嘴的地方,输了的那个小护士犯了难,不愿意被人弹脑门,怕疼。   “怕疼可以,亲这里。”谢岚山冲姑娘一抬漂亮下颌,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旁边两个护士跟着拍手起哄,输了的这个登时红了脸,莺声燕气地拒绝着。   “我弹人可是很疼的。”谢岚山甜蜜微笑,吓唬对方。   小护士不经吓,还真微微噘嘴,把脸凑了上去。   沈流飞跨进病房的时候,入眼就是这么一幕。 第37章 旧友(3)   沈流飞跨进病房的时候,入眼就是这么一幕。   谢岚山闻声一抬头,笑了:“小沈表哥。”   这才想起来自己被姑娘们“啃”了满脸花,赶紧伸手去擦。   沈流飞眼睛一瞠,眼神微微发亮,仿佛某一瞬间被扎着小辫儿的谢岚山惊艳到了,然后他朝他走过去,恢复一贯的冷淡表情。   转出ICU之后,谢岚山就转入了高干特护病房,一天三千多块,他那点人民公仆的微薄薪资根本住不起,也别指着市局能给报销。护士们告诉谢岚山,替他付治疗费与住院费的人叫沈流飞。   她们真以为沈流飞就是他表哥。只不过这表哥貌似更年轻一点,谢岚山瞧着是二十七八的大好青年,可沈流飞却像极了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尽管他气质成熟,高大又漂亮。   “兴致不错,看来没大碍了?”沈流飞来到谢岚山身前,周遭几个护士纷纷起身,被病人家属抓包了偷懒不干活,到底是不成的。   “还行吧。”谢岚山一直坐床上跟人打牌,仰头舒展胳膊,挺惬意的模样,见那个还没受罚的小护士也站起来了,便嘬起嘴唇用手指点了点,用唇语对她说:欠着。   小护士红着脸,忍着笑,转身忙去了。瞎忙,她的工作是24小时不间断监护病人,但谢岚山为人随和,远比别的病人折腾人的事情少。   “沈——”   沈流飞来到身前,谢岚山话没说完,对方的手指已经触摸上他的脸颊。   随手指抚摩、移动,谢岚山感到后背起了一窜鸡皮疙瘩,脸也跟着烧灼起来。   他先前听陶龙跃提过一句,车祸之后他当场昏迷,呼吸一度停止,还是沈流飞及时对他施救,他才能撑到救护车到来,捡回一条命。   这是及时雨般的恩情,当怎么偿还呢?谢岚山仰脸望着沈流飞,目光从他的一张脸凝聚到他的一双唇上,一通不着边际的瞎想。沈流飞那儿倒平静如常,他眼皮下垂,神情整肃,修长手指在谢岚山的鲜红柔软的唇上滑动,然后滑至他的脸颊边,将他刚才漏掉的一个艳红的唇印,用拇指轻轻拭去。   “那什么,欠你的钱我是真还不上。”心里算了算这半个月来在医院里的开销,谢岚山冲人没正经地笑,“你要不介意,我再休养两天,就一次性肉偿了吧。”   沈流飞微勾嘴角,手指游动,转而捏起谢岚山的下巴,不浓不淡地打量着他:“你值那么多?”   “值啊,怎么不值?新闻里不都说了,我是中国最美的警察么。”人们总是善良而健忘的,上回他见诸新闻,人人口诛笔伐,这回他舍己救人,同一拨人又一夜间改口称他为英雄了。但别人面前他没把这“壮举”当回事,一碰上沈流飞,就忍不住想显摆。谢岚山说,“你在现场,应该看到了我车技多好,驾车飞跃高架的姿势有多帅。”   “没有,”沈流飞很不客气地否定道,“我只看见了一个撞得半死的男人,由颅内出血引起了肢体抽搐、小便失禁——”   三个护士全笑起来,这样的画面不堪想象。   “咳咳,”谢岚山赶紧咳嗽两声,打断姑娘们不雅的脑补,另起个话题问沈流飞,“李睿的案子怎么样了?”   “他已经垮了,”沈流飞说,“没有再跟警方斗下去的意思。”   这案子到这个时候才算尘归于土,两个人没聊两句,陶龙跃就进来了。没空手来,给谢岚山带来了一袋苹果一袋梨,问护士有没有水果刀,他要亲自给老友削水果。小护士没回答,反倒嚷起来:“探病不能送苹果和生梨,苹果谐音‘病故’,生梨就是‘生离’,太不吉利了。”   “还有这说法?”陶龙跃扭头看了谢岚山一眼,想到谢岚山当日重伤的样子,心慌却嘴硬,“他命硬着呢,车子侧翻下高架都没死,还能被这点封建迷信恁死?”   眼梢一扬瞥见沈流飞,陶龙跃挺郑重地补充一句:“沈老师,多谢你救这小子一命。”   “哪里,”沈流飞说,“应该的。”   那天,陶龙跃第一时间得知了谢岚山撞车的消息,但当他料理完手头的公务赶去医院时,却发现沈流飞早已坐在了手术室外。   医院常见的那种塑料椅子上,沈流飞闭着眼睛,仰头后靠住墙壁。他的脸上有点血迹,手上、头发、衣服上都有。   陶龙跃赶上去跟他打招呼,问他谢岚山的情况。沈流飞缓缓睁了眼睛,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却一字不发。他的神态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些悲凉,好像他才是那个受了重创的人。   后来还是听随救护车去现场的护士说,谢岚山被抬上担架送进医院的时候,很平静,像睡着了,如果不是一汩鲜血从他的耳道里流出来,你会真的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再后来陶龙跃想要陪夜。谢岚山的亲妈在精神病院,身边没有亲故,陶队长担心护工照顾不周,直接把案件卷宗带进了病房里。他对沈流飞说,这两天沈老师没合眼睛,实在辛苦,接下来就由我来照顾阿岚吧。   沈流飞凝神看着陶龙跃,用既客气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用了,我来。   陶龙跃当时被沈流飞这种异样的态度震慑住了,没声辩就走了,事后回想起来,才觉荒诞得很,一个认识谢岚山不足一个月的外人,居然把他当外人。   可当谢岚山度过危险期醒了过来,沈流飞倒不见了。请了个几天假,据说飞了一趟美国。   陶龙跃不只是为探病而来的,习惯性地点着一根烟,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又被眼明嘴利的小护士一通数落,不准他在病房里抽烟。   “你这小姑娘真是!谈案子不来支烟,多不痛快!”陶龙跃手忙脚乱地把烟掐了,嘴里淡出鸟来,拿起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咵嚓”就是一口。   “谈案子?”谢岚山问,“李睿的案子难道还有后续?”   “不是李睿,是郞俪。”陶龙跃面色凝重起来,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郞俪死了,在老挝自驾旅游的时候,被人奸杀了。   “郞俪就这么死了?”谢岚山不解,“怎么会死在老挝?她不应该还在刑拘期间吗?”   陶龙跃说:“案件撤销了,人放出去了。”   沈流飞微微皱眉:“纵火也是八大重罪之一,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把人放了?”   陶龙跃轻叹口气:“刘局亲自说的放人,说是情节显著轻微,也就烧了一点硬盘,不予立案了。”   谢岚山没说话,看似对刘焱波的处置颇为不满。   “老挝那边的警方跟我们联系上了,传了一些资料过来,说凶手已经落网了,是个智障人士,你看看。”陶龙跃说完,就递了一个文件袋给谢岚山,里头装着一些案发现场的照片与口供资料。谢岚山取出照片细看起来,看过一张就递一张给身边的沈流飞。   照片中的郞俪赤身裸体,被人割了喉,画面非常血腥。   “我国虽然有管辖权,但实操起来有难度,也麻烦,人老挝警察也就跟你客气客气。”陶龙跃说,“可能这就是常说的‘迟到的正义’吧,因为郞俪的挑唆李睿杀了丛颖一家,结果她自己也得了报应。”   沈流飞没对此发表意见,谢岚山也保持沉默,从材料上看,老挝警方断案犀利,抓人迅速,案子本身没有问题。但“因缘果报”“迟到的正义”之类,未免还是蹊跷,还是玄乎。   苹果刚吃了一半,陶队长就被属下的一个电话叫走了,临出门前又回过头,郑重教育谢岚山:“出院的时候别忘了把头发剪了,你这样子让老头子看见,一准让你写检查!”   “你们陶队长太粗心了。”沈流飞捡起地上一张照片看了看,眉头愈紧,夹在两指之间,递给了谢岚山。   陶龙跃走了,带着资料走的,却漏下了一张郞俪尸体的照片。谢岚山方才没看见这张,此刻看见了,大为震惊。   照片上,郞俪的下腹部有个黑色纹身,位于肚脐眼之下,女性的私密部位之上,那是一个古怪的宗教图腾似的符号连结两个花体的英文字母——MK。 第38章 旧友(4)   对于如今的谢岚山来说,卧底在穆昆身边的那段日子,是一片蛇虺盘踞的荒草,不堪摸索,不堪回想。而郞俪腹部的这个纹身,此刻正引着他往荒草深处蹚过去。   穆昆带领的是金三角区最大的武装贩毒组织,是最大,但不是唯一。缅甸老挝的中央军都不给力,各类武装分子十分猖狂,穆昆的势力范围更偏重于缅甸,在老挝,还有一个叫关诺钦的毒枭,也有为数众多的私人卫队,一直就跟穆昆不对付。   这回,穆昆大意了。他胃口渐大,要把毒品销往美国,抢夺原本属于关诺钦的地盘。他认定了自己是金三角的毒枭王,没想到被一个亲信出卖,在完成一笔大交易的途中,中了关诺钦的埋伏。   狗咬狗,黑吃黑,两大毒枭在深山里火拼,穆昆此行没带很多人,一番激烈的枪战之后,身边手下几乎死了干净,就剩下一个谢岚山。   逃跑过程中,穆昆的膝盖受了伤,几乎全靠谢岚山架着他走。周围还有几十个毒贩在搜索他们的踪迹,林间的枪声此起彼伏。   “你行动方便,可以自己走。”穆昆说这话时,伸手摸了摸藏怀里的手枪,如果谢岚山起身抛下他,他会毫不犹豫在他背后来上一枪。   然而谢岚山根本没想过。此番化妆侦查的目的不是为了暗杀穆昆,而是为了获取情报,摧毁整个武装贩毒集团,他知道穆昆死了,接班的大有人在,自己好容易建立起来这点信任基础也会随之湮灭。所以,他根本没想过把穆昆留在这里等死。   关诺钦的三个手下找了过来,一个拿着手枪,两个端着仿AK47。谢岚山将行动不便的穆昆藏在荒草丛中,自己埋伏在另一边,摸出一把常带身边的短刀,屏息等待战斗。   三个毒贩越来越近,其中一个就快来到谢岚山的身前,他用脚踢开草丛,疑心有人藏在后头。趁毒贩背身召唤同伴的一瞬间,谢岚山抓紧机会,迅速从他身后攻击,一刀就抹了对方的脖子。   另两个毒贩抬手就开枪,谢岚山拿身前的尸体被当人肉盾牌,握着尸体还没来得及扔掉的手枪,成功干掉了又一个毒贩。   干掉两个还有一个,手枪膛里的子弹很快打空,谢岚山灵活地左冲右突,在泥洼里、在树木后闪避。等到对方的子弹也空了,还没来得及换弹夹,他便赤手空拳地扑上去,跟对方血腥肉搏。纠缠间,他拿脑门猛力去撞对方的脸,毒贩鼻血喷溅,撞落的一颗熏黄的门齿飞溅在他的脸上。两个人在地上翻滚,你起我伏,毒贩翻身骑在谢岚山的身上,拿枪身卡住了他的脖子。柔软的咽喉遭到凶狠碾压,谢岚山艰难挣扎。   “砰”一声响,像酒瓶爆裂的声音。   一溜带着脑浆的鲜血喷射了谢岚山满脸,他身上这个毒贩被爆头了。随着毒贩倒下,谢岚山看见穆昆左手拿枪,煞脸站在他的面前。   “妈的!敢动老子的人!”穆昆爆了句粗口,晃了两下,又倒下去。   他扑出来解决那个毒贩的时候,完全没注意脚边盘着一条眼镜蛇,眼下危机解除,穆昆才从意识到自己被蛇咬了。   草丛里还有动静,粗听窸窣有声,细看便是一条眼镜蛇,昂头鼓腮,犹做出一副要攻击的姿态。   谢岚山利索一挥手中短刀,就将蛇头斩了下来。然后他迅速将穆昆放倒,嘴唇贴上对方腿肚子上的两颗压印,一口一口替穆昆把伤口里的毒液吮出来。   “为什么不扔下我,自己走呢?”感受着温热的口腔包裹伤处,穆昆喘息着问。   “你是我老大。”吐出嘴里一口含着血腥味的唾沫,谢岚山言简意赅,低头解了自己的鞋带,替他紧扎住伤口上方,减缓血液循环。   “可金牙说你是马爷,他们都说你是马爷。”   “我要是马爷,”谢岚山应对得很沉着,他抬头看了穆昆一眼,平静地说,“你早死了。”   穆昆努了努嘴,这话颇有几分道理。   没有清水可以漱口。树林的洼地上有积水,水面漂着一点不知什么动物的粪便,脏是脏了点,但至少比满嘴毒液强。谢岚山用手舀起一捧浊水,潦草漱了一下。   “你尽量保持静止,这样可以减缓毒液扩散,但最好还是尽快送你去医院。”将穆昆扶起来,扛在肩上,他说,“我一定带你走出去。”   穆昆高大强壮,谢岚山扛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拐地走着。   跟毒贩扭打的时候他的脚踝磕在了石头上,当即青了一块。眼下每走一步,脚踝都胀痛到极点。但谢岚山完全顾不上。惊心动魄一整天,他此刻想的却是回去以后怎么跟领导打报告。他杀了两个人,虽然都是穷凶极恶的毒贩,但报告总是要写的。   走了几十分钟路,穆昆说要撒尿,谢岚山就一手搂着穆昆的肩膀,一手扶着他那根家伙,替他排尿。   尿液滋滋浇在地上,晚风沙沙摩挲树林。   排完尿后,穆昆又提新的要求,他已经精疲力尽,要歇一会儿。   可能是毒液已经开始扩散,穆昆歪躺在一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平日里的那份英武俊朗折损不少。他不住发抖,看着有些畏冷,谢岚山便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穆昆裹上。   关诺钦那边一定没有这么容易罢休,亏得有茂密的山林掩护,他们才能从强劲的火力中逃出生天。穆昆休息的时候,谢岚山就负责望风。他坐在离穆昆两米远的地方,脱了背心,用背心擦了擦脸和身体。额头撞开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身上一股馊味,谢岚山的脖子被仿AK47的枪身刮掉了一层皮,汗水渍着伤口,怪疼的。   蛇毒可能发作了,穆昆一直盯着谢岚山光裸的上身,眼神有些发直。   “自打我见到你,你就没笑过。”穆昆看着谢岚山,舔了舔自己干燥发白的唇,“在警校锻炼过的人到底不一样,你们中国的警察都这么不苟言笑么?”   谢岚山正低着头刻东西,敷衍地回了一声,也许吧。   这个答案激发了穆昆的好奇心,或者说他一直对谢岚山很好奇。这个男人从来不肯跟着其他人出去嫖,平时没别的消遣,也就喜欢一个人闷坐着,用小刀雕点木头的阿猫阿狗。   杀过人的刀好像一下就失了灵性,钝了,谢岚山在脚边的石头上磨了两下刀尖,继续专心致志地雕刻。   “你什么人?你妈,还是女朋友?”穆昆看他雕这个木像已经有段时日了,虽然迄今还没雕完,但隐约可以看出是个女人。他看“她”时总是神态怏怏,好像很伤心。   “都不是。”谢岚山想了想宋祁连甩他的那个嘴巴,想了想那句泪流满面的“恶心”,突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硌得直痛,他垂下眼睛,神情黯淡,“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能为她死的那种普通朋友?”   谢岚山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穆昆撇了撇嘴,命令道:“这鞋带扎得太久了,肉都快勒烂了,你过来替我松一下。”   谢岚山放下刻刀,走了过来。   他蹲在穆昆的身前,垂头替他松开紧紧扎结的鞋带,没想到对方却反捏起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说:“你真漂亮。”   两个男人挨得极近,林间夜雾降临,他们慢慢被一阵湿气浸淫。   “你留长发会更漂亮。”穆昆微眯着眼睛注视谢岚山,他发现,这人有一个弧线非常漂亮且并不显女气的下颌,如果不是成天一脸硬梆梆的狠气,实在是个美男子。   很衬长发的美男子。   彼此打量片刻,谢岚山低下头,再次用鞋带扎束住蛇咬的伤口上方。   穆昆身上裹着谢岚山的衣服,恍恍惚惚中,伸手就摸了摸谢岚山平坦结实的小腹,接着如受了某种感召,手指又往裤腰里头伸。   谢岚山及时一抬胳膊,牢牢摁住了穆昆的手。他皱着眉,咻咻地捯着粗气,一字不发却坚决示意,示意自己不愿那不安分的手指更进一步。   穆昆既没力气勉强,也并不打算勉强,他的手掌轻轻在谢岚山腹部摩挲一下,有些无厘头地说:“我想把我的名字留在这里,纹个首字母就行。”   谢岚山面无表情:“这是往奴隶身上烙下徽记?”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穆昆哈哈大笑,笑得气都险些喘不上来,他一生之中还从未这么狼狈,但一点也不恼。   他此刻萌动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滋长得很快,转眼就非实现不可了。   “不是奴隶,是兄弟。”他煞有介事地向他递出手掌,说,“是生死之交。”   面对穆昆递来的手掌,谢岚山犹豫了一下。兄弟是个很重的字眼,他以前从没想过会跟一个毒枭称兄道弟,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怎么,还看不上我?”穆昆手仍伸着。   “兄弟。”谢岚山也伸了手,为免生枝节,为尽早完成任务,他与他双手交握,还加大了筹码说,“生死之交。”   背着穆昆,谢岚山在被夜雾笼罩的林间蹒跚行走,最后来到一条河边。只要游到河对岸,就是穆昆的势力范围,会有大票的亡命徒等在那里,等着跟关诺钦火拼清算。   “死你手上,我认。”毒发昏迷前,穆昆这么说。   这可能是一种技巧。毕竟夜渡一条大河是很有风险的,穆昆从来不相信任何人,直到谢岚山拼死救他之前,他也不怎么信他。他怕谢岚山在河里体力不支,就由他溺死了。   但谢岚山想的简单。除隋弘那声“太平盛世”他别无他想,当黑漆漆的河水没顶之后,他奋力向河的对岸游去。 第39章 旧友(5)   谢岚山出院之后,一直就想把梦里那个白衣女人给找出来,这个梦如此真实,真实得可怖,像在一张白纸上作画,先勾勒后填色,直至他被撞车的那个时刻,完全显露本相。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的记忆缺失了哪一块儿。   从刑侦手段上来说,是可行的。   谢岚山直接找了小梁,原来的模拟画像师退休之后,沈流飞没到之前,都由他负责这一块。   可惜,在电脑前磨蹭了一个钟头,依旧一无所获。谢岚山抬手兜了小梁一记脑瓢,动了气了:“笨蛋,一点不像。”   “大哥,电脑到底是死的嘛。”电脑里运行的是公安专用的模拟画像软件,小梁也无奈,哭丧着一张脸,“凭你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就要把一张人脸完全复原出来,臣妾办不到啊!”   谢岚山仍眈眈看着他。   小梁想了个招:“咱们现在不是有专家了么,你去找沈流飞啊!”   作为省里特聘的专家,沈流飞并不常在市刑侦局里办公,即便在,他的办公室也跟谢岚山的重案队不在同一层。谢岚山微皱眉,朝并没有人经过的办公室门外看了一眼,思考了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答案是,不行,至少暂时不行。   他对沈流飞还不能完全信任。小梁人糙心热,心眼也不多,你向他打听个无关案件的私人问题,他听过也就忘了。但沈流飞目如炬火,谢岚山对这场难以预知后果的梦,对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心存诸多顾虑。   晚上跟陶龙跃一起加了个班,去汉海市一家最近声名鹊起的搏击酒吧,听说是要查个案子。   两人没打算亮明公安身份,穿着都很随意。谢岚山一身略显松垮的黑衬衫,头发又长了些,但没扎小辫儿。幸亏老陶这两天在外头开会,没人揪着他剪头发,写检查。有两个人说过他留长发很帅,从镜子给他的真实反馈来看,确实很帅。   一进酒吧,就有人朝他吹口哨,抛媚眼。   那些充满情色意味的声音与眼神,全被陶龙跃挤动眉骨上那道大疤,凶神恶煞地给顶回去。   陶龙跃说,今天下午刚接到消息,说有一个流窜的盗窃团伙到咱们这儿了。这地方近些日子在搞地下拳赛,龙蛇混杂,来凑热闹的老外也多,所以有必要重点侦查一下。   “这事儿让片警管就行了,”谢岚山还当是抓普通的毛贼,颇有些不以为然,“怎么还劳重案队队长的大驾了?”   “不是一般的贼,是专偷艺术品的大盗。”陶龙说,“而且,我也想看看这大名鼎鼎的搏击酒吧么。”   谢岚山笑了,一笑就眼泛桃花:“那就一起看。”   陶龙跃特别体贴,也跟着一笑:“知道你小子在医院里关了那么久的禁闭,闷得蛋都疼了。”   服务员清一色的面目姣媚,也清一色地扎着淘气的双马尾,陶龙跃在轰轰炸响的电子乐中,居然看见了丁璃。脱下市局里正经的制服,丁璃穿着性感的短裙,发稍还染了一点蓝色。   丁璃也看见了他,吓得扭头就想跑。   “你怎么在这里?”陶龙跃剑步上前把人拦下,开口就吼,“公务员不准兼职,没听过吗?!”   “我没兼职,我朋友在这儿打工,不巧来了大姨妈,让我替她顶一天班的,就顶一天。”丁璃双手合十,向领导作讨饶状,“我不取报酬的,不算兼职吧。”   陶龙跃还是生气,打量着丁璃一脸夸张的浓妆,又撩了撩她双马尾辫的发尾:“你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次性的,洗洗就没了。”丁璃眼巴巴地解释。   “染发还有一次性的?”陶龙跃扭头去询问谢岚山。   “这些人看着不像本地的,泰国人?”谢岚山没工夫搭理陶队长这土鳖,脸色一沉,用目光指了指从他们身前走过的一个拳手。这个拳手半裸上身,穿着一条红色拳击短裤,个子矮,肤色黑,但肌肉块块分明,眼神杀气腾腾。除了他,这里还有不少人都有着明显的东南亚人的相貌特征,棕色皮肤,大双眼皮,身量不高。谢岚山在金三角区待了这么些年,对这类长相十分熟悉。   “这搏击酒吧越来越有名,广告赞助都不少,所以奖金池也增加了,现在赢一场比赛好几万,所以吸引了好多来自泰国老挝的职业拳手。”又一个面色不善的拳手从他们面前走过,还乒乓砸响了手中的拳击手套,陶龙跃也皱了眉,“听说这里的比赛非常血腥,经常有人被打进医院,断胳膊断腿儿的。”   今晚的格斗比赛还没开始,但观众已经陆陆续续进场了,酒吧里充斥着花枝招展的姑娘与大块儿的肌肉男。这间酒吧颇具规模,场地空旷,设施齐全,与想象中的乌烟瘴气不同,作为搏击赛场还是相当正规的。   DJ放着嘈杂的电子乐,还没等来比赛的观众们就在舞池上跳舞。基本是群魔乱舞,每一个人都摇头晃脑,热汗涔涔。这类型的场所很容易变成滋生毒品交易的温床,谢岚山的目光警惕地在人群中梭巡,没想到却看见了一张他极不愿再见到的面孔,刘炎波的儿子,刘明放。   谢岚山在宋祁连的婚宴厅外见过这张脸。巨幅的迎宾海报上,他是新娘身边站着的男人,他是这场爱情童话的唯一男主角。一张宽腮大眼、尚算正气端正的脸,但神态令人不快。他笑得十分自得,仿佛在对所有人宣告:身边这朵鲜花总算插对了地方。   刘明放身边还有一个人,华裔收藏家李国昌,同时也是著名的美术评论家,年轻时据说以毒舌犀利著称,动辄抨击画家的画技太差。老了以后豁达不少,现在主攻中国古代书画,近些年一直在努力寻回流失在国外的国宝,此番是特意回国捐赠藏品的。   刘明放在吃这碗饭,搞的就是藏品交易,所以特意约了李国昌,想劝服对方以藏养藏,想怂恿对方别把画捐了,还是拿来拍卖吧。   李国昌对此不置可否。他听说了汉海有个很有名气的搏击酒吧,言谈之中露出想开开眼的意思。刘明放主遵客意,赶紧把人带来了这里。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岚山。   刘明放一直不喜欢谢岚山。尽管他们是中学同学,尽管他们的父辈还颇有些交情。   他把自己这场失败的婚姻全部归咎于谢岚山的存在。   “哎呦,这不是咱们市局刑警队的陶队长么,这是拿着纳税人的钱跑来消遣了?”得益于父辈之交,刘明放自然也认识陶龙跃,他扬手跟他打招呼,“哎,我就想多嘴问一句,这种动辄要人断胳膊断腿的地方,到底合不合法啊?   话很不客气,刻意无视了谢岚山。   陶龙跃有些尴尬,扭头看向谢岚山:“这……合法么?”   充耳不闻陶龙跃的话,谢岚山似是被刘明放勾起了一些不快记忆,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当然是合法的。”两位刑警身后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冷淡低沉,但很动听,“14年,《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中就有一段话,为进一步加快发展体育产业,鼓励社会力量参与。”   陶谢二人循声回头,果然是沈流飞。   沈流飞穿白衬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这个戴眼镜的造型陶谢两人都没见过,一身高贵冷淡又禁欲的气质,与这热血沸腾的地方还挺不搭调的。   刘明放吃了一瘪,准备向沈流飞发难:“你谁啊?”   “李老07年归还了傅抱石的巨幅真迹,13年又婉拒多家收藏机构的唆使利诱,亲献祝允明的大草长卷,”沈流飞一眼不看刘明放,反倒转向刘明放身边的李国昌,冲其微微一躬上身,“我个人对李老十分敬佩,不仅是因为这些权威有题的稀世珍品,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藏得其乐’的开放胸怀。”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这么懂国画与收藏。”李国昌冲沈流飞直点头,满脸激赏之意。转眼又似想起什么,扭头对刘明放说,“这画我肯定是要捐的,你就别再劝我了。”   谢岚山与陶龙跃对视一眼,都憋着笑。谢岚山尤其舒心,他知道沈流飞是故意抬杠,一边给这老藏家戴高帽子,一边还不着痕迹地抡了刘明放一闷棍。   刘明放看这老头这样子,知道自己白说了这两个小时,闷闷喝了口啤酒。   沈流飞没留在原地听人夸他。恰巧一曲终了,他回头看了看DJ,打了一个手势。看似他跟着这里的DJ十分相熟,他的意思是换歌,DJ立马照办,换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探戈舞曲。   沈流飞向谢岚山微一躬身,递出手掌:“跳支舞吧。”   谢岚山在犹豫,陶龙跃先嚷起来:“你哪会跳舞?你忘了高中毕业那次,你踩了宋祁连多少脚?”   中国的教育环境与老美不同,基本就没有校园舞会,也就当时的班干部心血来潮,照猫画虎地办了一次。男生们穿着租来的廉价的燕尾服,打着特别可笑的黑领结,女生们则穿着拖至脚踝的礼服裙。所以谢岚山有没有那点艺术细胞,陶龙跃还是知根知底的。   沈流飞还在等,耐心地伸着手:“不敢?”   陶龙跃一旁直拽谢岚山的袖子,意思是你小子小心别出洋相了,没想到谢岚山完全受了沈流飞的蛊惑,一点不怵,大方把手交了出去。   人刚踏上舞池,又折回来:“等等。”   谢岚山随手从身边一位女士的头上取了一个发卡。他将头发拢向脑后,扎了个小辫儿,又用那带花的发卡将小辫子固定住了。很漂亮的造型,不女气,也很衬他的脸。   谢岚山冲沈流飞笑笑,眼神亮晶晶的:“这是你喜欢的样子。”   忽明忽暗的红色灯光,迷离而热情,令人宛在梦中。   谢岚山没跳过探戈,确切说没跳过舞,但在沈流飞的带领下,他入门极快,跳了一会儿便连脖子动作都像模像样起来。沈流飞的手一直绅士地搂在他的腰上,在他每回重心偏移太过的时候,又带他回来,引着他摆动肢体。在一连串狂热的交叉步间,谢岚山感到有一部分未知的自己正在苏醒。   步伐你进我退,两个男人肩抵着肩,纠缠着,对抗着,欲远又近,欲行不行。   陶龙跃身边的观众都在欢呼喝彩,只有他感到奇怪,谢岚山跳得漂亮,笑得更漂亮,。   谢岚山眼神活泼,沈流飞目光冷淡,相同的是他们眼里都没有旁人,只有彼此。   “有人说,‘探戈是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回归一个近似拥抱的舞姿,谢岚山凑头贴向沈流飞耳边,戏谑问道:“表哥,你是不是暗恋我?”   舞曲的节拍令两人再次分开,四目相对,沈流飞淡淡地问:“怎么说?”   “你看,我去哪儿你都跟着,这不是暗恋是什么?”他很确信,电影院初识那天开始沈流飞就是冲他来的,谢岚山弯弯嘴角,“你要真暗恋我,说一声,咱们就弃暗投明,试试看?”   这话说得不知真假,既带着试探的意味,好像也有那么点真心实意。   在音乐的高潮部分,沈流飞一松手,与谢岚山分开一些距离。然后音乐就停了,酒吧内的灯光由明转暗——   突然间,满场灯光明明灭灭几次之后,一束白色的追光灯打向了拳击台。   那个穿着红裤头的泰国拳手正站在拳台中央,冲沈流飞挑衅地勾了勾手指。   沈流飞摘下了眼镜,平静注视对方。然后他眉头微皱,右手上抬,缓缓将左手的衬衣袖子撩起,露出臂上鳞爪张扬的艳色刺青。   嘴炮打得不是时候,谢岚山毫无疑问自作多情了一把。   沈流飞当然不是尾随他而来。他是来参加格斗比赛的。 第40章 旧友(6)   待满场灯光亮起,才看清楚,拳击台是一个铁笼。不是MMA职业比赛中的八角笼,而是一个以铁柱、铁网拉起来的方形笼。   今夜搏击酒吧有四场比赛,一场K1,三场MMA。沈流飞打的是K1,比赛不计点数,以KO决定胜负。他的对手是泰国小有名气的二线职业拳手,据说拿过泰国国内比赛的金腰带,年纪大了才选择出国捞金。   噱头很足,所以能容纳千人的观众席座无虚席,场面异常火爆。   拳脚比口舌还快,沈流飞不废话,横身一脚侧踢,直接招呼过去。他的身形够快,疾电一般,但红短裤拳手不闪不避,直接以拳头抵挡他的攻击。   “砰”一声响,反是沈流飞被对方震得后退半米,这人的拳套特别薄,本该是海绵却硬如石头,一脚踢上去能发出清脆响声。   便是这闪神一瞬,红短裤拳手也发起了攻击,一拳挥来便是一记令人耳旁生风的铁锤,沈流飞用手腕抵挡,却觉得腕骨都快被这一重拳震碎。心神一晃,再扭头躲避对方挥拳而来的第二下攻击,拳套擦脸而过,他的颧骨立刻裂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沈流飞站定,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的神色平静如常,只有眼神微微变化,面部轮廓陡显锋利洗练,整个人都与往常判若两人。   很显然,对方在拳套里动了手脚,在缠绕护手绑带时添加了湿石膏。   谢岚山察觉出异样,赶紧对裁判大喊:“这人作弊!”   但裁判没理他。估摸是觉得现场反应热烈,不乐意叫停比赛。   看似完全落了下风,沈流飞且打且退,只周旋,不进攻。红裤头拳手胜势明显,急于结束比赛拿钱走人,便越攻越猛,拳脚间的空隙也越留越大。   沈流飞猜测对方的湿石膏已经硬透,便再没客气,对方作弊,他也犯规。他戴的是分指拳套,直接擒拿住对方的手腕,拉着对方的手往铁柱上猛撞,一下将里头的石膏撞得粉碎。   红短裤拳手嚎叫一声,挣脱后退。被沈流飞抓住空当,一记扫腿重踢,嘴里的牙套都飞了。   “沈流飞,太帅了!”这一下就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铁笼外的谢岚山比拳手还兴奋,特别活泼地冲沈流飞高喊,“我简直爱死你了!”   观众们喊声震天,裁判方才没管,现在也不好插手。   刘明放与李国昌也在不远处观战。李国昌没想到这种半地下的格斗比赛这么暴力又不正规,原本要走,一听见谢岚山喊出的这个名字,脸色忽然变了。他走过来,一把拽住了谢岚山,哆哆嗦嗦地问:“沈流飞?这是那个旅美的画家沈流飞吗?”   “如假包换。”谢岚山低头,看了看老头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指,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他就是沈流飞,他怎么能是沈流飞呢……”李国昌神色恍惚,喃喃自语,看着像是遭遇了一件多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你们……认识吗?”这样的反应令谢岚山不禁起疑,刚才他俩交谈过,这老头明明表现得根本不认识沈流飞。   拳台上的沈流飞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朝李国昌投去一眼。他皮肤奇白,眼珠是极深的墨色,在五彩射灯下竟似沾上了一点荧绿,像极了雪地里的狼。   “没有没有,不认识,不认识……”李国昌与拳台上的沈流飞对上视线,立即连连摇头,一转身,趔趔趄趄地走了。   也顾不上在身后喊着他的刘明放,他径直离开了搏击酒吧。   “比赛怎么样了?”陶龙跃刚才去厕所,解完手,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稳赢。”医院里憋久了,谢岚山难得放纵,表现得像个狂热的粉丝。他一直扯着嗓子给沈流飞助威,但又不老老实实搂那些助威的口号,反倒一直喊着“爱死你”“干死他”。把嗓子喊干了,看见陶龙跃朝自己走过来,冲他指了指吧台,“再来两瓶啤酒,你请。”   “哎?我皮夹子呢?”陶龙跃此刻离着谢岚山三米远,反应了三五秒钟,恍然一拍大腿,“刚才一个服务生撞我一下,我去!”   他很生气,扭头就追,太岁头上动土,陶队兜里扒分,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谢岚山抬手一招丁璃,两个人跟着一起追了过去。   没追出多远,陶队长就把人逮着了。一个看着最多二十岁的小姑娘,长得细眉长眼,跟林妹妹一般秀气。她跟丁璃一样扎着淘气的双马尾,也穿着一样性感的短裙,但显然她不是这里的服务生,只是混进来做贼的。   “让你跑!”陶龙跃一声爆呵,一把拿捏住了对方的手腕。   “大哥,大哥我错了……”女贼吃不了痛,哎哟哎哟直叫唤,“我还给你,你放我一马吧……”   “不是大哥,是警察。”女贼一张脸煞红煞白,带雨梨花似的楚楚可怜,陶龙跃动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松了手。亮明身份之后,口气进一步软和下来:“说说,你是不是初犯?”   是初犯就放了,皮夹子里也没多少钱,教育一顿得了。   陶队长正这么想着,不成想眼前这个女贼双手各扯一边衣襟,竟作了个扒衣服的姿势。   一件露脐外衣,里头居然什么也没穿。   陶队长这人其实荤面素底,看着花心好色,但迄今为止所有过的男女关系,无非就是肖想一下班里漂亮的女同学。他没见过这么奔放的女性同胞,一时羞涩,本能地闭了闭眼睛,结果被对方趁了良机,抓着肩膀一抬膝盖,狠狠顶在了两腿间的要害部位。   那滋味,像是饮陈醋就青梅,反正,往死里酸爽。   这个时候谢岚山与丁璃追了过来,陶龙跃蹲在地上,疼得脸都变形了,手指胡乱往后比划:“往、往那边……快追……”   谢岚山憋着笑,吩咐丁璃:“你留下来,照顾队长。”   三步并作两步,谢岚山仗着人高腿长,从酒吧水体边的矮隔墙上踩过去,算是抄了个近道,直接堵在了人姑娘身前,也堵住了他自己身后的出口。   女贼心想这一起追来的肯定也是警察,也多半没见过作风这么泼辣的女贼,所以故技重施,当即又扒衣服露胸脯。   “34C,”没想到谢岚山一动不动,脸不红气不急,唇边脉脉含笑,眼里还微露赞赏之意,“不错。”   这下女孩倒羞涩起来,像遭侵犯似的裹起衣服,咕噜一转眼珠,又想动手去撩自己的裙子。   谢岚山抢先一步,牢牢抓住了女孩的手。   “大哥……”   “刚才的画面很美,我不胜荣幸。”擒拿的力道丝毫未卸,谢岚山神情严肃,不容对方继续撒野扯皮,“但你今天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女孩无奈,只能乖乖吐出赃物,她这一晚上本来收获颇丰,三部手机两只皮夹,但全被搅黄了。   “你叫什么——”看这探囊取物的利索劲儿,必然不是初犯。谢岚山照例询问个人信息,话没说完,就变了脸色。   眼前的警察好似一下灵魂出窍,女孩得了赦,赶忙转身跑向出口。眨眼工夫,人就不见了。   谢岚山还留在原地。他有些焦躁地四下寻觅张望,视线落在光线充盈的舞台,落在黑暗滋生的角落。   七彩的光柱,华丽的灯帘,鲜艳的地毯,墙壁上夸张的几何图形,共同构造一个光怪陆离、人人皆醉的世界。谢岚山却必须清醒着。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从黑暗深处投射而来的目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兴许来自某位故人的注视。   “怎么去了那么久?”陶龙跃见他一个人回来,“人呢?”   “放了。”冲陶龙跃,谢岚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上去,他一晚上的好心情都莫名湮灭了。   “你怎么把人放了!”陶队长十分生气,“她这是袭警!”   谢岚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回到四方铁笼中,问:“沈流飞呢?”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笼子里换上了一对新的选手,打得显然没有前一场比赛精彩,观众席嘘声迭起,都不满意。   “像沈流飞这样的非专业格斗爱好者,这业内的行话叫‘素人’,”陶龙跃指了指铁笼里正比着赛的另一个年轻男人,已经被揍得七零八落,姹紫嫣红,“你看别的素人。”   还当陶龙跃别有所指,谢岚山一颗心提起来:“沈流飞怎么了?”   “没大碍。”陶龙跃见不得谢岚山这么紧张沈流飞,撇嘴说,“我的意思是,他真的是职业水准,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那个红裤头呢?”   “被他KO了。”   谢岚山松了一口气,将方才缴获的手机与钱夹拿出来,准备一一归还施主。   一回头,就看见刘明放跟一个服务生争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酒吧贴了提醒的告示,让大家谨慎保管自身物品……”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陪着道歉,但对方得理不饶人,纠缠个没完没了。   “我的钱夹里都是重要证件,在你们这儿丢的东西,你们就得负责。”可能是今晚雨打黄梅头,谈个生意没能成功,钱夹倒跟着丢了。刘明放酒劲冲头,抓着这个服务生的领子大撒其火,“你知道我是谁么,信不信回头就把你这酒吧给封了!”   谢岚山将陶龙跃的钱夹递还回去,然后打开了另一只钱夹,想确认是不是刘明放的失物。   他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宋祁连的照片。巧笑嫣然,是二十不到的青春模样。那时的宋祁连,就像六月初夏的天气,调皮多变。谢岚山总是以沉默来迁就她,被宋祁连抱怨没意思。但他乐得如此。   被这笑脸晃了晃神,勾起些许忧伤的往事,谢岚山闭目轻叹,然后合上钱夹,走向了刘明放。   “这是从一个小偷那儿拿回来的,你看看,少没少东西。”谢岚山轻拍刘明放肩膀。   刘明放怒冲冲地接过谢岚山递来的钱夹,打开一看,怒气更盛了。毫无疑问,谢岚山一定也看到了宋祁连——他妻子的照片。   刘明放咄咄逼人:“谁让你动我东西了?!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爽的时候搂着她睡觉的是我!不爽了,甩她一嘴巴子的还是我!”   “你太过分了!”陶龙跃跟宋祁连也是同学,对刘明放婚后那点劣迹略有耳闻,听了这话几乎冲上去,若不是谢岚山用力扳住他的肩膀,他就要往刘明放的大宽下巴上砸拳头。   “老陶,你是警察。”谢岚山抬手压着陶龙跃的后脖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强行拉走了他。这招好使。每每当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与彷徨之中,谢岚山都会用这四个字,鞭策自己规行矩步,提醒自己莫负苍生。   但刘明放不依不饶,额头爆着青筋,挥着拳头在他身后高喊:“你以为上了几次头条,就是国家英雄了?我爸说了,你卧底的时候害死了自己的战友,你是警队的害群之马!”   陶龙跃是被谢岚山推着走的,两个人挨得近。他原本气得浑身打抖,后来发现,当刘明放喊出“害死战友”那话的时候,谢岚山比他抖得更厉害。   再没继续观赏比赛的欲望,谢岚山推开陶龙跃,垂着头往门外走。从拳击台边到酒吧门口,这段短路他好像走了很久,再仰脸时,就看见了沈流飞。   沈流飞已经卸了护具,但他是穿着自己的衣服比赛的,白衬衣上沾着点点血迹,看着惨烈,也没换。   赢是赢了,但也没能全身而退,他脸上带伤,衣衫见血,像个伤兵。   今晚他们都是伤兵。   如此一想,仿佛有了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谢岚山的心情登时明亮起来,把手往兜里随性一插又喊他:“小沈表哥。”   沈流飞一拉谢岚山的手腕,带他离开了酒吧。   狠狠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两人找了个空地并肩坐下,手边是两个喝空了的啤酒罐,远离喧闹人群之后,夜晚回归它本真的模样,天空乌黑深邃。夜风跟海潮一般起落,街边的黄色美人蕉一茬一茬地摇荡。   沈流飞垂着眼眸,看着手里攥着的那副眼镜,也不说话。   这种金丝框眼镜与这人的气质过于不符,谢岚山伸手就取过去,往鼻梁上一架,诧异道:“哎,没度数啊。”   沈流飞说:“以前有度数,戴习惯了。”   谢岚山忽地凑近自己一张脸,两人呼吸相闻,他注视着沈流飞的眼睛问:“这是做过手术了?”   沈流飞丝毫不退让,反凑得更近一些,淡淡说:“你看呢。”   近视手术外观上哪儿看得出来,只看出这双眼睛既长又深,眼尾轻轻上挑,眼眸乌黑,睫毛浓密,实在漂亮得惊人。谢岚山被对方看得心脏怦然一跳,有些尴尬地后撤一些,脱口道:“你实在是让我很着迷,我想全中国都没有第二个画家能够KO一个泰国职业拳手。”   沈流飞想了想,回答说:“我需要克制。”   谢岚山笑了:“用发泄来克制?克制什么?”   沈流飞没说话,扭头看着谢岚山,目光比平日里多了一些内容,好像搁下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伤心。   好一会儿后他伸出手,将谢岚山带进怀里,抱住了他。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谢岚山的预料,这双手极有力道,紧箍着他。谢岚山被沈流飞抱在怀里,虽未回应,但很享受。他轻轻闭上眼睛,那股令人心怡的气息再次环绕在他的身边,心头跟有匹马驹似的,一阵一阵地蹬歪。   陶龙跃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个长时间的拥抱。他们一个没多问,一个没解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淡然告别。随后谢岚山上了陶龙跃追过来的金色宝莱,沈流飞转身打了辆车。   刚把地址报给司机,手机就响了。   “再过两个月,我会回国来看你。”电话来自遥远的美国,对方这么问他,“今天一直没联系上你,是去飙车了,还是去打拳了?”   “我有分寸。”一场恶战之后,沈流飞看似无比疲倦,仰头靠在车后座上,注视着车顶上方那块的天花板。这车大概很久没洗了,到处都有污迹。   “你的那个‘他’呢?”对方继续问。   沈流飞沉默的时间持续很久,久到电话那头的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接听中了。   最后,沈流飞闭上眼睛说,He's a good cop.   刚挂掉大洋彼岸的那个电话,手机铃声又响了。沈流飞看了看屏幕,陌生号码。   铃声响得很执着,他迟疑片刻,接了起来。   一个老者的声音,开口就自报家门:“我是李国昌。” 第41章 旧友(7)   在准备去金三角卧底前,隋弘曾问过谢岚山一个问题:一列火车行使在轨道上,轨道前方有5个孩子在玩耍,而另一条轨道上则有1个孩子。火车已经来不及刹车,如果你是扳道工,是选择换铁轨,救下5个孩子,还是选择不换铁轨,救下1个?   谢岚山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这是个令无数人困惑的“电车难题”,而历来,能跟这个问题一样令人陷入自我拷问与挣扎的,就只有那个“妻子与母亲落水先救谁”的永恒难题了。   他简略地概括,问隋弘:“这是让我选择,救一人,还是救苍生?”   隋弘郑重点头:“对,你要救一人,还是救苍生。”   这个虚妄中的选择令他的心脏干硬地痛了起来。谢岚山抚摸着胸口的那枚子弹链坠,耳边响起老谢的教导,然后心沉下来,无比坚定地说,我都要救。   隋弘微笑着拍了拍谢岚山的肩膀,轻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个年轻人,天真得惹人发笑,又炙热得令人生畏。隋弘吃不准自己哪种情绪更多一些,直到对上谢岚山那毫无半分犹豫与畏缩的眼神,堂堂如烈火,才觉得,还是怕他多一些。   谢岚山当时没想到,六载卧底生涯,他真的会面临这样的选择,一次又一次。   为了感激谢岚山背他过河、救他一命,穆昆慷慨表示,他愿意与自己的兄弟分享一些衣服。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用指甲盖刮了刮自己性感的小胡子,穆昆神色暧昧地说,“可能以前那些东南亚女人不合你的胃口,我有预感,这个你一定会喜欢。”   尽管外头一直盛传他其实喜欢的是男人,这个金三角的毒老大依然有着数不尽的情妇,就像花圃里遍植的鲜花一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叫阿妮,就是当中最酷烈的一朵。   个高,面孔相当冷艳,难得一个女人剃着近乎板寸的短发,却丝毫不减其魅力。因为性格独特,还能有招有式地比划两下子,所以颇受穆昆的信任与喜爱。   听穆昆说,阿妮还有一半的中国血统,祖籍是中国北方的一座临海城市。   但只有两个人的卧室里,大床前,对于阿妮的示好,谢岚山无动于衷。他表现得像个僵硬的基佬,似乎厌恶所有与女性的肢体触碰。   阿妮拥有相当漂亮的体态,下身纤细,上身却很丰腴,她对自己的身体自信满满,所以对谢岚山的冷淡十分恼火。   “没用的东西。”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阿妮穿上衣服,摔门出屋。   谢岚山一字不吭。对于这种会让所有男人都勃然大怒的评价,他根本不在乎。   慢慢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隔壁房间忽地传来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哭声,他听得真切,瞬间血冲头顶。   这夜之后,谢岚山很快打探出来,穆昆为了更好地笼络手下替他卖命,不仅以毒品麻痹控制,还操纵幼女卖淫。这些女孩子基本都是绑来或者拐来的,一个位置隐秘的妓寨里藏着三十几人,小的只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过十四五。有时,穆昆甚至会让她们去满足一些缅甸高层,以此拉拢地方军。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如果选择救那些小女孩,他很可能会暴露身份,从而失去完成任务、捣毁毒窝的机会。   谢岚山手抚链坠上的那枚子弹,想着隋弘那一声“救一人还是救苍生”,想着老谢的谆谆教诲,他在黑暗中默坐一夜,最后决定履行自己对自己的誓言。   后来一个星河灿烂的夜晚,隐秘的妓寨失了一把离奇的火,几名看守被人一枪爆了头,所有被囚的女孩子都成功逃脱了。   一个人端掉了一个妓寨,不止说明这人身手了得,而且很显然,他知道那些看守的轮班习惯,他是自己人。穆昆平日里乐于驯兽,但如果他的兽太不听话,他还是愿意亲手割断它的喉咙,毫不惋惜。   穆昆拿枪在手,把包括谢岚山在内的亲信们都聚集起来。他要找出那个叛徒,挨个问他们:昨天夜里,你在哪里?   经过一夜恶斗,谢岚山力气快用尽了。好像即将熬干的油灯,只剩一丝残火,摇摇欲熄。   谢岚山面无表情地站着,等着穆昆盘问到自己头上。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等待他的只有一个下场。   生死关头,竟是阿妮主动挺身而出,面对两眼血红的穆昆,她不慌不忙地说,昨夜里谢岚山跟她在一起,一整夜都在一起。   穆昆一直苦心孤诣地想让谢岚山开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他与自己三观相合,他们将同在地狱里沉沦。所以他马上高兴起来,一枪崩了另一个说不清自己昨晚在哪里的亲信,转身搂着谢岚山去蒸桑拿。   据说一个去妓寨嫖宿的缅甸高官丧生于那场离奇大火,地方军为此大光其火,穆昆不想再起冲突,便搁置了再开一个幼女妓寨的计划。   其实谢岚山潜伏在穆昆身边,多次帮助内地公安缴获穆昆走私入境的毒品,穆昆并非对此毫无察觉。   而谢岚山常在河边走,终究也有了湿鞋的经历。尽管每次接头他都无比谨慎,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次致命的意外,以至于若干年后被刘明放点着鼻子指责害死战友,他也无话可辨。   一位特警化妆侦查,冒充内地的毒贩跟他们交易,并借此从谢岚山这里获取情报。然而当交易完成之后,特警与毒贩们踏出酒吧,却恰巧被特警的一位邻居看见了。对方是来缅甸旅游的。正喝得小醉微醺,走路东摇西晃,见了这位平日里不怎么照面的警察邻居,嗝着酒气就来了一句,刘警官,你这是在办案啊。   穆昆派人把这位特警抓了,逼问他,谁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马爷。   “谁跟你接头的?”穆昆眯了一下眼睛,眼底射出凶光,“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特警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却宁死不肯指认谢岚山——或许也不是不肯,只是想都没想过。他抬手指了指金牙,笑笑说,就是他。   面对这种不打不招的犟骨头,穆昆自认有的是令人屈服的手段。他忽然抬手送刀,刀尖的寒光一闪,就刺入了对方的眼窝。   行刑过程只是一瞬,却又异常漫长,特警的惨叫声响彻夜空,仍然不肯吐露一句实情。   “骨头挺硬啊,看来只能明天继续了。”折磨了对方大半夜,穆昆累了,也腻了。他扔下手里血淋淋的刀具,忽而面露狰狞一笑,“我知道底下人里有在市场里卖过肉的,听说刀工很不错。明天就请他来。待剥下你这层人皮,只剩一个猩红的血葫芦,眼睛能眨嘴能动,可偏偏一时半刻死不了,你说,惨不惨?”   “杀了我吧!”特警再次惨厉地嚎叫起来,反反复复一句话,“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谢岚山明白,穆昆的老巢天罗地网,人是无论如何救不了了。犹豫,彷徨,天人交战,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一枪结束对方的生命,免自己的战友再受痛苦折磨。   谢岚山偷了一把枪,趁夜行动。然而还没到达足够射击的地方,就听见了一声枪响。继而又响了好几声,一个人影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倒在已经被击毙的特警尸体身前。   毒贩们听见枪声,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谢岚山混在这些人中间。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阿妮,她身中数弹,一把手枪掉在一边。   那个饱受折磨的特警已经安详死去,谢岚山走上前,倾身蹲在了阿妮身边。在旁人看来,他们有过那点香艳龌龊的关系,谢岚山此刻的反应也算合乎情理。   “我偷听到……”阿妮挣扎起身,向谢岚山靠了靠,她口喷鲜血,话音破碎,“穆昆说谁今晚来杀这个中国警察,谁就是卧底……”   明知埋伏仍甘愿赴死,就为保护自己不暴露身份,然而除了那次她替他解围,他们几乎全无交集。谢岚山强压住眼底的泪水,用目光讯问对方,为什么。   “我的妹妹……也在那里……”她十岁的小妹妹也在那个妓寨里,她一个亲姐姐不敢施救,却没想到被一个外国人九死一生地给救了。这个平时冷冽寡言更胜谢岚山的女人极温柔一笑,她缓缓闭上眼睛,气息渐渐消散,“谢警官……你真的……真的是菩萨呢……”   阿妮死了。她很高兴自己死得其所,替这个男人完成了一件事情。同时她还有一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理由,菩萨是不可以造杀孽的,更不该以余生背负这样的枷锁。   所以,由我来吧。   “割了她的乳房喂狗。”   穆昆吩咐完手下,走向谢岚山,高兴得像是刚被哄完的小孩儿,亲切地搂住他的肩膀,“内鬼总算抓着了,我们去庆祝一下,喝一杯。”   谢岚山灌了自己好几杯,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离开一堆东倒西歪的毒贩。他反锁了卫生间的门,无声痛哭。   一场短梦,带来仿佛前世那般遥远的记忆。这个男人沉在浴缸里,在又一次濒临窒息的绝境中,从水底坐起,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大滴大滴的水珠从他眼眶边滚落,像泪水又不是泪水。他一生的眼泪都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流尽了,为肝胆相照的战友,为萍水相逢的阿妮。   谢岚山来到镜子前,对里头那张英俊的男人面孔扯动嘴角,露出笑容。有时他会想,或许这就是他如今只能以微笑示人的原因。   夜够深了,有些趋光的蛾子,一头撞在卫生间的窗玻璃上。外头的野猫集结成群,发出像呜咽一般的叫声。   保持微笑即是保持一种积极正面的状态。它让你像天空一样宽广平静,夜鸟穿云而过,不会留下一点点爪迹。 第42章 国家宝藏(1)   新的一周,重案队队长踩点走进市局,第一眼就找到丁璃。看了看她的头发,感到满意,小丫头诚不我欺,还真就又变回黑色了。   “陶队,有人找你。”丁璃对陶龙跃说,“已经等了十来分钟了,她说要向你报案。”   “报案?”直接向重案队队长报案不合流程,陶龙跃说,“不是有接警员么?”   丁璃的表情很奇怪,像忍着疼,又像憋着笑:“对方指名道姓一定要找你,怕是有大案子,我们不敢擅自做主。”   陶龙跃往谢岚山的座位上看了一眼,人没来,应该是迟到了。他忿忿骂了一声“不像话’,扭头去向报案室。   丁璃脚步加快,跟在他的身旁,脸上还是带着怪咄咄的笑容,不看路,反倒一直盯着他。   “什么表情?便秘啊?”陶龙跃被这目光看得十分不爽,稍加琢磨,疑窦丛生。快步来到报案室门前,他将信将疑地推开大门,一见门后头翘腿坐着的那个人,一口恶气顶住嗓子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没有浓妆与五颜六色的头发,没有双马尾与超短裙,这位上门报案的,正是前两天在酒吧,那个向他敞衣袒胸又突然“袭警”的豪放女贼。   陶龙跃气得七窍生烟,恨得三尸暴跳,扭过头,以刀子般凶煞的目光剜向丁璃。丁璃当然也知道搏击酒吧那一晚发生的惨案,欲笑又不敢,铆劲憋着。   “陶队长,你好呀。”女贼主动打招呼,把浪荡翘高的细腿从桌子上收回来,一跃下地,热情地朝陶龙跃扑了过去。   “站、站住!”人还没来到跟前,陶龙跃就条件反射般下身一紧,额前挂下一滴冷汗,生命不堪承受之痛又隐隐袭来。   丁璃终于再憋不住,特别脆生地笑出声来。   卸了浓妆与奇装异服,人倒还挺漂亮,配着白肤凤眼一抹腮红,有点“面共桃而竞红”的意思,但陶队长眼下没有赏花的心情,他怒目而视,脸比老炭还黑:“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皮夹里有你的证件嘛,我看过了。”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女贼很鸡贼地补上一句,“我是拾金不昧,捡着你的皮夹所以看了看。”   如此大言不惭,陶龙跃都快气笑了:“你报什么案?”   “你不先问我叫什么呀,这合不合程序啊?”   “那你叫什么?”   “我叫唐小茉,”唐小茉满意于得到了重案队长的尊重,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我要报案,鹤美术馆里展出的《洛神赋图》是赝品。”   鹤美术馆陶队长知道,就是在那儿与沈流飞不打不相识的,但《洛神赋图》还是头一回听说,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图?”   “能不能换一位接警员?上回酒吧里跟你们一起的那位很帅的警官,我看就挺好。”唐小茉冲着丁璃以手搧鼻前风,顺便以眼梢睨了睨陶龙跃,做出一副嫌其臭不可闻的样子,“你们这领导,水平不行。”   “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要不是对方是个女孩子,这儿又是个应该公事公办的地方,陶队长一准要撸袖子茬架。   “你们警察都不看电视呀?”见眼前两位人民公仆完全不解自己的意思,唐小茉使劲瞪圆了细长凤眼,一副咋呼样,“《国家宝藏》,老火了。”   “我倒是看了。”丁璃是这个队伍里难得的文化人,或者说,整个汉海市局就属她最八卦,“可我听说这画还没展出吧,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它是赝品呢?”   “因为那画是我一个朋友画的,我认得出来。”见对方满脸写着不相信,唐小茉急了,“我家也是书香门第书画世家啊!我怀疑真迹被人掉包了,你们得抓紧时间去查一查,等展览的时候再被发现,那可就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这个时候,谢岚山从门外走进来。他看见了唐小茉,还记得这个作风豪放的女贼,笑盈盈地管对方叫“C-cup小姐”。   唐小茉脸红了:“你这个警察不正经,我要投诉你。”   “小姑娘怎么活得这么逼仄,动不动就断人饭碗。”谢岚山故作纳闷,依然言笑晏晏,没个正经,“不是有句话说,胸有多大,胸怀多宽广吗?”   “你还说?”陶龙跃一撇头,冲谢岚山使眼色,两个人默契十足,出去说话。   报案室门一关,里外两个世界。看出谢岚山脸上有些倦意,陶龙跃关切地问:“怎么,又失眠了?”   “嗯。”谢岚山显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直接跳过,问陶龙跃,“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一个惯偷和骗子,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陶龙跃虎着脸,“轰出去得了。”   “倒也未必是骗子。”谢岚山说,“刚才老头子找我去谈话。”   “让你剪头发?”   “让我们配合鹤美术馆与交警大队做后安保防护,”谢岚山强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这陶队长办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很专业,很在行,稍跟他唠点文化人的嗑,他就一脸迷瞪,满目茫然,“你都不看新闻吗?鹤美术馆近期要办个叫‘中国印象’的画展,汇集了晋唐宋元四朝的名人书画,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展品就是李国昌从美国带回来的《洛神赋图》,因为一些研究中国书画的西方学者与大文物商认为,这是顾恺之的传世真迹。”   “李国昌?”陶龙跃反应片刻,“你说我们在搏击酒吧看到的那个老藏家?”   “嗯。”谢岚山点头,继续说,“对于《洛神赋图》真迹与否,目前我国的官方媒体还比较谨慎,但那些大V公众号早就吹嘘开了。总而言之,不管这画是顾恺之的真迹,还是又一件唐宋摹本,都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都说贫穷会限制人的想象力,陶龙跃不禁问道,“多少钱?”   “跟《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一样位列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你说值多少钱?”   “这么说来,”陶龙跃拨拢脑中的算盘,替八竿子打不着的刘明放算了一笔账,“要是李国昌愿意把这画拍卖或者私下交易,刘明放光佣金都能挣一个亿?!”   “不止,如果是真迹,远远不止。”谢岚山诧异,“你怎么突然提到刘明放?”   “那天咱们不是遇见了刘明放么,我就回去问了问老头子,老头子说,姓刘这小子仗着自己亲爹是副局,以为外头没人敢动他,平日里横行无忌,结果吃了大亏。现在他的公司资金周转困难,快撑不下去了。” 第43章 国家宝藏(2)   陶龙跃与谢岚山赶到了鹤美术馆,没想到一位老熟人先他们一步已经到了。特别鹤在鸡群的一个背影,挺拔俊逸,不用看脸就认得出来。陶龙跃朝谢岚山侧了侧头,压低了声音问:“是你通知他来的?”   “还没。”谢岚山也望着那人,微微一笑,“心有灵犀,就这么默契。”   沈流飞身边站着的是鹤美术馆的执行馆长张闻礼,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当,儒雅瘦长。据说他也是画家,与沈流飞这种从小灌多了洋墨水的西洋画派不同,打小钻研国画,一直没有什么大成就。不过画技虽一般,钻营的水平倒不错,现在的张闻礼是这方画协的领导、那边美协的理事,既有行政职务,又有社会威望。   陶龙跃阐明来意,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那姑娘报假案吧,不过在国宝开展前确认万无一失,也是很有必要的。”   “应该的,‘中华印象’的安保工作还要劳烦各位警官费心了。”张闻礼回应得当,态度也十分客气,“只不过,由于这幅《洛神赋图》尚未正式归还国家,仍属于李国昌老先生的私人藏品,这画目前由他亲自保管,还没有送进鹤美术馆。”   对于《洛神赋图》的真伪鉴定,张闻礼表示爱莫能助:“我也心急,想早日一睹国宝的风采。”   沈流飞接着张闻礼的话补充:“现被收藏于世界各地博物馆的《洛神赋图》共有九幅,李国昌手中的版本是第十幅,目前只在西方媒体上亮过相,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专业从事洛神赋与洛神赋图研究的教授认定是真迹,而一些国内学者与民间鉴藏家也亲赴美国,其中有一派意见认定既便不是真迹,也是最接近顾恺之真迹的摹本。”他停顿片刻,“不过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尚未对此发表意见,要等这幅画正式归国,才能派人鉴定。”   “所以说,一个小姑娘连画都没亲眼看过,不可能知道它是不是赝品。”通透明白的大道理,谁都明白,谢岚山看着沈流飞,提出自己的疑问:“不过这画既然是遗失的国宝,突然现世于国外,还令诸多学者相信它是真迹,总得有个令人信服的出生吧?”   “这就要听我们沈老师好好给大伙儿上课了。”张闻礼扭头,含笑看了沈流飞一眼,但沈流飞目不旁视,看得出来,他很尊敬沈流飞,甚至还有几分怵他。   谢岚山显出那份求知欲来,冲沈流飞笑了笑:“愿闻其详。”   沈流飞说:“这幅《洛神赋图》应该是小白楼佚散的书画,也就是北京古玩圈常说的东北货。”   陶龙跃问:“什么小白楼?”   “日伪时代,长春伪宫里有座白色小楼,专门收藏溥仪从故宫里带出的古董书画。”科普完毕,沈流飞继续说,“45年日本投降,溥仪撤出长春伪宫,遗留下大批国宝,被禁卫军们一抢而空。一个姓曾的禁卫军就盗走了不少名家书画,其中一幅就是现在李国昌手上的《洛神赋图》。曾家后人去了美国,发展一度不错,也是最近受美国经济衰退的影响濒临破产,这才把这画拿去了苏富比拍卖行,结果被李国昌以450万美元的价格拍了下来,只不过当时他没想到这画竟有可能是真迹,还当是又一件仿品——”   陶龙跃打断了沈流飞,大惊小怪:“假画都值450万美元?!”   沈流飞淡淡看他一眼:“仿品与赝品是两个概念,我想那个来报案的小姑娘多半也是搞混了,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的《洛神赋图》就是摹本,根据乾隆《石渠宝笈》的记录,是宋朝匿名画家所作。”   “她倒是没搞混,她说这画是她朋友画的……”   “怎么可能?”张闻礼听了都笑,“我不算是有天赋有才华的画家,沈老师却是,你们问问沈老师,他做不做得到?”   沈流飞摇头:“我做不到。”   陶队长想想,也觉得荒天下之大缪,决定还是闭嘴得好。   谢岚山比陶龙跃强了不少,对此提出合理怀疑:“假设李国昌的《洛神赋图》确实是顾恺之的真迹,既然两幅《洛神赋图》都是清朝皇宫藏品,为什么摹品被录入了史籍,从长春伪宫遗失的真迹却没有呢?难道说是乾隆真假不分,鉴赏力不行?”   “还真有这个可能。皇家藏画本来也就真伪杂陈,拿台北故宫的两卷《富春山居图》打比方,乾隆认为《子明卷》是真的,但后世的普遍观点是另一卷《无用师卷》才是真的。”沈流飞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弘历爷成天应付后宫争斗,一时看画走了眼。”   沈流飞说话时,周围几个工作人员个个目不转睛,一脸憧憬。往来还有一些零散游客,也都驻下脚步,他的声音低沉又柔软,再加上学识丰富,听得人很是舒服。   堂堂重案队队长也不是个草包,陶龙跃自有一番鉴赏力:“不过同为十大传世名画,这《洛神赋图》的主题是爱情,不比《清明上河图》《富山春居图》,画的是祖国山河民俗风貌,格局到底是小了。”   “不小,看怎么想。”沈流飞看向谢岚山,“一辈子既长也短,有些人惦记远方,有些人东张西望,有些人不过是想找到那个人——不管活一日还是活一世,那个人,就是下雪时的南方。”   沈流飞的眼神与往日不同,温柔又伤慨,谢岚山浸润在这双眼睛里,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他心里发酵,很快使他感到窘迫。   为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谢岚山突然问:“那天在搏击酒吧,为什么李国昌听到你的名字,会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   沈流飞轻轻一扯嘴角,神色恢复如常:“这你要问他。” 第44章 国家宝藏(3)   一行人参观了鹤美术馆,由西区踱步至东区,美术馆三天一变样,观感与上回大不相同。上回举办的是沈流飞的画展,画的内容是美艳诡谲的肖像或者暗黑阴郁的风景,沈流飞的画风粗暴、精致又潇洒,令人明知是瓮,却也甘之如饴地一请即入。简直像个阴谋。   美术馆东区一层的展厅正在进行搭建,就跟电影里搭个布景差不多,一群人各用心思,忙忙碌碌。这个搭建中的布景取的是《洛神赋图》中的一个场景,谢岚山他们看见,一个与真人同一比例的洛神蜡像,正乘着六龙云车,翩翩欲飞。云车装饰得十分华丽,四周云团飞涌,原画中的文鱼与鲸也还原得惟妙惟肖。   尤其是这个洛神,太像一个美貌绝伦的大活人,乍一眼吓了陶队长一大跳。   “《洛神赋图》本身是由多个故事情节组成的连环画,所以我们选取了《洛神赋图》中六个不同段落六个形象的洛神,制作成高仿真的蜡像,与之相关的布景也进行一比一的实景还原。”张闻礼见两位警官神态入迷,主动开始介绍道,“这是李老先生的意思,他很痴迷于《洛神赋图》的故事,我们也觉得这个想法挺有意思。画展开幕当天,东馆还有一场开幕仪式,这个原画中的实景呈现正是这次‘中华印象’国宝展的核心组成部分。”   陶队长围着“洛神”转,嘴里喃喃有词:“太像了,太像了……不仔细看,还真当是活人。”   “其实原本是想请真人扮演洛神,来段歌舞表演,开幕当天嘉宾云集,场面会很热闹,”人人都该喜欢美女,张闻礼以己度人,有些惋惜地补充一句,“不过李老那边说考虑到书画展品的安全隐患,还是决定取消真人表演,选用蜡像。”   “热闹是热闹,可画里这神人殊途的场景却很伤感。”沈流飞淡淡说,“真人表演喧宾夺主,没必要。”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沈老师说得很有道理。”   一回头,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就站在他们身后,因为此次布展时间紧迫,搭建工人们挥汗如雨,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调整蜡像在展区内摆放的位置。   年轻人叫秦珂,李国昌的贴身助理,多年游学美国,主修中国美术史,此次回国,主要就是全权代表李国昌,与展馆方沟通协调。   艺术圈的人大约都有一种特殊气质,要么是人鬼难区分,譬如刘明放,要么是雌雄不了然,譬如眼前这个秦珂。特别秀气的一个年轻人,秀气得像待折的一朵兰花,陶队长天生对这种长相过敏,看了一眼,心里就直犯嘀咕,哪儿来的小白脸,女里女气的。   “李老对于这次展览非常上心,希望各方面都尽善尽美,也亏得张馆长愿意配合。”这嗓音一出,原本没把人放眼里的谢岚山也精神了,面孔女相,声音倒不错,醇厚如风琴,竟有几分沈流飞的味道。听这小伙子的意思,鹤美术馆的配合工作是全面又到位的。   “把价值百亿的国宝带回祖国,光是李老这份情怀,就太令人敬佩了!我们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张闻礼问秦珂,“不过昨天晚上李老给我打电话,说他改主意了,不打算展览了。”   陶龙跃诧异道:“可这个周末都要开展了,没两天了还能撤?”   张闻礼点头:“当然,这毕竟是李老是私人藏品,也不能强迫他展出或者捐赠。如果他不想展出,虽然可惜,但我们也会充分尊重他的意愿。”   秦珂摇摇头,笑了笑:“没多大事儿,也就李老的太太闹了点情绪,该展的还得展,该捐的也要捐。李老的太太特意从美国赶了过来,跟李老两人就是否要把画捐出去争了几回,眼下两个人总算达成一致了,怕是再争下去就得离婚了。”   一丝阴霾之色从张闻礼眼神间闪过,好像是突然升起什么希望来,转瞬又破灭了。谢岚山与沈流飞对视一眼,尽管这人掩饰得很好,但他们都看出了这份不自然。   谢岚山问:“怎么,对于《洛神赋图》归国,李太太不愿意么?”   秦珂反问他:“要是真迹,那可值几十亿上百亿啊,你愿意么?”   谢岚山还真就皱眉眯眼,认认真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得出一个结论:“这画我倒是愿意,但要换一幅画,我就不愿意了。”接着他轻描淡写地瞥了沈流飞一眼:“有人说要以我为模特画一幅画,眼看着就要提枪上膛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秦珂当他说笑,哪儿有民间作品能比《洛神赋图》的真迹还珍贵?他说下去:“李太太年纪小,闹一阵子就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捐赠,这也是一个远行游子的归根之心,这颗心的价值不亚于这幅画,都是无价之宝。”   陶龙跃先听进去了前半句:“李老先生看着都七十了,他太太还年纪小?”   “不是正妻,是续弦,一年多前刚结的婚。”秦珂笑笑,“李太太比我还小两岁呢。”   秦珂最多也就大学刚毕业,也就是说,李国昌与他的洋夫人是一对真正的老少配。   专业领域,陶龙跃敏感度很高,由秦珂的生出疑问:“既然是国宝回国,游子归根,那怎么不直接安排在国家博物馆展览呢?这么全民关注的一场展出,怎么就安排在了鹤美术馆这样一家私人美术馆里举行?”   “因为李老这个决定比较仓促。国家博物馆一般早在头年就完成了第二年的展览计划,很难在短时间内腾出档期,我们也是大概在半个月前得到李老要回国的消息,商量之后,决定体谅李老这份送国宝回国的迫切之心,排除万难,挤出时间与空间,承办下这个展览。”张闻礼对此的解释挺大方,“再说到底是仿作还是真迹,目前也没有定论,李老坚持先展后赠,等展览当天故宫博物院的专家来到鹤美术馆,真真假假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不管是不是临时决定,既然办展了,安防工作就得跟上。”陶龙跃对鹤美术馆的安全防护工作不太满意,毕竟,上回在这儿想通过监控查找嫁祸沈流飞的真凶,却发现这地方监控死角颇多,“你们这儿监控设备太旧了,死角也多。”   张闻礼解释说:“鹤美术馆建馆的初衷就是要与自然融为一体,展馆四周都是树,展馆内多是木质结构,空间设计也采取了不规则的几何构图,要一点死角没有确实不可能。而红外摄像机的照明功率比普通摄像机大得多,馆藏又都是名家书画,一旦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秦珂替他补充:“不过《洛神赋图》与其它名家书画展览的西区已经临时增加了十台红外摄像机,且整个安全监控中心都是独立的不断电系统,即使遭遇突发状况,监控仍会自动录像。”   张闻礼笑着说:“当然断电也不怕,美术馆里设有紧急供电措施,如果停电,只要五分钟备用电源就能启动。且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安保人员会每一区域都仔细检查,若发现异常情况马上就会报警。”   谢岚山警惕环顾四周:“多了不少生面孔。”   张闻礼点头:“都是新招募的。国宝回归,举国轰动,原来的警卫人员可能人手不够。我们在得到李老回国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开始招募新的安保人员,对他们进行了详细的心理教育与技能培训,确保从国宝进入美术馆的那一刻起,馆内巡逻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所有的角落与暗处,尤其是厕所、装饰物背后这些易藏人的地方,都要进行重点排查。”   美术馆外烈犬巡逻,美术馆内人技合一,反正就是博物馆防盗老四样,人防、物防、技防和犬防,张闻礼信誓旦旦地保证,全馆上下已经为了这次国宝回归做了充分准备,这样的安防措施就跟故宫比也差不离了!   听上去确实是万无一失。   此行没有案件上的收获,斜阳向晚时分,陶龙跃与谢岚山准备离开美术馆,出了曲径回廊,就往大门外走。其中一个突然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我送你。”   谢岚山驻足,回头。陶龙跃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像是一种提醒。   “骑车来的?”谢岚山不想推辞,但仍有些犹豫,“蛇咬怕井绳”这话多少有点道理,他脑袋刚刚开过花,自觉招架不住沈老师这狂野随性的驾驶风格。何况,众目睽睽下,坐人屁股后头也不好看。   “开车来的。”沈流飞像是知道他的意思,眼神里微有谑意,“这就怕了?”   “下回吧,”谢岚山想了想说,“我放了心理咨询师几次鸽子了,今天无论如何得去见她。”   “那好。”沈流飞也不勉强,头轻轻一点,转身走了。   沈流飞此刻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光看背影都与搏击酒吧里的那般模样判若两人,谢岚山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一字不露,只是目送对方走远。   陶龙跃凑上来说:“那我送你,我也久没见祁连了。”   谢岚山满脸厌弃地睨他一眼,扭头就走:“免了。”   “为什么啊?”   “车太丑。” 第45章 国家宝藏(4)   谢岚山到达宋祁连的办公室时,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宋祁连的前夫刘明放,两人不知谈什么谈崩了,刘明放正以一手扭着宋祁连的手腕,另一手高高扬起,要搧她耳光。   谢岚山毫不犹豫地伸手掏枪,轻呵一声:“放开她。”   刘明放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唬了一跳,扭过头,看清谢岚山与他手里的枪,仍粗博扭捏着宋祁连不放,恶狠狠道:“我管教老婆,关你屁事。”   懒得纠正对方已经离婚了,谢岚山拿枪指着刘明放,笑笑:“你看新闻了吧,我干掉过一个喜欢‘管教老婆’的王八蛋,不介意再干掉一个。”   “你敢吗?上回那事儿捅出的篓子你忘了?”刘明放吃定了谢岚山只是诈唬自己,不肯示弱,反倒愈加凶狠,“就凭你现在冲我拔枪,我就可以告你,告到你丢了饭碗为止!”   “没忘,但管他呢,我一直看你就不顺眼。”谢岚山耸耸肩膀,一脸轻松地说,“再说上回是那屠户的老婆临场倒戈,这次你猜猜,祁连会站在谁这一边?”   刘明放不用向宋祁连确认,他太清楚她会选择站在哪边。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这个女人永远眉眼怏怏,喜欢拿捏着一个木雕的人像枯坐把玩,跟她说话,她听不见,也不回答。刘明放知道这人像是谁送的,为此他感到十分难堪,继而恼羞成怒。   一段关系,一个维系得毫无章法,一个根本没有维系的意图,终于积重难返,彻底锈蚀了。   因为父辈那点交情,刘明放也打小就认识谢岚山,没少跟陶龙跃一起找他麻烦。谢岚山从不计较,说不上是怯懦还是无所谓,反正就是一个不会把这些琐碎搁在心上的人。但眼前这个谢岚山,半张脸正巧落在灯光暗处,以至完全捉摸不透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的眼神很冷,很疯,很与过往不同。   谢岚山嘴角轻勾,眼神更暗,手指微微扣下扳机:“向宋小姐道歉,然后滚出去。”   刘明放犟着不肯道歉,但到底松了手,气咻咻地往门外走。经过谢岚山跟前,谢岚山一伸脚,看似无意识地绊了他一下,刘明放一时失察,狠狠栽下一跟头。见自己衣冠楚楚的前夫以个狗啃泥的不雅姿势跌在地上,宋祁连也忍不住,噗嗤笑了。   “你等着!”刘明放狼狈地爬起来,撂下一句空洞的狠话,摔门走了。   刘明放怒火冲天,没意识自己的包里摔出一个东西,很不起眼的小东西,掉在桌角边。   谢岚山弯腰将那东西拾起来,一看,一个时间继电器,半个手掌大小,非常便于携带。   这东西经过了改装,可以制造定时的短路,谢岚山拿着继电器把玩着,陷入思考中,出于一个警察的职业敏感,他认为刘明放要利用这东西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宋祁连见谢岚山出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那把配枪上,提醒他:“你不把枪收起来吗?”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没事配枪上街的。”谢岚山一笑,将手中的枪递给宋祁连,宋祁连还不敢接,他便用眼神鼓励她,“没关系,你摸摸看。”   宋祁连接过去,这才发现这枪是仿真塑料的,外观足以乱真,实际上很轻,里头连那种有点杀伤力的BB弹都没装,纯是给小孩子玩的。   “送你儿子的。”诈了刘明放一局,谢岚山心情愉快,主动躺倒在椅子上,不知真假地来了一句,“他再欺负你,老子就弄死他。”   他闭眼作势要睡,嘴角弯着腿翘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惬意模样,身后是渐渐降临的城市夜幕,千门万户,华灯普照。宋祁连想到以前的谢岚山,那个眼里心里只有人间大爱的谢岚山——听着像骂人的,但却是真的。她由衷地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话从宋祁连嘴里说出来,对谢岚山而言,多少算是个触动。   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自己梦境里的白衣女人,谢岚山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他曾在笔记本搜索栏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了“心因性失忆”,联系卧底六年的刀光血影,瞎一掂量,愈发不确信了。   上回小梁让他去找沈流飞,他就有事没事地老惦记着对方,可越惦记越生疑,越生疑越慌张,好像真就心有所虚,以至先前沈流飞要送他,他都没敢接招。   谢岚山打从心底里排斥接触心理医生,唯独宋祁连是个例外。   窗外有遥远的灯火,时明时灭,像火苗一般跳跃。宋祁连认真倾听,她完全按隋弘关照的,不把自己当专业的心理医生,只当是谢岚山熟识多年的一个朋友。谢岚山的叙述很平静,不带任何自夸的感情,毒贩的角色何等难演,卧底的见闻多么惨烈,一次次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又是怎样凶险,都是宋祁连自己琢磨出来的。   “我经历过枪战,也杀过人,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制止犯罪,哪怕万不得已,我也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但是……”一番恳切的倾诉之后,他终于向宋祁连坦白,说出自己的隐忧,“我现在担心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很可能在缉毒卧底的时候杀过一个人,我是说,一个好人,一个无辜的人。”   宋祁连微吃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击毙那个当街行凶的男人后,我总在梦里看见一个女人,我看见我杀了她,将她溺毙在了浴缸里……起初她的脸很模糊,直到上回出了车祸,我才看清了她的脸,我确信她是真实存在的。”谢岚山看着宋祁连,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下去,“有没有……有没有可能我杀了她又忘了她,这是一种心因式失忆?”   宋祁连问:“所以,你认为是自己接受不了自己杀了一个无辜女人的强刺激,选择性地逃避了这段记忆?”   谢岚山苦笑:“没有这个可能吗?”   “有这个可能,但你一定不会。”宋祁连斩钉截铁,“我所有见过的人里,你有最温和善良的心肠,也有最坚强有力的肩膀,即使遭受痛苦打击,即使面对非人待遇,你也不会容许自己退缩逃避。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去寻求这个答案,去找出梦里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一定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谢岚山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默立着,长久地望着宋祁连,他慢慢说:“这个答案我一个人可能找不到。”   宋祁连深情地说:“那就找一个人陪你一起,这个人,你信任她、她也信任你,你们相识多年,对彼此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与感觉……”   谢岚山眼神温柔,款款走向宋祁连。宋祁连面带含泪的微笑,已经做好了对方向自己一诉衷肠的准备——她当然认为“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没想到谢岚山突然上前,在她脸颊旁欢快又用劲地啄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不待宋祁连反应过来,谢岚山扭头就走了,喊都喊不住。   人走以后,宋祁连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笑了笑,返回办公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雕的人像。那天她在婚礼的休息室里补妆,伴娘悄悄把它塞进她的手里,说来了一个英俊又落拓的青年,非要把这个送给她。   木像上血迹斑斑,像生了一层锈,时间太久了,已经擦不掉了。其实这个木像的五官跟她不太像,但偏偏就能让人一眼认出是她来。   宋祁连一边摩挲手里的木像,一边回忆十多年前的谢岚山,那时的刘明放、陶龙跃都是学校里喜欢仗势欺人的坏胚子,他们都跟谢岚山不对付。他们在谢岚山值日的时候故意往地上撒纸屑,在他上黑板前答题的时候拿揉皱的纸团扔他的后脑勺,甚至拿他牺牲的英雄父亲做文章,说些阴阳怪气恶毒刻薄的话。但谢岚山无动于衷,纸屑撒了就扫掉,题答不出来也不胡写一气,回头直接跟老师说对不起。   旁观的宋祁连难咽这口气,不止一次对谢岚山说,你应该反击,狠狠反击。她知道谢岚山闲来就练格斗,一扫腿就能踢断这俩王八羔子的肋骨,让他们再不敢生事。   然而拿谢岚山自己的话来说,我不生气,为什么要反击呢?   宋祁连过去经常纳闷,再平静无波澜的湖面,你往里头扔石头,也总能搅乱它的波纹,听见一点响动。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因为他比湖更深沉,更宽广。   他是海洋。   想到这些,一种酸溜溜又热辣辣的情绪激得宋祁连只想掉眼泪。   或者对于这个她十二岁就认识的人,她曾依赖,思念,又曾怀疑,埋怨,情绪百种千般,却唯独没有熄灭过对他的感情。她想弥补过错,她想破镜重圆。   离开心理康复医院,谢岚山就想通透了。与其说是害怕沈流飞,倒不如说他害怕自己,害怕沈流飞的画笔真揭露出什么不可思议的真相来。他把那段模糊不清的记忆比作伤口,害怕割开坏死的组织,再次面对喷涌的鲜血,然而就在与宋祁连交谈的时候,他突然醍醐灌顶了,不怕了。   天色已经向晚,谢岚山掏手机给沈流飞打了一个电话。   “小沈表哥,我是来求约会的。”谢岚山自说自话,一点没给对方商讨或拒绝的机会,“周五我请半天假,中午十二点,你开车来市局门口接我吧。”   不到两个小时前这人还表现扭捏,沈流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平淡地传过来:“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你就当我以前口是心非,成么?”谢岚山使出激将法,上赶着编排自己,大有非强迫对方点头的意思,“我是这么小肚鸡肠忸怩作态睚眦必报的人,但小沈表哥一定不是,对不对?”   好像周五不去接他,就是小肚鸡肠忸怩作态睚眦必报,沈流飞轻笑一声,然后回了一个字:“好。”   “这就是定了?”谢岚山高兴起来,“那咱们周五见,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沈流飞说。   收了线,谢岚山又把宋祁连那番话拿出来嚼了一遍,他与沈流飞相识不过两个月,可这份超乎寻常的默契与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   “感觉……”谢岚山默念这两个字,竟从中咂出一丝甜味,然后他很快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狠狠“呸”了一声。   夕阳时分的天空色彩缤纷,好像对着光怪陆离的宝藏。他昂首阔步,起初只是大步而行,到后来索性小跑起来,此刻心生一股劲儿,激烈又振奋。还没迈进小区大门,突然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从小区门口闪出来。   谢岚山喊他一声:“秦秘书。”   秦珂回头,看清喊他的人是谢岚山,露出惊讶表情:“谢警官?你住在这儿?”   谢岚山说:“老房子,胜在清净。秦秘书住哪儿?”   秦珂笑笑:“叫我秦珂吧,我住这附近的酒店。这次回国尽顾着忙了,这不后天就开展了,想来看看朋友,可惜好像找错了地方。”   出于职业习惯,谢岚山打算助人为乐:“要我帮忙吗?”   秦珂伸手去掏手机,好像来讯息了,他看了看屏幕,苦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李老离不开我,这不又催了?他让我给他买降压药去。”   谢岚山问:“这也要你一个助理做?他太太不也跟着来中国了?”   秦珂笑笑:“来是来中国了,可一个美国人哪儿知道这些,再说她也要见朋友的,她跟那位姓刘的拍行总裁走得挺近的,经常一唱一和地劝服李老,把画卖了——”   估摸着意识到自己说了不便说的,秦珂忽然止住话音,那点带着莫名尴尬与歉意的笑容放大在唇边,他跟谢岚山告了别,走了。 第46章 国家宝藏(5)   周五,沈流飞依约来接谢岚山。谢岚山叼着烟,手插兜,斜倚在市局门口,等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见沈流飞的车驶过来,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冲他一笑:“总算等到你。”   沈流飞没有迟到的习惯,一看时间,比约好的十二点还早五分钟。他倾身,伸手,替谢岚山拉开车门:“是你心太急。”   “我想你啊,”谢岚山扔了烟头,坐上车,嘴角边的笑容又绽得大了些,“一日不见,天荒地老。”   两人认识这段日子,脾气差不多摸熟了,谢岚山喜欢在嘴上占人便宜,但仅限于嘴上。沈流飞不接他这话茬,问他:“去哪里?”   谢岚山神秘笑笑:“去西门码头,坐船到岛上去。”   车刚启动,陶龙跃不知从市局的哪个旮沓李冒出来,冲着一捧灰蒙蒙的尾气喊:“今晚你就得回来,明天‘中华印象’开展,咱们公安也有安防的责任,听见没有?!”   谢岚山没答话,从副驾驶座的车窗里伸出一只手,竖起一个大拇指。   沈流飞没想到,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坐了三十来分钟的船,一路颠簸飘摇,谢岚山居然把他带进了一家岛上的精神病院。怪人有怪癖,别人约会在酒吧餐厅电影院,这人约会在精神病院,多稀罕。   谢岚山看着跟精神病院里的工作人员挺熟,在登记处填了一张表,又跟护士站的白衣小天使们聊了一会儿,回头招呼沈流飞:“可以了。”   沈流飞跟着谢岚山与一位医生一起走,老样子不说话也没表情,谢岚山偷偷瞥他一眼,笑在心里,知道这人明明纳闷却也不问,于是主动交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爸不到清明不好见,就带你来见见我妈吧。”   这下换沈流飞微微一怔,他倒是知道谢岚山的母亲是个精神病患者。   到了室外活动的时间,一个护士推着一张轮椅走进花园里,轮椅上坐着一个衣着朴素干净的中年女人,看她头发,几乎白透了,仿佛已经饱经时间侵蚀,可她脸上的皮肤很光滑,五官依旧娟秀,看着又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沈流飞见过不少美人,但鲜见这般匀停精致的骨相,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谢岚山的母亲。   谢岚山方才还在跟沈流飞开玩笑,嬉皮笑脸不正经,一见母亲,神情立马凝重温柔起来。   听随行的医生说,女人为了出去找儿子,竟使计躲过了医护人员,跳楼摔伤了。   医生一个劲地向谢岚山道歉:“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疏忽了,我们太低估一个想念儿子的母亲。”   一点脚伤快养好了,谢岚山没有责怪医护人员的意思,眼下他一心只想见见亲妈,跟她聊聊近况。他走上去,来到女人身前,蹲下身,轻轻喊她:“妈。”   女人抬起一张表情木然的脸,紧紧盯着谢岚山。   轮椅后边的护士帮腔道:“老太太你看看,这是你的儿子。”   女人眯着眼睛,眼里的恍惚迷离渐渐消散清晰,像终于认出儿子一般,她颤颤巍巍抬起手,向着谢岚山的脸颊摸过去。   突然,“啪”地响了一声,女人甩了儿子一个耳光,同时厉声尖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儿子,这不是我的儿子!”   转变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惊呆了。女人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花园,她本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珠音,声如其名,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但现在从她喉咙里不断发出的,是一种金属摩擦切割的噪音。   高珠音疯得厉害,光喊还不够,挣扎离开轮椅,扑上去扭打亲儿子。谢岚山垂着头,额发遮蔽了一点眼睛,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任由母亲疯狂地擂自己肩膀,甩自己耳光。他不在乎。身为人子,挨几下母亲的管教不算什么,但他的表情伤感沉重,看上去好像已经伤痕累累。   在沈流飞的授意下,医生上前阻止,他指指沈流飞,对女人说:“这个人能帮你找儿子。”   高珠音虽不记得儿子,但还记得主治医生,她像是信了对方的话,转而握住了沈流飞的手,向他哭诉道:“我儿子呢?我儿子不见了……”   “不用着急,”沈流飞蹲在老太太的轮椅前,好声安慰,“我能帮你把他找回来。”   枯枯立了半晌,谢岚山决定把母亲身前的位置交给沈流飞,一声不吭地退往离她远些的地方。他的周围稀稀疏疏地站着一些人,他们都无比同情地看着他。确实,母亲不识亲生儿子,哪儿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画面。   看见谢岚山脸上指印明显,医护人员十分紧张,跟他辩解说自己照顾得当,老太太前几天还好好地,不知怎么一见亲儿子反倒发病了。   其实谢岚山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只是感到疲惫。   沈流飞示意护士,让她找来了纸和铅笔,对高珠音说:“你儿子什么模样,我画出来帮你找。”   高珠音伸出手,因为太瘦,她的手骨节铮铮,青筋棱棱,显得嶙峋。她在蹲身着的沈流飞的肩膀处比划了一下,抖索着嘴唇说:“我儿子大概这么高……他去上学了,一直没回来……”   这个女人的记忆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儿子小时候,那时她丈夫还未牺牲,他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双眼皮大眼睛,像他吗?”沈流飞回过头,指引着高珠音看向已经站远了的谢岚山。   见母亲的目光投向自己,谢岚山竟有些无措。   “有点像,但又不十分像。”短暂地审度打量之后,高珠音冷淡地扭过脸,“我儿子比他帅,他班上的女同学都喜欢他……”   对于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沈流飞展现出足够的温存、体恤与耐心,时而低头在纸上画几笔,时而认真注视对方的眼睛。高珠音一直拉着沈流飞的手,喋喋回忆着谢岚山的小时候,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陪她回忆过往的聆听者,她讲他不爱读书,考试时要抄女同桌的卷子,她讲他运动细胞过人,但凡校运动会上报名的项目,都能拿第一名……   高珠音说话的时候,沈流飞画完了第一张素描画,对一位模拟画像专家来说,这是小菜一碟。谢岚山远远瞥一眼,纸上是他的十二岁,一个穿校服戴红领巾的男孩子,沉稳又沉默,老气横秋的,横竖不像那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沈流飞连着画了好几张,都是学生时代的谢岚山,高珠音捧着这些画,又哭又笑:“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岚山……”   后来护士来了,哄高珠音吃了药,高珠音就把找儿子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病人休息区摆着一架钢琴,有时会弹钢琴的护士露上一手,就算给病人额外的治疗了。沈流飞从自己画的学生谢岚山里取了一张,说要就着画像去替女人找儿子,又把余下的画全送给对方。他走到钢琴前,大方落座,掀起琴盖,摆好功架,就弹奏起来。   特别舒缓伤感的一首钢琴曲,听上片刻简直叫人想掉眼泪。   谢岚山在一边看着母亲。他的母亲此刻迷迷瞪瞪地注视着演奏中的沈流飞,随曲声摇头晃脑,听高兴了就不分节奏地胡乱拍手。她一直紧抱着儿子少年时期的画像,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发亮,脸上有西斜的太阳涂抹的红晕。   这是电影或者梦境里才会有的画面,而在这幕戏、这场梦里,她快活得像个小姑娘。   演奏的时候,沈流飞偶尔抬头,在人群中寻找到谢岚山。他看见他哭了,眼泪从那双布满情绪的眼睛里流出来。   谢岚山哭得很安静,也很尽兴。他久没这么哭过,仿佛经年的艰辛与苦难,统统得到了宣泄与慰藉。   沈流飞看着谢岚山,谢岚山留意到他的目光,便也抬头回望着他。两个人在盈盈夕光中对视了一阵子,又都笑了。   转眼天色就阴了,突如其来一阵强台风,其实只是擦岛而过,但耐不住劲儿大,立马就兴起了大风大浪。一时半刻船开不了,两个人被堵在了岛上,并肩坐在精神病院的花园廊子里,这个时间病人都回去了,花园里只有风雨中哆嗦的老树。他们默坐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水帘子从天上扯到地下,真像有人一盆接一盆地往下倾倒似的。   天昏地暗,要很努力远眺过去,才能看见层层黑云之后,亮出红光的一线天。   沈流飞自己不抽烟,但身上居然备着一盒,一种小众的外国烟,烟盒是浅浅的孔雀蓝,隔着它能闻到一股非常强劲的薄荷味。   他近来没那么大的烟瘾,陶龙跃的兜里只有那些口味粗糙的土烟,弄得他都快戒了。谢岚山慢吞吞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眼睛顿时贪婪地亮起来:“不错啊。”   这人摸透了自己嗜好的酒和烟。   他摸口袋,空的。方才兵荒马乱,打火机不知掉在了哪里,没想到沈流飞连打火机都备着,掏出来,噌一下打着火,伸手替他点着了烟。   谢岚山自己抽烟抽得心满意足,不忘关怀身边人:“不来一支?”   沈流飞摇头:“不用。”   谢岚山不信:“你有烟有火,又飙车又格斗,居然自己不抽烟?”   沈流飞平静说:“抽过,戒了。”   谢岚山想想,搁别人身上匪夷所思,换作沈流飞就挺正常,这人前一秒还是谦谦君子,后一秒就又狂又野,跟精分似的。   抽着烟,把沈流飞留下的那张肖像画拿来看了看,一个相貌周正的小男孩,谈不上多好看,只是周正,周正得教人乏味。谢岚山一下乐精神了:“你看,那时候多傻。”   沈流飞也把画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两眼,又拿起来,放在谢岚山脸庞边对比起来,淡淡说:“还是现在更傻一点。”   “傻也招人稀罕啊,”谢岚山扭头看着沈流飞,挑挑眉,“你要不是真暗恋我,怎么连我小时候长什么模样都一清二楚。”沈流飞是模拟画像专家不假,可高珠音都魔障成这样了,说话有前没后颠三倒四,画不出那么还原的。   “公安内部系统里查的,”沈流飞也不否认,“我总要知道这个一上来就跟我攀亲沾故的表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谢岚山好奇追问:“什么样的人?”   沈流飞沉吟片刻,认真回答:“好人。”   谢岚山嗤一声笑了。又一盆大雨从天而降,水花溅湿了他们的裤脚。   沈流飞问:“你母亲的病情……怎么会这么严重?”   谢岚山好一会儿才搭腔,他垂下眼睛,用很轻的声音说:“在她病情急遽恶化的那两年,我不在她身边。”   这话听来轻描淡写,但沈流飞知道,那两年谢岚山不在国内,他不为小我为大我,深入毒品犯罪最猖獗的金三角,九死一生。   “其实我去的时候她病情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我也是回来后才发现,她竟然恶化得这么厉害,完全认不出我了。听医生说,估摸是丈夫牺牲在了缉毒前线,儿子又要步后尘,我妈没琢磨过这个劲儿来,一下就疯了个彻底。”谢岚山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把烟咬进嘴里,用力吸上两口。   对母亲,他始终是愧疚的。   “末班船的时间已经过了,看来今晚得在这儿过夜了。”沈流飞看了看时间,“陶队还有任务要交待你?”   “有任务也没办法,天公不作美,明天早上再坐船回去吧。”谢岚山站起来,回头垂眸,深深望着沈流飞,“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我妈糊涂以后,还没这么开心过。”   他突然抬手往大雨中一指:“你不是不喜欢玫瑰么,我摘那朵檐上的花送给你吧。”   说完谢岚山就发了疯,一脱鞋子,赤脚冲进花园里。他利索地爬上那个两层楼的中式矮平房,一伸手就摘下了一朵红色的无名小花,把它衔进了嘴里。   看花形像是海棠或者桃花,但比海棠更娇艳,也比桃花更晶莹,可能是被风带来的种子在这儿落了根,就这么独伶伶一朵,风吹不去,雨打不萎,一直野蛮生长着。   谢岚山叼着花落回地面,没急着回来避雨,反倒在瓢泼大雨中仰起头,张开手,淋他了一个酣畅痛快。   都说学绘画的人对美有敬服之心,沈流飞一直看着雨中的谢岚山,渐渐分不清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把高珠音送来这个地方就是图个清净,所以岛上酒店的客房也少,谢岚山主动跟人要了一间大床房,与个大老爷们同床共枕,一点没不自在。   冲完澡,两个人掩不住一天劳顿赶路的困意,一起上床睡了。起初是背对背,但沈流飞快睡着的时候,谢岚山忽然翻身,从他身后抱了过来。强劲温热的身体,像要汲取更多温暖一般,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   沈流飞感到好笑,吃不准对方是不是故意的。这个谢警官身上有股完全不像警察的疯劲儿,按说立功记过都占齐活了,一张脸皮又厚似老城墙,完全应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又怎么会流露出这么脆弱而不设防的一面。   然而不得不说,刚才那朵小小的红花打动了他。它现在就插在玻璃杯里,放在窗台上。   这么想着,沈流飞也转过身去,把这个单方面的接触变成两个人的拥抱,他们在黑暗中肌肤擦蹭,嘴唇相贴,安心睡去。 第47章 国家宝藏(6)   强台风登陆临近城市,谢岚山的渡船回不来,汉海市区也遭了殃,骤雨紧跟狂风而来,整座城市都在风雨摇撼中。   就是这么一个天气恶劣的周五晚上,八点半,“噔”一声,鹤美术馆停了电。   所幸停电的时间不长,如馆长张闻礼所说,五分钟左右馆内的备用电源自动启动,而监控室属于另一套不断电系统,一点没受影响。   陈列名画的西馆与文物库房眼下都属于禁区,一早就安上了红外摄像机,从监视器上看,没有异常。东馆为公共活动区,安装的多为普通监控,停电时区域内缺乏照明,几个监控画面黑了五分钟左右又再度亮了起来。一切泰然如常。   听负责检修的电工分析,可能是台风天线路问题导致的跳闸。但保卫处处长老齐不放心,第二天就要开展了,这个时候停电多少有点蹊跷。为保证《洛神赋图》与其它馆藏文物安全无虞,他第一时间就报了警。   按照美术馆停电预案里的要求,警察没来之前,他就带上灯具,带着新人,去各展厅巡查。   两人一组,分了几组,一拨人去巡视西馆,一拨人去巡视东馆,要求是逐层检查,巨细靡遗。鹤美术馆是私人美术馆,平时的安保人员没那么多,保卫处早在半个月前就加派了人手,目前警卫室里二十个人,近一半都是新招来的。保安小周就是其中之一,他打着手电,跟着队长老齐去东馆的偏厅里巡查。   美术馆展区内的光线足够视物,但谈不上灯火通明。东馆只有雕塑与蜡像,不算禁区,巡查的压力不大,两个保安也就绰绰有余了。   保安小周对这额外的活计颇有些不乐意,抱怨道:“监控不都看了么,没问题。”   “上头有要求,遭遇突发状况一定要检查,特别是明天就要开展了,几万双眼睛还等着看国宝呢。”队长老齐是退伍军人,为人质朴,办事牢靠,年过四旬还一身腱子肉,面孔相当孔武。   “老齐啊,我听说咱们这个美术馆死过人,是不是?”   “别听人瞎说,”队长老齐专注检察,压根不把这点传闻当一回事儿,“这儿又不是案发现场,是有人把一个女尸的双手砍下来了,扔在了这里的男厕所里。”   “扔……扔哪儿啊?”保安小周结巴了。   “喏,”队长老齐存心跟他开玩笑,明明丛颖的双手被扔在了二楼的厕所,却故意骗保安小周道,“就你背后那个厕所!”   保安小周吓得大叫一声,目光都涣散了。   “瞧你这点胆子,像男人不?”队长老齐扭头看了保安小周一眼,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米七六的中等身材,小眼睛细鼻梁,一张脸细看坑坑洼洼的,满布青春留下的痕迹,说不上丑,也绝不漂亮,属于扔人堆里立马就看不见的那种寻常长相。   队长老齐带头走进厕所,白天闭馆前已经检查过的地方,稳妥起见,停电后还得再检查。厕所的灯不太亮,他打着手电,每个坑位又都照亮着看了一遍。   一扇坑位的门被吱嘎推开,没人,队长老齐大步前进一步,又推开另一扇门,还是没人。   “把手都砍了啊……”保安小周紧张地空咽了一口唾沫,“这属于暴死啊,暴死的鬼戾气都重,是要到阳间来寻仇的。”   队长老齐不信鬼神,所以格外听不得这些,呵斥道:“凶手是死者的男朋友,已经逮住了,就快判刑枪毙了,就算要寻仇也寻不到你我头上。咱们当保安的,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外头仍是暴雨,一阵大风折断了一根树杈,把它吹撞在了厕所的窗玻璃上。风没止息,卡在窗前的树杈一下下扑打刮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幽暗中,好像一只人手轻轻敲打着窗户,那手的骨节怪异地凸起,指甲又细又长。   确认厕所没人,队长老齐又带着保安小周去向洛神蜡像陈展区,走过去就两三分钟的路程,但一点点风吹雨打的声音都能惊得这小子直咋呼,口念“阿弥陀佛”不止。   得怪自己不入流的鬼片看多了,保安小周一想到那双砍下来又烧焦了的手,就好像跟着闻见了一股焦糊味,脑海里也不断浮现出一张惨白凄戾的女人脸来。   再看眼前这一个个蜡像,头上绾髻,身上着裙,或眉眼妩媚,或神态幽怨,还真是栩栩如生,又活活见鬼。   “咱美术馆现在是什么戒备状态?还用得上怕鬼吗,一会儿警察就来了。”队长老齐原本是不信邪的,但被保安小周念叨得心烦,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在前面。   一抬头,正巧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队长老齐也不由心神一凛,这些蜡像实在太逼真了!虽然是一张张光彩绝伦的美人脸,但在这么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猝然看见,再经由鹤美术馆昏暗的灯光一衬托,确实瘆得慌。   这片区域是没有窗户的,但依旧鬼气森森的。保安小周看着那些错落排布的蜡像,已经紧张得寒毛根根竖起,全身血液都凝滞了。忽然间,一抹白影晃晃悠悠从他眼前飘过,也不知是不是被灯光晃花了眼睛,保安小周觉得其中一个蜡像的眼珠转了一下,定睛再看,又没动。   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赶紧拉了拉队长老齐的胳膊:“齐队啊,这儿没人,咱们赶紧走吧。”   队长老齐到底是有经验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蜡像上,倒在为那些蜡像打起的布景上,什么洛神乘坐的云车、洛神站立的水花,越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就得越小心地检查,因为这些场景的底部或者背后都是可能藏下一个人的。   角角落落无一遗漏,刚刚确认完这地方没有别人,陶龙跃的电话来了。   为了守护国宝,陶队长这边是彻夜待命的,但经他百般关照的谢岚山还是没回来。   这见色忘义的王八羔子!陶龙跃在心里把不靠谱的谢岚山骂了八百遍,又着跟他联系的队长老齐带着他与小梁,检查完蜡像区,继续在美术馆里走了一遍。   来到西馆,雄浑肃杀的青铜剑,面目斑驳的武士俑,先人留下的笔墨龙飞凤舞,几欲破纸而出,空荡荡的美术馆活像一口大棺材,装填的是亘古的静默与千年的孤独。这样的气氛,小梁也觉得吓人,对身边的陶龙跃说:“陶队,都说‘古物有灵’,你觉不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   陶队长义正言辞地批评对方:“你是党员,信仰的是唯物主义,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陶……陶队,你入党比我早,能不能做个表率,别挽着我啊……”   小梁目光往下,看着陶龙跃牢牢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咳咳……”陶龙跃撒了手,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我不是怕你害怕么……”   这时候,在西区巡视的几名保安也都集合了,确认展馆早被彻底清了干净,犄角旮旯里都没躲人。   陶龙跃还没走到《洛神赋图》的展区,问了一句:“《洛神赋图》呢?”   有个保安回他:“《洛神赋图》好端端地躺在防爆展柜里呢,防爆展柜的钥匙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馆长张闻礼,一个就是收藏家李国昌。”   鹤美术馆的安保工作做得不错,陶龙跃想了想,他留下来,警卫也不能安心工作,决定还是开车出去巡逻。   十点多钟的时候,鹤美术馆先后来了两个人。   先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人生得很高大,宽肩长腿大胸脯,皮肤白得发红,说话叽里呱啦的,大伙儿都说听不懂。   保安小周会些简单的英语对话,队长老齐请他帮忙当了翻译。这才知道这洋妞叫伊芙琳,是李国昌的外国老婆,说李国昌原本都不想捐这幅画了,结果接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又改主意了,现在他人不见了,又不接电话不听劝,所以她要到鹤美术馆里来找。   随随便便放一个外人进馆,队长老齐做不了这个主,再说他也今天也没见李国昌在美术馆里露过面,所以不管来的是伊芙琳还是灭害灵,为保国宝安全,统统撵走。保安小周负责用蹩脚的英语把劝人回去,两人鸡同鸭讲,一通瞎比划。   伊芙琳起初不肯走,但架不住眼前全是四肢发达又不知变通的中国男人,最后还是留下一句洋味儿的国骂,悻悻走了。队长老齐没听懂她骂的什么,但看女人脸上扭曲变形的五官,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保安小周问队长老齐:“这女人这么气急败坏是为了什么?”   当保安的人被人摆惯了臭脸色,队长老齐毫不介意,笑笑说:“还能为什么?为了价值几十亿的肥鸭就快飞了呗。”   高个白种女人没走多久,美术馆围墙外的监控又拍下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因为鹤美术馆讲究的是展馆与自然合一,四周古树参差,绿意盎然,整座美术馆掩映其中,确实很难做到围墙外的监控全无死角。所以保安处是养了几只高大的猛犬的,一到夜里就由人牵着在美术馆外围梭巡,行话管这个叫“犬防”。   猛犬也发现了这个图谋不轨者,瞅准时机就冲了过去,一番撕扯攻击之后,好像隔着监控屏幕都能听见那声声惨叫。   队长老齐怕把人给咬坏了,就算是贼也是有人权的,赶紧通过对讲机,让人把猛犬牵住,把那个行迹鬼祟的家伙带过来。   众保安一看,这个被狗咬伤的鬼祟的人居然是刘明放,膝盖上的裤子已经被扯破了,他掏帕子捂着腿,帕子上全是血,看着特别惨烈。   “这狗一直是我养着的,通常情况是不会乱咬人的。”有个保安上前想揭刘明放的帕子看看伤势,被他一声呵斥,骂出几米远。   刘明放对队长老齐说自己只是路过,结果被狗冲出来一顿咬,得找个地方坐一坐。   “这个……不太好吧。”队长老齐面露难色,“再说虽然这狗是打过针的,但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看看为好。”他要派人送刘明放去医院。   刘明放捂着伤腿骂骂咧咧,哼哼唧唧:“我坐一会儿就走,你们的狗把人咬了,怎么着也得给我倒口水吧,难道要逼着我告你们吗?!”   这就是撂下狠话了。   队长老齐认得这位拍卖公司的刘总,知道他是市局刘副局的儿子,自觉开罪不起,也就随他在监控室里休息,反正周围都是保安,横竖生不出什么幺蛾子。   布展工作一直到今天下午五六点钟才结束,保安虽然轮过班,但第二天就是举国瞩目的“中华印象”书画展,大伙儿的压力都很大。队长老齐办事很人道,也不能让人二十四小时一眼不眨地盯着监控屏幕,毕竟四十多块监控屏,光盯上五分钟就可能眼冒金星,所以保安们可以轮换着聊聊天,刷刷手机里的新闻。   刘明放躺靠在值班室的木椅子上,捂着伤腿,时不时唉声叹气。看着既不想去医院,也不想走,不知道到底图什么。   队长老齐觑他一眼,心说,这哪儿是洛神图啊,分明是照妖镜,一晚上,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他当保安近十个年头了,职业敏感告诉他,这注定不是一个令人安生的夜晚。   “哥几个看看这屏幕上的白点是什么啊?”一个保安突然指着西区的某块监控屏,喊起来,“今晚还真邪门了嘿,刚才停了电,这会儿屏幕上又冒鬼影!”   “是那个被砍了双手的女人吧,真他妈吓人!”另一个保安凑过来看了一眼,也跟着喊。   “不定是鬼吧,或许是镜头老化了呢。”   “这可是新装上的高清红外摄像机,看看这白影,像不像人手?!”   监控室外狂风悲号,监控屏幕上的白色点状漂浮物亮闪闪的,忽上忽下忽聚集,还真像只柔软无骨的人手,随时可能从屏幕里探出来,扼住你的喉咙。   气氛渲染到位,一时间人人都觉得可怖,声量一致地嚷起来。   刘明放听不下去了,身体前倾,看了一眼白影漂浮的监控屏幕:“这是大颗粒的灰尘,红外线照射使温度升高,离镜头近的灰尘粒子被热气流带动着漂浮,就形成这种白点了。”   阳春白雪互不顺眼,刘明放嫌保安们粗鄙,保安们也嫌他拿劲。最先说话的那个保安白其一眼,继续说:“要是个艳鬼倒好了,扒衣服露奶子,哥几个还能过过眼瘾。”   方才恐怖诡异的气氛倒是过去了,保安们聊着天,尽讲些不入耳的荤段子,刘明放愈发听不下去,起身要走。   “刘总,休息够了?”一个保安问他。   “上个厕所再走。”刘明放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往监控室外走。   “小周,你扶着刘总,陪他一起去厕所!”队长老齐喊了一声,他多了一个心眼,看刘明放行动不便是一方面,但说到底是不能让一个外人随便在馆内走动。   刘明放刚去厕所,李国昌就来了,特别不凑巧的,两个人先后脚,没碰上。   李国昌颤颤巍巍,慌慌张张,像是跑着来的,连气儿都没喘匀就拉住了队长老齐的胳膊,说:“齐队长啊,让我进去见见你们张馆长,真的有要紧的事情!”   队长老齐也听了一耳朵李国昌想撤展的消息,毕竟这画是人家的,几十亿的东西,愿意捐给国家那是觉悟高,但若临了反悔,也不能说什么。   “今天一天没见着人,也不知道张馆长在不在。”张闻礼时常以馆为家,队长老齐作为鹤美术馆的老保安,这习惯是知道的。   “在!他在!”李国昌说话十分急切,脸涨得通红,连脸上那层层褶子都涨得平顺了,“我得赶紧见见你们馆长。”   “行吧,我找个人陪你上去。”   “不用,不用……”李国昌不要人陪,一把年纪了还疾步如飞,真像是被要命的事儿给催着走的。   雨继续下,风继续刮,这场由台风引发的暴风雨隆隆作响,大有要将那些参天古树连根拔起的态势。队长老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了,他有点倦,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注视着眼前的电脑监控屏幕,紧盯着李国昌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监控中的李国昌并没有去向张闻礼所在的馆长办公室,而是径直奔向了鹤美术馆东馆。   他停在了蜡像区,嘴里还念念有词,像在跟人对话——跟虚空对话。   蜡像区空无一人,他去那里干什么呢?难道是约见了刘明放?可监控屏幕上也没见刘明放的人影啊。   队长老齐用对讲机跟陪刘明放去厕所的保安小周对话,但没人答复。   队长老齐隐隐感到不安,他期盼着天光赶紧大白,一夜无虞。   然而一念未毕,整座美术馆的灯光集体熄灭,监视器上的某几块屏幕再度变得一片漆黑。   鹤美术馆又停电了。   这么大的风雨,断一回电不稀奇,但连着断第二回 就有些古怪了。   “不好!兄弟们跟我上!”队长老齐暗呼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带领保安们去往李国昌所在的蜡像区。   五分钟的备用电池启动时间还没到,保安们手拿钢叉与警棍,以手电照明,却发现人已经死了。   李国昌倒在地上,眼珠爆瞪,嘴巴大张,显得极度震惊又异常痛苦。   “赶快把所有出入口都守住!”电还没来,证明案发到现在还不足五分钟,凶手很可能还在美术馆内,队长老齐冲保安们大喊一声,一边指挥大伙儿堵门擒凶,一边掏手机报警。   “喂,陶队——”   话没说完,黑暗中一个人影向他发起了攻击。队长老齐正全神贯注于手边电话,完全没留意到身后有人,一记闷棍当头砸了下来,他当即失去了意识。 第48章 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1)   开展前一晚,李国昌死了,洛神赋图也不翼而飞了。   举世瞩目的“中华印象”没能成功展出,风头却是一点没落下,全世界的目光都凝聚到了鹤美术馆,全世界也都提出了两个问题,谁偷了画,谁杀的人。   “案发当晚,鹤美术馆停电不停监控,从西馆的监控视频里可以看到,三名蒙着面、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撬开了《洛神赋图》所藏的展柜,拿走了《洛神赋图》,同时还掳走了展馆里包括北齐彩绘灰陶壶等其它三件馆藏文物,监控显示他们得手后迅速离开了美术馆,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涂抹了车牌的SUV。而案发之后,鹤美术馆当夜的值班保安周昂、李达海、陈新忠就再没有露面,他们的体貌特征也符合监控里拍到的三名男子,所以很有可能,这是一起预谋已久的艺术品内盗案。”   汉海市局重案大队,队长陶龙跃站着会议室的小黑板前,拿着马克笔圈圈画画,为下头坐着的组员分析案情。   “感谢法医小组的鉴定工作,死者李国昌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死者尸体耳垂及尸瘢呈深樱红色,右侧腰部有一处注射针孔皮肤损伤,针孔周围皮下出血为3.0cm×3.0cm,残留液体检测出氰化物成分,死者整个中毒致死过程大约在两分钟左右,符合氰化物闪电样中毒表现,可以确定本案为肌肉注射氰化物致人死亡的恶性案件。”   丁璃举手提问:“所以杀死李国昌的凶手,有没有可能就在这三名保安中呢?”   陶龙跃面色严肃:“不排除这个可能。无论凶手还是盗画者,都极其熟悉鹤美术馆的安保情况,知道监控的死角与保安轮班的习惯,所以这件案子不排除他们分工协作、先杀人再盗画的可能。”   坐在她身边的小梁补充道:“案发当晚八点钟的时候,也就是鹤美术馆第一次停电之后,我跟陶队检查过死者被害身亡的那个蜡像区,确认那个地方没人躲藏,直到第二次停电前的监控录像都没拍到有除死者李国昌之外的人进入,所以凶手很可能就是当时在鹤美术馆里的人。”   “但是,”丁璃转着手里的圆珠笔,她勤作笔记勤提问,还有疑惑,“西馆和东馆之间至少有十分钟的路程,而且洛神赋图的防爆展柜是被撬开的,那三个保安没有必要杀李国昌夺钥匙,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第一次停电五分钟,第二次停电队长老齐应对及时,以至于赶到现场的时间更短,小梁说的是令陶龙跃恼火的地方,他明明在第一次停电后检查过蜡像区,馆外的人如何做不到在五分钟的时间内完成潜入、杀人又逃走,这等于凶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杀了。   陶龙跃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继续分析说:“李国昌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捐赠国宝,但他出事前几天,一会儿说不赠了,一会儿又说赠,态度如此反复,这可能是个切入点。”   另一名队员说:“已经给他妻子伊芙琳录了口供,又接着查了李国昌的通讯记录,他出事前一天确实接到过一个开通才两天的陌生电话,这个电话有没有可能就是凶手约他去美术馆准备施行谋杀?”   “分析得不错,”陶龙跃点头,“李国昌回国不到半个月,这个关键电话开通也才两天,凶手可能是李国昌回国之后才起意杀人的,而李国昌在国内的人际关系还比较简单,先从他的身边人着手调查,张闻礼、伊芙琳、秦珂和刘明放,这四个人是重点侦查对象。”   小梁说:“已经查了案发当天李国昌的行踪,他先在酒店跟妻子伊芙琳大吵一架,酒店清洁工目睹了冲突的全过程,气冲冲离开自己的房间后,李国昌又去同酒店的另一楼层找秦珂陪他出门,但听秦珂说,他当日身体不适,没有陪同李国昌出行,酒店监控录像也显示李国昌是独自出门的。大约晚上七点,秦珂支撑不住了就自己离开酒店去医院打了点滴,李国昌遇害时候,他的点滴还没打完。但医院人多,也不能证明他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而伊芙琳那天追去鹤美术馆又吵了一架,虽说被保安轰走了,但没人能证明她没有再次悄悄潜进去,所以两个人都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从作案动机上来分析,伊芙琳与秦珂也都有杀人动机,伊芙琳想卖画,李国昌本人却要将这画先展后赠,两人屡次冲突都是为了这件事情。李国昌年事已高,对秦珂很是依赖,事无巨细都交待他去做,估计总会积累下一些矛盾。”   “那么,”陶龙跃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刘明放呢?”   “陶队……”小梁出声提醒,“刘明放是……是刘局的……”   “不管是谁的儿子,只要是犯罪嫌疑人,就要严查不贷!”陶队长不怵领导,态度坚决,“刘明放存在明显的作案动机,如果李国昌死了,这幅画就会顺理成章地由伊芙琳继承,也就称了刘明放的心意。他的公司现在周转不灵,按拍卖行惯例的百分之二十五抽成来看,只要杀了李国昌,他至少能赚十个亿。”   小梁点头,又补充:“至于馆长张闻礼,当值保安说,当晚他也在鹤美术馆里,所以他有没有可能潜伏杀人呢?”   “但是监控显示他没有离开过自己在东馆顶层的办公室,短短五分钟停电时间,也不足够他去西馆的蜡像区杀人。”小黑板上已经画满了,既有死者生前复杂的人物关系,也有鹤美术馆东西两馆间的简易地图,陶龙跃望着黑板百思不得其解,喃喃自语,“这个案子的关键是凶手到底怎么做到的,怎么在来电之前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人又逃走?”   “要师兄在就好了,这种‘不可能’杀人的案子,他特别拿手。”尽管只跟着谢岚山破过一起丛家灭门案,但丁璃对这位警校师兄钦慕得紧,满脸春光地说,“有的时候我觉得,他长着一个杀人犯的大脑,”   陶队长全情投入案件之中,经人提醒,才发现谢岚山的位置是空的。   “谢岚山呢?”台风都停了还不见人影,陶龙跃怒不可遏,双眼喷火,“还没回来?”   “他回来过,问了问这个案子的详细情况,又……又走了。”眼见队长一副杀人的架势,丁璃悄悄低头给谢岚山发了消息:师兄,陶队要杀人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跟你师嫂把案子破了,就一起回来。   在微信里这么回了丁璃一句,谢岚山把手机收回兜里,抬眼望着眼前的沈流飞。   这是暴雨之后的崭新世界,天蓝地青,所有城市的喧闹与污秽都被洗涤一净,无限生机蕴藏其中。   沈流飞将谢岚山带来了一个古玩市场,规模不大,各色藏玩到处堆放,看着就乱。汉海市有两个著名的收藏品市场,东边的叫云河古玩城,西边的叫名人街收藏市场,对藏玩一无所知如谢岚山者,也在新闻里听过这两个市场的大名,所以他不理解,沈流飞为什么把他带来了这个地方。   沈流飞看出他的疑惑,淡淡说:“这地方龙蛇混杂,地摊上十件古玩九件是假的,还有一件,不是盗墓盗来的,就是从博物馆、美术馆里劫来的。”   说完话,沈流飞侧了侧头,谢岚山顺着他提示的方向望过去,目光终点是一头五颜六色的发,一张熟悉的女孩面孔——唐小茉。   她也这里摆摊,卖的是名人书画,看来那天她自诩的“书画世家”倒也不是一点依据没有。   一句话,拨云雾见青天,知道对方是带自己来找破案线索,谢岚山笑了:“老规矩,先听听沈老师对这案子的高见。”   “高见没有,只有一点经验带来的推断,”沈流飞一贯礼貌客气,却又不十分礼貌客气,兴许这股冷漠又凌人的气质,就是陶龙跃一直看他不爽的原因。他说下去,“三名劫匪除了盗走了《洛神赋图》,还顺手牵羊带走了另外三件馆藏文物。”   “嗯,”谢岚山点头,“然后?”   “这三件文物是精品,却不是绝品。《洛神赋图》展柜的右侧,就是此次一同展览的赵孟頫行书《洛神赋》,这件展品的价值,比他们费劲带走的三件文物的总和还要高。电力恢复后警报器就响了,既然偷了西瓜又何必冒险捡芝麻,既然要捡芝麻,为什么不捡个大粒的?”   谢岚山听懂了沈流飞的意思,跟着点头:“这三个劫匪明显是‘外行’,也未必就知道《洛神赋图》的价值,可能这画是他们受人指使偷的,而另三件文物是他们顺手牵给自己的,所以一定会急着到这种地下文物市场出手,然后想办法偷渡到国外去,从此销声匿迹,过上数钱都怕手抽筋的日子。”   沈流飞点点头:“杀人者心思缜密,擅长伪装,馆内两次停电显然都与他脱不开干系,展现出了高超的反侦查技能,而盗画者手段粗暴,破绽百出,审美更是一塌糊涂。所以我更倾向于‘杀人’‘盗画’的是两拨人,但把画找回来,这案子说不定就能破了。”   沈流飞说的就是他想的,谢岚山微微勾起嘴角:“我想我们都已经清楚了,现在嫌疑人的范围很小,离契凶归案不远了。”   “至于杀人者,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在美术馆里杀人?还是第二天就要办一个举国瞩目的展览,在巡逻警察的眼皮子底下?”   “一个渴望唤起他人注意的可怜虫?”谢岚山努努嘴,“毫无新意。”   “没有新意,但他确实做到了。”沈流飞忽然伸手托住了谢岚山的后腰,一把将他搂到自己身前,他用手模拟针管注射的姿势,在谢岚山的右腰部轻轻一顶。谢岚山本能地反抗,被沈流飞一臂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动不了索性就不动了,两人挨得极近,口唇相距不过几厘米,气息相闻。   “李国昌虽然年迈,但到底是个男人,现场却没留下一点打斗挣扎的痕迹,所以综上,我推断杀人者是一个成年男性,当然也不排除一个体能接近男性的女性,年龄介于25至35岁,他品学兼优,待人谦和有礼,骨子里却自负又有支配欲。”沈流飞停顿一下,用一首诗里的句子来补充自己的观点,“恶魔通常都不引人注意,而且就在人类中间,与我们同吃同睡——W.H.奥登。”   保持着暧昧的姿势与距离,谢岚山眯眼思考片刻,接着对方的话分析下去:“注射氰化物的针管没有遗留在现场,我相信以凶手的缜密一定戴了乳胶手套,但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杀人逃跑还浪费精力地带上了易对自身也产生危险的针管,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很可能跟他从事的工作有关,他一贯担任着一个事无巨细都要谨慎操持的‘管家’的角色。”   学着沈流飞方才说话的样子,他也用名人名言为自己的判断打下注脚:“生物有机体有一个重要特点,为了自我维护,就得极其节约地使用精力——阿芬那留斯的费力最小原则。”   两个人都博览群书,你一句我一嘴,像极了两个青春期男生秀肌肉掰腕子,一边较量,一边卖弄。   “人们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到犯罪人实施犯罪行为前后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如此显著,以至于人们常常将他们前后判若两人——犯罪心理学家,西奥多·里克。”沈流飞自己也觉得这么干挺幼稚,偏偏每回都会被这小子带偏了,他随便应了一句,打算不管对方接下来怎么搅缠,都不再搭理。   这话可能指的就是那个杀害李国昌的凶手,结果却不偏不倚地戳中了谢岚山的痛脚,他一时脑袋卡壳,怎么也想不到以那些高深玄妙的句子来怼回去。   终于,他想到了最妙的一句。   “我喜欢你——汉海市局刑警,谢岚山。”   这下换作沈流飞愣住了,他微微瞠大眼睛,一语不发。   说这话时谢岚山挑了眉毛,故意歪脸斜觑着沈流飞,嘴角边若有似无噙着一点微笑。   这般风流花哨,甭说异性,同性都招架不了,没想到沈流飞却百毒不侵。愣过之后,一张冷淡面孔把谢岚山的一派春意牢牢拒之门外,他将他重重推开,扭头就走。   谢岚山像是恼了,在沈流飞身后扯着嗓门喊:“昨晚上你在床上可不是这样的!”   恰巧路过两个年轻姑娘,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心里狂喜,腐了这么些年居然今天撞上活基佬了!“叭”地一声,手里的两个甜筒冰激凌也应时应景地掉在地上。   “嗳,开个玩笑,犯得上这样吗?”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谢岚山快步追上沈流飞,“我已经带你见过未来婆婆了,你也该礼尚往来,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你妈?”   谢岚山仍是随口玩笑,没想到沈流飞脚步骤停,回过头,很认真地回答:“她死了。”   “对不起……”谢岚山无意于揭别人的伤疤,嗫嚅一下,问,“怎么……死的?”   沈流飞注视着谢岚山的眼睛,神色平静:“她被人谋杀了。” 第49章 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2)   古画市场是一条街,外头看是毫不起眼的窄巷,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有摊也有店,摊子上、店铺里,玉器、石器、古钱币、古籍善本应有尽有,家家门可罗雀,但这些店家看来也不为生计着急,坐在店门口慢笃笃地摇蒲扇,很是乐得偷闲。   唐小茉正在做生意。她站在古韵盎然的古玩店门口,四边是镶红木的木框,头顶上方一块黑底金字的门头,而她的身后,正中墙上,挂着一幅民国花鸟玻璃画,与她那一头五颜六色的辫子两相辉映,都显得对方特别扎眼。   四方柜前站着一个买画的人,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一副发了福的款爷模样,似乎还戴着顶假发用以掩盖自己中年秃瓢的事实。唐小茉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幅作品,展开之后,对方眼睛都直了。   两人站在一棵老树的阴影下,离唐小茉不远不近,也不易被她发现,谢岚山眯眼一瞧,不识这画,靠近了沈流飞问:“这是谁的作品?”   沈流飞看了那画一眼,淡淡说:“吴昌硕的红梅图,可惜是仿的,还仿得很不高明。”   谢岚山问:“不高明在哪儿?”   沈流飞答:“他画的梅花几乎可以乱真于吴昌硕,用笔流畅,一气呵成,但你看这幅画右下角处的枝干处,明显有来回改墨的痕迹。”   外行也就凑个热闹,不说他注意不到,细细一看,确实多抹了一笔。那老板模样的男人当然看不出来,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黑包来,不刷手机,只付现金,给了唐小茉整整五沓人民币,问她说:“这画我要送人的,看不出来是仿的吧?”   唐小茉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吧嗒吧嗒开始点钱验钞。   “一幅假画,这是不是给太多了?”谢岚山微一皱眉,问沈流飞,“沈老师不去拦一下?”   “愿打愿挨,送画的是奸商,收画的是贪官,让他们各自得一个教训,不是很好么?”沈流飞瞥了谢岚山一眼,“再说我是画家,又不是警察,没有这个劝说的义务。”   这话倒也没错,谢岚山跟着沈流飞在附近几家店铺转上一圈,找了个做仿制画生意的老板打听情况,这人看上去与沈流飞是相熟的,客客气气接待了他们,知无不答。   唐小茉店里的男人拿了红梅图,好像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昂首挺胸二五八万地走了。店老板望着他的背影耸肩膀,啧啧道,“吴昌硕的真迹在拍行里少说也得七位数吧,这位肯定是又想送人拍马屁,又不舍得花这个钱。”   谢岚山挺好奇:“真迹还是赝品,难道辨认不出来吗?”   “高明的赝作能以假乱真,但他那幅不行,也就值个七八百吧,”店老板也是个一眼就能瞧出真假好赖的行家,朝沈流飞努努嘴巴,“沈老师是大画家,也研究书画收藏,一看就懂了。”   沈流飞替谢岚山释疑:“现在做仿制画的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依葫芦画瓢,临摹仿造,一种是利用高科技的打印技术,直接复制。前者很考验画家的功力,但有个好处,可以画与名家风格一致但内容不同的作品,没有原作对比,很难被识破。”   店老板点着头:“对对对,比如你仿个齐白石或者吴昌硕,他们作品多,书里记载过又失传的也多,清末的宣纸这儿都备着,找个有功底的画家,能给你当场画出来,拿去拍行拍卖都不一定能被认出来。”   沈流飞继续说下去:“后者的精确度更高,不借助放大镜看很难发现差别,但前提是你得拿到原作。”   沈流飞说话时,店老板就一边点头,一边冲谢岚山意味深长地挤眼睛。他的弦外之音是他也能找着门道,不管是偷来的还是仿造的,都能帮你卖出去,甚至还能送到国外的拍行里去。谢岚山听出来,这地方提供的是制假、售假、贩假一条龙服务,难怪沈流飞会带他到这儿来找线索,如今看来,是真来对了。   谢岚山还有问题想请教店老板,扭头一看,看见唐小茉从她的店里出来了。她可能是替人看店的,还没到打烊的时候就准备走了。唐小茉也遥遥看见了谢岚山,做出瞪眼张嘴的夸张表情,然后拔腿就跑。   谢岚山从店老板迎客的果盘里抓了一把糖果,就迈开长腿追了上去。   沈流飞不用他招呼,也疾步而出,轰起摩托引擎,从古玩街的另一头堵了过去。   唐小茉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但前路被沈流飞和他的摩托车堵住了,后头的谢岚山又已经追了上来。   谢岚山看着轻飘飘地拽了唐小茉一下,也没往狠里拉她,唐小茉挣脱之后,立马故技重施,要扒衣服喊非礼。   谢岚山像是早知道对方要唱这出戏,还没等唐小茉喊出来就一展长胳膊,冲路人亮出了警察证:“警察办案,扫黄打非。”   路人看唐小茉这一头彩发、衣衫不整的样子,都受刻板印象煽惑,撇嘴摇头,信了,走了。   唐小茉很生气:“你骂我是小姐?!”   谢岚山表情严肃,跟她说:“我只是想请你回去调查,你肯定已经看了新闻,《洛神赋图》被盗了,带《洛神赋图》回国的那位老藏家也死了。”   “你要有证据抓我盗窃那就抓呗,不过现在人随身都不带多少现金,最多也就拘留十五天,”唐小茉还懂点法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明了不配合调查,“十五天以后,我就出来了。”   “嗯,”谢岚山点头,“盗窃是判不了多久,但藏毒贩毒就不一样了。”   唐小茉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谢岚山朝她的上衣口袋一努嘴,笑了笑:“你看看那里。”   唐小茉掏了掏口袋,摸出花花绿绿一小袋子药丸,她愣住了,刚才谢岚山跟她接触那一下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东西塞进了她的衣兜里。   “这个分量,差不多判七年吧。”谢岚山摇摇头,掏出兜里的手铐晃了晃,“你最好自己跟我走,不然我只能铐你走了。”   “警察没你这么狡猾的。”事到如今只能乖乖听话,唐小茉对自己挺没信心的。毕竟她平日里小偷小摸没少干,又是各大酒吧夜场里常混的,兜里搜出一包毒品,实在非同小可。   “要逮一只狐狸,只有比她更像狐狸。”谢岚山又晃晃手里的手铐,“现在我问你答,上回你来报案,为什么你说那幅《洛神赋图》是你朋友的作品,它都还没正式回国展出呢。”   “我在外网上看见图片了,那画上有一个特殊印迹,是我留下的。”   沈流飞也走过来了,他听见了谢岚山与唐小茉的对话,脸色微微异样:“你的朋友叫什么?”   “我说了你们也不信啊,上回你们陶队长就骂我报假案,说再有下次要拘留我。”   “他是木鱼脑袋,我比他灵活一点,你可以跟我说说看。”谢岚山试着鼓励对方。   唐小茉犹豫再三,吞吐几番,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那幅《洛神赋图》是我爷爷画的,他以前在张闻礼的手下任职管理员,他在六年前坠山失踪了。”   谢岚山与沈流飞对视一眼,他们同觉惊讶与不可思议,倘若唐小茉说的是真的,这案子背后必然诸多牵扯,没他们刚才分析得那么简单。   “我知道的都说了,”唐小茉把兜里的那包花花绿绿的药丸递给谢岚山,跟急于甩脱烫手山芋似的跺了跺脚,“赶紧把你的摇头丸拿走!”   谢岚山瞪着眼睛看对方,满脸无辜,好像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差不多十来秒堪比影帝的表演之后,他忽然笑了,从那袋药丸里倒出两粒,抬手一抛的同时仰起头来,让它们轻松落进自己的嘴里。   然后他对瞠目结舌的唐小茉扩大笑容,释放电力:“这是水果糖。”   “你……你怎么这样啊?!”唐小茉都惊呆了,惊到望着明明不跟自己站一边的沈流飞,语无伦次道,“他他……他怎么这样啊?!”   沈流飞也没想到谢岚山有这么一招,微微一怔之后,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这小子满腹坏水,比泥鳅滑手,比狐狸狡诈。   “我哪样了啊,我说什么了?”谢岚山居然还板下脸,一本正经地教育起对方来,“咱们公安人员是有纪律的,怎么可以弄虚作假,罗织构陷呢?”   唐小茉跟着谢岚山去了汉海市局,便将知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都交代出来。她说她的爷爷叫唐肇中,也是一名画家,可惜混得不如意,时常被所谓的评论家喷得狗血淋头,到最后是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了。用唐爷爷自己的话来说,这个时代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艺术圈文化圈娱乐圈,圈圈如此,擅逢迎、懂炒作、会勾兑的人都成了大拿,真正的匠人却没有饭吃。   后来唐肇中迫于生计,就放下了艺术家的身段,去应聘了美术馆管理员,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张闻礼。彼时张闻礼还不是鹤美术馆的执行馆长,而是省美院美术馆的副馆长。听唐小茉说,张闻礼平易近人,与唐肇中关系不错,她放学回家总能看见张闻礼跟她爷爷热聊,至于聊得什么她当时太小,听不清也记不得了。   唐肇中当上省美院美术馆管理员之后,每天接触大量前人优秀的书画作品,就从原创改为了临摹,他的画功日臻炉火纯青,画花画鸟画江山,都能跟原作毫厘不差,让那些鉴藏大家都分辨不出来。   唐小茉说:“你们看到的那幅吴昌硕的红梅图就是我爷爷画的。”   沈流飞很有礼貌,也很直接:“恕我直言,你爷爷的那幅红梅图离原作差距不小。”   唐小茉急了:“那是他故意的!他怕有人拿他临摹的画拿去扰乱市场,每次临摹的时候都会故意露出一两处败笔,让别人知道这是假画,不是真品。”   沈流飞微一颔首:“难怪。”   难怪那画里的梅花笔力老健,豪放恣意,可画到枝干部分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想了想,眉头微微一蹙:“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爷爷的名字。”   唐小茉知道对方长居美国,不懂装懂地瞎点着头:“你是不是有国外的朋友买过我爷爷临摹的油画啊?我爷爷偶尔也临摹油画,玩嘛,他摹过一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脸是我的,耳环也没戴,反正这种明显的破绽都是他故意显露的。”   在哪儿听过名字倒也不打紧,沈流飞微一颔首,说下去:“书画仿制大致分为摹、临、仿、造四种,摹是以薄纸覆在原迹上描着画;临是把原迹摆在桌前,照着它写或画;仿是单单模仿原迹的笔法结构,可能眼前没有蓝本;造是凭空伪造信手就画,或者干脆仿真印刷,你说你爷爷去省美院美术馆后开始临摹名家书画,到底是哪一种?”   谢岚山不懂这千百年来中国书画造假的门道,问说:“唐老爷子造是不会的,那是临是摹还是仿,有区别吗?”   沈流飞很肯定地说:“有区别。我是问你,你爷爷仿作那些名画时,眼前有没有原作?”   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还小,唐小茉努力回想了一下,惊呼道:“好像是有原作的!有一回我去爷爷的书房玩儿,看见有一幅作品摆在他的桌子上,他也不知是临是摹还是兼而有之,反正一见我进来就很生气,推我出去又锁了门。”   沈流飞淡淡说:“那就是张闻礼借职务之便,让你爷爷把馆藏的名家原迹带回家去临摹了。你接着说。”   唐小茉接着说下去:“那阵子我爷爷很高兴,每天都笑呵呵的。我爷爷这人是画痴,真的是用生命喜欢画画,能画画、能被人肯定他的画,挣不挣得到钱倒无所谓了。可惜好日子总不长久,突然有一天美院美术馆发生了一场火灾,还烧死了两个人。”   陶龙跃插话道:“这新闻我看到过。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吧,好像是馆里老旧的电器设备发生短路,藏品又都是书画这样的易燃物,一下就烧起来了,好多馆藏名家书画都付之一炬,真是可惜了。”   唐小茉点点头:“张闻礼辞为这事辞职了,我爷爷也很受打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听见他们两个在吵架,我爷爷特别激动说‘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我再也不能这么干了!’再后来他出去旅游散心,从此再没回来,民警跟我说他是坠山了,人虽没找着,但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谢岚山沉吟道:“当年引咎辞职的张闻礼摇身一变,又成了艺术圈里人人尊敬的大人物,他倒挺本事的。”   沈流飞看着唐小茉:“你确定你在外网上看见的这幅《洛神赋图》是你爷爷画的?”   唐小茉重重点头:“确定。画上有一块污迹,是我那时候不懂事儿,不小心泼上去的,我手指印儿都落在上面了呢。而且我记得很清楚,我爷爷坠山前两天,这幅画才画了五分之一,他出事以后,这画也消失了。”   谢岚山警觉道:“难道说,唐老爷子并不是坠山身亡,而是被人挟持到某个地方,逼着把这幅足以滦镇的《洛神赋图》给画完?”   沈流飞说:“如果唐小姐说的是真的,那就很有可能。然而口说无凭,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把画给找回来。”   唐小茉完全坦白,她成天混迹在盗墓贼跟文物贩子出入的地方就是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她也确实知道最近有个人想把几件宝贝弄到国外去,神叨叨的,听上去就是从鹤美术馆里盗出来的。   陶龙跃赶紧问:“那文物贩子住哪儿,公安上门请他配合调查,他总不能不说吧。”   “你傻啊,”唐小茉可能天生跟陶队长不对付,一听他说话就想回呛,“你上门说你是公安,人家能承认自己是盗墓贩子吗?”   陶龙跃反应也快,马上接口:“那就化妆侦查,旁敲侧击呗。”   “这倒可以!”唐小茉两眼放光,晃了晃梳着一头彩色发辫的脑袋,“我知道那人经常出入的地方,一家藏得特好特隐秘的俱乐部。”   “那就简单了!伪装买家,上俱乐部里跟他谈价钱,想办法把话套出来,他一定知道那几个劫匪藏在哪里。”陶龙跃一拍大腿,双目炯炯地望着唐小茉,“小姑娘,俱乐部具体地址在哪儿?”   “我不说。”唐小茉看看陶龙跃,又看看谢岚山与沈流飞,“我说了你们也混不进去。”   谢岚山问她:“为什么?”   唐小茉说:“不是我不配合,那是一家女性俱乐部,只对女人开放,带把的是不能进去的。”   陶龙跃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刚才说的文物贩子是女的啊?!”   唐小茉点头如捣蒜:“是啊,不仅是女的,还是大美女。”   一直处于聆听状态的丁璃坐不住了,这是难得的机会,她来当警察又不是为了成天写报告查资料的,这跟坐写字楼有什么区别?她高高举起一只手,主动请缨:“我是女的呀,我去最合适了!”   陶龙跃看丁璃一眼,连忙摇头:“你不行,你还没转正呢,还是文职工作者,那些文物贩子太危险了。”想想又很为难,整个重案组就丁璃一个女警员。   “那俱乐部门口倒也没写着‘男人与狗不得入内’,你们真想要进去,也有办法。”唐小茉的目光越过陶龙跃,直勾勾地盯在了谢岚山脸上,“但公安这身份就别想了,只能扮公关。”   陶队长感到全体公安的男性尊严受到了挑战,跳起来嚷:“这怎么行!”   原本丁璃跃跃欲试,还想努力为自己争取,一听这话立马幸灾乐祸起来,跟着附和:“这怎么不行呢?这都什么年代了,这叫平权懂不懂?你们男人常去酒吧夜总会应酬,女人们有钱也有闲,当然也可以为自己找乐子了,又不定要干什么,跳跳舞、喝喝酒嘛。”   唐小茉俐齿伶牙,说出来的道理一套又一套:“你们看看现在刑侦题材的影视作品,男人要卧底,扮的是毒贩是强匪,最不济也是扮混混扮流氓,凭什么女警察当卧底,扮的都是什么情妇、小姐。同是为国效命,你们老爷们就高人一等呢?”   谢岚山一旁附和着点头,微笑道:“这话有点道理。”   唐小茉冷不防地在陶龙跃腰上掐了一把,一脸嫌弃:“再说也轮不到你啊,身板是壮,但线条太粗,不美型。”她再次盯着沈流飞与谢岚山,司马昭之心已昭然若揭:“他俩还差不多。”   谢岚山笑了。为免真被赶鸭子上架以美色破案,他得赶紧说话:“我有个提议,不是男女不平等,是丁璃演不了能有钱收藏文物的霸气御姐。我们重案组没人,可以向法医队借嘛,我看这次行动,苏法医挺胜任的。” 第50章 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3)   在等候唐小茉消息的期间,谢岚山与陶龙跃对犯罪现场进行了二次勘查,他们来到鹤美术馆的围墙外,顶着炎炎烈日,在鲜花、大树与黄杨灌木丛间仔细搜寻。   鲜花一簇簇,大树一行行,紫藤与爬山虎几乎将美术馆外墙完全覆盖,绿树浓荫夏日长,这天气在美术馆里吹吹空调赏赏画倒是不错,但在户外找证据就是活受罪。   弓腰在灌木丛里找了一个小时后,陶龙跃直起上身,用袖子擦了把汗,喊了谢岚山一声:“嗳,太不容易了,歇会儿吧。”他不是扛不住热,实在是太热了。   “哪行都不容易,”谢岚山也热,头发在脑后绾了个小辫子,露出清清爽爽的一截后脖子皮,“没让你耕田犁地就不错了。”   “你说你这两天都跟沈流飞出去找线索,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沈流飞挺帅的。”谢岚山一抬脸,手指摸索下巴,端详着陶龙跃微微笑起来,“他简直是人形百科,什么都懂,但又时冷时热,时静时野,叫人一点看不明白。”   “我是问你案子发现什么了!”陶龙跃气得要翻白眼,这丫方才什么情态,怎么跟怀春少女似的。   “哦,”谢岚山想了想说,“他对凶手做了侧写,大概率是男性,25岁至35岁,身材高大,品学兼优,为人谦逊,可能从事管家、助理之类的服务性工作。”   他稍一停顿:“你想到谁?”   陶龙跃说:“刘明放?别的倒符合,可有一条对不上,这王八羔子一点也不谦逊,而且他怎么也是投行老板,不算。”   “侧写只是一种科学的侦查方法,破案的辅助手段,和最终的凶手有出入,也很正常。”谢岚山在矮灌木丛后的隐蔽地方,看见了一条染血的手帕,眉头一紧,“再说他跟伊芙琳关系不简单,更有动机了。”   陶龙跃诧异:“不简单?哪种不简单?”   谢岚山反问他:“郎情妾意,你说哪种不简单?”   陶龙跃还是不太信:“你怎么知道的?”   谢岚山说:“我听李国昌的助理说的,没明说。但你想想,真要卖画,保利、苏富比、佳士得,那么多大拍行,也是李国昌过去一贯的选择,为什么这回偏偏看上刘明放那小公司了呢?”   陶龙跃知道这俩人有过节,还是夺妻之恨,所以没急着下结论,细细思考之后,才跟着点了点头:“不过确实很奇怪,根据保安队长老齐的口供,听说他是因为路过时被美术馆巡逻的狗咬伤了,才到保安室里休息了一下,你说慌不慌缪?大半夜的怎么会路过美术馆。”   “更奇怪的是,案发前两天我在祁连那里做心理辅导,正巧撞见刘明放了,从他包里掉出一个东西,时间继电器。”谢岚山戴着取证用的手套,捡起那条手帕闻了闻嗅,发现上头不是鲜血。   “那种能够造成短路停电的继电器随处都能买到,不能说明刘明放就是凶手。我知道你为祁连抱不平,但咱们也不能公报私仇是不是——”   谢岚山忽然回头,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了陶龙跃:“那这个呢?”   “这是……?”陶龙跃第一眼反应上头是血,仔细看了才发现不是,闻了闻,“红墨水加黏绸剂,还装得挺像的。”   他的眼睛突然大亮:“难道说……那天刘明放压根没被狗咬伤,是找个借口混进了美术馆?!”   谢岚山站起身,微微一眯眼睛:“抓来问问就知道了,既然保安小周是劫匪之一,那就说明案发当时去厕所的刘明放身边没人看着。”   陶龙跃的声音无故低下去:“其实一早就向刘明放下达了《询问通知书》,可他一直拖着没来……他现在不住他自己家里。”   谢岚山睨了陶龙跃一眼,看他这吞吐的模样,知道他顾忌的是刘明放的亲爹,他们市局的副局刘焱波。   证物由小梁保管,摘了手套,谢岚山特别平静地说:“那就开拘传证,强制到案。”   谢岚山说行动就毫不含糊,回局里走了一通手续,当晚就与陶龙跃直奔刘焱波的住处。没想到选的日子不凑巧,阿姨开了门,他们才发现屋里满是人,一张圆桌觥筹交错,仔细一看,十来号人里除了刘局一家五口,还有市里的领导与商会的会长,基本都是有头脸的人物。   圆桌中央是一个大蛋糕,今天是刘焱波妻子杨琳的生日。   宋祁连也在场,本来只想送儿子刘畅过来陪奶奶吃饭,但拗不过向来疼爱她的婆婆盛情相邀,便坐了下来。   坐母亲的身边的刘明放抬头看见谢岚山与陶龙跃,立马又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他知道他们是为自己来的。   今年刚过六十的刘焱波,曾经响当当的“缉毒火三角”之一,不同于英年早逝的谢佳卿,也不同于日渐老迈佝偻的陶军,他宽颌大眼,高大挺拔,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指挥公安工作时尤其大气潇洒。   “哟,小谢和小陶,你们来得正巧,也一起坐吧。”刘副局看来还不明所以,挺客气地招呼着自己的下属,让阿姨再搬两张椅子。   “不用,”谢岚山目光指向头越埋越低的刘明放,“我们是来办案的。”   陶龙跃在谢岚山身边咳了一声,提醒他注意态度,毕竟面对的是领导。   刘明放低声喊了刘焱波一声:“爸。”   刘焱波脸色板正一些,双眉之间拧出一道深刻的川字,对谢岚山说:“小谢啊,你要说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是吗,那就好办了。”谢岚山从玄关处往厅里走,阿姨想拦他又不敢,他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   他的眼睛原来花俏,此刻却特别利飕,像刀一样,刮得人受不了。   来到坐着的刘明放身前,谢岚山居高而临下,语气平淡地说:“我局正在办理‘2018-9-7’李国昌故意杀人案,为查明案件事实,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122条之规定,现要对犯罪嫌疑人刘明放进行讯问。”   整个屋子,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包括陶龙跃,他没想到谢岚山真敢。   刘明放又求救似的看向自己亲爹:“爸,我没有……我真没有……”当着一众高朋贵友的面,“杀人”这个晦气的字眼令他难以启齿。   那一贯潇洒的表情凝固在了刘焱波脸上,他眼神愈暗,眉蹙更紧,全是风雨欲来的征兆。陶龙跃看见了,忙上前向领导补充:“利用停电的五分钟,从外面潜伏进美术馆杀人再逃走根本不可能,除非凶手当时就在美术馆里。除了值夜的保安,最有机会接近并杀死死者的只有刘明放一个人。而我们在美术馆外的灌木丛里发现一条手帕,上头有伪造的血迹、刘明放的指纹及当时扶他的保安的指纹,证实案发那天刘明放说被狗咬伤是撒谎,他的目的就是混进美术馆——”   刘明放赶紧从桌下伸出一条腿来,做出个卷裤腿验伤的动作:“我腿上有被狗咬的伤口,我……”   “新伤旧伤一验就清楚了。”谢岚山冷冷注视刘明放,“我劝你,三思而后言。”   刘明放不说话了。   前因后果都听明白了的刘焱波终于发了话:“小谢,你能不能听刘叔说一句话。”   谢岚山心里发笑,这会儿倒是刘叔了,要撵他去交警队的时候可没念一点旧情。   “明放他妈妈病了很长时间,好容易精神头好一点,又碰上今天过生日,就想一家人跟亲朋好友们一起吃个团圆饭。”刘焱波望着谢岚山的眼睛,面露一个老父亲的恳切之情,“明天上午,我亲自压着他去你们重案组接受调查,行不行?”   陶龙跃拽了拽谢岚山的胳膊,小声喊他名字,想说领导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顺台阶而下算了。   谢岚山扭头去看主座上的杨琳,早就听闻刘局的老婆患了癌症,看见面容浮肿,脸色枯黄,即使化着精致妆容也掩不去一脸病态,确实是重疾缠身的模样。   谢岚山心软了一些,目光游移开去,却看见了墙上挂着一幅画。   是那大腹商人用来行“雅贿”的吴昌硕红梅图,他记得画的右下角,梅花枝干处留着滞涩一笔墨。   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浮现于脑海之中,并且迅速滋长、茂盛,谢岚山摸出那孔雀蓝的外烟烟盒,抽出一根叼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了。他转头看向刘焱波,吐着烟雾说:“刘局,你这画挺不错的。”   这举动太过放肆,刘焱波碍着宾客的面子没作色,局促地笑笑:“也是明放孝顺,他知道我这好这一口,托朋友替我求来的。”   “儿子孝顺,但程序不能废,”谢岚山一把夺过陶龙跃手上的文件袋,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我连拘传证都带来了,正好请刘局签字。”拘传证是要领导签字盖章的,让刘焱波签字拘传亲儿子,简直不亚于当众打他一记耳光。   “谢岚山!”这摆明了挟私报复,陶龙跃低声吼他,“你太不像话了!”   刘焱波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宾客们大气不喘,气氛僵持着。   刘明放的母亲杨琳离开餐桌,手捧一块蛋糕,颤颤巍巍地向谢岚山走过去。   “小谢啊,祁连也在,你坐她边上,一起吃块蛋糕吧。”她的态度非常恳切,眼底泪花晶莹,“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生日了,能不能让明放明天再去你们局里,就当给一位母亲一场生日宴的时间……”   女人个矮,谢岚山垂头看着她,嘴里咬着烟,漂亮的嘴唇冷酷地绷直着。   然后他将这支烟从嘴里取出来,插进了女人捧在他眼前的蛋糕里,说:“烟烧尽了就带人走,给你五分钟。”   大厅里静若寒蝉,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陶龙跃与宋祁连面面相觑,这样的谢岚山何止陌生,简直另有其人。   “兹传唤涉嫌故意杀人罪的犯罪嫌疑人刘明放……”谢岚山抬手看了看手表,把预计的时间推后了五分钟,“于2018年9月15日21时到汉海市公安局接受讯问。”   然后他转身,大步而去。   陶龙跃看出谢岚山不太对劲,想到这儿就有心理医生,忙对宋祁连说:“你去看看他。”   他们一起追了出去。   谢岚山突然感到头疼,那种脑壳一丝一丝裂开般的疼,他疾步离开刘宅,撑着陶龙跃那辆宝来的车门,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疼得满头是汗,汗水流到眼睛里,又沿着挺拔鼻梁淌落下来。   有个女人从身后向他靠近。   谢岚山一抬头,猝然看见车窗里倒映出的一个人影,他不情愿地发现,又是那个白衣女人。   是的,在他以为她再不会出现的时候,她又出现了。她年轻而美丽,却像从最污秽幽深的沼泽里蹿出的蛇,冷不防地咬人一口。   当女人来到他的身后,谢岚山猛地回头,一把拽起女人的手腕,厉声道:“够了!别再缠着我!”   但他眼前的这张脸孔是宋祁连,她的手腕被强力扭曲着,正惊恐地望着他。   “对……对不起……”谢岚山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他松了手,又恢复成惯常的质朴温柔的模样,“对不起……我头太疼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第51章 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4)   谢岚山倒地之后,一梦梦回了金三角,金三角葱茏如画,金三角风云诡谲。   桑拿木屋里,穆昆似乎很有自虐倾向,不断地舀水泼向桑拿炉中的火山石,木屋内蒸汽弥漫,温度持续攀升。   原本的休闲娱乐变成了一种煎熬。除了谢岚山与穆昆,每个人都在喊热,受不了的陆陆续续离开了木屋,不出半小时,最后一个留在木屋里的金牙都熬不住这热度,冲穆昆打个招呼,逃似的出去了。   当木屋里只剩两个人,穆昆点着一支烟,自己抽了两口,又一伸手,把烟递到谢岚山嘴边。   谢岚山低下头,咬住湿漉漉的烟嘴,也抽了一口。   “为什么选在这里。”声音都快被热嘶哑了,谢岚山汗流如雨。   “平时没机会这么看你,我们坦诚相对,多好。”他们都只用一条浴巾裹着下身,穆昆的视线穿过两人间茫茫的蒸汽,谢岚山浑身透汗,像在身上抹了一层油,裸呈的肌肉被热气灼得发红,绷出健硕的线条,在他看来非常性感。   谢岚山没接这话茬,仰头,合上眼睛,尽量保持心静。   “八热地狱的最后一层无间地狱,你与烈火燃成一体,身焦体烂,死不了,逃不出,如是一切痛苦中,无间狱苦最难忍。”确实太热了,热得像在燃火的铁屋里受刑,穆昆问谢岚山,“你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谢岚山睁开眼睛,没说话,只在心里回答。   每时每刻。   穆昆已经来到谢岚山身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可这地狱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倒更像极乐世界了。”   谢岚山敷衍道:“也许。”   “你话怎么这么少?简直像个哑巴。”穆昆觉得没趣,起身又往高温石头上舀一勺水,一捧热气像一团火,呲地散开了。   “其实今天是有事想跟你说,”穆昆突然恶狠狠地说,“你去放把火,把那四个老东西的罂粟园给我烧了。”   金三角的毒枭势力错综复杂,穆昆稳坐头把交椅,跟一直扶持追随他爸的四大家族脱不开干系。只不过,老的自恃功高,小的又不准别人碍他手脚,两方的矛盾日益严重。   谢岚山一般不会主动问穆昆让他干一件事的原因,但他的眼神在问。   “毒品形势变化太快,海洛因已经是夕阳产业了,可那四个老古董就是不听劝,不肯跟着我搞新型毒品。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破釜沉舟’么?”穆昆不理智的时候甚至想过,要当街狙杀那四个老东西,作儆猴之用。   谢岚山想了想说:“四大家族里哥刚最刚愎,巴颂最无争,刚愎者你劝不动,无争者你不用劝,剩下两个,吴索达与吴堪布一直关系不睦,最近又为了点生意起了内讧,正是好机会,你烧他们其中一个人的罂粟园,他们就会更生芥蒂。等他们火拼得差不多了,你再从中调停,让另外那个拿自己罂粟园的三成收入补偿对方,或者研发新型毒品用来补偿。谁也不会割让现有的利益,答案几乎是唯一的。但等他们俩都尝到新型毒品的甜头,就是三比二,少数服从多数。”   “我真的没有看错你。”穆昆笑了,顿了顿问,“你知道红冰么?”   谢岚山点头:“冰毒提纯物。”   穆昆抽了口烟说:“海洛因的科普铺天盖地,一般人已经不敢尝试了,但那东西不一样,还很神秘,很隐蔽,它像紫水晶一样,特别美丽,一旦吸食立即成瘾,还能‘助性’,很容易勾女孩子上钩。”   谢岚山看着穆昆。   “我打算以后把红冰的中国大陆市场全交给你。”穆昆搂住谢岚山,在高温中与他肌肤摩挲,“毒品与性不能分割,就像金钱、女人之于男人一样。你们国家目前都还没有查获过红冰,说明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市场。你想一想,中国有两千多万的高中女生,就像两千多万个待人挖掘的宝藏……”   谢岚山的一只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穆昆凑近了谢岚山,他眼神很毒,一点点情绪变化都难逃他的眼睛。   “我在想你说的那个‘门徒’,那个在我爸背后开枪的人。”为了合理掩饰自己刚才的情绪,谢岚山这么说。   “我就快查出来了,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很可能就是你爸最亲密的战友。”穆昆看着谢岚山,目光落在他微启的双唇上,一片雾气里,他受了它们的蛊惑。   他想向它们靠近,但谢岚山无动于衷,头一撇,冷清清地注视着他的裆部——   穆昆感到尴尬,悻悻往后坐了坐:“妈的,我都热硬了!”   梦到这里谢岚山就醒了。   宋祁连坐在他的床边,她披着一身阳光,露着淡淡愁容,像引路的圣洁的天使,把他从地狱带回人间。   谢岚山睁眼就道歉,他知道自己昨晚上太过失态,对毫无牵扯的杨琳太无礼,也对宋祁连动了粗。   “没什么,这案子给你的压力太大了,你应该好好放松一下。”宋祁连不自觉地抚摩着右手无名指的根部,主动邀约,“畅畅一直想去嘉年华,等这案子尘埃落定了,你能不能抽个周末,陪我们一起去?”   “好啊,”谢岚山爽快答应,“我很喜欢那小子。”   “真的?”一个单身母亲的顾虑此刻荡然无存,宋祁连面露惊喜之色,又怕表现明显,小心遮藏了回去,“他也很喜欢你……很喜欢你送他的玩具手枪。”   两人就八字尚没一撇的嘉年华活动计划了一番,多是他在讲,她在听。谢岚山兴致勃勃,宋祁连望着他止不住地微笑,这个男人真的变了,变得开朗健谈了。   陶队长的电话永远来得不合时宜,谢岚山刚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吼声就传了过来:“你小子死没死?”   “不好意思,还没。”谢岚山没工夫跟老友打嘴炮,“案子呢?刘……那小子怎么说?”他不得顾忌着还在身边的宋祁连。   “那小子当然抵死不认,只承认睡人老婆,不承认杀人,他说他确实想过要把美术馆弄停电了把画偷出来,但也仅限于想想,毕竟这活儿技术含量太高了,一般人干不了——你说丫是不是一现代西门庆,淫人妻还夺人命,下流的畜生!”   谢岚山冷哼一声,没说话。   陶龙跃接着说下去:“没死就快回来报道,好消息是曼声已经乔装成买家和那边成功接上头了,今晚就要去俱乐部正式见面,我们得提前部署一下。”   “这么快?我马上回来。”这消息是不错,谢岚山乐得忘了身边的宋祁连,边打电话边换衣服,直到脱下病号服才想起来,忙回头跟人打招呼。   宋祁连微红了脸,赶紧背过身去,可眼前总是那副健壮无赘的身体,怎么也挥之不去。   谢岚山穿戴整齐,简单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就跨出了病房。   宋祁连突然想起什么,在他身后喊:“医生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呢。”   头不疼了便又是一条好汉,谢岚山随传随到,没什么比案子有所进展更令他亢奋的,他回头冲宋祁连一挥手:“你替我看就行了。”   于是,面对谢岚山的主治医生,宋祁连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头真的疼得非常厉害,是不是上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医生说:“检查结果显示,他伤势恢复情况良好,头部淤血也已经完全吸收了,不过不排除脑挫裂伤愈合时引起的局部脑供血不足,这种状况会导致头疼。”   “可他不是普通的疼痛,都疼到昏倒了!”医生的轻描淡写难令宋祁连宽心,“对不起,我不是医学专业的,按说不该这么质疑您,可我实在不放心,上次受伤那么严重,他连开颅手术都没做。”   “如果有必要,我们是一定会为他做手术的。”医生见多了这样的患者家属,不以为意地笑笑,“再说谢警官已经做过一次开颅手术了,脑子老开刀,也不好嘛。”   “已经做过一次开颅手术了?”宋祁连大为诧异,她从未听谢岚山提过。   “在那次车祸之前,他就做过开颅手术了,当然创口恢复得极好,平常也看不出来。”医生点头,面色严肃,“他的头部应该曾经遭受过重击,车祸或者别的什么,考虑到他的警察职业,这就不奇怪了。” 第52章 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5)   这个女人的长相让人一言难尽——说她姿色稍薄可以,说她倾国倾城也行。鹿眼,阔嘴,牙缝不细,下颌不窄,嘴角的斜上方对称地长着两粒小黑痣,鼻梁附近跟溅上泥点似的布着密密一层雀斑,可偏偏奇怪的是,看上去一点不漂亮的女人却又分明艳进了骨子里。   女人中文名叫汤靖兰,英文名叫Tequila,她的俱乐部与她本人同名,地方装修得艳而不俗,也跟她本人一样。   周围人管女人叫T姐,作风也委实很T,她真空穿着一身黑西装,坐姿霸气,身边环绕着一群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孩子。   这般强大气场,别说女人,就算大老爷们站她面前,气势都得被削弱三分。多亏了苏曼声充分发挥混血优势,她身材匀称,气质大方,挺拔如山峰的鼻梁与微有棱角的下颌显得非常高级。此次苏曼声乔装成为魏晋文物而来的法国华侨,行神兼备,活脱脱就是个款姐。   第一眼就加了印象分,这戏算是演成了一半,两个女人握了一下手,各自说了一声“幸会”。   晚上十一点了,汉海市突降一场夜雾。Tequila俱乐部外,一辆不起眼的白色面包车特意停在了十分隐蔽的位置上,车的四周没有人,只有一杆街灯高高擎起,灯光惨白清冷,如同兽的利牙,一下就撕开了这片腾腾大雾。   视线还算可以,面包车上,监听设备已一应俱全,陶队长带着一小队人正严阵以待。   一段时间的监听之后,苏曼声那边进展顺利,她能言善辩气场足,忽悠得T姐的手下人当场打了一个给劫匪的确认电话。   小梁高兴得拍了两下手:“技侦已经截获刚才那个电话的空中信号,苏法医干得漂亮!”   “那是,能文能武,才貌双全。”陶龙跃跟着得意,还有一句话在喉咙口转了一圈又憋回肚子里,我未来老婆当然飒!   谢岚山说:“唐小茉也干得不错,要不是她帮忙牵线,没那么容易跟对方接上头。”   陶龙跃不屑,鼻子里哼哼出声:“她就一骗子,骗子当然吃得开了。”   谢岚山不怀好意地笑了:“我怎么觉得你对人家有偏见啊?你忘了那晚——”   “别提,千万别提!”陶龙跃猝然别过脸去,有些日子了,只要一想到唐小茉那晚的豪放与泼辣,他脸就跟被人烙了似的发烫。   谢岚山低笑:“你丫还怪纯情的。”   陶龙跃板下一张烧红了的脸,严肃道:“好了,说正经的,现在东西不在T姐手上,她必然还得跟那三个劫匪联系,她跟她手下人的手机都监听上了,一旦劫匪三人暴露行踪,立即收网。”   “沈老师,我这儿有件东西,说是初唐四大家褚遂良的墨宝,你替我看看,是对是错?”   窃听设备里传来的是T姐的声音,这是文物贩子的黑话,不说真假,只分对错,   “沈老师?”谢岚山扭头看向陶龙跃,“沈流飞?”   不待陶龙跃给他答案,沈流飞那低沉清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好,我看看。”   “不是说男人不能进这俱乐部么,沈流飞怎么进去的?”见陶龙跃一点不露惊讶之色,谢岚山狐疑道,“你早知道?”   “我知道啊,他跟我说了,我也觉得合适,窃听器就安在他身上。”陶龙跃振振有词,一心只扑在自己未来的老婆身上,“人家是法医,又不是刑警,还是女孩子,当然不能一个人深入险境了,文物贩子被抓着是要坐牢的,很容易铤而走险。”   “沈流飞也不是刑警,他只是省里特聘的专家,要乔装侦查也该由我来。”   “你懂书画鉴定啊?”陶龙跃白了谢岚山一眼,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沈流飞不是化妆侦查,他本来就有这门道,他是本色出演。再说他那身手跟你差不多,你就放心吧。”   谢岚山依旧板着脸,一点没把心放宽:“如果对方有枪呢?”   陶龙跃都快被他缠磨笑了:“那不还有咱们呢么,你以为咱这大热天地窝在车里干什么,单喂蚊子吗?”   谢岚山镇静下来,确实无话可说。   没过多久,沈流飞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按落款看,这书法是褚遂良晚期的作品,褚遂良晚年笔画愈发瘦硬,章法布白也更偏于隶书,这作品的字体布局却是早期的,显然是错的。   T姐似乎并不信服:“这话太空了,什么‘骨气深稳’‘窈窕合度’这些小姑娘也会说。”   沈流飞不慌不忙:“宋朝的《洞天清禄集》记载,我国书画用墨南北不同,北方用松烟,南方用油烟,松烟的优点是润泽,缺点是不够黑亮,油烟与它正好相反。”稍一停顿,像是给足了众人思考的时间,他继续说下去,“显庆二年的作品,那时褚遂良已被武则天贬去了今天的广西桂林,可这书法用的却是松烟——这样一幅错漏百出的作品,难道还不是错的吗?”   T姐鼓起掌来:“看来介绍人没说错,沈老师真的厉害。”   面包车里没开空调,八月天气,谢岚山喂着蚊子,沤着臭汗,却笑出甜腻腻的一点梨涡,跟被夸的是自己似的:“那是,能文能武,才貌双全。”   可惜跟他有同感的不止一个人。   “沈老师好博学啊。”   “沈老师好聪明啊。”   “沈老师好帅啊。”   “……”   窃听设备里传来的全是女人撒娇做媚的声音,明明娇嗲悦耳,在谢岚山听来却跟一个个响雷似的,炸得他头疼。   “这一俱乐部全是女的吧?”得到陶龙跃肯定的答复后,小梁吞了口唾沫:“沈老师好幸福啊。”   “沈老师脖子上有刺青啊,能不能脱了衣服让我们看看?”   一串娇笑声后紧跟着传来一个撕衣服的声响,谢岚山忿忿骂了一句“操”,忽地反应过来,这要真被扒干净了,窃听器会不会就被发现了?   偏偏这个时候窃听设备受到了干扰,像是百千只蚊子齐飞、苍蝇乱舞,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真被发现了?   谢岚山正一通瞎捉摸,窃听设备的干扰又消除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个十分具有冲击力的响声。   恰似一声枪响,谢岚山的心脏提进了嗓子眼,再也等不住了。他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不顾门口保镖阻拦,强行闯入俱乐部。   然而闯进包间才发现,刚才那一声“枪响”,其实是香槟的软木塞弹出酒瓶的声音。   汤靖兰放下手中的香槟酒,屋里七八个女孩子齐齐望向谢岚山。   谢岚山微微一愣,亏得唐小茉机警,缩角落里的她赶紧扬手,喊着说:“是我是我,我刚刚用手机点单了一个公关先生!”   “那APP特别好用,你们有空都可以下一个!”唐小茉悄悄朝谢岚山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场面还能控制,然后就上去将他往外推,“你走吧走吧,看来大家都不满意,不要了。”   谢岚山没来得及转身,汤靖兰坐回了原位,微笑说:“没关系,留下吧。是我的菜。”   沈流飞也轻笑,低头往杯里添了点酒:“也是我的。”   谢岚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操”,这下真走不了了。   陶龙跃他们几个本来也想往俱乐部里冲,从耳机里传来的嬉闹声音又及时止住了他的脚步,听上去事态没往糟糕里发展,相反,还跌宕之后拔上了顶峰,变得特别有意思。   中学里,谢岚山的体育成绩虽然拔尖,但手脚却是出了名的不协调,广播体操都做不利索,陶龙跃一下子起了点恶趣味,这业务能力差成这样,怕是要被人当场轰出去。   小梁他们也好奇。一个个脑袋往耳机前挤做一堆,都憋着笑,就想听听这出好戏接下来该怎么唱。   “跳舞吧。”他们特别失望地听见沈流飞的声音,“我带着你。”   好在散得早,谢岚山走出Tequila,已是累得精疲力尽。应酬比上前线还累,难怪唐小茉说这儿的女人都好色,小姑娘疯起来比大老爷们还教人难招架,要唱歌要跳舞,要合影要自拍,还要他跟她们一起比V字。谢岚山从抵抗到挣扎,到最后领悟认命,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对女人那点憧憬与眷恋,怕是经此一晚,就消磨殆尽了。   沈流飞跟汤靖兰在那儿谈艺术,谈文学,完全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唐小茉是这群丫头里闹得最疯的一个。   雾已经散了,明月皎皎,谢岚山双手插兜在林荫道上慢慢走着。T姐开着机车跟在他的身后,大马力的引擎,轰一声响轰一声停,显得十分有耐性。   她说:“今晚去我家吧。”   沈流飞可能取车去了,出了门就见不着人影。谢岚山摇头:“免了,我只卖艺,不卖身。”   汤靖兰笑了:“那我追求你,行不行?”   谢岚山停下脚步,回头确认对方的眼神。   “翩翩君子,淑女好逑么。”汤靖兰貌似还真对他一见钟情,很认真地表态,“让我追求你,行吗?”   “这样的话……好像也可以考虑……”   谢岚山话音未毕,那辆黑色摩托就轰着油门到了面前,车上的沈流飞一拽他的手腕,替他给了答案:“不行。”   汤靖兰问:“为什么?”   沈流飞淡淡说:“这是我的人。”   汤靖兰又笑了:“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吻他他同意吗?”   谢岚山没机会说出同不同意,沈流飞就一把拽过了他。他坐在机车上,扶着他的后脑勺将他上身往下压,然后覆上了自己的一双唇。   谢岚山处于下位,人被按着往后仰,没沈流飞扶着就得倒下去,后背大半腾空着,腰也别着,姿势十分别扭。   但吻很好,沈流飞的舌头深入他的口腔,温存地舔舐,狂暴地侵略,他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就卸下所有负担,全然沉醉其中。   汤靖兰在一边看他们吻足了五分钟,终于摇头认输,很有些不甘心地说:“早该看出来的,gay里gay气的。”   人走之后,两个人才停下来,但仍保持着方才接吻的姿势不动,互相这么看着。   嘴都亲麻了。   沈流飞说:“这是为了避免谢警官犯错误。”   汤靖兰到底是文物贩子,兵匪共谱恋曲,当然是犯错误。谢岚山被亲舒坦了,刚才在俱乐部里憋下的暗火也消解了,眯着眼睛端详对方:“难道现在不是犯错误?”   沈流飞半真半假地说:“那要看你怎么想。”   谢岚山想也没想:“今晚去你家吧。”   沈流飞应该是被这话惊到了。他生得白皙,尽管一贯面无表情,但谢岚山还是借着雪亮的街灯看见,一层很薄的胭脂红浮现在他的脸颊上。   谢岚山简直笑得止不住,凑上去,拿脸皮去摩蹭了一下沈流飞的脸:“表哥,你想哪儿去了?”   这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必然惹人浮想,沈流飞意识到自己被对方逗弄了,微微皱起了眉。   “我想去你家,”谢岚山摆出正经表情,他们依旧离得近,说话时鼻梁会轻轻擦碰,气息交融在一起,“我想请你帮我画一幅肖像画。”   “画谁?”   “一个女人。”   回家之后沈流飞画了一张画,他们一向有默契,所以画得很快。   最后画里的女人与谢岚山梦里的女人毫无二致地重合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鹅蛋脸薄嘴唇,凤眼狭长犀利,但看上去整个人都不太喜兴,神情恹恹的。   谢岚山拿着这幅画仔细端详,他确定她是存在的,他告诉自己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第53章 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6)   监听进展顺利,几天之后劫匪那边来了电话,他们的大致位置终于确定了。陶队长一组人带着便携信号追踪器,一辆小面包,一辆宝来,在暑气弥漫的大路上兵分两路,疾驰追击。   台风走后 ,炎炎盛夏如期而至,夜晚空气干燥,天空瓦亮黝黑。劫匪们的藏身之处比较偏僻,好容易抵达追踪器显示的地方,陶龙跃刚刚指挥着刑警们下车准备伏击,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就传了过来。   爆炸卷起的炙热气流险些将刑警们掀倒在地,待一个个爬起来之后,一张张脸都被扑面而过的热浪灼得通红。就是劫匪们藏身的屋子,在距他们不足十米的地方发生了爆炸。   陶龙跃大喊:“赶紧联系消防!”   从窗户看进去,有人被大火困在屋子里了。   谢岚山二话不说,用矿泉水将头发上身淋湿,就要冲进火里。   陶龙跃伸手拦他,但没拦住,谢岚山冲他喊:“人和画都在屋里,等消防就来不及了!”   一进屋就看见一个男人埋首伏在地上,谢岚山蹲地检查尸体,把人翻过来,脸孔很熟,就是鹤美术馆新招的一名保安,劫匪之一。   可惜还是来晚一步,人已经死利索了。一枪毙命,子弹从眉心穿过,留下一个拇指盖大小的伤疤。   谢岚山站起身,透过滚滚浓烟往屋子里看,屋里有些凌乱,地上还躺倒着三个男人,瞧着应该都死了。结合方才那个死者额头非常新鲜的伤口,可能一场恶斗就发生在他们到来的两分钟之前。   看着屋里的男人都已经死了,血流了一地,火势还不算大,但屋里浓烟滚滚,火苗围着尸体舞蹈、切磨,天花板已经扭曲变形,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着高温下塑料熔化的恶臭。谢岚山的眼睛一时难辨颜色,火是红的,血是红的,一切都是红的。   这种强刺激画面令他非常不舒服,一阵剧烈的疼痛再次炸开在他的头颅里,像要片片坼裂他的脑壳。谢岚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强忍着头疼,一刻不怠地去找《洛神赋图》与另外三件被盗走的馆藏文物。   地上碎了一个陶壶,裂成块块碎片,应该就是丢失的北齐彩绘灰陶壶,还有被撕毁的另外两幅名家书画,但没看见《洛神赋图》。谢岚山躬身低头,试图避开呛人的浓烟,在电视柜或床底下这些可能藏物的地方仔细寻找,万幸,被他找着了。   打开检查一下,完好无损。   只看一眼用以确认,谢岚山又迅速且小心地把《洛神赋图》收回画匣子里。   这几个贼还真是沈流飞口中的“外行”,对于这类流传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古书画,保存时的温度、湿度、光照都是讲究,那些省里市里的博物馆与美术馆都恨不能什袭以藏,尽可能减少曝光与展览,哪能这么随随便便装进匣子,又稀里糊涂扔进柜子。   谢岚山将另两幅被撕烂的书画也收起来,转身欲行,想要赶紧离开火场。然而人还没走出去,腿却被抱住了。   他一低头,看见方才以为已经死去了的一名劫匪又醒转过来,伸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裤腿。这个男人就是保安小周,谢岚山曾在鹤美术馆里与他照过几面,彼时印象不坏,却没料想对方深藏不露,竟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看见他满脸满身都是血,嘴唇一动一动地好像冲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嗓子已经烫坏了,听来嘶哑不堪,要费点力气才能听个清楚。   “大哥……救……”人之将死,对生的渴望便尤其强烈,保安小周爬着像谢岚山靠近,用沾满血污与涕泪的脸去蹭他的鞋面与裤脚,“救救我……救我……”   有这么一瞬间,濒死的保安小周发现,这位谢警官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变得说不上来的倨傲、轻蔑以及阴冷。他神色一凝,低着头,眼神冷冷地落在自己被蹭脏的鞋面上,旋即又看向了匍匐在他脚边的男人。他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像看待最卑微的蝼蚁,最肮脏的虫鼠。   陶龙跃帮着疏散了楼里别的居民,也冲进了火场,浓烟中他一眼看见站立不动的谢岚山与倒在地上的周晨。火势开始不受控制了,陶龙跃冲他大喊:“磨蹭什么,救人啊!”   谢岚山像被喊回了魂魄,眼神恢复清明,头却愈发疼了。将画匣子伸出去,递给了陶龙跃,他一弯腰将保安小周扛在肩上,迅速离开火场。   保安小周已经被浓烟呛晕,谢岚山刚刚将他扶起带出两步,一根坍塌的房梁就砸在了他方才所在伏倒的地方。   伤者小周被救护车及时送进了医院,待大火扑灭之后,警方入屋进行现场勘查。大火烧毁了重要线索,增加了勘查难度,只能从一窥真相。初步勘察结果是屋子里的四个劫匪内讧火拼,拔枪射击时子弹打到了煤气罐,燃爆后引发了这场大火。屋子里遗留了一把“黑星”,还有大量“肢体残缺”的现金,美元人民币都有,也在为这场大火付之一炬了。   小梁联系上了房东,房东一听自己的屋子租给了盗窃博物馆的劫匪,劫匪还自相残杀几乎死个精光,当场瘫软在地上。半晌才缓过劲来,接过小梁递来的矿泉水,喝了几口就交待了事情经过,大意是这地方偏僻,所谓的商住两用楼既做不了生意,又难当住房租出去,附近一直没什么住户,也后来来了一个周姓的小伙子,看着相当老实,说租就租,也不龟毛纠结,所以他就把房子租给了他们,此后再没多过问。   陶龙跃本着怀疑一切的职业精神问对方:“美术馆遭劫还死了人,这么大的案子,警方已经悬赏通缉了,你就没发现你的房客就是新闻里的劫匪?”   房东挺委屈:“也就几个月前见过一面,聊妥了就签了合同,对方付款很爽气,后续也没要我操心的事儿,所以我就没搁在心上。再说,哪儿记得住这么平平无奇的长相啊,真不是故意瞒着的。”   想来是这四个劫匪早预谋要偷画,所以一早就作了准备。   待做完了询问笔录,便让房东回去了,陶龙跃对谢岚山说:“看来就是内讧火拼了,房东说有四个人一起住了他的房子,现场三具尸体,一个重伤,而且也符合当时我们从鹤美术馆以及街边的监控录像里看到的,三个人负责在美术馆里实施盗窃,一个人开车在外头随时准备接应。”   谢岚山皱眉不语,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屋子里这么多现金,还有没交易出去的国宝文物,随时可以花钱偷渡出去,犯得上拼个你死我活?”   “分赃不均吧,谁知道呢。”陶龙跃抽抽鼻子,接过小梁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说,“我是真没想到他们还能弄到枪。这些劫匪本事不小,想想既然能把画从美术馆这种地方偷出来,也该有门道能弄来一把‘黑星’吧。”   谢岚山沉默不语,似乎仍在思考。   陶龙跃扭头看看谢岚山的侧脸,他的脸都被大火熏黑了,但几道黑色痕迹掩不住他的俊俏五官,只是神情过于严肃,他凝神思考案子的时候多是这样。再看他的手,手也是黑的,胳膊还被大火灼伤了,白中透红一大片,水疱好几个。但谢岚山似乎对此毫无知觉。   陶龙跃不放心地问他:“怎么了,刚才在火场里你就这么怔着。”   “头疼。”谢岚山轻轻喘气,头疼时身上一切伤痛被衬得微不足道,他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刚才天崩地裂,现在好些了。”   “杀人的案子咱们再努把力,不管怎么说,这价值连城的国宝总算毫发无伤地找回来了。”忙了一夜总算能舒一口气,陶龙跃接着说,“先把从火里抢救出来的文物送回去吧,百十亿的东西搁我手里,我心慌。”   陶龙跃想赶快把《洛神赋图》与另三件文物的残片残卷送回鹤美术馆,不管怎么说,毕竟千百年前的东西,即便只剩一片破瓦,一缕残绢,也依然有它的价值在。   然而谢岚山拦下了他。他心里隐隐有个担忧,却又说之不清道之不明,总觉得哪里还有没疏通的环节,以至于整个案子仍是隔雾看花,叫人费煞心思也徒劳无获。   谢岚山思索良久,说:“物归原主之前,我要先去见一见沈流飞。”   答案与他担心的一样。   沈流飞戴着没什么度数的眼镜,仔细观察鉴定了那两幅书画残卷之后,他说,这画是假的。   陶队长这些日子接触这个国宝大案,也下功夫学了不少,他知道赝品还分很多种,其价值也大不相同,譬如故宫与辽博所藏的《洛神赋图》,既是所谓的赝品,却也都是无价之宝。所以他很谨慎地问了一句:“这是后人的仿作?”   “不是。”沈流飞回答,“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假画,这是高科技印刷品。”   “这是鹤美术馆的藏品,”谢岚山微微吃惊:“你在那里上课也有段时间了,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我没有发现,”沈流飞眉头难展,表情凝重,似是很为自己的失察歉疚,“造假水平也随科学技术一起发展了,不用数十倍乃至百倍的放大镜观察,确实很难发现。”   谢岚山继续问:“那李国昌带回来的这幅《洛神赋图》呢,难道真是唐肇中画的?”   “我鉴定不了。”沈流飞说,“答案只有唐小茉知道了。” 第54章 洛神(1)   白天联系不上唐小茉,明明一个高中女生,却成天不上课,不知道在哪里鬼混。正巧医院里的保安小周醒了,陶龙跃跟谢岚山、沈流飞直接去医院里给人录口供。   大火中浓烟呛入,肺部灼伤严重,保安小周的左脚重二度烧伤,听医生说,还得进一步治疗才能确定要不要截肢。   病床上,保安小周得知自己三个同伙都受了枪伤,当场死亡了。他愣了半晌,万幸地吐出一口气,他没中弹,子弹只是擦头皮而过,掀掉了大块头皮,他是连疼带怕直接晕过去的。也亏得祸兮福所倚,崩了一脸血后他的同伙以为他死了,没再往他身上补一枪。   保安小周交代说,他们团伙流窜作案已久,一般是先踩点再下手,三个动手,一个放风,从来就没失过手。他们过去只偷那种企业老总或官员,这类人钱大多不干净,对方通常被偷了也不敢报警。还从没偷过博物馆美术馆,毕竟安保监控都是一流的,有这贼心也没那贼胆。这次是有人先惦记上鹤美术馆里的东西了,指使他们去偷的。   谢岚山问他:“谁惦记?T姐?”   保安小周摇摇头:“没见到真人,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神神秘秘的,但给钱很爽气,还说要是暴露了,能安排我们偷渡出去。”   陶龙跃问他:“作案前先踩点,意识倒挺先进,但就这么容易混进保安队伍了?”   连保安小周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他们的身份证明都是假的,而且也拿不出什么比如退役军人、体育健将之类的漂亮履历,但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面试。他说,可能是这次画展办得仓促,美术馆方面招不着人吧。   陶龙跃继续问:“你们在小屋里又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了?”   保安小周蠕动着苍白的嘴唇,费劲地回忆道:“也没不均,几年干下来了,早有默契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壮他,就是我们当中最高最壮的那个,突然就发了疯……”   “你现在精神头还行吗?”陶队长对待受伤的犯罪嫌疑人挺人道,待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后才问:“你把鹤美术馆案发当晚的详细情形再说一遍。”   “陶队长,能不能先给我一口水。”保安小周被喂了一口水,总算有力气继续说下去:“那晚上狂风大雨,美术馆里特别阴森,哪儿哪儿都跟游荡着厉鬼似的。我们仨其实心里很慌,没干过这么大票的买卖,一直琢磨着要不要动手,结果就停电了——”   谢岚山问:“第一次停电?”   保安小周点头:“对,第一次。因为第二天有大展要办,所有的保安都接受过培训,一旦展馆发生特殊情况,必须第一时间去各展区巡查。我跟队长老齐一组,打着手电去检查了东馆的蜡像区,没什么异常,就是那蜡像特别瘆人,简直跟活人一样。没一会儿,电就来了,电工说是台风天造成的线路问题,跳闸很正常——”   一直沉默思索的沈流飞突然开口:“你检查蜡像区时,有没有留意展厅里的洛神蜡像共有几个?”   “七个。”保安小周不假思索。   “七个?你确定?”沈流飞皱了皱眉,案发后他核对过展馆搭建的图纸,图纸上显示东馆内的洛神蜡像一共六个,但摆放的位置与最后实际展示的有些出入,他就这个问过保安老齐,但老齐被一棍子砸懵了,早记不清了。   “是七个,真是七个。”保安小周说,“鹤美术馆传说死过人,所以我特别害怕,这蜡像又真跟活人似的,所以我拿手电筒一个个照过,记着数,就是七个。”   蜡像区里多少个蜡像一数即知,陶队长直切要点,问了他认为更重要的问题:“先说第二次停电之后的事情。你之前跟刘明放一起去厕所,结果停电了,你在那个时候去偷了画,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去杀了人?”   保安小周斩钉截铁:“不可能,人不是他杀的。”   谢岚山打断他:“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我确定。第二次停电之后我们哥几个意识到是上天给的好机会,赶紧去西馆去偷那幅画,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摸着黑跟过来了,怂得不行,一路都在鬼叫什么太黑了、吓死人了,声音就在耳朵边上。东西两馆隔那么远,停电也就五分钟的事儿,他肯定没机会去东馆杀人。”因为火场里的那个眼神,保安小周挺怵谢岚山的,哆嗦一晌才又说下去,“我现在都这样了,以后能不能走路还是问题,犯不上再撒谎,况且我又不认识那个卖古董的……”   这话在情在理,谢岚山不说话了。   护士进来换药,客客气气地跟人打招呼,看着也再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三个人就离开了病房。   沈流飞提出自己的分析:“画是假的,原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把画掉了包,然后杀人毁画灭口,这样案子就能结了,他也就能带着国宝逍遥法外了。但刚才听这周昂的意思,并不是这样。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他们费尽心思偷出来的,本来就是印刷的假画。”   谢岚山点点头,仍在思索,一通催命的电话倒先来了。   一接起来,是丁璃。   丁璃说,刚才美国领事馆来人了,李国昌生前立了遗嘱,财产都归他太太伊芙琳所有,所以伊芙琳要求市局归还暂扣的《洛神赋图》。   谢岚山立即说:“不能还。”   “凭什么不能还?”那头的电话被陶军夺了过去,陶指导员不改暴躁本色,劈头盖脸就骂,“你个兔崽子擅自把国宝带去别的地方,我还没骂你呢!”   谢岚山及时把手机拿远了一些,半眯着一只眼睛,等陶军吼完才又拿回来,不慌不忙地解释:“我是依法办案,涉案财物管理规定里说了,情况紧急,可以在提取涉案财物后的二十四小时以内开展鉴定辨认工作,再办理移交手续。”   “好小子,跟我讲程序、讲法律了?”陶军有些想笑,调门低了一些,但语气仍是硬梆梆的,“你先说说,为什么不能还?”   谢岚山说:“这画是破案关键,还回去以后,证据就没了。”   “那也得先拿出证据来,证明这画一定跟案子有关,不然就是规定里说的,对涉案财物采取措施后,确定与案件无关的,要在三日以内予以解除,退还当事人。”陶军不容他诸多辩解,下了死命令,“现在人家紧咬这点不放,带着领事说要告你们故意侵占,拒不返还!我限你三天之内,拿出证据来,不然你就别管这案子了,画怎么处理也别管!”   一通连珠炮,咔一声,电话断了。   陶龙跃发现,沈谢两个人都看着不怎么高兴,沈流飞是眉头紧锁,谢岚山干脆就沉了脸,一双眼睛恰巧隐在背光处,黑不见底。   “这案子一扯上老美,肯定没那么容易,局里的压力你也该想得到。”陶龙跃叹口气,“我先回局里顶着,你看着是不跟我一起了?”   谢岚山直接摇头:“我们还有事情,你先回吧。”   一声“我们”终于令陶队长领悟了,花开满枝头,男大不中留,大事去矣。   陶龙跃不再强拉硬劝,扭头要走,又被谢岚山喊住了。回过头,见对方一脸严肃地交待:“老陶,你去查一查张闻礼当年在省美院美术馆担任馆长时期失火的事情,特别要查清楚,当时被烧死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他们的家属亲眷现在都在哪里。”   陶队长走了,隔着医院走廊,谢岚山又给唐小茉打了一个电话,可电话那边始终是忙音。   与沈流飞互相看着,谢岚山先开口:“哎,沈流飞。”   沈流飞点头:“凶手是谁,只要问一问搭建的工人就知道了。”   谢岚山一忖,跟着点头:“谁改动了图纸上蜡像摆放的位置,给自己化妆成蜡像藏身监控盲角留下了空间,谁就是凶手。”   真相昭然若揭,他们都看见了,指挥工人搬动蜡像的就是李国昌的助手,秦珂,当时他的理由是“尽善尽美”,如今看来,却是暗藏杀机。   狐狸尾巴漏出衣角,但沈流飞眉头却还是紧着:“目前看来,李国昌之死与《洛神赋图》被盗是两个案子,盗画的幕后人摆明了要灭口,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唐小茉的安全。” 第55章 洛神(2)   鹤美术馆这阵子都闭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接连发生了两桩耸人听闻的大案,尤其第二桩还发生在举国人民期待的国宝归国大展之前,执行馆长张闻礼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只怕案子尘埃落定之后,这鹤美术馆也得以倒闭收场了。   谢岚山亮了警察证,才得以越过重重警戒线,跟沈流飞一起,来到了美术馆的东馆蜡像区。   斜阳向晚时分,加上馆内眼下没人,东馆只留着几盏孤灯,跟展前那一晚的灯光照明一样。透过一片蒙昧幽光,谢岚山看见几尊洛神蜡像已经被管理员罩上了塑料布,即使知道都是蜡像,但乍一眼,还真会以为薄薄一层塑料后藏着的是大活人,她们美丽肖似,眼神不一,欣喜,羞怯,忧愁,伤慨,反正喜时笑靥粲然,悲时情凄意切,令人如睹真颜,如临其境。   粗粗过眼一遍馆中的洛神蜡像,保安小周竟没记错,确实是七个。   谢岚山诧异道:“难道我们猜错了?”   沈流飞不说话,但皱眉,看来也对这结果不太满意。   蜡像宛似真人,便连人类的情态都惟妙惟肖,谢岚山凑近脸,仔细看了其中一个蜡像的脸。面容很美,是有几分“皎若太阳升朝霞”的意思,只是愁容满面,眼底的悲戚盛容不下。想到历史上的曹丕甄宓,谢岚山一时颇有感触:“人神殊途的爱情,作为当事者应该很痛苦吧。”   沈流飞也看着这个蜡像:“以前有个评价,说看不懂这幅画的人,是因为从未动过情。”   谢岚山扭头看他,微笑说:“沈老师一定是看得懂这画的人了。”   沈流飞没什么表情,带着谢岚山从左至右,由展区内第一个洛神蜡像开始参观。他说:“《洛神赋图》卷首描绘的就是曹植在洛水河畔初逢洛神的场景,这个蜡像就是洛神初次登场、凌波而来的模样。”   谢岚山仔细看了这个蜡像,蜡像的姿势与画中的洛神一模一样,回眸遥望曹植,她手上拿着麈尾扇,特别羞涩地遮了点下巴,眼神含情脉脉。   沈流飞前行几步,又指着第二个蜡像说:“这是画中洛神与众仙共舞的场景。”   谢岚山跟着点了点头,《洛神赋图》中出现多次洛神在水中起舞的形象,蜡像选取了其中一个,洛神甩袖跳舞,衣带飘飘,便连她脚底的水花也用泡沫塑料搭建出来,很像真的。   沈流飞继续说:“这是画中洛神与曹植定情的一幕,解佩相赠,互诉衷肠。”   谢岚山跟着沈流飞,听他就着蜡像一一讲解《洛神赋图》中的洛神形象,一个讲得认真,一个听得仔细,谢岚山偶或抬头看一眼沈流飞,他说话时挺拔如竹,脸色惯常平静,迷蒙光线下只有一双眼睛烁烁亮着。   这一看就挪不开眼睛了,谢岚山没来由地忽然想到,历史上的曹子建没准儿就是这么清俊潇洒,从容谈吐,勾得他的嫂子都躁起一颗心来,越不当想,越心猿意马。   沈流飞没注意到谢岚山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指了指第六个洛神蜡像:“这是《洛神赋图》全篇中洛神最后一次露面,人神殊途,洛神不得不离开曹植,坐在云车上欲去还留,回头依依不舍。”   语毕一回头,四目相视,撞个正着。   沈流飞淡淡问:“你看我干什么。”   谢岚山尴尬地咳了一声,回归正题:“既然这六个蜡像都是完全按照《洛神赋图》的叙事发展而布置的,从洛神第一次露面到最后一次离开,那这第七个……”谢岚山凑到第七个洛神蜡像的面前,隔着薄薄塑料布,借着荧荧微光,仔细打量。他依稀觉得这第七个蜡像有点眼熟。   正全神贯注地端详着,怀疑着,计较着,眼前这第七个洛神蜡像忽然动了,她眼珠阴恻恻地一瞥,一只颀长苍白的手便从塑料薄布后伸了出来,狠狠掐向了谢岚山的脖子。   谢岚山反应迅速,抬手格挡开对方的攻击,手腕旋转,反将对方的手腕缠住,一个反身带到跟前,一下就用手肘勒住了对方的脖子。   “哎呀,放开放开!疼死我啦!”   声音耳熟得很,特别嘹亮闹腾,是唐小茉。   谢岚山松了手,好气又好笑:“你这一天没露脸,躲这儿来干嘛?”   唐小茉急切辩白:“我也是来破案的。我想了几天,第二次停电的短短几分钟,凶手做不到潜入、杀人再逃走,但如果他在第一次停电的时候就潜伏在这里了呢?”停顿数秒,自以为没人想到这个注意,她得意洋洋,摇头晃脑:“保安们都说自己工作负责,第一次停电之后检查了厕所,检查了角落,检查了所有可能隐蔽藏人的地方,可他们都没想到,凶手压根就没藏,他大大方方站在他们面前,就站在监控盲角的地方!”   唐小茉的分析正是谢岚山心中所想。博物馆夜里没擎几盏灯,光线羸弱,他第一眼都没能识破第七个蜡像是唐小茉真人,又兼前阵子丛家灭门案闹得满城风雨,更添夜晚巡逻的心理阴影,也就无怪乎保安与陶龙跃都没留意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凶手。   “你怎么进来的?”谢岚山一本正经地问。   “我是小偷啊,你说我怎么进来的。”唐小茉嬉皮笑脸地答。   谢岚山上上下下打量着唐小茉,见她头戴假发,一身古装,花里胡哨的跟个山鸡似的,也跟着乐了:“你这身行头又是哪儿来的?”   “淘宝啊。”头套太沉长裙太热,唐小茉直接摘了头套,脱下长裙,她在曳地的古代裙服里穿着T恤短裙,外观上一点瞧不出来。   唐小茉揉着被掰疼的腕子。谢岚山方才那下没省力气,上头淤痕明显,她心头不快,嘴便把不住门:“你俩这人民警察够开放的,还是现在警察都能出柜了?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什么‘看不懂这画的人是从未动过情。’什么‘沈老师一定是懂画之人。’哎哟,我牙都酸倒了。”   唐小茉摹功不错,将沈流飞的神态与谢岚山的语气,都模仿得十分妙肖,她在两人跟前别有所指地晃悠,那副洞悉一切的模样既令人难捱,又叫人难堪。   谢岚山微感脸上发烧,沈流飞却不慌不忙,他对唐小茉说:“你爷爷可能尚在人世。”   唐小茉惊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沈流飞不紧不慢地问她:“你不说过,张闻礼曾让你爷爷把省美院美术馆的馆藏书画带回家临摹么?”   唐小茉点头:“对啊。”   沈流飞面无表情道:“张闻礼不惜违规违法让你爷爷带走馆藏书画,并不是因为他们关系亲近,而是为了‘以假换真’,将真正的文物盗卖出国,谋取暴利。所以如今鹤美术馆里被盗的几幅书画也都是印刷的假画,真画应该被他以职务之便,掉包了。”   唐小茉琢磨过这层意思,当下惊呼:“不会的!我爷爷是画家,是匠人,不会干这种违法犯罪的事儿的!”   “他是自愿的,被逼的,还是根本对此毫不知情,这要等能把他找回来再问清楚了。”沈流飞说,“从你上回回忆说你爷爷跟张闻礼起了激烈冲突,我猜他是知情的,而他后来失踪也不是出了意外,而是被人关在某个地方,被强迫着完成这幅足以乱真的《洛神赋图》。”   谢岚山问:“所以是唐老爷子不愿继续跟张闻礼合作,所以被他绑架了?”   沈流飞点头:“有这个可能。”   唐小茉说:“那么李国昌也是张闻礼杀的?”   谢岚山摇头:“不会,张闻礼只要放入这群盗画的人,让他们把画盗走再毁画灭口,这件事情就死无对证,能把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犯不上再多杀一个李国昌,节外生枝。”   唐小茉急了:“按照你们刚才分析的,那我爷爷到底被关在哪儿了呢?这画已经完成了,确实瞒得过那些鉴藏大家,会不会他也已经被人灭口了呢?”   沈流飞皱着眉:“一个被囚禁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向外传递消息,而他唯一能传递消息的工具就是他的画,我要先仔细研究这幅《洛神赋图》,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谢岚山摇头,叹气:“别想了,这可是千年古画国之重宝,再说美领事馆都来人了,如果不能证明这画与此案有直接关系,三天之内就得还给李国昌的洋老婆。”   洋大人锵锵杀上门来,事情就不好办,一时半刻也想不出的法子,三个人决定先离开鹤美术馆。   夜已经深了。台风去而复返,与汉海市擦肩而过,所以还是为这座城市捎来了一阵雨。这会儿雨刚停,道旁的法国梧桐被大雨洗刷一新,风一过,树叶间便漉下霏霏水雾,挠痒似的拂于人脸。   “我跟沈老师送你回去吧。”三人走出鹤美术馆,站在牙子上准备过马路,谢岚山关照着唐小茉,目光森寒凌冽,一脸严肃,“你这两天千万小心,你是唯一一个能证明《洛神赋图》是你爷爷画的赝作,也就是唯一一个能证明张闻礼以假换真、监守自盗的人,我怕张闻礼和他幕后的人会对你下黑手,就像他们灭了那三个劫匪的口一样。”   话音刚刚落地,十几米远外一辆黑色的车就启动了,如同蛰伏的冬虫悄然复苏,由慢渐快,飞速冲了过来。   一辆外壳看来十分老破的别克,车牌上溅着满满的泥点,一个数字都看不清,沈流飞走在前头,率先意识到不对劲,轻喊一声:“谢岚山!”   黑车的车窗摇了下来,里头伸出一支步枪枪管,子弹冲着沈流飞连发射出。   谢岚山想也未想,全凭本能反应就将沈流飞扑倒了,两个人搂抱着在地上滚一圈,捐着一身的灰尘与雨水。   执勤的保安们听见枪击声报了警,也冲了出来,那辆黑色别克疾驰而去,很快消失于茫茫夜色。   “你没事吧。”谢岚山将沈流飞压在身下,不顾自己方才滚地时磕碰多处,肩膀阵阵疼痛,一心只关切对方的安危。   “我没事。”沈流飞一双长眼望过去,便不是望着而是指着。千钧一发,劫后余生,两个人一上一下平行注视,目光既带着剑气,又含着柔情。好一会儿,沈流飞才说,“你该起来了。”   谢岚山先起身,一伸手,又将居于下位的沈流飞拉了起来。他们听见保安们的惊呼,同时回头,却发现唐小茉中了弹,闭眼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56章 洛神(3)   鹤美术馆外的枪击事件毫无疑问上了新闻,坏事一传千里,经由各路媒体一发酵,原本以为尘埃落定的案子再起波澜,省里高度重视,所有与之相关的牛鬼蛇神都一并来了。   来人之前,谢岚山一直很内疚。他跟沈流飞不过蹭破了一点皮,但唐小茉却重伤入院了,能不能侥幸捡一条命还不好说。   他已经打了几份报告,说明了当时千钧一发的危险情况,但领导不认可,公众不买账。谢岚山甚至怀疑,自己当警察就是为了写检查的。他很狼狈,由头到脚,连身带心,他默不作声地挨了陶军劈头盖脸一顿痛批:身为人民警察,关键时刻不救证人却救自己,简直不像话!   “我推了她一把的……”谢岚山没多解释,那子弹明明是冲着沈流飞来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唐小茉就中枪倒地了。   “那你就该挡在她身前,黄继光能堵枪眼,你就不能了?!”张闻礼与李国昌的老婆伊芙琳都来了,当着一众外人的面,陶军依旧生气,一点没想着要护护短,他怪谢岚山不够稳重,也不够踏实,既没有应变能力,也没有牺牲精神。   陶军骂得自己青筋暴起,唾沫四溅,骂得谢岚山垂头丧气,脸色忽白忽青,像是被愧煞了。最后张闻礼都看不下去了,劝他说:“陶队长,这样的生死关头未必来得及反应,谢警官也不想的吧。”   张闻礼往市局亲自跑了几次,伊芙琳也来了几回,都是为了索回被市局扣押的画的。伊芙琳背后有美领事馆撑腰,这回还带了赫赫有名的刑事律师来,一路以下巴颏儿对着人,颐指气使。那律师认为案子已经结了,杀人盗画的都是这群劫匪,该死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落了法网,横竖跟这价值数十亿的《洛神赋图》没关系。   所以,没有新证据出现之前,这画理应在三日之内归还。   那律师一口一句法条,尽欺负理论不精的大老粗刑警们。但这回没用了。   陶军正在气头上,谁撞枪口谁倒霉,当场跟那律师互拍桌子:“还要什么新证据?医院里那个重伤的女孩就是铁证!中国是法治国家,凡在我国领域内犯罪的人都必须适用中国法律,现在案子还没完,不管是谁、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想靠说情来草率结案都没用!我国公民的人身安全遭受了侵害,就必须依照我国刑法,对犯罪人员一究到底!”   一位西装革履的大律师,一个高头大马的白人妞,都被陶军训得哑口无言,自知在这种群情激奋的关头,再搬谁出来也没用,灰溜溜地走了。倒是秦珂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见谢岚山闷着头往门外组,也就宽慰了他两句。   来人走得差不多了,谢岚山心头正烦躁得厉害,一脚踢上门外一个垃圾桶,他有心撒气,塑料垃圾桶飞高半米,砸落在一个人的膝盖上。   谢岚山一抬头,是张闻礼。   张馆长今儿穿了件灰白色的新唐装,圆领布扣,显得风度翩翩,十分儒雅。他被谢岚山踢了一脚倒也不恼,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笑吟吟地说:“谢警官,这是拿东西撒气呢?”   谢岚山尽管对张闻礼诸多怀疑,但也敬重他是当今艺术界执牛耳的人物,不便直接在脸上显露不悦,仍旧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张馆长,两回我都迟了一步,完整的画没能救回来,人也没照顾好。”   “你已经是个尽职尽责的警察了,”张闻礼非常通情达理,问他,“那个姓唐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听医生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谢岚山撒过气便又精神了,他两眼放光,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就等她醒过来,她能证明《洛神赋图》是假的,也就能把整件事的幕后凶手给揪出来!”   “那就太好了。”张闻礼跟着谢岚山一起高兴,话音一变,紧接着又唉声叹气起来,“小姑娘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把自己给拉扯大了,怎么说她是我一位老友的孙女,我能不能去医院看看她?”   谢岚山斜着眼睛看张闻礼。他眼光毒辣,但从张闻礼这张沟沟坎坎的老脸上,愣是没看见一点虚情假意。谢岚山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犹豫再三,还是把医院地址给报了出来。不是三甲大医院,却也是私人医院里豪华宽敞的单人病房,钱是沈流飞出的,他也内疚。   两个人又闲聊一会儿与案子不相关的,张闻礼表示自己美术馆里还有后续工作,走了。   唐小茉在VIP病房里躺了几天,除了谢岚山,没人来看过她。一来她伤重,院方说不可以,怕影响她的伤势恢复,二来她原本也没什么亲友,打小就独伶伶一个人,靠坑蒙拐骗养活得自己,很不容易。   唐小茉已经脱离了危险期,醒过一阵子,眼下又蒙上了被子呼呼大睡。窗帘完全拉阖着,病房内一片漆黑,外头灯火琳琅,夜市喧嚣,年轻姑娘们像花儿一样,男士们便如蜂蝶蹁跹,反正是个热热闹闹的夜间世界,但都跟此刻伤重的她没干系。   谢岚山跟护士站里两名值班的护士交代几句,就离开了医院,他要去追查那天那辆老旧的黑色别克,能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一眼唐小茉就不错了。   两名护士都很年轻,一个在追剧,一个在吃鸡,丝毫没注意到一个黑影潜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进了唐小茉的病房。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唐小茉打着点滴,已经睡熟了。   男人潜进医院前特意观察了一下墙上有没有探头,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不是人来人往的三甲医院,这类私人医院的VIP病房非常注重患者隐私保护,没有。   他偷了一支针管,打算往输液器壶上的输液管里注射空气,空气栓塞会引起呼吸循环衰竭,简简单单,一了百了,且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输液器破损导致的意外,即便最终会被警方识破,但要查到他的头上未必那么容易。   男人伸手触上输液器,还没来得及操作,另一只手突然抓握住了他。   男人大吃一惊,想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但床上人已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发出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低沉动听,却令潜入者心惊胆战。   “等你很久了。”   病房里的灯打开了,男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沈流飞淡淡一勾嘴角,说下去,“张馆长。”   张闻礼意识到自己被请入瓮了,转身就跑,刚跑到病房门口,又瞠大眼睛,退了回来。   他看见谢岚山跟唐小茉出现在了门口,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将他的出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唐小茉那天确实倒地了,手臂被子弹擦了一下,血流得不少。   媒体新闻里都写的是“倒在血泊之中”,将枪击现场描绘得惨不忍睹,其实完全是夸大其词。但用唐小茉自己的话说,我吓得姨妈都当场来了,能不叫血泊么?   谢岚山看见唐小茉倒地的一瞬间,立马就来了灵感,趁赶来支援的保安没发现,捂着她的嘴小声道:“闭眼,躺下。”   因为从鹤美术馆偷出来的几幅名家字画经了劫匪一道手,证据就不确实充分了,张闻礼只要咬死了画是被偷走以后才换了的,谁也拿他没办法。   再加上伊芙琳仗着背后有美领事馆撑腰,咄咄逼人,谢岚山担心,纵使沈流飞能够鉴定《洛神赋图》的真伪,也根本使不上力气。   所以,引蛇出洞成了眼下最好的法子。   也因此,他任舆论与陶军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争不辩照单全收,以增加整个故事的真实性,等着张闻礼自投罗网。从他看似只为撒气踢出的那一脚开始,这饵就撒下了。   “我都躲着等你几天了,你要再不来,我就腻死了。”唐小茉冲目瞪口呆的张闻礼耸肩膀,目光中流露出同情之意,又竖着拇指往身边指了指,“他太贼了,真的,别说警察了,贼里都没这么贼的。”   谢岚山冲着张闻礼眯眼微笑,一脸和气:“过奖。”   “我是来探病的。”被当场拿赃,还挺镇定,张闻礼手中的针管刚才就扔了,他用很镇定很官方的口吻说,“我来看看老朋友的孙女,总不违法吧。”   “本来只想钓鱼钓虾,再来个严刑逼供,没想到直接钓上一只老王八!”谢岚山故作惊讶,骂人也骂得鸡贼,眼里始终透着鲜明光彩,即便没有表情也含几分春情。他拍了拍张闻礼的肩膀,冲他往病房里的液晶电视上头指了指,“来,对着红外摄像镜头,打声招呼吧。”   病房外头是没监控,但架不住病房里早就已经严阵以待了,张闻礼本还打算作困兽之斗,这下完全傻了眼。   沈流飞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替谢岚山为张闻礼释疑:“这案子涉外了,要不出点事、见点血,搞不好上头受不住各方压力,就要把画给还回去。”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涉不涉外都一样,咱们中国警察向来公事公办,朋友来了有好酒,”谢岚山得了便宜还卖乖,挑着眉又觑着眼,笑眯眯地注视着张闻礼,以个半唱半念的戏腔道,“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张闻礼被押回了汉海市局,坦承自己从担任省美院美术馆副馆长开始,就利用职务之便,将中国名家书画盗卖到境外去。他甚至承认了自己当年故意纵火,在省美院美术馆的安保系统升级与馆藏文物大排查之前销毁了证据。但对于这个案子的其它部分,他矢口否认,称自己毫不知情。   张闻礼说他没杀李国昌,没灭口那些劫匪,没雇凶枪击唐小茉,更没绑架唐肇中。他说我绑他干什么呢?你们也看见了,鹤美术馆里那些用来替换的假画是最新科技3D打印的,比找画手画一幅快捷得多,也可靠得多。 第57章 洛神(4)   谢岚山办案时恣意了一把,尽管他自己解释这叫“兵不厌诈”,但免不了又被陶氏父子狠批一顿,他们都米汤洗芋头,面粉调浆糊,完全被他蒙在了鼓里。   送走暴跳如雷的老陶,迎来横眉竖目的小陶,谢岚山知道对方要教训自己,抢在他说话前笑盈盈地开口:“哎,老陶,七年前省美院美术馆的失火案,你查得怎么样了?”   陶龙跃气得直哼哼,但又不得不佩服谢岚山,他说:“你小子是比以前莽撞恣意也混蛋了,但不得不说,有时以恶制恶,管用。”   他扬手叫来小梁,拿了一叠资料给谢岚山,说得益于“猎网行动”,旧案的资料都比较好查,七年前省院美术馆的火灾造成两人死亡,一个年轻的工人尚未成家,一位女性管理员离异,男方那边留下一个孩子。这也基本与张闻礼的口供对上了,所谓的“电线故障”其实只是一个幌子,火灾系人为纵火,就是他派人放火烧毁了那些被他掉包了的“假画”,以此销毁自己监守自盗的证据。   谢岚山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看了看,照片上是一排小学生,可能是刚表演完学校里的节目,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浓妆艳抹的,一个男孩子眉心点了一个红点,丹凤眼吊梢眉,肤白如水豆腐,那抿嘴浅笑的模样比小姑娘还娟秀。   “据说很小年纪就跟父亲去了美国,所以只有古早以前的照片。”陶龙跃已经认出了这副眉眼,问谢岚山,“你觉得像谁?”   像谁?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的秦珂。   谢岚山不说话,年少负笈美利坚,本来秦珂就符合沈流飞的侧写,这下连动机都有了。   到下班的点儿了,这个案子的眉目已经愈发清晰,谢岚山准备离开市局,正好碰上从陶军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沈流飞。   谢岚山一眼不眨地望着沈流飞,显得很为他那冰寒雪冷的风采倾倒,主动开口邀约:“沈老师,一会儿去我家坐坐?”   谢岚山是想再合计一下这个案子,沈流飞了然于他的心思,也很大方地点了点头:“好。”   回去时一场小雨,不痛不快地洒下来,两个人都湿了半身,很有几分狼狈,谢岚山对沈流飞说:“你先洗个澡吧,衣服可以穿我的。”   沈流飞去浴室洗澡,谢岚山就躺在沙发上瞎琢磨,既琢磨案子也琢磨人,有意无意地就留心起浴室里头的动静。   水声淅淅沥沥,谢岚山仿佛闻见雨中青草的香冽味儿,于是各种奇怪香艳的念头一行千里,止都止不住。他笑骂自己一声“不正经”,拍了拍脸,逼着自己专注于这个案子。   路上沈流飞跟他说,在汉海市局领导们的许可下,他仔细检查过了李国昌的这幅《洛神赋图》,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所以,唐肇中到底被人关在哪里,如今是生还是死呢?还有一点是,他们即便知道凶手是秦珂,也没有证据,总不见得让他再涂脂抹粉披红黛绿地扮一回洛神,由保安小周来指证?那说服力还是不够。   可能是为了守株待张闻礼那只狡猾的兔子,他几宿都没好好合过眼,谢岚山头又开始疼了,他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开始设想,如果自己是秦珂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个手法杀死李国昌?动机显然是为了报复,用毒药不用凶器是因为怕留下的血迹暴露他逃走的路线,用氰化物不用别的毒药是因为时间太短,停电只有五分钟,保安巡逻到位的时间就更短了,他必须选择能造成“闪电式死亡”的毒药之王,以免被垂死的李国昌指认出来。但氰化物是公安部门直接监管的危险化学物品,严禁非法买卖,秦珂这毒药正规渠道弄不来,只能偷偷在网上买。   他在网上搜过“氰化物”,确实有偷偷卖的,百度里跳出来的第一条新闻就叫人哭笑不得,《抑郁小伙儿吞氰化钾自杀,网购剧毒却是假药》。   从监控盲角到蜡像排布,在天罗地网中偏偏就够本事把人杀了,一个这么缜密细致无一疏忽的人,到底会在哪里漏下致命一环呢?   头更疼了,谢岚山不由皱紧了眉头,他这阵子忙案子没着家,总觉得这宁静夜晚的氛围哪里不对。   闭目养神时分,有人轻轻来到了他的身后,谢岚山没睁眼,知道是沈流飞。这人步子极轻,如同一阵拂过荒原野壑的风,一般人醒着也未必能听见。   沈流飞的手指按上他的太阳穴,轻柔为他按摩:“头疼?”   谢岚山默许对方向自己靠近,轻微地点一点头:“嗯。”   手指修长冰冷,揉着额角跳动燥热的青筋,他感到很舒服。沈流飞注视着谢岚山的这张脸,睫毛很长,在白皙面孔上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即便闭着眼睛也似能看见他眼里的神气,花哨恣意,天生适合与人调情。   谢岚山默许乃至喜欢对方这般向自己靠近,他抬手,握住了沈流飞的手,将那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颊边,反复轻蹭。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信赖与眷恋。   沈流飞微微蹙着眉,眼神晦暗不清,看不出一张脸是喜是怒。任谢岚山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片刻,他突然说:“西汉有个董仲舒,曾提过一个‘性三品’的观点,他把人性分为三等,圣人之性、中民之性、斗筲之性,大意就是人生来就分为圣人、凡人与恶人,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谢岚山试着回忆了一番自己的过去,尤其是卧底那段经历,但没得到答案,他笑笑说:“特别讽刺的是那阵子好多毒贩都说我是圣人,是菩萨,但我总觉得自己不是。”   谢岚山睁开眼睛,接着便怔住了。   沈流飞刚冲了澡,半裸上身,下身只用一条浴巾兜围。   谢岚山愣了一会儿才把沙发上的干净衣物递上去:“对不起,忘给你拿衣服了。”   当着他的面,沈流飞就摘掉了浴巾,这个男人健壮,修长,臀部窄而紧实,一身还未擦干的水珠将肌肉濡得发亮。这副躯体犹如铸固的白银,美得惊心动魄,除去他半个身体上的那个凤凰图腾。一身收疤已久的旧伤,尽管被艳色的刺青巧妙掩盖住了,依旧盎然,茂盛,血淋淋。   这身体与方才那些古怪香艳的念头合了拍,谢岚山心律大乱,脸一下一下地烧灼。   沈流飞看着完全不理解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微微皱眉问:“你没进过学校澡堂子?”   “咳,”赤条条一个好儿郎,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谢岚山咳了一声,也觉得自己这表现不合适,“我一直想不明白,秦珂应该是知道了李国昌想撤展才起了杀机,毕竟他的仇人是张闻礼,他只想通过这次举国瞩目的展览揭露他监守自盗的事情,可李国昌好好地为什么要撤展呢?”谢岚山微微眯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流飞,“李国昌撤展前,似乎跟沈老师通了电话?”   沈流飞正准备换上了谢岚山的衬衣,答得十分干脆:“私事,与展览无关。”   谢岚山耸肩膀:“我就问问,你说唐肇中要传递的讯息在《洛神赋图》里,找到了吗?”   沈流飞扣着衬衣扣子,见谢岚山的眼神始终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纹身上,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灵感倒来了:“如果画芯是肉体,背纸是衣服,那么将《洛神赋图》的画芯从其装裱的背纸上揭下来,唐肇中传递的信息应该就在那儿了。”   这就是说要将这幅画一剖为二,谢岚山光听着都心惊肉跳,五米多长的绢面画芯,要完好无损地揭下来是个大工程,再说这画是真是假到现在还没有定论,这要剖坏了,谁也赔不起。   市局必然要层层上报,经重重审批,但这一来一去估摸要耽搁一两个月,到时唐肇中还活没活着就是未知之数了。   正思忖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细的猫叫声,谢岚山推开窗一看,是跟他同住一小区的小姑娘,平时会跟谢岚山轮流喂养小区里的野猫们,所以算得上认识。眼下她手里捧着只大木箱子,里头五只花色各异的野猫,该是刚出生不久,眼都没睁呢,蜷在一块儿,散发着一股招人喜欢的奶腥味儿。   一楼没装防盗窗,两人隔窗聊了聊。小姑娘特别喜欢猫,可惜爹妈死活不让养,她照顾了几天这五只刚出生就没了妈妈的小东西,见谢岚山家今晚难得亮着灯,就跟见了救星似的给他送过来。   小姑娘说:“小奶猫的妈妈死了,小区里好几只野猫都死了,我送它们去了宠物医院,医生说是被毒死的,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   谢岚山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小区今夜怪在哪里,太静了,往常那些略显恼人的猫叫声全没了。   将猫捞进屋里,谢岚山摸着嘴角冲沈流飞笑:“得,白捡五个干儿子。”   两只白猫,闭眼就睡,一只奶牛,一只胖橘,还有一只格外调皮的虎皮纹奶猫,一个劲地往纸箱外爬,还试图用小小的牙齿在谢岚山手指上留个印儿。   谢岚山将两只不理人的白猫提溜出来,对沈流飞说:“这两只看着高冷,跟你挺像的,就叫小流,小飞吧。”   沈流飞微倾下头,一两丝儿湿漉漉的刘海遮着眼睛,也从纸箱里挑出两只猫来:“这只嘴馋,这只闹腾,都像你,那就一只叫小岚,一只叫小山好了。”   只剩下一只奶牛了。   叫什么好呢?谢岚山盯着这软乎乎的小玩意儿直琢磨,忽然醍醐灌顶,一拍大腿:“鹤美术馆被盗、李国昌被杀的两天前,我在小区门外,意外撞见过秦珂。”   沈流飞问他:“跟案子有关?”   谢岚山双目炯炯地亮:“我明白了。秦珂只可能从网上购买氰化物,他这么谨慎小心的人,一定会先试验一下毒药的真假。他住酒店,带活物回来试验不方便,那么下毒后最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就是流浪猫了。”   沈流飞垂着眼睛逗猫:“能不能从被流浪猫身上查到证据还未可知,即便侥幸让你查到了,只要秦珂一口咬定他只是讨厌野猫,想毒死它们,你还是拿他没办法。”   谢岚山也知道不好办,叹了口气:“故意杀人是重刑犯罪,所以对证据的审核特别严格,必须互相印证,缺一不可。干我们这行的,有的时候直面人心腐恶,却无法在法律程序允许的范围之内对罪犯予以制裁,真是特别讽刺。”   沈流飞似乎并不认同谢岚山的观点:“警察是执法者,不是制裁者,任何个人的实体正义都不该凌驾于法律的程序正义之上。”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谢岚山没想在这么个夜晚跟沈流飞起冲突,装模作样地冲人点点头,笑眯眯地说:“小沈表哥教训的是,弟弟受教了。”他捏着猫脖子提溜起那只叫小流的奶猫,仰面就往沙发上躺,枕在了沈流飞的大腿上,嘴里却不服气地振振有词:“小流啊,你妈刚才教训你爸呢,你爸不还嘴,不是因为怕,那是因为爱。”   这人挺讨嫌的,驳人观点还占人便宜。沈流飞倒没表现得不悦,反而配合地由谢岚山躺在他的怀里,抚摸起他的面颊与头发。   这样的抚摸很令人快慰,谢岚山的呼吸沉重了一些,扭头去咬沈流飞的手指,含住他的指尖,一节一节地将他的手指舔湿。   沈流飞微眯了眼睛,将手指深入谢岚山的口腔,徐徐抽送起来。动作十分色情,人倒是面不改色,气不急喘,他淡淡开口:“你刚才的话倒提醒了我,秦珂是这么谨慎到近乎偏执的人,他可以通过一遍遍演练熟悉美术馆的环境,在黑暗中逃离现场,可他扮着洛神蜡像站在监控盲角,又怎么能够在停电的那一瞬间确定李国昌所在的位置呢?”   谢岚山嘴闭不拢,任由沈流飞的手指在他唇齿间肆虐,唾液咽不下去,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沈流飞又用拇指替他将嘴角边晶亮亮的一道水线给拭去了。   谢岚山想了想,说:“只有一种可能,李国昌身上有发光的标记,能让秦珂在黑暗中一眼就看见。”   他跟沈流飞对视一眼,想到了监控视频上偶或闪现的白色光点,尽管美术馆方面曾解释这是监控镜头中常见的物理现象,但他现在明白了,真相并非如此。   从沈流飞怀里起身,谢岚山给苏曼声打电话,要求重新尸检,这次的重点放在最易被疏忽的被害人的衣物上。 第58章 洛神(5)   周六起个大早,谢岚山与沈流飞开始排查秦珂酒店附近的小区,宋祁连却搭上了第一班去岛上的船,她打算去探望谢岚山的母亲,高珠音。   谢岚山在金三角卧底期间,她常去探望高珠音,谢岚山回来之后,倒来得少了。   高珠音不疯的时候绝对是个美人,五官深邃,清瘦高挑,可能是岛上风大,她畏冷,这个天气已经穿上了一件米色高领短袖衫,显得脖颈特别纤长,气质十分优雅。   宋祁连很喜欢在阳光下注视高珠音,她能透过这张脸看见自己心爱男人的模样。护士引她进了病房,便开始摆弄窗台边即将枯萎的花,护士冲高珠音打招呼,告诉她有人来看望她了,轮椅上的高珠音冲宋祁连抬了抬眼睛,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说话。   宋祁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人脸上,忍不住在脑海里描摹、比画这对母子,谢岚山与母亲高珠音的轮廓很像,而且还是越看越像,他们都有挺拔的鼻梁,欧化的眼睛,但他们形像而神不同,高珠音一如既往美得内敛优雅,可谢岚山变化却很大,英俊得张扬邪性,截然与母亲一山一壑,还挺有意思的。   宋祁连到了没多久,高珠音就开始向护士提要求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水果,反正就是不准护士留在她的病房里。   护士拗不过高珠音,又怕她再次失控,僵持着不肯走。   宋祁连微微笑,让护士放心,说她可以应付。   宋祁连以前是常来的,为人和善,护士们也都认识她,知道她是心理咨询师,于是放心地出去了。   “阿姨,你好,我是祁连。”宋祁连试图再次向高珠音问好,很有礼貌地躬身弯腰,平视对方的眼睛,“阿岚跟我说他两个礼拜前来看过你了,我应该跟他一起来的。”   高珠音努嘴朝门口指了指,就给了一个字:“门。”   宋祁连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是要自己把门锁上。   她顺从地走向门口,冲外边的护士嫣然一笑,便把门关上,锁上了。   宋祁连拿起桌上的橙子,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没有刀具,她打算洗净了手,替高珠音剥橙子。   高珠音冷冷打量着宋祁连,突然开口:“我没有疯。”   “我知道,我相信你,你有什么想跟我聊聊的吗?”宋祁连表现出愿意倾听的样子,尽可能地向高珠音传递出一个信号:她愿意跟她站在一边。   高珠音似乎认出了过去常来探望自己的这个女人,那种淡漠、湿冷的迷雾从眼底消散,她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激动却又小声地说:“那个人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宋祁连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看见的那个谢岚山不是我的儿子。”高珠音定定望着她。   宋祁连被高珠音的眼神吓到了,本能地从她手中挣开了自己的手,好一会儿才敢接话:“阿姨,你这话什么意思?”   每次和别人说起这事情,别人都说她是疯子,嗤之一笑。所以高珠音对这里的护士非常不信任,她确定自己足够清醒。她小心地往门口张望一眼,确定门是由内锁上的,便再次抓住了宋祁连的手。   “祁连,你相信阿姨,一个母亲再疯也不会认错自己的儿子……”高珠音脸色苍白,手直发抖,一提到“儿子”二字珠子大的眼泪便一颗颗往下掉,“他不是我的阿岚,他真的不是……”   猜测秦珂回国不久,人生地不熟,为毒死几只猫不会跑太远,也就他酒店附近的小区。也是输赢无定,报应分明,谢岚山就住他附近。   陶龙跃去小区调取监控,万幸,半个月前的监控内容还没被覆盖。监控录像显示,秦珂往小区野猫常被投喂的食盆里添加了东西,然后走向一边,亲见一只猫觅食后死去才离开。他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出入一个人多口杂的老式小区,根本没人注意。   陆续又有野猫来觅食,中毒后奄奄一息,被发现这个情况的小姑娘送去了宠物医院。   紧接着去周边的宠物医院调查,医生记录了病例,那日小姑娘送诊的野猫确实是氰化物中毒,但考虑到总有极端人士会网购毒药毒杀流浪猫狗,流浪猫狗也没主人,便没把这事当一回事。   秦珂已经从酒店退了房,拖着行李箱急匆匆要走,结果被正巧赶到的陶龙跃又堵回了房里。   陶龙跃阐明来意,秦珂倒不慌不忙,果然狡辩道:“法律规定不可以毒死流浪猫了吗?要没别的证据你们请便吧,我还赶飞机呢。”   秦珂的杀人动机、杀人条件、杀人凶器一应俱全,但偏偏不足以定罪,陶队长有点窝火,低声质问谢岚山:“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定案证据了吗?”   “别急嘛。”谢岚山打从进门,就打着个强光手电筒,照完墙壁照沙发,反正就是对着秦珂的房间瞎照一气儿,看似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别说秦珂不耐烦,陶龙跃都恼了:“你在找什么啊,这样能找到吗?”   谢岚山揉了揉鼻子,露出无奈的表情:“好像找不到。”他勾着手指叫来小梁,说:“可能人太多,天太亮,证据它很害羞。你把窗帘拉上,我们再找一遍。”   小梁听话地去拉上了窗帘。材质厚实,房间一下就暗了。只剩屋顶中间挂着的一盏灯,谢岚山走向玄关,把手放在了开关上。   他微笑着注视秦珂,而被他注视的这个男人脸色愈发难看,一阵白一阵青的。   “三,二……”谢岚山倒计时,“一!”   最后一点光源灭了,房间的一面墙上出现了几个白色的荧光斑点,这种荧光漆时间一长就失效了,不用强光刺激一下,浮现不了。   “人动起来时,衣服的褶皱会时不时将这些光点遮住,所以监控录像里看不清楚,还当是常见的镜头问题。技侦部经过痕迹检验,李国昌的衬衣后背与衣领下都有这种荧光漆,”谢岚山打开灯,目视秦珂的眼睛,敛容正色道,“而这点油漆在还没干的时候就碰到了别的物体,正好与你墙上留下的这些痕迹完全契合。”   明白大势已去,秦珂脸色一变,突然扔了行李,从窗口跳了出去。   秦珂是真不要命,从七楼跳下去,直接砸穿了底楼咖啡吧的遮阳棚,但他同样命大,被连续几个遮阳棚缓冲阻挡之后,居然爬起来又跑了。   “我日他个仙人板板!”陶龙跃怒骂着探出窗口一看,遮阳棚都砸穿了,不能让自己的队员跟着跳楼犯险,他回头大吼,“赶紧出门追啊!”   活像狮口逃命的羚羊,秦珂这会儿的腿脚比什么时候都利索,在车流间不要命地跑得飞快,转眼没入了一个小巷子。眼见嫌疑人要从他视线里消失了,陶龙跃赶紧用对讲机通知其他参战警力,对人进行围追堵截。   抢在陶龙跃布置任务之前,谢岚山粗估了一下形式,目光就锁定了一辆停在酒店附近正准备作业的黄色吊车。他箭似的蹿出去,跃到玻璃破碎的窗台上,冲那吊车司机大喊:“老哥,警察追逃,载我一程。”   司机听懂了谢岚山的意思,操作娴熟,举起吊车主臂移到了窗口,谢岚山飞身跃出,一把就抓住了吊钩。围观群众齐声惊呼,这场面,简直比游乐场的垂直过山车还刺激!   然后主臂伸缩,移动,再放长吊钩,在个安全位置直接将谢岚山空投了下去。谢岚山落在秦珂身后,追两步,对方就再跑不了了。   秦珂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胡乱地朝谢岚山挥了两下,就抬手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打算擒凶归案,而不是血溅当场,谢岚山停了脚步,皱眉道:“你冷静点,别一错再错。”   一注鲜血从秦珂的脖子上流了出来,谢岚山见不得这画面,头疼又犯了。   “我为我妈报仇有什么错?”秦珂一边拿刀抵着脖子,一边往后退着,“张闻礼是个没人性的畜生,他为了掩盖自己盗画的事情,居然就放火烧死了我妈妈!结果一转身,他还是艺术圈的大拿,还是人人敬重的馆长,杀了他太便宜,我要他这丑闻曝光,活着身败名裂!”   谢岚山说:“张闻礼是活该,但李国昌何辜之有?”   秦珂冷笑:“我都计划妥当了,这么多专家为《洛神赋图》齐聚鹤美术馆,他馆里的假画肯定会被发现,张闻礼监守自盗的事情也肯定藏不住。可那姓李的突然又要撤展,我待在他身边那么久,像狗一样被他使唤了那么久,就为了这一天,他居然要毁我?!”   头更疼了,疼得谢岚山几乎站不住了,他扶着前额,微一低头,秦珂就趁机把手中的刀朝他掷了过去,然后夺路而逃。   谢岚山侧头躲开秦珂的飞刀攻击,强忍头疼,抬脚就追。但他没想到,这回他再没了险中求生的好运气,一辆过路的出租车正巧驶过,秦珂刚迈出巷口,就被那车狠狠撞飞出去。   谢岚山追得近,鲜血溅了他满脸。   出租车撞完人后便猛一脚刹车停了下来,司机没想逃逸,下车后对围观群众惊惶辩解:“不是我……不会我撞得他,是他自己……自己冲出来的……”   秦珂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还没死透,整个人像撒了盐的蛞蝓一样抽搐,蠕动着。   陶龙跃带着小队人马这个时候追了过来,看见谢岚山怔立的背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岚山猛一回头,一张血淋淋的脸放大在陶龙跃眼前。   陶龙跃搭在谢岚山肩膀上的手抖了抖,然后收了回来。他是被吓到了。   谢岚山目不转睛盯着他,眼神凝固的这一瞬间,仿佛血肉,骨骼,灵魂都不再属于这个男人,身为一个在刑案中摸爬滚打的老警察,陶龙跃见过很多丧心病狂的亡命徒,但这种阴沉与森冷能透出一双眼睛直往他的骨头里钻,还是头一回。   “可以结案了。”谢岚山把对讲机扔还给陶龙跃,抬袖子擦了把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9章 画皮(1)   李国昌被杀的事情是清楚了,可这《洛神赋图》的真假还没定论,唐小茉能指出绢上哪里有她小时候泼上的茶水痕迹,可这做不得数,千年古绢流传至今,绢面上沾点污渍,再正常不过。   李国昌的《洛神赋图》尚在美国时,关于它的真假就意见不一,有专家说是顾恺之真迹,也有大拿说是后朝摹品,真要力排众议弄清楚真假,唐肇中估摸早死在被囚的地方了。   解救人质争分夺秒,所以沈流飞没让市局找专家鉴定,要由他来负责揭这个画芯。   千年古绢何其脆弱,即便是假画,也都为了冒充真品,将绢本故意打薄、做旧了,所以这画芯旧得怕人,将它从背纸上揭下来,下手哪怕稍重一点点,就可能把绢面弄破。换言之,这一下,若是真画,沈流飞得赔几十亿。   揭画芯的地方特意选在市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室,由两位古书画修复师与他一起搭档揭画芯,面对录像镜头,沈流飞面无表情,从容不迫,但看得出来他很谨慎,他气不乱,手不抖,但长密的睫毛一直微微颤动,跟扑簌簌的蝴蝶羽翼一般,额角微有汗水沁出。   谢岚山也在一边,不由担心地问:“哎,沈表哥,你有几十亿赔吗?”   “没有,”沈流飞眼神专注,不受打扰,“所以你能不能闭嘴。”   先以羊毫笔蘸清水,将绢面的污垢去除,再将一种特殊的水油纸贴在画面上,以保证薄绢不会变形、破损,沈流飞与两位古画修复师通力协作,小心翼翼又一鼓作气地将画芯往下揭。   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喘气儿,太紧张了。   《洛神赋图》被一剖为二之后,果然在原本被浆糊黏住的背纸上还有一幅画,画的应该是从他被囚禁屋子的窗口看出去的景色,上头用蝇头小楷书写着:“敌人索我《洛神赋图》,以此地困我,还望搭救。”   唐老爷子一生醉心于古书画,便连求救的词儿也写得文绉绉的,唐小茉立即辨认出来:“这是我爷爷的字迹!”   陶龙跃啧啧称奇:“见过不少误入传销组织扔纸条求救的,还真没见过在传奇国宝的夹层里画画求救的。”   既然这幅画的夹层中也留下了唐肇中的墨宝,自然也就谈不上是传奇国宝了,但沈流飞仍轻吁一口气,揭下画芯的那一瞬间堪称惊心动魄。   两位修复师的其中一位年长的已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爷子,盛赞沈流飞专业、心细,还说:“这古画修复是门功夫活,我看沈老师绝对不是外行!”   沈流飞谦逊地朝对方一倾上身,平静地说:“十年前有幸见过修复《清明上河图》的徐林老师,听他指点过一些。”   “十年前?你今年多大啊?”老修复师惊讶,这看着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嘛。   沈流飞报了个出生年月,又惹得老修复师一通惊呼,谢岚山这会儿放宽了心,在一旁目不转睛望着对方。这位沈老师长相过于年轻漂亮,半身刺青还显得有些非主流,但当他沉心做一件事,确实有种独特气质,温柔了烟波岁月。谢岚山笔管条直了三十年,坚定秉持“择一人白首”的信念,唯一动过心的姑娘还是宋祁连。他从来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此刻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电光火石,十方一念,觉得,无不可。   沈流飞回头看了谢岚山一眼,淡淡说:“谢警官还不去救人?”   这点不劳谢岚山操心了,陶龙跃第一时间就根据画上风比对出一个确切地址出来,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救人。   人救得很快,多亏了这画中画上的风景,就是一处五代十国时期的古建筑,很具特色,因此一下就被指认了出来。再与临省警方通力协作仔细排查,很快就把被拘禁的唐肇中给救了出来。案子至此才算尘埃落定,陶龙跃直呼运气不错,当他们赶去唐肇中被关着的那个仓库时,发现老人家已经断水断粮多日,再晚一时半刻,人可能就被活活困死了。   获救时,老人瘦得只剩一把干柴似的骨头了,精神也极度不振,不便在这种情况下追问案子细节,陶队长先在当地找了一家医院,待老人家病情稳定,又将他转移回了汉海市。   又等对方休养了几天,陶队长才与谢岚山上门询问情况,进门才发现,沈流飞已经到了。   尽管案子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市局尚未对外公布案件细节,但世无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参与过这个案子的鹤美术馆与市博物馆,都派来了些艺术圈子里的人,病房里还挺热闹。   唐小茉在爷爷病床前端茶送水,热情地招待客人,刚见到爷爷的时候她已经哭过几回了,哭得余音绕梁,哭得山崩地裂,这会儿已经好了,除了眼睛还有些肿,一张脸上只剩下与亲人重逢的喜悦了。   这几位长发、异服,一看就有艺术家的辨识度,知道是警察办案,很识趣地先走了。   唐肇中身体恢复得不错,瞧着矍铄,只可惜长期在这么阴暗艰苦的条件下作画,他的视力急剧下降,单眼已接近失明状态。   听唐肇中回忆,这六年里他被辗转过多个省市,最后才又回到了离家最近的地方,对方可能尝到了这幅仿制版《洛神赋图》的甜头,本来还想让他再画一幅,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没再出现过。   陶龙跃按章办事,还是得问问案子,他先问唐肇中认不认识秦珂?   唐肇中叹气:“省美院美术馆发生那起火灾之后,那个男孩子来找过我,他情绪很激动,为他妈妈抱不平,但我没想到他会走极端,干出这样的事情。”   陶龙跃再问,认不认识张闻礼?   答案跟警方推测得很接近,唐肇中嗜画,张闻礼便骗他可以亲自临摹名家书画,然后用他的仿作去替换美术馆里的真品,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当美术馆失火之后,才意识到再不能被人利用。   陶龙跃又问,认不认识李国昌?   “只是听过。”唐肇中摇摇头,一边叹气,一边咳嗽,“可惜无辜牵扯进这个案子,白白丢了一条命。”   沈流飞问得比陶龙跃更仔细:“唐老,你还记得那些绑匪的样子吗?”   老人家对绑架他的人一无所知,只说是一男一女。   沈流飞继续提问,既从模拟画像的专业角度,也是一个画家与另一个画家的业内交流,他想要问清楚这对男女的确切体貌特征。   老人回忆一番,还是说不清楚。   可能是不愿回想痛苦遭遇,谢岚山试着在一旁宽慰老人:“唐老,这位沈老师跟你一样是画家,他能帮你把绑架你的那两个人给揪出来。”   “女的高鼻梁,下颌微方,眉心有颗痣,男的长相憨厚,戴眼镜,不高,微胖。”老人家连连叹气,“就记得这么多了,别的实在想不起来了。”   唐小茉急了,冲沈流飞嚷:“哎,沈老师,我爷爷身体还没好呢,你能不能改天再犯你的职业病?”   沈流飞微一点头,大概也觉得不便打扰老人家休息,主动告辞了。   谢岚山跟着追了出去。   病房外,沈流飞对谢岚山说:“刚才出去的那几位里,有一位艺术经纪人,他想给唐老开一个画展。”   谢岚山都乐了:“这么快?”   想想,也对,而今文化圈和菜市场也没多大差别,所谓“功夫在诗外”,拔高画价不看水平看炒作,一个能以假乱真蒙混专家的画家,还牵涉了两桩大案,听着都了不得,所以还未等警方对公众公布案情,先听了点没坐实的风声的人,就上赶着来挖金矿了。   “唐老身体还没恢复,眼睛也快看不见了,唐小茉请我这个周六去她家,帮忙选几幅唐老的作品。”沈流飞问谢岚山,“一起么?”   谢岚山刚想答应,又想起来:“我先前答应了祁连,等这案子告一段落,要陪她儿子去游乐场。”   谢岚山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合适,具体哪儿不合适,又说不上来。   “你们……”沈流飞平平淡淡笑一笑,说,“挺好的。”   “这案子其实没完,我们在搜证时发现秦珂还有一部手机,在李国昌遇害前后几天,他频繁与一个陌生号码联系,但我们警方打过去,已经无人接听了。他一个归国不久的留学生,这很不寻常。”谢岚山开始修剪这个案子的枝蔓,分析说,“杀人的是秦珂,盗画的是张闻礼,可绑架唐肇中、灭口保安、那日美术馆外枪击我们的人又是谁呢?是同一伙人,比如那位利益被触及的文物贩子T姐?还是……”   “还是,”沈流飞看着谢岚山,“其中有人是冲你来的。”   谢岚山没发表意见,直到沈流飞离开,他仍陷在一种很糟糕的感觉中,与那日在搏击酒吧感知到的完全相同——被蛇盯着的青蛙是会有这种令人寒栗的感觉的。 第60章 画皮(2)   唐小茉住的地方挺邋遢,不像女孩子的闺房,倒像男生宿舍,沙发上、床上全是衣服,还是奇装异服,也不知穿没穿过、洗没洗过,就那么乱七八糟地散作一片。沈流飞坐在沙发上,察觉出身后有异物,手一伸,便从腰背后摸出一只粉红蕾丝边的女性内衣来。他提溜这这件内衣,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唐小茉。   唐小茉一把从沈流飞手中夺回自己的内衣,没皮没脸地笑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忘收拾了。”   沈流飞也不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坐着了,直接开门见山:“你爷爷的画在哪里?”   沈流飞被唐小茉引进唐肇中的书房,抬眼就看见墙上悬挂着一柄刀。   一个画家,妙手著丹青,情操也该往这上头陶冶,但唐肇中竟将一柄杀气凛凛的刀挂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出入必经,抬眼必见,不引人好奇都不可能。   沈流飞朝那柄刀走过去,微微仰头看着,听见唐小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拿手里看得更清楚,我替你拿下来。”   搬个凳子当垫脚的,唐小茉利索地爬上去,把刀取下来,递在了沈流飞的手里。离刀柄稍近的刃身部分较为狭长,往上则稍宽而略弯,乍看之下威仪霸气,掂在手里更发现沉得要命。刀鞘由犀角所造,上头雕有五爪龙纹,正面刻着“清平”二字,沈流飞把刀翻向背面,仔细辨认了上头的两排字,轻声念出来:“锋从百炼出,一将万古枯……真是好漂亮的刀。”   “拔出来看,更漂亮呢。”唐小茉从沈流飞手里把刀接过去,试图拔刀出来,可发现刀在鞘中卡得极紧,再怎么花力气也拔不出来。再加上刀本来就沉,咬牙硬拔几下她就憋红了脸,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刀与刀鞘仍然严丝合缝。   看对方那费劲样子,沈流飞微微一勾嘴角,从唐小茉手里把刀接过来,手腕一震,轻轻松松就将那把刀拔了出来。   出鞘瞬间刀身似乎嘤嘤颤鸣,一时间刀光逼得人睁不开眼睛,果然是把锋从百炼的好刀。   沈流飞问:“这是谁锻的?”   唐小茉说:“爷爷的一个朋友,还是什么什么门的第六代铸剑师传人呢,要活到现在,能申请非遗。”   沈流飞将长刀归入刀鞘,感到惋惜:“已经过世了?”   唐小茉点一点头:“跟我爷爷一样,不懂逢迎,不会炒作,只顾着埋头锻他的好刀,衣饭生涯也没着落,日子一直过得很苦,后来生了重病,没多久就去世了。”   近两年,各种扶持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政策应运而出,一些老匠人的生存状况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早些时候,确实过得不容易。沈流飞自己就是画家,也是艺术文化圈里的人,太明白这个时代泥沙俱下,喧嚣浮躁,这个圈子里淡泊自持的那些人,越来越难以为生。   指了指一个插着许多画卷的画轴瓶,唐小茉又朝个大梨花木柜子一努嘴:“这些都是我爷爷存着的东西,他失踪以后,我都没舍得扔。”   拉开抽屉一看,都是画家的东西,有竹刻的毛笔,有超过一尺的古砚。唐家看似清贫,收藏的文房四宝却件件都是真宝贝。   里头有个以红丝带扎好的樟木画盒,沈流飞取出画盒,解开丝带,把里头的画轴给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这模仿的是仇英吧。”沈流飞细细端详,眼里是激赏之色,唇角却绷得发紧。“明四家”的画价以仇英最高,如果这话被当做真迹,这薄薄一层纸,那就比镀金了还贵。   唐小茉叹了口气:“也算因祸得福吧,爷爷认认真真又默默无闻地学了一辈子,画了一辈子,却没想到因为这一件杀人案一举成名了。”   “还没有,要等警方对外公布案件细节,那时候你这门槛都会被记者们踏破。”沈流飞放下手中这幅仿仇英的作品,又取出一叠剪报看了起来,他问唐小茉:“你爷爷以前开过画展?”   唐小茉说:“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爸才出生呢,我一次也没听我爷爷提过,问他,他还不高兴。”   那时候纸媒还没落寞,唐肇中唯一开过的一次画展,结果却被美术评论家们抨击得体无完肤,最后在艺术圈都混不下去了,不得不改行去当了美术馆管理员。   比起唐肇中的画作,沈流飞显然对这些旧日干戈更感兴趣,他仔仔细细翻看这些杂志、报纸,然后发现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名字,李国昌。   李国昌是那些抨击唐肇中画技的美术评论家中最激烈、最刻薄的一位,也是最权威、最著名的一位,他本人还执牛耳于收藏界,经他这么狠狠贬损一通,唐肇中的画必然自此无人抬价乃至无人问价,几乎就等于判了一位画家的死刑。   沈流飞回忆唐肇中在医院里的话,他感到奇怪,他问得细致,唐肇中却答得含糊,按说一个画家,还是一个能够仿造出《洛神赋图》并以假乱真的画家,观察能力是他必然具备的,对于两个曾经挟持着他辗转各地的劫匪,没理由记不得他们的长相。   见沈流飞站着不动,眉眼凝结的模样特别严肃,唐小茉忍不住问:“沈老师在想什么呢?”   沈流飞放下手中的资料,将抽屉阖上,信口说:“想一个朋友。”一出口便真的想到,这个时间,谢岚山已经和宋祁连母子玩闹了一天,应该准备共进晚餐共度良宵了。   “什么朋友?谢警官吧?我早看出来了,你很在乎他。”看沈流飞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唐小茉一脸得意地笑了,“在乎人家就说出来呗,人家现在跟老情人吃饭呢,保不齐晚上就要干点什么事情,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啦。”   “有道理。”沈流飞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哎哎?不看画啦?”唐小茉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但没用,人留不住。   游乐场之行说是约会不妥当,谢岚山没存这样的心思,他想的是一个缺失父爱的孩子,想带他去野一把。整个行程更像是一场亲子聚会,开卡丁车,进恐龙园,坐过山车……一直玩到夜色渐沉星光璀璨,刘畅对着他嚷:“谢叔叔,我饿。”   谢岚山很大方,带母子二人去了价格不菲的海鲜餐厅,冲宋祁连笑笑:“美食之鲜莫过鲍贝,想吃什么,随你喜欢。”   宋祁连翻着菜单,体贴地问谢岚山,是要蛤还是要螺。   谢岚山忙摇头:“你决定就好,我对贝类过敏。”   “什么?”宋祁连当自己听错了。   “真的。”谢岚山想起第一次去沈流飞家,半打生蚝就把他撂倒了,哪儿敢再造次。   “怎么会呢?”宋祁连当对方说笑,也跟着笑了,“你还记得我们大一暑假那年去海口吗,正赶上海鲜节,你跟老陶带着网兜耙子自己下水摸的海鲜,海虹海胆海蛎子,配上几札啤酒,最后全吃光了。”   值得怀念的不只是海鲜节,那是他们头一回以情侣的身份牵手。彼时谢岚山羞涩腼腆,指尖稍一触碰又缩回去,还是宋祁连主动伸手握住了他。陶龙跃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们执手而行,海边沙滩细软,天上星星一闪一烁。   宋祁连还想忆往昔,但谢岚山打断了她。   “真的吗?你确定?”谢岚山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这段记忆有是有,但特别朦胧特别缥缈,像清晨草间结着的白霜,似有还无,你还没琢磨过来呢,它就不见了。他笑笑,目光从宋祁连脸上移开,迎向了端菜送酒而来的服务员,“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记不清了,我现在真碰不了这些,一碰就喘不上气儿。”   宋祁连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她看着谢岚山拔开白葡萄酒的瓶塞,替他们两个人各斟了半杯,他先观色,再闻香,品酒的姿势很优雅,也很专业。   露天餐厅,夜风清畅,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摩天轮,在夜色中徐徐运转,将整片夜空装点出一种童话般的奇异光彩。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宋祁连本该满心欢喜,但此刻她却坐在对面这个男人爆发出强烈的怀疑。   她想起高珠音流泪说下的那些话。   刘畅在旁边喊:“谢叔叔,我也想喝点。”   谢岚山抬手给他一记栗子,骂了声“小兔崽子”,然后就真给他倒了小半杯,嘱咐说:“悠着点喝啊,好赖是酒,别醉了,醉了你妈该骂我了。”   刘畅抿了口白葡萄酒,看着跟果汁一样,结果却并不好喝,他吐了吐舌头,突然仰起脸问:“谢叔叔,我爸爸没杀人吧?”   谢岚山没在这个小男孩面前提过李国昌的案子,宋祁连也没有,可能是刘明放接儿子过去的时候嘟哝抱怨的。谢岚山很自然地蹲在了刘畅的身前,平视着他的眼睛,以微笑宽慰孩子的紧张:“案子查清楚了,你爸爸没有杀人。”   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父亲比天还高大,谢岚山深有体会。尽管他跟刘明放不对付,却不想毁灭一个男孩心中的偶像。   这样的谢岚山跟过去又没什么不同,一个最具道德感的君子,一个仁善温柔的骑士,宋祁连稍稍宽了心。跟谢岚山追忆往昔,他不热络,只能把话题绕回李国昌的案子上:“我看新闻,凶手已经落网了?”   一提案子,谢岚山眼里精光迸射,可眉头却蹙得紧:“我总觉得这案子还有哪里不对。”   到底哪儿不对呢,谢岚山眯着眼睛,使劲琢磨。   宋祁连温柔一笑:“这么难的问题,我帮不了你,不过我想到以前在小说里看到的一句话,凶手往往是这件罪行的最大受益者,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你会不会有别的发现?”   “最大的受益者?”谢岚山重复着宋祁连的话,还能是谁呢?   “当然我只是随便说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跟老陶肯定早清楚了。”   确实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但这案子进展至今,牵涉的人物太多,纠缠的线索太杂,他们反倒对之视而不见了。   谢岚山恍然大悟,唐肇中与张闻礼的口供存在偏差,张闻礼说他因为最新3D打印科技,不想与唐肇中合作了,而唐肇中的口供截然相反。   “我得去弄明白。”谢岚山一下从座椅上弹起来,跟宋祁连道歉,“对不起,我不能送你和畅畅回去了。”   谢岚山招来服务员埋了单,垂头注视刘畅,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问道:“小子,晚上照顾好妈妈,做得到?”   刘畅用力点头,宋祁连还想开口挽留:“阿岚……”   “哦,我忘了。”谢岚山已经风一阵火一阵地跨出两步,又折回来,笑盈盈附下身,在宋祁连脸颊边落了一个礼节性的道别之吻。   然后他便真的走了,还没踏出餐厅露台,就接到了沈流飞的电话,谢岚山的声音高兴起来:“你家,还是我家?”   桌上菜几乎没动,面对着对面空空的座椅,宋祁连的心也跟着空了大半。那种强烈的感觉再次浮现在她心头,比起十年前那个连牵个手都害羞不已的大男孩,这个男人确实不一样了。 第61章 画皮(3)   上回苏法医乔装成文物买家,成功混进了Tequila俱乐部进行摸底,陶队长本想就这么继续监控T姐以及她手下的电话,以期守株待兔,抓她们一个盗卖文物的现行。但顺利逮着幸存的保安小周之后,受监控的电话就再没出过动静,陶队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人家早发现了。   于是越发觉得,汤靖兰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的家底很干净,简历也漂亮,高学历高收入高地位,经营着一家业内颇有名气的艺术品公司,偶尔也搞图书、投电影,称得上是一位春风化雨的巾帼英雄。   保安小周是受人指使的,张闻礼背后也肯定有一个长期与之合作的犯罪团伙,汤靖兰有嫌疑,但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你总不能说一家艺术品公司想收几件不知真假的艺术品,就是杀人盗画的幕后指使者吧。   陶队长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明里不动暗里使劲,倒是谢岚山突然又主动联系了汤靖兰,说是想请她帮忙弄一幅画,《洛神赋图》的3D打印仿制品,越快越好。   画很快就弄来了,谢岚山又被请去了俱乐部,这回不用乔装公关先生,装也装不像了。   俱乐部今天没活动,顶灯弥散出一缕一缕的温暖朦胧的光亮,汤靖兰交待秘书把《洛神赋图》的画轴递给了谢岚山,说:“你要得急,还没来得及做旧,也就七八成吧。”   谢岚山打开画轴一看,全幅作品直接打印在了仿古绢上,反正以他一个外行的肉眼,分辨不出真假好赖。谢岚山笑笑:“谢了,无以为报。”   “你明明知道怎么可以报答我。”端上一脸又深又媚的笑容,汤靖兰把身体送近了谢岚山,还伸手替他整理领子,用柔软无骨的手抚摸他的胸口,“我最近才看到网上那个视频,你开枪的样子挺帅的。”   那视频因为影响太坏,网上已经删干净了,汤靖兰这会儿看到的是漏网之鱼。她仔细看着谢岚山这张脸,视频里就够好看的了,真人比视频里还好看。   “你看到了还这么说,这不叫人为难么?”一股香风扑鼻而来,谢岚山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显得还挺惋惜,然后他将几乎扑在身上的汤靖兰推开,又摆出半是正经半是欠儿巴登的脸色,微微笑着用粤语说了声,“对唔住,我喺差人。”   对不起,我是警察。汤靖兰哈哈大笑,这是《无间道》里梁朝伟的台词。   “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是警察,”笑过之后,汤靖兰坐端正了些,但声音还是使劲做媚,“哪儿有这么漂亮的警察呢,分明是个勾人魂要人命的小妖精!”   谢岚山不是没被人夸奖过美貌,一般都不上心,男人的容貌何足道,骨子里的精气神才重要。但这位T姐夸得太直接,用词太奇诡,谢岚山都快不好意思了,伸食指搓了搓鼻梁,谦虚道:“不妖不妖,也就凑合能看。”   对方不解风情,汤靖兰也不勉强,只说:“以后还是欢迎谢警官常来坐坐,咱们这种做正经生意的,有个警察朋友,挺光荣。”   谢岚山笑而不答。带着画轴起身要走,直走到了大门口,才回头对汤靖兰说:“是不是正经生意,往后看吧。”   他曲着两根手指,伸在自己一双眼睛前指了指,嘴里嘚嘚两声,意思是,我盯着你呢。   明人不说暗话,汤靖兰先是一愣,继而又是大笑。   特意挑了个唐小茉在念书的时候,沈流飞带上谢岚山弄来的这幅《洛神赋图》,然后去医院探望唐肇中。与那位想替唐肇中办画展的经纪人前后脚,两人在住院部的走廊打了个照面,经纪人久闻沈流飞大名,客气得点头哈腰,沈流飞却瞧不上这种书画圈的“蛀虫”,面无表情地走了。   唐肇中还躺在病床上,他的身体机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沈流飞示意陪护的护工离开病房,待病房里只有两个人,他毕恭毕敬喊了对方一声:“唐老。”   他瞥了一眼床头柜,上头堆着各色补品与水果,看来那位经纪人诚意满满,没少往这儿跑。   “孩子来看看我,是他上心了。”唐肇中问沈流飞,“沈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   沈流飞坐在唐肇中床边:“我有一幅作品,画的时候就不称心,画完了也觉得有问题,想请唐老帮忙看看。”   唐肇中连连摇头:“沈老师太客气了,你早就是大家了,这画好不好可不看画者的年纪,再说我也不懂当代油画,看不出什么。”   沈流飞说:“这是我临摹的一幅古画,我从小入门学的就是中国画,成年以后才开始专攻油画。”   唐肇中赞叹:“怪不得,我觉得你的画油画为本、中法为辅,很不一样!”   沈流飞年少成名,当然多少也沾了长相的光,他自己不觉得自己具有多么了不起的天赋,但这享誉中外的名声却是实打实的。唐肇中就不一样了。面对年少英俊的沈画家,再结合自己这大半生的籍籍无名与穷困潦倒,他颇有些感慨:“沈老师是有才又幸运的人,大器早成,就像张大千、傅抱石,二十来岁就享誉画坛了。”   “成名早是好,成名晚也没关系,齐白石六十多岁才‘衰年变法’,通过改变画风成为一代大师,黄宾虹就更晚了,八十岁才开始出彩。”沈流飞说的是奉承的话,但奉承得不留痕迹,冷淡平静,“关键是能不能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我想以后人们提到大器晚成的画家,肯定要多提一个唐肇中了。”   唐肇中的脸色复杂不清,好像欣喜,好像悲愁,俄而,又深深长长叹了口气。   沈流飞说:“我现在不怎么画画了,主要工作是通过手里的画笔,帮助警方缉捕犯罪嫌疑人。”   “这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唐肇中连连摇头,觉得以沈流飞的水平与名气,在一个小小的刑侦局里担任什么模拟画像师,特别屈才。   “我倒不觉得可惜,缉恶追凶,守护生命,比起维护自己在画坛那点名声,有意义也有意思多了。”沈流飞端详着老人的脸,目光理智清明,他当着唐肇中的面,将带来的画卷慢慢展开:“唐老,这画你还是替我看看吧。”   他看见,这打印的《洛神赋图》只展开一角,唐肇中的眼神就一下直了,一对浑浊的眼珠几乎凝成了石头,毫无光彩。   “这是……”唐肇中太了解这些造假的古画了,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最低级的打印的假画!”   “假画都一样,人临摹的和数码复制的,没有高低之分。”沈流飞当然知道两者的区别,但故意这么说。   “亏你还是画家,你胡说什么?!高仿临摹品不是赝品,更不是假画!”唐肇中急火攻心,又咳又骂,“临摹品也是艺术品,也有它的艺术价值!故宫的《兰亭序》、辽博的《洛神赋图》都是摹品,但与真迹的气韵一致,难道都是你口中的假画吗?!”   “我当然知道两者是不同的,因为我也是画家。”沈流飞点点头,似乎认同了唐肇中的话,然而他沉默数十秒,一转话锋,“可是绝大多数的普通群众是不知道的,就像他们不会知道,那幅差点瞒过鉴藏专家、引发杀人大案的《洛神赋图》到底是你画的,还是数码复制的。”   唐肇中又惊又怒,几乎拍床而起:“什么意思?”   “秦珂在开展前制造凶杀案,看上去好像是为了揭露张闻礼当年的丑行,实际上他是被你教唆利用,而你一石二鸟,真正的目的是报复那个几乎毁了你整个绘画生涯的美术评论家李国昌。”沈流飞停顿一下,“至于张闻礼监守自盗的案子,你也没你自己说的那么清白,你跟他产生矛盾不是因为你内疚不想再画下去,而是张闻礼找到了新的合作者,用高科技取代了你。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绑架者,从头到尾这就是你一个人布的局,用六年时间精心谋划,即便警方没能参透《洛神赋图》夹层里的秘密,你自己也肯定会逃出来的,对吗?” 第62章 画皮(4)   唐肇中似乎料到会有被戳穿的一天,这会儿倒不急不怒了:“你们有证据吗?”   “没有,张闻礼的一面之词指证不了你,秦珂也已经死了,我们发现了他在案发时频繁联系的一个手机号,但肯定已经被你藏起来了。”沈流飞平静转折,淡淡说,“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也没有证据。”   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另辟蹊径,早准备好一套说辞的唐肇中惊大了眼睛,额头上的皱纹都挤深了。   “你没有证据证明那幅《洛神赋图》是你画的,只要警方把它换成打印的假画,并以此对外公布——你相信我,那位谢警官绝对敢这么做——”   唐肇中面上红晕褪尽,呈现一种枯萎状的蜡黄。他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能与黄宾虹同样留名中国美术史的唐肇中了,你还是并将永远是那个籍籍无名、一幅画都卖不出去的美术馆管理员。当然你也可以花六年时间再画一幅《洛神赋图》用以自证,”沈流飞面无表情,眼神却似剔骨刀般寒冷,“可怎么办呢,你都已经快瞎了。”   唐肇中明白了,这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交易,天平一端是铁窗外的平淡余生,而另一端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老画匠求了一生的声名。   该如何选择已经很明显了,他也曾像他那位铸剑的老友那般清贫自守,甘于落寞,只是老友离世的遭遇令他越发感到不公平。   “绘画是门艺术,却生生被某些人变成了生意,你生来幸运,一画就成了名,所以你不会知道,那些职业画家的生存环境多么艰难,没有人愿意为一个籍籍无名的画手买单,即使他能画出足以乱真的《洛神赋图》!”病床上的老画家发出愤怒的呼喊,“凭什么画技平平的张闻礼四处招摇成了圈中大拿,凭什么我却乏人问津,湮没于无闻呢?如果不是我杀了人,你也不会听过我的名字!我、我——”   话没说完,唐肇中狂咳一阵后,就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沈流飞及时摁下了通知护士的响铃,值班医生匆匆赶了过来。   “我一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在美国时,我认识一些国画藏家,其中一个人对我提过你,认为假以时日中国画坛一定会有唐肇中的名字。”离开前,沈流飞看着正被医生急救的唐肇中轻轻一叹,“坚守比创作更难,艺术家都靠痛苦滋养灵魂,你本可以再守一守,然后就能在达到非凡成就之后闲谈初始,现在……真的太可惜了。”   沈流飞走出医院,谢岚山在街角的阴凉处等着他。这讹人的主意是谢岚山的,他没跟陶军与陶龙跃说,说了一准对方会拿各种法律法规条条框框来批评他、教育他,继而痛心疾首,说他变了,狡诈了,阴险了。老生常谈听得人烦,闻过则喜他也做不到,谢岚山对自己的布局控制十分自信,但还得由沈流飞来操作。毕竟,沈流飞跟唐肇中都是画家,有同行间那点默契、敏感与不忿,也就更容易攻其弱点,切其要害。   “你刺激他了吗?你告诉他,他就快瞎了吗?”谢岚山既显得急切,还隐隐期待兴奋,他一早算准了这话一定会令那老画家崩溃。   “画虎画皮难画骨。”沈流飞看了谢岚山一眼,对他说,“我想他会自首的。”   “还真是要名要利不要命。”谢岚山也摇头轻叹,方才一直提着口气,眼下全盘放松了,“你还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说艺术家需要靠痛苦滋养灵魂——”沈流飞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岚山还是捕捉到了这话外的情绪,问他:“那么,你的痛苦是什么?”   沈流飞望着谢岚山,脸色愈发严峻,他的表情这样复杂,仿佛他是他的甜蜜之初,亦是他的痛苦之始。   亏得谢岚山今天心情不错,没有就这令人不快的问题深究下去,只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掌,想跟沈流飞来个拍档间的“give me five”。   但沈流飞拒绝与他击掌。   这手刚伸出来又收回去,太尴尬,谢岚山微眯着眼睛斜觑对方,这人鼻直唇薄,眼神犀利,基本不苟言笑,偶尔带一点笑容,笑里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感。   可实在架不住一张脸长得好。谢岚山被不知哪来的阳光晃了眼睛,心中那个潜藏已久的绮念忽然间萌芽、茁长,就一把拉住沈流飞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倾身吻在他的唇边。   沈流飞睁大眼睛,怔不过三五秒,就一把推开谢岚山,挥手给了他一拳。   似也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沈流飞哧哧喘了两口粗气,扭头就走。   这一拳砸得极狠,谢岚山毫无准备,踉跄着往后退,差点倒下去。一抬眼,就看见陶龙跃。陶队长也有琢磨不明白的地方,还想就案情细节来问问唐肇中,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吻,倒看见沈流飞揍了谢岚山一拳。   “哎?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陶龙跃拦不住沈流飞,只能冲谢岚山嚷。   “他吃错药了!”先半真半假撩得没完的是这家伙,真撩出零星火花了又翻脸的还是他,谢岚山也光火,用拇指擦了擦被打破的嘴角,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陶龙跃,走了。   朋友圈都爆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老画匠一下成了全中国的焦点,不仅一手策划了一起全世界关注的美术馆杀人案,还有惊人的画功,一幅临摹的《洛神赋图》震惊整个画坛,狠狠掴了一圈那些经常信口开河的鉴藏家与评论家们。不管怎么说,名流美术史的目的是一定达到了。   只是有些群众不明白,这么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为什么要选择自首?   汤靖兰在电梯里,稍稍刷了刷关于这个案子的新闻,嘴角一翘,就把手机扔进包里,等待着电梯抵达她家所在的楼层。   电梯门缓缓开启,汤靖兰走出电梯,取钥匙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还未踏入玄关,她就嗅到了一股神秘危险的气息,直觉告诉她,这个漆黑的房间里有人。   女人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她是好手。   “是我。”一个低沉男声传过来,房间里的男人背对门口,面窗坐着。   “我早知道是你。”汤靖兰娇笑一声,卸下了一身防备,也放弃继续探摸墙上的顶灯开关。夜不算深,但天色阴沉,八方云动,挽不回是要下场雨的。屋里不开灯,便是一片应景的黑,她知道,这个男人喜欢身处黑暗之中。   汤靖兰依然身着男款西装,她轻踩高跟走到男人身旁,俯身向其靠近,两只手先是搭在对方肩上,按抚一阵又慢慢滑向对方胸口。   下滑的手指陡然被男人捏住。   两人的关系看来不寻常,可男人只是循着女人的手指又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唇上轻嗅。女人的手酥软无骨,香水的尾调依旧撩人,男人并不像好色之徒,倒像一位深谙鉴赏之道的绅士。   他喜欢这个女人,尤其喜欢喊她的名字,阿兰,阿兰,两个字缱绻于唇齿间,既甜蜜又梦幻。   “你又想他了?”汤靖兰媚起来就是软刀子,声音勾魂得简直要人命,“你不是已经在搏击酒吧见过他了吗?”   任对方同样的问题问了两遍,男人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直望着窗外。   市中心的一栋高楼,视线尽头是另一栋布满绚丽霓虹的大厦。借着这点微光,女人可以看见男人轮廓深邃的脸上有一些伤疤,那是一场爆炸留下的痕迹,他也在这场爆炸中瞎了一只眼睛,不得不装了一只义眼。   “为什么不整个容呢,这点疤痕很容易去除的。”从她的审美来看,这疤倒是一点不丑,相反还别具魅力。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   “我上回就想把他带回来见见你,可惜,半路上被一个叫沈流飞的画家给截走了。”   ……   “可他跟你说的一点儿都不像呢。你说的那个男人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我看见的这个,却满肚子都是狡诈与危险。”   ……   “警方悬赏通缉都出来了,反正那几个傻瓜逃不掉的,还不如送他一个人情。只是我没来得及灭口,张闻礼那个蠢货就自己上赶着进去了,我的文物生意做不成啦,你的小宝贝也说他会一直盯着我呢。”   “那就不要做了,”男人终于再次在黑暗中开口,“做红冰的生意比你倒卖那些破字画更刺激。”   (第二单元-洛神篇 暂完) 第三单元 春蚓篇 第63章 Mean Girl(1)   《洛神赋图》的案子成功侦破之后,市面上文物贩子的踪迹都一下少了,陶军很高兴,刘军也高兴,看似毫无芥蒂地表彰了重案组,还带来一个消息,沈流飞作为特聘专家将常驻汉海市局。   这就意味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出入都得与沈流飞打照面,谢岚山心浮气躁。   自挥了他一拳之后,沈流飞一直保持着那张无晴无雨的脸,在走廊,在食堂,在办公室,两个人偶一碰面,四目相撞,谢岚山倒是有心和好,可一张暖烘烘的笑脸还没迎上去,就被对方的冷淡给推远了。   如此热脸贴人冷屁股,越发觉得自己凄凄戚戚,谢岚山也来了大少爷脾气,谁先低头谁是龟蛋!   这两天头疼,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岚山有些没精神,低着头往食堂走,没留意迎面来了一个人。对方冲他打招呼,他没看见,对方便径直走到了他身前,喊他一声:“喊你也不听,想什么呢?”   一抬头,是局里负责“猎网行动”的同事小钱,谢岚山想起来,自己把梦里那个白衣女人的肖像画交给小钱调查了。他全身所有的细胞都紧张起来,头皮一奓一奓地发麻:“难道……有消息了?”   “你上回给我的那张肖像画,我在‘猎网行动’中已经立过案的凶杀案件里比对过了,没有这个模样的姑娘。”   “确定没有?”谢岚山稍稍舒了口气,还好,比他想象中的情形要好。   “真没有啊,骗你干什么?”对方还挺不解,“多漂亮的姑娘,你就这么巴望着人家死啊?”   “没有,没有就好。”想到那白衣女人他头就疼,谢岚山扭头想走。   “你还没说呢,”对方又喊住他,“这姑娘到底是谁啊?”   “一个久未联系的老邻居,拿他乡下一个亲戚的旧案子来问的,没名没姓的,我跟沈老师替他做了模拟画像,别的也不知道了。”谢岚山扯了一个谎。   “那我有个建议,不如去失踪人口档案库里查一查?不一定是遇害了嘛,可能是绑架、拐卖、走失或者离家出走,猎网行动里的案子都是至少十来年前的冷案、旧案,时间也未必对的上。”   谢岚山皱着眉,陷入沉思。梦里那一地血迹如此真实骇人,女孩濒死时哭泣的脸又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确实不认为除了被杀害还有别的可能。只是,如果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就更难查了,每年全国失踪登记数量大几十万,还会有一些未登记的,这茫茫人海,哪儿去找一个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女孩呢?   “哎,谢岚山?谢岚山?”同事喊他。   谢岚山回过神来,谢过了对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进了食堂。   刚进食堂大门,就有人喊他:“阿岚,这里!”   一桌四个人,陶家两父子,还有宋祁连与她儿子刘畅。宋祁连是来给陶军送谢岚山的心理报告的,正巧撞上饭点,就留在市局一起吃了个午饭。   谢岚山走过去,对宋祁连说:“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宋祁连笑笑:“顺道就来了,再说我也有私心,畅畅想学游泳,你也知道,我这游泳水平跟旱鸭子也没差多少,所以想再麻烦你,陪他一起。”   这话陶龙跃都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宋祁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拿亲儿子当枪使呢,但谢岚山好像还当局者迷,居然挺一本正经地问:“这个时候学游泳?暑假没学么?”   九月的尾巴端,夏去秋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确实不是小朋友学游泳的好光景。   宋祁连又是一笑,刘畅仰着脑袋,去拽谢岚山的衣角:“谢叔叔,你就教教我吧。”   陶龙跃探出个脑袋,往谢岚山身后瞥一眼,喊了声:“哟,沈老师!”   谢岚山回过头,看见沈流飞与刘焱波并肩走过来,他跟他的目光隔着几米远的空气碰撞了一下,又很快挪开。   隔阂依旧。   当着沈流飞的面,谢岚山把刘畅一把举抱起来,那殷切慈爱的模样简直像个年轻的父亲:“哟,小家伙,挺瓷实。”他笑弯了好看的眼睛:“你吃饱了么,吃饱了叔叔这就带你去游泳。”   小刘畅冲他使劲点头,回头又朝妈妈挤眼睛。   陶队长万事纪律为先,见谢岚山带着小孩要走,喊他:“别以为破了大案就可以不遵守纪律,这还没下班呢。”   谢岚山头不回,目光笔直地与沈流飞擦身而过:“我请半天假。”   公园附近的游泳馆,这个时间泳池里人不多,宋祁连先换了泳衣,独自在浅水区思考。   重逢至今,尽管谢岚山是她的病人,她却一直没以专业视角来看待过谢岚山,因为隋弘说了不需要,如今细细一想,她是被过往的体验与情感钳制了判断力,这个男人确实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怎么形容呢?   宋祁连埋头思索的时候,泳池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年轻的雌性动物尤甚,强壮又英俊的雄性,谁见了都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便连一直泡水里的两位老大爷都探出头来,抻长脖子看谢岚山。   谢岚山是牵着刘畅走出来的,让小男孩拽着他一截小指头,他应该知道自己很帅,面带慵懒的微笑,走路倒飒飒生风,很有意识地把所有人的视线都拢在自己身上。   这种不一样怎么形容呢?宋祁连心想,都说人是女娲捏泥造的,现在的谢岚山像是被那双素手拆散、打碎,又按着原来的模样揉了一遍,毫发不爽却截然不同。   他们还是学生时期,某一年的中元节,谢岚山被刘明放半道袭击,泼了一身烂糟糟的泥,正巧宋祁连她家在附近,就邀谢岚山去她家洗了个澡。当时谢岚山在浴帘子后头,帘子没完全拉上,宋祁连进去送干净毛巾给他,一不小心就看见了。   宋祁连还没脸红,谢岚山倒先慌了手脚,浴帘被一通乱扯之后,紧接着浴室里又传来人滑倒的声音。已经背过身去的宋祁连噗嗤笑了,真笨。   宋祁连记得清楚,谢岚山尾椎骨这儿有块儿红色胎记,很小一枚,比痣大不了多少,这么隐秘的部位,平时看不到,老实说,她怀疑谢岚山自己都不知道。   谢岚山看见宋祁连,把儿子交到她的手上,伸手掏了掏泳裤兜里的硬币,打算去买饮料。   趁着谢岚山去到自动售卖机边上,宋祁连把儿子拉到身边,轻声问他:“妈妈交待你的任务,你完成了吗?”   刘畅人小鬼大:“妈妈,你干嘛让我盯着谢叔叔的屁股看啊?你想看,你们结婚以后,自己没法子看吗?”   一句话勾起了伤心往事,宋祁连忍着心酸,再问儿子:“到底有没有?”   刘畅坚定地摇头:“看了,没有。光溜溜的,比姑娘家的屁股还白还嫩。”   游了一趟泳,谢岚山发泄了不少心里的憋屈,心舒体畅,便请宋祁连母子吃饭。   餐桌上,谢岚山向宋祁连敬酒,见对方一整天都心事重重,又就上回半路开溜的事情道了歉。   “我有那么小气吗?”宋祁连抬头一笑,努力掩了掩面上的愁容,“我是在想你的事情。”   “我?”谢岚山笑了,“我有什么事情?”   “你不是最近一直头疼吗,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上次开颅手术留下的后遗症?”   “开颅手术?哪一次?”谢岚山完全诧异,他的记忆里自己没有做过开颅手术。   “上次你让我替你取报告,你的主治医生说的,你以前做过开颅手术,怎么,你这都不记得了?”宋祁连紧盯着谢岚山,识别他是否应说谎而产生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当她不把他当作曾经的恋人,就能以更专业的态度看待他,然后她发现,他好像确实不知道。   谢岚山感到烦乱,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正压迫着他,他摸了摸衣兜,从薄荷绿的烟盒里取出一支外烟,咬进嘴里。   宋祁连提醒他:“畅畅还在呢。”   还没来得及点火,谢岚山意识到身边还有个眼巴巴望着他的小男孩,说了声“抱歉”,又把烟从嘴里取出来,随手搁在一边。   饭吃了一半,小男孩就跟屁股上扎钉子似的坐不住了,吵嚷着要去看夜景,谢岚山这临时家长当到底,一把将流畅扛上肩头,陪他同去。   太多的疑点等待挖掘出土,重见天日,宋祁连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玩得正旁若无人,她悄悄把谢岚山留下的那根烟拿了起来,用纸巾包好,藏进了手提包里。 第64章 Mean Girl(2)   “猎网行动”加强了警方跨省合作的力度,小钱刚跟谢岚山说了没查出画中女孩的信息,没想到才过去两天,事情就出了转机,离汉海一千公里外的一个小城市,确实丢过这么一个女孩。   小钱去找谢岚山,被告知人不在,跟着陶队长出外勤去了,这两天涉毒违法犯罪的举报突然增多,刚刚风波平息的汉海市又起波澜,注定这段日子不会庸常。   小钱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资料搁人桌上,一抬头,看见了沈流飞经过窗口的身影。   小钱赶紧跟人打招呼:“沈老师,碰着你就好了。”   沈流飞朝对方走近,用目光询问对方来意。   小钱说:“居然还真让我在失踪人口档案里查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情况,谢岚山不在,这资料就交给你吧。”   沈流飞问:“什么资料?”   小钱说:“谢岚山说这案子是你们俩一起负责的,还给那姑娘做了模拟画像?”   沈流飞想起怎么一回事,点了点头。   小钱说:“沈老师,我也赶着出外勤,这份档案就由你替我交给谢岚山吧。”   沈流飞从对方手里接过了档案袋,抽出里头的内容,看了一眼。   一个叫卓甜的年轻女孩,六年前失踪了。失踪前女孩自己打了报警电话,说正在遭遇不法侵害,然而警方赶到现场之后查寻无果,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凭空消失了一般。   由于逆着光,沈流飞脸色晦暗,小钱发现,这位向来令人如沐春风的沈老师倏一下变得铅重又阴冷,一双眼睛更是腾起了大雾,令人不知其所想。   沈流飞草草翻过两页卓甜的档案,也不再看后头的内容,抬脸对小钱说:“我知道了。”   四目交汇,小钱没来由地打了个怵,因为慌张他迅速转离眼睛,生怕被沈流飞眼里的浓雾搅到一块儿去。   待小钱离开,沈流飞问丁璃,谢岚山什么时候回来。   丁璃表示她也不知道,这个点已经晚了,可能调查取证之后就不回来了。她说,有人举报说看见几个女孩子在酒吧里溜冰,看上去像是高中生。这些小姑娘怎么想的呢?毒品这东西,偶一为之,终身成瘾。丁璃深深叹气。   晚上十一点,谢岚山在被举报的酒吧里取完证,就告别了陶龙跃,回了家。   那个过去经常停着一辆餐车的阴暗角落,谭伯已经不在了,听陶龙跃说已经被遣送回了案发地,等待他的是迟来二十年的审判。一盏亮晃晃的街灯取代了谭伯的位置,因为不明就里的夜归人向街道投诉,没了谭伯,她们再也不敢走这条夜路。   听上去特别讽刺。谢岚山在这个老地方驻足很久,空对着这杆孤伶伶的街灯,道边还有老树,秋天的夜风一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开始抖动、沉降,淡白色的月光被片片切割,似雪崩一地。   有一瞬间他觉得,那个老人很孤独,他也孤独。   谢岚山回家就洗澡,那天宋祁连的话一直萦绕在脑海,他老闻见自己身上一股铁锈似的腥味。蓬头洒下冷水,谢岚山将自己淋个透湿之后,就赤脚走向了镜子。   站在镜子前,他俯身靠近,将湿漉漉的头发一寸寸撩起,检查伤疤——他生活方面一向很糙,不是一个对待自己上心的人,所以如果不是宋祁连提醒,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这道伤疤。   很细很细的一条,恢复得太好了,几乎看不见,头发也基本长全了,这道伤疤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充满悲伤的遗迹。   谢岚山顿然怔立在镜子前,非常努力地想在这处遗迹中找回一点记忆,可卧底时期发生过的事情,他记得坚强的阿妮,记得嚣张的金牙,甚至记得街头枉死的同胞少年,但对于自己怎么受的这个重伤,却始终非常模糊。   好像是三国联合行动的前夕,为了向隋弘传递情报,他找个理由请了个假,暂时离开了穆昆。就在回程途中,他路见不平,被一个试图强暴少女的流氓引入漆黑的小巷,结果中了埋伏。   这些人应该就是金牙派来的,金牙一直既怀疑又嫉妒他,嫉妒他跟穆昆关系亲近,阻碍了他的发展。   他干倒了一个,又一个,但人实在太多了,他最后失去意识前,记得自己被一个歹徒反剪了双手,而另一个歹徒拿着一根铁棍,朝他头部猛砸下来——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头部这个开颅的疤痕应该就是那次留下的。浴室里掌着雪亮的灯,但他能感觉到,夜晚那龌龌龊龊的黑正一节一节地弥漫而来,侵吞他的立锥之地。   在黑暗中,镜子里那张英俊的脸孔轻微变形,谢岚山对着他,轻轻问出一声:你是谁。   门铃忽然响了。   有客夜访而来,谢岚山在下身裹上浴巾,离开浴室去开门。门一开,看清来人,连日里的阴霾总算有了被驱散的理由,他顿时笑了:“沈表哥,稀客。”   嘴角明明已经咧至耳朵根,但谢岚山还记得他单方面的瞎赌咒,不肯自认龟蛋,只能拦着沈流飞不让进门:“先说好了,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你的猫干儿子?”   沈流飞直接推人进屋:“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谢岚山从柜子里取了袋扎着口的猫粮,飞了沈流飞一个媚眼,故意掐着嗓子说话,“有了儿子,忘了老婆,臭没良心的。”   许是口粮不错,五只奶猫长得挺快,已经能晃晃悠悠到处跑了,它们精怪得很,还记得沈流飞,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脚边上。   谢岚山躬身蹲在地上,耐心地给五只奶猫分食,他准备的猫碗是花朵造型,五个花瓣五只猫,正正好好。猫粮匀分了无摊,保证雌雄均沾,软硬无欺,每只都吃得上。   沈流飞盯着这粉红色大花骨朵造型的猫碗,微微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明显,你丫还挺少女的么。   谢岚山心领神会,忙摆手:“小区里那小丫头非塞给我的,说是方便喂这五只小东西。”   五只奶猫都有了口粮,谢岚山仍没站起来,认真看着这些野东西进食。那只牛奶色的小猫老蹭他的腿,他便伸手轻轻摸摸它的额头,神态温柔认真。   谢岚山一眼不眨地看着猫,一旁的沈流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蹲姿不是很雅观,关键还不方便,谢岚山系在腰上的浴巾一下松了,滑至腰部以下,露出丰盈紧绷的臀部与若隐若现一截臀沟,还险些露出更要害的部位。谢岚山及时伸手把浴巾兜住,起身重新系好,回头对沈流飞眨眼睛:“我解释一下啊,不是故意诱惑你,当然你要是真的把持不住,也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我。”   说的好像是玩笑话,但一双眼睛比往常多出一些内容,抱薪一般,好像对方随便给点反应他就能烧起来。   沈流飞故意对谢岚山的眼神视而不见,只淡淡说:“来说两件事。”   谢岚山往沙发上一靠,依旧没正经:“恭听表哥教诲。”   沈流飞说:“唐小茉明天离开汉海,说要去找外省市的亲戚,所以想跟你道个别。”   好容易找回来的爷爷又进了监牢,还大跌昔日的伟岸形象,小丫头一时遭受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谢岚山轻叹口气:“她是高铁还是飞机,我去送送她。”   “还有一件事,”沈流飞把从小钱那儿得来的档案袋递给谢岚山,“这是你要找的那个女孩。”   “她真的……真的存在?”谢岚山听见沈流飞确定的回答,一颗心突然狂跳不已。   呆想,幻想,妄想,他想过一万次这个女孩真的存在,却从没想到面对这个现实会是如此艰难。   一个不算厚重的档案袋,却像千斤重鼎一般,谢岚山拿着它,手抖了不止一下,他心慌意乱,尤其这是在他发现自己动过开颅手术之后。现在有一种可能被无限放大,他曾经脑部受过创,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而这个记忆里就有关乎这个白衣女孩生死的秘密。   谢岚山将这不堪重负的档案袋扔回茶几上,点着一根烟,抖着手吸了两口,又狠狠将烟揿灭了。   沈流飞将东西带到了,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走。   “表哥,你别走。”谢岚山显得无助,伸手拉住了沈流飞的手腕,想挽留这个令他打从开始就感到暖意丛生的男人。   沈流飞一怔,脸上冷意消融。他承认,他一直被他勾人的眼睛牵引着,被他甜蜜的笑容搅惑着,被他一言一行若有似无地抓挠着,挑拨着。   “沈流飞,今晚留下来,好不好。”谢岚山抓住沈流飞的手腕,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擦,吮吻,他近乎央求地说,“陪我一起……陪我一起面对,好不好。”   沈流飞几乎动容,但当他的目光落位于那个静躺着的牛皮纸档案袋,体内那点温存与热又很快熄灭了。   他用力抽出被谢岚山牢牢攥住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第65章 Mean Girl(3)   熬过又一个漫漫长夜,谢岚山打电话约了唐小茉,开车送她去机场。   九月尾巴的阳光一线一线的,去往码头的那条马路笔直而宽阔,沿路种植的北美枫还未到深秋就已陆陆续续刷上了红漆,层层的绿中透出点点的红,绚烂得不似人间。   正是枫叶荻花秋,窗外的好景色两个人都不顾上欣赏,谢岚山偶尔扭头看唐小茉一眼,小姑娘愁眉不展,在他身边凝神一坐,往外辐射的全是疲惫、阴郁这类的负面情绪。   把人送到码头,唐小茉与谢岚山拥抱,说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你别担心我,我过去十来年都是这样,像是一颗随风飘荡的种子,哪里落下就在哪里生长了,没准儿哪天我想明白了,就又回来了。”   女孩儿努力微笑,可怎么也止不住眼角溢出的晶莹泪珠,谢岚山抬手轻轻拭掉她的眼泪,可很快她再次泪水盈睫,谢岚山只好抬手,又为她擦拭一遍。   像在沙海里拾掇珍珠,唐小茉说了许多自幼跟爷爷生活的片段,看他做艺为人,都是腰板挺直铁骨铮铮,说到最后她终于哭了:“我不明白……”   她还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孜孜以求几十年的坚守怎么会一朝崩塌,是人心变了,还是世界变了,她想不明白。   谢岚山微蹙着眉,全程耐心倾听,当一片红透了的枫叶飘落在唐小茉的肩头,他就伸手替她取了下来。   “唯人心与这个变化的世界是禁不起追问的,如果我们抓不住一支疾飞的箭,倒不如留在原地,守候一片静美的落叶。”将这片美丽的红枫叶珍而重之地交给女孩,谢岚山微笑说,“今年的秋天会特别如火如荼,赶得上就回来看看。”   送罢了唐小茉,谢岚山按原路返回,他开车开得不够精神集中,心情始终沉重,昨个一夜过得太过漫长而煎熬,他一宿没合眼睛,眼下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最终还是没打开那个档案袋。   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谢岚山暗骂自己,孬种。   谢岚山胡思乱想一通,想梦里那个白衣女孩也想沈流飞,完全没留意一个女孩急匆匆地从骑着自行车冲了出来,待反应过来脚踩刹车,人已经撞上了。   万幸还是带了一脚刹车,自行车呛啷一声倒在地上,女孩似乎没大碍,还能挣扎着站起来。   谢岚山惊得七魂去了六魄,忙从车上下来,赶到女孩身前:“你要不要紧?”   “我……我没事,擦破点皮而已。”女孩腿上大块乌青,肘弯都破皮留血了,一时半会站都站不稳。她的背包里掉出一些东西,她又蹲身下去,一件件捡起来。   “我是警察。”谢岚山亮明身份,关切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还赶时间。”女孩似乎时间紧迫,慌忙把散落的物品收回包里,扭头要走。可没走出两步,腿一崴,人一晃,又险些再次栽倒。   谢岚山一把上前将人扶住,带了点强迫的口气道:“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女孩忙摆手:“真的,真的不用!”想了想,她妥协道:“我这车没法骑了,我今天跟朋友约了要出海的,难得聚一次,你能不能送我过去?”   载人上路,谢岚山问了问女孩的情况。女孩自表身份,她叫邹若棋,圣诺女中的高二学生,她的一个同学办了个船上的生日派对,邀请几个关系好的陪她一起出海。   “游艇?你们租的?”谢岚山心道现在的高中女生还真不得了,一个生日派对能整出那么大的阵仗。   “不是,”邹若棋摇头,“我同学她家的私人游艇,她是星汇集团的千金,星汇你肯定听过吧?”   “星汇?你的同学就是彭艺璇?”能没听过么,全国富豪榜上列前茅的集团企业,老板叫彭宏斌,发迹于地产行业,如今在文化、商业几大产业全面开花,一个地地道道的成功人士。彭宏斌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叫彭程,外号“女星杀手”,经常能在新闻里见到,既是风流纨绔也是商界精英,女儿叫彭艺璇,因为年纪尚小,一直没在人前露过真容,但听说好像是在一所贵族女校读的高中。   地方就在海边,也不远,循着邹若棋的指引,谢岚山很快把人送到了,眼望一艘泊在码头的私人游艇,不禁咋舌   金秋多么灿烂,大海多么宽旷,名为“星辉号”的游艇更是气派非凡,船型奇特又美观,像一只腾在水面上的海豚,船体是一身金属银白,在阳光下折射变幻出多种色彩,令人目眩。据说停在这里,一年的泊位费就得二十万。   想着女孩腿脚伤得不轻,还得送人送到底,谢岚山扶着邹若棋上了船。   “等你老半天了,怎么才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继而一群女孩子涌出来,   加上刚刚上游艇的邹若棋,全是花里胡哨的女孩子。乱花渐欲迷人眼,不愿欣赏也得被迫着欣赏,谢岚山粗粗扫了一眼,这些女孩子乍看长得都一样,挺好看,但这些好看也都显肤浅,就跟打印复制的图片一样,可以存形,可以立象,但难以尽意,难以传神。倒是当中唯一一位看着就不太年轻的女人,五官娟秀耐看,气质十分优雅,顰眉浅笑间有几分国画的神韵。   游艇上六个女孩,一个老师,除了船长,全是雌性生物,而这七个雌性生物看见了一个二十郎当岁的俊俏青年,立马以他为圆心,半拢着围了过来。   “哎,是你啊?”最中央也是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喊起来,一脸欣喜,“你还记得吗,在T姐的俱乐部,我跟你还搂着自拍过呢!”   谢岚山盯着这张脸反应了一下,想起来,确实在那家俱乐部见过。   “那晚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彭艺璇。”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珠提溜一转,竟有了个主意,“哎,你跟我们一起出海,怎么样?”   那个年长的女性立马开口:“这样不太好吧,你们都是小姑娘,他一个陌生男人——”   彭艺璇飞着白眼打断了对方的话,态度十分不客气:“干你屁事儿啊,我认识他,知道么?再说不还有常叔和你么,请你们来干嘛的,你们不会盯着么?”她转过头来,面向谢岚山,态度截然一变:“哎,小帅哥哥,你不就是公关么,我现在花钱请你陪我们出海,开个价吧。”   被他撞上的那个女孩盯着他看,像是质疑他刚才说的警察身份,但没说话。   谢岚山其实没想答应。三个女人一台戏,七个女人还不把天翻过来,上回万花丛中一点绿,就够他受的了。再说今儿虽是周六,但最近市面上冰毒突然泛滥起来,局里任务重,保不齐要临时加班,也不知道这几个小姑娘要出海多久。   彭艺璇激他:“怎么啦,不敢啊?是有规矩不让出台吗?”   心悦君兮君装逼,没来由的在这个时候想到沈流飞,谢岚山骨头里那点不痛快就全刺挠起来,他把心一横,冲姑娘们挑眉一笑:“我最讨厌循规蹈矩。”   彭艺璇得意笑了,迎上来,很自来熟地挽住谢岚山的胳膊。   大大方方登了船,谢岚山环视这豪华船舱,心说,出去浪一把,也好。   船长就是彭艺璇口中的“常叔”,叫常明,四十五岁,轮廓硬朗,体格魁梧,一张脸被日光晒成了性感的古铜色,游艇的驾照证书拿得很早,海上的经验相当丰富;年纪大的那位女性是彭艺璇的家庭教师,叫肖谷,但从彭艺璇的态度上看,也就把对方当作住家保姆。   游艇上没有多余的服务人员了,女孩子结伴同游,私密话多,要疯要闹的也不方便。   谢岚山这个决定来得很临时,很草率。跟那几个大包小包准备充分的女孩子不同,他连警察证都在外套兜里,搁车上了,他两手空空,冷静之后,对于自己的现状就有点犯难。   彭艺璇带他去了主人舱,似对他那点难处心知肚明,笑得又甜又媚:“你应该在新闻里见过我哥吧,我哥又高又帅,跟你身板差不多,他的衣服在船上留着呢,好多都是新的,你自己挑吧。”   说着拉开橱门,一衣橱的顶级奢牌。   谢岚山已经习惯了这种来自小女生的爱慕目光,甚至还有几分享受,他也不扭捏推搪,在彭艺璇的注视下随意捡了两件彭程的衣服,直接就去浴室里换了。   身为人民公仆,谢岚山平日里衣着随便,穿惯了T恤、衬衣、连帽衫,压根不拿自己的美貌当回事,这会儿穿上彭家大少爷的衣服,整个人竟由外及内,全不一样了。   无怪乎人说佛靠金装马靠鞍,同是衬衫,好像衣服的质感不同,便连带着穿衣者的气质也不同起来。   头发真的有些长了,尽管陶军数落过他好几次,可谢岚山一直拖拉着没剪。最长的头发已经微微及至肩膀,谢岚山从盥洗台上取了根现成的皮筋,就把头发扎了起来。   他长久注视着镜子里这个男人,感到镜中的自己既陌生又熟悉——久违了的熟悉。   他轻轻地挑眉,扯动嘴角,觑着眼梢微笑,他那又长又浓的睫毛随他唇角的牵扯而颤动,眼神能流出最甜最蚀人的蜜来。   对着镜子调整自己的神态,最终镜中那张英俊的脸孔定格在了一个最令他熟悉的、粲然又高贵的状态,谢岚山满意地笑了笑,拉开门,走出浴室。   彭艺璇连着“啊”了两声,只跟谢岚山对视一眼,两颊就红得仿佛醉了七八成。   她愣怔地望着谢岚山,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巡梭几遍,然后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你、你好像完全不一样了……跟你比,我哥简直就是土鳖!” 第66章 Mean Girl(4)   就在谢岚山准备跟着几个小丫头潇洒出海的前一天,一所民办高中里,一个叫陶静的女孩子上体育课,正赶上考八百米,绕操场跑两圈,第二圈刚开始,她忽然发了疯似的扑向了跑在她身前的一个女孩,嘴里发几声出非人类的怪叫,一张嘴就冲人耳朵咬了下去。   被咬的女孩失声惨叫,鲜血当场沿着耳根、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周围的小姑娘也跟着尖叫,有袖手旁观的,也有想上去把人拉开的,但陶静瘦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的力气,一甩手把一个上来拉人的女孩推一跟头。   体育老师在这所高中执教多年,见过女孩子拌嘴打架,还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画面,赶忙冲上去阻止。体育老师是个退役运动员,180斤的大块头,都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陶静从被咬的女孩身上扒拉下来。   陶静被拉开之后,体育老师去安慰被咬的女孩,检视她的伤口,陶静被多只手拉扯到一边,一边嚎叫,一边抽搐,几秒钟后竟一头栽到地上,一动不动了。   体育老师赶紧把人拨转过来,一探鼻息,发现对方已经没有了呼吸。打了120,体育老师为陶静掐人中、按胸口,然而一系列力所能及的急救动作均为取得成果,待医院的救护车到来的时候,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死因是突发脑出血并急性肾功能衰竭,医院方面怀疑陶静有癫痫病史,仔细询问了家属。家属哭得都快背过了气,表示陶静身体一向健康,没有这类病史。医院觉得情形可疑,又与家属一起报了警。   深度尸检之后,陶静的死因最终被确定为摄入了过量的甲基苯丙胺。   陶静文文静静,秀秀气气,家境普通,成绩中上,拼一把是能考入一本大学的,所以她平日里读书也一直很用功。老师同学们都反应陶静认真踏实,与人为善,平日里跟人说话都轻声轻气,不太像是会主动去吸毒的。   毒品进入校园了,无疑是一声旱天雷,瞬间震动了整个社会。省公安厅与禁毒办迅速开展工作,特派省缉毒队的两个精英队员,协同汉海市局的重案大队一起破案。   人第一时间就来了,刘焱波为表重视此案,亲自率队迎接,陶军与陶龙跃也跟着一起。   “省里来的?”丁璃好奇地问陶龙跃,“那就是谢师兄原来待的那支队伍了?”   “嗯,他们队长叫隋弘,神仙一般的人物,我陶龙跃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隋弘绝对算一个。”陶龙跃点点头,一脸严肃地看着走进重案大队办公室大厅的两个人。   一个叫池晋,一个叫凌云,两位警官都穿着挺括的藏青色警服,大高个大长腿,肩宽腰细,又帅又飒,他们都是隋弘的得力部下,看上去年纪很轻,但据说都身经百战,侦破过跨国贩毒大案。   陶龙跃除了脸上一道疤,也算英气十足,相貌堂堂,可这身英武果敢扔普通人里还凑合,跟这二位站在一块,立马就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立鹤群的不自在。陶龙跃悄悄正了正自己的外套,顺便打量着两位省队的精英,叫池晋的这位五官犀利冷若冰霜,颇有几分沈流飞的意思,叫凌云的则长得很阳光,不笑也自有一股亲和力,他心忖,这哪是缉毒队,分明是男模队嘛。   池晋扫了陶龙跃与他的队员们一眼,冷声道:“你们重案队的人都这么散漫吗?”   这话是嫌他们穿得不像样。也难怪,重案队平日里便衣侦查较多,所以不用穿制服,对仪容仪表这类的也都不怎么上心。陶龙跃循声回头看自己的队员,看办事积极的小梁,看踏实肯干的小张,看敢作敢为的小焦,看他们桌上杂物堆积,还有吃了一半的汉堡与可乐,发现这些臭小子确实不太像样,倒不是警服的问题,至少这精气神就不对,一个个的穿得邋里邋遢,坐没坐姿站没站相,跟省里来的精英们一对比,活脱脱就是街边的杂毛混混。   陶龙跃怒瞪小梁一眼,用杀人般的眼神提醒他把领口滴着的沙拉酱擦干净,然后扭头跟人打招呼:“不好意思啊,池队,平日里弟兄们是随便了一点,但该卖命的时候,他们绝不含糊。”省里的精英到市里担得上这声“队长”,陶队长自然也不在乎这种蜗角虚名,但出生入死的弟兄总该维护着点。   池晋依旧冷着脸,又朝陶龙跃的队员们看了一眼,问:“谢岚山呢?听说他离开缉毒队后就在你们这里干起了刑侦,怎么没看见他?”   陶龙跃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位应该是跟谢岚山认识的,听口气还是老战友,他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天了都没联系上,我这就再给他打电话。”说着就回头,吩咐丁璃继续呼叫谢岚山。   “不用联系了,”池晋冷声冷漠,毫不客气,“我也不想跟这种警队里的害群之马一起办案。”   这是全中国伤亡率最高的一个警种,是要跟那些毒枭真刀真枪搏命的,所以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眼界高点也就高点了,陶队长可以不计较。但他听不得对方这么编排自己的好兄弟,忍不住拉下脸来,正色抗议:“池队,这么说话不合适吧。”   便连一旁的凌云也小声提醒道:“池晋,好好说话。”   凌云来的时候谢岚山刚调走,他不认识谢岚山,但不妨碍池晋认识。岂止认识,那日围剿穆昆,池晋是第一个跟着谢岚山追到悬崖边上的人。他亲眼看见由于谢岚山的犹疑一瞬,致使穆昆安排的狙击手枪杀了一起的战友,更因此得到喘息机会,搭乘直升机逃跑了。任务完成以后,也是他屡次向上头打报告,认为是谢岚山故意放走了穆昆。 第67章 Mean Girl(5)   船上有六个年轻女孩,还全是高中生,身为老师的肖谷对谢岚山的突然到来满怀警惕。   谢岚山也没解释自己是警察,小丫头把他当公关,他就乐得暂抛下自己的身份,水疗池,按摩室,观景酒吧,一边keep fit,一边享受金秋的天高云淡,大海的波澜壮阔。   晚上同桌用餐,加上肖谷老师,一桌正好坐下了八个人。为了便于谢岚山加深了解,六个女孩轮番介绍自己,面对漂亮异性,大伙儿都很积极。彭艺璇就不用提了,大名鼎鼎的星汇千金,平日里不见其人也闻其声;邹若棋也不用提了,她是高二才转学来的,加入这个团体的时间最短,但好像最得彭艺璇信任与喜欢。不撞不相识,谢岚山看得出来,邹若棋对彭艺璇很巴结,或者说,很畏惧。   这几个女孩子,虽说好得形影不离,自成了一个小团体,但却不是同一届的。她们笑得热络,闹得喧哗,但谢岚山还是看出来,她们都很畏惧彭艺璇。   谢岚山把目光投向邹若棋,以她为支点,顺时针方向移动视线,看向邹若棋右手边的一个发色偏红的短发女孩:“你叫什么?”   彭艺璇替她回答:“她叫裘菲,因为长得丑,我们都叫她丑妃。”   谢岚山诧异,眼前这个女孩不但不丑,相反身材高挑苗条,长相打扮都很洋气。   “不信啊?她也就是现在瘦点了,也有钱打扮了,以前真的跟母猪没区别。”彭艺璇说话很不客气,她对谁都不客气。她对裘菲说,“来,推个猪鼻子我瞧瞧。”   裘菲就真的当众推了个猪鼻子,扭曲着五官扮丑,女孩们被逗得咯咯直笑。   “对啊,我以前真的胖得像猪。”撤下顶在鼻子上的手指,裘菲很是大大咧咧,似乎一点不为绰号生气,她揪起一簇自己的头发说,“你看我这头发,不是染的,天生就是这个色儿,医生说我缺锌,我觉得我其实是缺心眼儿。”   说罢就自己哈哈笑开了,她对谢岚山说:“你也叫我丑妃吧。”   再顺时针看下去,一对堂姐妹,姐姐叫于沁,妹妹叫于洋子。五官其实挺像的,能看出是姐俩,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姐姐长得十分漂亮,长发长脸齐头帘,妹妹看着圆润不少,但胜在笑起来很甜,人也青春朝气。   姐姐其实比在座的女孩都大一届。她跟彭艺璇是在初中时期的舞蹈社里认识的,脾性十分相投,很快也就加入了这个小团体。按说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大一了,可惜今年高考她发挥严重失误,只能复读。   妹妹则是所有女孩里年纪最小的,只有她跟还剩下的那个女孩目前在读高二,一个班,但人家是因为严重的一型糖尿病休学了一年的。   最后一个女孩叫陆薇薇,笑容一直淡淡的,人也看着淡淡的,很有几分病西施的气质,人很苍白消瘦,但细看有些浮肿。她是六个女孩里最不闹腾的一个,听说她以前也是舞蹈社的,还拿过奖,要不是突然生病,本应前途无量。   餐桌全靠肖谷老师一人张罗,一锅红烩牛腩作浇头,米饭管够,再加一道清炒芦笋苦瓜,晚餐就算齐活了。   肖谷老师边摆置碗筷,边说:“这船上食材有限,大伙儿将就吃点吧。”   常明从船长室来到客厅,跟姑娘们一起吃饭,一见舱里还有一个雄性生物,立马高兴起来:“开瓶酒吧,跟这小兄弟喝两口。”   彭艺璇也花枝乱颤地笑了一气儿,跟着附和:“酒好客自来,今天这么高兴,该拿瓶我哥藏着的酒!”   “你个酒鬼就少说两句,要喝一会儿自己喝去,这儿都是小姑娘,出了两个醉鬼可怎么成?”面对常明,肖谷老师一下沉了脸,说到底还是顾忌着谢岚山这么个陌生人,怕他借醉撒疯,图谋不轨。   谢岚山知道对方担心的什么,笑着打圆场:“我平时就不怎么喝酒。”   饭是自己盛的,浇头是自己添的,常明狼吞虎咽,须臾之间就清光了眼前的餐盘,他起身回了船长室,没人陪他喝酒,这地方待着也没意思。   彭艺璇显得没大胃口,扒拉两口便不吃了,嫌芦笋太涩,苦瓜太苦,满嘴都是怪味。她提出要玩游戏,四个人一组,正好分两组。   这是一款常见的餐桌游戏,每个人都伸出双手,说出一件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关键点在于自己做过但认为别人没有做过,没做过这件事的人就减少一根手指,做过的则保持不变,谁的手指全都收回谁就判输。输了的人要受惩罚,一般就是真心话大冒险,老套是老套了点,但很能活跃饭桌气氛。   肖谷老师头一个招架不了这种年轻人的游戏,什么蹦迪、泡吧、吃鸡、作弊全都没干过,很快十根手指头全都收回去了。   赢的那组要惩罚输的人,问肖谷老师:“肖老师,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肖谷老师说:“我也没玩过这个,那就选真心话吧。”她怕这些小丫头不分轻重,要选大冒险了会胡来一气。   红发裘菲和妹妹于洋子先嚷起来:“谁要听你的真心话啊!”言下之意,她们不稀得跟老女人混在一块。   肖谷老师顺着大伙儿的意思:“那就大冒险。”   彭艺璇突然冷笑一声:“行啊,你把衣服脱光了,去甲板上站着。”   一个这么漂亮精致的姑娘,却流露出如此腥臭怨毒的眼神,肖谷老师一时完全呆住。   几个女孩子同时尖声笑起来,非常刺耳,肖谷老师做觑右看,圣洁无助的像个误入盘丝洞的女尼,也不知道该不该以自己的肉身布施。   病美人陆薇薇看不下去了,女孩子里也只她一个看不下去:“艺璇,玩也该有分寸,你这过了吧。”   “忘记我们语文课本上学过的那个典故了么,华歆、王朗乘船避难的那个?”彭艺璇讥诮地一勾嘴角,自己解释说,“有两个人同坐一条船,忽然遇上一个溺水的人,一个慷慨的人要搭救溺水者上船,但另一个人却极力反对,认为这船接近负荷,再载一个人也有覆没的危险。慷慨的人指责另一个人毫无善心,还是把溺水者救上了船。然而当船在中途遇上风浪,陷入危险,那个慷慨的人为了自保,又毫不犹豫地把溺水者推下了船。”   静了片刻,彭艺璇注视着陆薇薇,似乎别有所指地说:“比起一开始就不让人上船的我,你更恶心。”   人没劝住倒给自己碰了一鼻子灰,陆薇薇握紧一双拳头,全身颤抖。   餐桌上杯盏丰盛,却暗潮汹涌。久闻女生间的友情是塑胶花,谢岚山微微蹙着眉,他看出来这两人之间有些私忿,似乎不全是为了一个不合理不雅观的惩罚。   邹若棋出来打圆场:“出海是为了开心嘛,怎么还吵起来了,还玩不玩游戏了?”   眼见两个女生剑拔弩张都快打起来了,谢岚山举起一滴酒精不含的饮料,慢慢悠悠喝了一口。他顺着邹若棋的话挑一挑眉,两手比出七根手指头动了动,佯装叹气:“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再说肖老师有的你们也有,还有什么好看的?我这儿还有几根手指头呢,输了我脱给你们看,保准精彩。”   肖谷老师遭不住这样的诋毁糟践,掩面离去。“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她总是在我家鬼鬼祟祟的,不是想偷东西,就是想勾引我爸!”彭艺璇气汹汹地骂,故意拔高了声音,好让刚离开的肖谷能够听见,“贱女人!”   女孩们都挺喜欢肖谷,虽不像陆薇薇那般敢明着跟彭艺璇呛声,也都面露不快之色,小心规劝彭艺璇适可而止。   只有于沁,从头到尾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   谢岚山对这女孩的冷淡感到好奇,有意问她:“你不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   于沁不屑道:“关我什么事?”   谢岚山说:“怎么说她也照顾着你的衣食起居,你还叫她老师——”   “那又怎么样?”女孩显然是够自我,真的谁也不在乎,“她就算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谢岚山微微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用英文轻念了一首诗:   They came first for the socialists   and I did not speak out because I was not a socialist.   (他们先是来抓共产党,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   Then they came for the trade unionists   and I did not speak out because I was not a trade unionist.   (他们接着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   Then they came for me   and there was no one left to speak for me.   (他们最后来抓我,这时已经没有人替我说话了。)   他的嗓音低沉柔软,念起诗来非常好听,别的女孩或囿于英语水平,没能听懂;或被这样的嗓音深深陶醉,根本顾不上听内容。只有于沁,谢岚山念出第一句话时她就听懂了,对方是借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忏悔诗,来谴责自己的冷漠。   她非常不快,正要作色,一旁的邹若棋适时喊起来:“好啦,继续玩游戏吧!”   谢岚山的彩头添得很不错,女孩们便集中火力,轮番向谢岚山开炮,轮到妹妹于洋子玩游戏的时候,他就只剩最后一根手指头了。   结果对方说了一件已经被人说过的事情,自减一根手指,反倒让谢岚山逃过一劫。   彭艺璇很生气,劈头盖脸就骂于洋子:“你他妈脑子里全是浆糊吗,刚才你姐不就说了她来过大姨妈了吗?”   于洋子被骂得不敢回嘴,除了陆薇薇外,所有人都让着彭大小姐。   “你别跟这小傻子生气了,到你了。”又是邹若棋打圆场,她对彭艺璇说,“你说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让阿岚把衣服脱了不就行了?”   能说的也基本都说了,彭艺璇低下头,陷入思考。一个大浪过来,船身微微摇晃,头顶的灯光昏黄柔和,投射下来,在一张张年轻美丽的脸孔上孳生出小片阴影。   突然间,彭艺璇似灵光乍现,幽幽开口:“我杀过人。”   这话一出,像抽薪于釜底,方才热热闹闹嘁嘁喳喳的场子彻底安静下来。彭艺璇洋洋得意,而余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古怪。谢岚山敛了笑容,警察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并不只是在哗众取宠。 第68章 mean girl(6)   数分钟的沉默之后,几个女孩子几乎同时嚷起来:“不可能的!哪儿有这样的事情!你想好了再说!”   似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彭艺璇脸色也变了,她开始恍恍惚惚,遮遮掩掩:“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杀过人呢,这局就算我输吧。”   游戏结束了,看样子,姑娘们都没了继续玩下去的心情。谢岚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餐刀,一边悄然打量着她们。   六个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处于人生之中最蓬勃最鲜丽的一段好光景,彭艺璇漂亮,邹若棋可爱,裘菲身材最辣,于沁气质最佳,于洋子上哪儿都不忘带着她的DV,陆薇薇是敢仗义执言的病美人,但现在,彭艺璇粉面郁郁,邹若棋心事重重,于沁唉声叹气,裘菲丧魂落魄,于洋子跟谢岚山刚对视上一眼就慌慌张张把头撇开了,陆薇薇则从头到尾都再没抬起脸来,在座六个女孩全都陷进了一种与先前截然相反的情绪低谷,谢岚山身为旁观者,被这种变化惊疑,他愈发认定,女孩们背后藏着一个秘密。   有人试图缓解尴尬,于洋子活泼絮叨,率先开腔:“船上不是有桌游吗,我们玩桌游吧。”   众人齐齐响应,于洋子用嘴朝邹若棋努了努:“你去拿呗。”   显然是后来者地位较低,小团体里的人都能使唤她做事,她本人倒也很乐得为大家服务,拎包倒水都不在话下。   邹若棋捧来一只大盒子,于洋子雀跃而出,一眼就看中了盒子里一对红木圆盒,做工很精良,雕工更是了得。她捧了一个出来,还挺沉:“哎,这俩圆筒子挺好看的,干什么用的?”   邹若棋嗤地乐了,纠正她:“什么圆筒子啊,这叫‘棋笥’,装围棋子儿用的。”   揭盖一看,果然是黑白两副棋子,黑子漆黑如墨,白子莹润如玉,相当漂亮。   彭艺璇淡淡瞥一眼:“这可是和田玉打磨的棋子,白子是白玉,黑子是墨玉,碎一粒你都赔不起。”   于洋子听得手直抖,赶紧放回去。   裘菲问:“你哥还会下围棋啊?”   彭艺璇摇头:“不是我哥,是我爸,可他是个臭棋篓子,也就一次应酬场上认识了几位国手,跟着一起装模作样吧。”   于沁说:“想起来了,你爸是不是还赞助过市里的中学生围棋比赛的?”   “老提他干什么呀,犯人。你们要谁会下围棋,拿他这副宝贝棋子来玩玩也行。”彭艺璇看似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脸色始终阴恻恻的,她扭头看向谢岚山,目光交汇后总算露了点笑脸,“你会吗?”   谢岚山摇头,姑娘们跟着摇头,都说自己一窍不通。也就于沁会一点儿,业余六级,说出来有点丢人,连围棋学校里的娃娃或街边摆棋盘的老头都未必下得过。   “一个人也没法下围棋啊,再说下棋多没劲,老头子才喜欢呢。”邹若棋说,“要不咱们来说说最近听到的好玩的八卦吧。”   女孩们一下又像麻雀一样嘁喳开了,从学校里男女生那点青春的悸动一直说到明星的绯闻、富人的小蜜,真真假假掺和着胡诌,纯属听个热闹。   彭艺璇听得一脸的不耐烦:“你们说的这些都没意思,我跟那谁同桌吃过饭呢,早听他亲口承认了。”   于洋子是一群丫头里好奇心最重的一个,岔话道:“哎,我那天在外网上看了个新闻,说美国什么军事生理研究中心拿活人研究换头术,被记者捅出来了,现在试验被迫无限期停止了——”   这话听着比电视里成天播的仙侠剧还玄幻,所以圆脸女孩还没说完,余下几个就嚷起来:“拜托!这是洋葱新闻吧!”   于洋子颇不服气:“我就觉得是真的。科技在进步,早个几百年,人们还不信能换心脏呢?再说美国人什么不敢研究啊,不是早就有消息说,他们还秘密研究外星人呢么。”   “可这是要把脑袋切下来,骨碌骨碌地上转一圈,再拾起来沿着脖子缝回去?”   “这不一圈都是疤么,要缝得不牢靠,晃一晃脑袋就得掉下来,多瘆人啊。”   “外星人那个我信,美国的51区你们去百度一下,外星人早就被美国抓到做活体研究了……”   “……”   众美咸集,七嘴八舌,反正都当八卦听,当笑话说,于沁懒洋洋地抬了眼皮,于众人间很是优越地开了口:“这种试验被抗议中止是正常的。因为这其实涉及了一个相当古老的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   谢岚山听过这个关于同一性的悖论,仍饶有兴趣地听一个女高中生对它进行解释。   于沁继续说:“古希腊传说里,雅典人将忒修斯所搭的船奉为纪念碑,但随时间推移,这艘船上的木头由于腐朽而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原来的木头都被替换成新的,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吗?”   这种兼具伦理与哲学的科学问题显然不能引发女孩子们的兴趣,大家沉默了数十秒,于洋子很捧姐姐的场,啪啪地拍起手来:“我姐不愧是学霸。”   于洋子可能没恶意,但旁人听来很讽刺。于沁成绩好,又会跳舞,为人有些刻薄,说话也时常卖弄,裘菲的绰号“丑妃”就是她最先叫出来的。一直被嘲笑惯了的裘菲逮着机会就想报复,撇嘴道:“学霸还复读啊,年纪比谁都大了。”   像是被戳了痛脚,于沁一下拉长了脸,毫不犹豫地选择反击:“总比长得比谁都丑好吧,谁不知道你怎么瘦下来的,当心别把自己玩进戒毒所里。”   裘菲立马跳脚:“你还有脸说我啊?也不知道谁勾引老师提前拿到了模拟考的试卷,以为自己可以保送呢,结果被匿名举报了,保送资格取消不说,高考还一塌糊涂——”   眼见又一场争端即将爆发,陆薇薇素来不喜欢跟这些姑娘闹在一块,一拍桌子,特别清高地站起来:“身体不舒服,我先回房了,你们要闲得只能吵架,不如也回自己的房间吧!”   夜色深处,海水银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素馨花的甘甜与海风腥咸的气息,谢岚山结束了一天与一群年轻女孩的嬉笑疯闹,仰身躺入水疗池里。   水令他感到安全,像回到母体中的婴孩,等待着重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整天都跟女学生待在一块儿,被这股青春朝气感染,谢岚山合起眼睛,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十年风起潮涌,十年风流云散,他回忆起警察学校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   那天他躺在草地上,也像这会儿躺在池水中那么悠然平静,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也反躺在这片草地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   宋祁连刚刚听说,谢岚山签署了遗体捐献志愿书。   暖烘烘的阳光催人欲睡,谢岚山闭着眼睛,平静地说:“不止我一个,我的同学们都捐了。”   他觉得稀松平常,但在宋祁连听来却很不安,至少,还没上前线就预想到了死亡之后,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宋祁连其实不怎么理解谢岚山的选择,打从他决定报考警校时她就不理解,她想当然地推定:“你爸爸在前线牺牲了,你妈妈还因为你爸爸的事情病成这样,人之常情,难道不该是你找份安安稳稳的工作,踏踏实实过完一生吗?”   谢岚山拙于表达,想了想,笑了一声。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包容,”反正宋祁连喜欢旅游,走过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人,但没一个像谢岚山这样,说好听了就是充满了神性,说不好听了,就是一刻板顽固的呆子。她仍替谢岚山打抱不平,觉得他太过隐忍退让:“要我有你的身手,就揍扁了刘明放,什么玩意儿,仗着他爸是个领导,天天耀武扬威那样儿。”   谢岚山说:“因为我爸每天都在提醒我。”   “你爸都过世好多年了……”知道谢岚山把亲爹当圭臬当明灯,宋祁连急急忙忙闭嘴,咽下了都冲到喉咙口的后半句话——鬼才能每天跟你说话!   谢岚山好像知道宋祁连要说什么,一点不动气,反倒说:“还记得小学那会儿你问我,为什么我爸给我取这个名字?”   宋祁连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何而来,她爸妈是在祁连山自由行的时候看对了眼,回来以后联系联系就坠入爱河结婚了。而对于谢岚山的名字,她其实也有自己的答案,他看待她的眼神总是温暖潮湿,像山中袅袅的雾气。   谢岚山转头去看宋祁连,淡淡地说:“做人如山,容万物。”   谢岚山回头时分,正赶上宋祁连也朝他在的方向转过了脸,两个人脸对脸,只差一点就能亲一块儿去。谢岚山当即一红脸,觉得自己莽撞僭越,忙往后撤。倒是宋祁连主动靠了过来。   接下来的部分就脱离了他的回忆,四唇相接,成了一个荒诞绮艳的梦。   一个激烈漫长的亲吻过后,谢岚山睁眼看见,原该是一个女孩柔婉清秀的面目,居然变成了另一张更令如今的他的痴迷眷恋的脸,沈流飞的脸。   谢岚山慌忙惊醒。   “老龟蛋,”白天被小丫头们胡搅蛮缠,也就难怪有所思而有所梦,谢岚山低声骂了一句,既骂沈流飞也骂自己,“老龟蛋才喜欢你。”   “你刚才想什么呢,想得你都……”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孩调笑的声音,又甜又脆生,听着像是彭艺璇。   谢岚山睁开眼,这才注意到,刚才小梦一场,这个女孩居然悄悄潜了进来。   彭艺璇目光往谢岚山下身钻,充满兴致地挑着眉毛:“本钱不错嘛。”   “那是。”谢岚山脸不红心不跳,从水里呼啦起身,抄起一旁的浴袍就披在了身上。   小姑娘到底年纪小,调起情来半生不熟的,自以为宽衣解带的动作成熟魅惑,实则特别可笑。谢岚山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了彭艺璇的手,说:“我更喜欢亲手拆礼物。”   说完,就俯身向下,以捕猎的专注姿态一点一点向女孩迫近。彭艺璇欲擒故纵,还往后退,不一会就抵靠在了水疗池边的金属栏杆上,无路可逃了。   谢岚山问她:“你说你杀过人,真的吗?”   彭艺璇反迎上来,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反问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小姑娘调起情来完全不像个生手,谢岚山也不接这话茬,从浴袍口袋里摸出一副手铐,亮在了对方眼前。   彭艺璇一点不慌,反倒笑起来:“原来你好这口。”   警官证忘在了车上,警械总不能再随意离身。谢岚山拿着手铐,垂着纤长华丽的睫毛,以冰冷的金属抚摩过女孩纤细的脚踝。他轻柔得如同以羽毛撩拨,女孩被逗弄得脸红心跳,呼吸急促,欲挣扎起来。   “别动。”他眼皮一抬,以极勾人的眼神攫住对方,然后以手铐轻轻刮过女孩修长的小腿,一寸寸往上游弋。   手铐先铐住了女孩的手腕,紧接着当啷一声脆响,人就被铐在了浴池边的金属栏杆上。   “我去取点东西,去去就来。”谢岚山站起身,欲去还留,回头对彭艺璇抛了个飞吻。   一踏出休闲区,他就深深喘了口气,现在的小女孩真叫人招架不了。谢岚山对这种黄毛小丫头一点不感兴趣,为图这一晚上耳根子清净,直接把人铐定在原地,然后麻溜开溜。   这个金秋的夜晚,天上挂着一弯娥眉月,照下一道光束,仿佛一通由人间通往天国的长廊。谢岚山想去上层甲板透一口气,却看见船长常明匆匆忙忙从底舱尾部的发动机室跑了出来,神色相当慌张,   “船出什么问题了吗?”谢岚山喊了他一声,很随意的一声,常明却像只被惊起的野兔,很夸张地抖颤了一下。然后他回头,看清了站在黑暗中的跟谢岚山,吁出一口气,反倒贼喊捉贼般嚷起来:“你大半夜鬼鬼祟祟一个人在瞎跑什么?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去!”说完,扭头就走。   这个常明是彭家的老朋友,谢岚山到底是客,不便多加追问。他想去甲板上偷口气,人刚踱步出了主舱,目光投向远处,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占领了甲板。   邹若棋与红发裘菲正在交头私语。   这是一艘不怎么太平的船。每个人都有秘密。回到主舱客厅,谢岚山倦得厉害,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 第69章 mean girl(7)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船行得很稳,几乎察觉不出海浪对船身的摇撼。难怪总有人说海洋是生命的摇篮,谢岚山久没这么酣畅痛快,从窗口可以眺望大海,海面几近波平如镜,偶或腾起一两朵浪花,翻卷出点点白色的泡沫。谢岚山为这只有蓝白两色的世界心弦一颤,他长久地、探奇地凝视着大海,感到身体内有一部分正被感召苏醒,犹如聆听自然无言的对白。   起床梳洗,一捧清水刚扑到脸上,就听见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判断出叫声来自休闲区,谢岚山忽地紧张起来,他昨儿夜里有心教训那位处事咄咄的大小姐,故意没解开她的手铐。   谢岚山快步赶往休闲区,女孩子们也都陆续到齐了,又一声高亢的尖叫扎进了他的耳朵。   彭艺璇惨死在了水池边。她仍被铐在金属栏杆上,大理石地面上掉着一把刀,她的白裙上沾满了鲜血,便连她脚边的池水都被染红了。   谢岚山被眼前这个景象牢牢魇住,动弹不得,他本该第一时间上去检查彭艺璇是否还活着,但这个画面太像那个阴森森又血淋淋的噩梦,一下再次触发了他那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他甚至看见了,那个叫卓甜的女孩满面是泪,喊着他的名字乞求饶她一命,但她并没有喊他“谢岚山”,而是喊了另一个名字,听着像是,夜神。   谢岚山恍惚了,明明梦里是他亲手杀死了这个女孩,这个谐音的“夜神”又是谁呢?   肖谷老师的声音急切地响在了谢岚山的耳边:“先解开艺璇,看看还有没有救——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铐上彭艺璇兴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谢岚山此刻懊悔万分,又加上要命的头疼再度爆发,几乎站都站不住了。他强撑着从口袋里摸出手铐的钥匙,轻声喘气道:“钥匙……钥匙在我这里。”   谢岚山交出钥匙,想去看看彭艺璇的尸体,但被女孩们挡住了。   裘菲指着他的鼻子,尖利叫喊:“是你!肯定是你杀了艺璇!”   余下几个女孩跟着一起尖叫:“就是你!就是你!”   五个女孩同时发出尖叫,那可怕的声音炸得他头更疼了,谢岚山试图解释:“你们冷静一点,我是警察,我没有杀人。”   谢岚山将求证的目光投向邹若棋,然而邹若棋却吓得直往在场的唯一一个成年人——肖谷老师的身后躲去,她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开车撞我,还骗我说他是警察……”   这下更说不清了。陆薇薇最先捡起了掉在彭艺璇身边的那把刀,朝着谢岚山一通乱挥,她离谢岚山有段距离,这疯狂舞刀的结果就是差点砍到站在她斜前方的于洋子。   肖谷老师箭步上前,从陆薇薇手里把刀夺下来,然后像母鸡护雏一般,一把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她是老师,她知道自己有义务在这样的时刻挺身保护孩子们的安全。肖谷挡在谢岚山与女孩们的身前,冲着驾驶舱的方向竭声大喊:“常明!常明你快过来!”   但常明可能没有听见,迟迟没有露面。   没能得到船上的男性庇护,裘菲再次尖叫起来,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吓疯了:“早知道不该让他上船的,他会把我们都杀了!都杀了的!”   谢岚山百口莫辩,又怕自己的举动会激起女孩们的过激行为,只能先安抚她们的情绪。   “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除非……”于沁低下头,四下巡视,看见了握在邹若棋手里的那副手铐,将它抢过来,呼啦一下就扔到了谢岚山的手里,她冲他喊,“你把自己铐起来,我们才会考虑相信你。”   于洋子趁姐姐说话的时候溜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举着一把消防斧。斧子的出现将现场的紧张气氛推至顶点,女孩们再度躁动起来,有想夺斧子的,有想夺刀的。   “别动这些利器,当心伤着你们自己!”场面乱作一团,又凶险万分,谢岚山大喊,“好的!只要你们能冷静下来,我铐着也无所谓。”   他将手铐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咔嚓两声就铐结实了。   谢岚山的举动令他得到了一些肖谷的信任,但毕竟关系着五个少女的生命安全,肖谷不敢轻易冒险,只能对谢岚山说:“我现在也很乱,这里就你一个外人,只能先对不起你了,你去杂物间待一会儿,让我跟老常商量一下怎么办。”   谢岚山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又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彭艺璇一眼,也不用肖谷拉扯推搡,他认罚似的自觉走向了底舱。   解释无用,他也不能真向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动手,只能先等她们冷静下来再说,他自己也想安静想一想昨晚发生的事情,推测一下凶手究竟何人。   谢岚山被关进了储物室,枯坐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愕与自咎中缓过神来,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他注意到,手铐上是沾了一点鲜血的。低头闻了闻,味儿只甜不腥,再用舌头舔尝一下,竟真是糖浆。   其实这鲜血的艳色细究起来就不对劲,可他刚才居然没有发现。   储物室里只有一扇封闭的巴掌大小的窗,谢岚山从窗口艰难望出去,能看见几只巨大的白色海鸟,在海天之间平行着滑翔而过。   鸟始终是自由的,人倒身陷囹圄,失了自由。谢岚山替自己感到好笑,舔了舔嘴唇,抬头环视一眼自己眼下的尴尬处境,火柴盒大小的地方,杂物堆积如山,一股刺鼻的异味。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怪沈流飞:“都是你这个老龟蛋,扰我清梦,乱我心神!”   人刚被关进底舱的储物室,彭艺璇就睁了眼,黑黢黢的大眼珠左瞥右晃,她红唇一咧,格格笑出声来。女孩们当中也发出惊呼声,只有邹若棋与裘菲是知情的,余下的都被蒙在鼓里,还当她真的死了。   瓷砖地上的鲜血是人造血包,拍戏用的。   “这个血包,是上次我哥带那个小花旦到游艇上玩的时候留下的,我房里还有一袋呢。”彭艺璇从没被人这么晾在一边,大小姐生气了当然要想办法报复,她从地上爬起来,冷冷一勾嘴角,“本来是想跟他好好玩两天的,谁让他敬酒不吃呢,就让他在储物室里待着吧。”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笑起来眼波横流,灿烂得好比盛夏繁星中最明亮的那颗,然而此刻,她的脸上流露出掌控者的得意、复仇者的喜悦、爱而不得的怨恨、心愿未遂的不甘……这些复杂的情绪经过了一系列微妙的组合变化,最后定格在了一种最为狰狞与丑陋的状态上。   不管怎么说,恶作剧还是得逞了,彭艺璇再次笑起来,这回她笑得更漂亮了,一回头,拍拍邹若棋的脸,很是赞赏地说,“就数你演的最像了。”   肖谷老师愣在一边,她真以为这个女孩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板下脸,注视着彭艺璇说:“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呢,刚才只差一点,我就要拿刀捅那位谢先生了!”   “关你什么事啊?你不就是个保姆吗?”彭艺璇振振有词,一点不觉得这点恶作剧值得大惊小怪,“不该你管的事情少管,你先去把早饭做了吧,你别忘了,你的薪水是谁发的。”   女孩们把谢岚山关进了游艇底舱的储物室,很快又没劲起来。   裘菲说:“无聊死了,这船怎么感觉就没动过啊?”她掏出手机刷了刷,海上,没信号。   于洋子收起自己的DV,跟着抱怨:“现在的游艇不都能上网吗,我还想追剧呢。”   彭艺璇也闷也诧异:“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是有卫星网络,可以上网的啊。”   互联网时代,谁也不想被隔绝在没有信息的孤岛上,星辉号配备了卫星modem,比家用的网络机顶盒稍大一些,但功能类似,通过它可以连接海事卫星联机上网或者给陆地上的人打电话。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么个神通广大的小盒子今天却没起作用。   大伙儿都无聊透顶,邹若棋提议:“可能是坏了吧,我们要不去问问常叔,他能不能修?”   一刻不待,女孩们一起去了驾驶舱,然而常明伏在舵轮上一动不动。   彭家跟常明是老交情。常明早些时候给彭宏斌开车,后来又拿了游艇驾驶证,给彭程看船。彭艺璇打小就管常明叫“常叔”,知道这人没别的喜好,就爱有事没事小酌两口,所以随身常带着一只扁扁的酒壶,很有那么点英伦范儿。   她走到常明身边,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空酒壶,撇一撇嘴,低头附在他耳边道:“常叔,别睡了,快起来给我们检查看看,怎么就上不了网了?”   常明还是不动。   彭艺璇慌了神,往后退一步,让裘菲与邹若棋合力把人翻转过来。   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常明胸口插着一把刀,人已经死透了。 第70章 手拉手,背靠背(1)   周末过后的星期一,汉海市局看门的李大爷一如往常早早地来到了自己的门卫室,他在门卫室的窗户外边发现了一个快递盒。拾起来看了一眼,快递纸盒上写着“务必请重案组陶龙跃队长亲启”,字迹一板一眼,端正得刻意,生怕别人看不懂似的。   李大爷瞬间警觉起来,跟交接的另一个门卫短暂一合计,决定把快递拿给陶龙跃。   一溜小跑进了重案大队所在的办公室,李大爷敲开了陶队长的门,喊他一声:“陶队,这儿有你一件快递。”   李大爷敲门而入的时候,陶队长刚刚在市局里又熬过一个通宵,他蓬着头,红着眼,胡须一茬一茬地在下巴上乱长,连以往狰狞凶悍的那条疤瞅着都不精神了。他一边查资料一边爆粗口:“他妈的谢岚山,死到哪里去了?!”他习惯了有案子跟自己这位兄弟有商有量,但对方直到现在都联系不上。   听见门口的动静,陶龙跃抬头看了一眼李大爷,揉了揉自己乌黑的眼圈,说了声:“谢谢,你放着吧,我一会儿看。”   李大爷临出门还不忘回头,提醒他:“我觉得这东西怪可疑的,陶队你当心。”   不怪陶队长主动性不高、警觉性不够,他这个周末协同省队的人一起办案,连熬了两个大夜,小盹合计不超过三小时,比日日打鸣的鸡都勤快。池晋其人虽拽,但缉毒经验丰富,办起案来更是十分利索,无须冗余的调查与分析,他很快就得出一个判断:禁毒宣传早已扎根校园,对陶静这种平凡踏实、生活就是校园与家两点一直线的高中女生来说,“毒品”二字不啻洪水猛兽,通常情况不会明知故犯主动涉毒,也不会轻易接受陌生人给的毒品。极大可能她是受人蒙骗偶然吸毒,而这个人她不仅认识,有大概率与她一样也是女学生。   毕竟,羔羊会本能地畏惧并远离豺狼,却不会提防自己的同类。   池晋还说,溜冰多能助性,对于初次吸食冰毒的人来说,冰毒的作用更是跟烈性春药差不多,所以,他的直觉是,毒品能够进入高中女生群体,一定有一个女高中生在外从事“冰妹”这样的工作,并由她充当了一锅粥里的老鼠屎、千里堤上的蚂蚁穴,将毒品以某个理由带进了校园。要找出给陶静毒品的这个人,就要重点彻查她的同学当中有没有人突然花钱大手大脚一反常态,又或者经常混迹于KTV、酒吧等娱乐场所。   陶龙跃听完池晋的分析简直咋舌,如今的女高中生实在不得了,居然都敢贩毒了?   陶队长杀人放火的案子破获的多,毒贩没抓多少个,其中多是面目狰狞的亡命徒,还没见过女高中生胆敢这么铤而走险的,这在汉海市局的缉毒历史上都是头一遭。   陶队长将信将疑,按照池晋的这个思路询问了陶静的闺蜜,没想到对方真就很快受了启发,想起了一件原本被她忽略的事情。闺蜜向警方透露说,现在高中女生当中流行着一种神神秘秘的“漂亮药”,说是吃了既能减肥白肤,还能提神鼓劲,药效非常惊人。陶静为了考八百米,冲着这“提神鼓劲”的效果才托朋友的朋友弄了一点来。   至于朋友的朋友是谁,就一问三不知了。   汉海市素有“东方夜明珠”之称,酒吧KTV之类的娱乐场所跟雨后的笋似的满地冒尖,一时半会没法就着“女高中生冰妹”这条线索追根溯源,查明“漂亮药”的出处,内有领导施压,外有百姓注目,整个重案队压力都很大。   待李大爷走后,陶龙跃想看看犄角旮旯里有没有遗漏的线索,又继续查阅了一会儿汉海市内娱乐场所的备案资料,直到上下眼皮直犯冲,这才想起桌上还躺着那么一只快递。   陶龙跃抱着调剂办案压力的心态拆了快递,从中取出一封信,还有数张照片。挺新鲜的,这年头鲜有人还手写长信,尤其这么一笔一划整齐工正的,陶队长提了一点精神,展开信纸,耐心阅读——   “尊敬的陶龙跃队长,原谅我在网上新闻里看见了您的名字,就冒昧给您写了这封信……”   信的开头就用了敬语,态度非常友善。写信的人自称叫姚树新,自我介绍十分详细,还附上了他的身份证信息与高级工程师的职称证书,他开头几句话是这么说的:“我是一名普通的化工厂职工,四年前,我那正在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儿姚媱失踪了,我认为,我女儿的失踪与她的几位同学脱不开干系。”   男人列举了几个名字,陶龙跃对其中一个叫彭艺璇的女孩有点印象,细一琢磨,不就是汉海首富星汇老总的掌上明珠么?   “经过我长达三年多的暗访调查,我可以确定那些看似单纯可爱的女孩都有难以告人的秘密,所以我特地拍了一些照片,以备您日后侦查取证需要。”   陶龙跃放下信纸,将散落在办公桌上的照片拾起来看了看,照片中出现了六个不同样貌的女孩,且从照片的背景判断,确实不是摄自同一个时间,上学路上、晚自习下课、与朋友嬉闹、与男孩偷吻……每张照片的拍摄角度都非常隐秘,看得出来全是偷拍的。   一个中年男人花了整整三年时间跟踪偷拍六个花季少女,这种有些畸形的窥伺欲望令陶龙跃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隐隐感觉不安。   他继续看信,这个姚树新在信里说,由于他无法确定是她们当中哪一个人造成了她女儿的失踪,所以他只好想了个法子,把她们都困在了一个地方——困在了一艘游艇上。   “我也想请陶队长帮忙找一找我的女儿,但由于我本人罹患重病时日无多,所以很抱歉,只能给您和您的队员七天的时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结果如何,我只想在死前再见我的姚媱一面。   当然,为了能够让您与您的队员能更专注于寻找我的姚媱,所以在这期间,也就是从您收到这封信的这一刻起,每过一天我都会杀死一个女孩。同时我还以我多年工作的经验自制了几枚炸弹,全都装在了这艘船上,如果等到第七天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就会炸沉整条船,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想这世上没有父母会愿意品尝连亲骨肉的尸首都找不到的滋味。另外也提醒您,千万不要试图派直升机强行进行海上搜救,因为海面与天空同样空旷,一旦发现异常,我就会提前引爆炸弹……希望您能体谅一个老父亲的爱女之心,以及一千多个日夜里这个父亲思念女儿的锥心之痛,所以与这封信内容相同的另外数十封信,我也寄送给了各大媒体,可能就在您读信的同一时间,全中国都已经知道了一个老父亲的小小请求……”   陶龙跃将信大力拍在桌面上,这不是一个跟踪狂与偷窥癖,而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这封信的措辞从头至尾都非常客气,结尾处还用上了此致敬礼,但它的来意极其不善,是逼着市局的警方在全国人民面前公开这七天的侦查进展,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山崩海啸般的舆论压力。   谢岚山当街击毙暴徒的影响还殷鉴不远,然而陶队长此刻想的还不是这些,薄薄一张信纸,牵系着六个年轻女孩的生命,即便是个恶作剧,听来也非同小可,绝对马虎不得。他从照片中取出两张,来到小梁的桌边一摔,冲他与他身边的丁璃大吼:“你们两个,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去这几个女孩的学校调查一下!”   丁璃还在吃早点,鼓囊着腮帮子说话:“船上装炸弹?不可能吧,咱们这儿又不是美帝,哪儿来那么多枪支弹药?”   陶队长色厉目张,嗓门洪亮:“不可能?这个姚树新是化工高级工程师,研究的就是高能乳化炸药与毫秒延期电雷管,你说可不可能?!”   这下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两人立马丢下手上的粢饭与煎饼,起身出发。   陶龙跃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又拾起余下的照片,一张一张仔细翻看。   这些照片的内容不仅私密,甚至非常危险,一个长脸长发的女孩在跟一个明显年纪足够当他父亲的中年男子拥吻,还有一张,一个头发微红的短发女孩正在向另一个女孩兜售什么物品。   陶龙跃一眼认出来,被兜售物品的女孩正是这回吸毒过量致死的陶静。   若按往日习惯,他一定第一时间就去找谢岚山商量案情,然而眼下时间紧迫,他等不来也等不了谢岚山,思来想去,觉得沈流飞是这个案子最可靠最值得托付的人选。 第71章 手拉手,背靠背(2)   得来全不费工夫,经过调查发现,照片中那个向陶静兜售冰毒的红发女生是圣诺女中的一个高三学生,叫裘菲。陶队长立马带人去圣诺女中,女孩们班级的老师都表示,六个女生,一声招呼不打,齐齐旷课了。   彭艺璇当仁不让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又羡又恨的眼睛眈眈相向,所以一见警察,别的学生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从这些学生口中,陶龙跃得知彭艺璇带着五个女孩一起乘她家的游艇出海了,按说玩个周末就该回来的。   姚树新信里的内容契合了一半,陶龙跃心道不妙,与沈流飞直奔彭家。   彭家住的是地方是新发展起来的科技园区,在外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叫中国硅谷,地皮相当值钱,林立其中的私家花园统统过亿。彭宅就是一栋临河的独栋别墅,繁琐富丽的中式园林设计,掇山高耸,叠石奇巧,竹篱笆上缀着一朵一朵的红色重瓣月季,今儿多云天气,河面上烟雾蒙蒙,淡墨轻岚为一体,一眼望去,仿佛一幅极具气韵的水墨画。   恰巧今天彭大少爷在家。听陶队长阐明来意,家里的阿姨操一口酥软吴音,把门打开,引人进了书房。   彭程是独子,父亲是人尽皆知的名流大贾彭宏斌,母亲是一位电影明星,叫程雅,曾经红极一时,结婚后就息了影,专注在家相夫教子。这对兄妹的长相很幸运地完全遗传了母亲,彭程隆鼻深目,长着一张十分上镜的窄脸,很有几分堪比荧幕偶像的精致俊美。他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衬衣,坐在书桌后,用目光迎接陶沈二人进门。   “坐吧。”彭程招呼客人入坐,从烟盒里取了一支雪茄,问,“要来一支么?”   “不用。”沈流飞说,“高斯巴味道重,烟气太猛。”   彭大少爷眼里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彩:“哟?还挺懂行么。”   沈流飞淡淡道:“已经戒了。”   手指拿捏着雪茄首端,缓缓转动,将其预热点燃。   雪茄叼进嘴里,烟雾款款吞吐,一种优雅装逼的大少爷范儿立马就出来了。身子往后一仰,彭程夹着雪茄,单侧扬了扬眉毛,露出一股慵懒不羁的劲儿来:“有事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还忙。”   陶龙跃望着这个男人,忽然起了个念头:这彭少爷的气质倒跟谢岚山挺像的。   这么一想,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谢岚山是个不折不扣的土鳖,朴实得近乎寒碜,还说彭少爷像他,这不搞笑呢么?   陶龙跃说:“你的游艇可能涉及了一宗绑架案,我们需要你提供一些信息。”   彭程挑眉:“我有三艘游艇,你说的是哪一艘?”   沈流飞向彭程出示了姚树新的那封信:“你妹妹彭艺璇周六坐着出海的那艘。”   彭程草草读了一遍信,还拧着眉头想了想:“那是星辉号,船是我的,但周日是艺璇的十八岁生日,拗不过她跟我缠磨,所以就同意她带着朋友一起出海玩去了。”   陶龙跃诧异:“几个全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你就放心让她们一起出海?”   彭程轻笑:“船长叫常明,是我们家的一个老朋友,为人还可以,还有请来为艺璇辅导高三功课的家庭老师叫肖谷,也跟着一起了。有两个成年人在,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对兄妹年纪相差整一轮,看着关系也不怎么亲近。   陶龙跃说:“也就是说还有一名老师也在游艇上,艇上一共八个人?”   彭程扫了陶龙跃一眼,不怎么客气地说:“没错,八个人,你要数学不好,掰手指头算算吧。”   陶龙跃耐着性子问:“那么你对姚树新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彭程答得干脆:“没有。”   陶龙跃厉目注视彭程,似乎想从他的眼里窥见整件事情的真相:“可我们调查出来,他曾经在星汇集团工作过,他女儿失踪以后就辞职了。他跟你还起过冲突,甚至闹到了报警的地步。”   “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彭程又吸一口雪茄,吞云吐雾,“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每天忙得是百十亿的生意,这么小的事情真的记不清了,你们接警记录里怎么写,那就是怎么回事儿吧。”   丁璃那边一早就把姚树新的资料全调了出来,姚树新没撒谎,至少他给的身份信息没有撒谎。他的女儿姚媱失踪后他曾报过警,还为这事一直跟踪骚扰彭艺璇,甚至跟彭程大打出手过。最后彭家人不堪其扰报了警,而警方对姚媱失踪案的调查结果是她自己离家出走。   面对陶队长的咄咄追问,彭程很无所谓地笑了笑,似乎十分不屑与警方配合把自己妹妹给找回来,他说:“你们可能不太了解我妹妹,她外表看着漂漂亮亮,其实是个内心很畸形的女孩子。她从小就是惹祸精,喜欢靠惹麻烦来引人关注。我爸也是,宠她宠得无法无天,所以你们警方根本没必要把这封信当回事儿,没准这起绑架案就是她自导自演的。”   沈流飞突然问:“那你认识姚媱吗?”   彭程抬眼注视沈流飞,吸了口雪茄道:“不认识。”   陶龙跃还有问题,一旁的沈流飞却起身要走:“没有问题了,打扰。”   话音落地,就扭头离开了书房。   陶龙跃跟着追了出去,离开彭宅后才喊沈流飞:“急着走什么?我话还没问完呢。”   “他在撒谎。我们只有168个小时,已经过去了14个小时,没必要在一个存心隐瞒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沈流飞扭头而去,给愣在身后的陶队长布置了下一步的侦查任务,“现在我们去游艇会,查查那艘星辉号还留下什么线索。”   嘿,这小子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沈流飞大步流星,一刻不怠,陶龙跃一边暗自嘀咕,一边快步追上去:“等、等等我!”   陶队长赶到游艇会,还没找当日在岗的工作人员问情况,就被一通争执声引去了注意力。吵架的是一男一女,一个操京骂,一个爆着海派粗口,两个人的骂声此消彼长,男的声音像机关枪般一阵突突,女的则跟唱戏似的,一声更比一声嘹亮高亢。   男人身后停着一辆白色悍马,身边还站着个金秋天气还一身短打的妙龄美女,两个人一起推搡跟他们吵架的那个中年女人,周围挤着一些好事的观众,交警也来了。   陶队长亮了自己的警官证,问那位看着二十郎当岁的交警同志:“怎么回事?”   小交警如见救星,大约说了下情况,中年女人的跑车占了男人的车位,一般情况占了也就占了,人来了把车开走,把车位再让出来得了。偏偏玩得起游艇的基本不是普通人,双方脾气都很大,中年女人先骂了句脏话,男人就不干了,仗着自己的悍马筋骨硬朗,直接开车撞向了女人的跑车,撞得车头变形,发动机都露出来了。   开悍马的男人听交警阐述事发过程,也冲过来。他看陶龙跃一身匪气与英气混合的复杂气场,尤其眉骨处一道大疤,看着相当摄人,便一把拉住他问:“是领导吗?”   陶龙跃说:“重案大队队长。”   “那就是领导嘛!”男人也委屈,抬手指着自己被抓伤的脸说,“是那个臭三八先动手的,领导你看,我脸都被她抓破了!”   “少恶人先告状!”中年女人不甘示弱,抓住了陶龙跃的另一条胳膊,“是他撞我的车,我才抓他的!”   “你要不撒泼我会撞你的车吗?你要再撒泼,我连你人一块儿撞!”   “别吵了!”陶龙跃咳嗽一声,问中年女人,“你为什么停人家的地方?不管到这儿来是停靠自己的游艇还是租赁别人的游艇,这种会员制的地方,应该都有自己的车位?”   男人插话,又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指戳女人的脸:“对啊,就是这个臭三八停我的地方!”   陶龙跃一眼瞪过去,拔高了嗓门:“让你别吵了,再吵跟我回局子里吵!”   中年女人解释:“也是我的车位被人占了,我今天不是来出海的,来办事儿的,想随便停一停,办完事就走。”   跟着交警小同志一块儿去了女人的停车位,嘁嘁喳喳一通闹,终于发现了乱停车的始作俑者,陶队长恰巧还认识那辆车。   谢岚山的车。   一场闹剧,人没伤着,车撞烂了也不是赔不起。交警小同志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继续处理这起事故去了,陶龙跃则陷入了沉思之中,谢岚山的车怎么会停在这个地方?   自打在省队的池晋那里吃了瘪,陶队长就很不痛快,只不过忙着查案子,没空惦记自己这不靠谱的老友。然而这会儿想了想,谢岚山以前是不靠谱,但也没这么不靠谱过,不会大案当前还不接电话,不见踪影。如今他的车莫名出现在这个地方,必有蹊跷。   陶龙跃对沈流飞说:“这小子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沈流飞语气冷淡,但眉头也已微微蹙起,“别自己琢磨了,叫个工作人员来问问就清楚了。”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工作人员,向陶队长解释说,这辆车的车主那天是扶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来的,因为是警察,也就让他随便停车了,后来可能跟着对方一起出海了。   “跟一个受伤的小姑娘一起出海?”沈流飞问,“你还记得他上的是哪艘游艇吗?”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星辉号啊,那天星汇的彭小姐出海,提前一天我们都做过详细检查的。”   为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慌,市局紧急通知各大传统媒体与门户网站暂压下姚树新的那封信,这会儿六个女生被劫持到游艇上的新闻还没发酵。陶龙跃心下一紧,已知事态不妙,赶紧又问游艇会的工作人员:“你怎么确定这辆车的车主跟着小姑娘们一起出海了,有没有可能是你记错了?”   “这还能记错?”工作人员还嫌陶龙跃多此一问,笑笑说:“那可是星辉号,这儿最豪华的一艘游艇,谁不多看一眼啊。再说,那个男的长得比明星还打眼,十个人里十一个得盯着他看,上没上船能不记得吗?”   就当日星辉号出海的情况询问几句之后,陶队长让工作人员先走了。   “你觉得阿岚真在那艘船上?”陶龙跃看了沈流飞一眼,从他那晦暗不清的眼神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小子什么体质啊?尽招这种要命的大案子!”   沈流飞面无表情半晌,然后眉头皱结,睫毛一颤,开口说:“也好,不是只有一群女孩被置于了这么危险的境地,至少还有一个警察。”   他极轻极轻地喘了口气,刚才某一瞬间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现在才缓过一些。他说不上来对于眼下这个情况,自己到底是揪心,还是舒心。   四年前失踪的女孩姚媱与船上四个女孩都念同一所中学,如果没有失踪,也会从圣诺女中的初中部直升上高中部,但她应该不认识邹若棋与于洋子,邹若棋是高二那年才转学来的,于洋子则不跟别的女孩念同一所初中。   不是同一班级,彭艺璇与姚媱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就连学校开设的业余兴趣班都不在一块儿,彭艺璇她们大多喜欢跳舞,姚媱则加入了围棋社,她与这个小团体的成员各方面都相去甚远,就是平行线似的两拨人。   女儿失踪以前,因为成绩每况愈下,甚至经常逃学厌学,姚树新曾经翻看过女儿的聊天记录。他发现她女儿与一个网名叫“范西屏”的男孩子过从甚密,两人经常在网上开个棋室,下棋的同时无所不聊,还说些“喜欢”啊“爱”啊的字眼。姚树新是个搞了半辈子化工技术的大老粗,老婆早早跟人跑了,他一个单亲父亲拉扯个孩子不容易,疼女儿的时候拼命疼,一旦发怒就要动粗。   挨了父亲一顿毒打后没多久,姚媱就失踪了,失踪前在网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范西屏,所有人都说我是泥里的蚯蚓,只有你认为我是空中的鸟儿,所以我也将像只自由的鸟,一往无前地飞向你的身边。   警方判断是女孩是由网恋导致的离家出走,因为姚媱不仅留下了这句话,还有邻居看见她失踪当天逃课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又离开了。   而那个范西屏也再没在网上出现过,顺着IP地址查过去,发现是家学校附近的网吧。学校叫阜兰中学,传统意义上的差学校,跟姚媱就读的圣诺女中比不了,老板为了昧心多赚学生的钱,从来不核实身份证,监控也形同摆设。   当时办案的警察们负责地去阜兰中学查了查,也走访了网吧附近的公司、工厂甚至建筑工地,然而查无此人,那个名叫“范西屏”的网友自此再没在网上出现过。   姚树新很懊悔,从头看了女孩与那个范西屏的聊天记录,却从中发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女儿一直在受同校同学彭艺璇的欺凌,对方甚至要挟她,如果她敢告诉老师家长,就要她的父亲失业。   他后来仔细一回想,才意识到女儿身上常常都有磕碰出来的青紫,可每次问她,她却支支吾吾,只说自己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摔的,再逼问得紧些,女儿就哭了。   姚树新认为,是彭艺璇与她那个小集体欺负了自己的女儿,才使她逃避上学后又离家出走,甚至他有了个悲观的想法,女儿或许已经在无人认识的地方自杀了。   但当时女孩们的教导主任否定了姚树新的看法,理由是,没理由。   姚媱是个太平凡的姑娘,既不漂亮也不聪明,除了一手围棋特长,整个人乏善可陈。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似乎也就一双大黑眼珠子灵动一些,但她留着个齐肩发,终日蒙着个脸,低着个头,显得落落寡合,与谁都不亲近。   而彭艺璇不一样,她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长得漂亮嘴还甜,能歌善舞成绩也好。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蚯蚓,前者何须与后者争长较短,没理由。   姚树新不信,可能也是潜意识不愿意相信是自己造成女儿的出走,所以去彭家闹了好几回。一开始办案民警体恤他女儿走失,以规劝教育为主,也不重罚,但姚树新越来越偏激,越来越疯狂,最后终于被逮进了拘留所。离开拘留所时,姚树新满目狰狞地撂下狠话,他一定会让彭家人得到报应。   往后就再无音讯了。   这些信息都是沈流飞从老案卷里调出来的,他问陶龙跃:“彭艺璇家境富裕,有没有可能教导主任受了姚家的好处,故意隐瞒包庇?”   陶龙跃回答:“这个当时办案民警就查过了,那位教导主任还是语文教研组长、学校里的骨干教师,有的是家长想送东西套近乎,她从没有收过,连私下补课都没有,确实是一位清正的好老师。”   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资料,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姚树新这些信是快递送的。他本人始终没有露面,是已经潜伏在了那艘游艇上,还是派了一个帮手混迹在船上的八个人中间,自己则在这座城市的暗处悄悄观察?”见沈流飞没回话,陶龙跃继续说,“那位教导主任的话是当时办案民警判断姚媱离家出走的重要根据,后来拘留姚树新也没有任何问题,人找了,只是没找到。只不过,彭程明显有所隐瞒,这个案子难道还有内情?”   沈流飞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他对陶龙跃说,趁还没下课,我要去圣诺中学看一看。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圣诺中学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沈流飞如愿见到了女孩们的教导主任,梅淑敏。   年过五旬的梅老师衣着简朴,梳着个一丝不苟的盘发,面貌相当威严。已经放学了她还在办公室里,正在批评一个男学生,听着好像是他辱骂了学校清洁工,还故意折断了对方手里的笤帚。   男学生很不服气:“我爸爸有的是钱,我陪她精神损失费就是了!不行的话,我还可以让我爸爸给学校捐款!”   “一个人的品行修养与钱多钱少无关,如果你爸爸认为钱能解决一切,我认为他比你还需要接受教育。”梅老师一抬头,看见沈流飞立在门口,便结束了这次谈话,“你能够勇于承担还是值得表扬的,但钱不用你捐,我要罚你做一个月的值日生,你只有劳动了,付出了,才知道什么是尊重。”   男孩嘟嘟囔囔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舅舅是区教育局局长,走着瞧……”   梅老师该是也听见了,但全无所谓,抬头对沈流飞一笑:“请进。”   这样一个老师的话语确实很有分量,沈流飞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时的办案民警采信了姚媱离家出走的说法。   “我在汉海市警察局工作,想向您打听一个学生的情况。”沈流飞向梅老师询问了姚媱的情况。   对方还记得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子,她还是坚持她原来的说法,说姚媱沉迷网络,逃课旷考早恋,冒充家长签字,一旦被识破就满嘴谎话。她毫不怀疑她真跟蚯蚓一样,随随便便又钻去了哪里。   何况,彭艺璇欺负姚媱也没有任何理由。   沈流飞忽然问:“姚媱在失踪前,有没有跟你提过她被彭艺璇那个小团体欺凌的事情?”   “是说过一次。”梅淑敏似乎不喜欢这个问题,不耐烦地说,“但这个小丫头就喜欢撒谎。”   “我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我注意到姚媱班上的主要课程都是男教师,只有语文老师是你,而姚媱成绩虽不佳,语文成绩尤其是作文分数还不错,可能你就是她最喜欢的老师。我想,她如果不敢告诉她父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唯一能够倾诉对象就是你了。”沈流飞淡淡说,“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个绝望中来向你求助的小女孩是在撒谎呢?”   “彭艺璇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学生,没有必要欺负姚媱,而姚媱谎话连篇,为了逃学什么都说。”梅淑敏不改自己的判断,冷声质问对方,“你想说我收姚家钱了,是么?”   “不是,问题就在于你没收钱,你是一个好老师。”沈流飞微微蹙眉,“明朝海瑞,当然是个好官,但他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刻板印象。”   梅淑敏沉下脸:“你懂的很多。”   “谢谢,我问完了。”临出门之前,沈流飞驻下脚步,回头问,“您有没有过一瞬间,怀疑自己当时的判断错了?”   梅淑敏神情严肃地望着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她坚定地回答:“我没有错,我不会错的。”   离开圣诺中学,沈流飞抬眼望见窗外天色向晚,夕阳如锦,天上的云都跟洇过水似的,饱蘸着一片洋红,由淡到浓,将这缎子似的天空濡染得分外漂亮。   他意识到,第一天就快过去了。   他戴着头盔,骑着重型摩托,在灯火渐渐爬升的街道上飞驰,旋转手把,不断加速。   一声极刺耳的刹车声刺破了这个宁静的傍晚,沈流飞停下车后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谢岚山的楼下。   明知人不在,他也这么仰头望着他的窗口,气息缓一阵急一阵,好像很无所谓,好像他这颗心都快揪碎了。   正碰上把猫送来谢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是来带着猫粮来看猫的,她知道谢岚山办起案来不着家,所以有事没事都会过来看看上回送来的五只奶猫,帮忙铲个屎,喂个粮。   小姑娘从门垫子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利索地开门进屋。沈流飞也知道谢岚山喜欢把钥匙放门垫子底下,很随便也很自信,他家里没有值钱东西,不怕贼惦记。而且这一地界都知道他是警察,想来也不敢随便。   五只奶猫争先恐后地朝人脚边挤过来,看来是饿了。   小姑娘一边蹲在地上往猫碗里添粮,一边问站在她身后看她喂猫的男人:“你是沈流飞吧?”   上回只是匆猝打个照面,还没做过自我介绍。沈流飞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姑娘笑笑,指了指两只白猫说:“小谢哥哥说他最喜欢这两只,最想揍的也是这两只。”   奶猫长得很快,半个月没见能大一圈,只只漂亮,个个可爱,而这两只通体雪白的,纤细优雅,看着好像是比别的高冷一些。沈流飞想起那天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奶牛,问小姑娘:“这只黑白的有名字了?”   “这只啊,”小姑娘转过头,嫣然一笑,“这只叫小爱。我跟小谢哥哥说了这是公猫,叫这个名字不合适,他非不听。”   沈流飞的目光又移到那只叫小岚的奶猫身上,发觉它尤其像谢岚山,会在吃粮前扭动身子把别的猫挤开,很是带些“混混”的痞气,但当意识到你盯着它看,它便回头冲你撒娇似的喵地叫上一声,十分狡黠。   沈流飞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以一种逐渐柔情起来的目光看着那五只奶猫吃食,一幕一幕与谢岚山相识的情景也在眼前掠过,宛然如昨天发生。他情不自禁地弯了嘴角。   姑娘喂完了猫,准备回家了,走到门口扭头问沈流飞:“你不一起走吗?”   沈流飞摇摇头,在缓缓下沉的夜色中仰头后靠,闭上眼睛:“我再坐会儿。” 第72章 手拉手,背靠背(3)   常明死了,死得太过离奇蹊跷。   女孩们纷纷猜测:“会不会是那个谢岚山干的?这儿就他一个外人,也就他能够一刀杀死常叔吧?”   “如果是他干的,你们该谢谢我,最危险的凶手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彭艺璇从兜里摸出手铐的钥匙,一扬手,就扔进了大海里,她说,“等上岸,我们就把他交给警察。”   于洋子摸着下巴问:“可是,我们怎么上岸呢?”   比起纠结常明是被谁杀害的,一个更紧扼的问题马上就把大家击倒了——这里没人会开游艇,卫星通讯设备又出了故障,在没有信号的茫茫大海上,她们该如何脱险自救。   “我爸要是联系不上我,一定会报警的,警方会出动直升机进行海上救援,我们只要耐心等着就可以了。”彭艺璇倒是一点不担心,与大伙儿的惊惶失措完全相反,她甚至显得很高兴,“船上什么都有,比你们家都好多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时间这东西很怪,心宽的那些人,两眼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可若心上硌着些什么,就度日如年,分分钟都是煎熬。一船七个女人,六个女生一个老师,基本有个共识,这会儿人都聚在一块儿比较安全,所以除了各自上厕所的时候会短暂离开,基本都待在主舱里。   待是待在一起了,但貌合神离,随着时间滴滴答答流走,一种古怪又不安的氛围悄然蔓延,有的惦记着周一的课,有的想的是常明的死,反正女孩们各揣心事,干什么都不喜兴。   晚饭是肖谷老师做的,船上没什么新鲜食材,肖谷物尽其用,做了几盘番茄意面。陆薇薇糖尿病严重,饭前回了一趟自己的卧室,用胰岛素笔给自己注射。   然而一顿饭,女孩们草草扒拉几口就都没了胃口,撂下叉子不吃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船舱里的气压莫名很低,彭艺璇感到无聊,笑着提了个建议:“我们玩桌游吧,狼人杀怎么样?”   她吩咐邹若棋去取房间里的桌游,但众人纷纷表示,毕竟刚刚死了一个人,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兴趣。   “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没劲,都说了一定不会有事儿的。”饭桌上,彭艺璇终于发了脾气,怒冲冲地起身,准备回自己的主卧。   裘菲喊她:“艺璇啊,还是待一起吧——”   话音刚落地,客厅里的灯突然灭了。目不视物的女孩们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破了胆,失声尖叫。   “大家别慌,待在原地!我去看看,可能是跳闸了!”肖谷老师用手机照明,起身往客厅外走。   肖谷老师前脚出门,伴随着女孩们的尖叫声,一个稚嫩的童音唱了起来:   “谁在阳光下掩藏罪恶/谁在黑暗中满手鲜血/看啊/背后面对你的人已举起尖刀/你却像无知的鸟儿般任人宰割……”   歌声非常甜美清脆,但明显是从录音机之类的设备里发出来的,而且经过了变声处理。   忽然间,歌声戛然而止,这个变了调的、童声童气的声音开始说话了:   “姐姐们,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说出你们六个人中各自不为人知的险恶秘密,注意,这个秘密越阴险恶毒你就越安全,而且不能重复哦,不然常明之后死的人就是你。”   黑暗催生了恐惧的情绪,跟疽疫似的一个传染一个,很快就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蔓延开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胆子最小的邹若棋头一个喊起来:“匿名举报于沁跟她数学老师的人就是于洋子!”   正因为这封举报信,于沁丢了到手的保送名额,喜欢的那位数学老师也被学校除名,自此郁郁不知所踪,继而她高考失利重新复读,还得每天忍受着同学的指戳与白眼。顺风顺水的人生轨迹全因为这封举报信被彻底反转,每每想起,于沁都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是你!我是你姐,你却在背地里举报我?”她甚至忘记了此刻身处的诡异境地,凭着灯灭前对妹妹站位的记忆,扑上去就勒住了她的脖子。   于洋子的脖子被姐姐于沁勒住了,她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会如那童声预言般死去,便也跟着挣扎叫喊:“我知道裘菲在学生中卖一种‘漂亮药’,其实就是贩毒!”   裘菲神经本就高度紧绷,听到自己的名字,犹如被死神点了名般,立即喊了起来:“彭艺璇杀了一个叫姚媱的女生,她是我们的初中同学!”   这是狗咬狗的疯狂现场,为求自保,每个人都不惜去揭开别人的华美裘皮,展露丑陋的虱子与血淋淋的伤口。彭艺璇不比别的姑娘已经怕得胡言乱语,甚至隐隐觉得这事儿有趣。即使被点了名,她也慢条斯理:“我那只是故意伤害,当时姚媱并没有死,陆薇薇才是第一个提出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人。”   一片混乱中,一直没有吭声的陆薇薇突然倒了下去。   电来了。可能是外头的肖谷老师启动了合闸开关,全船又恢复了供电。姑娘们发现,倒在地上的陆薇薇脸色煞白,汗水淋漓,她呼吸又深又快,四肢也不断抽搐,犹如过了电一般。   短暂的停电之后,被关在储物室里的谢岚山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听见了尖叫声,即使相距甚远,这些女孩子齐声发出的分贝也不容小觑。   谢岚山被关了一整天,渴得口干舌燥,饿得眼冒金星,也没人来送个饭、递个水,好像完全被那群女孩子忘在了这个狭仄拥挤的角落里。然而此刻,他担心外头出了什么事,就把自己这点不痛快全抛在了脑后——尽管那些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心眼又坏,但到底都是未成年,他客观上不能、主观上也不想跟这些丫头们计较。   他想找个铁丝之类的东西撬开他的手铐,结果却在一通翻找后,发现了藏在隐秘处的几大包奇怪的颗粒。   形状像是大颗粒的海盐,颜色是紫红的。   多年缉毒卧底的生涯令谢岚山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他冷汗骤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戒备地凸立起来,这是冰毒提纯物,红冰。   难怪那晚上他遇见的常明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就是要藏这东西?谢岚山稍一琢磨,常明肯定借着给彭家少爷看船的便捷干起了毒品买卖。毕竟游艇贩毒,隐蔽性强,谁会想到价值几亿的游艇竟是藏毒之地呢,这当然是最好的掩护。   “有人吗?来个人开门,让我出去!”   情形越发扑朔与危险了,谢岚山开始砸门。他双手被铐,行动很不方便,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出去。   又砸又喊了七八分钟,终于引来了一个人。   邹若棋听从彭艺璇的安排把谢岚山诓进了储物间,本就内疚,眼下船上真死了人,她就愈发不安了。   她战战兢兢地摸索至游艇底舱尾部的储物室前,又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你真的是警察吗?”   “我真的是警察。”谢岚山一见对方这般忸怩吞吐的模样,立即意识到确有事情发生,他透过门上的小窗问:“是不是船上发生什么了?”   邹若棋依然害怕,不敢靠近,只站在远处说:“开船的常叔死了。”   谢岚山愣了一愣:“常明死了?怎么死的?”发现红冰之后,他原本担心常明这个毒贩子会对这些女孩不利,倒没想到最危险的人物居然第一个就死了。   邹若棋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他的胸口被人刺了一刀,伏在舵盘上就死了,姑娘们都吓坏了”   谢岚山诧异:“一刀毙命?”   邹若棋点头:“确实只有心脏处一处刀伤。”   谢岚山感到费解,常明是当过兵的,单凭他这块头与身手,全船的女人一拥而上都干不倒他,居然还能当胸给他一刀?何况昨夜里他在驾驶舱附近的客厅里睡觉,没听见一点打斗的异响,就算是他谢岚山,要悄无声息地伏击常明也不容易。   想了想,谢岚山又问:“现在没人开船了,你们能跟外界联系上吗?”   邹若棋摇头:“联系不上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通讯设备都故障了。”   谢岚山继续问:“那姑娘们呢,都没事吗?”   邹若棋摇摇头,吞吞吐吐:“我们都没事,就是……”   谢岚山急了:“就是什么?”   “停电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听上去像是哪里藏着的录音机定时发出来的,这个声音让我们互相说出对方一个龌龊的秘密,谁不说下一个死的就是她。陆薇薇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倒下去了……”说到这里邹若棋打了个寒噤,显然,一个成年男性的突然死亡与密闭空间滋生的黑暗摧毁了她的理智,她是真的对此深信不疑,“饭前薇薇注射过胰岛素,所以于沁说她昏迷是胰岛素打多了。因为以前在学校里也发生过一次,就是胰岛素一下打多了,由低血糖引起了昏迷。现在她们把她扶到卧室床上去了,让她躺着休息,又准备冲糖水喂她……”   谢岚山不禁皱起了眉头,又是一番沉吟掂量。面对这种突发状况,这些女孩的反应顺理成章,然而先有常明离奇被杀,再有神秘的童谣预言,太过顺理成章的反应反倒令人生疑,会不会正中了凶手的下怀?   他神情严肃地问邹若棋:“陆薇薇倒地后你接触过她吗?她的呼吸是不是又深又快,嘴里有没有烂苹果的气味?”   邹若棋回忆一下,喊起来:“有!那味儿挺重的,离得近都闻得到!”   果然!谢岚山惊道:“你赶紧去把你的朋友们拦下来,不能给陆薇薇喂糖水!”   邹若棋也吓了一跳,忙问:“为什么呢?”   “呼吸深快且嘴里有烂苹果味道的糖尿病人是高血糖昏迷,而不是低血糖昏迷,我怀疑有人把陆薇薇的胰岛素笔给掉包了,这个时候再喂糖水就是雪上加霜,陆薇薇必死无疑!”谢岚山神情严肃,眉头愈紧,眼下救命如救火,他以极快的语速吩咐邹若棋说,“你看看船上有没有茶叶,泡一杯茶水加上食盐,喂陆薇薇喝下去。记得一定要让她侧卧,不能平躺,因为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会引发呕吐,平躺会造成呕吐物倒吸进气道,极可能当场窒息死亡,今晚你就守在陆薇薇的床边,注意排出她的呕吐物,并随时准备给她做心肺复苏。”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邹若棋听得懵懵懂懂,但飞速转动大脑,把谢岚山的话都记了下来。她扭头就往楼上跑,没跑两步,谢岚山又在她身后喊她。   邹若棋回过头,一脸疑惑地望着对方。   谢岚山冲其一笑:“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你们当中现在有个凶手,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   “对不起……我不该帮着彭艺璇陷害你……”难得来个人,这个男人却一字也不提自己的处境,没求她放自己出储物室,反倒一颗心都毫无芥蒂地系在了别人身上。邹若棋眼里隐泛泪光,又强忍着眼泪冲谢岚山一笑,“我现在信你是警察了!” 第73章 手拉手,背靠背(4)   尽管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市局要求收到姚树新那封信的媒体保持沉默,但还是有好事的自媒体捅娄子不嫌事大,率先将信的内容披露到了网上,瞬间掀起轩然大波。第二天一大早,失踪女生的家长就拉杂着亲戚朋友,将市局的重案大队团团围住。他们要求警方给出具体的营救办法,无论查到什么、查不到什么,都得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距信上给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说不定我家洋子已经出事了!”这是于洋子的母亲。她是个自强自立的单身母亲,起早贪黑练着摊,生活给了她一张布满尘霜的脸与一个无休止抱怨的大嗓门,然而此刻,一句话还没落地她就嘤嘤哭了起来。   “我家薇薇糖尿病很严重,我都不知道她带的胰岛素够不够,你们是警察,就干干坐着,不想办法吗!”这是陆薇薇的父亲。他是个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平日里习惯了点头哈腰,对谁都是笑脸殷殷,然而此刻,这个憔瘦矮小的男人居然向整整高出他一个头的警察挥出了拳头。   小梁和丁璃耐心给家长们做工作,但不抵用,一个家长动起了手,其余的家长很快也失了控。小梁的下巴被砸了一拳,也没还手,丁璃的马尾都被扯散了。   九点一过,阳光就驱散了灰蒙蒙的晨雾,旺得人睁不开眼。陶军经过了重案大队的办公室,停下脚步,肃然默望着鸡飞狗跳的重案大队办公室。他轻声叹气,这些家长赶不得,劝不走,可怜天下父母心。   最后陶龙跃不得不亲自出面,一把将冲突在一块的小梁与陆父分开了。为了安抚家长们的情绪,他拔高音量,实话实说:“我是重案大队的队长陶龙跃,各位家长先听我说一句,有一位公安干警就在那艘游艇上。”   “真的吗?”场面暂时得到了控制,于洋子的母亲稍宽了宽心,但仍不敢全信,“那警察……行不行?”   “行!”陶队长掷地有声,“他是整个汉海市局最优秀的刑警,刑侦水平很高,立过功,破过不少大案子!”   话是这么说,但陶龙跃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熬过一个漫长的无眠夜,他跟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道这一夜过去,那艘船上发生了什么,也许真有一个年轻生命已经随太阳升起而凋零了。   陆薇薇的父亲虽不蛮横动手了,但一开口就喷涌出两股老泪,看着怪令人揪心的:“可我女儿……我女儿的身体……”   陶队长耐心安慰:“我相信我的同事能照顾好您的女儿,也请各位家长对我们公安干警能有些信心,你们可以回家等消息,也可以杵在这里,帮不上忙还耽搁我们破案。”   前脚刚送走焦急的家长们,后脚就迎来了省队的池晋。   对于眼下的危急情形与舆论压力,池晋的态度是,直接派直升机在海面上搜救,随后对失联游艇进行强攻。   陶队长很窝火,不为急得火上梁的家长,不为咄咄逼人的池晋,却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陶龙跃说:“谢岚山在船上——”   池晋冷笑一声,打断他:“正是因为谢岚山在船上,我才不放心,与其放任他恣意妄为,惹出大祸,不如直接强攻,还有胜算。”   陶龙跃听不得这种编派自己兄弟的话,正颜厉色道:“池队,你比我能干,你年纪轻轻就是三级警督,但这儿是汉海,是重案大队,除非上头下了命令,否则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工作。”   池晋冷声道:“这就是上头下的命令。”   陶龙跃不信:“什么?”   这个时候,陶军走进了办公室,   “这是真的。”陶军沉着脸,给亲儿子带来一个来自上头的命令,说刘副局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由池晋来指挥,要求各大队务必全力配合。   池晋一张俊脸毫无表情,伸手一提座机话筒递在了陶龙跃面前,语气不容置疑:“麻烦陶队长联系海警总队,尽快安排海上搜救。”   陶龙跃没接这话筒,他皱着眉,拧着脸上那道伤疤,跟池晋、跟自己的亲爹犟着,然而后背冷汗涔涔,越来越没底气。   “长痛不如短痛,难道等船上的女孩子们都被凶手杀光了,你再登船营救,到时什么都晚了!”池晋见对方迟迟不动,又在心里冷笑一声,把座机提到眼皮子底下,打算自己拨号——   可号码还没拨出去,手腕就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给压住了。那手的皮肤又润又凉,但手上劲道很大,牢牢按住他的手腕,一时动不了了。   池晋反应过来,使劲争了一把,竟没争过,话筒咔一声被迫撂下了。   池晋没吃过这种亏,一下血冲头顶,怒冲冲地回过了头,结果却是一腔戾气投进了千尺寒潭,正对上一双狭长犀利的眼睛。他认得这双眼睛,知道这是省里来的专家,面上便带上了几分客气,喊他一声:“沈老师,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沈流飞松了手,客客气气地说,“有个问题想向池队讨教一下。”   池晋说:“你说。”   沈流飞说:“姚树新既然在信里说了,一天杀掉一个困在船上的女孩,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人在陆地上,而船上八个人里有一个是他的内应?”   沈流飞的分析不无道理,池晋点了点头:“暂且排除这信是姚树新虚张声势,那要做到一天杀一个人,也就剩下两种可能,姚树新本人就在船上,但我认为不会,他还需要时刻关注着我们找人的情况,所以我也倾向于沈老师说的,船上有他的内应,他们会在必要的情况下用卫星电话进行联系。这也是我认为警方必须赶紧强攻的理由,一是敌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二是他会顾忌自己同伴的性命,不会真的炸掉整艘游艇。”   “未必。”沈流飞说,“池队也看见了今天这些父母,为自己的孩子一反常态,马虎的变敏感了,懦弱的变坚强了。我刚刚查访过姚树新的老邻居,知道他与妻子因性格不合离婚,但夫妻二人都很疼爱女儿,由姚媱失踪闹出的这个案子已经人尽皆知了,姚媱的母亲为什么至今没有出现?”   池晋皱了皱眉,确实,为了找回唯一女儿的下落,为了替女儿洗雪沉冤,为人父母者真的会豁出一切。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沈流飞眉头微皱,“但有一个情况不是猜测,而是必然会发生,一艘游艇至少囤有数千加仑的燃料,一旦发生爆炸,狭小密闭空间内的人极难逃生,贸然强攻,可能赔上的就是八条人命。”   池晋说:“那沈老师的意思是?”   沈流飞说:“我建议各司其职,甲板之上的事情就交给谢岚山,而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查出姚媱当年失踪的真相。”   “你相信谢岚山做得到?”   “我相信他。”沈流飞平静注视着池晋的眼睛,坚定地说,“谢岚山是这样的人,就算拼上他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会保住这些女孩子的安全。” 第74章 手拉手,背靠背(5)   邹若棋真就一夜没睡,也不图安全跟别的女孩待在一块儿,她整宿睁着眼睛,听从谢岚山的吩咐陪护在陆薇薇的床边。果然如谢岚山所说,陆薇薇夜里呕吐数次,亏得邹若棋及时清理了她喉咙里的呕吐物,这才没活活被秽物憋死,逃过一劫。   天色迷蒙不清,其实已经一夜过去,邹若棋趴在床头,一夜没合眼睛,她熬得腰酸背痛,困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忽然间,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邹若棋不敢不谨慎,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把脸贴在门上问了声:“谁?”   “是我,肖谷。”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肖谷老师与于洋子。   客舱两人一间,于洋子原本跟姐姐于沁一个屋,但经过了昨夜的兵荒马乱,她没胆子再跟姐姐独处一室,主动提出要跟肖谷一屋,如此将就了一宿。   肖谷来喊邹若棋去吃点东西,邹若棋却不肯。她一双眼睛迷迷瞪瞪,欲睁难睁,还使劲撑着:“我答应过的,这一晚都要守在薇薇身边。”   “你答应谁了?再说,现在天已经亮了。”肖谷老师轻拍了拍邹若棋的肩膀,温声劝她道,“你跟你的同学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来替你守着。”   到底熬不住了,邹若棋想了想,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跟想起什么似的忙回过头,女孩定定望着肖谷,双目迸发出一束活泼灿烂的光来:“肖老师,没有那位谢警官,薇薇现在已经死了。”她十分诚恳地请求说,“我们把他放出来吧,他千真万确,就是警察!”   肖谷老师木着脸点点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浮现一点点笑容。   一宿干坐着,腿有些麻,一开始走路不利索,还得由人扶着。邹若棋问紧紧挨着自己的于洋子:“昨晚上你睡得怎么样?还有发生别的怪事吗?”   “没有,累一天了,倒头就睡着了。”可能年纪小,一群丫头里数于洋子最没心没肺,害怕的时候好像天崩地裂,不怕了就头一个回房睡觉了。她慢吞吞地往前走,忽地跟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凝重,“有件事情挺奇怪的,我昨儿不是跟肖谷老师一个屋么,我发现她的床底下掉着一粒胶囊……”   “头疼脑热都要吃药么,”邹若棋不以为意,“有什么奇怪的?”   “我没说清楚,不是一粒胶囊,是半粒,蓝色的,有点像我们平常吃的头孢。应该是她把胶囊拧开了,里面的粉末还洒了些出来呢。”没告诉邹若棋自己把这半粒胶囊拾起藏好了,于洋子摇摇头,“我也说不好,可能我太多心了吧,常叔死了,薇薇又这样了,我是真的害怕。”   低血糖昏迷,只要灌糖水就好了,但高血糖引发的不适,就没这么容易应付了。饮下大量含盐的茶水之后,酸中毒症状有所缓解,但陆薇薇意识障碍仍然存在,她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昏沉嗜睡,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邹若棋刚随着于洋子出屋,陆薇薇又想吐了。肖谷老师扶着女孩从床上坐起来,用垫着纸巾的手接下了她的呕吐物。   唇边秽物汩漫,散发难闻气味。陆薇薇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看见了肖谷的脸,知道自己活了下来,眼泪便刷地流落两行。她紧抓着肖谷的手,反复说着,我很后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鬼门关前勉力逃生,这个女孩急于忏悔,渴于剖白,而且,不在乎对象是谁。   “我很后悔。”陆薇薇躺倒下去,流着泪说,“那天我不该这么自私……我第二天有舞蹈比赛,我为那比赛准备了一年时间……于沁成绩好,跳舞只是她的爱好,彭艺璇家里有钱,跳舞只是她的消遣,可我不一样,我真的很怕被取消比赛资格……”   像被那个可怕的画面给扼住了,陆薇薇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肖谷背光而坐,一双眼睛晦暗阴沉,她任由女孩痛苦地咳嗽,冷眼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彭艺璇就是看姚媱不顺眼。她知道姚媱的爸爸在星汇工作,就经常欺负她,脱她衣服搧她耳光,还威胁她不准她说出去。那天彭艺璇往姚媱身上泼了汽油,还让裘菲点火吓唬她,我一开始是劝她们的,可没想到很快火就真的烧了起来,几乎一瞬间姚媱就成了一个火人……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叫,我们都吓傻了……”   “你们太残忍了!”女孩的只言片语勾发了一个惨烈的画面,肖谷浑身颤抖,心脏跟被人生生剖开似的,好一会才有力气问出一句话:“后来呢?”   “后来姚媱自己跳下了游泳池,我们把她捞上来时,她已经没气儿了。彭艺璇问我们怎么办,我当时想到了我的舞蹈比赛,就说‘反正人也死了,这么晚了也没人看到,不如就悄悄埋了吧’……”   肖谷的心口又是剧烈一疼,疼得她的声音都抖了起来,像好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迸裂一般:“你们把那女孩的尸体埋在哪儿了?”   “为了准备第二天的舞蹈比赛,我第一个就走了,我走的时候于沁、裘菲、彭艺璇都还在,我不知道她们把姚媱埋在了哪里……”   肖谷仍在颤抖,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久转而不落下,像咕噜外冒的鲜血,烫得她皮开肉绽。   “可是……没想到那场比赛之后,我就被查出了糖尿病,可能就是报应吧……在这之后,我们约定好了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情,我忙着治病,也就跟她们都疏远了……”   短暂清醒片刻,陆薇薇又煞白着一张脸,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昏睡前一刻她还想着先前彭艺璇对自己的指控,昔日因今时果,她就是船上那个先施救又在危急关头第一个推人下船的伪善者,卑劣又恶心。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候,肖谷想起还被关在储物间的谢岚山,她准备了一份午餐,用餐盘端着送去了底舱。   所余食材不多了,午饭是意面伴脆皮肠与黑橄榄,再在海面上漂浮两天,大伙儿就该断粮了。   明明尚是下午,但天空一片乌黑,仅存的几缕光线透云而出,活像斑斑锈迹。空气十分沉闷,从狭小的窗口望出去,海鸥贴着水面飞行,叫声凄厉,整个世界呈现一派暴风雨将至的黑暗与混沌。   肖谷敲了敲门上的窄窗,将谢岚山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她说:“谢警官,给你送点吃的。”   门是从外边锁上的,钥匙在彭艺璇手里。肖谷没办法把午餐送进门里,门上那扇圆形的小窗不足容人通过,要想借它递送食物,还得有人把窗玻璃砸碎才行。   谢岚山被实打实地饿了一天半,却一点没被饥饿感袭倒。这艘船上有个凶手,他此刻忧心忡忡,想着念着的都是这船女孩子的安危。抬眼看了一眼门外的肖谷,谢岚山微笑说:“肖老师这会儿相信我是警察了?”   肖谷点点头:“邹若棋很信任你,她说没有你,陆薇薇可能已经死了。”   “感谢信任。”谢岚山稍松一口气,眼下他被关着,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出去。他举起被铐着的双手,冲肖谷扬了扬:“您有打开这副手铐的钥匙吗?”   谢岚山记得最后钥匙是落在了肖谷手里,可肖谷却摇头表示:“钥匙不在我这里,事实上艺璇已经把钥匙扔进海里了,没办法,那孩子太任性了。”   脱困的希望变得渺茫,谢岚山想想又说:“那能不能麻烦你去常明的工具箱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铁丝这样的东西。”   谢岚山打算把手铐撬开。然而肖谷出去找了一圈,却是空着手回来的,她说,没有铁丝,没有类似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两人说话时间,遥遥又传来一阵歌声。谢岚山这回终于听清了,一首童声童气的歌谣,歌声是够得上天籁了,但冷不防听见却令人毛骨悚然,它燎烈如火,羼杂着灼烧一切的怨毒与仇恨。   “谁在阳光下掩藏罪恶/谁在黑暗中满手鲜血/看啊/背后面对你的人已举起尖刀/你却像无知的鸟儿般任人宰割……”   “你去看着那些女孩子!”直觉告诉他,又有事故即将发生。谢岚山只能寄望于船上唯一的成年人照顾好那些未成年。   “好、好的!”肖谷愣了一愣,转身就往女孩子们聚集的客厅里跑。 第75章 手拉手,背靠背(6)   这是她们在这艘船上的第三天,歌声响起之前,排除还未脱离危险的陆薇薇仍在自己的客舱昏睡,其余女孩之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人前是闺蜜,人后是魔鬼,比这种老套的孤岛模式、暴风雪山庄更恶毒艰险的,从来都是人心。此刻,她们谁也不信任谁。   歌声乍然响了,响得所有人猝不及防,上回她们循声找过去,仔细搜索,终于找出了那个发声的录音笔,却没想到还有一个。   “姐姐们,游戏又要开始了。”   歌声之后,那个甜美恶毒的童女声音再次响起,每个女孩都明显一惊,继而表情紧张,双手颤抖。先有常明惨死,再有陆薇薇昏迷不醒,每个女孩也都很害怕,自己是下一个。   “上次的游戏,你们坦白了彼此的秘密你们集体杀死了你们的同学姚媱,并把她像一粒灰尘那样从这个世界抹去了。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为姚媱的死亡遭受惩罚,现在你们的船长死了,你们的同学陆薇薇也死了,那么谁将是下一个呢?”   众人完全敛息屏气,似化作了石头,一个大浪恰于此时打了过来,船晃得厉害。   “还是玩个游戏来决定吧。接下来我会倒数十个数,倒计时结束时你们同时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得票最多的那个人就会是这个游戏下一个牺牲品。当然,你们也可以像上次那样,集体犯罪之后选择沉默,那你们所有人就都安全了。可是,姐姐们,请一定想好了哟,这可能是你唯一一个向伤害你的人报复的机会,而你放弃这个机会,别人未必会放过你。”   这群女孩子当中最聪明的于沁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囚徒困境”。两个共谋犯罪的人入狱前面临三种选择:互不揭发对方,各自坐牢一年;或者一人揭发,一人沉默,揭发者获释,沉默者坐牢十年;又或者互相揭发,双方都坐牢八年。由于绝境下人们之间的信任岌岌可危,规则掌控者永远不败,囚徒们最终都会选择互相揭发,而非恪守沉默。   “好了,姐姐们,我要开始倒数咯,十——”   童声宛转,童声清脆,童声绕梁不绝,然而这么甜美稚嫩的声音却是催命的信号。于沁被妹妹出卖过一回,直觉地认定这回对方还是会喊自己的名字,她赶紧朝于洋子投去一眼,而与此同时,于洋子也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两个人目光在空气中匆猝碰撞,似有火花喷溅,于沁马上意识到,巧得很,她的妹妹也是这么想的。   “九——”录音笔里的倒计时很慢,像是刻意留足了让她们争吵的时间,好让矛盾持续发酵。   倒计时仍在继续,于沁感到危险逼近,激动地喊起来:“杀死常叔、陷害薇薇的人肯定在我们之间,大家不要受这个挑唆,我们现在都不发声,看那个人什么时候会自己现原形!”然而她的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邹若棋跟妹妹于洋子站得很近,她们短暂地、只以彼此能听见的音量交头接耳之后,便同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八——”   于沁又急又气,习惯了口不择言:“你们干嘛都这么看着我啊,你们都想说我的名字是不是?邹若棋,你刚才跟我妹交头接耳的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对大伙儿最有利?我看你不知道,你一直是我们当中最不安定的因素,蠢货,大婶儿,呆木头!”   “七——”   听见这话的裘菲突然冷笑着开口:“我看你才是最不安定的因素,你就那么喜欢给人取绰号啊?”裘菲一直记得,第一个叫出“丑妃”的人就是于沁,这个令她无比耻辱的绰号贯穿了她一整个青春期,一想起来,都如钝刀子割心坎上的肉,疼得鲜血淋漓。   于洋子紧紧挽住邹若棋,用彼此胳膊的强大力道确定盟约的牢固,而邹若棋的目光则顺利地与裘菲的视线对接,这些女孩子们的特殊技能之一就是能很快判断出谁是敌人、谁是盟友,并迅速统一战线。   现在的情形,票数已经是三比一。   “六——”   一方面,于沁试图向大家解释清楚何为“囚徒困境”,对所有人最有利的选择是大家都不要说话。然而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地知道,这种特殊情境下很难理智地考量选择保持沉默,何况这个女生团体早已分崩离析,彼此并不信任。   “五——四——三——”   倒计时突然加快了,像死亡的号角声越迫越近,于沁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盘,愤怒地拿起桌上的录音笔,就朝窗外掷了出去。   “凭什么选我啊?你们凭什么选我啊?”她扑上去,揪着邹若棋的衣服质问她,“你凭什么选我啊?如果不是你提议要出海,我们怎么会困在这里?”   邹若棋觉得委屈,挣开对方辩解:“我本来只是随口一提,是你们都附和响应了,再说,你们四年前干的那件事情,我跟洋子都没参与,我们才是无辜被连累的人!”   于洋子点点头,上前推了姐姐一把:“就是!明明是你自己干过什么好事,连累了我!”   肢体触碰很快引燃了新一轮的冲突,于沁扭头看着于洋子,也推了她一把,她声音高亢,满目悲色:“我还没说你呢,寒暑假的时候我牺牲我自己的时间给你辅导功课,我把我的作文给你抄,把你们老师会出的题目提前透露给你,你就这么对我?”   “呸!”于洋子打断姐姐,又推她一下,这次劲儿太大了,于沁一步没站稳,直接摔到下去。   “我最看不惯你平日里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于洋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泄多年积攒的心中怨愤,“还有你爸你妈也是,逢年过节一家人聚个会,我爸妈的头永远抬不起来!我永远记得有一次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你爸指着我爸的鼻子骂他笨,说什么‘洋子成绩不好是遗传了你的智商,没救了。’所有人都笑我爸,我妈都哭了。行啊,你成绩好,你长得漂亮,你还会跳舞,你什么都好,那你为什么还要勾搭你的数学老师提前拿考试答案呢?还有什么‘忒修斯之船’‘囚徒困境’,你这么说话不累吗,你不这么炫耀会死吗?”   落到这般众叛亲离、人人指责的田地,滋味决计不好受,那一瞬间于沁想起了那夜被女生们围攻的姚媱,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感同身受。她呆楞楞地抬起头,转而向自己最后的朋友寻求一点安慰。但彭艺璇一脸的冷漠、厌弃与无所谓,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于沁彻底崩溃,突然从身后摸出一把刀来,她朝几个女孩子扑过去,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她一直在衣服里藏着这把刀,陆薇薇出事的那个夜晚,有人悄悄塞进她房门底下的。   女孩子们尖叫着逃散。   于沁边追砍,边冲彭艺璇喊:“明显就是有人为了姚媱在报复我们,是你一直欺负姚媱,那天陆薇薇走了之后,姚媱就醒过来了,她根本没死,她还有救!是你怕她爸爸缠上你家里人,怕这件事影响你们星汇集团的声誉,非要把人杀了。我当时都掏手机报警了——”   “问题是你报警了吗?你没有!”彭艺璇胆子倒大,突然站定不跑了,回过头,冷笑着注视于沁,“我跟裘菲当时就这么看着你,没人拦你,可你都没有!”   于沁也站住了,不说话了。确实,那夜她已经按下了两个报警的号码,却在按最后一个键时,又鬼使神差地把手机放下了。   “因为动手欺负姚媱的也有你一份,我那时还没到十四周岁呢,可你已经到了,杀人、纵火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你那么聪明,懂得那么多,怎么会不知道呢?”见于沁发愣,彭艺璇乘胜追击,继续说下去,“再说,那时你已经初三了,成绩这么好,你还等着保送高中呢,你当时不想救姚媱,现在也别出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这双手染着血,你也一样脏!”   肖谷老师在这个时候走进了众人聚集的客厅,一见于沁持刀在手,立马就冲了上去。   肖谷老师试图阻止于沁拿刀乱砍乱挥,结果却被她划伤了,血溅当场,女孩子们失声尖叫。   “你们都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把门锁上,别出来!”   有肖谷老师挡在尖刀之前,女孩子们尖叫着一哄而散,奔逃回自己的房间了   人都走了,劲儿也卸了,于沁瘫软下来,跪地大哭。她用泪目望着走向自己的肖谷,不断说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家平时都听彭艺璇的,我也是顺从她的意思推了姚媱几下,不知道为什么那晚就过火了……我走的时候,姚媱还活着,彭艺璇和裘菲还在,我听她跟裘菲说要找她哥哥来处理这件事情……”   她一直是这群女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只可惜,太聪明了。比起陆薇薇每次都义愤填膺地试图阻止彭艺璇的暴行,她更倾向于习惯性从众或者干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直到众叛亲离的这一刻,她才想起了那夜被女生们围攻的姚媱,她看见她绝望的面容,听见她撕裂的哭声,终于感同身受。   对罪行的沉默即是帮凶,到如今,也没有人替她说话了。 第76章 手拉手,背靠背(7)   鸡飞狗跳之后,裘菲回到了自己的客舱。同船的几个姑娘里,就数她跟彭艺璇的关系最亲近,鞍前马后地跟班伺候,所以她也住单人客舱,梳妆台、内置宾客淋浴房、大浮床上的威尼斯丝绸应有尽有,豪华程度不亚于主人舱。   透过天窗能看到,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天际深处乌云翻滚,等候已久的暴风雨始终将至未至,这天沉甸甸的像一块铅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吸毒的人大多晨昏颠倒。方才那场闹剧的阴影还没驱散,裘菲眼下一点不困,只觉得心烦又气闷,她合着眼睛随意往床上一躺,觉出脖子下头有点硌,伸手进枕头边摸了一摸,竟摸出一只冰壶来。   这东西不是裘菲自己的。因为登游艇之前要过游艇会的安检,所以她没把红冰带在身上,她本来想的也简单,趁人不注意从常明那儿拿点就成了,没想到常明却莫名死了。   吸毒的人都知道,毒品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旦成瘾,终身难戒。吸毒者对视觉刺激特别敏感,吸食冰毒者尤甚,任何与吸毒相关的场景或线索都会将身体对毒品的极度渴望瞬间唤醒。此刻出现的冰壶,诱发毒瘾的作用更是百分之百。   裘菲直勾勾地盯着手里这个冰壶,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有了反应,她心跳加快,浑身颤抖,汗水与鼻水齐流下来,满脑子都是“飞叶子”“煲猪肉”“开天窗”。   这些是涉毒圈里的黑话,裘菲不沾大麻与海洛因,偏偏因为常明的关系,着了冰毒的道儿。   她原本是不认识常明的。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四年前的那一晚,姚媱遇害的那一晚——   “你也想走?”彭艺璇给哥哥彭程打了电话,一把拽住打算离开的裘菲,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像蛇盯着青蛙,眼底恶意满满,令人不寒而栗。   “我没有……”裘菲瞥了一眼地上蠕动着的姚媱,这个女孩还没死,还在艰难求生,她心生不忍地闭起眼睛,“我就是想知道,她们这么走了,会不会说出去啊?”   “她们要比赛,要保送,一个比一个势利,一个比一个自私,才不会说出去呢。”彭艺璇很笃定,很放心,抬手拍了拍裘菲的脸,“倒是你,我很想知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呢?”   裘菲愣了一愣,没立即作答。她跟姚媱算不得熟,更谈不上积恶深重,校园里拉帮结伙欺负同学本是常态,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般田地。   谁都没想到。   “你当然不会说出去的。”不等裘菲回答,彭艺璇倒自己笑起来,这个占尽别人好处的漂亮姑娘,笑起来一口糯米白牙,艳光四射的,“人是你打的,火是你放的,真要被人揭穿了,你虽然不到坐牢的年纪,可钱总是要赔的。你总跟着我混,不就是我常给你零花钱么。你爸残疾,你妈下岗再就业,他们省吃俭用送你进最好的学校,你让他们拿什么赔偿呢?”   裘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话掴了一巴掌。脸狠狠地烫了起来,那热度往皮里钻,往肉里烂,她用那时还臃肿的手指绞动衣角,再没说话。   不一会儿,彭程就来了,坐着黑色奔驰,常明是他的司机。裘菲跟着彭艺璇一起上了车,她看见两个男人将受伤的姚媱塞进了后备箱里,动作粗鲁,像塞一只垂死的牲口。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凭什么要我帮你?”车上,彭程这么问自己的妹妹。   “你订婚前还把那个女明星肚子搞大了,我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会怎么样呢?”   星汇的大少爷刚跟另一位巨贾的女儿订了婚,门当户对的爱情人人称羡,中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十分耀眼。彭程反复摩挲着它,冲妹妹撇一撇嘴,很是无所谓地说:“你真畸形。”   “彼此彼此。”彭艺璇毫不客气地反击,又甜甜笑了。   这一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裘菲听着兄妹俩人的对话,直打寒战,这对有钱有颜的兄妹视他人生命为草芥,杀一个人好像拂一粒灰那么简单。车驾驶座上的常明看出她的不自在来,向她递来一瓶水,裘菲哆哆嗦嗦地接过来,并投以感激一笑。   家还没到,裘菲就受不住车里的怪异氛围,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车后盖一路都发出砰砰的响声,声音渐微渐弱,那个可怜的女孩还在奋力求生。可惜天太黑了,所有知情者都各怀目的地选择缄默,路上空无一人。   黑色奔驰开走了,扬起一溜尘烟,裘菲把脸凑向路牙子,眼泪滴答下落,狂吐不止。   裘菲原以为整件事情到此就算翻篇了,然而半年前,常明突然找到了她。他告诉她,那一夜她的学生证掉在他的车上了,学生证上还染着被害女孩的血,他收好了它,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男人表面魁梧健硕,淳朴热心,骨子里却卑劣又肮脏。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毒源,竟然想向学生们贩毒。   常明先威逼,再利诱,试图劝说她相信,这种“漂亮药”不是毒品,只沾一点点也没有关系。   裘菲稀里糊涂的就上瘾了,稀里糊涂就成了“冰妹”,随后稀里糊涂地把它带进了校园。   偶尔裘菲会后悔,倘使没有跟着彭艺璇一起欺凌姚媱,兴许就不会被常明缠上,更不会弄得两手又腥又臭的泥,甩都甩不脱了。   回忆仅仅到了这里,裘菲梗起脖子,从床上一坐而起,难受。   这种难受非常人能够想象,四肢百骸都跟被无数小刀挫磨,被万千蚂蚁啃咬一般,说不上来是疼是痒,反正就是难受。   裘菲开始在自己的客舱里寻找红冰,翻箱倒柜,连枕头、褥子都被她撕烂了,洁白的毛絮片片乱飞。豪华客舱被折腾得一片狼藉,可一丁点毒品都没翻找出来,失望的情绪催生更强烈的心瘾,她头皮一阵阵发麻,人跟过了电似的颤抖起来。   实在等不了了,裘菲决定出去找。她想,常明这个毒品头子,一定在这船上藏有大量的红冰。门刚一打开,那诡异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谁在阳光下掩藏罪恶/谁在黑暗中满手鲜血……”   吸毒者都是火眼金睛,一点毒品的线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裘菲很快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沾着一点东西。   红冰在黑暗中特别显眼,跟紫水晶一样,熠熠生光,无比美丽。可惜只有芝麻蜗角那么一点点,还被胶带死死黏住,裘菲贪婪得用舌头舔了一遭,却得不到丝毫爽感,她愤怒地爆了一句粗口,循着一段段逶迤而去的胶带,摸索前行。   “看啊/背后面对你的人已举起尖刀/你却像无知的鸟儿般任人宰割……”   风更凄厉了,呼号有声,船也跟着剧烈摇晃。这童稚的歌声在这样的夜晚听来愈加诡异,别的客舱里,女孩们全都抱头捂耳地躲在自己的床上。只有裘菲,她极大胆地摩挲着墙壁,顺着一些胶带若无实有的指引,走向甲板。   她从头到尾直着眼睛,眼神既寒冷又扭曲,理智早已完全溃散,只剩下某种炙热肮脏的欲望。她全然忘记了这船上发生过的命案,甚至全然忘记了自己。一个毒瘾上来的人,打爹骂娘,杀人放火,没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   突然间,裘菲看见,船艏的旗杆上挂着一包东西,那东西散发着万分迷人的红紫色,犹如最为珍贵、最具韵味的宝石。   午夜时分,四下是茫茫一片咸腥乌黑的海水,女孩眼前却幻觉陡生,仿佛看见了杂花生树,一派欢乐天国。她像一只被花香蛊惑的蜂,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向着陷进一步步走去。   差不多就在歌声响起的同一时间,一直被关在储物间里的谢岚山顿悟了。他已经砸了一天的门,但再没来一个人,邹若棋没出现,肖谷也没有。   谢岚山又捶了一晌的门,作罢了无用功,他忽然笑了,舔着嘴唇自嘲地摇摇头:“谢岚山啊谢岚山,你真是个糊涂的老好人,怎么就让那群疯丫头把一个警察关起来了。”   “谁在阳光下掩藏罪恶/谁在黑暗中满手鲜血……”   歌声再次响起的瞬间,谢岚山终于意识到再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歌声预示着又一个女孩即将发生“意外”。   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他要让自己的大拇指脱臼错位,用这种非常规的手段逃脱这副手铐。   谢岚山深吸了几口气,用右手轻轻抚摩转动左手拇指,活动关节。准备就绪之后,又做了少许心理建设,他的右手突然发力扭折,咔一声,左手拇指指骨就移位了。   谢岚山瞬间面容扭曲,大汗淋漓,连骂了几声:操!   电影里演得轻巧,好像拇指错位又复位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然而事实是那狠力掰折的一下造成了拇指根部轻微骨折,疼死了。   时不我待,再疼也只能忍着,谢岚山试图让自己的左手挣脱手铐,过程十分艰难,手腕被冰冷的金属蹭脱一层皮,鲜血淋漓。好容易挣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不及细想,他飞身就踹门。   谢岚山是练过的,腿力惊人,动作也飒,一脚下去门把连同门锁就松动不少。他毫不迟疑,猛一下收髋吸腹,侧身飞踢又是一脚。   三脚,门就被踹开了。   谢岚山从底舱飞奔而上,遥遥就听见了救命声。   “救命!救命!”裘菲死死抓住船艏的金属栏杆,扯着喉咙叫喊。   刚才她踩着金属栏杆往上爬,想去够挂在旗杆上的那包红冰,没想到这处的栏杆与旗杆都跟抹了油似的,滑不留手,她一脚没踩结实,就掉了出去。   也亏得反应够快,抓住了救命的栏杆。   女孩子到底臂力有限,这船的栏杆又滑腻难握,裘菲被迫松了手,绝望地闭起眼睛,发出惊呼。可她不成想,就在她撒手坠落的一瞬间,一只温热结实的大手及时握住了她。   生死攸关刹那间,所有的心瘾都被驱散了,脚底下茫茫一片翻滚着的黑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浪,倘使真掉下去,会水的人也未必能救她上来。   谢岚山使右手拉住了裘菲,真要把人提溜上来的时候便两手并用,哪知道这姑娘求生意志顽强,人却不怎么配合,一只手死攀着他那只拇指骨折的左手,吊着全身重量往下捏拽。谢岚山满头是汗,咬着牙,忍着疼,生生把人拉上来了。   直到把人救上来,船舱里的女孩子们才听闻动静,陆陆续续地跑了出来。   按说每年世界各地的游艇会都有醉酒跌落甲板导致溺亡的事故发生,星辉号这样的大艇更该做好了止滑措施,不会容人随随便便失足坠落。谢岚山心生怀疑,悄悄检查了令裘菲滑落的船艏旗杆与金属栏杆。手指一碰,便沾上了一层黏腻腻的东西,闻了闻,像橄榄油。显然,有人动了手脚。   “我也不知道……为、为什么会滑下去……”裘菲吓得够呛,被救回来后还直打哆嗦,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顺畅的话。肖谷老师贴心地从自己的客舱里取了一条毯子出来,披在她的肩上,又附在她的耳边,温柔安慰两声。   一群人回到连接甲板的大客厅,先前争吵的狼藉还保留着原相,这会儿人人自危,没人收拾。   “你有病吗?大半夜的一个人乱跑!这船上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彭艺璇像是被人扰了清梦,一张俏脸始终很不耐烦,东西挡在眼前,她就直接扔掉或者踢开,乒乒乓乓地拿家具摆设撒筏子。   裘菲喝了几口肖谷端来的热茶,缓过来些,方才被毒瘾烧红的眼睛也清明许多。一股热流滑下喉管,继而熨帖了心肺,那点愧悔之心被唤醒了,而经年积累的委屈与痛苦全都化作了对彭艺璇的不满与愤恨,亟待喷涌而出。   裘菲冷冰冰地盯着她,恶狠狠地诅咒:“这件事本来就是你造成的,陆薇薇、于沁都是被你牵连的,我也差点没命,你别急啊,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彭艺璇的权威还没被自己最忠诚的跟班挑战过,登时也火了。   谢岚山从门外进来,他看见了外头黏着的一段胶带,也看见了上头残留的红冰。   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局,一环紧扣一环,见雀张罗,既巧妙又阴险。   于沁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见人,陆薇薇仍在昏睡,邹若棋与于洋子原本赶来劝架,唇来舌往没两分钟,又都吵了起来。   一声高过一声的音浪搅得人受不了,谢岚山手疼,头也疼,饿空了的胃还烧得难受,他舔舔嘴角,看了看一屋子剑拔弩张又要干架的女生,无声退了出去。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大红色的泡沫灭火器。   于洋子骂:“你才是罪魁祸首,你才是凶手!”   先将灭火器颠而倒之,用力摇晃数下。   彭艺璇也骂:“我要是凶手头一个杀了你,还会让你在这里满嘴喷屎吗?”   然后除掉铅封,掀起保险销。   裘菲这会儿劲儿来了,比谁骂得都凶:“我也等着看,看你死不死——啊!”   最后手握喷管,压下压把,对准这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就喷了过去,一个都不落下。   尖叫声先起后伏,很快就消停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吞一嘴的泡沫。   喷空辄止,谢岚山晃了晃手里的灭火器,一抬手,很潇洒地将它扔沙发上去了。一群如花年纪的女孩子,全都满脸泡沫,狼狈不堪。她们闭着嘴,瞪着眼,先怔怔看着谢岚山,继而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个警察居然对未成年女孩使出这样的手段,这为免太不敞亮了!   糖和鞭子缺一不可,以往那些束手束脚的办案手段实在太过憋屈了。谢岚山吐气扬眉,确认这些女孩子受到了教训与震慑,便展露齐整白牙与迷人笑容,轻松一耸肩膀:“姐姐们,从现在起都听我的,还有异议吗?”   他打算从头开始梳理这桩案子,连同女孩子们吵架时泄露的那桩少女失踪案。   女生们吃了一吓,不吵了,连着彭艺璇都蔫下来,默默擦洗了一把自己的脸,静静坐好了。   谢岚山梳理案情之前,没来由地又想到了沈流飞,想到与他搭档默契十足,多棘手的案子都所向披靡。旋即又想到,这些女孩已经失踪四天了,家长们肯定已经报了警,这儿的海岸警卫队也早该找上门来了。甲板上闹成这样,甲板之外的世界必然也有突发事件,掣肘了警方的救援行动。   这场暴风雨终于来了,几个亿的豪华游艇跟艘小木船似的,随狂风悍浪飘摇不定。谢岚山是拼了命才救下的裘菲,眼下腹内空空,既倦且乏,断指处更是疼得要命,整个人糟得不能再糟。他从一扇窄窗望出去,看了看外头这片混沌不清的天地,醍醐灌顶一瞬间,似乎突然就明白了沈流飞所说的“下雪时的南方”。   哎,沈流飞,你知道我有多渴望你吗?他想,就好像我这儿鹅毛大雪,而你却在春城草木中。 第77章 恶之花(1)   陶龙跃刚把车开出小区就接到沈流飞的电话,有市民来电提供线索,游艇绑架案发生前,肖谷曾在他们小区出入过。   陶龙跃驾车直奔该小区,人到了之后才发现,沈流飞早就到了。十月微凉天气,沈流飞一身质感硬朗的黑色皮衣,露着脖颈上一点点艳色刺青,说不上来的,整个人的气质与平日里在市局截然不同。身边一辆黑色重型机车,人车两相辉映,都特酷炫。   陶龙跃挺眼馋地盯着那车看了一晌,又抬眼看沈流飞,忽然笑了:“沈老师以往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怎么这个案子这么上心?”   沈流飞不接这茬,只说:“我怀疑姚树新就藏匿在这里。”   报案的市民是位二手房中介,自称姓李,代理了不少这片地界的房子,经常出入这个小区。听人说这里有间房子空关了一年以上,不见房主也不见租客,也就把这房子当个房源一直记挂在心上。某天他带客户来这儿看房子,恰巧见一女的从这屋里出来,他本着良好的职业热情,立马上去做了自我介绍。   “不是我吹啊,我干房产经纪这些年,什么场面没经历过,眼光那真叫一个辣。那女的说她是房主,但跟她说话却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我一看她就有问题!到昨天看新闻才发现,不就是她嘛!所以赶紧打电话报警了。”中介小李知道陶龙跃是队长,往他身前一舔脸,“队长,新闻上说提供重要线索的奖励3万,我能拿这个钱不?”   陶龙跃正色道:“那得看你提供的线索有没有价值了。”   街道代表跟开锁师傅一起来了,一起上了居民楼,由中介小李指认出一间房子,把那房子的房门打开了。   一套两居室,房里没开窗户没拉窗帘,扑鼻一股奇异的味道,陶龙跃与沈流飞对视一眼,掏了枪,一步一步小心深入。中介小李也跟着往里凑。   陶龙跃扭头一声呵:“你跟进来干什么?”   中介小李理直气壮:“我当然得跟着,我得看看我的线索值不值3万呐!”   陶龙跃皱皱眉,又转回去:“要真是有用的线索,少不了你的奖励。你先站门口,别一会儿看见什么,吓死你!”   中介小李胆不天大,闻见满鼻子的怪味依旧眉飞色舞:“什么东西能吓着我啊,我干房产经济这些年,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光是死过人的凶宅都卖出去好几套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客厅里挪步子,抻脖子,就想凑这份热闹。   陶龙跃推开卧室门,卧室就更暗了,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床边的书桌前,从背影的轮廓与衣服装扮来看,是个男人,很瘦的男人。   沈流飞看了一眼陶龙跃,先出声:“姚先生,我们是警察,想跟你谈谈你女儿姚媱的案子。”   男人依然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沈流飞微一皱眉,又跟身边的陶龙跃交换了一个眼神,陶龙跃箭步上前,一把就擒住了书桌前坐着的男人。   手指刚一碰上对方的手腕,陶龙跃便大惊失色,又一下松开了。男人倒了下去。   悄悄跟着进来的中介小李,正看见倒地男人的那张脸,瞬间吓得大叫一声,踉跄摔在地上。以往什么场面都是狗屁,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画面。   一张完全失去水分的脸,双目爆瞪,两颊刹不住地往里凹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出土青铜器般的黄绿色,由于人体残留的柔软质感,显得格外恶心。   沈流飞上前拉开窗帘,才看清这个人,或者准确的说,这具干尸。   尸体保存良好,真容依稀可变,由这腊肉样的面容来判断,这具干尸就是姚树新。一个成年人尸体完全干尸化需要6至12个月,显然姚树新已经死亡很久,不可能是游艇绑架案的幕后操纵者。   姚树新虽然已经死亡,陶龙跃与沈流飞还是在他的房里找到了一些线索,他留下了一本厚重的笔记本、一些病理报告、一家三口的一张合影,以及尚未制作完成的自制炸药。   肖谷的确就是姚媱的母亲张素云。照片里的姚媱还很小,约莫七八岁,看得出是个秀气文静的姑娘。她坐在父母之间,一左一右挽着两个大人,抿嘴浅笑的模样非常可爱,也昭示着幸福。   姚树新的笔记本李详细记录了两年来跟踪四个少女与彭艺璇家人的全部发现,于沁考前作弊,裘菲贩卖冰毒,陆薇薇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甚至他还记录了他们的一些喜好与习惯,比如常明嗜酒,彭程好色,而彭宏斌也不是什么媒体宣传的慈善企业家,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他似乎对未成年的女学生情有独钟。   同时陶龙跃发现,姚树新在女儿失踪后不久就查出了肝癌晚期,按说肝癌晚期患者的生存期一般只有6个月,但这位父亲愣是凭借惊人的毅力支撑了三年,笔记本的最后记录了一个老父亲的悔恨之心,他说自己误会了女儿,疏忽了女儿,找不到女儿入土也难安,他将永不瞑目。   回到市局,苏曼声对姚树新的尸体进行了解剖,说尸体干尸化的原因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摘除了部分脏器,减少了细菌滋生。初步的尸检结果显示,姚树新的恶性肿瘤已发生全身性骨转移,死亡无可疑。   陶龙跃说:“那好像就能说通了,姚树新自知时日无多,于是铤而走险,打算自制炸药报复彭家,但最终还是由于身体原因没法完成了。所以他把已经离婚出国的妻子张素云也就是肖谷找了回来,告诉她女儿的事情与自己的计划,肖谷隐瞒了姚树新死亡的事实并将其制成干尸,准备完成前夫的遗愿,替女儿报仇。但是,我有一点还是不理解。”想了想,陶龙跃补充说:“反正张素云也已经准备好了肖谷这个假身份,她何必假借姚树新之名给我们与媒体寄快递呢?难道就是为了前夫那一句‘入土难安’吗?”   “姚树新是化工厂的高级工程师,肖谷在入彭家当住家保姆之前是医院内科专家,”沈流飞闭着眼睛,思考片刻说,“我想除了完成前夫遗愿,还有一种可能,肖谷希望警方相信船上有炸弹,以此阻止警方搜索营救,为自己争取时间。”   陶龙跃说:“那就是说,我们可以派直升机搜救了?”   沈流飞似乎还有别的打算,沉吟之后,郑重道:“先等一等。”   陶龙跃又说:“那姚媱呢,她还活着吗?”   沈流飞皱着眉,轻轻一叹:“恐怕凶多吉少了。”   陶龙跃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不由跟着叹气:“可惜了,她还这么小,美好的人生刚刚开始。”   正惋惜着,丁璃的电话来了,陶龙跃接起电话,听那头的丁璃汇报调查进展。他们调查出来,就在姚媱失踪后不多久,彭艺璇的父亲彭宏斌就向圣诺女中捐赠了一个综合运动场,包括室内多功能馆与带看台的田径运动场。   沈流飞略一思索:“看来还得去一趟彭家。”   苏曼声在一旁插话:“新闻上说,这两天彭宏斌带着他的太太程雅从国外回来了,如今星汇集团在全国舆论的风口浪尖,可能是个突破口。”   陶龙跃撇撇嘴:“儿子是一介纨绔不好入手,这老子要维护面子,守住基业,肯定更不肯开口了。”   苏曼声微笑道:“可你别忘了,还有一位母亲。”   沈流飞点头:“国内一项针对少年犯的调查研究表明,四成以上的少年犯来自溺爱型家庭。这世上或许有无因之恶,但像彭艺璇这样一个女孩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养而不教、无条件宠溺纵容的父亲或者母亲。”   陶龙跃一遇上苏曼声就奴性全生,一脸的谄媚与殷勤:“还是我媳妇儿说话有道理,只是这几天没空陪你吃饭了,这案子实在棘手。”   “破案要紧。”看来这俩进展不错,一声“媳妇儿”也不见恼,苏曼声会意一笑。她抬手整了整陶龙跃的衣领,话虽是命令的口气,一张天生冷艳浓重的脸竟难得生出几许柔情,“别让省里来的精英看扁了我们汉海市局,一定要抢在他们前头把案子破了,翦翦他们的威风!”   “媳妇儿,遵命!”陶龙跃被鼓励得热血沸腾,啪就敬了个礼,那股劲头,就跟奋蹄子、撅尾巴的马似的,能疏忽跃出千里。意识到沈流飞已在外头等着自己,这才快步追上去。   天气预报说,超强台风将在夜间沿海登陆,他们离开市局时,天色就开始变了。抬头看,太阳已经被大片潮湿晦暗的烟云遮在身后,风也愈发狂了,你都分不清从哪个方向刮过来,东磕西撞的,碰着个什么就像军哨似的响了起来。汉海市局门外有两排对称的扁柏树在风中哆嗦、呜咽,老街残景,一派萧条。   沈流飞还没说话,陶龙跃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先开了口:“挺虐狗,是不是?”   沈流飞淡淡望了他一眼,陶队长说这话时神情挺板正的,好像也不为了炫耀。   陶龙跃说:“等这案子结束,谢岚山平安回来,你们可以比我还虐狗。”   眼前浮现出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沈流飞面无表情,压住眼底随那张笑脸翻涌的波涛,正如他一贯压着心里那点东西。   “虽然我不是很懂你们这类人,更不懂这小子怎么就突然转换口味了,但生物多样性么,我尽量尊重。”陶龙跃轻叹一口气,到底还是揪心着船上老友,既揪心他的安危,也揪心这案子若不能如世人预期的那般收场,他这身警服怕是永远别想再穿了。   “今天还是这小子的生日呢,”陶队长怅惋地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沈流飞的心脏渐渐收紧,还是没有说话。   一声悄然的叹息被风吹散了,陶龙跃说:“彭家离得远,还是我载你去吧。” 第78章 恶之花(2)   女生们合力都搬不动常明那巨大的尸体,直接锁了船长室了事。船长室通风良好,海风暴烈又带着咸味,尸体腐败程度尚可,但还是有些臭了。谢岚山捂着鼻子,开始对常明进行尸检。从常明颈部软组织出血的状况与刀刺入左胸的角度来分析,应该是船上的某个人从常明身后发起攻击,用手肘勒住了常明的脖子,然后一刀将其刺亡。   谢岚山将目光移向遗留在地上的扁平金属酒壶,这是常明随身带着的,外国人嗜好的Pocket Flask。他皱着眉,陷入沉沉思考:从明退伍军人的体格与能耐来分析,必然是凶手袭击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法还手了。可怎么办到呢?下毒是个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好法子,而且常明口唇发绀,喉头水肿,确实符合某种药物反应,但真要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当日常明随艇上所有人一起用餐,餐具都是随机拿的,而同一锅炖出的红烩牛肉,如果常明中毒,大家都该中毒才对。   暂时没想明白凶手的作案手段,谢岚山继续寻找线索,他在船长室的中央控制台下面发现了常明的工具箱。   打开一看,里头分明就有铁丝。然而,肖谷却告诉他,没有。   谢岚山右手的手铐还铐着,他用铁丝撬动锁眼,不一会儿工夫,弹簧被成功触及发出“嗒”的声响,手铐就开了。   谢岚山若有所思地盯着这根铁丝,忽又听见一阵争吵声。   循声而去,女孩们集体围住了彭艺璇,逼迫她说出当年姚媱失踪的真相。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几昼夜,女孩们都深受道德的拷问与良心的鞭笞,一面为自己的作为感到愧悔,一面又出于补偿心理,生出了要将恶人降服的正义心。   “就算姚媱还没死透就被我埋了,那又怎么样呢?别忘了,那个时候我还没到十四岁呢,我不用枪毙或者坐牢,我只要接受监护人的管教就可以了。”尽管被围困于角落,彭艺璇依旧不慌不忙,见谢岚山进来,干脆就大方承认了,“不信你们问这位警察叔叔,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但不予刑事处罚不代表你没有犯罪。”谢岚山在门外时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概也了解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那是姚媱一条命啊,你不后悔吗?你不害怕遭到报应吗?”陆薇薇短暂地清醒过来,她还很虚弱,晃晃悠悠的,随时可能倒下去。   “不啊,我不后悔。”面对女孩们的集体背叛,彭艺璇既感生气又觉有趣,她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地说,“变态杀人狂是很酷的,何况我年纪还小,犯点错法律都拿我没辙——”   “不,变态杀人狂一点都不酷,影视作品喜欢将这种杀人犯包装成高智商的、有魅力的罪犯,根本就是扯淡!”谢岚山冷着脸,纠正她,“犯罪心理学中有个著名的‘麦克唐纳三症状’理论,连环杀手通常都具备三要素,即童年时‘尿床、纵火、虐杀动物’,你有这么畸形的想法只能说明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管不好自己的膀胱,一直让你家的阿姨为洗床单感到头疼。”   女孩中有人发出笑声。   彭艺璇愣了愣,然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对所有人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我现在只后悔没趁那个时候把你们这些墙头草都杀了!你们知道吗,你们都离开之后她又一次醒了过来,我爸妈为怎么处理她争个不休,所以我当着他们的面,亲手把这个贱货勒死了——”   这个真相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谢岚山一皱眉,一抬手,就给了这个女孩一记响亮的耳光。   女孩们发出惊呼,彭艺璇更是直接被打懵了。她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从小到大哪有人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捂着脸大喊大叫:“你、你敢打我?!我爸妈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就因为打得少了,你才这么恶毒变态。”谢岚山注视着女孩,一敛面上笑容,严肃道,“这巴掌不是替你爹妈打的,是替这有情众生,仁善天地。”   “你别忘了你是警察,我要投诉你,我回去就投诉你!”从未被人这么下过面子,彭艺璇面容扭曲地怪叫起来,“我要让你被开除,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悉听尊便。”恢复一脸脉脉含情的微笑,谢岚山全无所谓,“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警号报给你听。”   女孩们再次笑起来,这巴掌太解气了。   彭艺璇脸色彻底黑下来,然而只是短短数秒钟,她再次笑起来,笑得狡黠又甜美,诡异又狰狞,令观者毛骨悚然。   “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死,我都不可能坐牢。”彭艺璇向众人展露手腕上自残的伤口,“死也没那么可怕,再说现在警察叔叔你在这里了,所有人都安全了。回去以后我就会立马办理出国,我的下半辈子还会很光明。可是,你们呢?生而为人,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抱歉。”   女孩们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彭艺璇说的是对的。   “我们不想跟你这个冷血的怪物待在一起。”于沁发声之后,女生们齐齐附和。   “我也不想跟你们这群废物兼危险份子待在一起,我要回房睡觉了。”在这艘还未排除危险的船上被孤立是可怕的,但大小姐脾气不准许她向任何人低头,彭艺璇扭头而去,打算回自己那豪华舒适的主人舱去。走到门口又回眸,她对谢岚山甜美一笑,“警察叔叔,我再没人性你也得保护我,对不对?毕竟,我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你是我见过最邪恶、最畸形的小女孩。”谢岚山眉头紧蹙,一脸冷峻与严肃地说,“不对,更准确地说,你就是个怪物。”   “谢谢夸奖。”这个女孩不以之为辱,相反还很得意。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漂亮,极致的纯真与极度的邪恶完美统一在了她的身上,这个女孩就是一朵恶之花,欺凌、伤害等种种暴行反倒成了她的养分,越是负面阴暗,她越盛开得热闹。   她很高兴地扭头走了。   彭宏斌与程雅都是看到新闻后,立即动身从国外赶回来的。一见到警察,程雅就潸然泪下,昔日家喻户晓的荧幕美人,褪去明星光环回归家庭之后,也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母亲,她口口声声重复着:“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你们一定要救她。”   “我们救不了她。游艇上有几千加仑的燃料和威力强大的乳化炸弹,警方如果强行救援,一旦激怒船上的凶手,后果不堪设想。”隐瞒了姚树新已经死亡、炸弹可能不存在的关键信息,沈流飞适当停顿一下,凝神注视着程雅的眼睛,“但是你能救她。”   彭宅里,陶队长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完全信任沈流飞。他的声音低沉柔软,像酒一样芳醇,莫名有种说服力。   “那要我怎么做?我怎么做都可以!”为了女儿,程雅急着剖白。   “只有找回那个女孩的尸体,让她的父亲将她带回去好好安葬,你的女儿才能平安脱险,”沈流飞面色沉重,一字一顿道,“所以,只有你能救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女儿跟那个死去的女孩没关系——”程雅那一双天然玫瑰色的腮一下抽离了血色,还想狡辩什么,但被沈流飞相当无情地打断了。   “姚媱遇害时你的女儿还未满十四周岁,即使旧案重提也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对我本人来说,其实我更倾向于‘恶有恶报’这样古典主义的故事结局,让这些未成年的恶人随那艘游艇一起炸毁沉没比‘给她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要公平得多。但是,因为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在那艘船上,想再见到他、拥抱他、亲吻他的念头一点也不比你对你女儿的少。”当着陶龙跃的面,沈流飞大大方方承认,“我很想念他,我希望他平安归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程雅眼神闪烁,尽管竭力否认,但陶龙跃看得出来,她在动摇。   “你女儿还在那艘游艇上,她可能,甚至可能已经受伤了,还在苦苦支撑,等待营救。”沈流飞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昏沉沉的天色,淡淡说,“台风就要过境了。”   “我、我——”程雅蠕动着嘴唇,看似作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但她再次被打断了。   彭宏斌从门外进来了。一个宽额方腮、相貌相当威严的男人,他冲沈流飞点一点头,倒显得和蔼、谦逊,他说,我太太由于女儿出事,精神状况一直就不太稳定。   短暂谈话的最后,彭宏斌表示,星汇集团上下都会全力配合警方工作,但对于那个失踪的女孩,他们真的一无所知。   “我没有问题了。”沈流飞起身向彭宏斌告辞,随后又对程雅一欠身:“彭太太,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走出彭宅大门,沈流飞特意在门外停留了几秒钟。   他听见门内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与一个母亲近乎崩溃的哭声。 第79章 恶之花(3)   船上的卫星电话与无线电通讯设备都被人为破坏了,勘查过尸体之后,谢岚山心里加重了几分对肖谷的怀疑,他料想对方不敢在一个警察面前再生事端,很快意识到,更紧要的任务是把这些小姑娘带回去。   “剪断的电线还可以接么,你们这些小丫头的动手能力实在太差了。”一边说着,一边使用常明的工具对无线通讯设备进行维修。女孩们挤在船长室外看着他,她们本来就毫无无线通讯的操作能力,就算设备是好的,也只能望其兴叹。她们也都不敢进去,常明的尸体还留在那里,里头有味儿。   将断处的铜丝剥出,一对一仔细缠绕接上,再用电胶布缠裹起来。打开电源,设备瞬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接着叭一声,好像更坏了。   看这人捣鼓半天了,结果好像也不怎么尽人意,于沁忍不住翻白眼:“警察叔叔,你到底会不会操作啊?”   “Soooooooorry.”谢岚山回头,满脸的外腔邪调,朝姑娘们花里胡哨地放电微笑,“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检测出来电容开路,更换以后,总算修复了。   晚上十点了,白天重案组刚闹过一场,几天过去家长们没有得到一点准确的消息,又来堵了一回公安局。媒体鼓噪,领导批评,重案组还在为这起游艇绑架案加班。   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夜晚的静寂。丁璃接起电话,一听对面的声音就大吃一惊,居然都结巴了:“陶、陶队,是……是谢师兄!”   沈流飞先其一步,在陶龙跃之前接起了电话:“谢岚山?”   谢岚山这边听见了这个久违了的熟悉声音,怦然心跳,一阵热流从心脏的部位向四肢流散,嘴角都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哟,这哪位?”   “说正经的,”听这不正经的声音就确认对方没事,沈流飞也微笑,“女孩们还好吗?”   “一个姑娘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目前还有反复发作的迹象,必须赶紧送医,其余的都还好。”谢岚山心忖:岂止还好,简直闹得人头疼。   沈流飞稍松一口气:“提醒你,小心你船上的那位女老师,她是姚媱的母亲。”   “我已经猜到了。”谢岚山扭头看了一眼,确认肖谷站在离船长室最远的地方,她的眼神透着阴鸷与悲恸,面庞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老了,好像一夕之间就把支撑着自己的精气神全耗尽了。谢岚山回过头,补充说,“对了,船长常明死了,船上藏有大量冰毒,我发现他行迹鬼祟,这些毒品应该就是他的。”   “难怪。”想到彭程那日不自然的反应,沈流飞似乎并不惊讶,彭家人隐瞒的事情看来不止一桩,这倒又为姚媱的案子增加了一个突破口。   该汇报的都已汇报完毕,谢岚山突发奇想,问:“我想我就快找出那个凶手了,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沈流飞说:“平安回来。”   谢岚山不甘心:“还有呢?”   沈流飞说:“生日快乐。”   没听见自己想听的那句话,谢岚山继续问:“还有呢?”   沈流飞不出声了,在一阵短暂又耐人寻味的沉默之后,他刚说了一个“我”字,通话就断了。   关键时刻,通讯设备却不给力,谢岚山忍不住懊恼地爆了一句粗口,然而话音还没落地,邹若棋就尖叫了起来。   “你们看啊!”   众人循声望出去,一堵水墙从海面上高高竖起,正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向游艇倾倒而来。   强台风夹杂着雷暴终于一起来了。   一道闪电劈下来,天空比死人脸还白得吓人。无线电通话被迫中断,海面上巨浪冲天,迫近游艇时,水墙上方弯出了弧度,像一摞一摞的砖随时可能塌下来。包括谢岚山在内,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再豪华的游艇在茫茫大海上也不过就是一艘小船,被这巨浪迎面拍上一下,怕是就得散了。   谢岚山争分夺秒,大声指挥:“都去穿上救生衣!”   女孩们发出尖叫,但叫声马上被更尖利的水声淹没了,一直锁门独处于自己卧室的彭艺璇也开门,跌跌撞撞地来到集体当中。到底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外头狂风呼号,连天花板都在震撼,彭艺璇怕得厉害,黏在谢岚山身边不肯离开。她认定这些女人当中有人要害自己,不愿意跟她们待在一块儿,何况万一落水,也只能指着这位警察来救命了。   肖谷将救生衣取来分发给每一个女生,递在彭艺璇手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她说:“快穿好,要小心。”   谢岚山在警校时就是刻苦训练的标兵,进了隋弘的队伍更是被操练得无所不能,能散打,能擒拿,能高空跳伞俯身速降,能应用射击精准盲狙,唯独就没有驾驶游艇这一项,毕竟这是有钱人的嗜好,实战当中用不上。但当危险随着这堵水墙扑到眼前,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自己以前是开过游艇的。   他用最快的速度判断出风向,此时船处于台风右转的危险象限之中,必须尽快避航。   谢岚山屏息定神,猛打舵盘,让船首右舷顶着不断加大的风力,全速航行。   船首斜着冲入水墙之中,船长室的玻璃经受不住巨浪的冲击,破损了一片,冰冷的海水夹杂着玻璃碎片瞬间都拍在了谢岚山的脸上,像生生挨下了一记重抵千斤的嘴巴子。   骨折的拇指疼得厉害,手底下的舵盘在海水冲击下简直攥不住了,谢岚山的脸上全是血口子,嘴里也是海水混杂鲜血的味道,又咸又腥又甜。他咬着牙关,全身的肌肉都崩得铁一般坚硬,顶着巨浪与暴雨,把游艇驶入了能勉强抗御台风的可航范围。   船还在摇晃,天空劈下又一道闪电,海浪爆发出阵阵尖啸,但要命的危险总算排除了。谢岚山放开舵盘,来到女孩聚集的客厅,倚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抬起袖子擦了把脸,脸生疼,还发现,已经全身都湿透了。   于洋子瞧着吓傻了,木着一张脸凑到谢岚山的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警察叔叔,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用。”   耳边还是哗哗作响的水声,分不清是浪是雨,谢岚山完全听不清女孩的声音,只能用嚷的:“你说什么?!”   “我说!”于洋子也放开嗓子喊起来,“警察叔叔!我想起一件可能跟案情有关的事情!”   “不准瞎叫,都叫老了,明明是警察哥哥。”谢岚山这下听清楚了,抬手就给了于洋子一记不算重的榧子,“你发现什么了?”   于洋子摸摸脑门,凑在谢岚山耳边继续说:“我跟我姐闹掰以后,就不跟她住一间了,我住去了肖谷老师的客舱,结果在她床底下发现了掰开的头孢胶囊,我都用纸巾包好,收好了。”   谢岚山恍然大悟,百思不解的凶手下毒手段也随之豁然开朗。   这是头孢与酒精产生的双硫仑样反应。该中毒反应的严重程度取决于药物剂量与酒精含量,轻则晕眩、嗜睡,重则呼吸抑制乃至休克。很显然,凶手利用了常明酗酒的习惯,在红烩牛肉汤汁里投下了大量的头孢粉末,而一船未成年女生,会喝伏特加的只有常明一个。他产生严重的双硫仑样反应以致失去抵抗能力,继而被凶手一刀杀了。   他想起来,那日在游艇上一起用餐,是肖谷准备的食物,也是肖谷阻止了他与常明在餐桌上喝酒。   谢岚山抬眼审视周围,除彭艺璇还挽着他的胳膊,其余女孩都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抖抖索索地拉在一起,彼此鼓励,互相支持。   一片混乱后,唯独肖谷不见了。 第80章 恶之花(4)   由女高中生校园猝死案件顺藤摸瓜,经过缜密侦查,池晋与凌云那边一举控制住了两名毒贩。对方为求立功减刑,主动交代自己还有上家,但只知对方来自星汇集团,其余信息一无所知。然而星汇旗下长途海运的船还不少,短时间未必能查出确切的运毒船,为免打草惊蛇,只能继续蹲守。   直到台风过境后的这个早晨,陶龙跃带来一个新的线索,被困在星辉号上的常明不仅是彭宏斌的心腹,还是星汇海运公司某远洋货轮的大副,出海跑的是东南亚线,不出海的时候就跟着彭宏斌的儿子彭程瞎混。   结合手头侦查情况,加上陶龙跃带来的线索,目标锁定常明之后,红冰案的形势也很快明朗起来。   省里来的这二位精英性格迥然不似,池晋冷若冰山,凌云春风和煦,池晋从不拿正眼看市局的人,凌云对陶龙跃倒一向很客气。听罢陶龙跃的汇报,他一笑一脸阳光:“陶队,你可立大功了。”   “哪里,也是我的分内工作。”陶龙跃目光投向一旁冷着一张脸的池晋,“池队,这线索也不是我查来的,谢岚山昨个夜里从星辉号上来了电话,他给的消息——就像他过去在金三角那边卧底一样。”   听出来是这位陶队长有意替谢岚山邀功,池晋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差:“侥幸而已。”   凌云问:“你觉得彭宏斌有没有可能对手下贩毒知情?”   池晋说:“目前还很难判断,但不管他是不是运毒的参与者或知情者,星汇海运查封整改是免不了的了。”   “法网恢恢,该他的。”凌云点了点头,“从已经查获的‘漂亮药’来看,红冰的制毒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即使只是掺了一点点,带来的危害便是无穷的。只是我省重剑缉毒已久,尤其是打击货运贩毒,他们是怎么把毒品运进又送出的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这些毒贩为金钱铤而走险,我们永远都不能掉以轻心。”查到常明陪同彭艺璇出海前,他担任大副的那艘货轮刚从东南亚返航,且航线有些异常,池晋赶紧动作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去星汇海运查一查!”   绑架案与红冰案双案交织,案情十分复杂,陶龙跃虽跟池晋不怎么对付,但大案当前,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警车到了港口,先让缉毒犬在货轮上嗅了一遍,结果却徒劳无获。原想当场缴获毒品,但船上的货物都已经卸了,凌云有些懊恼:“难道我们来迟一步?”   池晋有他的想法,货物一到港,常明就陪着彭艺璇出海了,按说如果毒品藏在货物里,就算是得了彭家少爷的命令,他也应该会更谨慎才是。如此一想,毒品应该还在船上,仔细勘查了货轮情况,池晋突然说:“我要下水。”   陶龙跃暗吃一惊,不懂对方这是撞得哪门子邪?   凌云看来也不太理解,连问了池晋两遍:“你确定?”   池晋点点头,说:“南美海上毒品走私有个极隐蔽的手法叫作‘水雷’,就是将毒品装进密封箱里,然后焊死在船底,这样即便是遇上开箱检查也不怕。”   因为谢岚山的关系,陶龙跃一直对池晋很有意见,认为其空有其表,只会妒贤嫉能。没想到对方确实缉毒经验极为丰富,随便一句话就能拨迷雾,见青天。陶龙跃暗自一惊,又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忍不住就说:“这么专业的事情还是让专业人士来做吧,我看找个潜水员就可以了。”   天阴,雨急,海浪哗哗生响,台风刚刚过境,水面上都因暴雨一片朦胧模糊,可想而知水下的能见度就更差了。   池晋看他一眼,依旧冷煞着一张脸:“我就是专业的。”   凌云笑了,这个年轻人的俊俏带点孩子气,笑起来双目炯炯,特别招人:“潜水员潜水是专业,但缉毒就未必了,陶队放心吧,这小子有证书的。”   陶龙跃还想阻拦,池晋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不是说好了么,我破我的毒品案子,你救你的小姑娘,咱们井水别犯河水。”   转眼间,池晋就穿戴上了潜水设备,黑色潜水服勾勒出一副年轻健美的躯体,肌肉的线条既流畅又结实。   凌云与池晋警校时期是同班,都是wow死忠。加入隋弘领导的蓝狐突击队后,便带动别的队员一起养出了一个习惯,但凡执行危险系数较高的任务之前,都会喊一声“For the horde!”翻译过来就是“为了部落”,以此代替“为了祖国与人民”互相鼓励打气,毕竟好话闷心里就够了,就这么直截了当喊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但池晋后来把这口号给改了。   他咬住呼吸器前,摸着胸口方寸,轻轻说了一句:   For my captain.   天是煤灰色的,就像一口倒扣着的锅,海上风急浪高,海水扑打在万吨货轮上,砰然作响。池晋入水的时间够长了,连岸上的凌云都有些急了。陶龙跃捻着手里的烟,来回踱步。   不知又过去多少时间,才见一个人影从水里探出来,凌云两眼放光,冲池晋带着手势比划道:“找到了吗?”   这个天气,水里能见度极低,跟大浪肉搏更不容易,池晋瞧着已经力竭,却仍高高扬起一臂,竖了个姿态相当坚定的大拇指。   陶龙跃与凌云一起拉他上来。   摘了呼吸器,卸下部分潜水装备,池晋仰躺在岸上连连喘气。也就是陶龙跃眨眼的工夫,这小子好像就歇够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对陶龙跃说:“找潜水员,带上水下气割工具,海底阀附近发现了焊住的可疑铁箱,很可能就是红冰。”   专业潜水员带着专业工具来了,又费一些功夫,几人合力抬着个铁箱从水里冒出来。   切割开一看,果然是一袋一袋紫红色的透明结晶体,颜色相当艳丽。粗略估计,这批货的货值高达五千万,堪称汉海史上最大一起运毒案。   池晋说:“很显然,这个贩毒网是以汉海为据点,从东南亚进货后再往全国各地进行分销。鉴于案情重大,星汇海运即日起查封整顿,相关人员务必配合警方调查。” 第81章 恶之花(5)   “现在风好像小了,你是不是可以开船带我们回去了?”   风是小了些,但浪还是很急,乌黑的海水在翻滚,摇撼推搡着游艇。驾驶室损毁严重,整艘船也在摇晃颤抖,女孩子们为船况感到担忧,都殷切注视着谢岚山,盼他带自己回家。   谢岚山头疼得厉害,那种可怖的尖锐的痛感在他头颅里豕突狼奔,他坐在沙发上扶着前额,轻轻喘息调整,休息片刻后又将十指交叉,支在额前,他说:“我忘了。”   彭艺璇不可置信,尖叫起来:“你忘了?开玩笑吧,这难道是什么游戏技能,还有时间限制的?”   “我确实忘了。”谢岚山自己也感到惊讶,那千钧一发时刻对游艇舵盘爆发出来的熟悉感,眼下又无影无踪了。他忍着剧烈的头疼,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用太担心,公安那边已经定位到了我们的位置,等台风过去,营救人员就会来了。肖谷是重大嫌疑人,现在最重要的是在艇内把她找出来。”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仍有一个担心,身份暴露的肖谷会选择同归于尽,真的引爆炸弹或作出别的什么破坏船身的事情。   “我跟你一起去找!”邹若棋先开口。   “我也去,我也去!”于洋子跟着说。   女孩们纷纷提出要帮忙,只有彭艺璇,一脸冷漠地站在众人身后:“我早知道那个贱货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岚山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这些女孩与彭艺璇待在一起也极可能惹出事端,同意道:“陆薇薇需要人照顾,邹若棋你有经验,留下照顾她吧,其余的你们两个人一组,见到肖谷别逞强,喊我就行了。”   然而,没人愿意与彭艺璇一组。她们站成齐整一排,用眼神、用行动传达对这人的厌恶与恐惧。彭艺璇本人也不想帮忙,她像只妖娆的蝴蝶款款飞到谢岚山面前,搂住他的手臂,把脸搁上他的肩头:“我爸一年缴的税养活了你们一局的警察,那贱货是为了她的贱女儿冲我来的,你应该留在我身边保护我。”   “肖谷有过多次与你们独处的时机,她曾单独照顾过陆薇薇,也与于洋子同居一室过,她在餐桌上提醒我不要喝酒,一来是担心双硫仑样反应过早出现症状,露出她的马脚,二来我想她也并不想取我的性命。这只是一位走投无路的母亲,她没有要杀害你们所有人的意思。”谢岚山看了彭艺璇一眼,将手臂与肩膀从她的钳制下移开,“至于你,你留在这里跟陆薇薇、邹若棋在一起,也是安全的。”   没能把这警察留在身边当私人保镖,彭艺璇用足够谢岚山听见的音量骂了一声:“废物!”   谢岚山充耳不闻,让女孩子们拿着球棒之类的钝击物防身,彭艺璇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尖刀来,引得女孩们齐声尖叫起来。   刀光雪亮,透着森森寒气,彭艺璇拿着刀,得意洋洋地在女孩们的面前晃了一下:“如果肖谷想要伤害我,我就捅死她,正当防卫总可以吧。”   尽管嘴硬,尽管有着不符年龄的恶毒与残忍,但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彭艺璇坐在沙发上,两手紧紧握着刀,瑟瑟发抖。谢岚山回头看她一眼,继而对于洋子她们说:“好了,剩下的你们三个人一组,跟我来吧。”   于洋子率先跟上,谢岚山问她:“你一直带在身边的DV哪儿去了?”   于洋子撇嘴道:“这几天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掉哪儿了。”   从甲板开始,一层一层、一处一处仔细找过去,一直找到底舱,都没见着人影。外头风雨未歇,浪声滔天,这么大的风浪,肖谷不可能跳海逃生,那无异于自杀。   谢岚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女孩们的尖叫声,先是裘菲,再是于沁与于洋子,这三个女孩的声音惊天动地,足以穿透整艘游艇。   在船上这些日子,谢岚山最怕听见这些女生的尖叫声,这叫声分贝高不说,还相当持久,他都快听出神经衰弱了。   谢岚山循声找到了三个女孩,离他不远,就在曾经关着他的那间储物室门口。她们愣怔在那里,扭头见他到来,结结巴巴地说着:“找……找着了……”   谢岚山拨开女生进了门,也怔住了。   肖谷找着了。   一张扭曲的脸孔惨白如纸,嘴角有一道潺湲淌下的血迹,肖谷瞪着眼睛目视众人,双手下垂在身体两侧,身体轻微地前后摆动。   她吊死在了这间屋子里。   看上去像是自杀的,肖谷脚下又被踢翻的垫脚物。谢岚山脚踩着垫脚物,将肖谷脖子上的绳索解下来,然后抱扶住肖谷的尸体让她平躺在地。   从肖谷的口袋中掉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像是一封短信,内容是她承认了她跟前夫姚树新调查掌握了船上所有人的生活习惯,是她在食物里投放头孢制造常明产生双硫仑样反应继而杀了他,也是她调换了陆薇薇的胰岛素笔,还是她将冰壶放在了裘菲的床上再用红冰引她坠海……她坦承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要查清当年真相,并为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知美丑、明是非、辨善恶,无论如何,剥夺他人的生命的行为是卑劣又可耻的。我深感抱歉,愿意以命抵命偿还我的罪孽,也恳请谢警官能够早日找到我的姚媱,将她与我们夫妇埋葬在一起,她生前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就让她死后有枝可依,有一个完整的家吧。”   肖谷最后是这么说的。信很短,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浸透为母者的血泪与深情,谢岚山心情沉重,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俯身开始尸检。   异样很快就被发现了,他掰开肖谷的嘴巴,发现她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嘴角边的血迹就来源于此。而不符合常情的是自缢者的舌头通常会吐出嘴巴,不太可能发生自己咬破自己舌头的情况。再看肖谷的颈部,悬吊部位的青紫色勒痕虽然符合上吊自缢的情况,但她脖子上还有数道新鲜抓痕。谢岚山抬起肖谷的手看了看,与这些抓痕相对应的,他在肖谷的指甲里发现了大量皮屑,一枚指甲甚至已经折断了,这显然是她死前激烈挣扎留下的。   自缢者不会这样挣扎抵抗。   怎么可能呢?这封信的内容让谢岚山陷入更深的迷惑之中,难道肖谷自缢还有隐情,真凶另有其人?   女孩们平静下来,讨论起肖谷的死亡,于沁说:“看来肖老师是畏罪自杀了。”   于洋子同意姐姐的观点,点着头,叹着气:“她肯定是知道警察在这里,很快就会戳穿她的身份,已经没可能继续完成她的计划了。她只是想替女儿讨个公道吧,也怪可怜的……”   裘菲一语不发,但从她的神情看得出来,她不恨这个女人害得自己险些“失足”坠海,更多的却是内疚与怅惋。正如谢岚山所说,肖谷不是恶人,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   “哈哈,这下好了,凶手自杀死了!”   一个与这痛心伤慨气氛截然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回头,看见彭艺璇也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陆薇薇与邹若棋,应该都是被刚才的尖叫声引过来的。   “凶手死了,我们现在安全了,只要耐心等待救援人员就行了。”彭艺璇拨开门前的于家姐妹,探头往储物间里看了一眼,确认肖谷死亡之后,便打着哈欠转过了身,“哎,你们也别在这儿杵着了,事情总算完了,都各回各屋睡觉去吧。”   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海上暴风雨,又担惊受怕这么些天,确实够累人的。见凶手自裁身亡,女孩们也都宽了心,扭头要走。   “不,事情还没完。”一直埋头不语的谢岚山站起来,一脸严肃地注视着六个女孩,“肖谷的死因尚有可疑,真正的凶手或许就在你们六个人中间。” 第82章 人格碎片(1)   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沈流飞又一次来到了彭宅,这次他一个人,没有陶龙跃随行在身边。   身为父母的彭宏斌与程雅都知道儿子“犯事”了。货值五千万的汉海史上第一运毒案,星汇海运已经被查封,包括彭程在内的八名涉案人员也都被拘传到市局接受调查。   距离姚树新在恐吓信上所说要炸毁游艇的时间不剩几个小时,女儿危在旦夕,而儿子又牵扯进了这么一桩大案子。程雅惦念两个孩子,已经哭得摧心裂肝了,那日沈流飞离开,她就与丈夫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彭宏斌顾及星汇集团的名声,但她只是一个母亲。   “你还有脸哭?不是你无条件地纵容溺爱,他们会变成这样?”彭宏斌既急且气,他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去市局打听儿子的案子,得到了一个悲观的答复,再想问得细一点,就没有消息了。   沈流飞淡淡道:“你的儿子拒不承认参与贩毒,但常明的货船几次在金三角地区莫名改航的文件都是他亲笔签的,同时他的账户还有大量不清不楚的资金进出,目前调查取证工作仍在进行之中,情况已经对他很不利。”   彭宏斌面色凝重,但坚不吐实,还是那一套打发人的说辞:“我个人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我不相信我儿子会参与贩毒,星汇一年营收几个亿,他不缺钱,没理由惹这种犯罪的生意。”   “是么,看来彭总真的忙于生意,对自己的子女太不了解了。”沈流飞往彭宏斌面前甩出几张照片,很有风度地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照片中的彭程正与两位嫩模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溜冰”,他面前放置的就是冰壶与吸管。照片看上去是彭程在酒吧厮混时被人偷拍的,但拍得足够清晰,整个吸毒过程中,彭程口喷白烟,一脸迷醉,英俊的面容看着异常扭曲与丑恶。   彭宏斌忍不住地骂了一声“畜生”,攥着照片的手直打抖,见老婆还哭个没完,又把怒火对准了她:“别哭了!都被你哭丧了运气!”   程雅不听劝,哭得更响了,她边哭边喊:“你想想办法呀,想想办法呀……”   “我能有什么办法?”可能是被妻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刺激了,彭宏斌再次深深叹气,卸除一个成功商人的冷淡与戒备,终于面露出一丝丝父亲的疲惫与软弱,他对沈流飞说,“我要为我儿子请律师,请最好的律师。”   “当然可以,”沈流飞深谙刑诉程序,平静地说,“只是,再好的律师侦查阶段也是不允许翻阅卷宗的,你可以让律师为你儿子申请取保候审,但五千万货值的毒品案件,取保候审也没那么容易。”   “这也不行,那也不能,我对我儿子做的事情毫不知情,我不知道你们来找我干什么!”彭宏斌因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而愤怒,他意识到了与往常不同的地方,“你们警察办案不都是两个人吗?那位陶队长呢?”   沈流飞说:“我不是警察,我只是市局外聘的顾问,事实上我对你儿子参与的这起贩毒案件一点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那个女孩被埋在哪里了。”   彭宏斌敏锐地意识到对方“话里有话”,立马问:“这是交易?”   沈流飞微微颔首:“可以这么说。”   彭宏斌一脸狐疑:“你为什么对那个女孩的事情那么感兴趣?”   沈流飞皱着眉,脸色诚恳而凝重:“我上次已经说了,我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也在那艘船上,到今天一点消息没有,我不愿意拿他的生命作任何冒险。”   彭宏斌看着还不放心:“你的意思是?”   “告诉我姚媱藏尸的地点,可以救包括你女儿在内的一船女孩的性命。”沈流飞前倾上身,凝神注视着彭宏斌那双老浊的眼睛,“提供重要线索,排除重大事故,这样的立功表现,可以减刑。”   沈流飞话音刚落,程雅就叫喊起来:“你快说呀,快说呀!”   “但立功好像……好像只能本人实施,家属是不能代劳的……”在妻子一声声哭喊催促之中,彭宏斌显然有所动摇了。   “这简单,我可以安排彭程征求警方同意后给你们打电话,委托家属提供线索。”还是台风天气,可能是正处于风眼位置,天上短暂的出过太阳。这会儿窗外的太阳正在下沉,晚霞染得树梢金一片,红一片,这红绿驳杂的景色昭示着一天又将过去。沈流飞看了看表,说:“你们只有几个小时了,关系着你女儿的生命、你儿子的未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你犹豫的。”   程雅完全崩溃,几乎以头抢地去求她的丈夫:“你知道的,你让常明埋的……你就说吧!”   太阳又往西坠下了一截,天色更暗了,妻子的哭声炸得他心力交瘁。终于,彭宏斌合起眼睛,深深长长叹了最后一口气,说:“艺璇惹出这件事后,我给学校捐赠了一个户外运动场,那个女孩……就埋在那里。”   沈流飞微微一愣,尽管他一直希望找出姚媱的藏尸地点,但潜意识里也盼着彭宏斌否认到底,至少意味着那个可怜的女孩还有一线生机。他也合上眼睛,替那个花季惨死的女孩、替那对用错了办法为女伸冤的父亲母亲流了一滴眼泪,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大门刚一打开,彭程就出现在了门口。他衣着鲜亮,神态傲然,直到目光撞上沈流飞才露出些微惊讶与怀疑地望着沈流飞:“你怎么在这里?”   换来的是他父亲更为震愕的目光,彭宏斌打了个既不精英又无风度的磕巴:“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又没参与运毒,配合完成了公安机关的侦查询问,当然就回来了。”彭程踢了鞋,挺无所谓地往厅里走,见母亲还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更奇怪了:“妈,你跪着干什么?你怎么哭了啊?你是担心妹妹吧,别担心了,我刚在里头听那边的公安说了,船上真有个警察,挺给力的,前天就联系上了,除了常明死了,别的女孩都没事——”   彭宏斌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连一声质问都哽得发布出来,只能怒目瞪视沈流飞。   “照片是P的,彭少爷的雪茄不错,我局干警的P图技术也不错。”要捕获一只老狐狸不容易,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演得相当漂亮,沈流飞淡淡一笑,“我早说过了,我不是警察。”   这回真的走了。   一出好戏演罢,沈流飞匆匆前行,掏出手机就给陶龙跃打电话,他神情严肃,意赅言简:“问出来了,现在就征调挖掘机与推土机,去圣诺女中的户外运动场。”   陶龙跃仍在市局为案子加班,没想到沈流飞这招真能奏效,当即乐道:“看来近墨者黑,沈老师也被那臭小子给熏陶坏了。”   “嗯。”这个主意虽不是出自谢岚山之口,却也是从他以往那些“歪门邪道”里总结出的办法,沈流飞不得不承认,“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不假,谢岚山那套对待“恶人”的逻辑与因明,看似荒腔走板不靠谱,实则相当管用。   陶队长身边还站着池晋与凌云。也亏得这二位省里来的精英给力,及时缴获了毒品,查封了星汇,还配合着一起演了戏,对来打听案子的人一忽儿面露难色,一忽儿三缄其口,既不违反公安人员的规章制度,也留足了悬念与遐思,这才圆满骗取了彭宏斌那只老狐狸的信任。陶龙跃回头瞥了池凌二人一眼,见池晋又露出不耐不爽兼不忿的脸色,一副眼里不揉沙的清白刚正,赶忙对电话那头的沈流飞打哈哈:“不过也就你可以耍些这样的花腔,咱们人民公仆这么干,太不敞亮了。”   沈流飞此刻心无旁骛,只说:“等找到姚媱的尸体,就准备直升机进行海上救援。”   陶龙跃其实心里也系着谢岚山的安危,可天气让他犯了难:“天气预报说,明儿还是台风天,估计不好救人吧。”   身旁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陶龙跃握着手机,扭头望过去,咳嗽声是凌云发出的,他手虚握着放在唇边,脸上含着一种淘气而得意的笑容,见陶龙跃的视线扫了过来,便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大名鼎鼎的蓝狐突击队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能上天搏鹰,能下海斗龙,仿佛个个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听来神乎其神,倒也绝非夸大其词。凌云笑得倍儿鲜亮与灿烂,一股子青春朝气激荡在他弯弯的嘴角边:“陶队,直升机嘛,我在行。”   “你会开直升机?”陶龙跃刚见识过池晋潜水时的勃勃英姿,没想到这娃娃脸的大男孩也能独当一面。   “岂止会开啊,我的驾驶技术就如我的名字——”他在身前竖起一个大拇指,响亮一声,“凌云!”   圣诺女中的户外运动场被连夜挖开,几台挖掘机同时操作,隆隆作响。   风很大,吹过操场,发出像蛇吐信子时的咝咝声。一夜即将过去,太阳在地平线下躁动,青色的草皮都被浸得血淋淋的。沈流飞与陶龙跃,池晋与凌云,在场的所有人,并没有领会到哪怕一丝旧案即将落定的快意,相反,他们面色沉重,感到惋惜、痛心,甚至脊梁发冷,杀人者逍遥法外,施暴者毫发无伤,复仇者孤注一掷,旁观者冷漠如常……   掘地数尺之后,一具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女性尸骸终于露了出来,她已经被泥土腐蚀、被蛆虫啃食得一干二净,只剩森森白骨。   沈流飞一回头,看见梅淑敏站在运动场的看台上。她一直望着操作中的挖掘机,直到女孩尸骨重见天日,难测面上悲喜。   太阳终于捅破了地平线,灼灼光华照彻四方,所有陈年的罪恶与无因的阴影都无处遁形。 第83章 人格碎片(2)   谢岚山独自停留在储物间里,女孩子经他吩咐回到客厅里,而肖谷的尸体还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他试着站到垫脚物上,眯着眼检查吊死肖谷的横梁,没有一点可疑的痕迹。也就是凶手多半没有动用轮滑之类的工具,而是这么站在高处,吊死肖谷后又伪装出是她自杀的假象。   他原以为这起绑架案的起因是一对绝望的父母为女伸冤,可肖谷一死,案情又再次扑朔起来。意志上他为破案向来不抵终点不罢休,却头一次真切地感到束手无策。他想不明白,这些手不缚鸡的女孩子没可能凭一己之力把一个成年女人吊死,但肖谷舌头、脖子、指甲上的痕迹分明显示她死前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谢岚山试图确认暴风雨来时艇内的情形,结果发现当时场面太过混乱,他只能确定彭艺璇始终牢牢黏贴在自己身边,至于肖谷和别的女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无暇顾及。   到底还漏了哪一环节呢?谢岚山闭上眼睛,他从自己刚登上船的那刻开始回想,女孩们自我介绍、一起用餐、共同游戏……如在漆黑的荧幕上放映电影,一幕一幕连接有序地自眼前掠过——   彭艺璇说:“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杀过人呢,这局就算我输吧。”   于洋子说:“哎,这俩圆筒子挺好看的,干什么用的?”   邹若棋说:“什么圆筒子啊,这叫‘棋笥’,装围棋子儿用的。”   于沁说:“想起来了,你爸是不是还赞助过市里的中学生围棋比赛的?”   除于沁外,所有女生都说自己对围棋一窍不通。   谢岚山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头又疼了起来,他拧紧了眉头,又如倒带似的把方才那段记忆铺陈在了眼前,试图找出那个凸立于整个画面的不和谐因素。   还没找出来,外头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听见邹若棋的尖叫声:“船上着火啦!”   谢岚山第一反应是游艇上真有炸弹,七天的期限一到,该炸的就炸了。他匆匆离开储物室,一出门就扑鼻而来一股呛人的烟味,受了惊吓的女生正胡乱奔逃,谢岚山一边高喊着安抚她们的情绪,组织她们一同救火,一边寻找灭火器材,赶去着火的船尾。   机房就在船尾,一旦失火,极易引发连环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游艇失火前,彭艺璇正独自坐在自己主人舱的大床上,她知道她们当中有人想借机报复她,排挤她,有人甚至恨透了她,想杀了她,所以比起跟那些转瞬反目的闺蜜待在一起,独处反倒更安全些。   但即便独自一人她也一点没卸下警惕心,此刻彭艺璇手握尖刀,怒睁双眼,神态阴鸷得近乎可怖。充满凶杀与谎言的密闭空间营造出了一个的恐怖猎场,闺蜜反目,人人自危。原以为是凶手的肖谷离奇死了,这就说明剩下的那几个女孩里,有一个是冲她而来的凶手。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个游走于天使与魔鬼之间的漂亮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用手中尖刀去割断某个女生的脖子,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天裘菲半道下车之后,他们就回家了,她哥那个窝囊废泡妞的时候劲头十足,一遇上点事情反倒怂了。   得知女儿杀了一个人,彭宏斌唉声叹气,程雅失声痛哭,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可怜了,甚至觉得世道不公,怎么让一个女孩搅进这么一场是非中去。他们完全忘记了躺在车后备箱中奄奄一息的另一个女孩。   倒是那个素来吊儿郎当的彭程说:“那女孩还有一口气呢,送医得了,小璇才十三岁,就算真死了,她也不用负什么责任……”   哭哭啼啼的程雅箭步上前,就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子。她怒斥他:“你妹妹的名声不要了?!”   彭宏斌来到地下车库,令常明打开后备箱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子。他在一次围棋比赛的庆功会后,趁着无人,借着醉意,摸过她的下体。   这个时候女孩子猝然睁开眼睛,向他颤巍巍伸出了一只手,眼神直愣愣的,像求救,又像质问。   程雅仍在哭闹,逼着自己的丈夫为女儿未来着想,赶紧做个决定。   人若死了倒好,偏偏就是将死未死才教人担心。彭宏斌担心姚媱被救活后会揭发他那点不足为人知的癖好会被发现,于是把常明叫到一边,悄声吩咐道,这件事交给你办,找个地方把这姑娘埋了。我看学校附近那片荒地挺好,我们可以在那儿捐一座室外运动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此后无数次彭艺璇想想都觉得好笑,她的哥哥彭程一直说她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怪胎,是由谎言捏塑,恶意雕琢,连皮带肉地腐坏,骨子里都流淌着肮脏黑血的畸形。可他怕是忘记了,怪物的孕育者一定也是怪物。   彭艺璇还是在彭宏斌赞助的一场中学生围棋比赛上,知道学校里有姚媱这么个人存在。彭宏斌一直热衷于赞助各种奇奇怪怪的少年比赛,彭艺璇起初还懵懵懂懂不知缘由,直到她偶然闯入酒店房间,看见父亲的手伸进了一个女孩的裙子里,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既陌生又猥琐的笑容,嘴唇贴着女孩的耳朵,轻轻诱哄。   女孩像是感知到了危险,趁机撒腿而逃。   两人错身而过时彭艺璇看了那个女孩一眼,鼻梁很塌,下巴钝重,完全谈不上漂亮。   只剩下彭艺璇与父亲四目交汇。敏感早熟的女孩等待父亲一个解释,但父亲只是一言不发,第二天就送了她一个价值几千美金的娃娃,还是从美国直接空运来的。   如他以前做过的那么多次一样,芥蒂可以用金钱纾解,嫌隙可以用礼物填补。而他的妻子,她的母亲,跟往常一样人在圈外心在圈内,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应酬与派对,比拍戏的时候还忙。   彭艺璇一个人留在五百平米的大房子里,她杀过一只猫,拿热汤泼过阿姨的脸,这次她拧掉了这个娃娃的头颅,拆解了她的四肢。   后来再次在学校里遇见,正逢女孩的爸爸来接女孩放学。彭艺璇发现自己甚至叫不出这个女孩的名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她,就像讨厌那个呆板蠢钝的娃娃,那只不服管教的猫,那个笨手笨脚的阿姨。她平日里瑟瑟缩缩,毫不起眼,但她跟她爸爸在一起那无忧无虑的模样,亮堂得扎眼。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突然有人急促地拍打起她的房门,喊着:“艺璇!艺璇!”   彭艺璇握紧了手中的刀,警惕地发问:“谁?”   外头那人答她:“是我,邹若棋。”   门外站着的是邹若棋,她跟那段旧事牵扯最少,也是所有人里看似最无害的一个。彭艺璇稍稍放宽了心,隔着门问她:“怎么回事?外头在吵什么?”   邹若棋满脸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船尾的机舱室着火了,船要沉了!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就来不及了!”   “着火了!着火了!”彭艺璇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与一阵杂沓混乱的脚步声,像是于沁,也像是于洋子,这对姐妹歇斯底里的时候其实挺像的。   踯躅片刻,确信游艇失火是真,彭艺璇决定把门打开。   灭火器被他已经用掉一个了,好在这把火烧得还不算凶,眼见火势即将完全控制,谢岚山突然听见主人舱的方向传来了呼救声。   还是邹若棋,她扯着喉咙,一声一声地呼喊着“救命”,谢岚山扔掉手中的灭火器,向着声音方向狂奔过去。   邹若棋腹部被刺了一刀,背部也被刺了一刀,她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涌出来,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她大声地呼喊“救命”,挣扎着不倒下去,直到谢岚山出现在她的眼前,像黑暗中一道光的豁口,将她引向他所在的地方。   “谢警官,救……救救我……”邹若棋如见救星,两眼迸射求生的光亮,拼着命向谢岚山跑了过去。   彭艺璇握着血淋淋的刀追在她的身后,看见谢岚山倒不跑了。她停下脚步,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企图恶人先告状:“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攻击我!是她要杀我,我才反击的,我这是正当防卫。”   邹若棋终于体力不支地倒下去,谢岚山箭步上前,容她倒在了自己怀里。邹若棋睁开眼睛,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我只是想拉她逃命,她却突然拔刀捅我,还追着要杀我……”   别的女孩也都闻声赶了过来,一脸惊恐与震愕地盯着彭艺璇。彭艺璇扔掉手里带血的刀,冲大家嫣然一笑,很快又恢复成童真无害的状态。她至今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彭家有足够的财力衬底,陷进一两个官司里根本无所谓。她甚至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说辞:“就算是我追砍她好了,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嘛,一不小心扎到她的,再说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法律管不了——”   “不,这不是闹着玩,这是故意杀人未遂。”谢岚山冷脸打断了她,“你大概忘记了,这次出海就是为了庆祝你的生日,你已经十八周岁了。” 第84章 人格碎片(3)   尽管谢岚山已经给出了游艇定位,但气象恶劣,海况糟糕,别的船舶无法抵靠救援,只有动用直升机。   面对凌云要参与飞行救援的请求,救助飞行队的队长起初不同意,他带着傲气,总觉得自己队员的飞行技术不输蓝狐。   不比池晋心高气傲,动辄就拿警衔来压人,凌云阳光又谦逊,对方说话时他就摸着后脑勺的头皮直笑,说完了怕对方生出误会,还忙解释:“这跟飞行技术没关系,主要是因为游艇上那名警员是我的队友。”   飞行队队长不解这话何意,诧异道:“这案子网上的消息铺天盖地,我听说,困在船上的那位警员只是一名普通的刑警,不是你们蓝狐的人。”   “他曾经是,也就永远是。”其实谢岚山被派往金三角执行任务的时候,池晋警校还没毕业,凌云比池晋还小两岁,与谢岚山根本毫无交集。但他此刻眼神明亮,语气坚定,“我们队长说了,一日是蓝狐队员,永远都是蓝狐的一份子,所以我们是队友,他为守护生命在努力,我也要与他并肩作战!”   凌云胆大心细,同时还交待飞行队队长,先前已经与游艇取得联系,一个女孩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情况危急,其余人被困时间也已经超过六天,船上很可能还有别的危重伤病员。凌云要求机上备齐呼吸机、高压氧气瓶、胰岛素静滴这类的医疗设备与药物,并通知医护人员随机前往险情现场,后方医院也要即刻做好急救准备。   一般的小型医疗构型直升机抵御不了这样的大风,两架大型直升机临危受命,顶风起飞。然而越临近险情海域,直升机的颠簸就越严重,视线也越迷离不清。   “天气条件非常恶劣,险情海域的最大阵风达12级,浪高3、4米,还有短暂雨。”风力太大,机身倾斜严重,飞行队队长勉力控制飞机,通过对讲机询问另一架直升机上的凌云,“你那边情况还好吗?”   情况自然不妙,凌云淡定操作,轻声为自己喊了一声鼓劲:“For the Horde!”   绑架案发生后的第七天,海浪随风震荡,海水显示出吞噬一切的力量,天昏地暗。经历了台风与火灾,星辉号已经千疮百孔,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救援迟迟未来,女孩们又急又惧,两个女孩陷入昏迷之中,船舱内尸体的臭味在加重,更助长了一层死亡来临前的恐怖气氛。替邹若棋处理完刀伤,谢岚山精疲力尽地仰面后靠而坐,他闭着眼睛休息,后背洇得湿透,早已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海水。   所有负面的情绪在直升机声音传来的瞬间消散,女孩们纷纷跑到甲板上,她们挥舞着救援用的黄色烟雾,嘶声叫喊,喜极而泣。   穿破层层云雾,凌云从高空中俯瞰下去,这艘豪华游艇垂头搨翼,瞧来非常不妥。   海风依旧尖啸,浪头为惊心动魄的救援行动打起激昂的节拍,直升机先后放下了两副担架,救生员将昏迷的陆薇薇与邹若棋放上担架,担架在狂风中晃晃悠悠地升空了,机上的医护人员及时接应,分清两个女孩的伤情,开始进行急救。女孩们陆陆续续被救到直升机上,彭艺璇与谢岚山留在了最后。彭艺璇的双手已经被手铐铐住,谢岚山将救援绳索拴在她的腰上。   在绳索升起前,彭艺璇显得万分委屈,眨动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一脸的楚楚可怜:“自然界的动物一般是不会同类相食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谢岚山感到好笑,抬起眼皮,透过华丽睫毛与对方目光一碰:“我们是同类么?”   彭艺璇凑上去,贴在谢岚山的耳边说:“同类之间是很容易互相识别的,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区分,就像喜欢夜行的狼与枭,光凭气味就能识别彼此了。”女孩做了个抽吸鼻子的动作,故作神秘地说下去:“所以我能闻见你身上的气味,我们是残忍嗜血、满心邪恶的同类。”   谢岚山真的笑了:“姐姐,你成年了,说话能不能别总这么中二。”   他用力将彭艺璇腰上的绳索扎紧,抬起双手,向救援的直升机做了个“准备完成”的手势。   谢岚山搭乘的是凌云驾驶的直升机。凌云将头盔上撩,露出俊秀脸庞,回头冲谢岚山一笑,又敬了个很标准的礼,他说:“队友,我是蓝狐的凌云,队长让我来带你回家。”   短短一句话队友、蓝狐、队长、回家……,每个词竟都具备着奇妙的魔力,每个词蕴含的深意也大不相同,谢岚山感到飘飘荡荡的一颗心终于有了一瞬的安稳与平静。他没说话,也还了个礼,然后仰头后靠听着耳边直升机的轰隆声,闭目养神。   直升机顶风而来,逆风而去,冲破层云,飞向归途。   在医院的空中停机坪处,谢岚山再见到沈流飞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些狼狈的。   谢岚山没想到自己一落地,在船上漂游了这么些天,脚刚把地面踩实了,就会看见沈流飞。他跟那些等待接机的医护人员不一样,没他们焦急殷切,只是插着衣兜,倚在楼梯旁,一副超脱所有人的冷淡克制。   谢岚山眼下一身的伤,脸上还有好几道玻璃划开的鲜明口子,骨折的拇指尽管被他自己潦草包扎好了,但是肿胀得像个萝卜。   台风天十分肃杀,楼顶更是风大,吹得衣服猎猎生响,沈流飞抬头看见谢岚山,便目不转睛地走向他,一开始的目光既冷又静,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发生毫无征兆的幽微的转折,最后竟像燎原火一般,轰轰烈烈烧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生死未卜七天时间,好多两人间的记忆,像珍珠项链散了线,一颗一颗的全跳出来了。   谢岚山也看着沈流飞,想笑却扯不开嘴角,想哭又嫌丢份子,最后没头没尾地说起了案子,他说:“不好意思,沈老师,我尽力了,姑娘们一个没少,但还是死了两个人。”   这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堪称皆大欢喜了,少不得要上个新闻、立个功,谢岚山在这厢自谦,没想到沈流飞那儿也不接他的茬,只是冷冷淡淡点了点头:“死的一个是毒贩,一个是犯罪嫌疑人,虽说可以做得更好,但这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话简直枉顾他的死活,冷血得可以,想到上回沈流飞对他的质疑与抨击就更来气了,仿佛他是一个满怀恶意的坏胚,一个吞腥啖膻的怪物。在这种眼神与态度的逼迫下,谢岚山当场发火,抬手向沈流飞展示自己的伤口,怒声道:“老子他妈就快死在那儿了!下回再有这活,谁爱救人谁救去,一船疯婆娘比一船恐怖分子还——”   谢岚山的话没机会再说下去了,因为沈流飞捧住了他的脸,用唇封堵他的唇,深深重重地吻了下去。   空中停机坪通常少有人迹,眼下是救人一命的特殊时刻,周围还有人,但他们顾不上了。   舌头深入口腔,纠缠舞蹈,谢岚山短暂愣怔之后便满足地闭起眼睛,仿佛历经千百劫后,那些灵魂深处鼓噪的煎熬终于得到了宣泄,变得平整又熨帖。   什么都对了。   突然间,他像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紧,牙也失了控制,一下咬破了沈流飞的嘴唇。   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有了崩塌的迹象,沈流飞放开谢岚山,语气有些恼火:“专心点。”   “表哥,我刚才想起一件事,”谢岚山眉头紧皱,一脸认真地问,“‘棋笥’这个词儿算是术语吧,一个对围棋一窍不通的人有没有可能脱口即来?”   沈流飞是画家不假,也喜好中国传统文化,从他那本《黑白未错》就看得出来,琴棋书画他都颇有涉猎。   “‘棋笥’是日本对棋罐的称谓,同样的还有榧木棋盘、蛤碁石,都算不上太冷门的知识,但对围棋一窍不通者应该不会知道。”一个吻撩拨起别样情绪,沈流飞气喘得急,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的神色,“你确定现在要跟我谈这个吗?”   “不一定,看你怎么说了。”谢岚山察觉出对方眼底跳跃的火苗,大有扬眉吐气之感,故意又亲热地贴上去,头一偏,嘴唇含上了沈流飞的耳朵,用牙齿轻轻捻磨着问,“电话被台风切断前,你说了一个‘我’字,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沈流飞气息稳了一些,面对谢岚山的勾挑面不改色,一双薄唇淡淡开启:“我想干你。”   谢岚山打了个激灵,绷着脸扭头就走,没走出两步回头说了声“一言为定”,又扭头走,一直走到楼梯口。回过头,一贯没皮没脸的家伙竟很是腼腆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即刻执行!”   陶龙跃上来想找谢岚山问案情,人早不见了,微信里留了句话给他:   今晚扰我者死。   迷瞪小睡片刻,谢岚山睁眼时,雨还在下。窗外很黑,万籁俱寂,只有一线灯火自远处高楼而来,勉强可以视物。   沈流飞已经醒了,穿得好整以暇,翘腿坐在窗前沙发上,手扶着额头,正对着大床。   由于逆着窗外灯火,谢岚山看不清沈流飞的眼睛,自己也还没完全清醒,他试着挺了挺腰,下身那隐秘处火辣辣地刺疼着,身体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之中,软得动不了。   谢岚山对“谁上谁下”这个问题其实不太计较,毕竟人活一辈子,寂寞百年身,能遇见个一见钟情、真心投合的人不容易,但当一副男人的骨骼肌肉接近自己时,他发乎本能地就要抵抗、较量。沈流飞发现,尽管这人表现出了配合的意思,且在海上颠簸了七天之久,浑身多处带伤,但自己还是很难降住他。他必须全程边与他接吻边抽送,以此舒缓他过于紧绷的身体,完成一场肉搏似的性事。   “在看什么?”一出声,谢岚山就意识到嗓子不对劲,可能是喊得太过尽兴,哑了。   “看你。”沈流飞依旧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嗓音醇郁冷淡如冰镇的酒,好像方才床上那般火热饥渴另有其人似的。   “看了我很长时间?”   “不记得了,时间好像没走过。”沈流飞平静地说,“我可以就这么看着你,直到天亮。”   谢岚山哑着喉咙笑了一声,伸手将柔软的被子掀开,露出一丝不挂的身体:“就这么好看?”   四肢修长,腰腹的肌肉结实漂亮,森森耻毛下悬着一根沉甸甸的性器,这是一副人见人羡的好皮囊,大老爷们鲜少有这般白皙细腻,何况还是警察。谢岚山习惯了没脸没皮地开玩笑,沈流飞居然借着窗外一点光亮,上身前倾一些,很认真地打量起他的裸体,然后郑重回答:“就这么好看。”   谢岚山又笑一声,冲沈流飞招了招手:“那你还在等什么?”   沈流飞就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来。说来也怪,明明只是几步距离,谢岚山微眯着眼睛,看着沈流飞走向自己,看着他由远及近,自模糊变清晰,如同一个在底片上渐渐显影的人,让他想将此刻定格为永恒,一生将其珍藏。   抵达床边时,沈流飞便俯下身来,再次吻住了谢岚山的嘴唇,他吻得深情灼热,吮着他的唾液、咬着他的舌头往自己嘴里吞咽,以至于谢岚山不得不仰着下巴努力回应。   腻乎乎的一个吻结束,在这呼吸交闻的距离,谢岚山终于看清了沈流飞的眼睛。他垂首看着他,由于微微蹙着眉,眼神看着便很莫测,仿佛在一贯的冷淡自持里又掺了几分悲伤。   谢岚山也跟着皱眉,抬手抚摸沈流飞的脸,拇指划过他的眉弓,盖在他柔软的眼皮上:“你好像不太高兴……”   “有吗?”沈流飞一侧头,衔住了谢岚山的拇指,用舌头在他皮肤上圈画,再将指尖一点一点舔湿。   “拜托,我是警察,这点观察力都没有就别破案了。”谢岚山被舔得极舒服,下身迅速充血肿胀,也渴望受些抚摩安慰,他抓过沈流飞的一只手,将它按在了自己的胯间。   沈流飞顺势压下来,谢岚山也就势侧过去,两个人形成了一个侧身环抱的姿势。沈流飞一边啃吻怀中人的耳后肌肤,一边套弄他的下体。   “跟你母亲有关吗?”顶端小孔被指尖轻轻一刮,谢岚山爽得呻吟出声。刚从海上回来确实体力不济,再加上先前已经泄过一回,下身暂时勃而不坚,单单受些抚弄就很舒坦,“除了在古玩市场那次,再没听你提过她。”   “以后我会告诉你。”摸别人倒把自己摸硬了,沈流飞腾出一只手,解开裤子,把胀疼了的性器从裤裆中释放出来。   “为什么不能是今天?”   “因为不是一个好故事,春宵一刻,别让它影响了。”沈流飞看来谈兴寥寥,手指由谢岚山的阴茎根部滑至会阴,在那儿推揉数下,又移向后庭去了。   “你别误会,通常情况下我没这么多愁善感,只是……”一个母亲跟谋杀扯上关系,当然不会是个好故事。身体遭到手指的强硬入侵,谢岚山不由一颤,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他闭上眼睛说,“只是……太累了……”   六载卧底风云恍如一梦,多少次绝境中濒临放弃,支撑自己的,除了老谢遗传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就还有隋弘那声,盛世太平。   真的,太累了。   “累到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我可能不是我自己,我可能不是……谢岚山……”说到这儿,谢岚山把自己完全卸在沈流飞怀里,忍不住自己都笑了,“很荒唐,是不是?”   “你有点发烧,明天还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沈流飞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伸手摸了摸谢岚山的前额,然后五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将他被汗水浸透的额发拨拢到脑后。背头辫子常见的正面,瞧着清爽。   “我——”谢岚山还想说话,又被沈流飞吻住了。   边接着吻,边用被子将谢岚山的臀部垫高,一回生二回熟,沈流飞抬高了他一条腿,再次从他身后进入。 第85章 人格碎片(4)   体检显示,除了拇指骨折,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与高烧症状,谢岚山向来是轻伤不下火线,但陶军逼着他在家休息,那般暴躁又殷切,就怕折损了老谢留下的这根独苗。   得闲人不闲,谢岚山虽住进了沈流飞的住处,但一点没忘本职工作,要求陶龙跃给他看船上所有女生的口供,看完之后就盯着其中一份陷入了沉思。   惊魂七日的尾声部分,星辉号在台风与骇浪中震动摇晃,跟遭遇了地震似的,失火后场面更是混乱异常。被救援直升机接走前,于洋子那台一早遗失的DV忽又在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谢岚山当机立断,不为人注意地取出了它的储存卡。   他已经看过了里面拍摄的内容。   沈流飞从他身后过来,看见谢岚山手中把玩着一张储存卡,又看了一眼登记在口供上的那个名字:“邹若棋?这案子还有异常吗?”   谢岚山挠挠头,佯装为难样子:“也不是异常,有些地方我还想不通。”   看出对方有心隐瞒案子细节,沈流飞倒是很大方分享自己这边的发现:“我看过当年姚媱失踪案的卷宗,为了调查她是否因网恋离家出走,查了她那位男性网友范西屏的IP地址,结果显示是一家网吧。”   谢岚山点一点头:“这个我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那网吧附近还有一所学校。”顿了顿,沈流飞说,“邹若棋就在这所学校念的初中。”   谢岚山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笃定沈流飞还有后话,便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沈流飞来到谢岚山身前,用手一抬他的下巴,垂眸检视他脸上的伤口:“媒体曝光姚树新恐吓信的内容之后,女孩们的家长都来局里吵闹过,基本是劝都劝不住,然而这六个女生当中,只有一个女生的家长从头到尾没出现。”   谢岚山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口供上,答案显而易见,只有邹若棋出自离异家庭,父母双方都再婚后又添了新的孩子,她虽跟着母亲生活,但也近似于无人照管的放养状态。   手指轻轻拂过谢岚山脸上的伤口,已经完美收痂了,估摸着不会留疤。沈流飞继续说下去:“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敏感、孤独、不快乐,假设邹若棋以前就认识姚媱,我想她们会因这种共鸣非常投合。”   谢岚山微变了脸色,他迅速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仰脸认真地注视着沈流飞:“但是这些你没写进材料里。”   “这些也算不上是证据——”沈流飞低了低头,在谢岚山额前一吻,“伤口愈合得不错。”   像是受了某种启发,谢岚山把DV储存卡揣进衣兜里,忽地起身说:“我得去探个病。”   天凉了,黑得早,秋意加深,窗外冷风拂动枯枝。沈流飞提醒他:“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   “就是过了才好。”谢岚山走进沈流飞的书房,在他的书架上挑了一本《黑白未错》,又走出来对沈流飞说,“你这本书借我用用。”   扭头要走,但被身后人喊住了——   “谢岚山。”   谢岚山循声回头,沈流飞微微皱眉,注视着他的眼睛,“尽管发生在姚媱身上的事情很令人遗憾,但我仍然相信一句话——‘唯有完人才够资格向罪人扔石头,而完人是没有的。’”静了片刻,他用低沉清冷的声音及无比坚定的态度说下去,“我曾经跟你讨论过,与其说‘善’是一种体现我们人性的天赋,倒不如说是一纸制约我们兽性的契约。任何以善的名义所行的恶事,最终都会因为打破契约,导致可怕的失序。”   谢岚山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微笑着走过来,与沈流飞贴面吻了一下,开门出去了。   过了探视时间后,住院部的每层楼面都有护士看管,她们像公司前台一样见人就问,十分负责。谢岚山在楼道拐角处看见了一辆医院护工的清洁车,灵机一动便顺手牵羊,把挂在上头的那件蓝色工作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现在他是这儿的护工,大摇大摆地就走进了病房。   病床是的邹若棋面无半分血色,人还虚弱,但伤势恢复情况良好,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她一见谢岚山出立即从床上坐起来,又见他穿得古怪,瞥了眼他胸前印着名字的工号牌,打趣地问:“你是万雄钢?”   套上工作衣前也没看名字,确实跟他本人大不相符。谢岚山反应快,不假思索地回答:“雄心壮志、百炼成钢,我爸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可我觉得太糙了。”   “就算过了探视时间,你也没必要穿成这样啊,”邹若棋看出对方这点小伎俩,笑笑说,“你出示证件说你是警察,不就可以来录口供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为案子来的。”谢岚山一摊手,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护工衣服,回了邹若棋一个特别温柔善意的笑容,他说,“我只想来看看我最勇敢的小姑娘。”   这个笑容瞬间卸除防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这会儿邹若棋心头暖意融融,庆幸自己与这位谢警官只是萍水相逢,若是朝夕相处,保不齐要起一个非君不嫁的蠢念头。她看着对方,很快想到自己,意识到高山仰止,他们注定了不是一类人。可当这样的人出现在你身边,你总难免要多看几眼,好比植物趋光,候鸟向南。   “其实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陆薇薇的妈妈来看过我了,来了两次,次次都没空着手,她说谢谢我照顾病重的薇薇,要不是我,薇薇一定撑不过去。”小姑娘不禁夸,腼腆笑着说,“当然人家比你这警察守规矩,每次都是在探视时间里来的。”   谢岚山坐在邹若棋的床边,关切地问她:“伤口还疼吗?”   手术截了她一段肠子,还摘了她一个肾,邹若棋挺勇敢,还能开玩笑:“有时疼,有时痒,疼的时候倒能忍受,痒的时候就叫人受不了,其实别的都还好,就是只剩一个肾,以后不能卖它换手机了。”   谢岚山四下打量一番,果不其然没见到邹若棋的父母:“没有人陪夜吗,你父母呢?”   邹若棋神色忽而黯淡下去,又强作笑颜道:“他们挺忙的,反正有没有他们陪夜我都一样。”   陆薇薇的母亲答谢起救命恩人不遗余力,病床的床头柜堆得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的水果与多款多样的营养品,花瓶里还插着一捧百合,沾着新鲜的露水,每一片花瓣上都闪烁着优雅的银光。   谢岚山脱掉了身上的工作服,从怀里摸出一本偷藏进来的书,把它递给了邹若棋:“给你带了本书,闲来打发时间。”   书名叫《黑白未错》,自然与棋道脱不开干系,一幅画名为《斗魂》,画得是二十世纪上半程日本棋坛的一场著名战役,画上有人有棋,下棋者虽然布子寥寥,但看得出黑白胶着,水火不容。文字部分还有对这棋局的详细释义,小姑娘翻开手里的书,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谢岚山忽地低头发声,长密的眼睫挡不住眼里迸发的光亮,倒难得显出几分腼腆:“其实这画是他画的。”   “他?哪个他?”也不知是天生直觉精准,还是后天雷达敏感,邹若棋翻动着手中的画册,又看了看谢岚山的反应,恍然大悟道,“该不会就是你的那个‘他’吧?”   谢岚山一耸肩膀表示默认,笑着说:“他是画家,文字部分是编辑撰写的。”   邹若棋又翻了一页,啧啧称叹:“那他确实挺厉害的,长得帅吗?”   谢岚山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的馋虫被挠了痒,邹若棋两眼放光:“有多帅?比你还帅?”   “嗯……让我想想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什么感觉……”手指在床沿边弹奏似的跳跃着,谢岚山努力思考,试图找出了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形容,“有了——你在混沌伊始,黑暗之中,看到他,就看到了天地分开的那耀眼一线。”   “这么夸张?哪有那么帅的人啊!”谢岚山就够好看的了,能让他这么发自肺腑由衷称赞的还不得是天上的神仙?邹若棋大吃一惊,全身的八卦细胞都活泛起来,“那……回去之后,你们做过了吗?”   谢岚山被空气噎着了,轻咳一声,不作答。   邹若棋连连逼问,问题一个比一个黄暴刁钻,到最后她笑得花枝乱颤,捂着腹部的伤口直哎呦:“哎呦,你脸都红了。”   “好了好了,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问题了,谈谈这些画不好吗?”谢岚山像是真被说得不好意思,抬手扶着额头,忙着岔开这个话题,“他跟我说,《斗魂》这画的灵感就来自于坂田荣男与藤泽秀行的一场杀棋名局,藤泽秀行喜欢贴身近战,坂田则更喜欢远距离布局——”   “不不不你说反了,”邹若棋刚才已经笑得忘乎所以,想当然地打断对方,“棋风方面,坂田荣男擅长近身肉搏,藤泽秀行才是——”   话音戛然而止。意识到说漏嘴了的邹若棋全是血液骤然凝固,由头凉到了脚底心,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们四目交汇,这一瞬间她终于看懂了谢岚山的眼神。   这个男人打从进入病发开始,连连示弱,频频打诨,就是为了完成这最后的致命一击——请君入瓮。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谢岚山轻轻叹息:“一个对围棋一窍不通的人可能会懂什么是‘棋笥’,但绝不会这么了解吴清源后日本的两大棋士,对吧,范西屏?”   邹若棋跟以往所有案子的嫌疑人都不一样,她没有李睿穷凶极恶,也不及唐肇中谋虑深远,甚至当她被当面揭发后,没想着狡辩抵赖,震愕过后立即承认了自己就是姚媱的网友范西屏。她假冒男生在网上与姚媱聊天,很快便因性格投契成了挚友。她原本只想慰藉自己的寂寞,没想到某一天警察居然找进了那个网吧。她当时也是个孩子,害怕牵扯进一桩复杂的案子而选择沉默,然而事出之后,姚媱真就这么失踪了。   直到不懈调查的姚树新终于找到了她,一个潸然泪下、病容枯槁的老父亲令她心底久藏的那丝愧意瞬间疯长,她被打动了,被说服了。可惜当时姚树新已经病入膏肓,不得已,又找了前妻张素云,也就是肖谷。   邹若棋脸色苍白,哆嗦着问:“饭桌上你就怀疑我了吗?”   “也没有,只是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个布局太依赖精巧的设计与合理的时机,如果女生内部没有人配合引导,只有肖谷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他们同样陷在一堆疑问里出不来,谢岚山微微皱眉,“但有一点我始终没想明白,你既然与肖谷合作,为什么又要杀了她?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动用了怎样的机关,能够将被勒死的肖谷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   “我们果然瞒住你了,”邹若棋声音细微,脸上虽有笑容,却毫无半点胜利的意味,“你当然破解了不了这个机关,因为肖老师本来就是自杀的。”   谢岚山不可置信,惊大了一双眼睛:“可她脖子上的抓痕,咬伤的舌头还有一系列挣扎过的痕迹都证明——”   突然间,谢岚山完全明白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被这份悲怆厚重的母爱扼住了喉咙,他同时感到难过、感动与震惊。   这是一个陷阱,诱饵就是一个母亲甘愿为女儿付出的生命。肖谷在上吊自杀前,故意弄乱身上的衣服、用指甲抓挠自己的脖子,制造出种种会让人以为她是被人勒死的假象,以此来迷惑他的视线。   不待谢岚山发问,邹若棋自己给出了答案,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最近柔和一弯,眼里却全是凄楚的泪:“因为来不及了,还没有惩罚罪魁祸首,就来不及了。于洋子发现了不小心掉在床底下的药物,我们都知道你很快就会察觉真相,所以我们只能赌一把,只能把水搅浑,为你制造破案的障碍,寄望于这样能制造足够的混乱,让彭艺璇付出她应得的代价。”   谢岚山神情严肃:“台风带来了足够的混乱,老天都帮你。”   邹若棋说了下去:“而且,那天彭艺璇口出狂言,说她永远不会受法律制裁的那番话,也激怒了肖老师。肖老师认为,像彭艺璇这样一个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死亡对她来说并不足够可怕,死亡瞬间所带来的痛苦与恐惧远远不足以抵消她的罪恶。所以肖老师想在法律层面让她得到教训,彭艺璇今年十八岁,她将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入狱,她将由十年牢狱生活打磨锻造,从一个不知疾苦、不懂敬畏的千金大小姐变成一个只能在铁窗内以泪洗面的罪犯,如果能借此换来她的悔改,那就是意外的收获了。”   “还有一点,”谢岚山皱着眉,仍有疑惑,“你明明知道我是警察,为什么还要引我上船?你明明可以让陆薇薇因酮酸症中毒死亡,为什么又守她一夜?”   邹若棋低下头,手指绞动着被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答案如此显而易见,谢岚山微微翘起嘴角:“看来你还不是一个老练的罪犯,或者简单点说,你不是一个恶人。”   邹若棋试着解释:“肖老师……姚媱的妈妈也不是恶人,她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只想替她女儿求个公道,在游艇上,她有太多机会可以杀死所有人了……”   谢岚山点头:“所以她想把你摘出这个案子,她没有嘱咐你在混乱中杀死彭艺璇,而是让你去刺激那只惊弓鸟,砰一声,彭艺璇就如你所愿地将你刺伤了。”   “肖老师希望由她的‘畏罪自杀’终结这个案子,她还希望我能每年都去姚媱的坟前祭扫,带着她没完成的心愿好好活下去……”邹若棋悲声又起,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哭着问:“现在我要怎么做呢?自首吗?”   这个女孩没有意识到她身前的警察手中并无确切的证据,但凭他的口供无法为自己定罪,她并不害怕认罪伏法,只是不无绝望地想着,如此一来,彭艺璇故意杀人案的定性当刻就会发生改变,肖谷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   谢岚山当然也想到了。   “今天我来之前,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任何以善的名义所行的恶事,最后都会因为打破契约,导致可怕的失序。”注视着女孩悲戚无助的双眼,谢岚山沉默了足足五分钟,随后,他的嘴角戏谑似的勾了起来,“可是,我不同意。”   邹若棋已经准备好了听一场传教似的宣判,结果却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无恶无善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性侵幼女的畜生因权势逃脱惩罚,家暴妻子的混蛋看准了法律管不了家事,一个狡狯卑劣的杀人者作假一张精神病鉴定就免于死刑,而那些未满十四周岁的小恶魔可以白日行恶,不受任何制约……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秩序可言,又哪来的失序一说?”谢岚山从口袋里摸出一枚DV储存卡,将它抛给了病床上的邹若棋,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我无意间捡到了于洋子的DV,里面拍下了一点……真相,我想你应该更愿意自己保管它。”   说完,转身要走。   难以置信对方的反应,邹若棋喊停了他的脚步,惊声问道:“你……真的是警察吗?”   她与他四目交接,旋即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在流动,在变化,由那种充满悲悯与神性的清澈变得深不见底,他好像不再是游艇上那个折断自己拇指也要救人的谢警官,他好像不再是他自己。   最后,扭头离开前,谢岚山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作者有话】“无恶无善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心学要诀   (第三单元-春蚓篇 暂完) 第四单元 狂花篇 第86章 途中有惊慌(1)   陆薇薇与邹若棋经过救治都脱离了危险期,这会儿还在医院里住着。肖谷的尸体确有可疑,但也没有别的证据证明她是被谋杀的,检察机关提前介入,常明是被肖谷杀死已无疑问,彭艺璇的案子估摸着也要以“故意杀人”来定性了。毕竟,同船的女孩与刑警谢岚山都目睹了彭艺璇追砍邹若棋的过程,也可以作证,她知法犯法,并曾扬言要将船上女孩统统杀死。   游艇绑架案已是举国哗然,随着姚媱尸体出土,尘封多年的真相终于大白。又逢星汇摊上了船底运毒的案子,尽管没有证据直接指证彭程参与贩毒,但这一重创也几乎让彭家再抬不起头来。检察机关与法律专家们接连表态,彭艺璇杀害姚媱时未满十四周岁,按说不能以“累犯”“前科”从重量刑,但未成年保护法不能成为未成年犯罪的温床,彭艺璇成年后恶性不改,她当年杀害姚媱并弃尸的行为可以“劣迹”作为法官量刑时的考量。   一席话铿锵有力,既不违法,又合民意,全国关注着这件案子的民众都跟着叫了声“好”!   汉海市此次缴获的毒品算是破了市里的记录了,但是由于常明的死亡,使得尚有疑点的案子一时难以推进下去,隋弘亲自到了汉海市,准备四方坐定,协同市局重案组与海关部门继续侦查。   隋队长为人随和,挂着三级警监的警衔,住的却是最普通的市局招待所,入住当天就把两个部下叫来询问案情了。   队长面前,两个人都站得笔管条直,跟背上打了根钢筋似的。池晋挺骄傲,凌云也得意,不管是绑架案还是毒品案,这回蓝狐的人都露了脸,也算没辱使命。   隋弘看了看凌云,用手掩唇咳了两声:“听说你在汉海市局挺威风,跟这边重案组的成员处得不太融洽?”   意料中的表扬没等来,池晋红了脸,人前人后都是桀骜的狼,唯独在隋弘面前,一下就跟奶狗似的温驯起来。他转过脸,幽幽看了凌云一眼。   “我、我没打你小报告,”凌云被池晋看得背脊发毛,忙不迭地摆手,还挺委屈,“队长问我,我只能实话实说么……”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么散漫的样子。”池晋绷着脸,语气有些冲,瞧着就是气儿不顺。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汉海的人有意见,是因为谢岚山。”隋弘站起来,走到池晋面前,沉下脸说,“你还是认为当年谢岚山故意放走了穆昆,对不对?”   池晋咬紧了牙关,腮上的肌肉都鼓了小块出来,不说话。凌云在旁也抿紧了嘴巴,不敢说话。   隋弘轻轻叹口气,拍了拍池晋的肩膀:“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不可能,难道你连我的话也不信吗?”   这话倒把池晋听急了,忙剖白:“不是的,队长……我……我只是不服气。”   隋弘又咳两声,问:“不服气什么?”   池晋冷面冷声,骨子里那不服输的劲儿全透出来:“凭什么派谢岚山卧底金三角,我也可以啊,论身体素质,实战能力,我哪样比他差了?”   隋弘稍稍楞了一下,反应过来一抬手就兜了池晋一个脑瓢,见对方摸着后脑勺一脸惊愕不解兼委屈的模样,是真气笑了:“这是无理取闹了啊!阿岚去卧底的时候你刚进警校,什么都还没学呢,怎么派你去?”   池晋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见隋弘又咳嗽,便从口袋里摸出一瓶川贝枇杷膏来,递在他跟前:“队长,天气凉了,你当心身体。”   隋弘还没接在手里,凌云反应快,一把抢过去:“我最近嗓子也怪痒痒的,你给我吧——哟,一瓶枇杷膏你至于么,瓶身都焐热了。”   “还给我,嗓子痒自己灌开水去!”池晋又朝凌云甩眼刃,可对方故意视而不见不接茬,气得他直接上手去抢。   “好了,好了。”好容易把这两只打架的猴给分开,隋弘边咳嗽边笑,“这个案子你们办得不错,虽说幕后主使的线索暂时断了,但能一次性缴获这么大量的红冰,对方一定会有行动,只要紧盯着,他们的马脚迟早会露出来。现在先别想案子了,想想晚上怎么庆功?”   凌云马上说:“队长请客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唱K去,唱一宿!”   隋弘点头:“晚上我请客,你们想吃什么?”   凌云又抢着说:“别老请吃日料了,吃不惯,我喜欢东坡肉、大肘子。队长,我发现个好地方,你今晚跟我走得了。”   凌云吵吵嚷嚷地要搞“团建”,三个人往招待所外走,隋弘甫一出门就看见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宋祁连。   宋祁连也看见了隋弘,但没迎着他走过来,只是隔着一段散落街头的夕阳,这么静静望着他。   倒是隋弘主动走了过去,开口邀约:“祁连,今晚我请队员们吃个饭,你要没什么要紧事,就跟我们一起吧。”   宋祁连像是没听见这句话。她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望着隋弘,半晌过去,眼珠才动了一动,显示出她还是活着的。她说:“我想跟你谈谈阿岚。”   隋弘已经注意到了宋祁连发红的眼圈与眼底的悲戚与决绝,他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沉默片刻说:“好,你跟我来。”   池晋看见他的队长听见“阿岚”二字就陡变了脸色,这种反常让他的心也跟着紧揪起来,直到隋弘与宋祁连转身向着街心公园的方向走了,他还是站着不动。   “干什么呢?”身旁的凌云拉他一把,“队长跟女朋友说话,不准偷听。”   “胡说什么?!女性朋友,不是女朋友。”池晋回眸,恶狠狠地纠正道。   “你属刺猬的?逮谁扎谁?我就随口一说么。”凌云有心跟对方玩闹,伸手就揪住了池晋的耳朵,要拉着他走。   池晋心思重,面色不善,有一瞬间他真的想不管不顾地跟上去,但到底做不出隔墙偷听这么没品格的事情。两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打闹一阵,都走了。   晚秋时分,一场秋雨一场凉,台风过境后天气就有了冬的意思。这会儿时间还早,公园四下无人,再晚些时候老太太们会相约一起跳广场舞。   隋弘同宋祁连面对面地站着,站在街心公园的一隅,这地方有树有花,又很僻静,很适合谈话。   隋弘其实猜到了对方为何而来,所以当宋祁连拿出谢岚山与高珠音的亲子鉴定报告时,他并未表现得十分惊讶。   “这能说明什么呢?”隋弘将鉴定报告递还给宋祁连,故作轻松地说,“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他的话被一个情绪濒于崩溃的女人打断了。   “那胎记怎么解释?那他越变越不同的性格又怎么解释?他在全世界最危险的毒枭身边待了六年,为什么身上一处伤口都没有?”   隋弘闭起眼睛,听着宋祁连声泪俱下地质问与控诉,他一早就明白,这件事情瞒谁都瞒不过她。   “我公公的手臂上都是刀伤,我以前问过他,他说卧底时免不了要跟毒贩斗狠,有时不得不拿刀子划自己来避免被逼吸毒,他还说,一线的缉毒卧底十之八九都要受这个罪,可为什么独独谢岚山没有?”宋祁连拿出包里藏着的那只木雕像,颤抖着举在隋弘的眼前,她在这个天开云阔的秋天里哭得那么绝望,“求求你,求求你别再骗我了,那是我十二岁就喜欢上的人,我绝对不可能判断错误……他一定是卧底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对不对……”   双手攥成了拳头,隋弘还是一言不发。   “你一定知道真相,”对方的态度显然已经泄露了真相,没等来答案的女人决定孤注一掷,她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拿着这些证据去找你们厅长!”   宋祁连转身就要走,被缓过神来隋弘一把拉住。   “祁连,别这样。”隋弘轻吼,“你会害了他的!”   这是宋祁连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这样失态,谢岚山还没去卧底前,她见过他几回,省缉毒总队的隋队长一贯是从容的,优雅的,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然而此刻他蹙着眉头,红着眼眶,蠕动着欲言又止的唇,连握拳的双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谢岚山……谢岚山同志他……”隋弘欲言又止,颤得更厉害了。   警队里的称呼其实挺随意,姓什么叫什么,年纪大的叫老什么,年纪小的叫小什么,关系亲近点的自有别的昵称,“同志”二字除非彼此打趣,一般不轻易说出口。待听见对方说出这两个字后,宋祁连胸口如遭钝击,心脏漏跳了一拍,已经感知到了不妙。   果然,隋弘轻轻一闭眼睛,任一滴滚烫的男儿泪淌落下来,他颤声说:“谢岚山同志已经牺牲了……”   “牺牲”二字即是晴天霹雳,宋祁连灵魂出窍,彻底愣住。   “那是三国联合行动的前夕,离阿岚完成最终任务可能就只剩最后一个月的时间……他太善良,为了救一个被人强暴的少女,被引入了漆黑的小巷,结果中了埋伏……”隋弘轻咳两声,满面悲色地说下去,“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宋祁连说的没错,一个深入毒窝六年的一线缉毒警怎么会毫发无伤呢?当时谢岚山赤身裸体地躺在验尸台上,他的头与脸兴许被铁棍砸了几十下,以至于眼窝与颧骨完全塌陷下去,整张脸呈现出一个可笑又可怖的凹字型,往昔的俊美荡然无存。他就带着这张血肉模糊的脸、带着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睡着了,他可能已经好多年没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了,即使见惯了血影刀光的医生都为眼前这份惨烈与安详流下了眼泪……   “那阿岚……他的遗体呢?”宋祁连早已眼泪盈眶,话一出口她就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仿佛不这么做,下一秒她就会崩溃地大哭出声。   “因为穆昆还没落网,‘谢岚山’这个身份还得继续用下去,所以他的遗体不能大张旗鼓运回中国。我把他埋在了缅甸乡村的一座寺庙里,在一座佛塔旁边,没有立碑……”   宋祁连试着想象谢岚山牺牲时的那个画面,但她悲伤地发现,得悉真相之后她几乎勾勒不出他成年后的容貌了,她满眼尽是十来年前的谢岚山,一个生有慈悲心肠与坚实肩膀的少年,他站在那段天真蒙昧的日子里对自己微笑,像神龛上的塑像那般圣洁又漂亮。谢岚山一直是这样的,尽管他话少,笑容更少,但一笑起来就冬日款摆的阳光,非常温柔。   宋祁连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流着泪急切地问道:“那现在这个谢岚山又是谁呢?”   “美军方当时在研究一个项目,就是通过RNA注射与开颅手术结合的方式,实现动物间的记忆转移,当然由于各种伦理问题,这个实验已经被中止了。当时实验技术还很不成熟,副作用也未可知,甚至能否在人类间实施成功都不知道,但三国联合剿灭穆昆的行动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隋弘轻轻叹了一口气,“偏偏那么巧,就在阿岚出事之前,我们在监狱里发现了一个犯人,他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好像冥冥注定就是为这个实验做好了准备……”   “监狱……”打击接二连三地袭来,宋祁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犯人?”   “那是一个……”隋弘显得非常痛苦,既痛苦又为难,迟疑良久才吞吐着说出真相,“一个死刑犯人,准确的说,是一个背负多条人命的连环杀手……”   宋祁以最凄厉绝望的哭声打断了隋弘的叙述,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她哭哭笑笑一阵后,发出了同样凄厉绝望的喊叫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他是蓝狐的一份子!他是最令你骄傲的部下吗!他那么信任你,那么尊敬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彭厅长他们还不知道,但我相信阿岚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服从这个安排的,他是战士,这是他的使命!”又连着咳了好几声,这个男人声音发抖,眼泪潸然滑下,“何况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牺牲在异国他乡,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我是真的希望……我是真的希望他能活下去,即使只有万中之一的成功率,即使以这样一种不为人理解的方式……我还是希望阿岚活下去……”   “我要告诉你们厅长,我要把这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厅长——”宋祁连近乎崩溃,扭头要冲出去。   她再一次被隋弘拦住了。   “祁连!”隋弘拉着宋祁连的胳膊,冲她低吼,“你有没有想过,我国的死刑犯没有赦免法条,一旦这件事情被人揭露,阿岚……不,现在的这个谢岚山一定会被立刻枪决……”   宋祁连再站不住了,她扶着隋弘的双臂慢慢跪向地面。当拿到鉴定报告之后,她就做了种种打算,她想了千万种靠谱的或者不靠谱的可能,但她还是没有想到,真相竟会以最残忍血腥的面目出现。她开始后悔,非常后悔,为什么不装一把糊涂,为什么偏偏要追究这个真相?   “可是你又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这个真相……”宋祁连终于跪在了地上,她悲极而泣,血肉骨骼都化作眼泪流干净了,只剩空空一个躯壳,精疲力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有的悲恸与震惊及不上谢岚山得知真相时的万分之一,她仰头看着隋弘,以满腔悲恸声嘶力竭地质问,“你让一个菩萨怎么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呢……” 第87章 途中有惊慌(2)   隋弘请求宋祁连保守秘密,但宋祁连没有答应。她以揭露真相为要挟,要求隋弘给她那个死刑犯的全部资料。   隋弘不得不有所妥协,他将一个厚重的档案袋交给宋祁连,仍试着劝服对方相信,现在的谢岚山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像山一样坚韧勇敢,那些美好的品质根深叶茂。   宋祁连一字不听,流泪离去。   这份档案告诉宋祁连,这个拥有谢岚山记忆的男人叫叶深,一家法资投行的金领高管,留长发,绑辫子,品味出众,穿着考究,充满高贵气息的笑容常挂唇边,手上却沾着至少五条人命。   一个幽静山村,一家六口死于非命。警察在井水里检验出一种叫百草枯的毒药,但致使一家灭门的原因却不是投毒,而是当这家人腹痛难忍之际,有人用斧子将他们全砍死了。现场的照片惨不忍睹,连一个八岁的男孩儿都未能幸免。   什么样的恶魔连个八岁孩子都不放过?宋祁连读着资料,连打寒颤。   女主人姓沈,单名一个冰字,至今尸首未见。案发现场,家中浴缸里全是她的鲜血,地上还有一块被验证是从她身上剥下来的人皮,所以,失踪多年之后,沈冰也被依法判定死亡了。   案子本来已经结了的。这家男主人有个远房表弟叫郑臣龙,案发那些天就住在表哥家中,案发之后也离奇失踪了。   这个郑臣龙不学无术劣迹斑斑,曾因强奸罪坐过三年牢,但据他自己吹嘘,他奸淫的妇女远不止一个,只是被害女性受他恐吓又怕丢人,都没敢报案。从凶器指纹、现场脚印等各项遗留的线索来看,郑臣龙很可能觊觎表嫂美貌,先投毒再斧砍,杀害了全家人后,又将沈冰虐杀弃尸。   郑臣龙上了通缉令,警方一直在追逃。   然而许是天意难违,山村发展紧跟时代步伐,该地实施推山造城,结果却在山里掘出了一具男尸。   这具男尸就是郑臣龙。验尸报告显示,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尸骨上除了留下了一道斧子的砍痕,致命伤却是头骨上造锐物击打的另一处痕迹。   至此,警方才意识到郑臣龙只是真凶布下的迷障,凶手另有其人。   十多年前的案子,那个时候叶深才只有十四岁。宋祁连捂嘴掉下眼泪,这就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   而且更令人震惊的是,叶深被抓是因为他以同样手段打算侵害另一个女性,那个名叫卓甜的女孩报警求救,正欲实施屠杀的男人这才被警方逮个正着。   叶深对自己所有的罪行供认不讳,但除了一地鲜血与一块蝴蝶状的人皮,警方搜遍了他的住处,也没找到那个女孩。   如今细细一想,宋祁连才发现处处可疑,他们声音并不太像,性格也越差越远。然而谢岚山为了卧底一去六年,期间从未与任何人联系,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这些改变是正常的。   最重要的是谢岚山不喜欢男人,而这个叶深却是个同性恋者。   年幼的刘畅怯怯站在她的身后,睁大懵懂双眼,难以理解母亲的悲恸。   资料还没全看完,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宋祁连沉浸在极致的痛苦里无法自拔,儿子刘畅听唤她也不听,只能自己跑去开门。   铁门外站着的正是谢岚山。   他跟这对母子早约好的,趁有空还得继续教男孩学游泳。然而他在约定的地方等了近一个小时,刘畅却始终没出现。   谢岚山尝试联系宋祁连,打电话发消息,无人回应。对方从不会无故失约,他不放心,决定上门看看。   谢岚山连续摁响门铃,始终没人来应门,当他以为家中没人想要离开时,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刘畅只开了防盗门内的那重木门,隔着门上镂空的不锈钢栏杆,直愣愣地望着他。   人没事就好,谢岚山放下心来,蹲下身来与这个男孩保持平视,柔声细语地问他:“咱们约好了,你怎么没来呢?”   刘畅嗫嚅道:“妈妈不让我去,妈妈说以后都不可以再去找你……”   谢岚山吃了一惊:“为什么?”   刘畅也觉得没道理,人小鬼大的他早看出母亲对这位谢叔叔颇有好感,他自己也很喜欢他。男孩自作聪明地想了一下,便将手伸上了门把手,想把门打开。   “畅畅!”母亲的喊叫声制止了他,刘畅吃了一吓,又怯怯把手缩了回去,他饱含歉意地望着门外的谢岚山,满脸都是不理解。   谢岚山看见宋祁连出现在了男孩身后,只是愣愣站着,似乎没有替他开门的意思。   深秋近冬,天气已经冷透了,谢岚山在风里等了一个小时,冻得够呛。想着进屋喝杯热茶,他便又抬手敲了敲门,冲女人花里胡哨地笑起来:“Trick or treat.”   宋祁连还是没有开门。理解不了所谓的“人脑高级部位移植”,肉体,身份还是灵魂,在她看来无法如此草率地分割。她直愣愣地望着门外这个男人,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谁了。   谢岚山这才注意到宋祁连脸上的泪痕,他第一反应是刘明放又来骚扰纠缠,立即关切地问:“怎么哭了,祁连?是不是刘明放那王八蛋?”   发现自己再没办法从这张脸上找到爱人的遗迹,宋祁连一把将刘畅揽进怀里,奔溃地大哭出声:“求求你别再来找我儿子了,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   在这种充满恐惧与厌恶的逼视下,谢岚山完全愣住,他从没想过,某一天宋祁连竟会避他如避一个怪物。   “这是怎么了……”昔日恋人的态度深深刺伤了他,谢岚山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不明白……”   刘畅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谢叔叔的喜欢,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挣动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宋祁连流着泪,反反复复说着抱歉。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远离一个怪物,她要给省公安厅厅长也就是隋弘的顶头上司写一封信,揭露这个丑陋的真相。   然而,谢岚山还对这个会招致厄运的决定蒙在鼓里。   “这有什么该道歉的,知道你跟畅畅没事就好,我回去了。”即使被粗鲁拒之门外,他也并不需要对方的抱歉,即使心有所伤,他也只想让她安心快乐。   他弓下腰,将一枝纯白的百合放在女人的门口。自觉空手登门不妥当,他一直记得,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又想到兴许这样的反常反应是遭遇到了某种不便启齿的不顺,谢岚山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对门内的宋祁连温柔微笑:“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记得,我依然随时可以为你付出生命。” 第88章 途中有惊慌(3)   宋祁连的态度固然教人伤心,但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他梦里那个名叫卓甜的女孩。   眼下两人关系更亲近了,谢岚山当着沈流飞的面,拆了上回拜托小钱查来的资料袋。   资料显示,这个卓甜有过吸毒拘留及被强制戒毒的记录。从口供上看,她年纪轻轻就辍学南下,结果交友不慎染上了毒瘾。   跟沈流飞一起,他们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又做了一些调查,想不到进展异常顺利,竟成功联系上了卓甜的父亲。   卓父人在千里之外,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女儿误交损友沾上毒品,最后不得不走上以贩养吸的道路,他们夫妻俩如何也劝止不住,再后来她说自己要跟着男朋友去泰国搞票大的就洗手不干,但没想到自此一去不回。   卓甜的父亲是沈流飞先联系上的,他说:“上回那个案子,那个叫裘菲的高三女生也在悄悄贩毒,如何应对新型毒品多样化、贩毒人员低龄化,不正是你们现在工作的重点么。”   谢岚山觉得这倒合理,如此上下联系着想一想,一个出入金三角的女毒贩,也就不难解释梦境中她为什么会死在自己的手里了。   沈流飞非常平静地补充说:“如果你不信我,或者我们可以登门拜访卓甜的父亲,与他面谈。”   谢岚山盯着沈流飞看。关于梦中这个白衣女孩,还有很多真相等待破译,但沈流飞坦然与他对望,眼神像一张绵密温存的网。他被这样一种目光说服了。   良久,谢岚山深深喘了口气,然后走上去,把脸埋在沈流飞的颈窝里,轻声地反复地说着,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怪物。”这场与卓甜相关的噩梦,令他产生了种种对自身的怀疑,其中不乏一些说出来都没人信的诡异想法。心头压着千斤担,久未感到如释重负般悠然舒心,谢岚山此刻被沈流飞拥在怀里,想想,都觉得自己荒唐得好笑。   “你当然不是怪物,”沈流飞放开谢岚山,继续用那深邃温柔的眼神缠住对方,俄而,他微微一笑,在他额前落了一个吻,“你是一个好警察,你是谢岚山。”   沈流飞崇尚简约,这租来的房子就更不会费心布置。自古逢秋悲寂寥,又是斜阳向晚时分,越发显得房间空落落的,谢岚山侧头望了一眼窗外,高楼林立,霓虹齐放,人声却远,一种静谧又迷离的风韵弥漫整片街区,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现在你得到答案了,我对此还有一个建议,你该承认这就是你卧底归来的PTSD,也该把这些造成创伤的记忆彻底忘记了。姚媱的真相是查清楚了,但红冰案并没有解决,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你自我疗伤,你还是抛下这些古怪念头,踏踏实实地当好你的警察吧。”沈流飞转身往厨房走,他弯腰打开冰箱,问谢岚山,“晚上吃什么,给你做。”   谢岚山当了这么些年公安,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热饭是常态,决计想不着有一天还有美人主动管饭。这种滋味一别经年,特别像小时候巴望着过上一个老谢不加班的春节,一桌热腾腾的年夜饭,浓浓稠稠的全是家的味道。   沈流飞的背影令他舒心,人在家在,久违的安宁。为此谢岚山终于做了个决定,他要把那场噩梦里还未决的片段搁回原地,由它蒙尘去吧。   望着沈流飞挺拔的后背与劲瘦的腰,他开口道:“我也有一个建议。”   沈流飞起身,回头面露疑惑:“什么?”   谢岚山特别贫气地一挑眉毛:“你这房子又大又冷清,反正也是租的,倒不如搬来跟我一起住。”   沈流飞没什么表情:“你这是想邀我跟你同居?”   其实借口养伤,他已经在沈流飞的地方住了不少天,但总觉得不方便。一来离市局太远,二来到底是别人的家,上门女婿这多没面子。谢岚山冲沈流飞斜着嘴角浅笑,眼波流漾:“你那五个儿子怪惦记你的,也不能总把它们寄在别人家里。”   “看你诚意,我再考虑。”冰箱门一关,沈流飞微扯了扯嘴角,面上总算有了些温度。   “诚意十足,”谢岚山用手指勾着内裤边儿往下拉了拉,笑着说,“不信你试试。”   通常情况,谢岚山总是比他睡得沉些,可能是头疼已久一直没睡好觉,也可能是坚守一线纯累出来的。沈流飞半夜起来,人到书房里,将一份资料放在烟灰缸里烧尽了。   他伪造了一份卓甜的资料。当然,户籍之类谢岚山自己也能查到的资料是真的,但最关键的信息却是假的。他吃准了谢岚山会信他的,不会再去核查一遍。   深秋的夜晚微有凉意,一双深长眼睛映着烟灰缸里跳跃的火焰。沈流飞凝神看了片刻,手机又响了。   大洋彼岸的那个人在问他:“你打算怎么做呢,向他的领导揭露这个秘密,还是你自己动手?”   沈流飞没有立即回复对方。他仰面靠坐着,手指跟着那火焰一起跳动,轻轻扣在桌面上,直到烟灰缸里的纸片完全化为灰烬,才回复道:   “他是一个好警察,我打算放弃了。” 第89章 途中有惊慌(4)   周末没教成刘畅游泳,周中还得去心理康复医院继续辅导,谢岚山比约定时间到得早,往宋祁连的办公桌前一坐,心里还是忐忑多过疑惑。   宋祁连的桌上放着一个厚实的快递信封,里头就是他的心理鉴定报告。宋祁连跟他说,这份鉴定报告不是给你市局领导的,会直接寄去省里。   “省里?”谢岚山心里打了个怵,还想故作轻松地贫嘴,“也别太夸我了,我会脸红的……”   但话一出口就察觉出不对劲来,宋祁连红着眼眶,一张脸苍白如纸,神色却是过分的持重与悲怆。   对宋祁连这幡然转变的态度,谢岚山有些猜测,但大多与刘明放相关,他将那些猜测在心眼里反复筛了一遍,却完全没想到这快递里装的其实不是他的报告,而是叶深的档案与“换脑”始末,这份资料一旦送达目的地,就等于判了他的死刑。   “我今天就会把你的报告寄出去,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宋祁连尽量避开与谢岚山目光交接,也尽力掩饰自己眼里的痛苦,她将快递信封牢牢按在掌下,准备将它像颗无可挽回的子弹般发射出去。   然后她望着谢岚山的脸,目光交杂着眷恋、排斥与恐惧。她向他道别,实则是永别:“再见了,阿岚。”   就这么被撵出了办公室,谢岚山也没着急回去,从兜里摸出一盘磁带,看着它顿了顿脚步,又转身往楼上去了。   市心理康复医院除了两个心理科室,还有两个精神科室,主要治疗的就是精神病人。楼上几层是精神病住院区,普通病人与重症病人都住封闭式病房,被隔离在森森铁门之后。   谢岚山是来这儿找人的。心理辅导了好几回,有时辅导完就四处逛逛,上回他答应了一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老太太,替她找一盘邓丽君的磁带。   谢岚山知道这些病人病情都不严重,只不过医院碍着人手不够,索性将他们一关了事。见护士们忙进忙出,他突发妙想,怎么就不能让这些病人听听歌呢?   医生们不理解,能让这些不严重的病患在开放区跑一跑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犯不上还在这些细枝末节处释放善意。   但谢岚山坚持说,自己的母亲也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音乐与舞蹈能够帮助病人稳定情绪与恢复认知功能,绝非多此一举。   医生们拿这位好管闲事的警察同志没了辙,只能同意。   好容易借来收音机,把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后,所有的病人都听见了邓丽君的歌声,她唱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谢岚山让老阿姨踩在他的脚上,带着她随这靡靡之音翩翩而舞。老阿姨笑得脸都红了,周围人也哈哈笑。可能是甜歌皇后魅力无穷,也可能是红颜白发相伴共舞的场面太过滑稽,甚至可能只是空虚而笑,反正所有病人都跟着瞎乐,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   宋祁连被音乐声与笑声引上楼来,一眼就看见谢岚山正领着一个老阿姨跳舞。   谢岚山笑得相当漂亮,神态忘我,情态风流,连那得了疯病的老阿姨由他陪伴都一刹年轻起来,两个人都温柔得令人心惊肉跳。一个同事走到宋祁连身边,用目光指着谢岚山问她:“这是你的朋友吧?长得可真帅啊!”   宋祁连面色发怔,草草点了点头。   同事与谢岚山也浅聊过两回,笑笑:“这老太太上回开口跟他要一张邓丽君的老磁带,我还当他只是随口说说呢。老磁带不好找,我跟他说随便找盘磁带给老太太把歌拷上去就行了。可他坚决说不行,说既然答应了就得言而有信。”同事挺难理解谢岚山为一个精神病人煞费心思,撇着嘴说:“其实你就算蒙她,她也未必知道,何必暴殄天物白费心机呢?”   宋祁连笑笑,无语,她静静听着歌,看着谢岚山。也有精神病人跟着谢岚山一起跳舞,边跳边笑,都笑岔了。   一曲尚未终了,楼上的病房忽地骚动起来,医护人员都脚步匆匆地往楼上跑,火急火燎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   有个病人突然发病,挣开护士跑上天台,准备跳楼。   “跟我说说病人的情况。”谢岚山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往天台上赶。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病人,不折不扣的武疯子,年轻时候得过省散打冠军,所以虎起来谁也拦不住。他的女儿今天本是来探病的,哪知一言不对触发了他的神经,男人当场发作,打倒了一众医护人员,就跑上了楼顶。   “他们都要毒害朕!”男人此刻已经爬到楼顶突出来的一根钢筋之外,看着摇摇晃晃,相当危险。   “朕?”谢岚山问身边的护士,“什么病症?”   “他非说他是汉武帝,”护士摇摇头,想笑又得憋着,“还说这儿的医生都是太监,护士都是宫女呢。”   男人又挥着手喊起来:“朕乃真龙天子,汉武大帝!尔等是不是串通了匈奴人,要谋害朕的性命?!”   “历史还挺好的么。”见惯了疯子的护士还是憋不住地笑了,人之常情,搁谁都得笑。谢岚山迅速判断眼下形势,这楼还在施工,消防车来得很快,但楼下钢筋横插石块兀立,从这个高度坠下去,不死也得磕得一身伤,消防气垫未必能救命。   谢岚山试着往前逼出一步,见疯男人慌张欲退,他反应及时,立即凭空做出一个撩动袍角的动作。然后单膝点地而归,张口就是一句:“臣卫青恭迎圣驾。”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这人跪得如此利落,所有医护人员都吃了一惊,   疯男人也听得心花怒放,暂时不闹了。   “臣奉旨反击匈奴,歼敌2万,凯旋归师……”谢岚山是顺着对方的心意往下说,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靠近。陪人疯也疯得彻底,他面目严肃,嘴唇抿出刚毅的线条,像是极为入戏——人命关天,这确实没什么好笑的。   趁着龙心大悦,满嘴都是要犒赏三军的胡话,谢岚山一把拽住男人的胳膊,将人平安无恙地带了回来。   他倚在墙上喘气,见女儿抱着父亲痛哭流涕,一弯腰,伸手掸了掸膝上灰尘,微微一笑。   宋祁连也跟着上了天台,待病人获救,掌声四起,她又悄悄离开了。   老太太还在反反复复听着那一首歌,听到甜蜜细致的嗓音唱着“何日君再来”,宋祁连终于控制不住地流泪了。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人又好像一直没有离开。   回到办公室,同事问她,收快递的小哥来了,有没有东西要一起寄的。   宋祁连疲倦地摇摇头。   她将那个快递信封锁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第90章 途中有惊慌(5)   爱情或许是最烈的酒,滴水不掺,一口入喉便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烧燎起来,干什么都急切有劲。谢岚山说同居就要同居,趁着周末,主动帮着沈流飞整理搬家的东西。   他忙得袖子高卷,不亦乐乎,沈流飞倒在不慌不忙地喂着鱼缸里的金鱼——又是他的女学生送来的。鹤美术馆的公益课程结束有段时日了,但那些女孩子“追星”的热情依然高涨,送花送草的还不够,这回连活物都送了过来。   圆形浴缸里盛着肥嘟嘟的两条小鱼,一条黑中带红,一条通体金黄,头顶都高高耸着一个肉瘤,好像还是稀罕品种。谢岚山问:“那些女孩子怎么想到送你金鱼呢?”   “可能是最后一堂课上我临摹了一幅画,克里姆特的《金鱼》。”夕阳下,沈流飞垂睫喂鱼,修长手指轻捻饵料,侧颜俊美得不像话,“留个纪念吧。”   徐悲鸿临摹过伦勃朗,冯真临摹过马蒂斯,谢岚山是见过沈流飞临摹的这幅画的,画上是三个娇艳的裸女,一只肉感的屁股大比例地占据了画面,风格相当大胆。听沈流飞说,女性的裸体就是这幅画的主旨,并无额外深意。   谢岚山对绘画兴趣寥寥,转身又找出一些英文原版书籍与黑胶唱片,整整齐齐收在一只纸箱子里,看着久未动过。他向沈流飞征询是否保留的意见,沈流飞淡淡瞥来一眼,回答道:“这些可以扔了。”   “你的喜好还真奇怪。”谢岚山随意在纸箱里挑拣,挑出其中最厚的一本英文版的《美术史》,翻了两页不感兴趣,又取出另外一本。   夹页里掉出一张照片,上头是一个眉眼相当出众的女人,怀里坐着一个估摸着八九岁的小男孩。   谢岚山猜测这女人是沈流飞的母亲,便举高了照片,照着沈流飞比对。他喃喃自语:“你跟你妈怎么一点不像——”   沈流飞反应迅速,不待他比出个所以然来,就一把夺回照片,收进了衬衣的胸前口袋。他收了喂鱼的饵料,没再多说一个字。   谢岚山摸了摸下巴,觑着沈流飞的侧脸,这张脸既冷且静,还是一副喜怒莫测的样子。他有点生气,对方这副坚拒他靠近的态度惹得他生气。   谢岚山耐住脾气,干耍贫嘴:“你说日后告诉我,都已经日过那么多次了,还不能说?”   沈流飞看着谢岚山,很平静地说:“她是个温柔到近乎孱弱的女人,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一个郁郁寡欢的母亲。”   “还有呢?”   沈流飞看着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蹙着眉,抿着唇,两个男人无声对峙片刻,幸而一阵门铃声打破了这种古怪的寂静。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手提一篮水果,一见谢岚山就笑开了一口白牙,用挺好听的声音说:“邻居,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男人戴着黑框眼镜,鼻子略扁,但眼睛很亮,看着衣着体面,文质彬彬。他热情地把果篮塞在谢岚山手里,自我介绍叫乔晖,住这栋大楼的803室。   无功不受禄,谢岚山一动不动,用目光询问:帮什么忙?   乔晖特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自己准备向喜欢的女人表白,所以突发奇想,打算在今晚八点的时候这栋酒店式公寓大楼上用每户的灯光摆出“I Love u”的字样,中间的那个“love”用一颗爱心表示。这就需要一栋楼的住户都在这个时间点配合着开灯或者关灯,总之,是老掉牙的浪漫,但确实浪漫。   因为地段好,房价奇贵,这栋公寓的入住率不太高,真要实施起来也不算太难。乔晖跟公寓管理员打了商量,管理员愿意帮忙他操控空房的灯光,但有住客的房间,就得他自己一家挨着一家亲自上门。   沈流飞住的这间房正巧就是字母“I”最上头的那一划。乔晖表示,只要拉开窗帘亮灯五分钟,五分钟就够他说完那些表白的话了。   谢岚山有心成人之美,沈流飞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走过来,冲人有礼貌地一颔首,收下了这个果篮。   “谢谢,真的谢谢!你们是最后一家,邻居们都挺帮忙的,都答应了!”乔晖满心欢喜,连连点头哈腰,指了指果篮里夹着的一张名片说,“我是普仁医院的医生,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用得上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马上又笑了,“当然,用不上更好。”   人客客气气地来,又彬彬有礼地走了,待乔晖离开,门砰然关上,谢岚山还想继续刚才那个话题。但这回懂得以退为进,他躺靠在沙发上,从果篮里取出一只油光锃亮的苹果,在胸口擦擦就咬下清脆一口,他嚼着甘甜多汁的果肉嘀嘀咕咕:“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学医的,没成想还这么浪漫,简直稀罕。”   这一迂回就迂回得远了些,但沈流飞依旧猜到了谢岚山还有后话,他二话不说倾身压来,像勒紧马缰一般勒住谢岚山的脖子。   咬了一口的苹果滚到地上,谢岚山当然反抗,他低头咬住沈流飞的胳膊,狠狠一口。牙挺厉害,沈流飞皱着眉头吃下锐痛,又压上来。天边滚过一声闷雷,两个人拥抱着,撕扯着,滚到地上。   摆明了想以肉身搪塞追问,偏偏这招就是管用,谢岚山心里有些不快的疙瘩,也被连串滚烫绵密的吻给抚平了。   门铃不合时宜地又响了,情绪正高的谢岚山低声爆了一句粗口,他爬起来,嘀咕着“不就告个白么”,不耐烦地去开门。   门一打开,谢岚山的双眼狠狠一亮。   门外的男人高大挺拔,看着比沈流飞年长一些,但毋庸置疑是个美男子,或者再直接点说,谢岚山活了近三十载,没见过这么能把别人都衬成鞋底泥的男人。   对方似乎认得他,一双眼睛同样暧昧地亮了亮,唇边浮起优雅浅笑:“你好,谢警官。”   谢岚山诧异道:“我们认识?”   沈流飞闻声过来,见了来人,脚步一刹顿住,面露怔色。   这瞬间的表情变化,不偏不倚全落进了谢岚山的眼底,搅动着他的波心,激起层层怀疑的涟漪。   “这是我在美国认识的一个朋友,为美军方工作的神经外科手术专家,段黎城。”沈流飞没有向对方也介绍谢岚山,他看着门外那个男人,面上未有一丝旧友见面的欣喜,神情始终严肃,“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国了。”   谢岚山本想招呼段黎城进屋,没想到身后的沈流飞却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谈,你先回去。”   谢岚山微微一愣:“可外头就要下雨了。”   见谢岚山愣着不动,沈流飞将门边挂着的伞递上去,又安慰性质地补一句:“等我消息。”   这态度竟有了划清界限的意思,谢岚山敏感地意识到沈流飞有事相瞒,却也毫不扭捏。不要对方的伞,也不去拾起自己掉落在地板的外套,他说走就走,回厅里抱起了沈流飞的鱼缸,带上一种任性的报复的口吻,笑笑说:“我带回去喂你儿子。”   离开前他又回头,望着俨然换了个人似的沈流飞。   “有一句话,说人这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以前我嫌这话太酸了,现在却觉得很有道理。”顿了顿,谢岚山换上正经脸色,说,“我喜欢你,不止是因为高涨的荷尔蒙。”   刚离开公寓大厦,回程路还没走出多远,天公存心开玩笑,一盆凉雨就浇了下来。一个女孩下了出租车,显是急于避雨,低着头匆匆忙忙跑了起来。她穿着藕粉色开衫,里头一件黑色紧身长裙,肩挎一个棱型纹斜的黑色手提包,由于雨天路滑,脚底一个不稳,就一头撞进谢岚山的怀里。   谢岚山十分绅士地去扶对方,结果手臂被女孩的尖锐指甲抓了一道长长口子,血都渗了出来,他捧着的浴缸也随之壮烈牺牲,在地上炸了个四面开花,一条鱼直接掉进了排水沟里,另一条鱼扑腾两下,被地上积水冲带着,跟着殉情而去。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女孩一抬头,看清楚了眼前的谢岚山,两眼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是你啊?”   女孩瞧着二十郎当岁,白净秀气,一头浓密似瀑的乌黑长发。虽然叫不上名字,但谢岚山认得这张脸。她跟沈流飞住同一栋公寓楼,偶尔搭乘电梯碰面,彼此一笑便拉近了距离。   “你的鱼……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让我买同样的鱼来赔给你吧。”女孩两掌合十,眨巴眼睛,露出可怜巴巴的乞求姿态。她坚持要留谢岚山的联系方式,口口声声说是要赔偿两条掉进下水道里的金鱼,实则是爱美之心作祟,借机搭讪。   谢岚山看破不说破,只笑笑说:“我住2103,邻居。”   他报的是沈流飞的地址。   眼见雨大了,两人匆匆分别。雨中的世界晦暝一片,女孩却心旌摇荡,久久收不回追随那挺拔背影的目光。生怕忘记那简简单单四个数字,一时找不到笔,她还拿出眼线液在掌心里记了下来。   再恶劣的天气也熄不灭少女心火,她心情愉悦地哼着歌,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头到脚淋个透湿,谢岚山刚匆匆小跑躲进檐下,雨又及时停了,徒留一身泛着泥土腥味儿的黏腻。   他看了看表,离八点差十分钟,想到这会儿家里也没个人,又想到那个浪漫到冒着傻气的小医生,决定等等看他示爱的壮举。   八点整一到,沈流飞所在的公寓大楼准时亮起了灯。   谢岚山很快发现,那颗位居中央的爱心少了闭合的一块,有一间房没有依约亮灯。   【作者有话】“人这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廖一梅 第91章 途中有惊慌(6)   汉海市局的陶教导员住院了。陶军素来也是轻伤不下火线,原来只当普通的头疼脑热,没放在心上,拗不过儿子去医院一检查,发现竟是脑瘤,情形还挺凶险。   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两天,若脑瘤没有增长蔓延,就进行手术治疗。   这一病不打紧,陶军一住院,整个重案组都跟着涌进了病房里,一间双人病房被挤得满满当当,没地方再多栽一根秧。   陶军老怀安慰,嘴却不饶人:“没案子吗,怎么全来了?”   陶龙跃接茬道:“没案子这就对了,敢情咱干公安的就得负重前行?天下太平多好啊!”   陶军扭头,见坐在床边的谢岚山眼目低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提醒他:“我养病期间,你们重案组的工作由刘副局亲自指导,你可别给我出岔子。”   谢岚山抬了抬眼皮,不表态度。   陶军凶神恶煞地又追问一句:“听见没有?”   谢岚山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及刘焱波,他故意岔话道:“这手术谁做啊,靠不靠谱?”   “靠谱,绝对靠谱!”陶龙跃是见过亲爹的主治医生的,抢答道,“从美国刚回来的神经外科专家,那范儿,绝了!”   谢岚山微微皱眉,正琢磨着,门外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响了起来——   “过奖。”   皮鞋扣地的声音有力而清晰,堵在门口的公安干警们自觉让道,一个男人从人群背后走了进来。白大褂其实很挑人,肥瘦遑论,一般人穿来都既无版型又无腰身,可这个男人不会,别人如披床单,他倒如披铠甲,风采在眉眼间,挺括在骨子里。   谢岚山认得这张脸,更认得跟这位英俊医生一起进门的沈流飞,两人看着既和谐,又亲密。   有个小护士敲门进来,支支吾吾说隔壁间有个病患闹着要住单间的特需病房,阵仗大了,比医闹还能撒泼。   段黎城问:“什么病?”   “病倒是小病,就是……”护士一吞吐,垫着脚在段黎城耳边说了些什么,看样子,这位撒泼的病患是高干。   “医院床位紧张,我本来就不建议开设什么‘特需病房’。”段黎城眉眼严肃,语调冷静,“不管他是什么背景,只要是病人我都一视同仁。病床周转率太低了,我打算今天就从‘特需病房’进行改革,只要不是重病患者,全都强制出院。”   陶龙跃朝谢岚山递去一眼,奇怪的是,他嫌沈流飞老美做派太过散漫,却对段黎城这种不讲交情、不看佛面的处事风格折服得很。   谢岚山莫名胃部一阵反酸,说是要搬来,但三天过去,沈流飞不但人没出现,连个电话也没有,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随段黎城走进门,原有的交谈声就像薪火被一把抽出釜底,病房瞬间静了静。丁璃作为重案组唯一的女性,一双眼睛圈定进门来的男人,就差冒出朵朵红心来了。   但谢岚山的眼睛却干涩得直冒火。   凭着刑警的敏锐嗅觉,陶龙跃察觉出这两人的不对劲来,用胳膊肘捅了捅谢岚山,小声道:“你收敛点,别让老头子看出苗头,老头子脑子里有瘤呢,一激动就得爆了。”   陶军在病床上不耐地动了动,劳碌命,闲不得分秒。   老头子是上一代的人,顽固古板,知道他如今的喜好还不得当场背过气去。谢岚山识趣地收敛了目光,垂头不语。   探完了陶军的病,沈流飞就先告辞了,谢岚山心里憋着一些不快,又不便在陶军面前问个分明,踯躅间,人已经跟段黎城一起出去了。   晚上陶龙跃请喝酒,说要公布一个喜讯,神神叨叨的也不肯透露更多。其实重案组人尽皆知,他向苏曼声求婚成功了。   这间酒吧谢岚山跟着陶龙跃来过两次,地方不好找,规模不算大,但老板人挺不错,环境也不似外头的一些那么乌烟瘴气。酒吧中间摆了一张九球的球台,不收费,谁高兴了都能上去玩两把。   刚一进门,谢岚山就看见了沈流飞与段黎城,巧也不巧,两组人马竟选在了同一个地方。   沈流飞坐在角落,也抬头看见了谢岚山,两个人的眼神在空气中短暂交锋,你来我往,互拉互扯,最后是沈流飞先移开了眼睛。   陶龙跃本能地察觉出气氛不对,问谢岚山:“我看沈流飞与段医生有事情要谈,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人多热闹,没事。”谢岚山摆上微笑,跟着吧少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起来泡吧的还有小梁与丁璃他们,大家伙玩骰子吹牛皮,两个人一组,输了就喝酒。   谢岚山和丁璃搭档,姑娘没玩过这个,玩几把输几把,输几把罚几杯,谢岚山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被人灌酒,凡是该对方喝的,全都自己罚下去。   谢岚山其实酒量很好,但不知怎么今晚稍沾点酒精就脸红,再多沾一点甚至眼犯桃花水波迷离,看上去像是酒量堪忧,一点不能喝了一样。   陶龙跃注意到谢岚山玩筛子也玩得心不在焉,一直拿眼睛睨着不远处的沈流飞,担心他酒精上头要寻衅,赶紧在他再灌下一杯之前,把那全满的酒杯抢过来,自己一口见底。   沈流飞与段黎城似乎起了什么争执,两人都离开座位,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谢岚山呼啦一下起身,也跟着一起去了。赶到两人身前,谈话好像已经结束了,谢岚山看见,段黎城肘弯架在沈流飞的脖子上,以一种暧昧的姿势紧箍着他,两个人僵持着,对视着。   最后,沈流飞冷冷说:“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该做什么,我已经说了,我放弃了。”   “你果然变了。”段黎城松了手,回头看了谢岚山一眼,又冲着沈流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决定是错的。”   每个字都像打哑谜,谜底似乎与自己相关,谢岚山千盘算、万思量,都猜不透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段黎城打算回到座位上,从谢岚山身边经过,看似不经意地与他的肩膀撞了一下。   “谢警官,对不起。”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岚山,头往台球桌的方向微微一撇,“要不,咱们玩两把?”   这下酒吧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好几个已经围在了台球桌旁,两个英俊男人之间的较量,大伙儿都想凑凑热闹。   比赛定的是全半色的台球规则,简单干脆,段黎城先开球,他身板峭拔,俯身开球的姿势相当舒展。然而他一出杆围观者就齐齐“啧”了一声,白球击打彩球堆,第一杆就把球炸得极散,而且自己没有下球,还是谢岚山的球权。   这局球好像没开打就输了。段黎城似也不太介意,俯身压向台球桌,以握杆的姿势比划一下,又站直身子,冲谢岚山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岚山当然不会客气,握杆的姿势很标准,折腰的身板也够帅,他如同捕猎的豹子一般眯起了眼睛,谨而慎之击打几发,目标球都能进洞,走位也不错。一旁的丁璃欢呼起来:“师兄,你太厉害了!”   谢岚山一眼没看一脸迷瞪花痴样的小姑娘,目光却一直有一茬没一茬地落在段黎城的身上。段黎城离开球台后就一直斜靠着站在沈流飞身边,不时低头以巧克擦擦球杆,似乎对自己在球桌上的劣势无动于衷。   就在谢岚山击打最后一球的时候,他看见,段黎城突然扭头凑近沈流飞,嘴唇轻张贴近他的耳垂,轻轻咬了下去——   但含笑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谢岚山像极盹后的兽,眯眼击球的瞬间连额头、脸颊都凸起了静脉,他故意大力出杆,白球撞击彩球,彩球弹跳起来,飞出球台,直接撞向了段黎城的脸。亏得段黎城躲得快,球才没跟他那张英俊的脸来个亲密接触。   沈流飞也是一惊,低低斥了他一声:“谢岚山。”   段黎城微笑,十分大度地说:“谢警官为国为民奋斗在一线,由他发泄一下压力也无所谓。”   欲打先拿,一句话就擒住了谢岚山,还显得他特别小气。   “谢岚山,你怎么回事儿?”陶龙跃不想开罪自己老子的主治医生,也跑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以前刘明放怎么挑衅你,你也没那么冲动过啊。”   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不可思议,谢岚山再一次头疼欲裂,他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浓重倦意忽地袭来:“我好像……喝高了……”   说罢,不等陶龙跃出声,他就摇晃着离开了酒吧。 第92章 途中有惊慌(7)   吹了一脸的冷风,头疼减轻一些,谢岚山暂时没想回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逛。天冷了,行道树已经修剪得整整齐齐,枝干上的叶子几乎被剔尽,你若踩着沥青路面的正中间往前看,就像两排秃瓢的男人在你左右迎宾,简直丑疯了。   谢岚山突然觉得,事事规行矩步,人就跟这道旁的树一样,活着哪还有意思。   他抬起手,修长五指插进自己的长发中,一通瞎揉,顿时感到轻松许多。宋祁连的态度不去想了,沈流飞的态度也暂搁一边,谢岚山脱了外套甩在肩上,带上微笑,像个醉汉般蛇行向前,又在道路中央踢踢踏踏踩出一串潇洒的舞步。   路上行人不多,但都向他投去了注目礼,谢岚山全无所谓,还落落大方地冲人一欠身,仿佛舞台谢幕一般。   回到家里,谢岚山差不多倦透了,先去浴室洗把脸,让冷水逼自己清醒清醒。两捧冷水扑在脸上,额头却烧得愈加烫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抬头望向镜子,目光渐渐惶惑,他试图分辨着这张脸的温柔与真挚,阴鸷与疯魔——   忽然间,谢岚山的视线被盥洗台上的皂盒吸引住了。盥洗台上只简单摆着漱具与香皂,但很显然有人动过了它们。尽管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观察力与判断力依旧超常,再细微的位置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谢岚山很快意识到,那个一直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人,已经潜进了他的屋子里。   谢岚山走出浴室,走进卧室,一眼发现自己的被褥、枕头也被人动过,他在自己的床榻边闻见一股很淡的烟味。   缅烟双峰塔。   这是一种市面上非常少见的烟,味道十分特别,带着一股腻人的香。谢岚山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过这种烟味——穆昆贩毒却不吸毒,平日里吞云吐雾抽的就是这种烟。   房间里的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烟味令谢岚山直犯恶心,头更疼了,他开始梭巡自己的屋子,经过厨房的时候拿了一把刀。窗帘缓缓摆动,帘后似有人影,每一处暗角也都相当可疑。他一步一步小心前行,两腮肌肉跟着不自然地颤动起来,手心也沁出了湿冷的汗,刀柄渐渐变得湿滑难握。这种恐怖的熟悉感更甚于上次在搏击酒吧,他认定,穆昆就在这里。   大门忽地吱嘎动了一下,旋即又轻晃不止,从打开的一道门缝里渗进一丝光线,像诱使飞蛾投身的火。谢岚山想起来,自己进门后顺手就把门锁上了,可这会儿门却是打开的。   他牢牢盯着门外走廊灯光投射在屋内的影子,它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影。真的有人。   危险已经咫尺相距,他反倒能够定下心神,屏住呼吸,慢慢地无声地向门口靠近。   谢岚山一直知道这天总会到来,穆昆终究是会来找他的。   谢岚山在对方推门而入的瞬间扑上去,却在即将挥刀砍下去的当口及时收了手。   走廊上的灯光微弱昏黄,两个男人肢体对抗似的纠缠在一起,四目相视,谢岚山问沈流飞:“怎么是你?”   “来看我儿子。”话倒是接的轻巧,殊不知自己方才差点有性命之虞。进门后,沈流飞伸手拨动了两下墙上的灯开关,没反应,屋里还是一片黑。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轻车熟路地去检查了电闸,然后扭头冷眼看着谢岚山:“你没交电费?”   危机倏忽解除,完全是虚惊一场。谢岚山返身走向厅里,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回答:“前阵子不是住你那儿么,忘了。”   沈流飞四下打量一眼,向谢岚山走过去:“猫在哪里。”   “小区里那小姑娘代我养两天。”那股子要命的紧张感卸下来,谢岚山头又隐隐胀疼起来,他合上眼睛,手指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怎么热情地说,“今天见不到你儿子了,回吧。”   沈流飞难得在谢岚山这儿遇冷,倒不在意,我行我素地也坐下来,就坐在谢岚山的身边。他探了探他的额头,淡声说:“你额头很烫。”   谢岚山毫不犹豫地挡开了对方的手。他也有脾气,打定了主意不识这份抬举,可又忍不住老拿眼睛偷睃着沈流飞。这人眼睫微垂,正借着手机手电筒的灯光,认真摆弄着他搁茶几上的小部件,显然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也一点没把今晚酒吧里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谢岚山顺手就把手机从茶几上拿了过来,用手电筒的灯光从下巴往上照自己的脸,办了个鬼模鬼样的表情。   这种鬼脸实在得长发姑娘办来才吓人,换作谢岚山,头发虽然也比寻常男人长一些,但到不了乱发遮面的程度,反倒显得滑稽。沈流飞那儿仍是静水一泓,流露出的眼神似还嫌他无聊,谢岚山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又放下手机,冲人一笑。   故意似的,他笑起来眼睛烁人,神态是既干净又做媚,这种对立属性的完美结合,迷人得厉害。   心跟被风筝线轻轻牵拉般动了动,沈流飞伸手将谢岚山拥进自己怀里,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而坚定地说:“你相信我。”   谢岚山胸中原本垒着的那些不快,在这温暖的肢体接触中消弭于无形,他再次轻闭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宁静片刻,才睁眼道:“好。”   这么干脆利落倒换来了沈流飞的一丝错愕,他放开谢岚山,似不可置信地问了句:“就这么简单?”   谢岚山挑眉又笑:“睡都睡过了,你还想多复杂,小沈哥哥?”   沈流飞也笑了——好像也不是笑,只是薄如刀刃的嘴唇动了动,就很有几分惊鸿艳影的意思。   “有句话我要纠正你,我喜欢你,高尚的灵魂少不了,高涨的荷尔蒙也不可或缺。”   明明气息已经急促而灼热,可这情话说来还是面无表情。谢岚山眼底笑意更深,凑上去,嘴唇轻贴着沈流飞的嘴唇:“Bite me.”   沈流飞真就咬下去,牙齿含着谢岚山的下唇轻轻碾摩,一点点加重力道。吻深了之后,他就开始解他的衣服扣子,没解两颗就嫌脱太慢,囫囵扒下衬衣,先露出结实肩膀,再露出健壮胸肌,直到这副招人的身体全露出来,皮肤白皙腻滑,性具殷红漂亮。   以吻代笔,沈流飞勾描着谢岚山的身体,一寸寸一处处,万分细致地一吻到底,咬下巴,啃脖子,吮乳头,笔到情到,谢岚山冰凉的皮肤在他的唇下越来越热,他自己也觉得喉咙干涩,气息粗急。分明动情到了极致,沈流飞却不愿过分沉迷失态,强捺下心中燥意,慢慢脱掉衬衣。   这人惯常没温度,虽不是寒冬腊月酷寒难近,却也是乍暖还寒时候,冷淡克制得不好接触。猜不透这人的故事,不妨碍摸熟他的脾性,谢岚山仰靠着,手撑在颊边,手指支着下巴。他特别熟稔地将两腿打开,一条腿随意架在沙发靠背上,另一条腿伸向沈流飞的胯间,坏笑着用脚尖揉踩他的性器,下脚忽轻忽重,摆明了蓄意撩拨。   “老实点。”沈流飞面上还是无波无澜,但关键部位经不住这般隔裤搔痒,下腹一阵紧跟一阵地发热,龟头都胀疼了。他握住谢岚山那只不安分的脚踝,俯压下来,把他的脚腕收在自己肩上。   谢岚山配合地抬高了屁股,性器一翘冲天,两股间那一点圆心,恰对着沈流飞的脸。   “润滑液呢?”沈流飞看了一眼谢岚山的后穴,太阳穴不禁跳了一跳。   “忘买了。”谢岚山握过沈流飞的一只手,将他食指送进自己嘴里,用舌头完全濡湿,又依样画葫芦尽根舔湿了他的中指。他说,“你就这么来吧,我忍一忍。”   沈流飞以沾了唾液的手指轻轻抚弄谢岚山的后穴,摩挲上头那可爱的细褶儿,待入口看似好亲近一些,便用指尖顶了进去。   确实发烧了,穴道比往日还烫。沈流飞手指变换着深入的角度,谢岚山也夹着屁股用力,穴道软肉抽搐着与之纠缠。   手指加到第三根,已经被紧夹着动不了了,沈流飞只觉得太阳穴跳动得更加厉害,连带着裆里的性器也亟待逞凶,他将裤子褪下来,扶着自己贲张的性器对准入口。   尽管不是第一次,沈流飞仍俯下身,蹙着眉,单手捧起谢岚山的脸,像要经他允许一般认真地说:“我进来了。”   “表哥,你脸红了。”谢岚山轻笑,抬手刮了一下沈流飞发烫的脸皮,然后仰头迎上去,深深与他接吻。   身无寸缕,心无旁骛,情到浓时的两个男人都没注意到,窗外一直一有双发红的眼睛牢牢盯着他们。   穆昆全看见了。他看见谢岚山甘心接纳一个男人的进入,他的手臂搂着对方的脖子,他的双腿缠着对方的腰肢,他的身体随对方的挺送饶有节奏地摇摆,他在高潮时失声呻吟……   这样的画面令穆昆异常痛苦。   谢岚山每与这个男人接一个吻都好像在他身上剜一块肉,他上了火,既是怒火也是欲火,他立在黑暗中,任由这无名火将自己烧得片甲不留。   谢岚山说他只喜欢姑娘,他信了,信得很辛苦。 第93章 少女与金鱼(1)   翌日清早,软被香窝里的谢岚山被陶龙跃一个电话给吵醒了。   电话两边的人听着声音都有些蔫,一个是贪杯头疼,一个是贪欢腰疼,小陶队强行振奋精神,他高高低低、咋咋呼呼地喊:“我们昨晚喝酒的酒吧附近,发现了一具女尸!”   这一下两个人都精神了,陶龙跃顺道来接谢岚山去案发现场,谢岚山吻别了沈流飞,一手提着来不及穿上身的警服,一手拿起对方做的爱心早餐,三步并俩,匆匆离家。   车已经等在小区门口了,车门打开,陶龙跃耷头拉脑,呵欠连天,懒洋洋冲他一招手,看着还是没睡醒。   “我来开车。”把装着早餐的油纸袋递给对方,谢岚山把人从驾驶座上撵下来,自己坐了进去。   “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啊,你家沈老师是没挑了。”两片吐司里夹着太阳蛋、蔬菜泥还有三文鱼,吐司金黄可爱,麦香诱人,陶龙跃忍不住“嚯”了一声,又不正经地调侃起谢岚山,“就是不知道进不进得了卧房,暖不暖得了床?”   “吃你的吧。”谢岚山憋着笑,佯装生气,“吃完就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引发的头疼委实要命,胃部一阵烧灼,陶龙跃真就不客气地狼吞虎咽,然后仰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哼哼唧唧地闭上了眼睛。   谢岚山发动引擎,打着方向盘的时候扭头看了他一眼,重案组的小陶队不算一等一的帅哥,但胜在健壮精神,便连脸上那道疤都雄赳赳、亮锃锃的,绝不是今天这副蔫了吧唧的模样。谢岚山跟沈流飞浪了一宿,还带着一点头疼脑热,都没他这么萎靡,不禁笑问一句:“怎么累成这样,婚前最后的疯狂?”   “屁咧!”陶龙跃睁眼,转头幽怨地看着谢岚山,“你走没多久我们就散了,晚上回医院陪老头子,为了你的事情被他训一宿!”   谢岚山诧异:“我的事情?我什么事情?”   陶龙跃也诧异,人都坐正了:“怎么,你还不知道宋祁连给刘副局交了一份你的心理评估报告?”   谢岚山平静一点头:“我以为她那份报告是要交去省里的。”   陶龙跃撇撇嘴:“交没交去省里我不知道,反正刘焱波昨晚上亲自去医院探望了老头子,跟他说了这件事。”   陶龙跃的态度、语气与这婆婆妈妈的黏糊劲儿已经透露出某种令人忧心的信息,谢岚山想了想,问:“祁连的报告是怎么说的?”   “唉,说了一堆,有些术语我也听不明白。”陶龙跃果然开始叹气,“反正她在给刘焱波的报告里说,你心理测评不合格,具有严重的暴力攻击倾向,不适合承担过于沉重的工作量与极具危险性的刑侦任务,出于违法行为预防的考虑,建议还是将你调去交警队。”   由宋祁连这些天的反常反应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谢岚山并不感到意外,他攥紧了手中的方向盘,保持目视前方的平静姿态,没说话。   陶龙跃继续说下去:“刘焱波一直跟你不对付,上次为了刘明放的事情你还在他老婆的生日宴这么闹过,他铁定要拿这份报告大做文章,所以老头子问我到底什么情况的时候,我只能说是祁连因爱生恨,得不到你就故意编排你——”   谢岚山冷声打断他:“祁连不是这样的人。”   陶龙跃嫌这小子不领情,都什么时候了还重色忘义,拔高了音量反问道:“难道你就是个准暴力犯了?”   谢岚山不在意自己被别人怎么看,他目视前方道路,坚定地重复一遍:“她不是这样的人。”   酒吧附近的一处僻静公园,晨练的老人发现了落叶堆后的一具半裸女尸,吓得当场心脏病发。案发现场已经封锁。   若不是死尸、警车与现场纵横交错、黄白相间的警戒线,这本该是个大美无声的秋天,偶有鸟鸣啁啾,黄叶簌簌飘落。   一个半张脸埋在泥泞里的年轻女人,上衣破损不堪,下体完全暴露,脖子上戴着镶有金属铆钉的黑色狗项圈。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惨白的皮肤下泛出一种诡异的蛛网状的墨绿色,尸臭呛鼻。   苏曼声照例在现场进行初步尸检,作为汉海市屈指可数的能出外勤的女法医,工作时她全神贯注,当真不让须眉。   “初步判断女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三天前,头部有被击打的痕迹,死前曾遭受暴力性侵害……”   苏曼声将女孩的尸体拨转过来,女人的嘴角两侧被刀子划开之后又用针线缝了起来,她睁大的双眼里满是绝望,可嘴却被迫呈现出上扬的笑容,一张脸似哭又似笑,非常诡异。见到尸体面容,谢岚山微微一愣:“是她?”   陶龙跃问:“你见过她?”   谢岚山点头:“她跟沈流飞住一栋公寓楼,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而是最后抛尸地点,被害人的手提包,……”苏曼声将盖在女尸腹部的一件藕粉色针织开衫揭开,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女孩的腹部被剥下了一大块蝴蝶状的皮肤。   谢岚山跟遭人斧击一般完全愣住,瞬间汗出如浆,脊梁一阵阵发冷。   一旁的陶龙跃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反应,轻喊了他两声:“阿岚,阿岚?”   “头……有些疼……”女人,鲜血,剥下的皮肤,狼藉的现场……谢岚山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缠得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一边谎称自己头疼,一边又深深不解自己到底在掩饰什么。   尸体还要带回市局作进一步解剖,由于谢岚山认识女死者,身份确认得快,后续调查工作接踵而来,一刻怠慢不得。   回程换回陶龙跃开车,谢岚山坐副驾驶,他支着下巴目视窗外,眉头始终紧蹙,显得心事重重。   “我总觉得这案子有点眼熟,哎,谢岚山?”陶龙跃本想探讨案情,但喊了他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料想是他头疼又发作了,劝说道:“你这身体到底咋回事儿?以前是老头疼,现在不仅头疼还一直发烧,你要不找段黎城做个详细的脑部检查,那人真是大牛……”   陶龙跃没注意到那晚段黎城在酒吧里的挑衅一幕,也自然不知谢岚山与他那些纠葛不快,但此刻谢岚山已经无暇再想段黎城,他是真的觉得这个案子眼熟。 第94章 少女与金鱼(2)   路况良好,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市局,陶龙跃刚与谢岚山下了车,就看见了宋祁连正往办公楼里走。只是一个背影,他就认了出来。那窈窕倩影特别好认,少年时期的宋祁连是个活泼明媚的姑娘,一场不幸福的婚姻令她气质陡变,尤其是谢岚山卧底归来之后,整个人愈发秋风秋雨愁煞人了。陶龙跃猜想,她可能是为谢岚山的心理评估报告来的。   谢岚山也看见了,刘明放追在宋祁连身边,伸手去搂她的肩膀,被宋祁连推开后又不依不饶地缠上去。   谢岚山几步冲上去,将纠缠不休的刘明放推向一边。他冷声说:“这儿是市局,闲人免进。”   刘明放反唇相讥:“市局怎么了?市局也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机关单位,你还当是清政府的衙门,可以懒政不为,高高挂起吗?”   谢岚山懒得跟刘明放废话。他用目光征询宋祁连,只要宋祁连确实不愿意被这恼人的前夫纠缠,他就算不惜动武也要把人撵出去。   然而宋祁连只是木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竟转脸对刘明放说:“明放,你让我们单独说两句话,可以吗?”   “全听你的。”刘明放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膛,从谢岚山身边走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肩膀,以示我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哪要你个外人自作多情,多管闲事。   谢岚山立在原地,倒不是不快,只是不理解。直到刘明放离得够远了,他才扯了扯嘴角,说,“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复合了。”   “没有,只是路上遇见的。”宋祁连似乎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她换上一副职业的口吻说,“你的心理评估报告,我是就事论事,希望你别怨恨我。”   “怎么会。”谢岚山对宋祁连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让宋祁连一下恍惚了。曾经的谢岚山对她就是这样温柔,永远不会动气,永远不计得失,眼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神色,   “其实调职去交警队,对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也是我能接受的底线了……”宋祁连哽咽了,她重复说着“对不起”,泪如雨下。   谢岚山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女人柔软的唇上,接着他手腕一动,替对方温柔逝去眼角边的泪水。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脸上柔和的笑意加深,谢岚山说,“刘局还在等你吧,你快去吧。”   宋祁连逃跑似的离开了,却在上楼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谢岚山。   他还停留在原地,赤诚依旧,炙热依旧,仿佛站在十多年前的某个华盖葱葱的夏天里,静静回望着她。   再一次对宋祁连展开追求攻势之前,刘明放其实先从儿子刘畅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他被妈妈禁止再接触那位谢叔叔。   刘明放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老婆与她的老情人之间出了些问题,而他的机会也就来了。刘明放婚后出轨又家暴,反正浑起来的时候坏事做绝,但人大多有个贱毛病,离婚之后他很快就懊悔起来。他是想破镜重圆的。   陶军住院,局里不少事情都要刘焱波亲力亲为,刘明放今天破天荒地提前回了家,耐心等着自己老子。   刘焱波刚进门,就听帮佣的阿姨说儿子回来了,正在书房里等着他。他推门进书房,却见儿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翻东翻西,不知在找什么。他忙呵斥他:“明放,在干什么?!”   “我的婚戒掉家里了,阿姨说她捡着了,给收进你的书房了。”趁老子的视线被宽大书桌给挡严实了,刘明放悄悄撸掉了手上的婚戒,又悄悄扔进老子的红木笔筒里,轻车熟路地扯了个谎。   “抽屉里都是局里的重要文件,阿姨不会乱动,你也别动!”刘焱波对自己这儿子其实挺无奈,上回李国昌那个案子,还要他拉下老脸求一个小辈给他点面子。所以一见儿子就动气,忍不住就要训他,“上回你搅和进那么大一个案子里,也该收收心了!”   刘明放而立年纪,但在老子面前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他麻溜地合上老子的办公桌抽屉,往沙发上一坐,嬉皮笑脸道:“上梁不正下梁才歪,我怎么也是您刘局长的儿子,虽然偶尔会犯糊涂,但本质肯定不坏嘛!”   刘焱波虎着脸,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还真眼尖地在红木笔筒里发现了一枚钻石戒指。他把戒指取出来,递给儿子:“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刘明放佯装大喜,赶紧上去接过来:“总算找着了!我还指着这枚戒指再向祁连求一次婚呢。”   一句话就戳中了老人家的软肋,刘焱波也不愿孙子管别的女人叫码,听了这话立即对儿子说:“祁连是个好姑娘,你这臭小子别再犯浑了,好好给我把人追回来!”   刘明放连连点头:“是,是,儿子一定努力。”   刘焱波想起他听见的那些闲言碎语,不放心地继续关照儿子:“我听人说,你跟那个李国昌的那个洋老婆还联系着,有没有这回事?”   “回国就分手了。”刘明放说,“人家现在是名寡妇,身家数十亿,追求的人多了去了。”   “我还听说,你跟一个搞文物投资、叫什么T姐的女老板出双入对,走得很近?”   “老爸,你哪儿来那么多八卦啊?”刘明放小心粉饰自己的表情,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生意合作伙伴而已,别瞎想了。”   “不是那种关系就好,”刘焱波叹口气,相挨儿子坐下,“要追回祁连不能光说不练,你得正正经经地拿出行动来。”   刘明放又跟捣蒜似的直点头。他见老子脸色缓和不少,趁机试探:“爸,您儿媳妇儿跟她那老相好……不是,老同学,最近好像有些矛盾,你知道谢岚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吗?”   刘焱波自觉对儿子不够上心,年轻时他奋斗在缉毒一线,出生入死,与家人聚少离多,确实疏于对刘明放的管教了。所以他一直挺羡慕陶军,儿子多争气,如今已是重案大队队长,本领过硬,表彰无数。   但自己的儿子再不济,总比谢佳卿的儿子强出一些。   刘焱波皱起眉,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其实论业务水平,重案大队的队长应该是小谢,我本来也是想提拔他的,但是……”   见老子欲言又止,刘明放更知道事情不一般,忙追问:“但是什么?”   刘焱波又叹气:“但是小谢的能力没话说,思想却不行。他卧底刚回来的时候,他们蓝狐的隋队长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强调不能升他的职,还要严加注意他的个人品行,一旦出现问题就要上报。”   刘明放诧异道:“这是为什么,他不是卧底金三角立功归来的么?”   “有个传言说小谢是缉毒队里的叛徒,就是他放走了金三角的大毒枭穆昆,我看隋队长那态度,这应该不是传言。”刘焱波眼睛半睁半闭,但眼底仍泄出一种过于犀利的精光,“而且小谢他爸爸——”   话音戛然而止,刘焱波转头看着儿子,沉下脸道:“跟你无关的事情少打听!”   重案组连夜加班,很快查清了公园发现的那具女尸的身份。被害人叫罗欣,二十三岁,自由职业者,住沈流飞同一栋公寓大楼的十层,根据尸体腐败情况,推断案发时间是周日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也就是那位叫乔晖的医生想要亮灯表白的那天。   当晚,告白爱心上缺了的那一块,就是罗欣的房间。   技侦小组有个发现,死者的右手掌心留着四个数字,或许就是遇害前留下的死亡讯息。尽管这组数字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几不可见,但通过技术恢复,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2103。   侦查人员没有在罗欣的身上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精液,庆幸的是,她的指甲里还残留着不属于她自己的皮肤组织。   先去公安机关DNA数据库里比对一下,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竟然是谢岚山。 第95章 少女与金鱼(3)   谢岚山为了卧底金三角曾经坐过牢,他的DNA信息在公安机关的DNA数据库中,隋弘曾经将叶深的数据修改替换了上去,但外人是不知道的。   汉海市局共有六间讯问室,有的是人性化的软包风格,宽敞明亮,充分保障人权;有的则用上了铁窗铁栅,审讯桌上还备着警绳、催泪瓦斯之类的警械,一般用于案情特别重大、犯罪嫌疑人手段极其残忍的刑事案件,以避免犯罪分子行凶或者逃脱。   这是谢岚山第一次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坐在这般铁窗森严的讯问室里,都说铁窗内外,天壤之别,以前他是问话的人,如今却成了接受讯问的阶下囚。他当初因故意伤害坐了半年牢,由于案情简单加上他主动认罪悔罪,也没受过这份煎熬。   同陶龙跃一起来审讯的小梁依然管谢岚山叫“师哥”,坐在谢岚山面前就抓耳挠腮,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对不住你啊,谢师哥,咱们必须得走程序——”   陶龙跃照章办事,厉声打断小梁:“讯问室里只有嫌疑人,没有谢师哥!”   谢岚山点点头,艰难地微微一笑:“理解。”   尽管陶队长心里一万个不相信是谢岚山杀的人,还是得依法对他进行盘问:“监控显示你是周日晚上七点十分离开了沈流飞的公寓大楼,那么在七点十分到八点的这段案发时间里,你人在哪里?”   谢岚山平静回答:“我在离公寓大楼不远的地方遇见了被害人,我们简单交流之后,我就离开了。”   “然后呢?”   “我在檐下避雨。”铁窗上架着一台摄像机,红灯不停闪烁,谢岚山被这红色灯光晃得头疼。越来越疼。   “那就是没有时间证人了?”陶龙跃皱眉,心道不妙,想了想继续问下去,“现在是深秋,这个天气人人都穿长袖了,没特殊情况不会脱衣服、撩袖子,你这胳膊上的抓伤明显不符合常理。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推断,你强奸并杀害被害人的时候,被她激烈反抗抓伤了?”   强奸、杀害这样的字眼非常刺耳,谢岚山轻喘一口气,理解陶龙跃公事公办的态度,尽量配合回答:“那天我正在帮沈流飞搬家,干活的时候碰上了段黎城,我跟他起了冲突,离开时没顾得上拿外套——”   一道刺目的白光突然射入他的眼睛,如同直接在他眼球上镀了一层雪亮的银。谢岚山被这强光晃得头疼欲裂,脑袋里的一根弦嘣一声就断了。他的大脑此刻就是个坏旧的机器,嗡嗡噪音不受控制,毫不间断。   小梁用警用强光手电直照谢岚山的眼睛,一声爆喝:“老实交待!”   这是审讯时常见的一种手段,遇上胡搅蛮缠、据不吐实的嫌疑人,审讯人员会用强光手电晃对方的眼睛,进行威慑,打击对方的嚣张气焰。   小梁仍在发问:“你那段时间频繁出入沈流飞的公寓,被害人误以为你是他的邻居,你因与别人起冲突就迁怒于路上遇见的被害人,所以被害人临死前才在手上写着你的门牌号,是不是这样……”   这种严厉的、威吓般的审讯画面何止似曾相识,简直就是昔日场景重现。谢岚山完全睁不开眼睛,低着头,不时用手腕捶打太阳穴,强忍耳边的噪音。太痛苦了。痛苦到太阳穴上血管贲张,继而开始蔓延,爆裂,这张英俊的脸上像蛛丝般结着一些青色的网。   陶龙跃察觉出老友的不对劲,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陶龙跃在说话,小梁也在说话,但谢岚山一个字也没听清,他的耳膜被越来越强的声浪一阵阵撞击着,细一分辨,竟然是人声——来自一个陌生世界、无数陌生人的喧嚣和骚动,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似乎认识他。   他从万锣齐鸣的声音中提炼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好像也是这样的审讯画面,坐在他对面的审讯员问:“叶深,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杀害了被害人卓某……”   噪音戛然而止,头疼瞬间愈合,他从阻滞的人流中飘了起来,飘往天空的边际。谢岚山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漆黑空洞,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颊边滑落。   “谢岚山?”陶龙跃觉得谢岚山的表情十分古怪,愈发不安,不停问他,“阿岚?阿岚,你怎么了?”   像是生生被抽去了灵魂,无论面对的是关切的询问还是严厉的审讯,谢岚山没有再说一个字。   小陶队倒是急于替这小子洗清罪名,可谢岚山问什么都一字不发,这态度简直是要故意坐实现有的怀疑。陶龙跃苦口婆心,又入情又入理,就是没法撬动这张金口,终于急了:“我先出去抽根烟。你也是侦查人员,你应该知道用沉默来逃避罪责是不可能成功的,自己想清楚!”   陶龙跃气咻咻地起身要走,停在讯问室门口又回头,冲愣在一边的小梁怒吼:“你也出来!”   小梁刚踩出大门,后脑勺就结结实实被陶龙跃兜了一下,发出“啪”一声脆响。   “小陶队,你干嘛打我?”小梁捂着后脑勺,委屈得直擤鼻子。   “拿手电瞎晃什么?谁让你在讯问室里这个态度了!”   辨这脸色,听这意思,是指责他态度不够春风化雨,小梁更委屈了:“不是你说的么,讯问室里没有谢师哥,只有嫌疑人。”   回到重案组办公室,陶龙跃心情沉重,独自倚在墙上抽烟,吐出一个个灰白色的烟圈。谢岚山的态度令他生气,也生疑。   奸杀大案还虐尸,引起的社会震动可想而知,副局长刘焱波亲自挂帅,调度侦办这起案件。刘焱波来到重案组,见全组人员都丧着一张脸,也不研究案情,便提了音量咳了一声。   众人抬头看见刘焱波,此起彼伏地喊出来:“刘局!”   陶龙跃闻声赶紧掐了烟,抬眼注视刘焱波,明知故问:“刘局怎么来了?”   自己手下的刑警作为第一犯罪嫌疑人被逮了起来,刘焱波自然更要随时过问,他一双鹰眼盯紧了陶龙跃,沉声问道:“问出什么了?”   陶龙跃实话实说:“没问出什么,一开始还肯回答,后来就一言不发了。”   刘焱波吹须瞪眼,怒容满面:“怎么回事,没进展你就不问了?”   陶龙跃支支吾吾:“我是觉得凶手不可能是阿岚,他……他犯不上啊……”   丁璃在一旁插嘴:“小陶队,不是我不相信谢师哥啊,你想想丛家那起灭门案,被害人丛颖的指甲里不就有凶手李睿的皮肤组织吗?”   不待陶龙跃拿眼风刮她,刘焱波呵斥道:“不要感情用事,你忘了祁连的心理评估报告怎么写的了么?上面清清楚楚,说他有严重的暴力攻击倾向。”   陶龙跃还想辩解:“心理检测报告也不能作为直接定案证据,最多就是个辅助参考——”   “那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了?一个刑侦经验丰富的公安人员居然用这种方法对抗审讯,你还觉得没有可疑?!”刘焱波再次厉声打断陶龙跃,拍着桌子道,“出搜查令,上测谎仪,在法律法规允许范围内,撬也要把他的嘴撬开!   堂堂刘副局,风一阵地来了,火一阵地走了,留下一整个重案大队的队员在办公室内面面相觑,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他们当中不少人跟谢岚山共事近三年,从他身上学到不少,其实都不愿意相信。   刘炎波的话对他并非毫无启发,陶龙跃沉着脸,用食指摩挲着眉骨那道斜斜划下的疤痕,开始回忆。他很快发现,刘焱波不是故意给谢岚山下绊子,而是谢岚山在这个案子里的态度确实反常,再深挖下去,他整个人其实都很反常。他想起李国昌案子里保安小周病床上跟他说的话,想起秦珂出车祸身亡时,谢岚山那个异常冷酷与血腥的眼神……   性格、态度、行为习惯,往日里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与孤立事件此刻串珠成串,猜忌、怀疑、阴谋论,这些负面的东西一旦露出端倪,就会不受控制地猖獗滋长。   见陶龙跃僵立不动,一脸若有所思,丁璃小心翼翼地出声问:“小陶队,现在……怎么办?”   陶龙跃合上眼,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领导都发话了,上测谎仪。”   “陶队,能不能让我单独跟谢岚山谈一谈。”   陶龙跃抬头,看见沈流飞从办公室外走了进来,他眼眸很深,脸上毫无笑意。   沈流飞只是顾问,以他与谢岚山的关系,算不算亲属还不好说,让他跟谢岚山单独会面,这明显不合规矩。   “这个……”陶龙跃犹豫着。   “五分钟,”沈流飞说,“给我五分钟就好。”   陶队长点了头,为免刘副局再跳脚,让小梁悄默声地把沈流飞带去了谢岚山所在的讯问室。   讯问室铜墙铁壁,灯打得很亮,但光线惨白森冷。那恼了他许久的头疼离奇消失之后,谢岚山反倒没了精神,他垂头坐在铁栅之后,视线没有聚焦,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寡淡,只当沈流飞进门那刻,才看见一抹生动的彩色。   一直拒绝说话的他抬起头,冲沈流飞微微笑了笑。   沈流飞坐在了审讯桌后,也抬眼静静看着谢岚山。他几乎不忍看他,也就过去一两天吧,这个男人竟与过去判若两人。他的头发好像又长了一些,脸上汗水未干,湿发黏了一些在脸上,他像是经受了漫长时间的煎熬与噬咬,精神与肉体都深受伤害。   不待沈流飞说话,谢岚山竟然主动开口,像是要调节这过分压抑的气氛一般,他又笑了,笑得满面春色非常漂亮,甚至笑得牙齿尽露略微夸张,一点也不像个麻烦缠身的嫌疑犯。他还是以那故作逗趣的口吻喊他:“小沈哥哥。”   这一声唤轻扣他的心扉,沈流飞心一动,轻轻“嗯”了一声。   “小沈哥哥,”谢岚山又喊他一声,笑着问,“你没有骗我吧?”   沈流飞反问:“骗你什么?”   谢岚山说:“那份关于卓甜的档案。”   “我没有骗你,”沈流飞注视着谢岚山的眼睛,沉默片刻后,缓慢而清晰地吐字道,“你是一个好警察,你是谢岚山。”   然而听见这话的谢岚山往后退缩一下,只是很细微的一个动作,但却明确表达了他的抗拒与不信任。   “哈。”他笑得太过了,以至于眼睛都笑红了,“可是我看见了,看见地上躺着的那些尸体……死去的不单单是个年轻女孩,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   五分钟过得很快,陶龙跃出现在讯问室门口,说要带谢岚山去物证鉴定中心进行测谎。   测试由局内一位专门负责测谎的专家进行,谢岚山的胸腹、手指、手臂都被束上了专门的接触导线,专家先问了几个只需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简单问题,记录下谢岚山的各项心理数据。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测谎正式开始,老专家照例先问嫌疑人姓名:“你是谁?”   测试环境相当安静,谢岚山抬起眼,静静看了对方片刻,回答道:“谢岚山。”   “这、这是怎么回事?!”在玻璃窗外注视的刘焱波与陶龙跃同时惊疑出声。   只是第一个问题,笔记本屏幕上的图形峰值就开始剧烈震荡起来,测谎数据出现了异动。 第96章 少女与金鱼(4)   案情特别重大复杂,谢岚山被留置讯问48小时,这个时间里沈流飞去普仁医院探望了陶军。陶军的脑瘤手术十分成功,仍在住院期的他精神矍铄,意识清晰,已经吵嚷着要出院了。陶龙跃忙着侦查这个奸杀案,抽空探视过亲爹,但怕老子遭不住这刺激,一直没说谢岚山涉嫌强奸杀人的事情。   只是傍晚光景,天色就暗了,秋深风凉,病房没开窗。沈流飞逆光坐在病床边,垂首替陶军削苹果。他右手拿苹果,左手拿刀,手起刀飞,果皮薄薄翻卷,动作相当利索。   陶军以前就跟沈流飞认识,这个以前得追溯到十年前,而且他没见过本人,只是通过电子邮件或信件沟通咨询一些犯罪心理学案例。   陶军对沈流飞的形象有个预设,再年少有为,毕竟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但他没想到迢迢千里外与自己联系的竟是这么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他盯着沈流飞看了片刻,突然开口:“原来你是左撇子。”   陶军跟这位沈老师通过信,对方回信都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很是俊秀潇洒。   沈流飞不发一言,抬眼静静看着对方。   陶军主动解释说:“咱们队里的小梁也是左撇子,他要是用钢笔写报告,得蹭花一片。”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又笑着补一句:“也是因人而异吧,因人而异。”   沈流飞微勾了勾嘴角,将用刀的左手换作右手,他左右手都能灵活运用,削皮的动作照样利索娴熟。削完苹果,他很体贴地问陶军:“需要切块吗?”   陶军摇头:“糙老爷们,没那么讲究。”   沈流飞把苹果递上去,抽床头柜上的纸巾擦了擦手。他说:“陶队长,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一个案子。”   陶军咬了一口苹果,既脆又甜:“谁的案子?”   沈流飞说:“谢岚山。”   陶军脸色陡然一变,便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搁在了一边。   沈流飞以简代繁,将这起奸杀案的情况讲了讲,倒也没有漏过一个时间节点与案件信息。   按说以陶军与谢岚山的关系,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该是不相信,不仅不相信,还得面露震愕痛苦,尤甚万箭穿心。但沈流飞偏偏就从陶军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怪异的、像是早有所料的神色,尽管这抹不自然很快又被一种更合情理的神态取代了。模拟画像师素以观摩人类的负面情绪为道,他认为,这颇不寻常。   陶军果然问:“你相信他吗?”   沈流飞反问道:“你不相信他吗?”   陶军一下被问住了,愣怔半晌才轻轻叹出一口气:“他爸爸去得早,他自己又在最恐怖黑暗的地方待了整整六年,这孩子的经历实在有点复杂。”   “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长,谢岚山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沈流飞静了片刻,脸色沉着严峻,“我相信他。”   陶军又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沈流飞,眼神比方才略见犀利了些:“沈老师这份信任,不掺杂私心吗?”   纸到底包不住火,灼灼深情口不宣,眼也难藏,老陶虽是个一根筋的老古板,但终究是断案犀利的老公安,上回几个人同在病房他多多少少就看出了一些端倪。沈流飞不屑强辩抵赖,也不便一五一十全盘坦白,只以那惯常冷静的态度注视对方。   “唉,不应该啊,这孩子打小就没这方面的倾向,我还记得他老给宋祁连雕小兔子呢……”陶军再次叹气出声,旋即眼神也坚定起来,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行了,把龙跃给我叫来,再好好合计合计这个案子!”   沈流飞扶住老队长,免他过于激动,淡声道:“我记得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经常向你咨询一些悬而未决的奸杀案。”   陶军皱着眉头回忆一下,点头道:“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都是旧案子。”   “带狗项链、被缝起的嘴角还有被剥下的人皮,我确定我曾经在你这里听过这种作案手法,”沈流飞眉眼一凛,扶着老人坐正,说下去,“麻烦陶队长仔细回想一下,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与当年的旧案存在某种联系,真凶另有其人。”   “那估摸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了……一时半刻还真不定能想起来……”   陶军眯眼回想旧案的时候,陶龙跃从病房外进来,他见沈流飞也在愣了一愣,马上意识到谢岚山的事情自己老子必然已经知道了。   “不出意外,阿岚很快就会洗清嫌疑出来的,”陶龙跃对屋里两个人说,“在谢岚山接受讯问的时候,又发现了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死者死状与罗欣完全相同,这案子目前看来很可能是同一凶手所为的连环杀人案。”   二十多年前的旧案,时间过去够久的了,沈流飞没从陶军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坐在书房里,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查找资料。   他打小就对这类受害者是女性的暴力犯罪很感兴趣,像沉迷集邮一般,他有厚厚几本记录女性这类型案件的资料,笔记本里也收集存储着不少,而这些只是他集邮路上的冰山一角。它们来源于警察、律师、社会记者等相关从业人员,新的案子被整整齐齐归纳于密密麻麻的电脑文件夹中,几十年前的、信息不详的旧案则以简报本的形式存着档。凶案现场的照片大多惊悚而血腥,但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却都十分悲惨,那些被强暴、虐待、折磨的女性,有的死亡了,有的失踪了,有的摇身一变成了施害者,以同样的模式残酷对待下一个被害者。   直面这些人间惨剧并不容易,沈流飞每打开一个文件夹找寻片刻,就得停下来,深深喘一口气。   断断续续地又在旧案资料里找了一会儿,沈流飞从手边一本书里取出一张夹在里头的照片,置于指间轻轻摩挲。   就是谢岚山看见的那张。   一个怀抱儿子的年轻母亲,一个依偎母亲的稚龄孩童,他无限深情地抚摸照片中女人的脸,旋即蓦地盖上笔记本,让房间失去唯一的光源,回归一片黑暗。   他想起傅云宪对他说的那句话,你的心里有东西,会泛滥,会溃堤。   谈何容易,这是心上的痼疾,他纾解不得,排遣不了,只能一次次在拳击场上发泄,伤痕累累才痛快淋漓。   沈流飞在黑暗中默坐良久,然后再次打开笔记本,凭记忆去寻找与这起剥皮案相似的旧案子。   天亮之前,他终于捞针于大海,在一本A4开的厚实牛皮笔记本里找着了。   一起发生于二十五年前苍南地区的旧案,凶手的作案手法与罗欣的案子一模一样,连续作案长达四年时间,总共奸杀了11名年轻女性。由于当年互联网还未兴起加之案件时间久远且已侦破,外人不知道这个案子,公安内部听过的也不多。   想来也是因为日头久远的关系,案子详情记载得不多,只知道犯罪嫌疑人没有伏法,在警察找上门之前,就畏罪自杀了。   沈流飞点开苍南奸杀案承办警官的档案,发现这个名叫朱明武的老刑警曾跟陶军待过同一个刑侦大队,虽说共事时间不长,但也算得上是陶军的半个师父。   下午才进市局,丁璃告诉他,谢岚山已经走了。   沈流飞问她,去哪儿了?   丁璃回答,不知道,可能是回家了吧。刘副局让他放个假,瓜田李下,罗欣的案子他以嫌疑人的身份参与不合适。   像是知道他俩的关系非比寻常,丁璃赔着笑脸与好话,特意拜托沈流飞转达整个重案组对谢岚山的歉意:“沈老师,麻烦你告诉谢师哥,不是我们不信任他,公事公办,刘副局一直盯着呢。”   沈流飞看了看丁璃,又看了看躲在一个姑娘背后的小梁与其他人。他从他们眼底看见一种名为怀疑的情绪。凭心说,身为警务人员,在案子没有尘埃落定前,对嫌疑人有所怀疑不算出格的反应。何况这种情绪,来时一窝蜂,去时如抽丝,缠缠绕绕的最是恼人,杀起人来又兵不血刃。   何况,谢岚山接受讯问时故意沉默抵抗,在旁人看来其掩饰意味浓重,确实不正常。   出了市局,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在谢岚山偶尔出没的酒吧附近找了找,寻觅无果,就回了家。   沈流飞进门时屋内没开灯,灯火阑珊时分,窗外霓虹闪烁,谢岚山的房子悄默声地没什么人气儿,倒是那些鲜亮的光斑透窗而过,在鸽灰色的地板上弹弹跳跳,催得人心浮动。   人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沈流飞听见浴室传来水声,他循声过去,推门而入。   没有一点先兆地看见谢岚山垂首坐在地板上,因为傍晚的光线关系,他的脸就处于这一种离奇分裂的状态中,一半豁亮干净,一半阴晦难测。   到处都是碎玻璃渣,远看还当是泻地的水银,沈流飞走近了才明白过来,谢岚山把浴室里的镜子砸了。他全身湿透,双手颓唐地架在膝盖上,拳关节上插着一些细碎的玻璃,鲜血从指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新鲜的血液,混合着从浴缸里溢出来的水,流了一地稀薄的红,一直流到沈流飞的脚边。   沈流飞踩过碎玻璃渣来到谢岚山身前,谢岚山抬起脸,眼里有疲倦的血丝,空洞洞地看着对方。   手指温柔抚过他的发丝,他的脸,沈流飞轻声问:“疼吗?”   这一声问,像把他从地狱带回人间,谢岚山突然发疯般反抗,扑上去抓沈流飞的脖子。沈流飞及时后退,但来人已经扑到身前,逼得他一拳头砸过去。以前也打过,但都没有这回这么真刀真枪不要命。谢岚山像极了野兽,要屠杀,要征服。他们在冰冷的满布玻璃渣的瓷砖地板上翻滚、厮打,沈流飞始终留着力,不舍得也不忍心加重对方的痛苦。   最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落了下风——他的咽喉被谢岚山用镜子碎片抵住了。   两个人的胸膛饶有节奏地起伏,谢岚山完全伏在沈流飞的身上,垂眸看着他。他嘴角带血,眼睛埋在一片阴影中,好像什么表情也瞧不出来,好像正带着轻浮微笑。   “这样你还相信我吗?”谢岚山手往前一送,玻璃尖儿就抵在了沈流飞的颈动脉上——那里是有刺青的,艳丽的莲花或者凤凰尾翎,因为眼下的危险处境而血管贲张、喉结滚动,看上去就像活物一样。   沈流飞被迫微仰下巴,颧骨也被地上的玻璃渣擦破了,鲜血顺着他深刻的轮廓下滑。谢岚山逼近他的脸,几乎嘴唇相贴地又问一遍:“这样的我还值得你相信吗?”   沈流飞一抬手,握住了谢岚山拿着镜子碎片的手,带向了自己的喉咙——幸而谢岚山及时用力后撤,玻璃尖儿扎进去了,但伤口不深,只流了一点血。   “还要怎么证明?”沈流飞泰然处之,一双深长眼睛平静望着对方,语气却很严肃。   谢岚山眼里的阴霾凶狠终于退了潮,他松了手里的武器,凑上去轻舔沈流飞的伤口。腥甜温热的血液吸吮在嘴里,竟有了食髓知味的意思,谢岚山骑跨在沈流飞的身上,扯烂他的衣服,捧着他的脸亲,沈流飞也仰头闭眼,任他发泄。最终他寻到沈流飞的嘴唇,在深吻中引导对方的一部分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在尖锐的痛楚与噬骨的快乐中感受自己的存在。   浴室里一场潦草却激烈的情事结束,他们回到卧室,沈流飞替谢岚山处理手上伤口,玻璃都扎进肉里了,像在拳峰间深深浅浅地插着一些旌旗,不处理不行。   刑警惯常出入枪林弹雨中,受伤跟吃饭一样寻常,家里药箱是常备着的。谢岚山坐在床上,沈流飞半跪在他身前,替他清创与包扎。   看这人眼眸低垂、认认真真的模样,谢岚山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流飞抬眼问:“笑什么?”   谢岚山调戏人成了习惯,眉一挑:“有妻贤惠如此,夫复何求。”   伤口处理完毕,沈流飞跟惩罚似的用劲捏了捏谢岚山的伤手,起了身,语气倒很平淡:“爱惜着自己一点,你现在不只属于你自己。”   接受讯问的两天几乎就没合过眼睛,眼下嫌疑还未完全洗清,他已经困得不行了。谢岚山躺进沈流飞的怀里,脸对着他的小腹,跟个孩子似的环抱住他的腰。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时常提醒我,人应该具有怎样一种力量,人应该以什么姿态存在,”谢岚山摸了摸胸口的子弹链坠,眼眶微觉发热,他闭上眼睛说,“以前这么告诉我的人是我爸爸,现在是你。” 第97章 少女与金鱼(5)   虽说刘焱波不让他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但事关自己的名誉清白,谢岚山并没打算袖手旁观。   朱明武既是陶军的半个师父,那按照辈分说,就是谢岚山的半个师爷爷。当年陶军跟着朱明武办案,自己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期间跨省调动过两次,想如今都是年近六旬的老头子了,真所谓岁月如刀,刀刀刻在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听闻朱明武退休多年,跟着儿子去了别的城市,过起了含饴弄孙的自在日子,谢岚山被迫放假,沈流飞也请了个短假,他们决定亲自登门拜访,赶在陶龙跃他们之前查一查这旧案的来龙去脉。   打定主意之后即刻启程,谢岚山大早起来就出门,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人在候车大厅一坐定,顿感腹内空空。他没正行地歪头靠上沈流飞的肩膀:“小沈哥哥,我饿。”   沈流飞故作听不懂,转脸看着谢岚山,伸手一抬他的下巴,淡声道:“还饿?昨夜里我费了不少力气,你下头那张嘴咽都咽不下去了。”   这人就喜欢一板一眼地说些荤话,谢岚山脸一热,趁着这个时间点候车大厅人不算多,凑上去偷偷与沈流飞接了个吻。   这一吻就吻深了。两人舌头抵着舌头,腻腻乎乎地抱着,缠缠绵绵地亲着。   三四分钟之后,牵拉出四片唇前一条银丝,他们恋恋不舍地分开,沈流飞起身说:“等着,给你买吃的。”   谢岚山心情愉快,免不得又在心里说了几声“妻贤如此”,正仰面躺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个花裳白肤的小姑娘朝他走了过来,眨巴着大眼睛,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哥哥。”   谢岚山睁开眼,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手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玩具熊,继续说:“有个哥哥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岚山问:“什么问题?”   “那位哥哥让我问你,”小姑娘抱紧了怀里的熊,睫毛跟扇子似的抖动着,“你找到‘门徒’了吗?”   一颗心沉到冰冷湖底,谢岚山瞬间变了脸色,他知道自己那一晚没有判断出错,穆昆真的回来了。   “他还说了什么?”谢岚山焦急地问。   “他还说他已经找到了,如果你想知道‘门徒’是谁,就去找他。”   冷汗骤下,他突然听见在女孩抱着的那只宠物熊里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谢岚山排过爆,对这类声音相当敏感。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立即问小姑娘:“你手上这个玩具熊是谁给你的?”   小姑娘一下把玩具熊举高在了谢岚山的眼前,笑得露出残缺了一颗的门齿,特别高兴地说:“就是刚才,让我代话给你的哥哥给我的呀!”   谢岚山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穆昆的恶意。这个人从不敬畏生命,把炸弹按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很符合他的惯常作风。   尽管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谢岚山尽量不动声色,柔声对女孩说:“你把这只玩具熊给哥哥看看,好不好?”   “喏,给你。”小姑娘有着大咧咧的天真气,一抬手,就把玩具熊递给了眼前的大哥哥。   谢岚山把玩具熊拿在手里,立马就发觉重量不对劲。他沿着商标的缝线处,一把扯开那毛茸茸的表面,然后把手伸进去,谨慎地翻检起里头雪白的棉花。   “我的熊!我的熊!”没料到这个好看的大哥哥竟然辣手摧熊,小姑娘阻止未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个年轻母亲刚刚取了票,听见女儿的哭声才意识到女儿跑开了,生怕她遇上歹人,赶忙边喊着“囡囡”边跑过来。   “别过来!”谢岚山厉声呵斥,秒表仍在哔哔跳动,定时器上的倒计时已经不到十秒钟了。   只当大男人欺负小女孩,还有好事群众要往他身边凑,谢岚山再次厉喝:“有炸弹,全部退后!”   一句话,一瞬间,候车大厅的男男女女此起彼伏地惊声尖叫,以谢岚山为圆心,一股脑地往四面八方奔散。   倒计时一秒不停,谢岚山沉着冷静,迅速判断四周的环境形势,火车站人流密集,这点时间已经不够他排爆了,幸而离他不远处就是一只醒目的亮蓝色的防爆罐。他迈开长腿跑出去,奋力将装有炸弹的玩具熊投进防爆罐中,关上了防爆罐的盖子。   尽管防爆罐能减小爆炸威力,但次生伤害依然存在,谢岚山一回头,见那小姑娘竟跌跌撞撞的追着她的玩具熊过来了,立马扑上去。他捂住小姑娘的耳朵,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掩体,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然而等了数分钟之久,早就该爆炸的炸弹却毫无动静。   待防爆罐被转移至安全的地方,武警与铁路公安悉数到场,取出这可疑爆炸物后才发现,玩具熊里装的不是炸弹,只是一只倒计时的时钟。   一场乌龙,到场排爆的武警不太满意,认为这是谢岚山存心生事,拿公众生命开玩笑。   谢岚山显然已经魂灵出窍,一直垂首不语,还是沈流飞替他亮了他的警官证,说在查案子。   见是一家人,戮力同心打击犯罪,也就不好多追究了。武警排爆手确认没有新的炸弹威胁,撤了,剩下一些高铁站警为这事感到奇怪:“谁这么恶作剧?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直到这个时候谢岚山才抬起眼睛,他环视一圈穿着制服的警员们,冷冷道:“我要查监控。”   一排十台显示器,先调出给小女孩与他所在的那个候车大厅的监控录像。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查起来毫不费劲,谢岚山目如飞电,如炬火,果真在倍速播放的监控录像中发现一个戴着帽子与墨镜、穿着立领风衣的男人向那小女孩靠近。男人将一只玩具熊塞进了她的手里,与她私语片刻后,转身离开了。   这个男人很有心计地掩藏起了自己的真实容貌,镜头中始终没露正脸,似清楚监控盲点在哪里,他忽隐忽现,不多久就没了踪迹。但即使化作灰烬与尘埃,谢岚山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这人就是穆昆。   这场闹剧是穆昆故意安排的,猫逗耗子惯用的伎俩。他太了解他,太了解他会为这件事作出的反应,甚至连他背上的寒栗、额头的冷汗都掐算得分毫不差。   六年卧底生涯不堪回首,穆昆带来的恐惧感却是日积月累,从未因时间而消减,谢岚山感到被侵犯般恶心,他指着定格的屏幕,对身旁的高铁站警们说:“去抓这个人,这人是毒枭,非常危险。”   虽说都是公安系统里的,但又不是直接领导,没计较你在公共场合编造虚假的恐怖信息就不错了,居然还这么直截了当给人下命令。有个年轻的没什么经验的高铁站警心里不爽,多了一句嘴:“你这要影响我们正常工作了,也不能因为送小姑娘一个带闹钟的玩具熊就去抓人家吧,明明是你误认玩具是炸弹的么——”   谢岚山无名火起,一转身就提溜住那个小站警的领子,将他重重推抵在墙上。   后脑勺狠命磕了一下,小站警疼得发出惊呼,这个男人高他一头还多,面貌俊美得近乎妖异,眼神却非常可怕。   反正横看竖看,都不像个警察。   一些老站警也悚然一惊,跟着喊起来。谢岚山不为所动,也不说话,还是这么冷森森地看着对方,一双眼睛像一片深潭。   沈流飞从他身后走过来,用肘弯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往自己身前带了带。他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低沉且动听:“谢岚山,别冲动。”   这是最精准的抚慰与劝诫,谢岚山力道顿失,松了手。他承认自己太过冲动,但那一刻就是控制不了。   只有这个人能令他安心   因为这次莫须有的炸弹威胁,高铁站紧急启动反恐应急预案,多趟列车被迫延误。谢岚山回到候车大厅的时候,那些疏散后又回来的乘客都面露怨色,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时间白白被耽搁了。   头顶的广播在循环播放,说是警方办案时产生的误会,现下危机已经解除。   那个大眼睛花衣裳的小姑娘还在,见谢岚山出现便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几乎雀跃起来。这个哥哥既好看又强悍,尽管对反恐、防爆这类的字眼懵懵懂懂,但她就是觉得,他将她护在身下,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才会有的举动。然而怀抱着女儿的年轻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她朝谢岚山投去一个白眼,嘴里嘀嘀咕咕:“现在的警察业务能力一点不过硬,遇上点事儿就大惊小怪的……”   谢岚山很疲倦,懒得解释也没想解释。沈流飞递了一杯热咖啡给他,他握着纸杯,修长手指轻划杯沿,默不作声。   他感到自己已经濒临失控,千尺绝壁旁,万丈深渊边,只差一步,就该掉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离那声“好警察”越来越远了。 第98章 少女与金鱼(6)   晚上八点多钟,总算费劲波折上了车。谢岚山临窗而坐,一路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静望窗外雾缭缭的夜色,用手支着额头走神。   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梦见了俊眉修眼的老谢。   谢岚山打小就跟父亲更亲近些。高珠音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又生得仙女一般,所以被人宠惯了,婚后花钱大手大脚,颇有几分当代陆小曼的意思。   高珠音既爱慕老谢的英俊勇敢,却也没少埋怨他工作危险,还没有挣钱的能力。老谢从不还嘴,郁闷了就带儿子去打篮球。那天出门执行任务前,他们还在打球,跟陶军父子一起。老谢一米八七的身高,弹跳力是能灌篮的,谢岚山投篮也挺准,父子俩搭档得非常默契,那时还是个小胖子的陶龙跃都输得哭鼻子了。   哪成想,老谢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而高珠音不但从此洗尽铅华,人都疯了。   从夜晚的窗玻璃中倒映出一张安静流泪的脸,沈流飞看见了。只是浅浅一行清泪,却跟烙烫在他的心上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痛着。他静静看了谢岚山片刻,最后轻轻喊他一声:“谢岚山。”   谢岚山是压抑惯了的,也就敢在梦里想一想亲爹。他从小梦里睁了眼,悄悄抹了一把眼睛,将那子弹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来,放置在掌心上,反反复复地看。   沈流飞说:“今天你那么反常,跟你父亲有关吗?”   谢岚山倒也没有避而不谈,轻轻喘了口气,“我在金三角卧底的时候,穆昆曾跟我说过,我爸是被一个代号为‘门徒’的警队叛徒害死的,而那人就是我爸最亲密的战友。”   “他没告诉你是谁?”   “他也不知道,‘门徒’是他爸安插在警队的人,他爸死得仓促,没来得及把这些告诉他。”谢岚山顿了顿,眉头紧皱着说下去,但“我有一个怀疑的人选。”   “你说刘焱波?”   “当年我爸的亲密战友也就这么几个人,牺牲的牺牲,转行的转行,不仅活着、还活得越来越精彩的也就这位刘副局了。”谢岚山说自己并非凭空怀疑,刘焱波处处排挤他的态度就是个佐证,而且他不廉洁,他亲眼看到他收受别人的“雅贿”。   “那幅《红梅图》虽是假的,可他收了却是真的。”   谢岚山不说话了,他眼下的焦虑急躁其实另有一层意思,有句话他藏着没告诉沈流飞:他眼下无法认同自己,如果再不替老谢找出门徒,就真的配不上做他的儿子、配不上做谢岚山了。   沈流飞也有句话藏着没告诉谢岚山:可能是身在此山中,好些东西谢岚山自己看不清楚,他认为比起素来不合的刘焱波,对于这个案子,陶军的反应更可疑。   到了目的地,已近午夜,小城市不比汉海,两个人找了个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将就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按着陶军给他们的地址,去找朱明武。   老刑警朱明武,年近古稀,鸡皮鹤发,看着比陶军更老,但看着也比陶军更粗糙匪气。老人精神不错,因为陶军提前打过招呼,他早就准备好了当年那个案子的相关资料,等着两位后辈的来访。   骇人听闻的“苍南奸杀案”,留下的案件资料却不多。沈流飞与谢岚山取出凶手的资料看了看,凶手叫孔祥平,一名外科医生,曾去贫困地区支过医,倘使活到现在,也该是个古稀老人了。黑白身份证印证了悠久的岁月 ,也留存下这个恶魔的样貌——单从相貌看,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儒雅干净的男人会是一个奸杀了十一名女性的变态恶魔。   这些受害者中年龄最大的29岁,最小的只有8岁。   老刑警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想法,摇头说:“这人就是魔鬼,是怪物。他把一些女孩儿骗来囚禁在自己的地下室里,虐待泄欲,如果遇上反抗或者试图逃跑的,他就用针线缝住女孩们的嘴,用手术刀剥下她们的皮肤,把人凌虐致死之后就埋尸于荒野,继续物色他的下一个猎物。由于他是当地的支援医生,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很受人尊敬,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怀疑过他。”   沈流飞继续翻看资料,翻了几页后问:“既然警方找到他的时候,孔祥平已经畏罪自杀了,又怎么得到的这些隐秘的案件细节?”   “因为我们还救下了一个小姑娘,也是这起连环奸杀案中唯一生还的受害者。”老刑警又叹气,“事实上,我们在那个地下室里发现了不止12个女孩的DNA信息,还有大量的女性用品,娃娃、口红、手绢等等,甚至包括婴幼儿的物品。这个恶魔虐待杀害的女孩人数可能远远不止11人,只不过其中11具尸体被发现了而已。”   沈流飞与谢岚山互相对视一眼,面色都很严峻,凶手太过丧心病狂。   谢岚山快速浏览完所有的资料,发现生还女孩的资料相当简单,只有一个明显是化名的“小嫚”,不禁诧异道:“这个唯一生还的女孩很可能就是今天这个案子的破案关键,她的详细信息没有留下来吗?”   老人摇了摇头,叹气说:“那个小姑娘获救时才11岁,当时办案的民警都不想让这个孩子一辈子活在这么惨烈的阴影中,所以尽可能地减少了她的曝光,也没有留下她过多的个人信息。”   沈流飞想了想,问老刑警:“您对这个女孩儿还有多少印象?”   老人忽然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像是回忆一场迷梦,好一会儿他才重回现实,他说,他记得他们从潮湿腥臭的地下室里将那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救了出来,就伏在他的肩膀上。他还说,这个小姑娘是个混血儿,十一岁的年纪就鼓着高挺纤细的鼻梁,大眼睛长睫毛,比洋娃娃还要美丽……   时隔二十多年,接近这个老人三分之一的人生,时间够久的了,但他仍能够清楚记得把那个女孩从恶魔手中解救出来的场景。他不断神色略显痴迷地重复着:“她穿着一身红裙子,真的非常美丽……”   知道生还的小嫚曾被送进县城医院救治,沈流飞告别了老刑警,临出门前,他忽地回头,问:“你对你曾经的那个徒弟陶军还有印象吗?”   老人眯起眼睛想了想,说:“踏实,能干,本领过硬,后来被调去专门缉毒了,听说立过不少功。”   “除此之外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岚山不懂沈流飞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老人又想了想,这一想就想久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他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倔劲儿,我总觉得他会干出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来,伤人伤己。” 第99章 红裙子(1)   又新发现了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在另外两位死者之前。短时间内死了三个人,且都是年轻女性,死状也极其相似,既恐怖又惨烈,她们脖颈被凶手挂上了狗项圈,嘴角被剪开又被缝,身上去皮的部位虽不相同,但都是血淋淋的一大块。   连环奸杀案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重案队人人头大如斗。陶龙跃几乎天天早出晚归,不是外出调查就是开会研讨,也就能趁着自己生日的机会挤出一点时间,约苏曼声出来一起吃了个饭。   还去苏曼声喜欢的那家法国餐厅,还是两人喜欢的靠着书架的座位,陶龙跃很体贴地替苏曼声拉开椅子,想起那天请队员们泡吧,随口问道:“那天去酒吧想叫你来着,你怎么没接电话?”   苏曼声看着胃口不佳,脸色也不太好,翻了两页就把菜单合上了,她低着头,盯着杯中的柠檬片,淡声回答:“看书,没开机。”   “我本来想去你家接你,你家没开灯啊。”这话倒也不奇怪,法医工作不进则退,平日里苏曼声看书就多,也经常出去进修。只不过答应求婚之后苏曼声态度忽地冷淡起来,除了工作时间就联系不上,简直跟距离产生困哪的异地恋没差,陶队长深感自己越发丧失了存在感,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不够周全。   “可能那个时候正巧看书看累了,”苏曼声抬眼看他一眼,很敏捷又很自然地改口说,“关灯睡了。”   陶龙跃没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直接叫来服务员点单,两个人都点了今天特价的牛排套餐,陶龙跃要了五分熟,苏曼声要的更生一些。   等上菜的时候,苏曼声相熟的那位法国大厨又热情洋溢地来了,一见面就要亲要抱,苏曼声也笑得亲切又鲜艳,起身相迎。   这个名叫勒戈夫的法国佬显然非常迷恋苏曼声,自打苏曼声与陶龙跃确认关系,每回见到陶龙跃都横眉冷对,摆出一副别人欠了他五百万的臭脸。当着陶龙跃的面,勒戈夫连连摇头,毛茸茸的大手扶住苏曼声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说:“早知道你喜欢的不是女人,我一定会像追寻太阳一样追求你……”   碍着面子与风度,小陶队长不能直接翻白眼,只能在心里暗骂:什么勒戈夫,我看是你个巴子。   不管话说回来,苏曼声高挑冷艳,体态气质英气逼人,对身边女性又格外体贴照顾,就连谢岚山都一度误以为她是弯的。   “我会为你一笑做任何事情……”勒戈夫说着居然公然撬起了小陶队长的墙角,他紧紧握上了苏曼声的手,眼神款款。   陶龙跃越发听不下去了,决定直接宣誓主权。他起身一揽苏曼声的肩膀,笑着说:“勒大厨回厨房忙去吧,我还得跟女朋友谈谈婚礼的事情。”   “都怪我没争取……”捶胸顿足地懊恼一阵,大厨勒戈夫总算恋恋不舍地回了厨房。   苏曼声落了座,脸色挺冷淡:“老陶,你这就不大气了。”   前菜先上了,沙拉鹅肝温泉蛋。陶龙跃比苏曼声小三岁,在她面前总是显得自己很怵,这会儿对方看着谈兴全无,他愈发不敢触她逆鳞,只能低头吃东西。   两个人默默用餐片刻,苏曼声主动开口:“谢岚山呢,嫌疑洗清了?”   陶龙跃点点头:“已经证实了是同一凶手所为的连环杀人案,从第二个被发现的死者的死亡时间来看,谢岚山不可能犯案。”   苏曼声对结婚的事情毫不起劲,倒对这起连环杀人案很感兴趣:“现在这案子有侦查方向了吗?”   陶龙跃摇摇头:“这案子目前看上去就是无差别犯罪,三名死者之间互不认识,也找不到共同点,所以格外不好查。”   主菜上来了,苏曼声拿起尖头的牛排刀,冲陶龙跃一笑:“要不要我给你点建议?”   餐桌上的气氛和乐不少,陶龙跃也摆出迷弟姿态:“愿听教诲。”   “死者被剥下的皮肤切口边缘非常整齐,厚度均匀,可见凶手是个专业人士。”   “专业人士?你是指医生吗?”陶龙跃倒也不是没往这处想过,只是汉海市里医生也不少,排查起来依然困难。   “也有可能是厨师。”苏曼声玩笑似的提醒了一句,将陶龙跃的牛排放置到眼前,十分体贴地替他用刀切成小块,“二次尸检发现,三名死者的私处大量出血,下身提取物却没有发现任何DNA样本,结合损伤情况,很可能这些伤痕是被类似木棍的硬器摩擦造成的……”   “这种情况……凶手可能是有生理隐疾的成年男性,”陶龙跃稍加分析,很快得出一个更为惊人的推测,“又或者,凶手是个女人!”   “杀人、藏尸、弃尸的连续行为很难由一个女人完成,”陶龙跃的牛排已经切好了,苏曼声继续切割起自己盘中的牛排,“凶手的手法非常老练,普通的医生未必做得到,死者被割去皮肤的部位肌肉纤维十分完整,隐隐能看见血管与内脏……”   牛排太生了,一刀下去就往外冒红色的汁水,瞧着跟茹毛饮血一个模样。陶龙跃一边听着苏曼声讲凶手的剥皮手法,一边看她面不改色地切牛排,都犯恶心了。   饭后逛了逛商场,也谈不上逛,难得跟女朋友碰个面,小陶队长心情久未这般放松,不舍得这么快就又投入这惨绝人寰的连环杀人案中。   走过女装部,看见一家店的橱窗里挂着一件红色的礼服款长裙,苏曼声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   苏曼声本来就是混血儿,美艳又大气,若不干法医完全可以去当演员,只不过她似乎不爱红装爱武装,平时很少穿这么艳色的衣裳,也没什么机会穿。陶龙跃很体贴地替未婚妻想了想,市局一年一度的新春年会上倒是可以穿上这件红裙子放一把异彩,一想到对方艳惊全场的模样,瞬间觉得自己脸上也倍儿荣光。   于是小陶队长很大方地表示,喜欢么,喜欢我就买来送给你。   然而苏曼声却没搭理他。她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件红裙子,眼神有些发直,嘴角以一个不是笑容的姿态微微翘起,脸上浮现出一种谜样的神情。   陶龙跃盯着苏曼声的侧颜看了好一会,突然被一种莫名心悸的感觉给攫住了,他从未觉得这个女人如此陌生,又如此遥远。   然而再定睛一看,苏曼声已经恢复了往常女王范儿十足的高冷霸气,她回头对他说:“不需要了,走吧。”   约会提前结束,陶龙跃开车送苏曼声回家。为了因地制宜解决停车难的问题,最近这销品茂的停车场在搞扩建,首先就是拆掉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将它翻成了一片烂泥地,用一道铁丝网拦了起来。   苏曼声刚坐上车,铁丝网后的烂泥地就传来一阵凄厉的呼救声:“救命,救——”   叫声被迅速切断,像是呼救者遭遇了要命的袭击,不待苏曼声喊他“快去看看”,陶龙跃已经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奔出两步他又及时回头,伸出一只大手,朝也想下车的苏曼声隔空按了一下:“你就在车上等我,注意自己的安全!”   修缮改建阶段的小公园破破烂烂,天上没有星子,地上也没有灯,但隔着距离甚远的铁丝网,陶龙跃还是一眼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对一个小女孩施暴。男人身形高大,一袭黑衣,脸带面具,女孩白肤长发,初冬的夜晚只穿一身单薄鲜艳鲜的红裙子,脖子上还拴着一个黑色狗项圈。   男人试图用狗链缠绕过女孩的脸,以此勒住了她的嘴,女孩自知凶多吉少,拼命蹬地踢打,挣扎间,竟打掉了男人的面具。   真容曝露,男人赶紧拾起面具重新带好。女孩趁机想逃跑,可没跑出两步,又被男人拉扯狗链一把带倒。他像对待牲口一般拖拽着她前行。由于体力差距悬殊,女孩的挣扎徒劳无功,泥地上被拖曳出一道惨烈的痕迹。   铁丝网差不多两米高,陶龙跃几步来到网下,一跃而起,用最快速度翻了过去。   黑衣男人见有人半路前来救美,弃了女孩,拔腿就跑。陶龙跃一路追过去,追到女孩身边,取出她被堵嘴的狗链,见她满脸泪痕,人却无恙,又立即起身,继续去追那个黑衣男人。   对方跑得很快,但明显不是专业身手,他也想翻过铁丝网,结果落地时一步不稳,在地上滚了一遭。陶龙跃紧追不舍,毫不犹豫地攀上铁丝网顶端,然后对着黑衣男人纵身扑去,一下就骑跨在对方身上。   拳脚比口舌还快,陶龙跃占据上风后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出拳招呼。黑衣男人挨着拳头挣扎,手抓一把泥沙,回头就朝陶龙跃的眼睛甩过去。陶龙跃头一侧,避得极快,倒地的男人趁机爬了起来,转身又抬头,一张脸正对上了陶龙跃——   陶龙跃狠狠一惊,即使是见惯血腥场面的刑警队长,也不由为眼前这骇然一幕心悸震惊。   一缕惨白的灯光照射在男人戴着的面具上,一张缝补而成的人皮面具,白花花血淋淋,甚至能看见皮肤上细腻的纹理。   人皮面具下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像深潭中的鳄鱼般阴森可怖。   黑衣男人似乎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面具背后传出一个沉闷而粗重的笑声,趁陶龙跃闪神之际,也扑过来发起了攻击。   黑衣男人虽然身材高大,拳头也有劲,但正面近战的能力差了小陶队长海远,很快就落了下风。他且打且退,一个不留神间就被拿捏住了手腕。陶龙跃毫不客气,力灌五指,一下就将他拧脱臼了。   “啊!”苏曼声带着女孩也赶了过来,见到两个男人厮打在一起,突然喊了一声。   本来对方已是瓮中鳖,然而苏曼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声让陶龙跃分了神。只稍稍松了一点对于对方的钳制,没想到这人竟似一下活转过来,从衣袖里悄悄摸出一把手术刀,一下就朝他捅了过去。   “小心!”   苏曼声再喊也晚了,那把手术刀已从左侧腹部捅入。冰冷刀尖没入滚烫皮肉,陶龙跃没觉着痛,只是忍不住地发蒙。   黑衣男人早被揍得一身伤,显是害怕更多警察过来,赶紧跑了。   陶龙跃猛地弯下腰,捂着腹部大喘气,转眼间已是脸色煞白,额头沁满汗珠。苏曼声跑了过来,一把扶住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不是让你……让你待在原地别动么……”陶龙跃以手捂住腹部,指缝间还不断往外冒血,倒也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只是自己懊恼道,“真该死,差一点……差一点就抓住了……” 第100章 红裙子(2)   这头连环奸杀案闹得人人自危,网络流言四起,那头红冰案也是国家点名的重案要案,两个案子都由省里投入重兵,成立了专案组,尤其是蓝狐队员的加入协助,为的就是尽早破案。   汤靖兰知道自己被谢岚山盯上了。风口浪尖时分,她也没什么大动作,名下的文化公司与女性俱乐部照常经营,还投了一个项目。   刘明放的项目。   此刻,刘明放被汤靖兰请进了她的办公室里,两个人也不谈生意,就天南海北地随便聊。刘明放倒是想谈生意,但这位人称“T姐”的女老板显然对他的生意头脑完全不看好。   “上回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翻过我爸部署市里禁毒工作的文件了,别的我也真帮不上忙了……”   原本还指着《洛神赋图》当救命稻草,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倒成了李国昌案的嫌疑人。圈内声名大跌,圈外元气大损,没有汤靖兰的资金支持,他的公司必定倒闭。刘明放虽不是警察,但到底出生警察家庭,大抵能猜出来汤靖兰干的是哪种生意,他是真没有这个胆子去贩毒,眼下只想找个机会抽身而退。   然而一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官二代,哪知道与虎谋皮需付出的代价,逢场作戏,虚虚实实,不经意间,人已经越陷越深了。   “早知道你不是警察,别瞎替自己操心了,”T姐笑笑,“就当再帮我一个忙,在你爸的手机里装一个软件——”   “不不不,这要被发现了真的不得了,”刘明放听出对方是想在他爸手机里植入能窃听的卧底软件,吓得赶紧摆手,“真不能再打我爸的主意了!上回在他书房找文件,就差点被他撞破!这老头子就是附庸风雅一点,喜欢玩玩书画,但在大是大非上他绝不含糊,我要在家里放点这方面的厥词,决计是要挨他狠训的。他以前就是缉毒警,那可是立过赫赫战功的,侦查与反侦查的能力都没话说……”   汤靖兰以手托腮,将一张脸送到刘明放的眼前。眉是皴擦着的两道墨,唇是点染着的一笔红,她眉一挑,唇一撅,以个送吻的样子吐出一句话:“我知道呀,鼎鼎有名的‘缉毒火三角’么。”   嘴大,鼻塌,眼距还宽,T姐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偏又自有一股风情,迷人得令人移不开眼睛。色字头上一把刀,刘明放如今脱身不得,多少也是被这美人下了蛊。   转念一想,又觉奇怪,刘明放说:“这个名头很响么?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毕竟,缉毒警都是很低调的,再说又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年警队内部的一些称呼很难再流传到外面去。   汤靖兰又娇笑,故弄玄虚地说:“从你爸的战友那儿听来的,我对他们那点过往可是了如指掌呢。”   “我爸的战友……谁呀?”刘明放可劲琢磨这话里的玄机。   “不过他现在不顶用了,”T姐嘴角一挑,“不用你爸……你不就可以?”   “我?我又不是警察,我没有什么内部消息的——”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扣响了,不待屋里有人说“请进”,外头就自说自话地探进来一张隆鼻杏眼、妆容精致的脸,刘明放的贴身秘书,夏虹。   说是贴身秘书,其实就占了个“贴身”。刘明放当处穷追宋祁连不舍是因为她清丽脱俗,但这种清汤寡水的长相看久了难免乏味,所以婚后外头没少偷摘野花,摘的也全是艳丽挂的长相。   夏虹跟老板睡过,以为有人撑腰,做事也就特别没规矩。当着T姐的面,她不解释自己是否在门外偷听,反倒大咧咧地提醒刘明放,一会儿要跟王局吃饭,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刘明放老毛病又犯了,嫌夏虹长得过于板正,不像T姐,处处破绽,却又处处风情。而且平日里没规矩也就算了,夏虹这人特别迷信,星盘也好,周易也罢,统统照信不误,弄得整个人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   一与汤靖兰对比,越发觉得夏虹粗浅不能看了,刘明放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你先出去等着吧。”   再没什么比女人审度同性的目光更苛刻毒辣的了,夏虹上上下下地在汤靖兰身上挑刺,越打量越悻悻,对方穿着件男性的黑色夹克,不比自己一身短打来得玲珑有致,论脸蛋更是能赢出她十条街的距离,可不知为什么,气势上完全占不了什么便宜。她捻了一口酸,一跺脚,气咻咻地走了。   “话还没谈完呢,这就走了?”汤靖兰站起来,直接坐到刘明放的腿上去了,她搂着他的脖子,故意把口红印在对方的领子上。   “我等着跟我老婆复婚呢,不能再这么乱来了……”刘明放心惊肉跳,就快把持不住了。   “好了,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强留了,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在俱乐部等着你。”汤靖兰很大度地送了客,末了又对刘明放抛媚眼,“就当是你结束单身生活前,再放纵最后一夜。”   刘明放这一夜确实过得相当精彩,在俱乐部里被一群漂亮姑娘轮番灌酒,不一会儿就沉醉于美人的温柔乡了。   一睁眼,伸手去摸睡在旁边的女人,结果摸了一手湿乎乎的液体。   他惊坐起来,发现夏虹头破血流、双眼暴瞪地死在了他的旁边,身体已经冷了。   “怎、怎么回事?昨晚上不是你跟我在一起吗?!”再漂亮的女人死相也难看得很,刘明放吓傻了,看看自己满手的鲜血,又抬眼看着从屋外走进来的汤靖兰。   “把摄像关了吧,”汤靖兰吩咐完手下,回头对刘明放微微一笑,“你说是我现在就报警呢,还是帮着你一起把这尸体处理了?”   “怎、怎么处理?”酒断人肠,乱人智,刘明放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人下了套,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这次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如何藏匿一具尸体?当然是把它藏在一堆尸体里了。”女人忽把妩媚的神态变作阴冷的面孔,低声道,“但这忙不白帮,我要你在市局内部为我安插一些眼线。”   “我做不到的,我说了我不是警察……”刘明放欲哭无泪,半晌说不出后话。   “没出息的废物,当然不是说你!”T姐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很快又变脸似的露出那种妖精才有的调皮神态,她语调上扬,尾音拖长,万分娇嗲地说,“你只要负责钓鱼就好了嘛。” 第101章 红裙子(3)   拜别了朱明武,依据老人提供的信息,谢岚山与沈流飞继续走访了当时救治小嫚的县城医院,毕竟时隔二十年,他们也没把握还能查到线索。没成想,运气不错,当年接触的小护士如今已经是主管护士长,对这个轰动一时的大案记忆犹新。   对方表示,小嫚被绑架侵害期间,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饱受摧残,以至于获救后她的精神完全崩溃,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因为无法从她口中得到更多信息,医院在治愈了她身体所受的伤害之后,就由当地社会福利院与法律援助中心牵头,将她送进了一所修女院。   一般这类型被拐卖、绑架、侵害的儿童,如果被解救后找不到亲生父母与其他监护人,都会又当地福利院收容安置,谢岚山诧异道:“为什么送去修女院?”   “那家修女院也带有福利性质,而院长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善良、最仁慈、最有大爱的一位,”护士长叹息道,“那个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不但自己被侵害,还目睹了跟她一样无助的女孩被一个接一个地虐杀,当极端的罪恶与苦难降临,或许只有精神与信仰能为她提供一方净土了吧。”   苍南作为脚踏三省的大县城,近些年发展迅猛,“撤县设市”已提上日程。修女院在与临省接壤的另一端,为了趁早与院长碰面,目的地明确之后,谢岚山一个电话向对方阐明来意,及时与沈流飞出发。   初冬多云天气,风声特别聒噪。他们叫了辆车,一路急驶过去,满眼都是一座城发展中的嘈杂与混乱,钢筋水泥似丛林般摧枯拉朽地疯长,直到抵达了修女院的所在地,才感到片刻宁静舒心。   修女院是百年前外国传教士修建的,平时不对外开放,一片常青树包围着教堂的青瓦白墙,特别像固守阵地的战士。周边小溪缠绕,这个天气溪中还有鱼儿浮游,青石板路通向修女院大门,门上高悬八个大字:   人类救主,慈光普照。   谢岚山仰头静静望着,心说这里倒真是个遗世独立、令人宁神静心的好地方。   院长带着两位修女正要出门,谢岚山不准备浪费时间,舍了寒暄铺垫,直接向对方表明来意,想要打听小嫚如今人在哪里。   院长年逾六旬,瘦削挺拔,眼睛很亮,脸上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多余纹路,只有两道法令纹深刻镶嵌,嘴角也被带着微微向下。她瞧着慈眉善目,却也十分威严。她带着他们参观这里的小堂与学校,讲了些小嫚在这里生活学习的情况,说,“小嫚在这里找到了她想要的平静与寄托,她离开修道院的时候,心理疾病已经治愈了。我不认为还有必要再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沈流飞向院长解释:“最近又发生了与当年极为相似的案子,为了避免再出现像小嫚这样的受害者,只有从她的经历里找出破案的线索。”   似乎并不热衷于协助警方破案,说话间,院长走向了一个独自坐在小堂外的小女孩。   女孩估摸十二三岁,苍白清秀,正拿着画板与铅笔,全神贯注地画着画。由于无法用语言与外部世界交流,女孩的性子格外沉稳安静,似乎所有的自娱只是坐在小堂外头,拿着铅笔写写画画——从沈流飞的专业角度来看,算是相当有天赋。   院长也因此格外偏疼这个孩子,她用手语跟她比划了几下,又很是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来时,院长轻轻叹气:“这个小姑娘也很可怜,一出生就因为发烧导致耳聋,还被家人遗弃了。”   时间有限,案情刻不容缓,谢岚山的注意力不在那个小女孩身上,试图继续深入小嫚的话题:“目前我们对凶手一无所知,只有从小嫚那里,我们才能知道凶手是无差别犯罪还是另有动机,这关系着能否尽早破案。”   “你们说来说去就是为了破案,你们难道没想过旧事重提,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吗?”院长态度坚决,说那个女孩子如今过得很好,她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也不希望再揭开她惨痛的往事。   “你怎么知道她过得很好?”谢岚山抓住这句话里的漏洞,逼近一步,连珠炮似的问出一串问题,“她一直跟你保持联系是吗?她多久跟你联系一次?她最近有没有来探望过你?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内?她现在应该三十二岁了吧,她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   这种快速地逼问更是一种诈人的技巧。谢岚山表情严肃,甚至有些犀利,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对方的面部,在他这样的刑侦专家眼中,任何谎话都有迹可循,一些微表情的变化就能泄露这些问题的答案。   不一会儿,谢岚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放慢了语调:“她最近就来探望过你,对吧。”   院长简直被这人缠得没办法,只能说:“她都要结婚了,能不能放过这个可怜的女孩,让她有个完整的家!”   谢岚山还试图解释:“我真的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可是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院长又叹气,沉默良久才道:“那么法律有没有规定,证人可以拒绝作证吗?”   “《刑讼法》规定,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人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谢岚山倒不怕胡说八道挨雷劈,但他很敬重这位把一生都奉献给信仰与人间大爱的女性,终究还是决定实话实话,“当然,即使拒绝履行义务,也不会接受指责或制裁。所以,决定权还是在您手上。”   “那我已经决定了,我什么都不会说。”道袍轻轻拂动,院长推说自己还有事情,就撇下他们,离开了修女院。   一位青年修女被关照送他们出门,谢岚山心道小姜没有老姜辣,没准是个突破口,立时换了个目标,又问对方是否见过小嫚。   “我从来没听院长提过什么小嫚,”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被交待过不能透露,青年修女摇头道,“我可以再带你们在这里转转,参观一下,可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对方就算是修女,那也是年轻女性。而只要是年轻女性,那就一定在自己施展魅力的攻击范围内,谢岚山自信满满,还想调调情套套话,结果被沈流飞一个眼神制止了。   目光从那个仍在专心画画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沈流飞对修女客气地点一点头:“那就劳烦你再带着我们参观一下。”   青年修女嫣然一笑,领着他们继续参观。谢岚山故意拖沓步子,待修女离了他们几步之远,他把头凑向沈流飞,轻声抱怨:“伤脑筋。”   线索到这里就算断了,沈流飞微微蹙眉,再次望向哪个聋哑小女孩。   “什么‘公民作证的义务’,这话跟空话也没差么。”怕被青年修女听见,谢岚山只能压低音量说话,“侦查员办案难免会碰上棘手的人或事,又不能一副手铐抓走了事,遇上狡诈强蛮的,还能威逼利诱诈唬对方,遇上院长这样仁爱高洁的,我可真就没辙了。”   沈流飞似一个字也没听谢岚山说的,他突然出声喊住走在前方,待对方回头,问道:“你会手语吗?我看你们这里还有聋哑孩子。”   “我不会,”青年修女面露惭愧一笑,“有会手语的,今天跟着院长一起去教区讲课了。”   “我是画家,我可以去教那个女孩子画画吗?”表明自己此行只是陪同者的身份,沈流飞用目光指着那个独坐画画的女孩,目光恳切,语气温和,“她很有灵性,就差一点专业指导。”   谢岚山立马心领神会,见青年修女先一步走开了,赶紧凑在沈流飞耳边,问:“你是想通过这女孩作模拟画像吗?难道你会手语?”   沈流飞很平静地望着他,口气理所当然:“不会。”   谢岚山险些喊起来:“那你——”   沈流飞不以为意地打断他:“画笔就是画家之间最好的交流工具,至于简单的开场白,你现学就好了。”   谢岚山几乎翻白眼。沈流飞只给了他五分钟,让他甭管用上网还是求助熟人的方式,务必把模拟画像前的那几句惯常的问话给学会了。   这头谢岚山借口上厕所,快步离开信号不好的修女院,掏出手机就查在线手语教学。那头沈流飞已经来到了小女孩身前。他看见小女孩在画小堂一隅的景色,用目光与手势征得女孩同意之后,就拿起她的铅笔画了起来。   确实毋庸多言,画龙点睛似的几笔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女孩惊叹于对方的画技,情不自禁咧嘴而笑。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画了会儿画,谢岚山回来了,他来到女孩身前,蹲下身来平视对方的眼睛,用手语问出一句:你画得真好,愿意跟我聊聊吗?   女孩喜欢这两个漂亮极了的大哥哥,笑着点头。   谢岚山也笑,继续用手语问:有没有见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像外国人一样的大姐姐?她很少来,但每次来都会跟你们院长走在一起?   谢岚山料想,这地处偏僻的修女院,不会常有混血大美人来拜访院长,而能够美到让一个老警察二十年过去仍念念不忘,想来也会让这个小姑娘留下深刻印象。   女孩想了想,果然点头。   这下就好办了,谢岚山又用手语问道:你画画那么好,那我们一起把那漂亮的大姐姐画出来,好不好?   女孩点头更频,满眼喜色地去看身旁的沈流飞。   女孩先画,但到底碍于画功稚嫩,画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流飞很耐心地用笔去指导她,至少画了二十幅相似又不似的肖像画后,让女孩在其中比对、挑选出最接近小嫚的一张。   赶鸭子上架学的那点手语都派不上用场了,眼下谢岚山完全不懂两位画家在交流什么,闲得只能坐在一边,盯着沈流飞的侧脸看。   鼻梁挺直,睫毛纤长还向上打着卷儿,沈流飞的侧脸非常迷人,有种接近女相的俊美。   这是个很冷淡的人,平日里对什么事都好像风轻云淡,只有工作时才是一脸的庄重严肃。脉脉晴光映衬下,显得这张脸、这个人梦幻感十足,谢岚山不由看入了迷,倒也不觉得这时间难打发了。   沈流飞似乎注意到了一直绵绵投向自己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视间,谢岚山微笑着,又做了一个手语手势。   他刚刚趁机多学了一句,寄托人世间最浓烈情感的三个字。   我爱你。   沈流飞完全没有学过手语,但从谢岚山的眼神里就读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回头重新专注于手中纸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轻微一扬。   不知过去多久,谢岚山单手托腮,感到自己就快被好奇与无聊憋死了的时候,女孩终于拿起画纸,做觑右看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谢岚山一下起身,急切地问沈流飞:“完成了?”   沈流飞拿起画纸看了看,迟疑片刻才走向谢岚山,眉头有些蹊跷地微蹙着。   谢岚山没先看小嫚的模拟画像,只问他:“这儿孩子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选择不会说话的一个呢?”   “她的画很有灵性,说明她有过人的观察力与审美力,对人脸的感知与记忆能力一定远胜同龄人。而且正因为不会说话,能看得出院长对她格外疼爱,小嫚的身份特殊,她来探望院长时,这个小姑娘更有可能与她共处一室。”   这话颇为在理,谢岚山心服口服,只等着看小嫚的肖像画。然而沈流飞那边却迟迟没有下文,只好他主动一把,自己伸手把那张肖像画接了过来。   一看就懵了,谢岚山半晌才结结巴巴来了一句:“这不是……不是苏法医吗?”   画中的女人与苏曼声虽说不是百分百一样,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破案的关键人物终于出现,却大出他们意料,正斟酌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沈流飞的手机响了。   谢岚山被排除在这个案子之外,丁璃遇上事情只能来找沈流飞。她告诉他,陶龙跃跟苏曼声约会时撞见那个人皮杀手了,被对方一刀捅在了肚子上。   沈流飞问:“严重么?”   丁璃说:“死是肯定死不了的。不过,沈老师你还是和谢师哥快回来吧,小陶队在那变态手下救下了一个小姑娘,可能是唯一看见嫌疑人真容的幸存者!” 第102章 红裙子(4)   被解救的女孩可能看见了嫌疑人的长相,需要沈流飞通过她的口供作出模拟画像,两个人一刻不待,又从苍南赶回了汉海。   特快列车驶出站台时,太阳开始下沉,天空布满红的云,紫的霞,像个燃烧着的大花圃,但你知道花很快会谢,火很快会熄,若说阳光底下无罪恶,黑暗的来临便更有理由令人心悸。   苍南一行显然大有收获,小嫚原本只是他们想找的证人,然而连着几具尸体被发现,作为解剖尸体的法医却对相仿的旧案一字不提,甚至一身过硬武艺的陶龙跃竟会在与她约会时被凶手袭击受伤,苏曼声的嫌疑陡然变大了。   窗外天色愈加浑浊,风景飞速倒退,谢岚山思索着案情,对沈流飞说:“苏曼声的年龄与小嫚正好对得上,从凶手专业的剥皮手法来看,也很有可能就是法医。”   沈流飞替他补充道:“这个案子一个女人几乎不可能完成,我们假设小嫚是凶手,那么刺伤陶龙跃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同谋,而且对她唯命是从。”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从25年前第一个女性死者被发现,到四年后嫌疑人畏罪自杀,为什么20年过去凶手才再度开始犯案?”   “有没有这个可能,”沈流飞想了想,说,“小嫚被解救生还之后,一度曾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突然遭遇的某种强刺激使她再度崩溃,并由当年的受害者迅速转变为施害者。”   “这样的案例倒是不鲜见,”这个解释听来非常合理,谢岚山不禁叹了口气,“可怜的老陶。”   到底只是两人的推测,还得有切实的证据才行,谢岚山难以想象一旦苏曼声定罪,陶龙跃该多伤心欲绝,沈流飞也似有心事。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列车隆隆向前,秋末冬初的夜降临得快,天不多久就黑透了。   一阵不短时间的沉默后,谢岚山突然问:“走之前,你为什么问朱明武那句话?”   沈流飞淡淡地回答:“老陶队长是我半个准丈人,难道我不该打听清楚他的为人与喜好么?”   谢岚山笑了笑,不再多言。聪明人遇上聪明人,好就好在彼此的想法一目了然,行为一点就透,相处起来贴心舒服。可惜也有坏处,倘使真想隐藏点什么,也很难瞒结实了,不明不白影影绰绰,反倒容易留下嫌隙与不快。   谢岚山现在脑子乱作一锅粥,各种奇怪的念头层出不穷,他倒是想无条件地信任沈流飞,但他并不信任他自己。   那夜陶龙跃被一刀捅进了医院,所幸没有伤到要害,缝完10针,又是一条好汉。   小陶队长不把这点小伤搁在心上,一睁眼就要出院,他仍为自己深深懊恼,真的差一点就抓住那个变态了!   陶龙跃的主治医生很不喜欢这么不配合的病人,恶狠狠地说:“就没见过那么不要命的人,还没下手术台呢就要出院!告诉你,这一刀差点伤到你的脾脏,如果把脾摘除了,以后别说当警察,啥体力活都别想干了!”   “差一点是差多少?”说话的是段黎城,他刚一台手术,顺便过来看看陶龙跃。陶龙跃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转动眼睛看了看自己的主治医生,这个男人明明看来跟段黎城一个年纪,长得也算端正,可经段黎城一对比,立马鄙陋起来,连同样的白大褂瞧着也远不如对方挺括。   “是……”主治医生没想到段黎城会这么问,一时结巴,竟没答上来。   段黎城沉下脸:“对于患者,医务工作者不能有哪怕一毫米的倏忽。”   主治医生一脸尴尬:“我还不是为他好么,强行出院万一出什么事,肯定又要反过来追究医院的责任。”   “出事我来担着,不能耽误咱们陶队长抓罪犯。”段黎城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巴巴盼着他伸张正义的陶龙跃,调侃道,“何况本来就不是多重的伤,死不了。”   主治医生悻悻出了病房,人未走远,就听见了他不满的抱怨:“不就是美国回来的么,神气什么?!”   待病房里只剩两个人,陶龙跃坐直身体,特紧张地问:“那个被救的小姑娘呢,没事吧?”   “身上多是些软组织挫伤,不严重,”段黎城微皱着眉,“只是她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不肯接受更进一步的检查,刚开始,任何人触碰她的身体她都会发出尖叫,疯狂反抗,现在情绪总算稳定一些了。”   “她说没说那个伤害她的男人是谁?”陶龙跃又懊恼,女孩已经受到了侵害,十四五岁的年纪,这样的遭遇何其煎熬,自己那天应该跑得再快一些。   “我认为现在不适合问她这些事情,”段黎城说,“不过,她一直在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个词。”   “说什么?”   “红裙子。”   陶队长还想发问,病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原来是一拨记者蜂拥而至,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受害者被警察救下的消息,个个情绪沸腾到了极点,声声高呼什么“公民的知情权”。连环奸杀案的噱头太大了,他们都想抢先发布最新消息。   声势不小,简直要把天都掀翻过去,陶龙跃听得一阵冒火,要带着伤挣扎下床。   段黎城一抬手,把人拦住,说:“我先去看看。”   “现在女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门了!接连三名年轻女性被残忍杀害,警方却连凶手的目的与受害人之间的联系都弄不清楚,现在凶手在警察面前行凶竟然还能逃脱,这是否说明承办民警严重失职?”   为首的女记者出自国内最犀利敢言的新闻节目《东方视界》,一旦发声必是针针见血,毫不客气。别的记者也帮衬着一起说话,大伙儿都认为只要互相帮打掩护,协力争一争,就能得到更多消息。   “医闹已经入刑了。”一个男人声音响了起来,高昂霸气,如抽薪于釜底,所有人都静了一静。   段黎城自病房中走出,朝着聚集闹事的人群走过去。一些围观的护士与病人自发为他让开道路,   “强行滞留医疗场所,聚众扰乱社会秩序,致使医疗工作无法进行的,”颇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段黎城来到那个女记者身前,朝她微一躬身凑近,似笑非笑地说道,“对其中的首要分子,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话一出,闹事儿的人就更消停了。他们当中有的是新媒体,有的是自媒体,大多连个记者证都没有,所以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碰上硬茬子自己就蔫了。方才围着护士与医生争闹还挺理直气壮,这会儿一看来人仪表气度皆很不凡,高昂气焰瞬间湮灭。   女记者出自国内第一大台明珠台,那是有合法采访权的专业媒体人员,所以丝毫不怵,直接用话顶回去:“我是记者,享有收集信息、深入调查并对之有效传播权利,尤其在民众处于恐慌中,急需知情的情况下。”   “任何权利和自由都是相对的。”段黎城紧盯对方的眼睛,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法制新闻采访中,对于一个还在侦查阶段的案件,记者行使采访权必须以不干扰警方破案为前提,如果因为你的报道泄露了案件关键信息,影响了嫌疑人归案,就算不用判刑,处分怕是少不了。”   女记者当场变了脸色,不想对方再次风度十足地冲她俯身微笑,调侃地说了一句:“当然,对你这样的美人另有优待。”   不待女记者脸红,段黎城扬声对所有在场的媒体人员说:“你们可以先去医院会议室等一等,在不透露具体案件细节与受害人个人信息的条件下,我院相关人员会告知大家被救女孩与施救刑警的伤势情况。”   打一巴掌再给颗枣,来打听消息的媒体人不算一无所获,总算撤了。   打发走闹哄哄的记者们,段黎城回到陶龙跃的病房。   病床上的陶龙跃轻吁一口气,摇头说:“现在的媒体越来越让人吃不消,也不知道真是记者还是来浑水摸鱼的。”   “我倒是觉得这样有求知欲的记者越多越好,”段黎城微微一笑,“不过,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想到谢岚山曾说过他跟段黎城不对付,陶队长本来还挺自己的兄弟,觉得这段医生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经此一闹,这点负面印象算是彻底消散了。他看了看段黎城,想了想问:“你是不是跟沈流飞挺熟的?”   段黎城点点头:“我们认识了很多年。”   陶队长一但佩服谁就立马要交心,很坦白地说:“我不太喜欢这个人,同是留洋回来的,他比你拿劲多了。”   段黎城微眯了眼睛,似回忆了一番,才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的经历。”   陶龙跃诧异:“一个吃喝不愁的富家子能有什么经历?”   “他现在的父亲其实是他的老师,因为很欣赏他的绘画天赋,自己膝下又没孩子,就带他一起出国了。”   “那他的亲生父母呢?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全家都被杀害了。”沉默片刻,段黎城沉着脸说下去,“他八岁的弟弟都没能幸免,他的母亲失踪之后也被判定了死亡,只有他,因为案发时在外地写生而逃过一劫。” 第103章 红裙子(5)   被救女孩矮个子,黑长发,齐头帘,清秀又纤细,瞧着估摸十四五岁,可能还更小一点。由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她终日木着一张脸,除了“红裙子”外再没说过任何一句话。对于这样的急性应激反应,再强迫她回忆嫌疑人的相貌未免太不人道,沈流飞的模拟画像暂时也派不上用场了。   女孩恐惧别人触碰她的身体,尤其是触碰下体,所以只做了些常规检查,身体康复得倒是很快。她怵见所有生人,唯独因为当时被陶龙跃与苏曼声救下,对他俩还算不设防备,能间歇性地有些表情,给些回应,有时见到陶龙跃或者苏曼声,她就掺杂着一脸的喜悦与惊恐,一头往他们怀里扎,似乎很怕再受来自他人的伤害。   一时半会确定不了女孩的身份,也联系不上她的家人,这让救下她的陶龙跃犯了难:继续留在医院,只怕会被某些无孔不入的无良记者骚扰刺激,但真要离开医院,又没地方送。   最后还是宋祁连主动提了个建议,因为女孩只对陶苏二人亲近,考虑到陶龙跃还在养伤,同时又是男人很不方便,可以先让女孩跟苏曼声住在一起,等她感受到了足够的安全感,不再对所有人设防,也就可以进一步接受心理治疗甚至制作模拟画像帮助破案了。   为了方便称呼,宋祁连还给女孩暂时取了个名字叫小群,她表示自己也可以去苏曼声的家里小住,帮忙一起照顾小群。这会儿她这么说其实是有私心的,想面对的谢岚山无法面对,不想面对的刘明放又穷追不舍,倒不如让自己暂时逃离这些恩怨是非,寄情工作也是求个清静。   一切安排妥当,陶龙跃稍稍放宽了心,捺下无聊,继续在医院里养伤。   正躺在病床上,寂寞如雪地干瞪着天花板,谢岚山来看他了。   “死不死啊,我都在这儿躺三四天了,你才来看我?!”一见老友露面,陶龙跃立马垂死病中惊坐起,抄起病床柜上一个苹果就砸过去。   谢岚山潇洒一抬手,很稳当地把苹果接在手里,随意在胸前擦擦,就清脆咬下一口。他向着这位伤员走过去,大大方方直接坐在了病床上,边吃苹果边说:“我是来看你死没死的。”   “还为我上次审讯你生气呢?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心眼咋比屁眼还小!”陶龙跃抬手就朝谢岚山的胸口捶去一拳,旋即又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看,“按说不应该啊,你都被沈流飞压了那么多次了,那眼儿也不小了吧。”   一口苹果差点呛进气管里,谢岚山笑着咳了两声,待嗓子舒服些了忙开口:“老陶,你能不能坚持你的直男本色,你这么三八,我真的很不习惯。”   兄弟没有隔夜仇,陶龙跃也笑了,又往谢岚山肩上捶了一拳,这拳力道收了不少,闹着玩似的。   谢岚山问了问陶龙跃的伤势,确定没有大碍之后,话题自然回到案子上头。   “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让凶手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怪记者们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谢岚山也不理解:陶龙跃的擒拿格斗水平都是市局里数一数二的,要没追上凶手那另说,都缠斗在一块儿了,还能让人捅伤了?对方怕不得是奥运冠军吧。   “唉,还不是……”陶龙跃想说是苏曼声喊了一声引他分心了,但马上意识到把过错推女人身上太没担当,只能咬牙认了,“就当我学艺不精吧,回去以后加练,非把那畜生逮住不可!”   “那天你不是跟苏法医——”谢岚山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刚想继续追问下去,他话中的曹操就到了,自然打断了他的问话。   苏曼声推门进来,一眼看见他坐在床边,唇边浮起一个浅笑:“谢警官查案回来了?”   尽管早跟沈流飞约好了暂不打草惊蛇,但一对上苏曼声这张艳丽绝伦的脸,谢岚山的眼前立马浮现出了二十年前那个红裙女孩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别有用心地试探道:“在苍南跟云城两个地方都跑了一趟,查访了苍南当地的县城医院,还有云城那个什么……什么来着?”谢岚山用手指摩挲着下巴颏儿,忽作恍然大悟地说:“那个尼姑庵!”   “不是尼姑庵,是修女院。”苏曼声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云城圣母圣心修女院。”   “对对对,不是尼姑庵,是修女院,不过本质差不多么,”谢岚山连连点头,作出谦虚受教的模样,忽地挑眉问,“你去过?”   苏曼声面不改色,不置可否地说:“你不是都查到了吗?”   她不否认也不坦白,至少说明她不磊落,她有所隐瞒。谢岚山唇边笑意加深,眼神却很严峻:“只有弱者才会挑选比自己更弱小的对象去实施报复,那不是一位女王该有的风格,那真的一点都不漂亮。”   病床上的陶龙跃越听越懵,扯了一把谢岚山的胳膊:“你们在打什么谜语啊,我怎么听不懂?”   苏曼声似乎没打算深入这个话题,扭头对陶龙跃说:“小群已经被我接回家了,你安心养伤就好。”   对方不想提,他也不便问,谢岚山笑笑,顺着这话说下去:“小群是谁?”   陶龙跃插嘴道:“就是我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苏曼声似乎也没打算在这病房多加停留,说了声“我还要回去照顾小群”,转身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两个男人,太阳已经西偏,光线异常柔腻,暖烘烘的,像舞台谢幕时分渐渐拉上的幕帘,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英俊脸孔上缓缓偏移,直到他整个人都在阴影之中。   谢岚山看了看病床柜上还放着止痛片,故作轻松地对陶龙跃说:“老陶,吃点止痛片吧,可能一会儿你就用上了。”   知道这句玩笑别有深意,陶龙跃嗅觉也够敏锐:“你这是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谢岚山面色比方才更显严峻:“老头子有个师父,叫朱明武,25年前参与侦破了一个历时四年才告破的大案,苍南连环奸杀案。当时的11名年轻女性死者的死状与本案的3名死者完全一致,她们也在死亡之前被人缝嘴、剥皮,遭受到了同样非人的虐待。”   谢岚山将一些资料递给陶龙跃,陶龙跃匆匆扫视两页之后,同觉震惊且愤怒:“这孙子真他妈太变态了!”   谢岚山说:“但是有一点不同,二十多年前那些被发现的死者是真的被强暴了,她们的下体有精液残留,而不只是被棍子类的硬物捅伤。所以我跟沈流飞有个猜测,25年前的凶手对这些女孩施加毒手是因为畸形的爱,但现在这个案子,凶手的作案动机是恨。”   陶龙跃表示同意,又不解:“苍南奸杀案连我们这些公安系统里的人都基本没听过,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在25年后才起意模仿,用同样的手段虐杀女性,难道这个孔祥平还有家人?”   “孔祥平犯案时四十多岁,父母早亡,也没结婚,可以说是无亲无故。”   “那么还有谁呢?”小陶队长摸着下巴,陷入思考。   “事实上,21年前,凶手自杀时,有个幸存的11岁混血女孩被警察救了出来。”谢岚山面露难色,犹豫好一会儿才说下去,“而且,这个女孩我们都认识。”   见陶龙跃双眼大睁,愣得彻底,谢岚山又补一句:“你看资料的最后一页。”   陶龙跃赶忙翻到最后一页,一张对折的纸片掉了出来,打开一看,苏曼声的模拟画像赫然在目。   直到这一刻,陶龙跃才听明白谢岚山的意思,也懂了他与苏曼声那唇来齿往的谜语。他怔了数十秒钟,突然挥起拳头,爆发出嘶吼:“就算她有这么惨烈往事又怎么了,我心疼她,我不在乎!都他妈什么年代了,还戴着贞操带过活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料到了对方的反应,谢岚山没还手,忍耐着说,“我要你老实回答我,我们去酒吧庆祝你脱单那天,苏曼声人在哪里?还有你遭遇蒙面杀手跟他打斗,苏曼声有没有出声帮忙,让那个杀手逃脱?”   “操你妈的谢岚山!”陶龙跃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拳如雨下,不顾自己伤口又一次崩裂了,跟疯了一样地狂骂狠打,“我操你妈!谢岚山,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你他妈再骂一句我妈试试?”谢岚山也火了,一个反击就将濒于失智的陶龙跃压在床上,用全身的重量牢牢将他制住。见不得老友被痛苦撕裂的模样,他的眼眶也红了,但语气一点没放软:“你他妈理智一点,你还是不是警察?!”   伤口完全崩了,鲜血一刹染透了病号服,陶龙跃几次想爬起来,却越挣扎越觉乏力,到最后已是两眼泛花,嘴唇发白,全无一丝力气了。   他只能哭,哭得丑态毕露,他哭着喊:“谁不想瞒着点自己的创伤呢?你以为就曼声瞒了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沈流飞,他是怎么被人杀光了全家的?”   这下换作谢岚山怔住了——那种近乎残酷的克制与冷淡,那些神态间的迷蒙忧郁与像盐粒融入海水般难辨其味的痛苦,似乎一下都有了解释。   几秒钟后,他一松手,任陶龙跃爬了起来,自己转身离开了病房。 第104章 红裙子(6)   对于陶龙跃说的沈流飞的事情,谢岚山刚听到时怒不堪言,觉得自己受了欺瞒轻视,然而经过一夜辗转与琢磨,待天光大亮时,已然是心疼远多于愤怒。他同意陶龙跃所说,每个人的心海里都该为自己保留一块不被打扰的陆地。   十一月下旬,天一下冷得厉害,谢岚山洗换一新走出浴室,忽闻见一阵诱人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转眼塞满整间屋子。   谭伯被遣送回原案发地后,街上再没谢岚山吃得下去的煎饼,他基本每天都蹭陶龙跃的早点,既省时间又省花销,随便什么馒头包子杂粮饼都能对付。   然而与沈流飞同居以后就被惯坏了,非要吃对方亲手做的早餐不可。   烟熏牛肉与爆汁煎蛋已经做好了,还要煎几片法式吐司。沈流飞将奶油加入蛋液,拿起长筷搅动着。谢岚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夹着筷子的手指上,很修长,皮肤又似汉白玉,骨节相当细致。   确实是该拿画笔的手,太灵气,太漂亮。谢岚山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看罢了沈流飞的这双手,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这人脸上就像常年覆着一层薄冰,从不融化。   这样天生一派清淡疏离的少爷气质,哪想得到还有这么惨烈的往事。   眼看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双手在为自己入厨下、作羹汤,谢岚山不禁心窝一热──他很喜欢从这些生活细节当中咂摸他们相爱的证据,哪怕是针头线脑一点点。   沈流飞侧头看了谢岚山一眼,见他出神,问他:“今天还去看陶队长?”   看谢岚山昨天回来时那闷闷不乐的模样,猜到他已经把苏曼声的事情告诉了陶龙跃,也猜到陶龙跃肯定不愿接受,多半是直接翻脸了。   谢岚山没回话,向着沈流飞走过去,一张手臂,就把他抱进怀里。   两人一般身高,紧实的肌肉互相挨靠的同时又互相对抗,很是舒服。沈流飞不怎么领情,情绪很淡地问了声:“怎么了。”   谢岚山低头凑到沈流飞的耳边,嘴唇微张贴上了他的耳垂,像是要说些情人间的绵绵私话,结果却结结实实地往下咬了一口。   这一口带着惩罚性质,基本没怎么客气,沈流飞痛得皱了眉,揽在谢岚山腰际的手却没松开,反倒搂他更紧了。   撒够了脾气之后,谢岚山才松了口。眼见耳朵都被咬破了,又用舌头覆住上头齿痕,轻轻抚慰舔吮。   沈流飞还是八风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真这么心如止水。谢岚山轻笑,附在他耳边说:“早晚你会把你的过去与将来全交给我,我有耐心,我等着。”   待沈流飞做完早餐,谢岚山找了个干净油纸袋,带着吐司牛肉就上路了。牌已经摊开了,冲着陶龙跃的面子暂不报上局里,关键还得先看看苏曼声那边怎么反应,不管怎么说,她是唯一一个知悉当年案件细节的人,如果逼得太紧,对方拒绝配合,要破这个案子怕是又得绕弯路了。   初冬的太阳水淋淋的,带着几分清冷,浮在重峦叠嶂般的高楼之后,倒像满月。谢岚山心情不错,大步生风,透过残枝败叶与稀疏行人看这城市街道,也觉出别样风情。   谢岚山走进病房楼里,刚出电梯就被一阵响声吸引了目光。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年轻医生与一个小护士撞在一起了,再定睛一看,这个年轻医生不是那个要亮灯告白的乔晖么?   对方一抬头,也看见他了,边帮着小护士拾起掉落地上的药品,边冲他一笑。   谢岚山来到对方身前,笑着打声招呼:“乔医生,这么巧。”   乔晖见到他也很高兴,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我跟你说过我在这儿实习的,刚刚跟着科主任一起查完房,正好有点闲时间。”   小护士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一脸内疚,冲乔晖连连道歉,说自己不小心,对方手腕受伤了,还撞着了他。   谢岚山一挑眉,问乔晖:“你手受伤了?”   乔晖笑笑,抚了抚自己的左手腕:“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   谢岚山想起来乔晖确实是新搬来的,再一细嚼他的普通话,就发现了一点上回见面没听出来的口音,问他:“你是南方人?”   看身板不太像,人高马大的。   乔晖点头:“我在老家读的临床医学,来汉海医大读研究生。”   谢岚山笑笑:“都以为学医的冷静、理性甚至冷血,没想到你这么浪漫,上回告白成功没有?”   “没有,”乔晖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对方嫌我不够成熟,给我发了好人卡。”   “天涯何处无芳草么,再接再厉。”谢岚山谈性缺缺,正想结束这次对话,一抬眼,看见刚才那小护士换了身衣服,从休息室之类的地方袅袅婷婷地走出来。   可能是完成了交接班,她脱去护士服,摘了护士帽,一头披肩黑长发,一身血一般鲜艳扎眼的红裙子。   人靠衣装这话不假,原先平平无奇的姑娘,这一捯饬打扮,立刻人比花娇了。别的护士开口夸赞:“没见你这么穿过,好漂亮啊。”   谢岚山发现,乔晖扭过头,一双眼睛跟追光灯似的一直追着这姑娘,神色痴缠迷离,都快不像个正经人了。   直到人背影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尴尬地咳了一声,又对谢岚山说:“你是来看3床的陶队长吧,他那法医女朋友昨晚没陪夜呢。”   “你还知道他女朋友是法医?”谢岚山有些诧异。   “哦,那个,我们聊过两句……我就不打扰你的正事儿了。”乔晖有些匆忙地结束这次对话,转身走了。   考虑到陶龙跃肚子上的伤口刚刚缝合,又被他摁在身下一通揍,怪惨的,谢岚山决定不逞一时之快,嘴上服个软,先让让对方得了。   他似抹了一嘴的蜜,一口一个“陶陶”,一口一个“心肝”,笑得又花哨又恶心。   “心肝,你原谅我吧。”   然而推开病房门,床上竟没有人。 第105章 红裙子(7)   陶龙跃带着伤,回到了救下女孩小群的案发现场。发生这么恶劣的案件,这片由小公园改建的停车场暂时中止施工了,铁丝网外拦着一圈警戒带,高大的树木矗在四周,影影绰绰的。   工作日,又是上午十一点钟的光景,警戒带外的街道上也没什么人。这里离喧闹的中西商圈很近,不到一公里处就是迁址后的电视台,彼闹我静,到愈发显得这个小公园像个不可启齿的秘密。   陶龙跃来到他与人皮杀手扭打的地方,试图找寻对方遗落的线索。他蹲在地上,神态像警觉的斗犬,一寸一寸地检视可能被忽视的角落。伤口还痛得厉害,但及不上心里的不爽,谢岚山明确怀疑了苏曼声与凶手认识,甚至可能是同谋,他也不是对此毫无察觉。   该是已经被警方彻头彻尾地翻找过一遍,不剩下任何未发觉的线索,陶龙跃皱着眉,开始回忆救下女孩小群当晚所发生的事情。   他本来是极有可能当场将凶手拿下的,如果不是苏曼声带着女孩也追过来,如果不是苏曼声惊声尖叫。当时他一心擒凶又被捅伤,根本没来得及细想,这会儿就当晚原状反复推敲才觉了然,苏曼声那一刻的惊慌失色,确实显得深奥与突兀。   陶龙跃轻轻叹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往远处随意一望,就看见了一个勾人联想、动人食欲的餐厅徽标。案发当晚他跟苏曼声就去过,法国大厨勒戈夫的餐厅。   想着快到饭点了,陶龙跃向那餐厅走过去。   差不多到了写字楼的午休时间,餐厅特别推出的午间商务套餐挺不错,所以引来了不少附近工作的白领。   陶龙跃一进门就看见一张熟悉面孔,上回在普仁医院带头闹事的那个《东方视界》的女记者。一桌三位年轻丽人,胸前都挂着电视台的工作牌,看着也是趁“中场休息”时间,同事们一起外出用个餐。   陶龙跃找了个角落坐下。店里的午间商务套餐走高端路线,统共三款,没太多选择,他也没心情选择,随便点了一单,就等着上餐了。   陶龙跃吃东西向来随便,好赖没差,能饱就行。但那位女记者似乎是个相当难伺候的主儿,刚上餐不久,就把服务生喊了过来,挑着两道细眉,咄咄道:“这份鹅肝饭的味道和我一直吃的不一样,你们换大厨了?”   服务生认得这位熟客,忙解释:“郝主任,郝记者,勒戈夫的手不小心烫伤了,这饭虽然不是他亲自下厨的,也是他在后厨房手把手指导出来的。”   郝记者仍不满意:“那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这是期满消费者。”   服务生笑脸一赔到底,连夸对方不仅是大台的主任记者,这鉴赏水平,都能赶上美食家了!   陶龙跃低头吃自己的饭,一点没觉得跟平日有区别,正嫌这记者没事找事,突然头一抬,眼一瞠,反应过来:   那晚他跟那个人皮杀手过招,将对方的手腕扭伤了。那一下他全没留力,就算没骨折,短时间内也很难修复,肯定有肿胀。   不待细想,不说二话,陶龙跃起身就去后厨房。勒戈夫正在指导别的厨师做菜,抬眼看见陶龙跃进了厨房,生气道:“厨房是重地,谁让你随便进来的?”   陶龙跃看见他的左手缠着弹力绷带,不答反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勒戈夫用生硬的中文回道:“一个厨师把自己烫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陶龙跃不相信,一步逼迫上前,冷下脸道:“烫伤?我看是扭伤吧。你把绷带摘了,我看看。”   勒戈夫当然不同意,然而不等他开口,陶龙跃已经扑上去,出招就拿对方的手腕,想要强行检查对方的伤处。   勒戈夫平日里常健身,也打拳,躲过陶龙跃的擒拿之后,立马挥拳反击。   两个男人打作一团,从后厨房一直打到餐厅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片狼藉。   陶龙跃虽说受了伤,出拳的力量速度与自身的反应都大不如前,但到底是近身格斗的专家。缠斗不一会儿就占了上风,抓住空档出脚一记绊扫,一下将人高马大的勒戈夫摔了出去,然后一跃而下,以膝盖跪撞其身,将人彻底制服。   勒戈夫被扭在地上,像牛一样哧哧喘气,涨红了脸骂骂咧咧,也听不懂他骂了个什么,估摸着就是法式国骂。   陶龙跃用蛮力将勒戈夫左手腕上的绷带扯掉,瞠目龇牙地要探个究竟,旋即愣住了。   没有扭伤应有的肿胀淤血,还真是烫伤。   餐厅里有人报了警,陶龙跃、勒戈夫,连同受到打架波及的女记者都被带进了市局。   陶军还在养病,刘焱波亲自管事,大致听人汇报了情况,也知道了凶手模仿的是二十五年前的苍南奸杀案。他点着陶龙跃的鼻子,怒斥道:“有线索不汇报,私下调查还打人,你这是也想被调去交警队?”   谢岚山也在旁边,垂首不语,连带着被刘焱波一起训了。   苏曼声从人群背后走了过来。她是带着小群过来认人的。勒戈夫经由小群指认,确认不是那晚的人皮杀手。   “那餐厅旁边就是电视台,有多少媒体人在呢,特别是那个《东方视界》的女记者郝思静,你不顾及你的脸面,也得顾忌市局的形象!”刘焱波极少这般大嗓门,看来是真动了气,“就算凶手带着面具,这不还露着一双眼睛么,是不是外国人你还分不出来?”   “我……我太心急,忘了这茬……”始终没正视刘焱波的眼睛,陶龙跃消沉地垂着头,伸手按着腹部伤口,按了一手的湿黏滚烫的血。这处的刀伤就没好好养过,又崩开了。他侧头看了苏曼声一眼,咬着牙说,“这案子我是真破不了了,随便什么处罚,我都认了。”   “动不动就撂挑子,还以为这是有担当?”刘焱波都快被这臭小子气炸了,“现在不是已经有了侦查方向?既然知道凶手模仿的是苍南奸杀案,那二十一年前唯一被解救生还的那个女孩小嫚就是破案关键,赶紧去把她查出来!”   陶龙跃嘴唇翕合两下,没出声。   “你呢?”刘焱波转向谢岚山,“你不是去苍南查过这个案子了么,你查出了什么?”   谢岚山看见陶龙跃痛苦地颤抖着,似在竭力自我压抑。他也没出声,想着,该由陶龙跃自己说出来才好。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刘焱波看出其中端倪,厉声责问,“还想不想干下去了?!”   “我知道小嫚是谁。”苏曼声突然出声道。   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做完笔录正准备离开的女记者郝思静。她眼神炯炯地盯视着她,像等待觅食腐肉的秃鹫。   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孔,苏曼声以一种超然于众人的冷静说下去:“我就是小嫚。” 第106章 完美受害人(1)   苏曼声坐进了询问室里,作为证人接受询问。因为案件涉及隐私,考虑到可能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在征得苏曼声的允许下,宋祁连也作为心理辅导专家参与了这个案件。   陶龙跃合理避嫌,由谢岚山与丁璃负责进行询问。谢岚山尽量在保持客观与专业的基础上照顾苏曼声的情绪,他问:“你现在还能记起当年被囚禁在地下室的情况吗?”   苏曼声似完全不受旧日阴影的影响,没有无助与不快,也没有悲伤与恼怒,她答得很坦然,很平静,她回忆起那个凶手对红裙子、黑长发的年轻女性有某种独特癖好,他像收集美丽的玩偶一样收集这种形象的女孩,然后将她们囚禁在那个肮脏腥臭的地下室里,在一段时间的虐待凌辱之后,再一个个杀害。   谢岚山问:“你被囚禁在那个地下室里多久?”   苏曼声说:“一个月,三个月,可能更久,我记不清了。”   谢岚山问:“跟你同时囚禁在地下室里的女孩有几个?”   苏曼声说:“最多的时候有七个,有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也有十几岁的小姑娘,我可能是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她们都死了?”   “她们都死了。”   谢岚山继续问:“除了在警方到来前畏罪自杀的孔祥平,苍南案中还有别的犯罪嫌疑人吗?”   苏曼声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才说:“没有。”   谢岚山没错失这瞬间的犹豫,眉头轻微一皱,又问下去:“你还记得孔祥平是怎么自杀的吗?”   苏曼声这回不打一个磕巴,分外平静地说:“我被朱警官抱出那栋屋子时,看见那个男人躺在浴缸里,他割了腕,浴缸边点着三根白色蜡烛,放置着一只染血的娃娃,满地都是他的血。我后来听朱警官说起过,孔祥平自杀前将自己灌得很醉,可能是因为过于恐惧自己的恶行即将暴露。”   询问笔录制作得很顺利,苏曼声知无不言,记得的就照实回答,不记得的就说不记得,像个四平八稳的旋转中的陀螺,也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喜怒都不属于她这个看客。从宋祁连的专业角度来看,这样的反应反而是不正常的。   临结束前,谢岚山问了她最后一句:“为什么那些比你年纪大的女孩都死了,唯独你活了下来?”   苏曼声的脸色一刹变得奇怪,好一会儿她才恢复过来,用淡薄的口气回答:“因为我讨好他,侍奉他,我在他侵害我的时候选择顺从,一次又一次。”   离开窗明几净的询问室,谢岚山没回重案大队的办公室,反找了个最近的窗口干干立着,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宋祁连跟着他一起走了出来,见那张平素生动如画的脸鲜见一丝忧悒,知他是担心陶龙跃,想上前安慰两声,却终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谢岚山先回了头,瞧见宋祁连就站在身后,忙掐了手中的烟,微笑道:“不好意思,呛着你了。”   宋祁连摇摇头,走上来,跟谢岚山一起伏在窗口,吹着初冬兜头照脸的一口冷风。   如此静默了几分钟,谢岚山头微垂,眼里几分疑惑,几分歉意:“对不起,我是警察,有些问题我不得不问。”   宋祁连知道他是担心旧案重提伤害了苏曼声,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岚山转脸望着宋祁连,忽地扬眉一笑:“这话不容易,我可是个心理评估不合格的暴力分子呢。”   谢岚山倒不是心眼窄得故意提及此事,纯是顺嘴就秃噜出来了,宋祁连却一刹血涌上头,红了脸也红了眼,她几乎带着哽咽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份评估报告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谢岚山的视线由窗外市局的小操场投向远方,望着深深浅浅的植被,高高低低的楼房,以及辽远天际起起伏伏的云烟。想到死去的卓甜还有那个不知其名的八岁男孩,他摇了摇头,轻轻叹气:“也许你本来就是对的。”   他的声音有些哀伤,眼神优柔得近乎湿漉漉,宋祁连毫不设防地想到了谢岚山,她的谢岚山。   “阿岚,我……”   一些话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宋祁连恍然发现,谢岚山眼底的那些哀伤与优柔全不见了,他的唇角在向上挑动,他的眼神在招展,她循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那深情与默契交织的终点,看见款款而来的沈流飞。   大约两个小时后,苏曼声完成全部手续,带着小群离开市局。   一出门,就被人堵住了。   女记者郝思静一直守在汉海市局的门口。她是一个饥饿的媒体人,对这样劲爆的新闻嗜之如命,利用自己在媒体圈的强大人脉打听出了苍南奸杀案的一些资料,看过之后越发认定不能错过这个独家的机会。   她嘴里嚼着薄荷口香糖,这个时间早没味儿,一见苏曼声,就将口香糖吐在了包装纸上,随手扔在地上。她先堵住小女孩,拿手机摄像头对准她的脸,用连珠炮似的语速逼问她受侵害那日的情形——苏曼声见状自然将小群护在身后,也就意料之中地与她正面相对。   郝思静眼睛发亮,亮得像刀刃上的寒光,她语速奇快,说起话来令人很难招架:“你就是苍南奸杀案唯一的幸存者小嫚,对吗?当时你才十一岁,为什么那么多成年女性都未能幸免,就你活下去了?”   同样的问题再被问一遍,苏曼声拉着小群就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好像受侵害还受出了优越感,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令同为女人的郝思静突发羞愤,反而坚定了她刨根问底的想法。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你幸存是因为你是同谋,你帮着那个丧心病狂的变态一起伤害了那些女孩?”   苏曼声突然回头看着女记者。她嘴唇微抿着,显得曼妙而刚劲。   女孩小群还没从创伤中彻底恢复,语言功能仍处于丧失状态,她偎在苏曼声身侧——同样的创伤让她们彼此依靠,更无罅隙。她虽矮小瘦弱,鲁笨稚嫩,但也一脸怒容地盯着这个尖刻到乃至恶毒的成年人。   郝思静注意到这样的目光,倾身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试图释放自己的善意:“小姑娘,姐姐只是在工作——”   苏曼声冷冷一勾嘴角,拍开对方的手,冷声打断道:“你只是恶意作祟,想满足自己的施暴心与窥私欲。”   “随便你怎么说,我认为你还有所隐瞒,我认为我刚刚说的那些已经无限接近故事的真相了,”郝思静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向这个女王般傲然的女人宣了战,“我会向领导申请做这期节目,我会慢慢挖掘出你所有的秘密。”   女记者昂首挺胸地走了,苏曼声让小群坐上副驾驶座,开车离开市局。   驶出约莫两条街的距离,苏曼声突然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停在了道边。她像一枝被摧折了的玫瑰,眼里的光亮被一片阴影彻底驱赶,她低下头,把脸埋向了方向盘。   小群在一旁无措地望着她,苏曼声伏在那里许久,肩膀轻轻颤动,也不知是在啜泣还是嬉笑。   通过苏曼声的口供可以发现,红裙子是这个案件中最重要的线索。   已经发现的三具尸体中,没有一个女死者穿着红色的裙子,所以尽管女孩小群也反复提过,但警方仍没把这个外观特征当作所有被害者之间的关联。   因为自己险被当做凶手,谢岚山对第一个死者罗欣遇害时的衣着装扮格外留心,他皱着眉回忆:“我记得第一个女死者遇害当天穿的是粉色开衫与黑色长裙,并不是一袭无杂色的红裙子啊。”   沈流飞沉吟好一会儿,这才有了下文:“有没有这个可能,凶手不是看见被害人身穿红裙而临时起意行凶,他是在偶然机会下结识了这样装扮的被害人,在进行短暂的跟踪之后才下的杀手,所以被害人遇害时的衣着不尽相同。”   谢岚山恍然大悟,很快接口说下去:“短时间内连续三起凶案,说明凶手对于自己的每一个猎物并没有花费太多跟踪调查的时间,凶手行凶的随机性进一步降低。如果我们现在去排查三名死者最近一次穿红裙出行时接触过的人,很有可能凶手就在其中。”   沈流飞点头:“特别是本案第一个被发现的死者罗欣,她是自由职业者,深居简出,生活中接触到的人不会太多。”   迷障尽散,侦查方向一下变得简单明了了。刘焱波指挥道:“赶紧调出罗欣所住楼层的大厦监控录像,再一一摸排她穿红裙当日接触过的人,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沈流飞所住的公寓大厦内部监控全覆盖,调取案发前数日的录像很容易。镜头就对着罗欣家门外,可以看出她出没出门,出门时候又穿了什么。   为节约时间,录像以16倍速度播放,看得丁璃头晕目眩,看得小梁眼冒金星,只有谢岚山与沈流飞全神贯注,不遗漏每一帧画像。谢岚山就够目如炬火的了,但身为画家与模拟画像专家的沈流飞还稍胜一筹,他突然出声道:“就这里,停一下。”   视频及时倒回去。案发前两天的傍晚时分,他们看见一个提着果篮的年轻人走出了电梯,向着罗欣的家门走去。   谢岚山轻喊一声:“是他。”   普仁医院的实习医生乔晖,为了让一整栋大楼的住户配合他亮灯向女性友人告白,他已经连着几天趁空闲时间就走访楼上楼下的这些邻居。   乔晖敲开了女孩的大门,由于视频角度关系,没能看清门里的罗欣穿了什么衣服。两人看似愉快地短暂地交流几句,乔晖将手中的果篮递给了罗欣,扭头走了。   人没走出几步,屋内的罗欣半截身子探出门外,举了举提在手里的果篮,笑着向对方说了什么,多半是为手中的果篮客气道谢。   她披散着一头如瀑的黑色长直发,正穿着一身美艳无比的红裙子,在晦暗的监控镜头中,如火般燎烈亮堂。   谢岚山再次轻喊出声:“糟了!”   受此启发,他一下想起乔晖那日紧盯那个小护士的眼神。 第107章 完美受害人(2)   下班路上,女孩被人突然从身后袭击,一根木棍似的重物狠狠砸向了她的后脑勺,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女孩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被针线缝住了。她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狗链子,这皮链有股呛人的陈腐味,上头的铆钉扎得她的皮肤生疼。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拿出了手术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孩拼命摇头,想求饶却说不出话。每当她试图张开嘴,嘴上缝绕的线都会猛烈撕扯她的皮肉,令她痛不欲生,满嘴鲜血与唾液混合的腥味。   乔晖蹲下身,连着冲女孩嘘了几声。他戴着医用的那种薄乳胶手套,抚摸着女孩的脸颊说:“乖乖的,别喊别说话。叫声是会引来警察的,我上次差点就被抓住了。”   女孩扭过头,试图避开这令人生厌的抚摸。她的眼泪簌簌不断,半是因为恐惧,半是因为恶心,她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怪物。   从乔晖的角度望出去,大量常绿的白皮松围栽在四周,世界一片葱茂。这是一片开发中的高档住宅区,吹了个“城市有山林”的大牛,所以特意临城市的母亲河而建,还聚土成丘,广植花木,取的正是“一树一峰、几湾几曲”之意。   这里离位于中心地段的普仁医院也很近。乔晖很喜欢把受害人带来这种地方,小公园、停车场或者一些废弃的建筑物。这座城市有太多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人如蝼蚁般渺小与脆弱。   女孩头部遭到重击,已不剩几分力气,因为被狗链捆住了双手,她一时爬不起来,只能蠕动着逃跑。这种徒劳又丑陋的姿势在乔晖看来特别可笑。他用脚将她猛力踹倒,然后深情如许地望着她。   眼中再次浮现出这个女孩身穿红裙的模样,他不由嘁嘁地笑,眼睛泛动着腥红的光芒,红衣黑发的女人,像极了花势繁盛期的美人蕉,灼灼耀眼。   乔晖跪下来,脱女孩衣服时的神态非常认真,认真得近乎痴迷。女孩的身体被以一种羞耻的方式完全呈露出来,他手拿亮铮铮的手术刀,挑选出女孩身上最洁白无瑕的一块肌肤,准备活活将它剥下。   白皮松外围忽地传来一阵犬吠的声音,紧接着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与机车声。   乔晖脸色一变,居然有人找来了!   在识破乔晖的凶手身份后,谢岚山第一时间联系了普仁医院,让其它的护士联系那个女孩。但女孩手机已经关机了,很可能离开医院不久就失联了。详细分析前几起案子的案发地点,确定可能发生,市局果断派出了搜救犬。   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使她迸发出强大的求生欲,女孩用尽全力张开了被针线缝住的嘴,满嘴鲜血地大喊:“救命!救命!”   “在那里!”   一片深绿浅绿的松树林里冲出了一辆黑色机车,车前一抹亮红,如黑夜里的一簇萤火。   乔晖自知不妙,立即弃女孩而逃,沈流飞将马力开足,飞车追了上去。   乔晖只能往林里钻,往河边跑,可前有机车堵路,后有烈犬追赶,转眼就无路可逃了。被迫跑到河边,一咬牙一迈腿,就跳了下去。   谢岚山一路追来,眼见乔晖跳河,也想跟着跳。刚扯开上衣,就被身后赶来的沈流飞拦腰一把抱住。   谢岚山绷紧一身肌肉挣了挣,还想争辩:“他要跑了!”   沈流飞抱紧了谢岚山,臂下用力,低沉嗓音如同最温柔的禁锢:“太危险了。”   河面太宽,河流湍急,再加上天已经黑透了,下水必然十分危险。   将受伤女孩送入医院,等到水上警察赶来打捞,但茫茫一片黑水里没捞出乔晖的尸体,兴许这恶魔命不该绝,竟侥幸逃出生天了。   通缉乔晖时又发现了一具尸体,刘明放的秘书,夏虹。   夏虹的死状与前三位女性死者一致,被缝了嘴,剥了皮,下身遭到残忍侵犯,脖子上还戴着黑色铆钉狗项圈。根据法医的尸检结果,确认夏虹的死亡时间在五天前,正是陶龙跃在停车场与乔晖打斗、被其刺伤逃脱的第二天凌晨。   从完全相同的作案手法上看,显然就是这连环案中的一起,刘焱波亲自主持接下来的侦破工作,认为这起案子极可能是乔晖失手之后,转而袭击了他的另一个猎物。而除最后一个发现的死者夏虹外,由普仁医院的监控录像可以发现,这起连环奸杀案的另外两名受害人都曾穿着红裙子去医院看病或探望亲眷。   先对乔晖进行悬赏通缉,再由市局发布官方公告,提醒女性外出注意安全。而世无不透风之墙,一部分媒体人将所有女性受害者穿红裙、披长发的案件信息发布到了网上,更有好事之徒将此案联系苍南旧案,无限恶意地放大。人们通常更容易恐惧未知,所以当凶手从暗处浮向明面,带来的恐惧感便不如先前这么强烈了,这个案子开始发酵方向渐渐由缉捕乔晖变成了声讨小嫚。   苍南奸杀案的细节被披露到了网上,苏曼声的身份也遭到了曝光,起初只是三俩自媒体借机炒作博人眼球,很快雪球堆垒越滚越大,成了一场互联网上的海啸。   奇怪的是,人们或许会对年幼的小嫚口下留情,但绝不会放过身处公权机关中的业已成年的苏曼声。一时间,经由无数口舌挞伐,二十余年前的这个故事变得愈发玄乎其玄,一些人煞有介事地提出斯德哥尔摩情结,揣测十一岁的小嫚爱上了那个变态杀人狂;更多的人则自认理性地发出质疑: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如何在穷凶极恶的变态手中生还下来,或者更简单点说,她有没有沦为凶手的帮凶?   苍南案的十一位受害者全都被剥下皮肤、划开嘴角又缝起,只有一个特例,从这个角度来看,毫发无损的小嫚不够完美。   只待凶手落网就能结案,但谢岚山仍感到不对劲,如果乔晖只是单纯地模仿苍南奸杀案,他会比照旧案的已知细节进行性侵、杀人、剥皮、缝嘴,但时隔二十五年,他又从哪里得知这个连警方都不知道的“红裙子”?   谢岚山与沈流飞找到了乔晖曾经打算亮灯告白的这个女孩,却发现女孩的形象与他疯狂迷恋的红裙子、黑长发截然不同,女孩短发,微胖,方颌大眼,一身干练的牛仔服,一口爽朗的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女孩是在普仁医院当义工时认识的乔晖,没想到对方对她一见钟情,继而穷追不舍。一个医学高材生,身板高大长相也端正,她倒是想过跟乔晖进一步发展,然而出去约会过两三回,就察觉出对方心理有些不正常。女孩说,其实早在乔晖亮灯告白前一个星期,她就当机立断地派发了好人卡。   谢岚山问对方:“你们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你发觉乔晖哪儿不正常?”   “我觉得他是个妈宝,或者再严重点说,我觉得他有点恋母。”已经从新闻里得知了乔晖就是喜欢剥人皮的连环杀手,女孩心有余悸,连连摇头叹气,“看上去挺温柔老实的一个人,没想到居然这么阴暗变态。”   谢岚山大为惊讶:“他还有妈妈?你见过她吗?”   女孩摇头:“没见过。可能不是妈妈,只是一个年长少许岁数的女性长辈,因为他提起她时一般都只说是‘家里人’。就一次,我跟他一起逛街,路过一家首饰店,他脱口而出说他要买份礼物送给妈妈。他最后买了一款水晶项链,他都二十四五了,他妈妈怎么也得年近五十了吧,可他选的那款项链款式比较俏皮,有点像米老鼠,还把他名字刻在链坠后面了,反正挺奇怪的。”   沈流飞接着问:“‘恋母’又是怎么一说?”   女孩略微思索一下,说:“也不算‘恋母’吧,就是他好像对他妈妈特别言听计从,特别怕她生气。他对我挺花心思,他有很多奇思妙想,就好像让一整栋楼亮灯这种比较夸张的表白方式,所以刚开始我挺感动,问过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说他从没主动约会过任何女生,我算得上是头一个。”   谢岚山微微颔首:“这倒也不奇怪,有些人就是情窦开得晚了一些。”若不是还在办案,谢岚山就得开小差地瞥上沈流飞一眼,说一句“或许是一直没遇见那个人。”   女孩说:“是不奇怪,可他紧接着就说了理由,他说他家里人管他很严,严得近乎变态,不允许他喜欢女生,不是怕他早恋,就是不允许,他说他读高中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子,被家里人发现后就惹下了大祸。哦对了,他还说他家里人逼着他子承父业也学医,也是这句话,让我认定了这么说话的人肯定是他妈妈。”   谢岚山与沈流飞都留意到了“子承父业”这四个字。   女孩继续说下去:“他说他一点不想学医,他从小就觉得人体很恶心,他还说他觉得长头发、穿裙子的女人也很恶心……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非常狰狞,真的吓到我了,我就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以后再也不会跟他见面了。”   结束这次调查对话,他们开车回去。车是谢岚山的,这会儿是沈流飞把方向盘,谢岚山坐副驾驶,天色尚早,街上人流熙攘,晚霞流光溢彩。   两颗心还都悬在这个案子上,沈流飞微一侧头,看见谢岚山皱着眉头撇着嘴,一脸的若有所思,主动开口:“还在想那声‘子承父业’,你是怀疑乔晖其实是孔祥平的儿子?”   两人间的那点默契早不必说,谢岚山也侧头看了眼沈流飞,见对方仍是惯常的目不旁视、专心致志,便没正经地说道:“要不是你正在开车,我这就扑上来亲你了。”   这头情话虽说是胡扯的,倒也含着几分热烈期许,巴望着跟对方嘴上调戏几个来回,但沈流飞那头还是没一点表情,谢岚山感到没趣,嘴里囔囔着:“小沈表哥好薄情啊——”   话还没说完,沈流飞已经一打方向盘,把车急停在了路边。   利索一解安全带,便合身压向了谢岚山,覆住他的嘴唇深吻下去。   这吻来得太美妙也叫人太猝不及防。谢岚山习惯了光说不练,干打嘴炮就过瘾,哪儿想到沈流飞行动力十足,他尚来不及反应,对方的舌头就冲撞进来。舌尖擦过一粒粒牙齿,最后抵在他的喉咙口细细描画。   谢岚山被吻得喉咙酥麻,满嘴津液,腿都跟着发了软,他抬手紧抱住沈流飞,环着他线条坚实的后背,用舌头、用身体,完全迎上去。   深深浅浅吻了个痛快,谢岚山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沈流飞继续开车,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分析起案子还能有理有据,语调清冷,气息不乱:“你还记得么,朱明武曾说过,在孔祥平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些婴儿用品,他当时的看法是孔祥平曾经伤害过女婴,但现在看来,可能那些用品是他儿子的。”   “如果乔晖真的是孔祥平的儿子,那么二十一年前他应该只有三四岁,”年龄倒是对上了,谢岚山仍觉疑惑,“资料上孔祥平未婚未育,接触过他的人也都不知道他有个儿子,说明这个孩子不是合法正当的手段得来的。更奇怪的是在乔晖暴露之前,我给苏曼声做过询问笔录,她丝毫没有提及那屋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沈流飞静了几秒,说:“有一个可能。”   谢岚山已经知道了对方想说什么,接着他的思路说下去:“警方并没有在乔晖家中发现女性用品,显然他跟他这位‘母亲’并不住在一起,也许这个‘母亲’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只是他自我精神认同的母亲。”   如此分析,苏曼声仍有嫌疑,嫌疑还不小,当年十一岁的她是有可能跟一个四岁男孩缔结某种古怪的情谊的。   “但这个案子仍很奇怪,”免不了又得让陶龙跃纠结痛苦,谢岚山轻声叹气,“如果这起罪案的主导者是苏曼声,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触发她由受害者变为施害者的事件又是什么呢?”   “我想罗欣可能不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者,”沈流飞想了想,淡声说,“叔本华说人的行为只有三种推动力:愿自己快乐的利己心、愿别人痛苦的恶毒心、愿别人快乐的同情心,区别只是在不同人身上呈现的比例不同——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一样。”   夜幕开始下沉,灯火渐次亮起,这个时间点,街上清一色的“下班族”,行色匆忙。   谢岚山看出不是回家的路,忙问:“这是去哪里?”   沈流飞在一个红灯前停了车:“送你去陶龙跃那里,你不有一肚子话想问他么。”   车停在了普仁医院门口,谢岚山解安全带下车前,突地想起那日沈流飞拦腰抱他,阻止他跳河追凶。他回头看他,在迷离灯影下,很认真地说:“以后你都开我的车吧。”   沈流飞微一挑眉,似乎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四个轮子是铁包肉,两个轮子是肉包铁,”谢岚山表现诚恳,一双眼睛与此刻灯火辉映,分外曼妙多情,“我受不了你那开车风格,太危险了。”   “我当时是为了追凶手……”沈流飞试图解释,可一对上对方的眼睛,又觉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只浅浅一勾嘴角说,“好。”   谢岚山满心愉悦,解下安全带下车前又回头说了一句:“要不是咱们还在街上,我这就扑上来干你了。”   考虑到刚才那个发乎及时的吻,这句话的挑逗意味就强烈了不少。   沈流飞不改色,抬起手,惩戒似的“啪”一声拍在谢岚山的屁股上,说:“先办案,再办你。” 第108章 完美受害人(3)   病房里,谢岚山撇开那些弯弯绕,单刀直入地问陶龙跃:“你有没有对乔晖说过,苏曼声是你的女朋友,还是法医?”   谢岚山认为,乔晖既是人皮杀手,不可能还带着伤去主动接触跟他搏斗过的陶龙跃,所以苏曼声是法医的这个信息,可能是从苏曼声本人这里得来的。换言之,他们应该早就认识。   感觉出对方还是怀疑自己的恋人,陶队长顿时大怒:“你他妈有完没完了?只要乔晖归案,这案子就算结了!你凭什么老是追着曼声不放?”   “凭我是个警察,凭我觉得这案子还有可疑!”好话歹话都讲不通,这打小认识的小陶队长还从没这么好赖不分、油盐不进过,谢岚山强捺脾气,替他分析说,“以你多年的刑侦经验来看,难道就没发现异常么?乔晖很可能只是一个傀儡,这案子背后一定还有个主导者。”   谢岚山将今天调查的结果与陶龙跃分享,继而说了自己的推测,他认为苏曼声在询问室里的反应太自然,讲述的故事太工整,她一定没有全盘说出真相。往好处想,是曾经遭受到的侵犯为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伤,但还有一个更糟糕的可能,她也参与、甚至主导了这起残忍的连环奸杀案。   然而无论他怎么在情在理地分析,陶龙跃面上的怒意始终未褪,面对谢岚山又一次提问他是否与乔晖有过日常交流,他冷冰冰又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谢岚山一愣:“有没有聊过天,你都不知道?”   陶龙跃继续态度冷硬地说下去:“对,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沈流飞要向你隐瞒他全家被灭门的事情!”   “你他妈简直不识好歹,不可理喻!”谢岚山终于意识到再没可能跟这人沟通下去,也心头火起,摔门走了。   都是猜测,也没证据,兄弟俩回回见面,回回不欢而散,陶龙跃其实也难受,偏偏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尽往外喷涌恶意。又将谢岚山调查出的信息前后联系着想了一想,他忍着腹部伤痛,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悄然离开医院。   先去附近的菜市场,挑拣苏曼声平日里爱吃的,采买了几荤几素,估摸着能凑一桌色香味咸备的好菜,方才满意离开。   打了个车,直奔苏曼声住的那个小区。踏进小区没走出多远,就意识到周围邻居目光叵测,甭管熟识的不熟识的,表情个个精彩纷呈。   陶龙跃暂且顾不上这些,径直走往苏曼声楼下,结果上楼后就立马发现,苏曼声的家门外被人泼了红油漆,墙上还有刷子涂写的几个歪歪曲曲的大字:   妓女。帮凶。杀人犯。   字字恶意外溢,陶龙跃当场大怒,脱下外套就要擦这些还未干透的油漆,门却突然开了。   网上开始讨伐小嫚,苏曼声就被迫放了假,这几天看似都没出门,一脸畏光似的沉郁苍白。   她也看见了墙上的字,却不如陶龙跃这般激愤,很是平静地转过身,说了一句:“进来吧。”   陶龙跃问她:“这字……”   苏曼声头也不回地说:“第一个受害人罗欣的家人来过,可能信了网上的话,想给女儿讨个公道。”   房间密不透光,小群瑟缩在墙角,目光呆滞地望着进门来的女人,直到见到随其身后的陶龙跃,才眉舒目展,脸上焕发出喜悦的活泛的光亮。   陶龙跃见到小群也高兴,扬了扬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冲她笑笑:“今天我来为两位美女下厨。”   小群还不能说话,使劲点了点头,乐乐呵呵地往陶队长的怀里扑。趁苏曼声头也不回地往厅里走,她悄悄拉了拉陶龙跃的袖子,手上一通比划,艰难地指着女人的背影,对他吐字:“她……自说自话……可怕……”   似乎听见了女孩的告状声,苏曼声猛然回头,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嵌着一双微泛血丝的眼睛,小群吓得几近灵魂出窍,怯怯地走了。   来之前陶龙跃给苏曼声打过电话,但苏曼声没开机,她的手机以个规避一切骚扰的姿态,静静躺在茶几上。陶龙跃知道这些日子苏曼声不堪各种电话骚扰,心里一痛,忍不住问:“那个女记者还在缠着你?”   见苏曼声默认,陶队长恶气难舒,瞪目大骂:“这女人真是媒体人里的败类!”   陶龙跃口中的女记者就是《东方视界》的郝思静,而所有来电骚扰者中最难缠、最刻薄的也是她。郝思静一心想炮制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甚至不惜以背后曝光苏曼声资料的方式逼其发声。陶龙跃毫不怀疑,网上这些铺天盖地的讨伐声最初是出自专业媒体人之手,而普罗大众一经煽动,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些年陶队长过得比他死党谢岚山还糙,基本就没怎么动过锅铲,所以主动下厨只是托大,做出来的东西卖相就不奢望了,能不能吃都是个大问题。   他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热汗淋漓,小群在一旁帮着打打下手,倒比他像模像样些。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青春少女,搭伙做饭、打打闹闹的模样很是有趣,苏曼声倚在厨房外静静看着,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一顿饭,咸的咸,淡的淡,青菜吵得半生不熟勉强能够下咽,牛排老得跟咬胶鞋底似的。但到底是堪比大姑娘上轿的头一遭,陶队长自卖自夸,自己大快朵颐不说,还非强迫着两位女士领略他的精湛厨艺。   餐桌上笑声频起,苏曼声虽胃口不振,脸色倒又更好看一些。   饭后,陶队长主动留下刷锅洗碗,回头见苏曼声立在不远处淡淡看着自己,虽看得出她竭力掩藏,但眼底眉梢挥除不去几分忧郁不安,全无她平日里霸气十足的女王风范。   陶龙跃又是一阵扎心般的疼,撂下手中洗净了的碗筷,陪着苏曼声回了卧室,他关切地说:“你的脸色很不好,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陶龙跃其实想谈谈,晓以情、动以理地谈谈,他意识到了苏曼声的不对劲,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然而话到嘴边还未开口,苏曼声忽地将他推在床上。她难得如此主动,合身压过来,殷勤又狂热地吻起他的脸与唇。   陶龙跃略微一惊,很快也热烈地回应起对方。热吻间,他想翻身占据惯常的上位,没想到被苏曼声粗暴地用膝盖一顶他的伤处,又给压了回去。   她强势地压制,暴烈地进攻,毫无章法地撕咬,她的手揪着陶龙跃的头发,又在枕头上下一阵乱摸。   忽然间,她摸到枕头下方一块湿黏冰冷的东西,定神一看,竟是一块血淋淋的人皮。   苏曼声的眼神一下变得血腥又冰冷,她悄悄将那块人皮藏回原位,然后放开陶龙跃,起身下了逐客令:“很晚了,你回去吧,我明天还要带小群去祁连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陶龙跃意识到对方有所隐瞒,真相似已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他试着去握她的手,开解她:“我觉得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可能是你。”   然而苏曼声躲开了。   对方摆明是不配合的态度,陶龙跃近前一步,以最敞亮的态度直接询问:“你为什么隐瞒了孔祥平还有一个儿子的事实?”   “二十年了,我忘记一些细节,难道不可以吗?”苏曼声答得四平八稳,但眼神总向枕头不自然地游移,担心这个带血的秘密会被情人发现。   “乔晖长期与一个成年女性保持联系,甚至还送了一根刻字的项链给他所谓的‘母亲’,”陶龙跃说,“你告诉我,在他与你我都从未谋面的情况下,他是怎么知道你的个人信息的?”   “我不知道,”苏曼声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如果是你,你去自首吧,”陶龙跃眼眶发红,痛心疾首,“如果不是你,你也不像你想象中的已经完全放下了当初的伤害,你需要更妥善的治疗——”   “你滚吧。”   苏曼声拒绝沟通,失态地叫喊起来,她将陶龙跃推搡出门,然后跪在地上,抱头大哭。   这一晚,苏曼声锁了房门,一整夜门内都砰砰传来异声,小群被这响声吵得睡不着,也不敢睡,抱头坐在自己床上,一直等到天亮。   第一缕早霞是艳丽明亮的玫瑰色,轻盈地穿透窗棂,轻浮地在人脸上揉动。小群小心翼翼离开卧室,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苏曼声紧阖一宿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由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大着胆子往门里偷瞥一眼,苏曼声的房间被翻找得一塌糊涂,桌椅柜子一概不在其位,衣物零零散散地四处抛散,满地狼藉。小群注意到,苏曼声的床上摆着一些信件,信纸泛着被岁月做旧的淡黄,像是久置于箱底突然见了光。这年头还有人写信?她更好奇了。   “你在看什么。”背后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似训斥一般。   小群循声回头,蓦地对上一双阴沉冰冷的眼睛,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   苏曼声湿头湿脸地站在她的身后,早霞褪得快,阳光从她身后漫上来,阴影在她脸上对称的延伸,她的神态空洞,与往常判若两人。   小群对苏曼声的第一眼印象很奇特,认为她像极了一手长剑、一手盾牌的女性英雄,慈祥庄严,美艳剽悍,令人安心也令人艳羡,但眼下这么一张脸突然出现,她却由衷感到心悸。   “好了,你准备一下,”苏曼声从小群惊恐的双眼中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似也为自己的变化一怔,她闭了闭眼睛,努力缓和了脸色与语气,“我们一会儿就去看宋医生。”   小群惊奇地发现,女人优雅纤长的脖子戴着一条水晶项链,米妮造型,颇有几分俏皮。   苏曼声带着小群去接受宋祁连的心理辅导,得到的反馈是很乐观的。小群的书写能力仍存在严重障碍,但理解能力正在恢复,她能说几个简单的词组,也能通过眼神、手势与肢体动作对苏曼声的治疗进行良性反馈。再加以药物作为辅助治疗,宋祁连表示,小群的心因性言语障碍很快就会完全康复。   宋祁连让护士先带小群出门,说是要让苏曼声配合她对小群进行后续治疗,招呼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宋祁连也看到了网络上对小嫚的声讨,各种恶意的揣测层出不穷,她轻叹气:“你挺不容易的,要忙于应付自己的事情,还要照顾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女孩子。”   苏曼声并不认为对小群的照顾是额外负担,相反倒像补偿多年前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她说:“我们同病相怜,看到她就像看到当年的我。”   宋祁连顺着这话往下说:“如果当年的小嫚现在想找人倾诉,我随时欢迎。”   苏曼声看她一眼,很尖锐地说:“陶龙跃让你这么做的?”   真看心理医生怕高傲如她不愿接受,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安慰两句,宋祁连坦白地点了点头:“如果你嫌我年轻不够专业,我可以介绍你我们医院更资深的专家,但如果你只想找一个朋友聊聊,我会洗耳恭听,也会以我的职业道德严守你的秘密。”   见苏曼声冷着脸无动于衷,似刻意把自己护在坚硬的外壳之内,宋祁连微笑起来,全以朋友的立场说下去:“你知道么,陶龙跃来找我的时候,他大醉酩酊,哭得非常伤心、我跟他认识了十多年,从没见他这么软弱无助过,他一直是阳光的、热血的、勇往直前的,能让这样一个男人为你流泪,你很幸运。”   这话触摸到了她最柔软的那根心弦,发出微微颤鸣的仙音,苏曼声脸色柔和一些,转而问宋祁连:“你不也很幸运么,有谢岚山这样的男人愿意随时为你赴死。”   “他是愿意为我赴死,出于他的善良与我们多年积累的友情,可他爱的那个人不再是我了。”宋祁连掩饰不了自己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绪,那种痛与悔绵绵密密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令她四肢百骸,无一不苦。她眼里噙泪,无比真诚地望着苏曼声,“我不希望你和陶龙跃重蹈我的覆辙,如果你爱他,那就在他也同样深爱你的时候理解他,信任他,与他一起面对你们的问题,别像我这样,到头来悔也来不及了。”   苏曼声似有所动容,周身轻轻颤栗:“可不是我不信任他,是我……”   话虽戛然而止,但宋祁连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从遍体硬刺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那困人且自困的囹圄终于有了一道容人靠近的豁口。   于是她动情地握上她的手,用肌肤紧贴肌肤的柔软与温度给她安慰,予她鼓励:“你不妨把话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苏曼声又一次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问:“宋医生,我想问你,心理学中的人格分裂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话问得离奇,以苏曼声多年在刑侦局参与刑案的经验来看,当然会知道这种心理疾病切实存在。宋祁连点点头:“有一种比较常见的情况,在遭遇极端精神刺激的情况下,患者会分裂出一个甚至多个充当‘拯救者’角色的后继人格来保护自己的主体,这些人格彼此之间独立共存,有时后继人格会在刺激消除后,随着时间推移或环境改善逐渐隐藏乃至消失,但当类似的强刺激再次出现,后继人格也会随之出现,并有可能接替主人格。”   苏曼声对这个答案早有所料,只是颤抖着请求:“无论接下来我对你说什么,你都能保证绝不向外人透露吗?”   宋祁连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真颔首保证。   苏曼声感激地点一点头,嘴角却怪异地微微一扬:“我近期频繁地出现意识恍惚的状态,有时恍然睁眼却不知自己人在哪里……我的枕头底下藏有一块受害者身上剥下来的人皮,我在衣柜深处藏着乔晖十多年来写给我的信,我甚至还戴着他送给他‘母亲’的刻字项链……”   无比痛苦地停顿下来,苏曼声闭目,喘气,最后说:“我想我就是多重人格症患者,我就是操纵乔晖杀人的真凶。” 第109章 完美受害人(4)   上回想搬家,不巧被段黎城打断,又逢连环奸杀案闹得沸沸又惶惶,所以同居的事情就这么一直耽搁着。趁案情暂告一段落,谢岚山正忙着满城搜捕乔晖,沈流飞独自回到自己的公寓楼,准备再收拾点东西,就搬去跟他同住。   初冬的夜,幽邃悄怆,天上黑云团簇,万里无星,只有一个丁勾似的月亮幽幽发光。屋里也是这么一点微亮,沈流飞默坐在书桌前,对着眼前的笔记本陷入深思。   屏幕里还是那满满当当的旧案资料,他倒是想过要一并删个干净,可手指移上鼠标,却下不了这个狠心。犹犹豫豫间,手心已然沁透了冷汗,格外冰凉。   沈流飞打开编号为0001的文档,专注看着那张嫌疑人的照片。   现在的谢岚山与曾经的叶深,面孔与神情都肖似又不似,明明共有同一副肉体,灵魂却截然不同。他带着灭门的恨与未解的谜,设计好复仇的脚本,居心叵测地试探,有意无意地撩拨,结果倒变成了一个“一见误终生,再见毁三世”的爱情故事,真是讽刺得可以。   在这场戏真真假假地拉开序幕前,他真的半分也不曾这么想过。   谢岚山在车祸前曾对他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沈流飞在此刻的屏幕前轻声回答,我也是。   门铃适时响了。门一打开,忽忽悠悠吹来一阵冬夜爽利的风,随风而来的竟然还有宋祁连。   沈流飞没想到宋祁连会主动登门来找他,客客气气地把人让进屋来,耐心等待对方说明来意。   沈流飞从冰箱里取出一罐苏打水,拉开拉环,递在宋祁连眼前:“不好意思,忙着搬家,只有这个了。”   “不用麻烦了,我来是有事想请你帮忙。”苏打水搁在茶几上,宋祁连直截了当地说,“有个人向我求助了她的病情,她的情况很糟,且与这次的连环奸杀案有着密切联系,我想帮她,我也想帮阿岚破案。”   嗫嚅一下,宋祁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下去:“毕竟我的那份心理鉴定书差点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听出对方口中的病人就是苏曼声,沈流飞微一皱眉:“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谢岚山?”   宋祁连说:“其实他已经来找过我了,陶龙跃也来找过我了,但是我答应了她不说出她的秘密。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病人,但作为职业咨询师,我也不能随意泄露她的病情。”   沈流飞淡淡说:“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宋祁连眼神发亮,语气急了些:“你在美国的时候除了主攻模拟画像,还参与犯罪心理侧写,是不是?”   沈流飞颔首:“是的。”   宋祁连轻吁一口气:“既然你是犯罪心理学的专家,那么我可不可以作为一个才疏学浅的同行业的后辈,来向你咨询一个疑难案例呢?”   这倒是个两全的办法,既不违反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道德,又能协助警方破案,沈流飞淡淡应允:“你说。”   她以“那个病人”作为代称,简述了她的病情,然后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就是房思琪似的强暴。”故事里那个叫“房思琪”的遭遇性侵的女孩,因不堪旁人的指责发了疯,而故事之外,那些看似轻飘飘的网络言论正如锐利的獠牙、坚硬的趾爪,要将这个女人最后的理智与尊严完全撕碎。   她说,对方拒绝更进一步的沟通,像把自己封闭在了厚厚的茧壳之中,从这糟糕透顶的精神状态来看,她担心她即将做出可怕的、不可挽回的事情。   最后她说,任何心理干预说到底都是他救,她寄望于这个曾令她无比刮目的女人能够先一步站出来,勇敢自救。   那丁勾似的残月还挂在天上,苏曼声又一次从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茫然地低头看自己,手心冰凉,身上湿了大半。   房间依然没开灯,那些网络上的言语酿成风暴之后,她就变得厌烦光亮与人声,倒也不是畏惧,就是厌烦。黑暗中,苏曼声听见浴室传来滴答滴答的清晰水声,循声走了过去。   推开浴室门,一簇微光扑面,苏曼声猛一下绷得全身僵硬,眼睛大睁如失了魂。   浴缸边缘点着三根蜡烛,一只破旧的洋娃娃放置在地上,她浑似活物,浑身带血,正似笑非笑地朝着她,望着她。   眼前的场景复刻了她记忆深处最恐怖无助的噩梦,苏曼声剧烈摇晃一下,几乎跌在地上。好容易站稳,恍惚间,她透过浴室的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陌生的眼睛,邪恶又疯狂。   小群被异声吸引,也摸黑来看看究竟,却不料自己那点蹑手蹑脚的响动一下惊动了浴室里的女人,苏曼声突然冲向她,完全失控地扭住她的肩膀,奋力甩晃:“是你干的,对不对?一定是你干的,对不对?!”   小群被这样的疯态吓住了,挣扎着想逃。但苏曼声扑上去,女孩被她扑倒了,额头重重磕在瓷砖地上,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漉漉流下。   女孩顶着厚重的齐刘海,伸手摸了一把脑袋,就沾得一手鲜血。   “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苏曼声已经濒临疯狂,不顾女孩已经受伤,仍跪在她身前,使劲摇晃她的肩膀。   “是……”小群本就头痛,更被晃晕了脑袋,这种刺激反倒催使她想要发声。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女人,哆哆嗦嗦地伸手朝她一指,用尽力气喊出来,“你……你自己干的!”   苏曼声人一怔,手一松,小群赶紧连滚带爬往后逃,已是害怕极了。   苏曼声木然站起身,回头凝望水已渐渐漫出的浴缸。妓女、帮凶之类的谩骂犹在耳边,全世界都觉得她有罪,可笑的是她自己也相信了。内疚、恐惧、悔恨等等负面情绪来回冲击,她突然笑了一下。   她想回到母亲的子宫,那个她出生之前栖宿的家园,她想被温暖的羊水包裹,就再不会有纷争与痛苦。   此刻,眼前这个装满温水的浴缸就像母亲的子宫。苏曼声看见,浴缸上还放着一把手术刀,冰冷,锋利,只要在手腕处划一下,她就可以回家了。   苏曼声慢慢拿起手术刀,正准备割腕,窗外突然红光大作,警笛声由远及近,警车成队而过。   紧接着,有人在屋外咣咣砸响了她的房门,听声音,是陶龙跃。   苏曼声从那种怔忪的状态中回过魂来,忙去开门。   不待苏曼声发问,陶龙跃就拽了一把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拽出了门,他边拽边喊:“刚刚有人报警!乔晖又作案了,就在你家附近,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法医!”   苏曼声被陶龙跃生拉硬拽带到了案发地,却听先他们一步到场的丁璃说,恰好有路人经过及时报警,受害人只是受了伤,这会儿已经送去医院了。   陶龙跃大吼:“乔晖呢?”   丁璃被他吼得耳膜一震,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跑……跑了呀……差一步就抓着了……”   陶龙跃大骂:“该死!又跑了!如果不赶紧把这个疯子抓到,他可能就真要无差别犯罪了,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女孩要惨死在他手下了!”   谢岚山也出了警,眼见又扑了个空,沉吟片刻便面色凝重地提议道:“茫茫人海也不知他藏在哪里,乔晖既然迷恋红裙长发,我们就有的放矢,安排一个这么装扮的女警来诱捕他归案。”   说着,就拿眼梢瞟了瞟丁璃。   直面交锋变态杀人狂,丁璃被吓软了腿,摇头摆手不迭:“不不不,我不行的……我、我只是个文职人员啊……”   陶队长发了话:“整个重案组就你一个女刑警,不是你上,还能谁上?!”   丁璃仍不肯就范,带着哭腔道:“他可是变态啊,我手不缚鸡的,上回卧底T姐的俱乐部,你们也没让我上啊……”   “上回是上回,”陶龙跃看了苏曼声一眼,“让你上就上,总不能让普通群众去犯险吧。”   “我辞……辞职还不行么……”   “你就这点出息——”   两个人用语言推来搡去的,反正一个以领导之威狠狠逼迫,一个宁死不从,苏曼声静静听着,突然开口:“我来。”   谢岚山与陶龙跃同时望着她:“你?”   上一秒她还差点做出傻事,这一秒警魂便已彻底复苏,兴许是职业习惯使然,兴许是骨子里一直就有这股劲儿,如春之种芽,压不垮淹不没,遇上一点契机,总是要冒头的。那些对所有受害者的愧与悔,对施害者的惧与恨,全都化作堂堂烈火,烧得她打算奋不顾身。苏曼声坚定地说:“相信我,如果这世上有人能把这个变态引出来,那一定是我。”   谢岚山问:“你打算怎么做?”   苏曼声想了想,说:“在街上诱捕太低效了,我要上电视,我要接受《东方视界》的采访。” 第110章 完美受害人(5)   上电视前,苏曼声就知道了,这是一场由宋祁连出谋划策的戏,她差点自杀的那一晚,并没有女孩遭到乔晖的攻击。   宋祁连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除沈流飞之外,没人知道苏曼声怀疑自己有第二人格,她只是把沈流飞提供的办法又告诉陶龙跃与谢岚山,赌的是苏曼声腔膛里那颗勇敢的心。   苏曼声很感谢宋祁连,这场戏来得及时来得巧,当头棒喝般令她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她打算上完节目、抓住乔晖之后,就将自己的病症全盘托出。   谢岚山也很感谢宋祁连,他对她说,不是你,老陶这会儿还在家里哭鼻子呢。   主意其实不是自己出的,宋祁连脸上泛起两朵彤云,倒有些不好意思:“本就是该做的。何况,我欠你一个道歉,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   看似化干戈为玉帛,又或者两人间从来就不该有那点罅隙,一开始很多问题她百思难解,一旦决定放下,顿时豁然开朗。宋祁连凝神望着谢岚山,突然大起胆子,伸手去抓握他的手。   散发淡淡幽香的女性肌肤触及他的手背,谢岚山一愣,倒也没把手抽回去。还当对方为那份心理鉴定报告内疚,他安慰似的反握住宋祁连的手,对她温柔微笑:“反正你要记头功,等案子结束了就让老陶请吃饭,叫上畅畅一起。”   想到再次约会的可能,宋祁连心口一阵狂跳,想笑又莫名胆怯,嘴唇半抿半开,一张脸明丽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沈流飞从来也没打算跟一位姑娘争功,何况答应守口如瓶,就如何也会做到。他在一旁看了片刻,竟觉得这样与姑娘接触的谢岚山也挺好。嗓子愈发干涩,退到更远些的地方,他问小梁要了根烟。   “我记得沈老师是不抽烟的啊?”小梁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掏着烟。汉海市局是有不少帅哥的,就属这位沈老师冷淡英俊得高人一等,跟他接触的人莫名都会觉我形秽,好像一对比,自己就低进了泥里。   沈流飞将烟咬进嘴里,也没点火,闻着烟草气息,他看着不远处的谢岚山与宋祁连,想着这瘾该如何戒掉。   苏曼声没上节目前也听说过《东方视界》的大名,国内最敢言他人之不敢的新闻节目,已经开播了七八年,始终坚持直播。主持人刑鸣素以精辟犀利著称,又不乏触动人心的人文关怀,再加上天生一副不输影视明星的好形象,他的追捧者众多,基本每期节目都能成为街谈巷议。   节目收视一向很有保证。何况她首次现身发声,网上必然发酵,苏曼声不担心乔晖看不到。   节目录制当天,苏曼声特意穿了一身红裙,还做了头发。她鲜以这样的形象示人,一头浓密似瀑的及腰黑长发,艳丽不可方物。应她要求,节目结束前给她留了一段自白的时间。   面对镜头与满场观众,苏曼声没有大发悲声,尽管以她这些日子遭受的,任何过激失控的情绪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   她目视观众,面色平静,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错。”   身为主任记者的郝思静就坐在台下,眈眈注视着她。   “因美丽被人侵害的我没有错,错的是把侵害原因归咎于‘裙子太短’的你们,因反抗无望而放弃反抗的我没有错,错的是只因没付出生命就指责一个受害者为‘荡妇’‘妓女’的你们……”苏曼声冷静对上郝思静的眼睛,不卑也不亢,“你们甚至比那些造成肉体伤害的强奸犯更卑劣,你们是精神上的施暴者……”   这番话太直接也太不好听了,现场导演怕苏曼声越说越激动,便用提示板提醒不在直播画面内的刑鸣控场,或者干脆就切广告。   台上的苏曼声,台下的郝思静,两个女人用眼神对抗的画面尽入眼底,刑鸣微一皱眉,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无声告诉编导:让她说下去。   “然而,我决定原谅。”苏曼声突地不再与郝思静交锋,她再次看向台下观众,“不是原谅并不值得原谅的你们,而是我不该为我曾经受到的伤害再受惩罚,我要原谅我自己。”   节目结束之前,苏曼声用目光在观众席上寻找到了陶龙跃,她笑望着他,淡淡收去最后一笔:   “因为我也跟这世上任何人一样,渴望爱与被爱,值得爱与被爱,从今往后我会昂起头,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   满场掌声。陶龙跃一下红了眼眶,怕被人看见赶紧擦了一把眼睛,然后跟随大家一起拼命鼓掌。   苏曼声下场的时候,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她返身找到刑鸣,感谢他给了自己畅所欲言的机会。这个主持人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论风格,确实犀利如剑;论形象,刑鸣与沈流飞同是冷面帅哥,沈流飞淡漠得近于寡情,他倒更像勾魂无常,带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   “老实说你肯接受《东方视界》的采访我挺惊讶,我钦佩你的勇气,在全国观众面前自揭伤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两年刑鸣升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管着上百号工作人员,也就还主持着一档《东方视界》,自己抛头露面找当事人的事情已经不干了。   他侧头看了郝思静一眼,然后认真注视着苏曼声说:“网上的那些暴力言论我看见了,我会彻查清楚,如果幕后发起者是我节目组的人,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曼声冲他一笑,说了声“也好”,就转身去找陶龙跃了。 第111章 善良的牙齿(1)   《东方视界》这期节目,网上引发的热度自不必说。考虑到小群的人身安全,苏曼声嘱咐陶龙跃把她送去与宋祁连母子暂住,耐心等着鱼儿咬钩。   从罗欣还有后来两位受害人的情况来看,一般在猎物进入视线两到三天之后,乔晖就会采取行动。所以《东方视界》那期关于性侵害的节目一经播出,重案组刑警就要求对苏曼声进行贴身保护。   但苏曼声拒绝接受这样的保护,认为目标太过明显,很容易被乔晖发现,从而功亏一篑。   想想也有道理,重案组刑警只能在苏曼声家小区外轮班蹲守,等着乔晖自投罗网。   乔晖估计很谨慎,警方连续熬夜蹲守一星期,都没见他露面。   初冬天黑得早,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小梁那辆破车停在街边,看上去就跟马路边一溜乱停的私家车没两样。今晚他和丁璃负责蹲守乔晖。   “今儿怎么只有我俩啊,”丁璃头一天参与这种行动,逢贼生怯,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小陶队呢?”   “陶队已经在这儿守好几天了,他伤还没好利索呢,再守下去又得进医院了。”小梁专心吸着珍珠咖啡,特浓咖啡搭配黏弹珍珠挺新鲜的,主要是他怕犯困,“再说今天老陶队出院,他一个儿子能不前后张罗么。”   “那谢师兄呢?”   “谢师兄也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天了啊,不能过劳死么。”一双锐利眼睛牢牢盯着车窗外,小梁视力好,两只眼睛都是5.0。他得一心多用,一边观察一边监听苏曼声家中的情况。   “那沈老师呢?”丁璃还是不死心。   “沈老师人家是专家,不是刑警,你这小丫头片子话怎么那么多?!”小梁回过头,用不拿奶茶的那只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专心监视,为人民服务!别说陶队让一有动静就联系他,我一个人对付乔晖就绰绰有余了,你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丁璃哪肯受这欺负,立马打回去。两个人打闹间,一个外卖员骑着他的电驴来了,这小区常有外卖员进进出出,红的黄的蓝的,哪家的都有。晚上七点多了,一天的送餐高峰时段已经接近尾声。   小梁任由丁璃噼噼啪啪地砸他胳膊,挡了两下就不挡了,他以个告饶的口吻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还要干正经事儿呢。”   “现在才几点?不可能这么早就来杀人吧。”   “那不一定,”小梁对于这种情况还是有一定经验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懂不懂?”   “到底能不能上钩吗?”丁璃揉揉脑门,撇撇嘴,“天罗地网哎,我要是乔晖我就不出现。”   “你看看现在满大街还有哪个姑娘敢穿红裙子、披长头发的,这种变态就跟瘾君子似的,闻见毒品的味儿一准儿会找过来。”小梁又吸了一大口咖啡,吧唧吧唧咬着珍珠说,“何况不是说苏法医跟他早就认识么,就更没理由不出现了。”   两人停下交流,监听器那边毫无动静。   “那你说苏法医在苍南案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沉默不了几分钟,丁璃又出声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网瘾少女,八卦魂难灭,依然是网上说什么她信什么,“网上不是都说她就是那个孔祥平的帮凶吗?”   “你还信这个?那个《东方视界》的女记者都被他们领导开除了——”小梁突然睁大双眼,喊起来,“那个外卖员进去多长时间了?”   监听器那头悄无声息。小梁意识到不对劲,又扶着耳机仔细听了下,这小区的野狗夜夜都吠,此刻都能遥遥听见两声,没理由耳机里一点声音没有。   小梁立即下了车,对丁璃大喊:“赶紧给陶队打电话!”   在陶龙跃他们看来,苏曼声是以乔晖最为痴狂迷恋的形象出镜,作为诱捕他上钩的饵,但她本人更相信自己在节目中的表现才是关键。以她与乔晖的古怪关系判断,她说出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是背叛了自己孩子的“母亲”——一个愤怒的孩子当然是有理由来兴师问罪的。   由于相信自己人格解离,为免自己会不受控制地给乔晖通风报信,所以苏曼声主动上交了所有的通讯工具,并要求重案队队员对她家实施监听。   听见有人潜进了自己的屋子,苏曼声自黑暗中起身,关掉了监听设备。她依然身穿一袭艳光四射的红裙,但为了方便战斗,她用刀子裁掉了裙子的长摆,露出结实修长的大腿,凛凛如女战神。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受害者,一个潜在的施害者,一个警察。   身为女人,她已经站了出来,力争让所有遭受同样侵害的女性们敢于发声;身为受害者,她必须为自己讨回公道;身为潜在的施害者,她打算以鲜血为自己赎罪;身为警察,她时刻准备牺牲。   厅里没有开灯,月光泻进窗户,留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光斑。苏曼声刻意让卧室留了灯,放了用以舒缓神经的轻音乐,以消除乔晖的戒心,引他上套。她自己则找到一个卧室附近的角落用以藏身。   她想,等外面监视的警察发现异常时,屋里只会有两种情况,乔晖死了或者乔晖重伤她死了,但无论哪种情况,这个变态杀人狂魔今晚都跑不了了。   房子很大,也算空旷,脚踏地板的细微声响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个潜入者果然循着灯光来了。   苏曼声握紧了手里的刀,平日里她常去自由搏击馆训练,不像普通女性那样拥有柔软如水的身体,此刻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紧张地发力,身体崩得很硬。   空气越来越冷,对手越来越近,她高挺的鼻梁沁出汗珠,提醒自己小心控制呼吸,要在最恰当的时刻向对方发起攻击。   一个人影先在地板上露了点头,渐渐拔高、长大,苏曼声伺准时机,扑了出去。   刀光一闪,乔晖本能地闪躲一下。一刀扎在肩上,他痛得低吼一声,猛一回头,一张血淋淋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极致的恐怖与恶心,苏曼声一个闪神,就被乔晖挥动着手里的金属竹节棍,狠狠砸在了太阳穴上。   伪装用的外卖箱与头盔都扔在了屋外,这金属短棍是他藏在外卖箱里带进来的,也是他一直用来侵犯那些女孩的工具。   苏曼声头晕眼花,踉跄后退两步,站稳了,又扑上去拼命。   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或者更贴切地说,他们正在撕扯、切割、镟绞。   刀掉了,棍子也掉了,面具烂了,裙子也烂了。乔晖发了疯,苏曼声是真搏命,虽然体型悬殊,但她不落下风,她更灵巧,也更专业,她不怕疼,也不怕死。   两个人又一次倒了下去,苏曼声用大腿夹住这个男人的脖子与他在地上翻滚。   乔晖被勒得极难受,却不敢贸然张嘴出声,既怕声音招来警察,又怕脖子很快得被这股恶力拧断。倒地厮打一阵,苏曼声找准机会,翻身而上。她骑跨在男人的胸口上,岔开两条腿压制住他的手臂,用全身力量令对方动弹不得。她摸到先前掉落的刀子,打算给他致命一击。   男人开始讨饶,不停地说“对不起”,说“我不敢了”,他想趁苏曼声停顿犹豫的时候故技重施,用藏在袖口里的手术刀捅她的动脉。   “对不起,我是畜生……我再也不敢了……”乔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去摸自己的手术刀。   “没错,你是畜生。”在对方向她发起攻击前,苏曼声毫不犹豫地一刀刺了下去,划开了这个男人的喉咙。   鲜血顿时喷射出来,溅满了墙壁,也溅满了她的脸,垂死的男人抽搐起来,丑陋无比。   苏曼声低下头,揭开了男人那张可怖的面具,盯住面具下那张脸。乔晖原本生得也算高大周正,但死态非常丑陋,满脸猥琐的哭相。原来人人生畏的人皮杀手,也不过是个只敢躲在面具背后的可怜虫,她站起身,非常轻蔑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窗外警灯的红光闪烁,苏曼声一把拉开窗帘,在扑入沉闷屋子的微风中仰起头,用一张浴血的脸迎接最皎洁的月光。   卧室里流淌出来的音乐依然轻柔舒缓,她听见外部世界的狗吠声、警笛声、围观者的叫喊声与脚步声,还有来自自己胸膛中那强烈有力的心跳声。   千百年,好像久远至万物起始的那一天,这里一直生活着这样一群人,她们是孱弱的妻子,隐忍的母亲,孤独的女儿,她们温柔又宽容,面对张牙舞爪的世界,仍然报之以最大的善意。   但善良是应该有牙齿的。   陶龙跃赶到的时候,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苏曼声擦了擦乔晖喷溅在自己脸上的脏血,但止不住自己的鼻子与嘴角不断流出的血,她一瘸一拐地朝她的爱人走过去,冲他淡淡一笑:“这样是不是不好看了?”   额头、颧骨肿得厉害,牙齿都被口腔里的血染红了。   陶龙跃紧紧拥抱住这个女人。他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几乎是哽咽着说:“这样也好看,你一直都好看。”   第二天,苏曼声在陶龙跃的陪同下去市局自首,她把项链、十多年来的信件还有那块人皮都交给了警方,她坦诚她认为自己是多重人格分裂者,从信的内容看,也是她诱使了乔晖剥皮杀人。   苏曼声很坦然,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会随此而来的一切法律后果。   然而,从技侦组那里得来了一个惊人的反馈,这些信前后跨越了十多年,有些信纸虽然做旧了,上头的笔迹也刻意做了变化,好像随写信人年龄的增长而日趋成熟,但它们其实全都书写于近期。换言之,信上的字迹是乔晖的不假,却是他在同一段时间里集中书写的。   更惊人的是,重案组随之去苏曼声家勘查情况,发现苏曼声的水杯里被人下了药。她最近频繁发作的头疼、精神恍惚、情绪抑郁都是源于一种名为甲氟喹的药物,该药甚至会引发人的自杀意念。 第112章 善良的牙齿(2)   原以为乔晖死亡,这起连环奸杀案就当尘埃落定,但苏曼声既然没有人格分裂,也确与乔晖素不相识,乔晖口中那个指使他干下一切恶事的“母亲”就另有其人了。   重案组紧急开会,谢岚山以手指摩挲下巴,分析说:“苏曼声本人就是医生,为了不被她识破,只有长时间、小剂量地不断下药,也只有一个人能办得到。”   一针见血点出,沈流飞点头说:“我们遗漏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虽说如今案情明了,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小群,谢岚山仍觉不可思议:“可她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苍南案发生时她都还没出生,她哪来的那么多连警方都不知道的信息。”   沈流飞皱眉思索片刻,提了一个相当大胆的假设:“看上去十四五岁不表示真的只有十四五岁,你忘了么,她在普仁医院时就曾大喊大叫地拒绝接受详细体检。现在想想,应该是怕被医生发现她曾生过一个孩子的事实。”   陶龙跃都听懵了:“孩子?你说的这个孩子就是乔晖吗?”   沈流飞说:“因为苍南案中,犯人孔祥平的家中曾被查出一些女性用品与婴幼儿用品,我们一直以为苏曼声就是乔晖精神上的那个‘母亲’,从他们的年纪推测他们相识于彼此幼年,随后一直与苏曼声的另一人格通信保持联络。然而孔祥平一直未婚,孩子可能是他偷来的,捡来的,也可能是他与某个被他绑架于地下室的女孩生育的。而那个人就是除苏曼声外苍南案中的第二个幸存者,也是今天这整起连环杀人案件的主导者。”   陶龙跃惊道:“难道那个人就是小群吗?”不是不肯信,而是实在听来天方夜谭。这个看上去天真稚嫩的女孩子,见谁都怯生生的,唯独对他依赖又亲近,谁能想到竟已是一个年近四旬的恶毒妇人。   谢岚山继续说下去:“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时隔二十多年,凶手才开始模仿当年旧案的手段杀人。因为乔晖刚从他的城市来汉海读医大研一,跟着儿子一起来的小群很可能某天在街上看见了苏曼声。”   陶龙跃还是无法理解:“那她为什么对曼声有这么畸形的恨意,要设计这样恐怖精密的手段来逼她自杀?当年的小嫚应该跟她一样也是受害者吧?”   谢岚山现学现卖:“无非是愿他人不幸的恶毒心,愿自己快乐的自私心,我有个猜测,小群可能有斯德哥尔摩情结,她真的爱上了孔祥平,所以对造成孔祥平死亡的最后一个受害者苏曼声满怀恨意。”   倒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陶龙跃说:“这些暂时都只是推测,不管怎么说,先把小群带回局里问问,一切就当真相大白了。”想了想,他补充道:“她现在应该还在祁连家里,当时为了诱捕乔晖,我们跟她说要让她住祁连那儿接受心理治疗,送她过去了。”   沈流飞看了看时间,突然皱着眉问:“《新闻中国》是几点?”   沈老师自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回来,没有准时准点收看新闻的习惯,但却知道今天的《新闻中国》即将作为官媒报道人皮杀手乔晖身亡的消息——而宋祁连正是名义上这个出谋划策的人。   这等于让一个变态杀人者与自己的仇人同檐居住,谢岚山也意识到情况危急,脸色一变,扭头就往门外跑。   时值下班高峰期,满街滞涩如龟爬的车流,就算拉响警笛也未必能在路上畅行无阻。救人如救火,沈流飞出声喊他:“谢岚山,我送你过去。”   天黑了,黑得像深渊,电视里播放着今天的《新闻中国》,宋祁连正在厨房给两个孩子做饭。她认真地洗,切,煸,炒,灶前香气缭绕,油烟滋滋作响,她隐隐听见那个人皮杀手乔晖好像落网了。   两道热腾腾的家常菜,清炒的蔬菜清蒸的鱼,还煲了一锅红枣乌鸡汤,小群一直都偏好清淡口的,儿子最近嘴里长溃疡,也不适合吃得太过浓油赤酱。   “小群,畅畅,吃饭了。”摆好碗筷,宋祁连冲孩子们的屋子喊了一声,但无人回应。   她感到奇怪,往客厅里寻去,猛然听见浴室里传来咚一声响,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卧室门一推开,就看见儿子被人封住嘴巴,捆住手脚,扔在了大浴缸里——刚才那一声响,该是他奋力求救蹬腿的声音。   宋祁连惊呼一声,刚想上去解救儿子,身后一个黑影近前,用一个玻璃水瓶将她砸倒了。   宋祁连挣扎着想爬起来,后脑勺再次遭遇重击,这一下比刚才更势大力沉,她登时血流如注。   玻璃水瓶碎裂落地,宋祁连被砸得头晕眼花,一时再站不起来。她勉力向着儿子爬了两步,挺身回过了头。   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攻击者竟是小群。   “女孩”早就关掉了她的手机,随手扔在地上,她居高临下地、一脸冷笑地注视着她,说:“你们怎么会以为操纵乔晖杀人的是苏曼声呢?”   宋祁连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正面对着一个无比凶险的境况,她顺理成章地推断出一个结论,并试图用心理学的角度来开解眼前这个心怀杀意的少女:“遭遇侵害不是你的过错,斯德哥尔摩情结是在你这样的绝境下会自然产生的心理,所以你不必有负担,你也不必让自己屈服并沉沦于那个暴虐变态的人,你相信我,专业的医生会帮助你康复的……”   “专业的医生?你吗?可你连我是装的都看不出来。”“女孩”尖声尖气地笑起来,弯下腰拍了拍宋祁连的脸,“小姑娘,你太年轻了。”   宋祁连这才意识到,小群的声音并不太符合她的年纪,显得干涩而粗糙。   “长时间的伪装是很累的,但是如果我不装作精神奔溃,你们肯定会盘问不休,我很快就会穿帮的。”小群或者说这个真名并不叫做小群的中年女人,随其眼神的变化,容貌竟也变化起来,变得戾气深重,恶毒又成熟。她恶狠狠地踢了宋祁连的下腹一脚,咒骂道:“你个乱出主意的贱货,你害死的那个人是我的儿子!” 第113章 善良的牙齿(3)   宋祁连因腹部的剧痛蜷缩起来,痛苦地问道:“谁……谁是你的儿子……”   “你个蠢货还不明白吗,在我身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知所谓‘人质情结’,我爱我的儿子,也爱我的丈夫!”“女孩”又一次大力连踹了对方几脚,然后她蹲下身,用胶带将女人绑住,她一边动作一边说,“从头到尾我都是自愿的。那年我还不满十四岁,我跟外婆舅妈住在乡下,我爸我妈带着我两个弟弟在大城市里打工,他们倾尽所有让那两个成天流鼻涕的蠢货过上好日子,却从来对我不闻不问。我舅妈觉得女孩子没必要读那么多书,想叫我辍学出去打工或者干脆找个乡里的老光棍结婚,这样她的儿子也可以沾沾光,拿聘礼的钱买一双名牌球鞋了。”   “后来我遇见了他,他是镇上的支援医生,他很高大,谈不上英俊但很有风度,就像《那个杀手不太冷》里的让雷诺——对了,那电影也是我在他的宿舍里看的,我们一起趴在床上,头顶着头看录像,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晚上回去闷在被子里哭了一宿。他给我买洋娃娃和红裙子,还跟我讲男人女人下半身的那点事——以前我就这些事问我舅妈,因为我老看见她半夜溜出去,邻居也老有闲话说她耐不住我舅在外打工的寂寞,偷偷跟村干部睡觉。可我舅妈一听这些就变了脸色,她拿剪刀绞了我的头发,说我不学好……没多久他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支医了,想到再没人能像他这样逗我笑,所以我就决定跟他私奔。”   “刚私奔那会儿我看到警察就害怕,担心再被捉回去,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报警,他们应该很为摆脱一个拖油瓶感到高兴。没多久我就怀孕了,当然我也发现了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小癖好,所以我帮着他把那些女孩子骗到家里来,供他虐杀取乐。我藏得很好,没人知道我的存在,他在乡里也很受人尊敬,没人会怀疑他。这样的日子本来非常美好,可是他背叛我了,他真的爱上了那个小贱人!他对我越来越不感兴趣,所以我只能杀了他,我给他下了一点安眠药,趁他醉酒泡澡的时候拿刀划开了他的动脉……”   起身走到浴缸前,“女孩”打开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柱击打在男孩身上,男孩又试着挣动一下,然而浴缸太滑了,他再次徒劳地跌倒。   “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也要杀了你的,”“女孩”微仰起脸,又掐着嗓子娇滴滴地说话,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我要让你亲眼看见他怎么在你面前慢慢淹死,而你这个蠢透了的心理学家却无能为力。”   宋祁连开始流泪,求饶道:“小……不管你叫什么,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我理解你打小就感到孤独,感到不被需要,我只想帮助你,如果你要报复冲我来,别伤害我的儿子,好不好?”   “女孩”一脸鄙弃地摇了摇头,啧了两声。与这对母子住了近一星期,她似乎对这种所谓专业人士的心理分析产生了兴趣,也盯着宋祁连上上下下一通打量:“你是圣母吗,那么喜欢帮助别人?你为什么不分析分析你自己呢,你像一条发情的母狗一样等着那位谢警官再次骑跨到你的身上,可却悲惨地发现他现在对你不感兴趣了,你感到被侮辱、受背叛,你嫉妒得要命,愤怒得想死,所以最后你决定写封什么心理鉴定报告去毁了他……爱情都是盲目又自私的,你也并没有比我高尚多少。”   宋祁连不容这样的诋毁,大声否认:“我没有!我从来没想毁了他!”   “突然的音调上扬表明你很心虚,你在撒谎。”“女孩”盯着对方的眼睛,突地阴阳怪气地扯动嘴角,“你看,我也可以这么像模像样地分析你。”   浴缸里的水位渐渐升高,男孩的鼻子还露在水面外,但离没顶之灾已然不远了,宋祁连虽然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但心里隐隐有个念头:谢岚山会来的。   宋祁连意识到,这个病态的女人享受发号施令的快感,她决定顺从她那畸形的操控欲来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她一面不为对方察觉地挣脱自己捆手的胶带,一面以一副视对方为自己导师的模样说下去:“是的,他不爱我了!我每天坐立不宁,头昏脑涨,就想着怎么报复他。也许我应该早点认识你,你能给我一个比写心理鉴定报告更好的法子……”   病态心理得到满足,“女孩”果然笑了,笑得手舞足蹈,非常癫狂。   “我花了大力气才将他养大成人,他跟他父亲有很多地方都很像,结果他竟也学着他父亲的样子想要忽视我,想要逃离我。他高中时期给她班上的女孩子写情书,所以我就绑了那个女孩,给她穿上红裙子,展现给他看他父亲最喜欢的那个形象,然后就逼着他当着我的面虐杀了她。幸运的是女孩的尸体一直没被人找到,而他也跟他爸一样产生了某种这方面的兴趣……他惧怕我,厌恨我,当然,我认为他也是爱我的……”   宋祁连及时挣脱了胶带,听见窗外机车声由远及近,忽地对“女孩”喊出一声:“你听,他来了!”   趁小群瞥向窗外检查情况的时候,宋祁连用劲全力站起来,一头将对方撞翻在地。然后她从浴缸里抱起已经被冷水淹没了的儿子,夺门而出。   “女孩”爬起来,拿了把刀追在她的身后。危险步步紧逼,宋祁连迸发出惊人力量,抱着儿子往楼下狂跑,正撞上大步上楼的谢岚山。   看清了这张英俊又焦急的脸孔,宋祁连热泪一下涌出,不再感到疲倦与疼痛,她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   小群提着刀已经追了过来,一见谢岚山,扭头又往楼上去了。   “阿岚,先救畅畅!他、他没呼吸了……”   谢岚山已经几步追向了小群,听见宋祁连的呼喊声突地一滞,又准备返回来,沈流飞及时快步赶到,对他喊:“你去擒凶,我来救人。”   谢岚山人高腿长,快步追赶上去,“女孩”无路可逃,只能被他逼上了天台。   “女孩”踩在了天台边缘上,在楼顶呼啸的夜风中,挥着刀对谢岚山大喊:“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谢岚山没有开枪,也没有继续逼迫这个女人,他停在了原地,劝说对方放弃抵抗,自首减刑。   这个女人确实年轻得令人瞠目,但当她不刻意收敛表情伪装成一个年轻女孩,她这张脸便显出了狰狞与老态,经由眼下这齐头帘长直发的装束一衬托,愈发显得格外怪异而恶心。   “女孩”还在四处张望,试图找出一条逃生的道路,她挥着刀狡赖:“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苏曼声!如果不是她勾引我的爱人,我们一家三口原来是多么幸福!凭什么她造成了这一切悲剧还可以重新开始,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你恨错人了。”谢岚山往前走了一步,淡淡说,“你该恨的是孔祥平,是因重男轻女疏于关心你的父母,以至于一个这么卑劣变态的男人用一条红裙子就骗取了你的童贞与爱情。遗憾的是,他对你却从来没有爱情,他也不曾爱过小嫚。我想他之所以留下你们没有杀害,是因为他不仅是个极端性变态者,还是个肮脏丑陋的恋童癖。”   ”你胡说!”“女孩”濒于疯狂地叫喊起来,“他是爱我的,那个贱女人出现之前,他都是爱我的!”   “这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谢岚山冷漠地耸耸肩膀,以示自己对对方深感陶醉与感动的爱情全无兴趣,他说,“这只是一个孤独自卑的留守少女找错了自己的性启蒙老师。”   半生关乎爱情的信仰一朝崩塌了,小群发了疯似的朝他扑过来,谢岚山轻松一记闪避,紧跟一脚侧踢,就将对方手中的刀子踢飞了。   小群飞身去夺刀,一下没站稳就从楼上掉了下去,亏得谢岚山及时上前,在她坠楼的前一秒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耳旁风声呼啸,双脚悬空于二十层高楼之上,死亡的阴影随时可能将其吞噬。“女孩”开始害怕了,奋力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对头上方这个警察说:“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确实身板娇小,提在手里几乎没什么重量。只要对方不乱动挣扎,谢岚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拉上来,当然他也正准备这么做。   “女孩”为了给自己生存下去的可能增加砝码,她继续哭泣讨饶:“我是个精神病患者,我年幼时被孔祥平那样的变态性侵,受过巨大的心理创伤,警察叔叔,你救救我,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吧……”   “不,你不是精神病患者。”谢岚山的眼神一刹暗了下来,令正面对着他的这个“女孩”也感到非常诧异,这个男人飞身救她的时候分明全依本能而为,可现在的眼神却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真的是精神病患者,不信我们可以做司法鉴定。”“女孩”对自己很有信心,她这次可以巧妙地瞒过一些警察与心理学家,当然也可以瞒过下一次,何况她本来就有这么一段悲惨的经历作为背书。   而精神病患者是不用受到法律制裁的。   “司法部有个数据,那些重大恶性刑事案件中,刑释解教人员的重新犯罪率超过七成,”谢岚山依然拉着“女孩”的手腕,微微蹙眉注视着她的眼睛,淡淡说下去,“而对于你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魔鬼,再犯罪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他的额发本就有些长了。因为这个俯身救人的姿势,额发被夜风轻轻拂送,时不时就要遮住他的眼睛,以至于他的眼神忽明忽暗的,难有鲜明的界限。   “就算是这样,你又能怎么样呢?你是一个警察,你的责任是将我绳之以法,至于法院最后会怎么判,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女孩”以个傲慢的姿态动了动嘴角,挑衅地对上了对方的眼睛——她以这样的姿态大胆宣战,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停止杀戮。   然而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狠狠受了一惊。   这张英俊的脸孔笼罩在一团夜晚的雾气之中,尽管当头的月亮非常明亮,但“女孩”还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看花了眼,这个身为警察的男人居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极浅,却极美,既充满了圣洁与纯净交织的一种神性,也像一个乐于杀戮的魔鬼。   陶龙跃带着小梁他们也终于从艰难的路况中杀将过来了。他刚从自己车里下来,还未疾奔上楼,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他循声回头,握枪的手便松了一松,极度的震惊以身体上的不适反应表现了出来,他恶心欲吐,呼吸也在瞬间停滞。   小群摔死在了离他不足两米的地方,双目爆瞪,脑浆四溅,跟全身脊骨都被抽离了一样,“啪”地烂在了地上。   陶龙跃僵在原地,冷冷看着这个坠楼而亡的女人。谁说“落花尤似坠楼人”,明明是杜牧诓了你,不知是不是垂死者本能的反应,女人的脸孔与肢体开始抽搐起来,他看见这个女人眼球充血,死未瞑目,可她脸上竟无一丝垂死之人的恐惧,反而露出一种极为古怪安详的笑容。   一个魔鬼在临死之前见到了与自己同样的魔鬼。 第114章 善良的牙齿(4)   陶龙跃匆匆上楼,正逢谢岚山从天台上下来,他脸色平静地说,嫌疑人拒捕跳楼了。   这四平八稳的情绪一览无余,陶龙跃还想问什么,但谢岚山答兴寥寥,已经与他擦身而过了。他来到了宋祁连的身边,关切地问她跟孩子的情况。   小刘畅刚被沈流飞救治苏醒,一见谢岚山,就特别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谢叔叔,我没跟你白学水底憋气呢,我刚刚在水里憋足了三分钟!”   宋祁连也看见了谢岚山,她泪流满面地扑上去,用满腔膛的炽热感情紧紧拥抱住他。   “你和畅畅没事就好,不用再担心——”   谢岚山话还未完,宋祁连已经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覆上了自己的一双唇。   女人的嘴唇如此馨香柔软,吻得却是热烈动情,毫无章法。谢岚山微微吃惊,瞪大了眼睛,虽未以唇舌同样热情地回应对方,却也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她推开。   陶龙跃也被这一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看沈流飞。沈流飞倒没什么过激反应,一贯的无晴无雨,微一垂眸,转身走了。   晚上十点多钟,倦鸟归巢时分,一些夜生物从蛰伏的状态中将将苏醒,城市流光溢彩。沈流飞没想回家,不断地扭转机车手把,将引擎调至最大功率。   油门逐渐到底,时速近于爆表,他与耳边的风声竞速,飞驰过一街密密麻麻的灯火。   月移花影乱,眼前是迷离梦幻的城市夜景,可方才所见一幕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沈流飞又拧眉头,车速更快了。   他有阵子没去搏击酒吧了,不知怎么,今天就想发泄一下。   酒吧老板见他过来自然高兴,殷勤招呼道:“沈老师,久没见你来了。”   沈流飞淡淡“嗯”了一声,随意扫了一眼酒吧里坐着的人,一直挺闹的氛围突然就安静了那么十几秒。   这人俊美得十分打眼,一身淡漠矜贵的派头逾于众生,可谓既惹异性眼馋,也招同性激赏。酒吧老板跟沈流飞算熟识的,不比旁人这么没见识。他倒是一直觉得这位沈画家气质过于忧郁,脸跟神态也全然不符,好比你看他这张脸,说他十七八岁可以,可转头再看他这副眼神,说他七老八十也行。酒吧老板不介意热脸相贴,还是客气:“有人慕名而来,问了你几回了,就想跟你打一场。他今天恰巧也在,要不我给你们安排一下?”   沈流飞点了点头,又说:“护具不在身边。”   一念而起,也没个周全准备,不过既是纯发泄,戴不戴护具就不打紧了。很快老板就领来了一个大块儿的男人,介绍说叫阿迅,也是职业拳手来赚外快的,听上去已经在这搏击酒吧蹲守他好几天了。   阿迅大鼻子大眼,皮肤是油汪汪的深棕色,很有几分东南亚土著人种的特点。他比沈流飞还略高出一点,一身肌肉结实遒劲块田似的,一双眼睛更像极了精钢开刃的好刀,瞧来必是个狠角色。   没成想中看不中用,沈流飞连便于近战的衣服也没换,就动如飞电,几招把人打趴在地上。   阿迅半晌没爬起来,屈膝跪地,捂着肚子哼哼唧唧。沈流飞略感歉意,为发泄心中不快,他这回下手有些没了轻重,结果把别人揍得不轻,自己也没觉出多少舒坦来。他轻喘口气,调整情绪,然后向着阿迅走过去,很有风度地冲他一伸手,想把人拉起来。   哪知这个阿迅狗急跳墙,装模作样地朝沈流飞递出一只手掌,忽地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早藏好了的小刀,猛一抬头,就朝沈流飞的腹部就扎了过去。   本就烦躁得两眼不见周遭事,这一击愈是来得猝不及防。也亏得反应还算及时,他往后避退的同时以手抵挡——刀没扎进身体,却把他的左手手掌捅了个对穿。   鲜血漉漉而下,围观群众齐声惊呼起来,阿迅飞速从地上爬起,连冲带撞地跑出了酒吧。   酒吧老板慌乱之中报了警,谢岚山还没到家,就听说了这搏击俱乐部里的恶性事件。   运气不赖,这一刀没伤及手掌的重要神经,损伤的肌腱休养个三周左右就能完全恢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谢岚山火急火燎赶回了家,推门而入,见沈流飞正坐在床前,手肘支着膝盖,身子微躬下来。他静静平视前方,不知所想。   将平日里的风流轻佻自脸上收得干干净净,谢岚山走过去,单膝跪在沈流飞身前,自说自话地拆了他左手上已经包好的纱布,从兜里摸出个小药瓶,打算重新给他上药。   他说,这是警队里专用的特效创伤药,一些破皮出血的小伤,一擦就好。   小心翼翼解开绷带,就看见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血尚未完全制住,特别惨烈骇人。谢岚山心揪着疼了一下,眼眶也随之发烫,他一低头,把拧开的药瓶扣在了沈流飞的掌心上,一股脑地把里头的药水全灌向他的伤处。   这个时间去拳台跟人格斗就够不可思议的,偏偏还失察受了伤,谢岚山稍一琢磨,就意识到是那个吻坏了事。   他嫌他不爱惜自己,边敷药边嗔怪道:“拜托,你好歹是个艺术家,还靠这手拿画笔呢,以后跟人打架的事情能不能交给我?”   这药水灌入伤口,竟比被人一刀贯穿还痛出百倍,沈流飞咬牙强忍不住,突地一皱眉,问谢岚山:“你上的什么药?”   “警用辣椒水。”谢岚山仰起脸来,冲沈流飞很是人畜无害地笑了笑,“无毒无害无副作用,专治各种不坦诚。”   “什么!”伤处又是一阵钻心入骨的疼痛,还夹杂一种令人难忍的奇痒,跟千万虫子在肉里啃咬肆虐似的,沈流飞面无异色,但音调提了几度,显是要动肝火。   “疼才长记性,你这条命早不是你一个人的,不准这么随意糟践。”谢岚山将沈流飞的伤手牢牢扣在自己掌下,又将刚才卸下的绷带替对方重新包了回去。他抬头再次微笑,认认真真说下去,“我会永远在意祁连,她就像我的姊妹,我的至亲,我愿意尽全力护她平安康乐,但你跟她是不一样的。”   他跪在他的脚边,将自己脖子上的子弹项链解下来,一圈一圈缠绕于他的伤手上,接着又如获至宝般一遍一遍吻他的手心。   记得我爱你。   记得要记得。 第115章 善良的牙齿(5)   这夜两个男人温存亲热了半晌,谢岚山这儿是越亲热越心火难捱,但顾忌沈流飞受了伤,到底不舍得乱来。   他抬眼贪婪地在他身上梭巡,从那清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一直滑至他起伏的喉结与胸膛,最后落定在他裤门的拉链处,谢岚山突然弯眼笑笑:“小沈表哥,我亲亲你吧。”   说亲就亲,手指一碰拉链,轻松解开了那处的禁制。   以前情到浓时倒也这么没上没下地瞎亲过,但多半时间自己才是那个享受惯了的人,谢岚山基本没这方面的经验,刚要低头张嘴,忽又抬头说:“咬疼了你可别怪我。”   沈流飞伸手一摁他的脖子,强行让他低头,自己的喘息已经重了:“熟能生巧,以后有你练的时候。”   认认真真地啄着,吻着,两颊肌肉无章法地用着劲儿,谢岚山一手帮扶着自己替人办事儿,一手与沈流飞那只伤手十指交扣。他包扎的水平一般,甚至把这只好看极了的手都包丑了,倒是那根链子在沈流飞腕上缠了两圈,像一条别致的手链。   没来由想到初识那天的一声“执子之手,将子拖走”,谢岚山忽地牙齿用力,听见沈流飞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喘息,顶在喉咙口的东西猛地跳了跳,险些都教他含不住了。   咽下口中微腥的液体,又仰头看沈流飞,这人眼里湿气氤氲,一张脸难得显出几分暖色,好像融进了这片美丽朦胧的月光里。   唇边还溢着点点白浊,沈流飞伸手去拭谢岚山的嘴角,指尖在他唇上温温柔柔反反复复地摩挲几遍,然后轻轻一揪他的头发,俯身凑前,与他深吻。   与喜欢的人这么亲近不但不怪异、不恶心,相反还很是甘之如饴,谢岚山自认事儿办得挺不错,一高兴就伏在了沈流飞膝边,也不顾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的脸面与气概,闭着眼,拿脸去蹭沈流飞的膝盖与大腿,无尽缱绻。   月光透窗洒进来,斑斑驳驳一地银箔。两个人如此偎靠着静了好一会儿,沈流飞突然开口说:“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家里的事情?”   谢岚山闻言抬头,望着对方,眼里带上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流飞垂着头,注视着谢岚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一起令人闻之惊心的灭门惨案,在这当事人口中倒成了一桩言谈自若的旧闻,听上去沈流飞跟母亲关系亲近,跟父亲关系淡薄,他谈到母亲的时候语调会放缓一些,他管他父亲叫“那个男人”。   他告诉谢岚山,警方的侦查方向一直有错,以为是他表叔杀了人,所以真凶当时没有落网。直到表叔尸首出现,潜逃十七年后的凶手才因为再次犯案而被抓住。   一番简单描述令谢岚山受到的震动依然不小,原先一直想完完整整进入他的生活,此刻闻言他却心疼起来,问:“你一定恨死了那个凶手了吧?”   “倒也没有。”沈流飞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细想一下,还真没有,他淡淡说,“因为对我妈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谢岚山感到讶异:“怎么说?”   沈流飞有了些倦意,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说:“我幼年所有的记忆都是她被那个男人殴打,她几乎就没有不受伤、不青肿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打我,也打我弟弟,有过几次我妈想要离开,可那个男人说他会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死,她只能为了我们苦苦隐忍。她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过得非常压抑,我劝过,甚至恨铁不成钢地骂过,但她心太软了,很容易就再次落入那个男人架设的谎言之中,她总觉得日子可以捱下去,可日子是过的,不是捱的。”   谢岚山再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默默听完这些,也上了床,与沈流飞躬身侧躺,前胸紧贴后背。他环抱着他,把脸埋入他的颈间,旋即轻轻握住他的伤手,与他一同入梦。   沈流飞养伤的头几天,谢岚山又去搏击酒吧,他干过这么些年的缉毒警,有些相熟的线人。他让他们帮他打听拳手阿迅的住处。   阿迅自知闯了祸,躲了这么两三天,见没个警察找上门,又闲得皮痒,约上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吃火锅。   入乡随俗,也吃惯了红油沸汤涮羊肉,自己准备好烧炭的铜锅,又备下蔬菜、羊肉、海鲜各类的食材,地点选在一个偏僻厂区的简易大棚里,人齐活了就开吃。   正是红油滚烫炭火旺,围着小木桌的六个人刚吃上两口,大棚外突然进来一个人。   谢岚山率先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冲一屋目瞪口呆的男人很是有礼有节地笑了笑:“The party is over.”   一听是警察,阿迅明白是来找自己的。又见只有谢岚山一个人,便冲左右使了个眼色,除他外的五个男人就站起来,面露凶相地向着谢岚山围拢过来,显然是想袭警。   似也不怕被这些人群起而攻,谢岚山扫视这些拳手一眼,看着其中半数都不像国人,客客气气地微笑说:“中国有句话,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找阿迅的,各位就别多事了。”   这些个多多少少都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看着凶神恶煞耀武扬威,但到底还是怕警察的,所以以绝对人数优势围住了谢岚山,却只敢踩着猫步似的小心打转,没一个真的动手。   别说五六个拳手他不放在眼里,就是再加一打,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谢岚山嫌他们磨蹭,眼睛看定了阿迅,不躲不绕目不旁视,直接就从这群人中间走出去。   这么嚣张可就真是讨打了,阿迅喝了一声“上啊!”一个小个子、棕皮肤的男人就抄起一个板凳,朝谢岚山的脑袋直劈下去——   直到灯光下凳子的阴影泻在肩上,谢岚山才闪身避开,转身就是一脚蹬地横踢,正中对方肋部。被踢着的那人当即瘫软在地,痛嚎起来。   谢岚山低头看了那小个子男人一眼,笑着问在场众人:“还不滚吗?”   一脚制胜,摆明了不是花架子,众人立马作鸟兽散,只剩那个阿迅,被谢岚山堵住了去路。   “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被沈流飞揍得那些内伤还没好透,阿迅看得出自己不是来人的对手,只能用中文认怂道歉,边后退边说,“真的对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谢岚山挑眉一笑,逼近一步,一脚踹翻了小桌子,滚烫的火锅汤水溅出来,阿迅躲闪不及,一屁股跌在地上。   谢岚山捏了捏拳头,关节咔咔作响,踩过一地油腻腻的蔬菜丸子,又冲对方笑了笑:“你可以还手的。”   “我自首还不行吗,你铐上我,带我回局子吧……”   “那是好警察做的事情,I'm a bad cop.”谢岚山眼神忽地一暗,流露出令人心悸的凶狠之态,他冷冷地说,“他是一个画家,你怎么敢伤了他的手?”   明明看着是个花俏风流的美男子,可动起手来又狠又准,倒像是战力无边的恶鬼修罗,阿迅感到委屈又郁闷,哪有连自首都不让的警察?见人越迫越近,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大棚外逃。   谢岚山追出门去,看见一辆豪车由远及近而来,打着强光大灯,如森森兽口中雪亮的獠牙,晃得他一下睁不开眼。   车停了,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阿迅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男人身边,然后跪地抱住了那个男人的大腿,口口声声喊对方“老大”。   男人一字不发,踹了阿迅一脚,阿迅就奴相十足地滚了。   “阿岚,”这个逆光中站着的男人似是故人来,低沉嗓音含着淡淡笑意,“好久不见。”   车灯灭了,男人在黑暗中往前走,谢岚山则瞿然后退。随着这个男人走近,那片追随他多年的阴影终于磨牙霍霍,将他完整吞食进去。因为极致的恐惧,谢岚山神色一凛,心脏剧烈地紧缩着。   对方甫一开口,他就知道,穆昆来了。   他本该蛮勇地上前擒拿这个毒枭,但穆昆摸出了一把枪,指着他笑了一笑:“中国警察不能随便配枪出门,真是太可惜了。”   谢岚山举起双手,形成“投降”的姿势,不说话,只不受控制地喘着粗气。   “牛郎织女被天河分隔还能一年一见,我们却三年多没见了……”此时穆昆已经走到了灯光下,他举着枪,挑动嘴角,露出一张令谢岚山感到万分惊骇的脸。   这个男人因直升机爆炸毁了容,尽管手术修复不错,但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肉条,一只假眼球还是红色的。   如此一来,这张脸便是既英俊又恐怖,穆昆似乎看出谢岚山所想,指了指自己的义眼,笑着说:“我得留着它,提醒我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提醒我一定要回来找你。”   谢岚山深喘了一口气:“好了,你现在找到我了。”   “我每天都在想,再见到你时该怎么弄死你……”穆昆拿着枪,围着谢岚山转了一圈,边转边打量。然后他走到谢岚山身后,以枪口顶住他的后腰,凑头在他耳边,调情似的吹了一口气,“可真见到你了,我又舍不得了,怎么办?”   一口热气吹得谢岚山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知道对方指着他哭泣讨饶,反倒相当镇定地说:“你最好今天就弄死我,不然下一次见面,就是我抓你归案的时候。”   “弄死你太便宜你了,”穆昆用枪口杵了杵谢岚山的腰窝,又顺着他臀部的曲线往下移,抵在他两峰之间,“还不如弄死你身边那个……姓沈的画家?”   谢岚山额角青筋一跳,脱口而出:“你胆敢再碰他一下,我发誓我会扒了你的皮!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宰了你!”   谢岚山这样的反应本就意料之中,可穆昆突然就感到很没意思,好像杀敌一千自损八万般痛苦难堪,他竟主动换了个话题说:“我已经查到‘门徒’是谁了,你不想知道么?”   像是最饥饿的人对肉拥有天然的渴望,谢岚山强忍着咬了咬牙关,最后还是不禁从牙缝中蹦出一个字:“谁?”   穆昆又附在谢岚山耳边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缉毒火三角’里居然有我的人呢?”   这话隐含之意不是刘明放就是陶军,谢岚山更焦急了:“到底是谁?”   穆昆没有回答,抬起手,用枪托猛砸了一下谢岚山的后脑。   失去意识前,谢岚山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岚,我很想你,你想我么?”   (第四单元-狂花篇 暂完) 第五单元 渔奴篇 第116章 蓝狐(1)   谢岚山刚去金三角的时候,就知道这里不仅毒品泛滥,人口贩卖问题也很严重。   那是金三角最贫穷落后的一个地区,穆昆为了跟关诺钦抢地盘、拼势力,也捎带着十来个亲信,坐着军用越野卡车浩浩荡荡地跑了一趟。那边派来迎接的人带来了鲜花扎成的花环和花束,穆昆哈哈大笑,随手扔了大半,却把其中最娇艳的一束红玫瑰送给了谢岚山。   后来穆昆跟人谈生意,随他而来的手下就在寨子外头随便转悠。到处都是乞讨的人。有些毒贩拿口袋里的烟卷、糖果或者毒品去跟当地的姑娘换一夜春宵,只有谢岚山,他把一枝还未打蔫的红玫瑰交到一个女孩的手中,用并不太标准的缅甸语对她柔声说:   你比你想象的要自由得多。   这些衣衫破旧、饥肠辘辘甚至可能已经沾染上毒瘾的女孩对他送花的行为嗤之以鼻,另一个毒贩拿出一包糖果样的新型毒品,女孩们立刻就将他的玫瑰踩进了脚底的泥里。   “你疯了吧,居然还给妓女送花?”刚找了个当地的姑娘一起溜完冰,回来见所有人都出去狂欢了,就谢岚山独坐在窗前,这个穆昆手下的小头目非常不理解,甚至还想劝他,“穷成这样的人不会懂自尊,不会懂自爱,甚至都不会懂什么是‘美’,你给她一根烟她就肯跟你睡,对牛弹琴都比给妓女送花要好,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花这东西当然是不值钱的,这地方饱经贫困与毒品摧残,早没人有雅兴去莳弄花草,更谈不上欣赏了。   天很闷热,身上出的汗都像油一样黏腻难闻,谢岚山望着窗外这片充满原始气息的土地,一言不发。   “你真当自己是菩萨,是来用爱布施的?”可能是冰毒的效用,这小头目心火熊熊,盯着谢岚山的侧脸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比这当地姑娘都俊俏,突然就像发了疯,扑到了他的身上。   “阿岚……阿岚,你真的很美……”   谢岚山还没来得及反抗,穆昆已经推门而入了。   眼前的画面令刚谈成生意的穆昆怒不可遏,一拔枪,他就爆了那个小头目的头。   穆昆朝满脸鲜血与脑浆的谢岚山递出手掌,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翌日他们就坐上返程的卡车。嫌车内闷热,穆昆没坐车厢里,而是站着卡车后头。谢岚山跟他站在一起,沉默望着渐离渐远的村寨。   “我早怀疑他是关诺钦那里派来的奸细,”谈及那个小头目与关诺钦,穆昆咬牙切齿,“那臭王八算哪门子的毒枭,充其量就是个人贩子。”   谢岚山仍旧没表情,也不说话。一个人常处地狱之中难免会感到绝望,他的神态很纯净,也很悲凉。   “是不是很难想象贫穷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地方没有希望,这些人已经从精神上被摧毁了,关诺钦用毒品控制了他们,男的送去当渔奴,女的就卖去做皮肉生意,可悲的是这些人手脚都没镣铐,却跟牲口一样任人宰割,任何想拯救他们的人都是白费力气……”   车子颠簸前行,谢岚山的眼睛突地一亮,甚至有些激动地扑向了卡车后方,牢牢抓住护栏。   他看见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两个女孩儿,一大一小互相牵着手,年纪小一些的那个手里攥着一枝红玫瑰,因珍视而显得特别小心。她们目送他离开,朝他挥手,朝他灿烂地笑。   胸腔中一股暖热上涌,谢岚山红了眼眶,所有对已有信念的怀疑因风飘散。这是千里赤地上唯一一朵红玫瑰,就像黑暗中一道夺目电光,充满人间至善的希望。   金三角的峥嵘岁月,牺牲的父亲,发疯的母亲,春风得意步步高升的刘焱波,老弱病残俱全的陶军……谢岚山从噩梦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病床边坐着的是陶龙跃,一张阳光黝黑又喜兴的脸,连眉骨边那道大疤都闪闪发亮,像是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   熟人熟面孔,不是鬼门关前的牛头马面,谢岚山不由轻吁一口气。从穆昆手里活下来就不容易了,他掀开盖身上的薄薄一条褥子,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四肢健全与否,发现没缺胳膊断腿儿更是惊喜。   从床上坐起来,谢岚山扶着后脑的痛处转动脖子,问陶龙跃:“我怎么了?”   “你问我?”陶队长一大早赶来医院,还没吃早饭呢,三口解决一个肉馅的大包子,鼓囊着一张嘴说,“一个路人见你倒在路边,就打了120送你入院了。你怎么回事?是被谁袭击了,还是头疼又发作了?”   谢岚山仰后靠在床头,蹙着眉,陷入沉思。前些日子忙着查连环奸杀案,没有把关于穆昆的线索及时上报,如今细细回想一下,好像打从腹部纹了那两个字母的郞俪开始,这个人就阴魂不散地缠在自己周边了。   陶龙跃不知谢岚山一脸深沉地在想什么,想到“人硬不过饭”的至理名言,问他:“饿不饿,要不去医院食堂里给你买点粥来?”   谢岚山闻言倒是有了反应,转过头,目光非常不善意地拢聚在陶龙跃的脸上。   他没办法不去想穆昆的话。“缉毒火三角”里有叛徒,不是陶军就是刘焱波。从感情上讲,他当然更倾向于怀疑刘焱波,但如果是陶军呢?十来年前他盛极而衰,明明都快升职了却忽地撞车断腿,几乎一夕间就葬送了他的公安生涯,肇事者没抓到,现场的交警都说事故起因蹊跷,本是可以避免发生的。把林林总总的旧事归拢起来想一想,又想到那日老刑警朱明武说的话,谢岚山越发不确定,这十来年亦父子亦师生的情谊,到底是真是假。   陶龙跃瞧着谢岚山是在看自己,可这眼神冷淡陌生,又像透过自己看向了别处,忍不住喊他一声:“阿岚?脑袋磕坏啦?”   这就是疑人偷斧了,以他现下的心境看谁都像是门徒。强捺下自己波动不定的怀疑心,谢岚山自我提醒道:没准这是穆昆的离间计,他根本就没查出“门徒”是谁,却故意用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把清水搅浑。   如是一想,心情开朗一些,谢岚山换上柔和的眼神看着陶龙跃,打趣说:“看你这人逢喜事智商低的样子,跟苏法医好事儿近了?”   果然,陶龙跃垂眸挠了挠头皮,黝黑面孔上还泛出两朵海棠红,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打算这个月就把证领了,也没必要大操大办,就请亲戚朋友一起吃个饭。”   “伴郎我预定了——”口头漫不经心地敷衍着,谢岚山忽地琢磨过来,穆昆既然露面,得马上跟隋弘报告这事。事关重大,三言两语电话里说不清楚,他得去一趟省队。   “哎?上哪儿去?”小陶队长独自沉浸于幸福的海洋里徜徉,哪知自己的伴郎已经不接这话茬,一脸严肃地要出院了。   “我要去见队长——你替我把住院费结了吧。”   说走就走,转眼就收拾完自己,大步生风地出了病房。陶龙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追在谢岚山背后,满脸傻气地喊他:“哎,我不就是你的队长吗?”   从汉海出发去省队的动车只要二十余分钟,按说池晋他们下派汉海办案,他也没必要非亲自跑这么一趟,但谢岚山突地就很想回去看看。   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阳光还算得上好,金灿灿的国徽悬挂门楼之上,遥遥一眼就能看见。省公安厅大门外蹲着两尊石狮子,瞠目舞爪,威武不凡,好似与这门内的众人共同镇守着一方平安。   往里看,国内首屈一指的现代化水平就显现出来,刑侦技术大楼与指挥中心大楼双楼辉映,高不见顶却仍有一飞冲天的观感,大楼内包括数据处理、卫星通信等的技术保障体系业已十分完备,大楼外部被美观整洁的玻璃墙面完全覆盖,在阳光折射下彩光波动,相当气派。   近乡情怯,谢岚山站在大门外,久久仰望着门楼上熠熠发亮的国徽,谁能想到,这方寸间竟纳藏着无数英魂,万丈雄心。   说来也怪,明明也就在卧底之前由隋弘带领着来过两三回,可他对这门内的一砖一瓦、门外的一草一木都感到异常亲切,好像这儿是他生命中另一个家,淬炼出了他的筋骨,琢磨成了他的灵魂。   日光忽地一烈,谢岚山被国徽上闪动的金光晃了一下,不由闭起了眼睛。闭目时,他断断续续忆起一些往事,他离开时那样果敢坚定、义无反顾,他回来时却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包括他自己。   谢岚山到来之前,池晋正跟隋弘汇报汉海红冰案的情况。这个联手市局成立专案组的大案子,至今也没有什么大进展。虽说在星汇集团的船底缴获了大批量的红冰,但却始终没抓到幕后真正的操盘手。好几次,专案组根据线人密报,细致排查,周密部署,结果却总是扑空。   池晋认为,汉海市局里潜伏着穆昆的人,一些重要讯息在缉捕行动开始前就泄露出去了。   隋弘正要说话,谢岚山敲敲门,进来了。   除池晋凌云外,会议室里还坐着七八个男孩子。蓝狐是支年轻的队伍,这些男孩都高大挺拔,模样英武,穿着便服便是外形阳光的邻家男孩,一穿上挺括有型的警服,个个能帅人一嘴哈喇子。   “阿岚,你来了。”隋弘没把谢岚山当外人,跟一些没见过他的队员介绍,“这是我们蓝狐的一份子,你们的队友,谢岚山。”   这话挺令人窝心的,除池晋面色不善,其余几个大男孩都乐呵呵地冲谢岚山喊:“你好啊,队友!”   谢岚山没扯闲话,一见面就告诉隋弘,穆昆来找他了。他将汉海几个案子综合起来分析了一下,包括郞俪腹部的首字母纹身、女高中生间忽然泛滥的红冰,都有可能出自穆昆之手。   早猜到了穆昆已经卷土重来,隋弘轻咳两声,没对谢岚山汇报的内容发表意见,却问他:“阿岚,你想不想回来?”   谢岚山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隋弘问他,想不想回蓝狐。   见谢岚山犹疑着不作答,隋弘再次咳了两声,对他笑了一笑:“怎么,网红刑警当上瘾了,不想归队缉毒了?”   隋弘有意这么一激,既是开玩笑,也确实希望谢岚山能够重回蓝狐,大敌当前,谢岚山一直都是他最优秀的部下。   然而不待谢岚山表态,池晋已经抢在他之前出声反对:“我不同意。” 第117章 蓝狐(2)   “我不同意。”   隋弘看了池晋一眼,眉头蹙紧,沉声道:“池晋,你想好了再说。”   池晋没有呛声隋弘,直接来到了谢岚山面前,忽地一把拽起谢岚山的手腕,目光炯炯地逼近他的脸:“他来找你,你却没受伤,是吧?”   谢岚山知道池晋想问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实话实说:“他打晕我之后就走了。”   池晋步步紧逼,不客气地又问下去:“所以说,穆昆这次来找你,只是想约你喝喝茶叙叙旧?”   看上去还真就是这个意思,谢岚山无话可说。   “哈!”池晋冷笑了一声,“穆昆对你还真是客气啊!你知道为了抓捕这个东南亚最大的毒枭,有多少战友前赴后继牺牲在他的手里吗?可他为什么就对你一个人这么客气?”   谢岚山还是不说话,想把自己的手从池晋手中抽脱出来,却被对方更用劲地抓握住了。   “好一只翩翩公子哥的手!”池晋一声喊,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谢岚山的这只手。这只手全无一丝瑕疵,皮肤白皙柔腻,关节秀美修长,反正七分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十成不像一个缉毒警的手。   池晋继续逼问道:“别说你手上没伤疤,你身上有哪怕一条伤疤吗?一个卧底六年的缉毒警居然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谢岚山感到咽喉被人紧勒般不舒坦,喘了口气,终于开口:“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隋弘最是了解这无瑕的躯体从何而来,却不能告诉自己的队员,更不能告诉现在的谢岚山。他既悔又痛,剧烈咳嗽两声,冷声打断道:“池晋,够了。”   池晋却不肯罢休,头一扬,又冲一旁的凌云喊了声:“凌云,把你的腿露出来!”   凌云左觑右看地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撩裤脚管,露出左小腿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为了抓捕穆昆手下的一个毒贩,我们埋伏在满是暴雨泥浆的水凼里整整一夜!凌云这条腿本就在伏击行动时受了伤,最后伤口全泡烂了,不得不剜掉一块肉。这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玩命,哪个不是一身的伤?可为什么唯独你,身上一道伤疤都没有?”   凌云把裤腿整理好,看出队长面色为难,忙劝自己的池队副:“池晋……你别说了……”   可池晋怒意全起,甭说凌云劝不住,隋弘的话也未必肯听,当着满屋子的蓝狐队员,他狠狠瞪视谢岚山:“既然穆昆又来找你,你就该像狼一样扑上去,咬上去,拼了命也要拿他归案!为什么你轻轻松松又放他跑了?因为你就是我们队伍当中的叛徒!”   隋弘脸色铁青,大步来到池晋面前。   池晋一抬头,对隋弘说:“队长,让他归队,我头一个不服——”   话音未毕,隋弘扬手就劈下去,给了池晋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不止池晋被打懵了,谢岚山也一下怔住,心中苦涩无限发酵,他艰难动了动嘴唇,冲隋弘笑笑说:“咱们当公安的,不定非得担着家国大义出生入死,能守着一座城,护着一城人,也挺好。”   不愿自己挚爱的队伍再为自己起冲突,他扭头就走,可人到门口又止步。谢岚山回头,站定,朝隋弘敬了一个军礼,他眼眶发热,声音哽咽地说:“但蓝狐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的队长。”   这话说完就真出门了,谢岚山抬手擦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当年他跟着隋弘一块儿来的,多少也幻想过以后能在这里保家卫国挥斥方遒,于是既来之则看之,楼上楼下一通转悠。他记得自己去卧底前,这栋大楼刚落成不久,一晃九年过去,很多地方还是老样子。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以前来时的资料室。资料室用的是指纹门禁,里头倒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资料。谢岚山曾来这里调过资料,当时接待他的老民警不知他是马上要去金三角卧底,还当他以后要在这里工作,就安排着他也录入了指纹。这事儿隋弘都未必知道,而那位老民警怕是已经退休了。   思索片刻,谢岚山站在资料室前,将拇指放在了指纹锁上,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门没打开。   隋弘百密一疏,替换了他所有的个人信息,唯独漏了这间小小的资料室。   谢岚山不是没想到这茬,但又不甘相信,他替自己瞎找着“可能数据归零了”的借口,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呵斥:“谢岚山,你在这里干什么?”   回头一看,冤家路窄,原来是池晋。   池晋刚被自己的亲队长兜了一个巴掌,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一见谢岚山就来气,毫不客气地逼问道:“你这鬼鬼祟祟的,到底干什么?”   谢岚山不愿跟这人再起冲突,转身想走,没想到去路却被池晋堵住了。   一字不发,谢岚山想直接强突出去,池晋便不干了,一拳挥了过来。   池晋出手是一时冲动,倒也是料准了自己的身手能让谢岚山吃点苦头,也没下死手攻击。没料想谢岚山以牙还牙,且还得更凶更狠,自己一招攻击不慎,竟被对方将手臂拿住,一下翻折着关节,抵在墙上。   池晋忍着痛,哼了一声,再想挣开,却发现谢岚山出手全不客气,自己是动都动不了了。   谢岚山以身体卡住对方一条手臂,似刑讯般又反关节地折了一下,然后凑过去,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忍你很久了。”   “唔……”池队副打不服,骨头硬,牙关紧,一字不吐。   腾出一臂,谢岚山以手掌摁住池晋的后脖颈,又在他耳边冷声说了句:“别再惹我,听见了吗?”   脖子被摁得极不舒服,池晋挣扎着想抬头,却在对上谢岚山眼睛的那刻狠狠一怔。他被这个男人的眼神吓了一跳。   其实他们共处的时间统共没多久。谢岚山卧底期间他们接触过两三回,归队之后又接触过两三回,隋弘口中的谢岚山温柔,隐忍,宽容,博爱,池晋对此没深体会,也不想体会,但就他们短暂相处的那点了解来看,这家伙能抗、能忍是真的。   但眼前这个谢岚山的眼神非常阴冷疯狂,他甚至能感觉到,里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破樊笼而出。   “别再惹我,听懂了?”重复一遍问话,谢岚山没有松手,好似非要等来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他用强力摁着池晋的后脖子,强行逼他点了点头。   在别的公安闻声到来之前,谢岚山松开一脸震骇的池晋,整了整自己的外衣,神清气爽地走了。 第118章 蓝狐(3)   连环奸杀案以乔晖与其母亲的双双毙亡告终,但沈流飞认为这案子仍存疑点,他没有发现夏虹与乔晖之间的必然联系。第一个死者罗欣是乔晖的邻居,另外两个死者则都在普仁医院有过就诊记录。夏虹与乔晖的交际圈八竿子打不着,平时常出入的场所也截然不同,乔晖与陶龙跃碰面交手的同一晚上夏虹遇害,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作任何跟踪调查就袭击另一个受害人,似也与他的作案习惯不符。   趁谢岚山回省队的档口,沈流飞托段黎城替他调取了普仁医院的监控录像,确实没找到夏虹的踪迹。他坐在窗前沉思,脸孔被光线与阴影分割。   段黎城对这案子漠不关心,却很是在意沈流飞手上的伤口,问:“有人袭击你,你觉得是巧合吗?”   沈流飞看了看自己的伤手,稍一联系搏击酒吧那晚的情形,摇头道:“我想是有人想要我的命。”   段黎城爱到沈流飞身前,半跪于地,问他:“你还想查当年的真相吗?”   沈流飞默不作声,答案不言而喻,他已经放弃了。   段黎城脸色沉下来:“我冒着巨大的风险让你参与到这项试验当中,是因为我们相识多年,你告诉我你无法接受凶手以另一个身份逍遥法外,你想要他伏法。”   对于那项试验,所有相关人员都三缄其口,所有主流媒体都讳莫如深,只有一些小道消息甚嚣尘上,惹得围观众人不知真假,雾里看花。“人脑高级部位移植”是否有违医学伦理的争论尚未停止,但试验确实是被迫中止了,项目负责人也因拿活人试验锒铛入狱。   段黎城作为该移植手术的“第二把刀”,深刻知道其中方方面面牵扯的利害冲突,不然也不会撇清一切干系,匆忙回国。   “我告诉你叶深与谢岚山的这个秘密,不是为了让你回来送死的。”段黎城扶住沈流飞的双肩,一字一句恳切道,“既然你已经放弃了查找真相,也不打算揭露谢岚山的真实身份,不如跟我回美国去。”   沈流飞抬眼望着身前男人,眼光又冷又静,真跟深井一般。沉默半晌,他摇了摇头。   拒绝来得那么直接,段黎城先是一怔,继而冷笑:“你是被这愚蠢的感情蒙蔽了双眼,他根本不是警察,他是杀你全家的凶手,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你说对了一半,但不全对。”沈流飞皱着眉,沉吟良久才慢慢开口,“也许是母子之间那点心有灵犀,我总觉得我母亲并没有死。”   “如今清楚那个案子真相的人只有叶深,可你连他是谁都想瞒着,还怎么查?”段黎城逼视沈流飞的眼睛,语意冷酷讥诮,“还是说床上那点快活比你冤死的一家人都重要?”   “段黎城!”沈流飞揪紧了对方的衣领,低低呵斥一声。   段黎城结识沈流飞时,沈流飞刚随着他的画家师父来到美国,他乡遇老乡,段黎城又长出对方六七岁,两个人很自然地就亲近起来。段黎城眼中,沈流飞其人兼具冷漠与格涩,冷漠的时候甭管外头世界是涝是旱,他都能独守着自己那一边隅,冷眼旁观,不疏不溉;可一旦格涩起来,也能拿出最耿最硬的脾气跟你碰。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无言对峙着,直到一阵铃声将这古怪的僵局打破。   沈流飞接起了谢岚山的电话,他从省队回来了。   胸口正闷气难出,挂断电话他深深喘一口气,起身就走。   段黎城自知自己留不住,劝不回,也就不留不劝,只是冲沈流飞的背影坚决地说:“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   约着碰面的地方是街心公园,里头有个人工湖,水清多鱼,常有老人闲来打发时间,拿着根钓竿一坐就是一整天。   多云的天,湖面拂来阵阵一月的风,刀子似的寒冷剽悍,湖边游人稀少。   谢岚山坐在湖边石头上,盯着湖面中倒影出的男人脸孔,完全没留神身后有人正向他走近。   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他眯着眼睛认真地端详,仔细地打量,他麻木地扯动嘴角,水里的男人就蓦地冲他一笑。   他发现,这个人眼底毫无笑意,眼神何其冰冷。   谢岚山转而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人美得狠戾,手指却美得秀气,颀长白皙胜过玉兰花,确如池晋所言,太不像一个缉毒警察的手。他想到没有被他指纹打开的资料室,忽地又忆起一些事情。   刚卧底那会儿,他很难博取那些毒贩子的信任,有时被逼着以身试毒,他就只能先在铝箔纸上动手脚佯装自己真吸了毒,再假借毒劲上来跟人斗狠,拿刀划手臂,拉大腿,成功蒙混过关。   谢岚山终于意识到他的身上发生了一种可怕的变化——以前他从没这么想过,可能是这念头本身就太过天方夜谭,也可能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潜意识里说服自己规避了这种可能。   他想到了东野圭吾的《变身》。   联系自己没有记忆的开颅手术、最近频发的种种失控、总在眼前闪回的那些不相识的死者、以及那个被卓甜苦苦央求的“夜神”,他现在不得不去重新思考,或许这具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沈流飞靠近时,谢岚山正蹙着眉,单手攀住石头,半截身体探向湖面。他是这样专注,专注盯着湖面里倒映出的人影,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正准备将他刺倒,人都快掉下去了。   一双男人的手已离他肩膀极近,半副身子悬空在湖面上的谢岚山才有所觉察,刚要回头——   那双手忽然强力地摁住了他的双肩,将他一把带回了安全的地面。   谢岚山看清把自己拉回来的人是沈流飞,脸上稍露喜色,又没正经地喊了一声:“表哥哥。”   沈流飞没以语言回应,直接将人揽入怀中。   两人静静相拥,傍晚的霞光稀稀落落缀在湖边。他们原本都心累已极,总算借由对方体温找回了一些温暖与力量。   好一会儿,沈流飞才放开谢岚山,却又捧住他的脸与后颈,与他额头相抵,呼吸交融:“想什么这么出神?”   谢岚山没法说出自己身上的这个秘密,实在太过荒谬,他用鼻梁调皮地擦了擦沈流飞的鼻子,努力挤出一笑,反问道:“你呢,刚才去哪儿了?”   夕阳从天边洒下来,照映着一张温柔又疲倦的男人脸庞,沈流飞在谢岚山面前尽力掩去心中倦意,只说:“我发现夏虹的案子还有可疑,刚去过普仁医院,打算再去她家看看。”   “去拿车吧,我跟你一起去。”谢岚山懒懒一挑眉,忽然脸色一凛,他再次产生了那种被鳄鱼盯视的可怖感觉,转头问沈流飞,“你觉没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你也察觉了。”沈流飞也四下里看了看,街心公园有游人但不多,夕阳西下时分,视线尚好,朗朗青天。他们试着用目光找了找,假山后面似有黑影一闪而过,但仔细一看,好像又只是公园里的常青树闹在风里,抖乱了自己的阴影。   谢岚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沈流飞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两个人先去夏虹家里看了看。女人独居,房子不大,户型很正的两室一厅,屋里摆设考究,角角落落的也都很干净。   谢岚山踏进大门,虽不比沈流飞对颜色敏感,却也第一时间觉得这房子看着晦暗阴冷,又说不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源自哪里。   沈流飞一旁出声提醒:“没有红色。”   经一点拨再细看,果然没有一点红色。   谢岚山马上想起一件事情:“我记得,夏虹的手机里有她跟淘宝卖家争执的记录,对方发货发错了颜色,把紫色的床罩发成了红色,她大发雷霆,拒不接受道歉与补偿。”   夏虹是个挺神叨叨的女人,手机里除了自拍与自己的吵架记录,就是一些催旺化煞、风水相关的东西。   屋子里再找不出新的线索,两个人又按着夏虹手机记录的行程,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家正脊馆,一个硕大的“算“字招牌十米开外也能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老瞎子正在街边摆摊给人算卦,眼下没什么人,他也自得其乐,口中不时喃喃自语,偶尔还唱起来。   老瞎子不真瞎,请了几个学徒,一面给人推拿正脊,一面卖些所谓的堪舆宝物。看着生意冷清,其实一开张就能吃三年,有些特别阔绰的粉丝,比如那种财气能把肚皮抻破的老板,出手就是百十万地请他以道法行风水。   谢岚山到老瞎子面前,两臂撑开,搁在算卦的桌子上便有些气势。他微微一动嘴角,似笑非笑地喊了一声:“师傅。”   老瞎子不搭话,却伸出枯柴似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敲摸摸,将眼前的铜钱、竹签、木签筒都囫囵一堆地往怀里收。   谢岚山眼神一冷,问他:“你干什么?”   “收摊了,警察上门没好事。”老瞎子急急摆了摆手,看似连自己给人算卦的家当都不要了,装模作样地去摸搁在脚边的导盲杖,“厉鬼勾魂,无常索命,差不多一样晦气。”   谢岚山明明没有亮证件,对方却一眼即知他的身份,也不知真懂些门道,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纯蒙出来的。   “不是冲你来的,也知道你没瞎,别装了。”将摊子前的小凳子踢出一些,谢岚山立在一边,反让沈流飞坐下。   “我不是警察,自然触不到你的晦气。”沈流飞取出一张照片,递在老瞎子眼前,挺客气地说,“有个常来拜访你的女顾客叫夏虹,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老瞎子把墨镜往鼻梁下方拉扯一些,仔细看了看照片,忽地猛一拍掌,连连点头说记得。   “这姑娘说话嗲声嗲气的,出手特别阔绰,一心想嫁她那个刚离了婚的有钱老板。”   这就是说的刘明放了?沈流飞微一皱眉,问下去:“那你对她说了什么?”   “她生肖属虎,炉中火命,名字中又有个谐音的‘红’,再加上流年五行亦属火,火上加火,五行偏枯,大不吉利……”老瞎子翻来覆去一通说,一言蔽之,就是要夏虹今年忌红色。   谢岚山虽不信这些八卦五行,却听明白了一件事儿:偏信这些的夏虹是绝不可能穿着红裙子上街,还被乔晖盯上作为猎物的。   沈流飞谢过老瞎子,刚要起身,老瞎子忽又开口:“常言说‘人无室无所栖,命无宫无所主’,一般人都只有一个命宫,可你居然有二重,这一生事职多变化,要不要也算一卦?”   不得不说这些神叨叨的江湖术士自有一套揣摩人心的本事,这话正中谢岚山心事,他当即变色道:“连警察都敢忽悠,当心我逮你回局子里。”   “说了不算警察的卦,我又不是对你说的。”老瞎子抬了抬被墨镜遮着的眼睛,冲沈流飞古怪一笑,“你这二重命宫太罕见也太奇怪了,你看你一来,连我枝头的鸟儿都不敢发声了。”   树梢上原本停着一只极鲜艳的野鸟。这鸟把窝搭在了正脊馆的屋檐下,日望夜瞅馆内的学徒练功法、念符咒,居然也沾了些灵气,时不时便要在阳光下翎羽舒展,高歌引吭,自以为自己就是凤凰。老瞎子嫌它聒噪,派徒弟拿石子儿打了几回,都不顶用,偏偏谢岚山他们一来,它就哑彻底了。   老瞎子好像真有点本事,抬手一挥,手指一动,那鸟竟跟得了赦般又唱两声,扑棱棱地飞没影了。   告别了这个神神道道的老瞎子,两个人都没把最后那番唬人的话放在心上,只专注对待夏虹的案子。   谢岚山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当时连环奸杀案闹得满城风雨,有人利用了这个新闻杀害了夏虹,故意剥皮缝嘴,伪造成是人皮杀手再次作案的假象?”   沈流飞微一颔首:“尽管夏虹的尸体被处理得非常专业,几可乱真,但‘红裙子’的关键信息是在夏虹被杀之后才披露的,凶手还是百密一疏,没有料到这点。”   谢岚山毫不犹豫地说:“夏虹遇害后,刘明放曾在市局做过笔录,却对两人的亲密关系一字不提。”   沈流飞看着他,淡淡问:“你确定自己这怀疑里没有私心吗?”   新仇添旧恨,上下两代人的恩怨一并纠葛着,谢岚山真就认认真真想了一下,然后他扪着心口坚定回答:“没有私心,我不敢说他就是凶手,但他一定有事隐瞒。” 第119章 蓝狐(4)   谢岚山离开很久之后,太阳都西垂向地了,池晋才敢再踏进隋弘的办公室。凌云他们都散了,他的队长一人枯坐桌前,闭着眼睛却仍能看出一脸的沉寂忧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池晋不急于去打扰自己的队长,只是默立一边,静静望着这个男人。他想起自己第一眼见到隋弘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想起他们的结识始于一段佳话。   那年十二三岁的他独自在家,楼下的住户突然失火,火舌转瞬将楼上的房屋完全吞噬。外婆外出时锁了门窗,他正叫天不应,忽地一个年轻警察破门而入,像提溜一只小鸡似的将他从火场里救出。那天的新闻晚报上有块豆腐干大小的内容给了这场火灾,标题写的是《路遇火灾投身救援,缉毒警察秒变救火英雄》,那个年轻的缉毒警察就是刚刚念过入警誓词的隋弘。   英雄一般踏云而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池晋被火场的浓烟呛得直咳,没来得及向隋弘道一声谢,却自此在心里打定主意,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十余年与毒贩子斗智斗勇,出生入死,不抽烟、不喝酒的隋弘有个长期咳嗽的毛病,倒也不算什么大病症。所以池晋加入蓝狐之后,身边常备着一瓶川贝枇杷膏,他寻遍古城老店找来的秘制古方,据说润肺利喉有奇效。   隋弘睁眼,又轻咳起来。他的队长忙起来就物我两忘,池晋想着上一瓶该喝完了,赶紧给他又拿了一瓶。   他走近侧脸相对的隋弘,轻轻喊他一声:“队长。”   “来了?”隋弘也转脸过来看他,微微一笑,又咳一声,“不生气么?今天这一巴掌,该是打疼了。”   池晋摇摇头,四目相视间,这眼型、眼神、眼中深意令他更觉熟悉了。夕阳跟碎汞似的在他脸上跳跃,这个男人的眼睛看着非常伤心,只有提及谢岚山的时候他才会这样伤心,像一江春水、深山洞壑,令人惊艳,惹人好奇,也委实教人心疼。   如是一想,心头更不是滋味,倒不是记恨着今天挨的那一巴掌,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及谢岚山,他的队长就溢美之词不绝于口,同时又很伤心。   池晋将川贝枇杷膏牢牢捏在掌心里,又看隋弘一眼,强忍着心头酸楚道:“穆昆几次三番放谢岚山一马,我觉得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本来还是和煦五月的温度,转眼就降至零下。池晋明显看见他的队长脸色一变,好像“谢岚山”这三个字是个不能提及的密咒。   隋弘摇摇头,口吻严肃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谢岚山绝不会是公安队伍中的叛徒。你要我怎么向你保证你才肯相信,他是一个好警察。”   池晋认为自己的怀疑在合理范畴之内,一脸拗不过来的认真劲:“我跟凌云犯点错,你哪回不是重罚,为什么偏偏对谢岚山这么纵容?他惹的事儿还少吗?”   隋弘眼睛一闭,睫毛轻轻颤动:“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那你能不能说到我明白?你明知道……你……”池晋没敢往下说,攥紧了手里的玻璃瓶,眼眶烫得他险些睁不开眼睛。   隋弘轻咳两声,抬手一挥,冷淡地打断他:“东西你留下,人可以出去了。”   “队长……”   “我让你出去。”   露出受伤的斗犬才会有的那种眼神,池晋默默等了数分钟,却没有得来一点来自对方的回应。他将那瓶被攥发热的枇杷膏小心翼翼搁在隋弘面前,咬牙扭头,不出一声地走了。   连毒贩子最狡诈的伪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小少年的这点小心思,隋弘又岂会不知道。   那日隋弘救下池晋之后,知道这少年幼时父母双亡,就跟个老外婆相依为命,也就格外留了下心。逢年过节的常去关照一眼,捎些必需品,陪他说说话。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小少年看待他的眼神就变了。那份炙热殷切,他明知道,却不回应,冷眼看他那点心思掩饰不住,又发泄不出,憋在心里发酵茁长,成了迷障。   隋弘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时至今日,他再不愿跟自己的队员产生一种超出上下级关系的感情。与谢岚山的友情,多多少少催使他做出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正不正确的决定,比之色彩更为强烈的爱情?隋弘不愿再想。到底还是君子之交好一些,清淡若水,也就不会在分别时格外憾恨。   对于谢岚山,无论是殒命异乡的那一个,还是身不由己的这一个,他始终是有愧的。   夕阳沉底之后,天就黑透了,几片灰亮的云冻在天上,像凝结的一层脂膏。他犹在愧悔中默坐,手机突然响了。   “隋队长,久远没联系了。”   那头的声音醇厚又激越,散发着独属于这人的雄性荷尔蒙,几乎瞬间就令隋弘想起对方是谁。因为那个隐秘不宣的手术,他当然是见过段黎城的。   连环奸杀案过去两个星期,乔晖与其母亲都已伏法,对外也已宣布案子结了,如今重案大队忽又要求重新立案侦查,身为案件负责人的刘副局还是挺为难的。   鼓噪的媒体,喧嚣的民众,多少双眼睛眈眈看着,稍不留神他这副局长的位子都难坐下去。   刘炎波暂未对是否重新立案有所表态,倒是板着脸孔先回家,开口就问儿子:“你秘书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一句话问出刘明放一身冷汗,后背都湿了半拉,他赶忙打马虎眼:“你说夏虹啊,我们就是最正经的同事关系,她的案子不是早结了吗?”   刘炎波还是信任自己的亲儿子的,这小子虽说不成器,但也断然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想了想说:“谢岚山要求重新立案侦查夏虹的案子,他说杀害她的凶手另有其人,用模仿作案来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多此一举的原因是那个凶手很可能就是她的身边人。”   刘明放为免泄露马脚,只能点头表态:“这刑侦上的事情我也不懂,爸爸你的意思呢?”   摆明了就是个烫手山芋,刘炎波一叹气:“谢岚山说得也有道理,我还是得批准重新侦查的。”   待老子饭后回了书房,刘明放赶紧打电话给汤靖兰,和盘托出这个消息,问她该怎么办。   “你问我?人又不是我杀的,我都不认识你秘书。”电话那头的汤靖兰笑声特别俏皮,倒似事不干己,己不挂心,“你爸爸不是局长吗,这么桩小案子都摆平不了?”   谁成想这一手稀泥是甩都甩不脱了,刘明放都快急哭了:“可人也不是我杀的啊,我稀里糊涂就上了你们的船,你们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T姐全无所谓地说:“怕什么?就算被发现不是那个人皮杀手犯的案,也未必会查到你的头上。”   火烧眉毛钉扎屁股,刘明放这儿是一点不敢放宽心:“这案子是谢岚山提出要重新侦查的,他本就跟我不对付,而且别的不敢说,追逃擒凶他太擅长了,什么棘手的案子他都破得了!”   “他呀,”T姐那懒洋洋的音调终究一扬,显是来了兴趣,“既然谢岚山想扳倒你,那你先人一步把他扳倒,不就成了?”   刘明放不解其意:“怎么说?”   汤靖兰想了好一会儿:“你不是说你的前妻忽然跟谢岚山翻了脸,还写了心理鉴定报告说他有暴力倾向,需要调岗么?”   刘明放眼见着宋祁连又一头热地扎进了她初恋的怀抱里,就把复婚的心思搁了下来,眼下经汤靖兰一提醒,也意识到前阵子宋祁连的反应很有些失常:“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笨蛋,这都要我教你?”汤靖兰已是极不耐烦,“你想办法去挖一挖他的黑料,再去你爸那儿煽风点火,要是真能把他调去交警队,你不就安全了?”   一语惊醒孟主任,刘明放诺诺点着头,心说就算挖不出来,生拉硬拽也的给你编出一些来!   “这事情我这儿也会帮着你,”汤靖兰话锋一转,又铃儿啷当地笑起来,“不过,你也得再帮我一个忙。”   “我都帮了你多少忙了,我都把窃听软件安装到我爸的手机里了,”不知对方又是唱得哪一出,刘明放有些着慌,“你们都多少次让蓝狐的队员扑空了,蓝狐里可没一盏省油的灯,再下去一准被他们发现。”   “所以才要你帮我这个忙么,”停顿数十秒,汤靖兰目射精光,十分冷酷地勾了勾嘴角,“我要你想办法帮我拉拢一个蓝狐的队员。” 第120章 蓝狐(5)   刘明放经由汤靖兰一指点,就打定主意要掘出谢岚山的真相,能让宋祁连这么反常,想必真有什么大问题。但直截了当去问宋祁连铁定是不成的,思来想去,觉得儿子是个突破口。   尽管父母离异后跟着母亲,刘畅跟亲爹感情向来还是不错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同坐街心公园,刘畅安安静静不吭气,一手一只汉堡,一手一架模型飞机。   小家伙虎头虎脑,七分长得像亲爹,刘明放跟儿子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有些来自行人的善意目光便投注在他们这对父子身上。刘明放感觉骄傲,神清气爽,特意买了玩具模型陪儿子一起玩。刘畅啃一口汉堡,玩一会飞机,嘴里模拟出战斗机飞行的声音,不亦乐乎。   眼见父慈子孝的戏码做足了,刘明放悄声问儿子:“你妈前阵子为什么跟你那谢叔叔往掰里闹啊?”   刘畅人小鬼大,第一反应就摇头,推说自己不知道。   刘明放看出儿子没说实话,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连亲爹都不搭理了?”   刘畅仰起小脸,瞪视亲爹,一脸的不妥协,不信任。   换平时就揍这臭小子了,但刘明放今天有求于人,不得不按捺住脾气,笑嘻嘻地哄着儿子:“你不想爸爸跟妈妈复婚吗,复婚以后,爸爸天天带你吃汉堡包,给你买大模型!”   刘畅掂了掂手里模型战斗机的分量,低头想了想,还是心疼母亲:“你要以后不再打她了,我就告诉你。”   刘明放忙保证:“哪儿还敢动手啊,以前也不是故意的,有时在外头应酬喝多了,一下子没控制住脾气。要再有下次,你打我成不?”   到底是血浓于水,谢叔叔虽不错,又哪能比得上亲爹呢,刘畅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妈有阵子不让我跟谢叔叔一起出去,叫我见到他一定得躲着,我问她为什么,她就一个劲地掉眼泪,也不说话。   “还有呢?”刘明放急切地问。   “还有啊,”儿子敲诈老子,小手往他眼前一伸,“你给我五十块,我就全告诉你。”   “你这财迷心窍的小王八蛋,这点倒真是我亲生的。”刘明放掏钱包,直接给了儿子一张百元大钞,“给你一百,不准再出幺蛾子。”   “好嘞!”刘畅乐不可支,拿起钱,对着太阳光还验了验真假,确认是真钞后就勾着手指,示意老子向他靠近。   刘明放弯下腰,凑头到儿子嘴边。   刘畅小声地说:“我妈那晚哭了好久,哭得特别瘆人,我看她在写什么材料,好像是要寄给谢叔叔省里的领导。”   省里?刘明放一阵纳闷,谢岚山早不是蓝狐的队员了,现在是汉海市局重案大队的刑警,杀鸡焉用牛刀,往省里寄什么材料?   附在老子耳边,刘畅继续说下去:“她第二天就把准备好的材料包了个快递,匆匆带去她的办公室了,到底最后寄没寄,我就不知道了。”   “那材料什么样的?”   “黄信封,这么大、这么厚一沓。”刘畅伸手比划了一下。   刘明放没从自己亲爹那里听到关于谢岚山被省里调查之类的事情,料想这材料多半还没寄,当下了然一笑。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说:“你这回可能立大功了,快点把汉堡吃了吧,爸爸送你回去,回头还要再去你妈那儿一趟。”   送罢儿子就直奔宋祁连的办公室,堆上一脸客气假笑,冲左右殷勤点头。医院里的人都认识他,知道这位是小宋医生的前夫,也没拦着就让进了。刘明放知道宋祁连今天要去市局汇报工作,没那么快回来,所以一进办公室就锁门,凭着对自己妻子那点了解,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笔筒里收着抽屉钥匙,刘明放在别处搜寻未果,把抽屉打开,开始翻检里头的东西。   果不其然,在抽屉底层,被重重文件积压的地方,找到了一只黄信封。   拿出来一看收件人,彭怀礼,就是省公安厅厅长,年轻那会儿带过“缉毒火三角”,也算得上是他爸的老上司、老熟人。   拆开信封看了一眼,撇过文件首页上谢岚山的名字,刘明放意识到自己找对了东西,又听见外头似乎来了人,慌忙关上抽屉,重新上了锁。   在前妻宋祁连回来之前,他将这信封揣藏在怀里,悄然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穆昆再度露面,池晋他们短暂回省队报道,接受新的任务之后立马又赶回了汉海。   回来后头一天他就告了假。撇下凌云,憋着股劲儿,他想去那些小毒贩们常去的酒吧摸摸底,结果自己先喝上了。   都说解忧唯有杜康,池晋发现这俗话诚不我欺。那些戏文里的酒似穿肠毒,也像忘忧水,池晋没觉出这等功效,但确实烧得他浑身上下软热舒坦。   只有心脏仍在暴痛之中。   酒精也令所有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无所遁形,他经历过枪林弹雨,恶浪滔滔,想过为国捐躯,客死他乡,做过一切最坏的打算,却发现最坏的是你从来不曾注视过我。   吧里的漂亮姑娘醉酒之后就玩疯了,逮谁亲谁,见一个年轻俊秀的大小伙子独自喝闷酒,就跟蝴蝶闻见香甜花蜜一般,成群结队、花枝招展地黏了过来。   一个贴上来:“帅哥,要不要一起啊?”   池晋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厌恶凝在脸上,低吼一声:“滚。”   前面那个还没走,又一个贴上来:“帅哥,别那么冷酷嘛,一块玩玩多开心呀。”   你黏他贴,阵阵香风熏得他脑仁都疼,池晋不胜其烦,握着酒杯猛拍了一下桌子。手中杯子一下震碎,金黄酒液随着玻璃片四裂飞溅,手心也划开一道口子,血涌出来。   “你干什么那么凶啊!你这酒溅我一身,知道我这衣服多贵吗?”   “好了好了,能多贵啊,擦擦不就行了。”刘明放及时拦住正要撒泼的姑娘,从皮夹里掏了一叠百元大钞往她手里塞,笑嘻嘻地说,“实在不行,用钞票擦擦?”   刘明放前后赶着场,前脚刚出了宋祁连的办公室,后脚又陪着客户来酒吧应酬。酒吧环境嘈杂,光线幽暗,空气混浊,可他一眼就看见了鹤立于众人的池晋。忽地想起了T姐的那句话,便好言将身边的客户打发走,有意识地走向了池晋,随手替他解个围。   刘焱波竭以笼络之能,没少请蓝狐的队员吃饭,池晋见过刘明放,知道这是刘副局的公子,也就稍稍给了两分面子,用目光示意对方可以坐下。   刘明放替对方重新倒了杯酒,没话找话:“好像前两天谢岚山回省队了。”   “别跟我提谢岚山。”醉意已经上来,池晋仰头灌下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自打T姐这么交待,刘明放就没少向亲爹套话,想摸熟蓝狐这帮队员的脾性,踅摸踅摸哪个能够上钩。所以他是知道的,池晋跟谢岚山一直很不对付。   他又是一笑,口中应承着“不提不提,喝酒喝酒”,藏埋着的那点心思早飘出八丈远了。他想,欲念即是破绽,原来这些天之骄子似的蓝狐队员也不是八风不动,刀枪不入。他又想,T姐这个女人极有手段,也极擅操控人心,由她出马,不愁这个小特警不折腰落马。   一通各怀心事的大酒喝得倒也酣畅,刘明放将醉醺醺的池晋扶回住处,交给他的同伴凌云,又叫个车回家了。眼前花非花、雾非雾,头疼欲裂,刘明放本想倒头就睡,忽地想起了那只黄信封,又强打起精神,决定先看上一眼。   这一看就彻底精神了,嘴巴半晌合不上,眼珠险些脱眶而出。   太荒诞,太离奇,太匪夷所思,可联系谢岚山的变化稍一细想,又觉太妥帖,太合理,太理所应当。极度的震惊费解之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捏住了蛇之七寸,还怕对方揪自己那根不痛不痒的小辫儿么?   一宿未睡,刘明放研究透了这份资料又重新将其封好,叫了一个上门收快递的,把这材料原封不动地寄给了隋弘的顶头上司彭厅长,笑着等待腥风骇浪的到来。 第121章 失踪(1)   在临近元旦的这段日子里,一阵急似一阵的北风给整个汉南省降了温,省内突发了两件事情,比这冽冽寒风更直接地影响了人们迎接跨年的喜悦心情。   第一件事,国内当红男团的新人偶像温觉失踪了,消息一出就在全国范围内炸了锅,引得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直掉眼泪。   22岁的年纪就凭一个选秀节目一夜爆火,用流行的话说,出道即是C位。其实温觉属于实力不够、营销来凑的典型,唱歌演戏一概不行,还动辄甩脸子耍大牌,可他还是顺风顺水地火了,究其原因,一来现在追星的小姑娘就吃这种精雕细琢的花美男;二来他有个极擅营销炒作的经纪人叫韩光明。   韩光明浮夸油腻,抱定温觉这棵摇钱树不撒手,天天变着法子让他上热搜。要说明星这种生物跟凡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心态,换言之,明星大多不爱着急。譬如但凡拍片时受点伤,老百姓忙着进医院的时候,他们的首要任务却是拍照发微博,就怕送医早了,伤口就愈合了。所以得知温觉失踪时,韩光明一开始没报警,只让营销号发稿子炒作,真真假假地往外放消息。   直到三天过去,温觉还是无影无踪,韩光明这才意识到这回不是儿戏,急了,知道找警察了。   由于温觉是在泰缅边境的小城拍摄真人秀时失踪的,联系当地警方调出了酒店监控录像,才知道他是被人绑架了。再细细追查下去,发现绑架温觉的人是泰国毒枭关诺钦的手下,对方没来电话没要钱,可能压根就不知温觉身份,纯是要绑他用以人口贩卖。省公安厅当即部署解救边境绑架拘禁中国公民专案行动,与泰国警方通力合作,随时准备进行跨境营救。   第二件事比起全国少女梦中情人的失踪可能小了些,蓝狐的隋弘队长放了自己一个长假。   有人说是隋弘长久奋斗在缉毒一线,身体早就垮了,强撑到今天实不容易,只能放假出去疗养。   但也有人说,隋队长是在与彭厅长激烈争执之后被直接停职的,两个人争执的内容对外秘而不宣,只推说隋弘的停职是他自己的身体原因。   这消息是不是空穴来风不知道,但蓝狐队员个个有意见,就连远在汉海市局的谢岚山都觉得蹊跷。眼下省内红冰泛滥,毒情严重,身为缉毒队伍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以他对隋弘的了解,但凡还有一口活气儿必定战斗到底,又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称病告假?   虽是周末,但谢岚山仍不得闲,还有个警民互动的活动不得不去参加。因为连环奸杀案余悸犹存,为了防止年轻女性成为犯罪分子的侵害目标,区领导牵头与市局互动,由市局刑警进高校现场教学女子防狼术。   市局里那么多年轻又有干劲的小伙子,个个巴不得跟女大学生们来个亲密接触,刘焱波偏选了对此毫不热衷的谢岚山。为此谢岚山不禁想,可能是自己老盯着夏虹的案子,这姓刘的故意找个借口想支他出去。   夏虹的案子没有交由陶龙跃的重案组,别的组复查也不是很上心,眼见这案子就要变作冷案与积案,谢岚山愈发觉得是刘焱波从中作梗,对他是门徒的怀疑也似心口压着千斤顶,一日胜似一日的沉重钝痛,就快憋不住了。   临去高校前,谢岚山陪沈流飞回了趟他原来住的公寓,新住户还没搬进来,他俩同去取点信件。   这年头,一根网线连结南墙北角,比飞机速度快,比铁轨铺得远,寄信的确实少了。信箱里尽是些花里胡哨的广告单页,没一点要紧东西。   见沈流飞望着手里一叠废纸出神,谢岚山问:“你是在等谁的信吗?”   沈流飞面色严峻,点一点头:“唐小茉。”   谢岚山自然记得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知道她因为爷爷唐肇中的事情出去游历散心,每经一个地方,就会给沈流飞寄一张当地的明信片。   没破案前三个人相处得甚是愉快,谢岚山有点瞎吃味儿:“这小丫头为什么联系你却从不联系我呢?别说明信片了,一通消息都没有。”   沈流飞仍是一脸冷淡严肃,眉头却拧得紧了些:“兴许是我多心,可我总觉得她出事了。”   谢岚山一惊:“怎么说?”   “她曾跟我提过,她认为一直有个男人在暗中跟踪她。”沈流飞告诉谢岚山,最后一张明信片是一个月前唐小茉从泰国曼谷寄来的,明信片上没正行地说她跟人妖亲个嘴后要去迪拜坐坐黄金马桶,可自此之后便再无音信。   虽说这丫头疯起来就不靠谱,可能忘记了再寄明信片,但奇怪的是她那几乎天天晒照的微博也同一时间停止更新了。   最后一条发出的微博是张自拍照,照片里的唐小茉大咧咧地比着一个V字,脸上阴霾尽扫,笑靥如花,从照片背景来看,她当时的确人在曼谷。   连刮几天北风,天气愈发冷了,谁都知道即将下雨,可这雨却迟迟不肯落下。这种将雨又不雨的潮湿阴郁没完没了,惹得人心里发毛,浑身不舒爽。   没收到明信片,沈流飞开车送谢岚山去高校。   下了车,阴风阵阵吹袭。谢岚山抬头看天,风雨欲来时候,他的太阳穴一阵胀疼狂跳,莫名感到非常不安。   “哎,表哥,路上开车小心。”这声表哥是叫顺嘴了,倒似情人捡的喁喁情话,缠绕齿间,很是动情好听。谢岚山又看了看满天令人烦躁的浓云后,若有所思地说,“你看这天,阴沉得像快塌了一样。”   谢岚山来到师范大学的多功能厅,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分钟,却发现大门紧闭,还上了锁。   耐着性子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才姗姗而来一位接洽的老师,告诉他警民互动的活动临时取消了,原以为他们市局里会有人通知他,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然而没人通知他。   对方挺客气,点头哈腰地不停致歉,谢岚山理解地笑一笑,打个电话回去问情况。接电话的是小梁,说是省里突然下达的命令,要求他所有的警务工作必须立即停止。   谢岚山满腹疑惑,可小梁支吾不清的,几番招架不住,后来索性就挂了。   省里的决定太奇怪,队友的反应太蹊跷,谢岚山有些丧魂落魄,离开师大多功能厅,躲进校园僻静的一角,独自坐在一只油光水亮的石凳子上。他身后有个不高不矮的坡,号称师大的情人坡,这个时间人影寥寥,待天黑下来,满坡都是交颈而拥的年轻学生,嘴对着嘴,发出阵阵象征着美好爱情的黏腻声响。   来之前,谢岚山被陶军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得注意新时代的公安形象,所以收起平日里的恣意懒散,特意换了一身熨烫过的警察制服。藏蓝色的外套,浅清蓝色的衬衣,一条皮带束出不赢一握又结结实实的窄腰,又飒又挺拔。谢岚山本就生得挺拔俊美,再穿上这身倍儿彰显精气神的警服,简直帅得人中无二了。   师大阴盛阳衰,校园里往来十个学生,九个得是青春窈窕的大姑娘,所以一双双眼睛全冒着绿光,死死盯在谢岚山身上,像一只只饿陷了眼眶的狼。   换作平常心情好的时候,谢岚山自是很享受这种来自异性的爱慕目光,也必投桃报李,回赠对方情意绵绵的微笑与注视。   但他今天就是莫名感到不得劲,好似刑侦工作干得久了,总难免会在厄运降临前产生相应预感,如憧憧阴影,甩之不脱,令人不安。   强烈的不安感打起了旋,形成一股荒蛮有力的涡流,在他心里冲撞、翻搅,谢岚山口干体燥,在冬天的风口下坐不了一时半刻,就将制服外套脱了下来。   说来也怪,以前他从不觉着这99式制服有多好看,甚至还没少嫌它太过严肃死板,不利于外出侦查办案。   可这会儿看来却是好看得紧,他记得清清楚楚,念警校时第一次拿到学校下发的警服,就迫不及待地穿着它下社区服务,一个年纪大出他两轮的阿姨张口就喊他“警察叔叔”,他腾一下就红了脸。   现在想想,也说不上来当年到底羞涩个什么劲,只晓得这件制服一穿上身,肩头担着的分量就沉了,随之而来的荣光与骄傲值得他一辈子深刻心底。   想到这里,谢岚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似能透过今天的凛凛寒风触摸到当年的一腔热血。   亏得手指是有记忆的,甚至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这样的记忆,他记得警服加身时坚挺的质感,肩章重抵千斤,胸徽熠熠发亮。   他虔诚又温柔地抚摩起这件警服,抚摩着上头的领花、警衔与胸徽,越摸越心跳如雷,就像触摸爱人的唇鼻与肌肤。   又是一阵阴风吹来,单单一件衬衣的谢岚山倒不觉得冷,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灰中发白,简直像块冷冰冰的敛尸布。   真的要变天了。他这么想。 第122章 失踪(2)   一封邮件递到了汉东省公安厅,很快就遂了寄信人的阴暗心思,彭厅长看完里头的内容,震惊过后,大发雷霆。   在被“请”进厅长办公室前,隋弘就接到了宋祁连的电话,电话里她忧急如焚,几次泪下,说自己上次想揭发叶深的那叠资料被她的前夫拿走了。   刚刚挂线,彭厅长的电话便接踵而来。   都说常赌无赢家,可不是该来的迟早会来,隋弘轻舒一口气,这些年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得到了释放,反倒令人松快。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默坐了一会儿,拿起桌上那瓶川贝枇杷膏,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起身出门,准备迎接暴风雨。   厅长办公室里,彭厅长扬手就把那叠资料摔在了隋弘脸上,厉声问他:“你知情吗?”   这话属于明知故问,宋祁连的报告早把前因后果都写明白了。   隋弘不辩白,不狡赖,依然是人正影正,事事据实回答:“我知道,当时情况危急,是我擅自决定的。”   “简直是瞎胡闹!”彭厅长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隋弘,“你居然让这样一个身负多条人命的杀人犯拥有了我们最优秀特警的能力与身手,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如果哪天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就凭他这身侦查与反侦查的本事,你抓都别想再抓他回来!”   隋弘咳了两声,抿唇不答。其实这个担忧他不是没有过,不然也不会交代刘炎波不让谢岚山升职,更不会安排宋祁连对他进行心理监控。   “你在行刑前把那个犯人弄出监狱,又改了他所有的档案资料,”彭厅长摆明了要追责到底,逼问隋弘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刘炎波知不知道?陶军知不知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的同志都不知情,只当是不能示人的特情任务,也没有多问。”   “你倒义气!”彭怀礼此刻雷霆火去,只觉整件事情荒唐可笑,他摇了摇头,长长叹气。   最后,彭厅长表了态,这个手术是人类历史上的头一遭,到底会带来什么恶劣后果,谁都不敢说,谁也说不准。但按照他的逻辑,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移植高级脑跟移植心脏差不多,从医学角度来看,现在的“谢岚山”当然不是警察而是死刑犯。不管这个死刑犯冒着警察的名义破过多少案子、救过多少人,都没有给他特赦的理由。   所以,叶深是必须被押解回来执行死刑的。   彭厅长的反应早在隋弘意料之中,但仍想挽大厦于将倾,保住谢岚山一条命。他不多话,只是头一低,缓缓屈膝跪在了自己的老上司面前。   这一幕令彭怀礼也是一震。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单说隋弘这小子是他看着长起来的,那脊梁骨就跟打了钢筋一般硬,面对毒贩枪口都面不改色,绝不可能下跪求人的。   “彭厅,我跟着你那么多年,没开口求过你一件事,就这件事我求你,一切过错由我承担,我可以停职,可以入狱,只求你再给阿岚一个机会……”跪也跪得脊梁挺直,隋弘抬起脸,洒下一行男儿泪,嘴唇不住轻颤,“他是一个好警察,他甚至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就再给他一个机会,行不行?”   彭怀礼最终被说服了。隋弘苦争得来一个机会,但他是有条件的。他需要隋弘向他证明,谢岚山还是谢岚山,是质朴严谨的人民公安,不是资料上那个奢靡风流还搞同性恋的杀人狂。   顶头上司下了最后通牒,倒也算留了一线生机,隋弘打算亲自跑一趟汉海,于是招来凌云,跟他说自己要放个长假,归期不定,队内的工作就暂交给他们了。   蓝狐的副队长是池晋,凌云不明白隋弘为什么突然挂靴而去,更不明白为什么不跟池晋交待这些,有些迟疑地问:“要我把池晋找来吗?”   隋弘想了想,摇头说:“等我走了你再告诉他。这小子太冲动,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你多留心,该拦着的时候一定得拦着。”   凌云连连点头,隋弘又交待了他一些与穆昆与红冰案相关的事情,便让他出去了。   只剩一个人。太阳开始西偏,窗外一线一线的阳光照射进来,有一线正巧就打在那瓶川贝枇杷膏上。   隋队长自认不是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但将近不惑的年纪,身边始终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好像也不正常。   其实约莫七八年前,还是有过一段短暂的亲密关系的。当时家里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姑娘条件不错,比他小两岁,清秀又伶俐。隋弘对这类的相亲活动不太热忱,但碍着介绍人的面子还是出去见了两回。姑娘虽对他印象颇好,但慢慢也觉出了流水无情,后来就主动生分了。   隋弘如释重负,一方面他确实没怎么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这工作危险,朝不保夕,实在没必要拖累一个大好的姑娘。   为这事,家里人急赤白脸地跟他闹过几回,隋弘便总半真半假地推说自己甘把一生都献给公安事业,旁的暂且不想考虑。家里人见劝他不动,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有趣的是他曾跟池晋讲过相亲这个事,纯是玩笑口吻,可当时还在念高中的少年人霎变脸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姑娘挺热情,人也聪明,还有一双合我心意的丹凤眼。”隋弘存心逗他,故作严肃地说,“人活这世上,总归是要有人陪、有个家的。”   池晋一听这话,脸上立马挂上了厚厚一层寒霜,感觉心都塌了半边,他皱眉苦脸地思索半晌,忽地手摁心窝上,如立誓般地剖白道:“我陪你。”   隋弘微微一愣,不作声地望着眼前少年。   “再等我几年好不好,五年,五年兴许就够了。”也不知哪儿看来的这些颠三倒四酸溜溜的话,少年人一手摁于胸口,一手做出了拉钩的手势,目光灼灼如火,语气温柔又铿锵,“等我再长大些,有情有义有爱,等我能够战斗,为家为国为你。”   离开省厅之前,有的没的想了一些,隋弘轻轻转动桌上的川贝枇杷膏,回味着每一口甜中带苦的滋味,萦绕唇舌间,久久不散。   对于谢岚山的前队长,沈流飞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听过不少他的传说事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会登门来见,就是冲自己来的。   来人自报家门:“我是隋弘。你可能听谢岚山提过,我是他在蓝狐时的队长。”   “久仰。”沈流飞了然地点了点头,开门让人进来。   明明头一回见面,却毫无陌生之感,沈流飞对隋弘第一眼印象颇佳,确如谢岚山所言,气质拔俗、万中无一的人物。隋弘也暗感吃惊,没想到声名远扬的画家与专家竟是这么年轻英俊。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隋弘开门见山,“段医生。”   沈流飞微微皱眉,显然对方有备而来,段黎城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隋弘接着说下去,谢岚山的情况省里已经知道了。   这对如今的谢岚山而言无疑是没顶之灾,沈流飞沉默许久才开口问:“所以,这就是你停职的原因?”   隋弘点头:“我已经尽全力说服我们的厅长再给他一个机会。”   旋即他提及了宋祁连,她很为自己的过失悔恨,很想亡羊补牢做出补偿。她向谢岚山旧日的队长大胆提出一个想法,如果谢岚山不改当年痴心,最后与心爱的女人结婚生子,那彭厅长也就再无理由怀疑他是叶深了。   而隋弘深思熟虑之后也认可了这个想法。   “他是谢岚山,不是叶深。为了他能活下去,他也只能是谢岚山。”   不消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沈流飞已经懂了隋弘的意思,他希望他做出一个深明大义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会带来锥心般的痛苦。   “把他还给祁连吧。”隋弘最后对他说,“把谢岚山还给宋祁连吧。” 第123章 失踪(3)   “我拒绝。”   隋弘一愣,沈流飞一派淡然拔俗的艺术家气质,没想到拒绝起人来直来直往,毫不客套。   “我拒绝。”沈流飞替隋弘倒了杯好年份的红酒,自己也斟了半杯,他神色很泰然,心情大抵也还可以,“你们利用他,耗尽他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再拆解他,强行给了他一个他不可能认同的载体,征求过他的同意吗?”   隋弘接过沈流飞递来的酒杯,平素里滴酒不沾的他仰头一饮而尽,不是暴殄天物,倒像是替自己长久来的愧恨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到底是好酒,入口绵软甘甜,一点不辛辣痛快。隋弘暗说自己自欺欺人,叹气说:“他曾宣誓为缉毒事业奉献一切,他自愿签署的遗体捐献书,我太了解阿岚,了解他的温柔与慈悲,了解他的忠诚与勇敢,如果当时有机会亲口问他,他一定会答应这么做。”   “这次呢?”   隋弘放下酒杯,轻轻叹气。沈流飞说的没错,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无论当初还是现在。   沈流飞喝了一口酒,然后转头望着隋弘。   “如果你真的把他当作你最优秀的部下,当作你最亲密的战友,就给他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沈流飞一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坚定,似比往常多了些热度,“至于我,我会陪着他,直到他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隋弘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很爽快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问沈流飞,“你真的能接受他是叶深吗,你真的能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杀害了你全家的人吗?”   沈流飞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时隋弘已经离开了。   走到窗边,推窗吹吹冷风,抬头看看外面高邈的夜空和夜色中蹶然飞过的鸟。酒是好酒,但后劲厉害,他想他可能是上头了,以至于这个问题他如何也答不上来。   大约晚上九点多钟,谢岚山才结束晃荡,打开了家门。   “这么丰盛?最后的晚餐?”桌上的菜都凉透了,但其丰盛程度足以扫除所有不痛快,谢岚山进门直奔饭厅,乐得把头凑在饭桌前,使劲嗅了嗅。一抬头,他就笑,“表哥哥,就冲这糖醋排骨,我得讹你一辈子。”   沈流飞自己偏好西餐,但知道谢岚山喜好中餐,所以趁对方还没回家,自己也难得有空,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家常菜。   “脱外套吃饭吧,”谢岚山依旧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连警帽都没摘,沈流飞看他一眼,淡淡打趣道,“警察叔叔,在家就不必穿得这么有型了吧。”   一声“警察叔叔”又唤起了早些年的美好记忆,谢岚山原本打算脱衣服,可指尖划过扣子,忽又不舍得了。他只摘掉警帽,揉了揉微长的头发,竟故作可怜地把脸凑向沈流飞,“我就这么穿着吃饭,好不好?”   知道是玩笑话,也没接茬,沈流飞问:“今天的活动怎么样?时间够久的。”   谢岚山正端着菜去加热,听见这话,打开微波炉的手忽地一滞,蔫了似的垂下了头。   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今天……今天被停职了。”   沈流飞心一紧,看来隋弘能来找他,情势确实凶险。他明知故问道:“停职的原因说了么?”   “停职也好,我琢磨琢磨要不换份工作。”胃里直泛酸,可能是饿着了,谢岚山把菜放进微波炉,火候、时间都拿捏好,特别用力气地摁了个“开始”键。   微波炉嗡嗡启动,菜香渐渐传出,他回过头,好似无所谓地笑笑说:“你说谁稀罕当公安啊,流的是血是汗,挣就只挣这么点,做好了那是你应该的,一点米粒大的错处却总被无限放大,谁见都能啐你一口。网上不是有句话么,哪有什么岁月静好,都他妈是老子在为你们负重前行!”   谢岚山从来不曾抱怨过自己的委屈,即使真的流过血与汗,也不过是和着血汗自己吞下去,忍着,扛着。   沈流飞静静看着他,他好像今天特别来劲儿,舔舔嘴唇又兴高采烈地说了下去:   “金三角卧底的时候曾有一次,我刚把消息交给来接头的人,穆昆的人就跟踪过来了。我掩护对方离开后已经来不及跑了,只能藏起来。接头那间厂房废弃好多年,蒸汽管道全都旧了,管道外层的保温材料也都剥落了——凌云说他为了抓毒贩泡在水里,那算个屁!试试靠这上面,他妈就跟上刑一样!”谢岚山至今记得为了避免被金牙抓个现行,他躲在黑暗中,以后背紧贴蒸汽管道暴露的墙壁,咬牙强忍,一声不吭。   嘴里脏字频出,可却看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谢岚山越想越觉得这段经历有趣,居然望着沈流飞笑出声来,“哎,沈表哥,你闻过自己皮肉被烧焦烤糊的味道吗?那味儿可太恶心了,以至于一个多月过去,我还是一闻见肉味就想吐。”   不怪他不记得自己身上哪儿该有伤,只有从不受伤的人才会对一道血口子咋咋呼呼,时不时拿出来自怜一番。他实在吃过太多苦,像盐粒融于海水,习惯了,自己都尝不出来了。   “还有一次在街上追贼,那小子慌不择路,一脚踏空,居然掉进了化粪池里。三米深的井,满溢有毒气体,普通人掉进去必死无疑,陶龙跃那小子捏着鼻子说他做不到,我栓了根绳子就下去了——把那小子救起来的时候还有人问我,贼有什么值得你冒险的?你说一条人命罢了,有什么值得我冒险的?”谢岚山喉咙奇痒,像是被这段恶心的经历呛着了,忍不住就边咳边笑起来,越咳越剧烈,越笑越放肆,到最后满嘴都是肺里泛上来的血腥味儿。   一笑难泯经年的苦和怨,至少这一刻感到痛快。   沈流飞微蹙着眉,不打断他的爆发,直到谢岚山发泄够了才轻轻喊他的名字:“阿岚。”   “好了,不说了,”大概意识到自己过分失态,谢岚山忽地打住不笑了,他神情凝重、目光炯亮地望着沈流飞,合掌祈求道,“咱们做爱吧。”   说是做爱,结果却纯是兽与兽的交合,肉体砰砰碰撞,毫无快感可言。   谢岚山全程主动,举上坐下殷切得很,换到下位依然卖力摇摆迎合,姿态放荡,浪叫不断,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在办谁。   那挺硬的部分被一炙热密处紧密包裹,缠磨,但算不上舒服。沈流飞想退出来,又舍不得。倒不是舍不得这点肉与肉摩擦的快活,只是知道谢岚山此刻心里有个窟窿,怕是已经疼得熬不住了,非得有人填补不可。   所以他便由着对方胡来,自己稍稍配合,泄了再说。   偏偏谢岚山今天跟离不了人似的,沈流飞这边释放殆尽,刚刚脱离他的身体,他就又追着跪坐起来,贴上去,搂抱住对方光裸的臀。   “精神点,我还要。”   荤话说得大大方方,谢岚山一点不害臊,一摘那上头的套子,用脸贴着沈流飞的下体擦蹭,又胡闹似的掐了他臀峰两下,两瓣紧实肌肉,皮肤滑腻,手感极妙。   沈流飞本钱可观,即使泄过两回,尺寸模样还都很抢眼,可一时半刻没那么容易再硬起来了。谢岚山欲求不满,发现手上动作不顶用,索性直接上嘴去咬。   沈流飞低低呵斥一声:“够了。”   谢岚山疯了似的乱摸乱咬,性器被他揉捏得极不舒服。   哪知今夜谢岚山打定了主意疯到底,越挨骂越不肯罢休,胡乱哼吟了两声“表哥哥”,又口含那肿胀前段,顺手去撸沈流飞的阴囊。   一阵不得章法的撕咬拉扯,到底是最为金贵的命根子,沈流飞痛得眉毛一跳,伸手就将谢岚山推开了。   “谢岚山,够了。”   被一下重推,人就倒了,谢岚山的那股劲儿一下卸了干净,仰面瘫软下去。   好似人至顶峰之后迅速跌落,他疯够了,倦极,也痛极,终于在一种茫然无措的失重状态里闭上了眼睛。   “我真的……”谢岚山把头轻轻偏向一侧,一滴眼泪就顺势从眼角滑了下来,他轻声地祈求般地重复,“我真的想当个好警察……当个我爸爸那样的好警察……”   沈流飞心跟着一痛,闭了闭眼睛,然后伏下身,吻住谢岚山的嘴唇。他以舌头侵袭攻占,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长吻尽头再度勃起,他将自己的一部分喂送进情人的身体。   和风细雨地又办了一次,谢岚山已经精疲力尽,完全交出自己,循着沈流飞的节奏摇晃,在一浪掀过一浪的高潮中失了大半意识,嘴里还喃喃自语着“好人”“警察”之类的琐碎词汇,压根连不成句子。   谢岚山早被干得乱七八糟了,半昏不醒地躺在床上,上身制服不脱,单单下体裸露在外,体液横流,半身汗水,腥气中捎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体香。   警服质地硬,料想这么睡下去肯定不舒服,沈流飞替谢岚山脱下制服与衬衣,又将赤裸如洁白婴儿的他抱进怀里,低头覆上自己的嘴唇,吻他两眉之间的浅浅褶皱。   睡着了还皱着眉,他想,这是多重的心思。   他好像在漩涡中心,悬崖附近,指着他拉一把。   放谢岚山躺回床上,沈流飞站起身,裸身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直接用冷水冲洗。   隆冬,子夜,当头浇下的冰水熄淹余存欲火,全身的皮肤与肌肉首先做出应对寒冷的反应,皮肤被冷水激得发红,很快又褪色成更锃亮透明的白,他不自然地小幅度地抽搐起来,衬得那肩头刺绣的花好似盛开一般,凤凰也展翅欲飞。   两拨无形之力在角逐撕扯,沈流飞在这种近乎自虐的状态下闭目沉思,一手抵在湿滑的壁砖上,支着自己的额头,另一手抚过自己的下体,洗掉身上腥冷黏腻的体液。   隋弘的问题他还是回答不了。   这个多情的夜晚,他爱他近乎完整的全部,也恨他不可交付的秘密。 第124章 失踪(4)   关于谢岚山停职的事情,上头只说是工作调整,迟迟没有下文,市局里揣测纷纷,联系隋弘的停职消息,大伙儿渐生共识,估摸是他卧底金三角那会儿出什么纰漏了。   但这会儿大伙顾不上他这点纰漏,比起泛滥的毒品持械的歹徒乃至地铁里的色魔偷井盖的贼,一个警察的个人悲喜都是鸿毛之于泰山那点事。   再说,重案队的小陶队长要结婚了。   发小兼死党的谢岚山当然是伴郎,伴娘则是队里唯一的女性丁璃。   毕竟一生一次的大事情,陶龙跃倒是很想操办得风光些,但苏曼声主张裸婚,表示领个证儿就完了。两人最后一合计,各自退让一步,婚礼一切从简,也就办个简单仪式,聚亲朋好友一起吃个饭。   所以婚礼当天,在嘉宾名单里看见彭怀礼彭厅长,谢岚山还是很惊讶的。   “还不是为了你。”饭店的休息室有些逼仄,穿上新郎西装的陶龙跃骁勇不减,又帅又飒,就是笨了点,一直打不好自己的领带。   “为了我?”谢岚山正低着头替陶龙跃打领带,一听这话便抬起眼,有意识地用手指一刮陶龙跃的下巴,调情似的笑了笑,“都快结婚了,爱我少一点。”   两个人本就面对面,这一下距离更近了,陶龙跃头一回注意到谢岚山的眼睛竟是这么好看,他睫毛很长,轮廓又深,这么冷不防含情脉脉地看你一眼,简直像一场不期的艳遇或者一个甜蜜的谎。   陶龙跃被他看得蓦然心跳,赶紧说:“不准冲我放电发骚,结婚当天被掰弯,那叫什么事!”   谢岚山又微笑着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替对方打领带。打好了不满意,又拆了重打。   “彭厅以前带过咱俩的爸,算得上是老熟人,我原以为他日理万机的不会过来,这回居然一请就答应了,我也没想到。”陶龙跃确实是为谢岚山着想,“我主要是想给你找个机会,跟彭厅谈谈。”   谢岚山对这想法不热情:“谈什么?”   “你傻啊,历史遗留问题,那就都是小问题,你今天好好表现一下,就讲你怎么在一搜豪华游艇上救下了一艇的小三八,或者讲那个,国宝《洛神赋图》的案子,你怎么揪出那个谁也想不到的真凶,打击了文物盗贩组织——”   “好了,今天你才是主角。”谢岚山明白陶龙跃用心良苦,但也明白停职这事单凭表表军功章是绝对挽回不了的,种种迹象表明,人都未必是同一个了,他若还是谢岚山,这混乱的记忆、崭新的身体与日渐失控的行为如何解释;他若不是谢岚山,那“谢岚山”的付出与光荣又与他何干呢?   好兄弟的重要日子不想煞风景,谢岚山咽下喉中苦涩,替陶龙跃打好领带,又上下多看了两眼。认定了这小子够帅,然后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他附在他耳边,轻声嘱咐:“担起你的责任,照顾好你的家庭,苏曼声实在是个太出色的女人,拥有她是你的运气。”   陶龙跃也用力回抱了一下谢岚山,一切尽在不言中。   休息室的门忽地被推开了,宋祁连一袭优雅白裙,如一朵白兰般楚楚立在门口,她对陶龙跃说:“宾客陆陆续续到了。”   丁璃一身清新俏丽的伴娘装扮,躲在宋祁连背后探头探脑,不看新郎看伴郎,一看到人高腿长、西装挺括的谢岚山就一惊一乍地嚷嚷:“谢师哥你太帅了吧!你要哪天结婚,新娘子的人选能不能考虑我啊?”   陶龙跃比自己挨夸都高兴,眉骨上的疤痕一扬,挑起个大拇指说:“那是,咱们阿岚是全汉海,哦不,全中国最帅的警帽儿!”   立在门口的宋祁连一脸似喜似怨、捉摸不定的表情,淡声催促着陶龙跃:“彭厅都来了,你爸催促着你快过去呢。”   谢岚山身为伴郎,理应陪着新郎一起应酬。   不成想人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宋祁连对他说:“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宋祁连看似踯躅吞吐,步子很轻,神态也带着悲戚,像一缕轻烟飘来谢岚山身前,她说,“你曾对我说过,你愿意随时为我付出生命,这话还作数吗?”   谢岚山怔了怔,继而郑重点头:“当然。”   “作数就好,但我不要你为我付出生命,”宋祁连顿了顿,鼓着勇气说下去,“我要你利用我。”   “祁连……”谢岚山神情疑惑更甚,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你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可能会超出你固有的认知,但请你相信我,每个字都是真实的,而我告诉你这些,绝不是为了伤害你。”举行婚礼的地方布满了洁白的百合,这是她替苏曼声挑选的花卉,空气中弥漫淡雅花香,也蒸腾着一种苦味,宋祁连几次想开口又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向谢岚山坦白。   她说,你作为完整的谢岚山,已经牺牲了。   没有比别人当着你的面宣告你已经死亡更谐谑的脚本了。谢岚山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露出孩子般受伤又惊恐的眼神,但宋祁连很快发现,他并不似她预料的那般立即陷入奔溃与失控,眼底的绝望露了点苗头又不见了,阻隔着他和真相的从来不说森严的壁垒,不过是薄薄一层窗户纸,他在风里飘云里走,一直知道窗户纸后头是即将崩塌的世界与永恒的离别。   宋祁连哽咽着说下去:“就在你金三角卧底任务完成前的最后一个月,你牺牲了,或者说你的肉体死在了一条污垢幽暗的巷子里……”   他想起被金牙派人诱入的那条巷子,以及最后重落在自己头顶的一记铁棍。   “隋队长和美国军方合作,通过人脑高级部位手术,将你的记忆转移到了一个名叫叶深的死刑犯身上,叶深在十四岁的时候杀害了一家六口人,包括一个八岁男孩,还在成年后杀害了一个叫卓甜的年轻女孩。”   “死刑犯”三个字一出,就彻底解释了那些梦境里的施暴画面与一个个躺倒在血泊中的死者。谢岚山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一下,这远比死亡通知来得更不能让他接受。   “段黎城作为美方专家参与了你的手术,也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沈流飞,”宋祁连走上前,伸手抚摸谢岚山的脸,“沈流飞是为叶深来的,他就是叶深杀害的那家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心脏突似被重重钝击,但又觉不出多撕心裂肺的痛感,只是发闷。   好似一下被孤立于世界中央,周围全是冷观的陌路人,谢岚山微微皱眉,愣愣注视着眼前的女人,眼里全是委屈与困惑。   温柔擦过那双潮湿的眼睛,宋祁连视如至宝般一遍遍抚摸谢岚山的脸,手像温暖的阳光,大豁豁地在他脸上游动。她感慨,也惊叹,造物神奇的巧合,他们居然有着近乎完全一致的面容。然而细看之下又是不一样的,谢岚山清正干净,这张脸更慵倦绮靡,她爱的那个男人一去六年多,以至于回来时的那点变化瞒过了所有人。   眼前的这个谢岚山意料之中地没有排斥她的触摸,正如那个危险的夜晚他没有拒绝她的吻。   谁也没有应付这种问题的经验,宋祁连只能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把它当作一个相对简单的多重人格症案例,她需要谨而慎之地与之交流,催使他回忆与移情,最终诱导主体人格的回归。   “彭厅长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叶深的影子,所以我让曼声将她的捧花抛给我,让彭厅长知道你还和当初一样,你很快就会组建自己的家庭……”   眼前的男人仍木然不动,连眼睛也许久不曾眨动一下,最后宋祁连从手包里拿出一只木雕像,将它小心翼翼地交在了谢岚山的手中。   这些年她把玩过太多次,雕像的容貌已经圆润模糊了,看似像斑斑锈迹,其实是渗入木头纹理中的血,早擦不掉了。   同样的婚礼场合带回了差点湮逝的记忆,谢岚山终于从一种惶惑僵硬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雕像,无可抑制地伤心起来。   宋祁连始终坚信即使只是承载着谢岚山记忆的一部分,那一部分也是有厚度、有力量的,而这个她十二岁就一眼爱上的男人也始终不渝地爱着她。   “利用我吧,”她再次捧起谢岚山的脸,抬眼凝望着他,哀声请求,“就当让我补偿你,我们本不该错过的。” 第125章 失踪(5)   苏曼声一身鱼尾婚纱,款式相当简单,没有蕾丝珠片的点缀,妆容也颇寒素。但架不住人实在漂亮,身板也傲气挺拔,往人群中央一站,简直艳到了跋扈。陶龙跃数度觉得自己寒碜,不像新郎官,倒像个保镖,但心里还是美的。一抬头,看见谢岚山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一点没注意到他神色异样,还笑问他:“哎,你家沈流飞呢?”   宋祁连带着儿子去见外公刘炎波,谢岚山一个人走着,目光空洞径直向前,像没听见陶龙跃的话,甚至像没看见他这个人。   陶龙跃追了两步上去,一拍谢岚山肩膀,说了正事:“彭厅想见见沈流飞,老人家耿耿于怀,不明白他煞费心思为省里请的专家,怎么就被我们汉海捷足先登了……”   不就是为了灭门之恨才被“捷足先登”的么,谢岚山茫然回头望着陶龙跃,眼里是一线孤愤与痛苦,只有道边被行人踢伤的野狗,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陶龙跃被这丧魂落魄的模样吓一跳,也觉出他不对劲,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谢岚山试着回忆一下沈流飞今天的去向,但发现很难,好像任何与这个名字挂钩的记忆都变得模糊颠倒,甜苦难分,再一细想,头就疼了。他有些结巴地说,“段黎城今天回美国……他、他可能送他去了,晚些时候就来……”   “行了,来的都是熟人,也不用你个伴郎在这儿招呼了,你进去坐吧。”陶龙跃拍拍谢岚山后背,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你跟彭厅一桌啊,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好好表现!”   这个时间,沈流飞确实人在机场。段黎城买了两张机票,他本就是为他来的,所以临行前仍希望能带上沈流飞一起回美国。   但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再无法打动对方,终究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回去。   离别时分,他对沈流飞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真的很怀念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你虽然体弱多病,但却无条件地相信我,依赖我。”   沈流飞垂下眼,听对方追忆往昔也不插话,他不是铁打的心肠,他一直记着这份情。   “我很感谢你在我病情最危重的时候始终陪在我的身边,也很感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的机会。”沈流飞依旧面无表情,但话里听得出那份感激之意,“回美国你已经不能再做手术了,未来什么打算?”   “我有安排了,你照顾好自己。”段黎城笑笑,两个男人相拥告别。   走出机场才觉出天已经黑透了,放眼远望,万家灯火被夜雾笼罩,迷离如镜花水月。沈流飞掏出手机看时间,离小陶队长婚礼开始还有约莫半小时,现在赶过去免不了要堵一会儿车。   身边跑过一对操着泰语的年轻男女,手提大包小包,脚步匆匆地赶飞机,又引得他想起了唐小茉。沈流飞平时不玩微博,唐小茉失联之后才存下了她发出的那些照片。他打开相册看了看,忽然发现了一个以前被他忽视的细节。   唐小茉发出的最后一张自拍照里,还拍下了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那人光天化日下鬼鬼祟祟地躲在远处偷看唐小茉,看上去很是不怀好意。   那头陶龙跃的婚宴已经开席了,小陶队长很激动,谁都没想到这个一米八几的肌肉硬汉原来感情那么充沛,对新娘宣誓一生一世时哭一场,感谢老陶养育之恩时又哭一场,后来小梁他们怂恿他唱歌,歌声又响又扎耳,也跟哭似的。   大喜的日子,陶军逮着机会就跟老上司汇报工作,结果被彭厅长笑着打断了:“今天不谈国事,只谈家事,好男儿保家卫国,也该有个让他停泊的避风港。”   谢岚山坐在他斜对面,抬眼就能看见。   彭厅长佯装不知谢岚山被停职的情况,主动问他:“小谢,听说你在刑侦队里表现优异,破获过不少大案子?”   谢岚山像没听见这问话,或者听得不全面,抬头看了看彭厅长,潦草地“嗯”了一声。   彭厅长看着谢岚山,意味深长地说:“你去金三角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只有守得住才能担得起,守得住是英雄凯旋,守不住那就是失了街亭的马谡,再对他痛惜不忍,也得明法纪、信赏罚,你说是不是?”   三国里人尽皆知的典故,马谡最后什么下场?被诸葛亮挥泪斩杀,人头落地,呜呼哀哉。   宋祁连就坐在谢岚山身边,也听懂了这弦外之音,吓得气不敢喘,脸色一阵阵发白。   席间连着上了两道菜,一道品种齐全的全贝类刺身,一道生蚝配黑鱼子酱,扇形的餐具相当精美,摆盘颇具高级感。市局里多的是吃货,但没这么洋气的老饕,所以宴席上没准备生冷海鲜的陶龙跃很是愣了一下,问新娘子:“咱们菜单上好像没这两道菜啊。”   苏曼声也摇头,表示自己对菜单的变更毫不知情。   这个时候,刘明放跟着老子刘炎波端着酒杯热火火地跑来向领导敬酒,他先对新郎官陶龙跃点点头,笑了笑:“不好意思,兄弟我礼金没包够,正巧以前应酬时常来这家饭店,就悄悄跟厨房说再加两道好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大伙儿的口。”   刘明放跟着他老子被安排坐在了另一桌,按陶龙跃的意思压根就不想请他,但陶军大度表示,刘副局毕竟是领导,他们仨小辈又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磕磕绊绊都是孩提时期不懂事,现在各自成家了,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刘炎波跟老领导打招呼,介绍刘明放是自己的儿子,又敬酒又递烟,一通殷切寒暄。   敬罢了领导的酒,刘明放总算注意到了一直没怎么动过筷子的谢岚山,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这两道菜是专门为你加的,怎么今天跟我那么客气?”   不待谢岚山回他话,他已经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彭厅长一眼,又扬声对陶龙跃说:“咱们读书那会去青岛,自己到沙滩上捡、到海里捞,什么带子血蛤象鼻子,十几斤的东西就着啤酒全吃光了,哎,你还记不记得,老陶?”   多少年前的老黄历,陶龙跃努力想了想,懵着一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刘明放把目光再次投向谢岚山,拿起公筷就夹生蚝,往他餐盘里连夹两只,嘻嘻笑道:“我就记得你最爱吃这个,你今儿要不吃它一打,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最爱倒不见得,但现下十数双眼睛盯着,却是真真骑虎难下了。这是刘明放耍弄的小把戏,贸然拒绝显得心虚,倘不拒绝呢?谢岚山知道自己碰不得贝类海鲜,一碰就会出现呼吸不畅的过敏症状,严重时甚至可能休克,而宋祁连与彭怀礼也是知道的。   彭厅长微微皱眉眯眼,眼神鹰隼般犀利,眈眈盯着谢岚山。他想看看这人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叶深的记忆。   “我……我今天……”谢岚山想推搪个身体不适的理由,还没把话说完,宋祁连忽地轻轻抓握住他的手,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让我来说。”宋祁连用目光找到苏曼声,对她嫣然一笑,“我还等着接你的捧花呢。”   沈流飞五分钟前就赶到会场了,但他的座位在后面,也就没到主桌来。一来他本就不喜跟陌生人寒暄交际,二来警队实在是个男性荷尔蒙过于泛滥的地方,关系确定之后,为免引起一队直男的不适,他俩出入都会注意避嫌。   他看见宋祁连握住了谢岚山的手,也看见她接住了苏曼声抛来的捧花,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前宣布,她跟谢岚山准备订婚了。   “哎?”   这下没人顾得上盘子里的生蚝了,小陶队一惊,老陶队一骇,刘明放恼怒之下就想胡言乱语,但被身旁的老子递个眼色牢牢拉扯住了,毕竟领导面前不能放肆。   “恭喜是得恭喜……可……”陶龙跃眼巴巴地望着谢岚山,一时琢磨不过来,这剧本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他去金三角前我们就在一起的,结果他一去六年,服从组织命令对我只字不说。也怪我当时年纪小,守不住,没有等他。现在他安全无恙地回来了,又一次次破大案、立大功,受的大大小小 的伤不计其数,甚至几度救我于危险之中。我们确信对彼此还有感觉,都想把错过的时间找补回来。”宋祁连手捧漂亮的捧花,伤感落泪,有意识地提醒彭厅长眼前这个警察的功绩,忽又殷切望着对方说,“彭厅,到时候请你来证婚,好不好?”   彭厅长以前就见过宋祁连,还记得他,便脸色缓和地冲她一笑,扭头对陶军说:“我还记得这小姑娘,你那时就跟我说过,阿岚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心准备结婚的。”   “是啊,如果当年阿岚没去金三角,他俩的孩子怕是都会叫我‘干爷爷’了。”陶军打从心底里希望谢岚山回归正轨,过上能让他父亲安心泉下的太平日子。   “小谢的牺牲确实太大了……”彭厅长面上寒意再褪一些,终究是想起了这个年轻人那些年的无畏付出,为他流过的血、淌过的汗,他既感慨也痛心,转而又对宋祁连笑着允诺,“英雄美人,铁血柔情,这婚我一定给你们证!”   事出有端,突发状况起伏跌宕,一个接着一个。谢岚山好似默认了这段关系,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眼里还是雾蒙蒙的,只显出一片茫然与严峻。各种糟糕透顶的情绪积蓄着摇摇欲坠,他真的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他的手指在桌子下方来回抚摸那个木雕像,视线寻找到远望着他的沈流飞,他看着沈流飞黯然一低头,转身而去。   “结婚以后,我想把妈妈接回来照顾,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了,精神病院到底不是她的家……”宋祁连又握上谢岚山的手,冲他温柔一笑,“阿岚,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在彭怀礼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谢岚山只能强挤笑容,点着头说,好。   又饮干一杯酒,陶军自打生病还没这么痛快过,对谢岚山说:“看你们兄弟俩都成家我就放心了,我看也别拘泥于形式,就跟龙跃一样,赶紧定个好日子,简简单单地办了吧。”   宋祁连含羞带臊地回了一句什么,谢岚山没听清楚。   他仍在桌子底下抚摸把玩那个木雕像。他一度向往这种跟雕刻一样工整清晰的爱情,而这个雕像也似他以谢岚山这个身份存在于世的证明。他曾经那么喜欢为她雕小动物,看她收到那些兔子、狗熊时乱笑一气的样子就觉得很开心。两个人在一起不定非得干柴烈火,他一直想带这个女人去听一听蹚过墓园的风声,在老谢的坟前一起喊上一声:爸。   谢岚山用指尖确认雕像上他心爱女人的轮廓与眉眼,可他却发现,他摸不清楚了。   回忆刀刀留痕,可即便没有这场不期然的遭遇,过去的还是过去了。   “祁连,冬天结婚淡季,酒店礼堂什么的都好安排,要拖到五一肯定订不上了。”陶龙跃比谁都殷切,立即就拿出自己结婚的经验来与宋祁连分享。   “我也知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顺着她的预期发展下去,宋祁连冲陶龙跃笑了笑,又扭头去看谢岚山,“不过,还得听阿岚的意思,他不急,我也不急——阿岚,你说呢?”   谢岚山没反应。   “阿岚?”宋祁连喊他一声。   谢岚山还是没反应。   “阿岚?”陶龙跃帮着喊。   “对不起。”谢岚山忽地站起来,冲彭厅长、冲陶家父子也冲宋祁连满含歉意地一躬身,他沙着喉咙说,“没有婚礼了,本来就不该有这个婚礼。”   谢岚山对着大伙儿笑了一下,这一笑就笑开了,心都跟着轻松澎湃起来。他转过身,一步不滞地去追沈流飞。 第126章 失踪(6)   谢岚山追出酒店,可惜晚了一步,偌大的世界没有那个身影,打电话也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他借着一点酒劲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完全脱力为止。千门万户掌灯时分,月亮在云层之后起伏隐现,起时现时便像天上睁了一只眼,银亮的目光溅了一地。   谢岚山弓腰急喘,双手扶住膝盖,他大声地宣泄似的喊:   沈流飞。   谢岚山回家后才发现,沈流飞没回来,再赶去他原先租居的公寓,房东已经有了新租客,也没见着人。谢岚山抓瞎似的找一夜,临近天亮时分才重又回家,倒头即睡。   然而躺倒在黑暗之中,孤独和疲惫接踵而来,他又止不住地想喊沈流飞的名字。在混沌未分、真相未明前,他的心里一直有个血窟窿,而他是他抵御孤独的依托和消解疲惫的慰籍,一直都是。   所以他一边自慰一边重复默念他的名字。   口中一声声默念,手指一下下在阴茎上抚弄,直到射精的时候他就真喊了出来。   点点白浊喷散,散碎的尾音延宕着没入夜色,然后与这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于一炉,混淆不清了。   两天过去都不见人影,也联系不上,谢岚山这才真的急了,以为对方决意离开,赶忙动用自己那点职业关系查了查沈流飞的去向。   结果发现,人是陶龙跃结婚当晚就坐飞机走了,但不是回美国,而是去了泰国。   谢岚山很快就想到唐小茉,估摸着沈流飞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所以急着出国找她去了。   不管是不是他所想的,去泰国总比回美国要强,谢岚山心情稍稍放松一些,当机立断做个决定——也去泰国。   请假是得领导盖章批准的,但陶军大病初愈还不管事儿,陶龙跃新婚燕尔又打扰不得,如果把申请直接递给刘副局,前前后后又不知道这人要耽搁多久。谢岚山想到自己反正也停职了,索性留了张字条,直接走人。   那头谢岚山自说自话去了泰国,这边省公安厅也正准备抽调人马去同一地方,毕竟在国外丢了一个大明星,总还是要找回来的。   蓝狐队员被选了出来,毕竟他们长期跨境缉毒,对缅泰两国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比起公安队伍中的其他人,可以更好地与当地警察展开执法合作,顺利完成任务。   隋弘停职后,蓝狐的暂代队长就是池晋,彭厅长把池晋喊进自己的办公室,给他下达这次救援中国公民温觉的任务。   没想到池晋拒不执行,直截了当就说了“不”。   “如果队长不复职,我也不想干了,你找凌云、涂朗、老瓜都行,反正蓝狐的队长谁爱当谁当去!”有说原名的,也有念绰号的,反正他的队长不复职他就不痛快,人不痛快的时候,说什么话也都认不得真了。   “你真这么想?”池晋的态度令彭厅长很生气,连着问了两声是不是真这么想。见对方真就这么儿戏,勃然大怒:“你真这么想,现在就把这身警服给我扒下来,这么草率、懦弱的人配不上穿它!”   彭怀礼也是一线经验丰富的老公安,既威严又匪气,一声爆喝就让池晋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他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了,但仍强拧着不低头,反驳道:“说我儿戏我认了,可我哪里懦弱了?”   彭怀礼朗声道:“汉海的红冰案你还没破呢,这就知难而退不想干了,不是懦弱是什么?”   池晋脸一红,解释说:“不是知难而退,可汉海市面上突然就没有红冰流通了,所有的线索好像一夕间断了——”   彭怀礼又呵道:“别给自己找借口,几个月过去没一点线索,就是你们隋队长指挥不力!别说他当年犯了错误,就是现在,我也可以凭这个停他的职!”   “都说禁毒是和平年代的持久战,咱们这些当将士的全力以赴、攻坚办案是应该的,但也不可能每个案子都一蹴而就,毛主席都说‘论持久战的重要性’呢。”池晋最听不得旁人指摘隋弘,就是厅长也不行,立即板下脸努起嘴,一脸稚嫩的不高兴,“反正我们队长指挥没问题,彭厅摆明了不知一线疾苦,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不服!”   “怎么说话呢?你这臭小子如今连上下级的观念都没了?”彭怀礼倒从来不介意这点“上下级之分”,他忍着笑,面上佯作生气,语气仍显生硬,“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这案子你到底破得了吗?”   池晋咬了咬牙:“破得了。”   见这激将法奏了效,彭厅长继续问:“那这次跨境合作的救援任务,你做得到吗?”   池晋抬首挺胸,劲儿已经上来了:“做得到。”   “好了,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话,”彭怀礼很满意,实是忍不住露了点笑容,“你可以出去了。”   “但是……我也有个条件。”见对方露出默许他说下去的眼色,池晋大起胆子,一下立得笔管条直,“我是为国为家而战,也是为我队长而战,我要能把这两桩案子都破了,能不能让我队长复职?”   “你还跟我讨价还价?”彭怀礼也奇怪,明明只是二十来岁的小毛孩子,假模假样地跟他谈条件,哪儿够看的?可这小毛孩子一脸豁出去的认真,眼里更是燃着堂堂大火,竟也有几分令人心悸。彭怀礼默默看了池晋一晌,终究点了点头:“给你一个月。”   “君子一言!”池晋崩不住地笑了一下,想到时不我待,赶紧扭头,快步出去了。   回到跟凌云共租的地方,凌云可能已经接到了通知,正在收拾出国的行李。   “彭厅怎么说,咱们队长能复职吗?”一见池晋回来,他就嚷起来。凌云虽没池晋这么火急火燎,但也一直挂心着隋弘的事情。   “咱们加把劲,只要一个月里把红冰的源头找出来,把丢在泰国的大明星救回来,队长就能复职了。”两个案子都不简单,池晋暂无头绪,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人却站着不动,一脸不知所想。   忽地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刘明放发来的消息。   池晋并不想跟刘明放过从甚密,这人他看着就不舒服,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刘明放对他很殷切,前阵子说有些商场上的朋友慕蓝狐之名而来想结交他,这会儿又说要跟他谈谈谢岚山的事情。   正是谢岚山的事情导致了隋弘的停职。   池晋对那些所谓的商界精英没兴趣,但事关他的队长,他就心忧如焚,一时乱了方寸。   回了一条消息,池晋站起来,重新穿好外套,跟凌云交待了一声“晚上不用给我留门”,就出门了。   还是刘明放常混的酒吧,见池晋出现,他就兴高采烈地起来给他看座。   “我马上要出国办个案子,有什么事快说。”池晋冷着脸冷着声,提醒对方自己时间宝贵,务必单刀直入。   刘明放仍是笑嘻嘻的,指了指身边一个憨头憨脑的胖子,说他这个朋友要开个货代公司,接货运货什么的可能会遇上星汇那样的风险,保不齐懵着就进去了,所以想请公安朋友帮忙把把关。   这话其实有点扯。虽说天天奋斗在刑与法的第一线,但论法理功底,公安大多不及律师,真要规避创业路上的法律风险,直接找刑事律师咨询更靠谱。   池晋耐着性子,替对方解答了一些问题,见刘明放迟迟不提谢岚山,已经面露疲色,想走了。   那个胖子也会来事儿,一抬手就招来了两个小姐,说难得见一面,尽兴再说。   两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从一堆小姐中走了过来,池晋很是不耐地朝她们看了一眼,忽地起了一身寒栗。他看见那些年轻女人中有一个身穿露脐短衫,腹部露出一个黑色纹身。   繁复花哨如毒藤缠绕的两个字母,MK。   他记得谢岚山提过穆昆有这样一个恶癖,喜欢在自己情人的身上纹自己的名字,而这个字体的设计跟郞俪身上的一模一样。这个关于纹身的讯息是没有泄露出去的,他只在开会时把它告知了刘焱波,希望在线索全断的情况下汉海重案组能多一个破案方向。   连惊带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池晋一刹改换脸色,伸长手臂一搂那胖子,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我能不能换个姑娘,”他故意眯眼微笑,作出一派不羁的模样,然后伸手往那露脐美女那儿一指,“我看这位更不错。”   连着两天都跟刘明放还有新结识的美女混在一起,池晋此刻想的是赶紧顺藤摸瓜把案子破了。他太了解隋弘,他的事业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静好岁月中不堪承受的负重,而是甘心如芥的欢喜。   这般想着,池晋的心就焦热起来,他已经套出了美女的话,也想认识认识她的上家。   美女面作难色,往池晋怀里一偎,打着哈哈道:“你别套我话啊!我知道你是警察,你在诓我。”   “警察也分很多种的,正儿八经的那些都太穷了,我又不傻。“池晋忍着扑鼻的香风,搂着对方的酥软肩膀,头一低,附在女人耳边轻轻调笑,“再说我们都那么好了,你还不能信我?”   又是一阵热火火的耳鬓厮磨,美女含羞带怯,像是被眼前的年轻帅哥磨泡得没了法子,总算松口道:“我倒是可以带你见见他,可进我们这圈子都是我们自己人,你敢不敢证明一下,你是自己人呢?”   池晋握起女人的手,笑着咬了咬她的指尖:“怎么证明?”   像是指甲尖儿连着痒痒穴,女人娇笑连连,说着“别闹别闹”,忽地从手包里取出一小包紫水晶似的东西,酒吧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妖冶诡异的光芒。   女人把脸凑向池晋,红唇轻启,朝他的眼睛吐出一口香风:“你敢不敢试一下呢?” 第127章 人蛇(1)   唐小茉那张自拍照上还拍下了一张男人的脸孔,但距离太远,对方又躲在一家咖啡厅的玻璃门之后,五官已经模糊难辨,似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流飞问空姐要了一杯咖啡一支铅笔,凝神静气慢慢落笔,咖啡还未凉透,飞机也远未抵达目的地,他就在纸上就将男人的样貌完全复原了。   一个直眉大眼瘦脸盘的男人,英俊而儒雅,这样的男人很容易招致异性好感,即使他可能带着致命的危险,像张着盆口散发蜜液的肉食植物。   离开机场,沈流飞目标明确,直奔唐小茉自拍照上的那家咖啡馆。   他已经初步把唐小茉的失联归结为一起绑架案。因为母亲的失踪,他一度非常关注女性失踪案件,而他所搜集查阅的那些资料,几乎无一例外地将泰国列为“高危旅行地”。这个风景旖旎的世外天堂,同时也是东南亚最大的奴隶市场,而这些奴隶大多由旅行时遭到绑架的外来游客和一些偷渡过去的人蛇组成。像唐小茉这样年轻漂亮又独身一人的背包族,很容易成为人贩子的目标。   从地理位置看,这家咖啡馆即在景区附近,如果画上的男子是个拐卖人口的惯犯,也就很可能经常蹲守在这里等待猎物。   景区华人华侨不少,沈流飞拿着画像,问了咖啡馆里同为华人的老板娘:“见没见过这个男人。”   手一伸,画像递了出去,倒忘了谢岚山的那根子弹项链还缠戴在他的手腕上,轻灵灵地掉了出来。沈流飞伸出去的手滞在空中,一阵微风恰好吹来,却在他的心上狠狠刺了一下。   他凝神看着这根链子,蓦地想起一句诗来:   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我决不会交出你   北岛的诗极美,可哪能真如诗中所写,面对血淋淋的死亡而无动于衷,沈流飞倒是也想过自私一点,甭管是不是对母亲的背叛,就把那人绑在身边,可他总觉得情不知所起,既一往而深又发乎莫名,自私也自私得不能让自己信服。   老板娘回了他一句话,他也没听见。   “先生?先生?”对方连连唤他。   “对不起。”沈流飞微一倾身,为自己一时的恍惚失神向对方致歉。   老板娘莞尔一笑,告诉他,这人叫阿奴彻,是当地一名化学老师,常来这附近转悠,为人很是热情。   知道职业姓名,再查住址就不难了,沈流飞记忆中自己没来过泰国,但莫名对这城市不感陌生。   阿奴彻住的地方治安不算好,按着地址找过去,天已经黑了。沈流飞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迎面匆匆而来一个人。   一个身穿灰色长风衣的男人,倒三角的体型非常瞩目,跟沈流飞身高相仿,肌肉也壮实。男人头埋得低,领子竖得却高,像是有意不让行人看清他的脸。与沈流飞擦肩而过时他甚至侧了侧身,左手自然地抬起遮脸,右手则在胯边扶了一下。   这些不经意的举动令沈流飞多看了对方一眼,他发现这人脚跨着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靴,泰国警察常跨的那种。   刚才那个扶胯的动作便有了解释,泰国警察身穿紧身制服,皮带通常束得很低,枪套、对讲机之类的就挂在上头,下意识地总会摸一下。   突然间警笛声大作,男人匆匆加快脚步,避开警车驶来的方向,一钻小巷子就没了影。   沈流飞来到阿奴彻楼下,发现警方已经先他一步把这里围了起来。听围观的人说,这里有个化学老师刚刚被人发现死在家中。   沈流飞作为一个异乡人,又兼一直在打听这个阿奴彻的消息,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怀疑。警察们叽哩哇啦似在讨论案情,他转身离开,到相距不远的唐人街里寻了一间旅馆住下。   反正知道刚才那个灰衣人是警察,他可以明天再去警局转转,不愁找不到新的线索。   旅馆闷热潮湿,隔音也差,沈流飞合衣躺在床上,望着旅馆墙面上的一些斑驳与裂缝,想了一会儿唐小茉的下落,又免不了想起了谢岚山。   他们既平淡又激情,分开时从不互相惦念,自是知道彼此都有要事要忙,而一旦落了闲,一整天腻在床上也还嫌不够。沈流飞惯常冷心冷性,人间事好像没什么入得了他的眼,然而难得静心想些什么,回忆里的分分厘厘都是刺骨的煎熬。   房里没开灯,窗外映进来一块块红色的灯光,为这狭仄房间平添了几分情欲味道,阵阵潮汕话与客家话透墙而过,听不大懂但觉得亲切。   他乡遇故人的渴盼加重了心上的疲怠感,他在黑暗中拨转着腕上的子弹手链,合上了眼睛。   沈流飞抵达曼谷两天后,谢岚山也追着他的脚步过来了。他想唐小茉既然失踪在曼谷,沈流飞必然会到这里来找她,两人虽暂时断了联系,但好在目的地还是一致的。   谢岚山多年前卧底金三角,在机缘巧合下结识过一名泰国警察。那老警察叫颂萨,知道谢岚山是中方卧底,配合地对他的身份守口如瓶,还给过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两人算是因各自的事业与使命缔结了一场忘年友谊,谢岚山听闻颂萨调职于曼谷,第一个就想到可以由他帮自己找失踪的唐小茉。   一开门,两人就来了个热情拥抱,舍了不必要的寒暄客套,自然地又如当年般熟络起来。   老警察颂萨是典型的泰国本土人长相,没混血也不算漂亮,黑肤厚唇,个不高却颇强壮,头发自两鬓往上白了一大片,但一个警察该有的精气神是一点不懈怠。他中文说得不错,一见谢岚山就亲切地管他叫“阿岚”。   老警察快退休了,没想到职业生涯的尾端又遇上一桩杀人案。他跟谢岚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议着价,说帮他找失踪的泰国女生可以,但有个前提条件,他得帮他破了手头这宗杀人案。   谢岚山想了想,认为你来我往倒也公平,但一个外国警察在泰国当然是没有执法权的,何况他还已经停职了。他挑挑眉,对颂萨露出调皮一笑:“我倒没意见,只是别连累你一个快退休的老警察犯错误。”   “这没什么,”颂萨也笑,“我们已经接到上头通知了,要跟你们那儿的公安跨境合作,解救被绑架的一位大明星。”   “跨境合作”四个字说来轻巧,但落实起来绝不容易,有没有执法权、有多大的执法权都得沟通交涉,但初步确定,汉南省公安厅的蓝狐突击队是要派遣两名特警过来,参与影星温觉失踪案的协作会谈。   这么一想,颂萨也诧异,问谢岚山道:“你不就是蓝狐的一份子么,怎么提前过来了?”   “现在不是了。”离开蓝狐也快三年了,中间那些弯弯绕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谢岚山眼神一暗,好一会儿才轻轻叹口气说,“说来话长,再说我不是过来找那个明星的,我来找我一个朋友。”   颂萨当然不解这叹息声中的酸楚与不甘,只一昧里点着头:“不缉毒也好,你当年真的……真的太苦了。”   谢岚山不愿提那些扫兴的,又冲对方花里胡哨笑一笑:“你跟我说说这案子的情况。”   “死者是一名叫阿奴彻的成年男性,38岁,单身独居,他是我们这儿一所国际学校的化学老师,这所国际学校相当不错,说是曼谷最好也不为过。”颂萨说着,回头走向桌边,取出资料袋里的一些相片递交给谢岚山——对方尚未不请自来之前,他正在琢磨这个案子呢。   谢岚山接过照片看了看,死者阿奴彻的长相非常周正,脸略瘦长,浓眉大眼,看不出是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反倒很有几分星相。   “阿奴彻住的地方治安乱,家附近又没有监控,他的死亡时间是两天前的晚上九点钟前后,报案时间估摸在他遇害后的二十分钟内,一个露过死者家门口的邻居见死者房门没关严实,便想进屋去提醒他,结果发现人已经被打死了。”   “这位邻居会不会过于热心了?”谢岚山凭本能怀疑。   “因为阿奴彻对邻居说过想要搬家,还说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老警察说,“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更多的呢?”谢岚山继续问。   “更多的就不知道了,邻居说死者支支吾吾的。”   谢岚山看了看现场照片,死者是后脑勺被烟灰缸击打致颅内挫裂伤而死,凶手击打了死者两下,而烟灰缸是死者自己的东西。   “邻居还说,大约八点三十分的时候听见他开门招呼客人,虽没有看见对方的长相,但可以确定来的是个男人。”   这就说明凶手与死者之间是认识的,谢岚山点点头,继续翻看照片,他看见一张照片里是死者家中的一面墙,看似平时用一块白布遮掩,而白布之后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不同年轻女性的照片。那些照片看上去应该是偷拍的。   人前君子人后鬼,谢岚山皱起眉,挑出这张照片递在了颂赞面前:“你说死者是个受人敬重的化学老师,可看上去他好像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这也是我一听见你说要找你一个失踪的女性朋友,就想到要让你参与侦破这个案子的原因之一,”颂萨接过那张意味着,叹口气说,“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判断,这人应该是个人贩子。”   泰国禁赌不禁黄,女孩子落到人贩子手上多半就凶多吉少了,谢岚山抬眼看颂萨,眼里寒光凛凛,眉头拧得更紧,似在等他的后话。   “现在我们对于毒品的管控与打击很严,以前的罂粟地如今好多都改种了茶叶,而且收益还很不错。海洛因这种传统毒品的输出市场被挤榨得大不如前,所以这儿的黑帮更热衷于贩卖人口。毕竟毒品只能卖一次,而姑娘却可以反复买卖。”说到这里,老警察垂下头,直叹气。   “黑帮?”谢岚山想了想,脸色严肃地问,“你是指关诺钦?”   “就是关诺钦。”颂萨点点头,“而且通过查银行账户发现,这个阿奴彻近期有大笔资金往来,。”   谢岚山不再说话,继续翻看凶案现场的照片,有一张照片很快引起了他的兴趣。   阿奴彻的家没有中国人喜欢的玄关,屋中摆设也与普通家庭不同。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推门而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一只齐人胸口高的雕花柜子,柜子非常繁丽复古,上头花富贵月朦胧,柜子正上方挂着的一只闹钟也是一划里的精美古董风格。   然而这样一只柜子上却摆着一个算盘样的木头玩具,小孩子常玩的那种,与整间屋子的家装极不协调。   算盘玩具共有六根木棍,每根木棍上串着十粒珠子,颜色分别为红黑黄绿蓝紫。   谢岚山从照片上注意到这算盘玩具的最上方还有两个对称的槽眼,也就是说这个玩具被人为卸下了一根木棍,原本应该是七根。   珠子被拨动过了,组成了一串数字:679234。 第128章 人蛇(2)   怀揣着守株待兔似的耐心,沈流飞在警察局附近等了两天,果然看见了凶杀案发生当晚的那个男人——即使对方现在身穿警服,但他的身形、步态不可能瞒过一个观察力出众的画家。   男人生得黝黑魁梧,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像马鬃似的粗硬黑亮,唇上一层青须添了他几分野性,但细觑其眉眼倒不难发现,这人其实生得很清秀。宽宽的重睑很似东南亚人,也显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格外清澈。   沈流飞在街边小店买了一把小巧的匕首用以防身,又用英语问了问警局附近摆摊的小贩,知道这个警察名叫康信,也是华人。   康信离开警局之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间酒吧独自小坐,沈流飞跟踪在他身后,也进了门。   对方叫了杯酒却不喝,看着坐立不安,频频看表,像是在等人。沈流飞猜想对方今晚有极重要的事情在身,为免打草惊蛇,也不上前,只默默坐在暗处。   约莫三十分钟后,康信突然接到了电话。他显得十分紧张,以手掩嘴小声地说话。然后腾一声站起来,匆匆忙忙离开了酒吧。   沈流飞起身追了出去,跟着男人在城市的街道间穿梭,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这个男人不愧是警察,反侦查能力出众,警惕心也很高。沈流飞那完全异于当地人的白皙俊美还是太过打眼了。他似乎意识到了身后有追兵,忽地加快脚步,闪身拐入一个巷子里。   沈流飞也几步上前,跟着拐进去,然而漆黑幽深的巷子里已经不见男人踪影,只有杂物横陈,异味弥漫。   头顶有一弯残了的月亮,巷内再无任何光源,一眼看不透这巷子尽头还有没有出路。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   沈流飞一步步往巷子深处走去,他剑眉微拧,唇也轻抿,视线始终保持向前,一双墨色眼珠却忽左忽右地两边审度。   他的视力与听力都好,但显然此刻黑暗中的敌人也是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怕是落针在地亦能听见声响。   大约走过了巷内三分之二的道路,沈流飞没注意到一只废弃的收纳层架后钻出一架微型弩,上头挂着的弩箭已经瞄准了他。   对方在明,己在暗,康信似捕猎般眯紧双眼,就准备等对方走到自己前头去,便对着他的后脑勺给出一箭。   空气里冒出一丝火星般的微响,弦上箭陡然射出——谁知,看似已成瓮中鳖的沈流飞竟在同时有所察觉,他敏捷闪避,在箭矢落地之前,又一脚横身侧踢,踢开了那高叠的收纳层架。   杂物哗啦啦倒下一片,原先藏于后头的康信来不及躲,索性飞扑出来,仗着人高臂长,以手中的微型弩作为武器,朝沈流飞猛挥过去。   沈流飞也不废话,直接出拳招呼。他动如疾电,守得灵巧,攻得猛烈,没想到对方竟不闪不避,生生挺胸挨下一拳。结果反是他被震开半米远,显然眼前这个男人也是练家子。   康信拳脚功夫不弱,招招直逼要害,两个人厮杀在地,最终是沈流飞技高一筹,将男人狠狠钳制在了身下:“我不找你,我找阿奴彻,我知道他是人贩子,他绑架了我的一个朋友。”   康信佯装认输,用中文答了两句“不打了”,忽地又一个打挺,向沈流飞发起猛攻。   似被一头蛮牛撞翻在地,两人抱着在地上翻滚,沈流飞终于再次占据主动,这回他抽出匕首抵住对方的脖子,低低喘道:“我在中国算你的同行,我可以去报警指证你当晚在凶案现场,我敢说你一定会惹上麻烦,但我也可以只问你要一句话——我来是为了找我的朋友,我根本不介意是不是你杀了那个人渣!听懂了么?”   刀尖逼近喉管,划出一线殷红的血,他厉声逼问道:“回答我,听懂了么?”   “听……听懂了……”康信不再挣扎,任对方将自己完全制服在地。   沈流飞看见男人脖子上掉出一枚链坠,是那种能藏相片的款式。他用刀尖一挑将这银质项链取了下来,打开链坠一看,里头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与男人一脉相承的宽宽重睑与清澈眼神,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应该就是他的女儿。   康信急了,不惧对方手里的匕首,飞身就想夺链坠:“还给我!”   “抱歉。”沈流飞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微微眯眼蹙眉,彬彬有礼又郑而重之地将链坠递还回去。他很明白,人这一生总会被某种感情牵紧、缚牢,就像他自己腕上的这根手链一样。   “她很漂亮。”动手时狼般凶狠,可卸下这身狠劲儿又很客气,即使面对敌人,风度也是他炉火纯青的装饰。沈流飞拭了拭自己嘴角边的血迹,问对方,“这是你的女儿?”   康信更是被揍得不轻,脸上青青紫紫,一侧颧弓因内出血高高隆起,他好像完全脱力般瘫坐在地上,垂头脉脉望着那个链坠儿,反复轻柔抚摸里头的女孩照片,他说:“她叫波娜娅,我叫她娅娅,她是我的小公主,今年刚满十岁。”   沈流飞当然看得见,这个男人注视女儿照片时满眼的苦涩与痛楚,他想了想,有些不忍心地问:“难道你的女儿也……”   “哦不,”康信意识到对方想问什么,赶忙摇头,“她没有被绑架拐卖,她跟她妈妈住在一起,她……生病了。”   “很严重?”   “很严重,”康信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嘴唇抿出坚毅的线条,“扩张性心肌病,唯一治愈的方法就是心脏移植,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供体,医生说再不给她换心脏,她就……我真恨不得把我自己的心脏剖给她。”   谈话一时陷入沉默。巷子黝黑狭长,巷子口就像一枚豁亮的光点。一个路人从巷口经过,见两个男人坐在暗巷之中不知偷摸什么,当即浮现龌龊联想若干,于是一脸鄙弃地啐了一口。   好一会儿,康信摇了摇头,说:“人不是我杀的,随你信不信。”   “那个时间,你去那里干什么?”沈流飞倒不怎么怀疑这句话,见对方似休息够了,朝他递出一只手掌,把人拉了起来。   “我是去杀人,”对方的风度倒是很令他折服,康信坦承不讳,“但是我到他家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要杀他。”   “我不能说。”康信又低头看了看女儿的照片,然后把链坠儿往兜里一收,扭头要走。   沈流飞没有阻拦对方,只是淡淡一唤:“康信警官。”   男人不肯回头,但滞住了脚步。   “我的朋友也是一个父亲的女儿,她的父亲一样会为她正遭受的苦难揪心,就像你担心你女儿的病情一样。”唐小茉自幼跟爷爷住,从没有主动提过自己的父母,好像是听她说过一声自己是被遗弃的。但沈流飞清楚只有这么说才能撬动对方未泯的良心。   因为他可以轻松判断出来,这人是警察,且他身为警察的正义感并未完全淡去。   稍稍停顿,沈流飞继续说下去:“我不想也不能在你们的国家执法,我只想知道我朋友的下落,好把她带回她父亲的身边。”   对方肩膀颤动一下,好像抻着的那股劲儿一下松了、泄了,他微微侧了侧头说:“我不知道你朋友的下落,但我知道这里的人蛇集团近期要贩卖一批新人,当中有偷渡来的人蛇,也有被绑架、拐卖的游客,如果你吃得了苦,我可以帮你混进去。” 第129章 人蛇(3)   光看现场照片还不足以破案,颂萨对谢岚山的能力充分信任,特意开了个后门,将他带去了已被封锁起来的案发现场。   谢岚山在房间里仔细搜证,边边角角概不放过,哪怕线索微如蛛丝,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发现,那只雕花繁复的柜子应该原本在房间一隅,而不是正对大门。因为旧的灰尘留下了它曾经存在于那里的一个印记,新的灰尘还没来得及覆盖上去。再从地上家具拖曳的细微痕迹来看,这样的家具布局不是源于主人的特殊喜好,而是阿奴彻近期特意改动过的。   “凶杀案中,死者若没有一击致命,通常会在死前留下死亡讯号,用以指证凶手为自己昭雪。但这死亡讯号未必是案发当天留下的。”谢岚山蹲在柜子边,一边继续查找线索,一边对身后的颂萨说,“联系邻居的口供来看,既然阿奴彻一早就知道自己可能被杀,所以他就改动了家具摆设,以期在最显眼的位置留下指证凶手的关键信息。”   话音刚毕,果然又有收获。他在柜子下面看到一样小东西,仗着人高臂长,他探身去取,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捡出一颗木头珠子。看了看,木头珠子刷了白色油漆,比拇指的指甲盖还大上一圈,两头带孔。   确认柜子底下再无遗漏,谢岚山站起身,将白色珠子交给了颂萨。   现场物品没人动过,彩色玩具算盘还摆在古董柜上。颂萨拿起这颗白色珠子跟算盘上其它的珠子对比了一下,大小形状都一致,确定就是第七根棍子上的珠子。   他问谢岚山:“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谢岚山也暂未猜透这其中的意思,像半饥不饱的豹子舔了舔嘴角,不说话。   “六个数字,会不会是什么保险箱的密码?”颂萨问完自己又摇头,叹了口气说,“在阿奴彻的房间里找遍了,没发现需要用密码的地方。他的电脑、手机都试了,都用不上,而且也没查到他在银行里存有保险箱,真是一点线索没有。”   谢岚山想了想说:“电脑、手机或保险箱,警方没有密码也能打开,没必要特意留下这样的讯息。”   按“死亡讯号”来分析,确实没有多此一举的必要了,颂萨点点头:“也是,那这六个数字到底代表了什么呢?”   “679234……679234……”谢岚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串数字,忽地一抬头,看见了木柜上方挂着的那只古董挂钟。   他眉头一皱,问颂萨:“现在几点?”   颂萨回答:“下午两点四十分,怎么了?”   谢岚山一抬漂亮下颌,用目光指了指挂钟:“你自己看。”   挂钟上的时间停留在凌晨一点四十七分,很可能是有人故意把它拨弄停了。   “一点四十七分……147……147……”谢岚山以手指捏着自己下巴,喃喃自语,忽地眉头一松,像把迷雾冲淡出他的视线,一双眼睛亮起来,并且越来越亮。   “七根玩具算盘上的木棍,表达九位数不够,表达六位数又太多,所以阿奴彻临时拆了一根下来,这散落在地的白色珠子就是证明。”谢岚山嘴角自信一弯,越发坚定自己的推理,他对老警察颂萨说,“这不是一个六位数的密码,而是一个九位数的死亡讯号。”   颂萨还没转过弯来:“147679234,多了三位数又代表了什么呢?”   谢岚山没回答,有些兴奋地来到柜子前,俯身把柜子当桌子用,往后一伸手:“纸和笔有没有?”   颂萨一阵掏摸口袋,找出纸笔递了上去。   “你说过阿奴彻是化学老师,那我们就用最简单的化学元素周期表来套用看看。”谢岚山在纸上写下九个数字,略略思索,就得到了能组成有意义词句的排列方式,他用笔将数字划分开来,边划边说,“14是硅,化学符号是Si,7是氮,化学符号是N,67是……67……”   心切之下也没想到上网查一查,谢岚山用食指中指轻点眉心,点了几下就自己想起来了——或者说,他大脑中另一份记忆想了起来。   “67是钬,化学符号是Ho,92是铀,化学符号是U,34是硒,化学符号是Se……将这些字母连起来就是……”谢岚山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词组,然后转身,亮在了颂萨眼前。   SIN HOUSE.   “这、这好像是……”看着这两个潦草欲飞的英文单词,颂萨反应过来,喊起来,“是这里酒吧街上一家艳舞酒吧的名字!”   刚破译了阿奴彻的死亡讯息,他的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步子沉甸甸的,像擂了一通鼓。   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孔武高大,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神有着不符他年纪的清澈。   颂萨向谢岚山介绍来人,指了指这位宽肩高个的男性警察,笑着说:“这是我的搭档,康信警官,他是华人,我的中文大半是跟他学的,算得上是我的老师了。”转头又向康信介绍起谢岚山,说是来自中国的刑警,他们因一个缉毒任务相识,谢岚山的能力非常出众。   他还说,他是他见过的最温柔慈悲的警察,有时甚至不像警察,像仁爱无比的菩萨。   这话出自一个佛教徒口中算是至高的评价了。八九年前谢岚山执行卧底任务的时候,颂萨的中文就说得不错,可见他两边介绍的话都非常自谦客气,也带一些夸张成分。谢岚山顺着他的话看向那位警察,忽地挑高了眉毛,看似随口一问:“康信警官,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康信抬手摸了摸颧骨上的淤青,很快解释说:“路上抓贼,技不如人,被打成这样还让贼跑了。”   “那这贼身手够好的!”颂萨相当惊讶,“你已经是我们局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哪儿是高手,也就随便比划两下子。”康信连连摆手,目光一对上谢岚山,又迅速游开了。   凭着警察破案那点灵敏嗅觉,谢岚山隐隐觉得对方瞒了什么,一时说不上来,只似笑非笑着察看对方脸上异样神色,问道:“康信警官这会儿才出现,对这案子有什么高见?”   “康信他女儿病很重,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了,所以他有时会为女儿请假,领导们也都很体谅。”颂萨帮着一起说,“这个案子他没多参与,但阿康跟你一样是个好警察,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一个新闻,有个男人持刀闯入警察局,情绪极其激动,一个警察没有合法选择将他击毙,而是走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见过。”这个新闻谢岚山确实见过,由于过于新奇,还引发了重案组内部的一阵争论。但遑论这是不是最恰当的处理方法,那个警察确实感动了一个失意的男人,挽救了一条人命。   不待老警察说下去,康信已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不像假谦虚,是真觉得这事情不值一提:“多久以前的新闻了,还提什么?”   其实不必颂萨解释,谢岚山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好像离了沈流飞,他就草木皆兵,见谁都带着敌意。自己截住了怀疑的情绪,他把手申向颂萨,再次认认真真作了自我介绍:“中国汉海,警察谢岚山。”   康信笑一笑,也伸手握了上去:“泰国曼谷,警察康信。”   曼谷天热,也黑得晚,下午四点钟天仍呈宝石蓝色,万里无云。车来车往,车走车停,人间天堂似的地方,街上游人跟潮水一样汹涌。谢岚山坐上了颂萨的车,随他们一同回警局,这蹇涩拥堵的一路上,他都目视窗外,察看着外头一张张或喜或怨的脸,找寻他想找的那个人。   遥遥有个侧影从眼前一掠而过,如鸿影一瞥,那侧影孤傲挺拔,真的像极了沈流飞。   可眨眼之后,人又不见了,人潮中还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谢岚山方才就险些因激动撞上车顶的天花板,此刻黯然无比,又坐了下来。   大抵是认错了。   想着兴许自此再找不着那个人,蓦然再看街上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越多却越让他感到孤独恐惧,无端端地就令他周身发冷。这种冷往皮肤下渗透、往骨头里钻,最后冻得他血液凝固,四肢死僵。谢岚山伏在窗口,不由自主地抱住肩膀——就那么一点肌肤的温度,自己给予自己,自己汲取自己,哪够。   他默默地念,小沈哥哥,我好想你。   进入警察局,还没来得及坐下,谢岚山冷不防就被一张与康信一模一样的男人脸孔吓了一跳。   听颂萨介绍,这是他们的局长康泰,康信的双胞哥哥。   乍一看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但细看之后,就很容易从他们的神态、举止及衣着上将两人区分出来。康信笃实强壮,面容、神态看着莫名落拓,甚至有两三分邋遢。但康泰截然不同。   他看着消瘦一些,大背头一丝不乱,整个人都看着腻,像是头上抹了油,脸上擦了粉。还未走近便一股香风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痒。   兄弟俩看似关系也不算亲近,哥哥视弟弟如无物,只斜睨着眼睛扫了扫谢岚山,便问起身相迎的颂萨:“这人是谁?”   颂萨向自己的局长介绍说,中国刑警谢岚山,以前也是蓝狐的队员,既然两国警方正在开展合作,也就让他帮着一起参谋参谋阿奴彻的案子。   “搞什么,来人还分两拨来,就他们中国警察能办案?”康泰掏出块丝手帕擦了擦鼻上的汗珠,既不耐烦又不便作色,阴恻恻地说了一声,“蓝狐的队员就快来了,打起精神准备好,别在外人面前丢我的面子。” 第130章 人蛇(4)   当天晚上,谢岚山就与颂萨一起去了SIN HOUSE。   酒吧街上鼎鼎有名的艳舞酒吧,属于一个名叫钟卓海的富商。钟卓海是泰籍华裔商人,同时也是声誉国际的侨胞代表,他的集团企业在泰国排名前十,设立的公司几乎遍布亚洲。钟卓海如今已经七十高龄,听媒体报道,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   SIN HOUSE外站着六名膀大腰圆的保镖,左右各三人,犀利注视着出入的客人,谨防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闹事。谢岚山从他们中间走过,总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甚友善。正瞎疑心着,一首好听又热闹的慢摇就从挤挤囔囔的人群中传了过来,视线拨开层层拥堵的人流,他看见了一个非常华丽的舞台。   舞台上,一个个打扮异常清凉性感的女郎在向观众们抛飞吻,勾手指,她们的眼波忽忽悠悠地飘来飘去,看得每一个在场的男性观众都自作多情起来。   有个美女慧眼识英雄,一眼就看见了全酒吧最帅的那一个。她冲谢岚山挑眉一笑,然后频频做出火辣大胆又充满性暗示的舞蹈动作。谢岚山勾起嘴角,一扯衬衣扣子,露出半抹光滑如丝绒的胸膛,准备投身舞池。   颂萨一扯谢岚山的胳膊,面目严肃地提醒他:“你是来办案的。”   谢岚山轻巧一挣,便如蛇般从颂萨手里滑脱出去,笑着说:“我想先高兴一下。”   谢岚山起初只是想入乡随俗。毕竟这么大个酒吧,来来往往人不少,虽说能让阿奴彻留下这样的死亡讯息,凶手一定不是这里的普通客人,但要把一个人从人潮里揪出来也没这么容易。他想和这里工作的舞女混成一片,自然也就好顺藤摸瓜往下查了。   然而一进舞池,谢岚山就起了一种相当熟悉并且喜欢的感觉——以前的他的确是个除了缉毒事业就无一所好的人,最多也就给喜欢的女生雕个小动物,但现在的他真的想让自己高兴,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怎么让自己高兴。   他太漂亮了,舞还跳得极好,理所当然地赢得了全场目光。台上的舞女都围着他转,恨不能黏在他的身上,台下的男人们也都看着他,有些脸色悻悻,有些则露出饶有兴味的赏玩眼神。   舞台上的谢岚山突出于所有人,突出于所有英俊的男人与美丽的女人,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这让他的脸有了种异常撩人的妩媚,但又有别于女性。他高调地跟每一个个漂亮姑娘贴面热舞,而姑娘们也都喜欢他,个个都不安分地想要把手伸进他敞开的衣襟里去,摸一摸那光滑结实的胸肌。   然后他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背对众人地躺倒下去——   男人和女人都一拥而上地伸出手,将他稳当当地接住了。   这股疯劲儿终于让老警察颂萨看不下去了,他挤过人群来到谢岚山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谢岚山带着迷人笑容,振臂高喊,“I'm party queen!”   全场的人都跟着他一起喊,场面简直热烈极了。   颂萨怒扯了谢岚山的胳膊一把,不过四周此起彼伏嘘他扫兴的声音,强行将谢岚山带离了乌泱泱的人群。   “我这是在帮你破案,你就这么感谢我?”谢岚山不以为然地翘了翘嘴角,“你进入酒吧后的表现就差在额头写上‘我是警察’四个字了,请相信我,写上这四个字,你就再查不到你想要的线索。”   这话倒是有道理,但颂萨不能理解谢岚山表现出来的“疯”,依旧绷着脸说:“我本来就是警察,你呢,你还是警察吗?”   这老警察的话相当败兴,一旦被人听见就是自爆身份,谢岚山从身边经过的侍者手中抢过一杯酒,扭头走出酒吧,想各自平静一下,顺便透口气。   刚出门就被一幕画面引去了目光。毗邻SIN HOUSE的另一家酒吧门口,一个中年胖子被保镖一脚踢出了大门,他全身上下被扒得只剩一条内裤,露着一身白腻肥软的肉。   中年胖子凄厉大哭,手里举着个纸牌子边哭边喊,由于喊的是中国话,所以谢岚山有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才发现,这个长相相当喜感的中年胖子,不就是电视里常露面的那个明星经纪人么?   叫什么来着,谢岚山回忆了一下,哦,韩光明。   再看韩光明手里举着的牌子,谢岚山登时乐了,牌子上写的是英文,两句话,一句是“绑架我吧”,一句是“把我的男孩还给我”。   如此又想起来,那叫温觉的小鲜肉也被泰国人贩子集团绑走了,这回蓝狐派队员前来合作,就是为了营救他的。谢岚山倒是也在网上看过温觉的照片,二十出头的小毛孩子,长得确实精致,但过犹不及,太标准化的五官脸型反倒没什么太教人记得住的地方。   “绑我吧!”韩光明纯是来搞笑的,他像只肥腻的白斩鸡还会扑棱,就这么赤条条地在每一家酒吧门口高举着牌子大喊,“把我的温觉还给我,绑我吧!”   一堆大姑娘小婶子的围着他拍照,嘻嘻哈哈的,大概已经有来自中国的游人认出他来了,觉得这场面百年难遇,比红灯区还有意思。   谢岚山马上反应过来,曼谷明里暗里的娱乐场所多如牛毛,光是榜上有名的酒吧街就好几条,其中确实有些酒吧与人贩子集团有些龌龊交易,但外人一般是很难知道的。这韩光明能找到这儿来,说明他对东南亚人口贩运情况还有些了解。   但有一点谢岚山不明白,一般被绑架失踪的女性才会被卖入红灯区,男人多是被卖去当奴工或者进行地下器官交易,韩光明到这儿来找温觉似乎是找错了地方。   “拍什么?拍什么?这是侵犯我的肖像权!谁敢发到微博上,我就告谁,告到他赔得裤子都不剩!”韩光明挥着纸牌去赶围观群众,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这么炒作,他又一次哭嚎道,“绑我吧!绑我——”   这里中国游客太多了,酒吧里的保镖、侍者也都会说中文。一家酒吧又出了个凶神恶煞的白人保镖,似是嫌韩光明这么一闹影响了酒吧的生意,挥拳就要揍他。   一拳就把人砸翻在地,白人保镖不停手,额头青筋跳跃,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显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韩光明捂着流血的鼻子,冲周围游客喊起来,“都是中国人,没人管管吗?”   那个保镖追着韩光明又踩又踏,谢岚山箭步而上,一招就拿住了对方的手腕。   高手过招有时也简单,四目相视一瞬间,白人保镖就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男人不好惹。他嘴角不服气地勾了勾,故意用肩膀撞了下谢岚山,气咻咻地走了。   “你早点回去吧,”谢岚山一伸手,把韩光明从地上拉起来,淡淡劝他说,“找人是我们警察的分内事,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摇钱树,也没必要把命搭上。”   韩光明非但不听劝,一听这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立马两眼放光,激动地黏近了谢岚山:“警察叔叔,你是蓝狐突击队的吗?我听说了国家派蓝狐队来找我们小觉了,警察叔叔你就带上我一起找吧!”   “找也不来这儿找啊,”胖子长得确实喜感,一张脸被肉挤得似哭也似笑,脸上又被揍得青青紫紫的,像画了个低劣的大画脸。听比自己年纪大出不少的男人一口一个“警察叔叔”,谢岚山憋着不能乐,板着脸说,“你还是回去吧,既然至今没有人联系你要赎金,那就是真的不知道绑了一个大明星,而一般情况,这种被绑架失踪的年轻男性会被贩运去当奴工。”   “不是一般情况!我们小觉那是一般情况?”胖子一下奓了毛,跳起脚,好像谢岚山这话是多大的侮辱似的,“我在网上查过一份《泰国人口贩卖报告》,有些年轻漂亮的男性是会被强迫成为男妓的……万一……”   韩光明一脸惊恐地比划出一个用剪刀咔嚓的手势,转眼又嚎哭起来:“万一我救他救迟了,变人妖了怎么办呀!我的觉儿啊!”   “你说的……也对……”谢岚山额角青筋跳了一跳,他抬手揉了一揉被男人哭疼了的太阳穴,心说,怪不得这儿的保镖都想揍这丫的,我都想了。   “今晚要不就到这里吧,你的队友怕是马上就要到了。”一个泰国警察也久仰蓝狐突击队的大名,颂萨走过来,一脸仰慕地对谢岚山说,“除了你,我还没见过别的蓝狐队员呢,我打算整理整理现有的线索,跟你一起向你的队友汇报——”   “不,他们不是我的队友。”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五彩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谢岚山的脸也跟着忽红忽白忽蓝忽紫,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变得非常奇怪。他冷冷看着颂萨说,“他们抛弃我了。”   “你……”颂萨不知谢岚山身上发生的这些变故,但却精准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残酷的神态,而残酷二字从来都与他认识的那个年轻卧底无干,他不禁后退一步,问道,“你还是谢岚山吗?”   “我是来找我朋友的,不是来跟你们泰国警方合作的。”谢岚山压根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只冲老警察笑了一笑,“送你一句中国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跟你仰慕的蓝狐队员去破案吧,我么……”   他低头一瞥白花花又光溜溜的韩光明,跟提溜一只小鸡似的捏起他的后颈皮肤,笑看着他说,“我就跟这位韩总一起去找人……所有的开销费用由你承担,明白么?” 第131章 人蛇(5)   因为一批新来的奴工需要被分批押运到岛上或者海鲜工厂干活,管他们的人手不够了,沈流飞经由康信牵线,成了一名监管奴工的打手。   他走之前,康信只对他说了两个字,保重。   这两个字重抵千金,意在劝其迷途知返,沈流飞完全预料到了此去的艰辛与危险,朝这位相识不久的警察微微一笑。   不多久,他就被人用黑布蒙住眼睛,坐上了一辆不知驶向哪里的卡车。车行一路,沈流飞目不视物,自能以嗅觉、听觉记忆这条神秘的路线,他知道自己最后会到达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亲眼见一见人间地狱是什么模样。   奴工们暂时被关在郁郁葱葱的山区里,一家废弃的工厂外有几只锈迹斑斑的铁笼,里头关着两个想要逃跑的年轻奴工,年龄小些的那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年龄大些的看着也没成年。他们满身鞭痕,都已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一见有人走近,就从铁笼里伸出手来抓握、乞求。   这是沈流飞对这地方的第一印象,两双充满绝望的眼睛,还有夕阳西下时分那腥红如血的太阳。   目前这里已经有百来号人,只有三个看守,都是关诺钦的手下,手里也都扛着火力十足的冲锋枪。沈流飞没指望这里就能找到唐小茉,但可以不着痕迹地向关诺钦的人套套话,所以既来之则安之,被带去看了看自己住的房间——比奴工们的强出一些,但也一室蚊飞虫舞,地上随意铺了点烂棉花,就算是睡觉的床了。丢下自己简单的行李,他又被带去了关押奴工的地方。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须完成,所以只能等在这工厂里。这里的奴工有些是被骗来的,有些是被拐来的,有些是偷渡的人蛇不幸被他们的蛇头给卖了。等待他们的下场是每天二十个小时以上的工作量,稍一偷懒就会遭到毒打。关诺钦的一个手下叫阿凉,笑吟吟地向沈流飞展示了他们独创的“凶器”——他们将捕捞上来的黄貂鱼晒干,用它背面带有毒腺的硬棘去抽打那些试图逃跑的奴工,毒液会带来严重的过敏与刺痛现象,比鞭子的杀伤力强得多。   有时纯出于玩乐心情,他们也会鞭打奴工,这里就像斯坦福监狱,手握一点点权力的人转瞬就变成了鬼。   “运气好些的会被送到工厂里去干活,如果送到岛上或者船上去,他们就更惨了,死了连具尸体都找不到。”阿凉做了个怪恶心人的鬼脸,全不在意地笑起来,“这碧蓝无垠的海水底下白骨森森,谁能想到呢?”   沈流飞没有主动打探,但大概听明白了一桩事情,康信之所以帮着关诺钦干这些罪恶勾当,因为关诺钦允诺会为他找到女儿心脏手术的供体。   供体的来源就是这些奴工。   跟着阿凉的另一个男人就没歇过嘴,一直骂骂咧咧的,骂到夜色下沉,满天密密镶嵌着城市里难见的硕大星斗。他跟另一个打手都是缅甸人,由于相当一部分人数的奴工都被拐骗自缅甸,为了防止奴工暗中生事,得派几个会缅甸语的人看着他们。   “真他妈倒霉,接了这档活!吃的都是烂鱼臭虾,喝的水跟泥浆一样浊,还得看着这群大老爷们!还是那些在SIN HOUSE干活的舒坦,看那个妞漂亮,卖之前还可以偷着尝尝鲜。”   各种抱怨的、骂娘的话层出不穷,他们之间私下交流就用缅甸语,因为料想沈流飞来自中国肯定听不懂,说话也就肆无忌惮,没特别防备着他。   然而沈流飞忽然发现。自己是听得懂缅甸语的。   他从没有学过缅甸语。   不能露出自己听得懂缅甸语的马脚,沈流飞故意离那两个放肆沟通着的关诺钦手下远一些,坐在靠近奴工铁笼的地方,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短匕首,看来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专心致志。   身后突然有人砸起了铁笼子,弄出足够惊动他却也并不太响的动静。   “白朔!是我,白朔!”有人边砸笼子,边低声用中文在喊。   泰缅边境的华人普通话里大多带着云南话口音,这么字正腔圆的不多见,沈流飞循声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喊他的那个人。   铁笼子像一只只拥挤的沙丁鱼罐头,这些等待被贩卖的奴工们已经被饿得很久了,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憔瘦不堪,只有这个人,一身破衣烂衫也掩不住他的俊美精致。   沈流飞狭起眼来,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眼,这人的眉眼略有几分像谢岚山,都是一划里含情脉脉的深轮廓,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至少在他眼里,远不及谢岚山颠倒众生。   很快,沈流飞就辨认出了这张脸,这就是拍真人秀期间失踪的影星,温觉。   温觉管沈流飞叫“白朔”,理由是他跟自己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长得太像了。他反反复复、叽叽歪歪地念叨:“真的……真的太像了……”   无意间探听出SIN HOUSE一事,沈流飞本想着找个借口离开这里,但既然在这儿看见了温觉,就没理由不管了。他向关押奴工们的铁笼又靠近一些,轻声对温觉说:“我就职于汉海市公安局,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你淡定一点。”   “淡定”二字刚刚出口,温觉就一惊一乍地嚷起来:“你是警——”   他及时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徒留一双漂亮欧化的眼睛瞠得溜圆。   亏得这个笼子里没关着第二个中国人,但这点动静还是引来了阿凉他们的注意,阿凉冲沈流飞喊了一声,沈流飞表现得相当自然,抬手晃了晃手里的匕首,也喊一声,算跟对方打了声招呼。   见没什么大动静,阿凉又回过头去,另两个人探出头来看了看笼子里的温觉,嘻嘻哈哈地用缅甸语说了些什么。   虽听不懂,但觑这猥琐的面部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温觉像被黄鼠狼盯着的肥鸡一样浑身不自在,悄悄问了沈流飞一声:“大哥,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沈流飞照实翻译:“他们说你生得脸靓肤白,卖去当渔奴太可惜了,应该卖去红灯区。”   温觉吓得当场就哭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爹妈都不在身边,经纪人韩光明平时把他宠成了宝,肩不用扛手不用提的,没想到为博人气出国拍个真人秀,居然被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得被卖去当奴工。   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男孩子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肩膀一耸一耸地对沈流飞说:“大、大哥……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料想对方想求自己赶紧带他出去,沈流飞淡淡道:“你说。”   “我想求你……”温觉拭了拭颊边的泪,一本正经地开口,“求你给我搞支防晒霜来,好不好……”   沈流飞回头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是在搞笑吗。   “这儿太阳太毒了,”温觉当然是认真的,他的一张脸比命都金贵,鲜肉晒成腊肉,如何跟万千为他痴狂的少女交待。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暴露出脖颈上一截雪白的皮肤给沈流飞看,“你看,就关了这几天,我都晒出两种颜色了……”   沈流飞不搭理大明星这无厘头的要求,只说:“我是来救你的,现在你全都得听我的,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明白么。”   温觉收了哭声,脑袋一歪,又借着月光打量起这个卧底来救自己的男人来,越打量越觉得与旧友相像,忍不住说:“你长得实在太像我的一个朋友了,他叫白朔——”   沈流飞打断对方:“我姓沈。”   “我知道你不是他,你比他有气质多了,他就是个傻X,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典型……”紧张使人话痨,温觉视沈流飞为唯一的救命稻草,本能就想跟他拉近乎,而想到拉近乎的唯一法子就是谈他那个与对方相似的朋友,他絮絮叨叨地说下去,“被我经纪人发现之前,我跟白朔一起混过,他以前简直烂得不成样子,成天在金三角那边混,差点被当地毒贩给杀了……他说有个人救了他一命,继而改变了他一生,后来他就去美国打职业格斗比赛了……”   “我对你朋友的故事不感兴趣。”沈流飞再次打断对方。   他的视线胶着于这一只只铁笼子上。温觉也就22岁,但这里还有许多比他年纪更小的男孩,他们即将被贩卖到渔船或荒岛上,最终成为海底那些永不见天日的尸骸,   中国有句老话,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沈流飞没打算跟这明星缔结友谊,他想的是把这里所有的奴工都救出去。 第132章 人蛇(6)   光知道SIN HOUSE这一个线索,要查出凶手与其背后的人贩子集团并不容易,这里又不比汉海,到底是别人的地盘,谢岚山不能堂而皇之地亮明自己的警察身份,当然亮了也没用,只能小心地摸排侦查。   韩光明嫌谢岚山进展慢,每天都跟和尚念经似的在他耳边敲打,催促着他赶紧找人。   耳朵嗡嗡直响,不得半刻消停,谢岚山嫌韩光明啰嗦,眼波一荡,瞧见绚烂彩灯下挂着的一只铃铛,便动了个坏心眼。   “行了行了,我直接把服务员叫来,就大大方方问他把凶手藏哪里去了。”人在酒吧二楼,他向那铃铛走过去,抬手就摇。   “不、不不!这不是……不是叫服务员的铃铛!”摇这铃铛的意思是,酒吧里所有的客人这一轮的单都由你买。韩光明眼见谢岚山已伸手摸上了那铃铛,瞪目惊呼,试图阻止。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铃声一响,酒吧里满当当的客人全欢呼起来。   “哎?不好意思,”谢岚山佯装不知这里酒吧的规矩,回头眉毛一挑,冲韩光明绕带歉意地笑了笑,“让您破费了。”   说好了所有花销都由他来,这一请就请掉了几万块人民币。其实对国内最有名的经纪人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韩光明素来是个瘠人肥己的铁公鸡,要不也不可能命都不要,非赶来亲自搭救自己的宝贝摇钱树。   这下真真肉疼不已,走路都打飘了。   “你、你……你……”他抖着一身肥肉,晃晃悠悠来到谢岚山身边,点着他的鼻子刚准备大骂。   谢岚山带着一抹坏透了的浅笑,又把手伸向了那只铃铛。   韩光明及时止损,冲上去抱住了谢岚山那高举着准备摇铃的手臂,哭丧着脸喊起来:“警察叔叔……不,警察哥哥,也不,警察祖宗,警察祖宗!今儿看着也查不出什么了,咱们要不就先回去吧……”   胖子韩光明和身边的谢警官同回了酒店,已经气得要呕血。为了省钱,他偏要跟谢岚山一起住标间,他蹬去臭烘烘的鞋子与靴子,往标间的床上随意一倒,不洗就睡了。   谢岚山也挺乏,酒吧的没查到线索,酒吧外也毫无进展。SIN HOUSE的老板是钟卓海不错,但老人家一看就是个瞎投资不管事儿的,从他的住处与公司里也没查到任何可用的消息。   简单清洗一天的灰尘与劳顿,谢岚山躺在床上,也合上了眼睛。   他做了个梦且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他面泛桃花,眼波朦胧,正与沈流飞叠身相拥。梦里的这副躯体遵从思念的驱使,他以四肢紧紧攀住对方身体,将两人间的空隙挤榨得一丝不余。   他们一遍一遍地亲吻,鼻梁、嘴唇、脖子与锁骨,哪儿都仔仔细细地亲着,沈流飞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眼睛,谢岚山明知自己人在梦中,却依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等不及地想要更为亲近,对方忽地不动了,谢岚山忙一睁眼,竟见沈流飞胸口被人开了一枪,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沈表哥!沈流飞!”   他大喊一声,继而从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冷汗。另一张床上的韩光明翻了个身,鼾声持续如雷。   这一场梦够怪的,简直是先被投进沸油锅里炸个通透,又被丢进寒天雪地里冻成了狗。谢岚山睁了眼,爬起来,在黑暗中默然枯坐。关心则乱,他在这儿这么久了都没沈流飞的消息,实在担心对方是不是正如这梦境般身处危险之中。   也不知独自坐了多久,门外忽地窸窸窣窣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谢岚山朝门口一看,竟发现门缝里递进来一样东西。   他赶紧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地把门打开,然而门外人跑得快,长长一条走廊已经没有人影了。   谢岚山满腹狐疑地回到房内,捡起那递进门来的东西看了看,这是张两个男人的合影。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他恰巧都认识,一个是本案的死者阿奴彻,还有一个是他的老朋友,金牙。   照片背面留着一个地址,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僻静地方。   天亮之后,谢岚山又出了门,旁敲侧击地一打听,果然金牙就是SIN HOUSE的管事之一,只不过如今他改了个名字,叫Kay Ponpai,从种种迹象来分析,当时三国联合缉毒,穆昆手底下人数众多,除穆昆坠入湄公河自此失踪之外,还有些漏网的小鱼小虾都投靠了关诺钦。   有人在悄悄给他递消息,对方是敌是友暂不可知,但眼下查到这一步,沈流飞与唐小茉的安危都揪着他的心,就算这地址是诱他的网,他也得去闯一闯。   晚上,趁韩光明再次入睡,谢岚山悄悄撇下他出了门,循着地址摸索到那间屋子。谨慎地排查一番,暂时没发现可疑之处,从窗外往里看,只有金牙一个人在。   谢岚山正盘算着怎么潜入拿人,没想到屋里的金牙耐不住饿,叫了份外卖。送外卖的小哥准时准点地来了,被谢岚山从背后袭击,晕倒在地。   换上送外卖的衣服,谢岚山一手压低了帽檐,一手敲响了金牙的屋门。   “怎么来得那么慢?”屋里的金牙毫无察觉,大咧咧地把门打开了。   面对门前站着的男人,谢岚山仰起脸,粲然一笑,趁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他迅速出手,将人击倒在地。   金牙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他费力地转动脖子,窥看四周,很脏很乱的一间屋子,像是废弃的仓库。顶端的一盏灯摇摇欲坠,光线也不稳定,忽明忽灭,硕大的灰色飞虫在灯罩周围盘旋。   谢岚山搬了一张破旧的木头椅子,坐在金牙对面,见人醒了过来,就冲他笑了一笑:“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么?”   仓库四面通风,但夜太闷热,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子黏腻与潮湿。面对旧友,金牙大汗淋漓,谢岚山第一天出现在SIN HOUSE时他就认出了他,原以为躲两天就没事了,没想到还是被对方找上了门。   金牙知道泰国警察在查阿奴彻的死因,还当谢岚山也是为这事儿来的,忙辩白道:“我没杀阿奴彻,我那天确实想着要杀他,可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谢岚山对于阿奴彻被谁所杀丝毫不感兴趣,只拿出唐小茉的照片问对方,见没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姑娘,她被你们的人拐走了。   金牙动了动干涩的唇,矢口否认:“不认识……没见过……”   “答错了。”对方看见照片那一瞬间的闪烁眼神已经泄露了真相,谢岚山站起身,来到金牙身侧,一出手就拧断了他的右臂肩关节。   全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动私刑,金牙痛嚎出声。   “你见没见过这个女孩?你把她藏去哪儿了?”谢岚山俯下身,凑在金牙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第二遍问你,我希望这一遍你的记性能够好一点。”   金牙深知谢岚山的秉性,即便再不对付,他也一直无法忘却这个男人。谢岚山贪静话少,一身硬笃笃的正气。正是这种气质让他一直疑心谢岚山的身份,但也正是这种气质,令他并不太惧怕落到他的手里。   然而他觉得自己现在所面对的是个魔鬼,讽刺的是,一个毒贩居然觉得一个警察是魔鬼。   “你……你放我一马吧,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也只是替关诺钦做事……”出于保命的本能,金牙如实交代了所有被拐来的漂亮姑娘都会送去一个叫“畸形秀”的暗网俱乐部,那里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富翁们会为自己的变态喜好一掷千金。   待说出了详细地址,金牙已经痛得大汗淋漓,他再次苦苦讨饶:“好了,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你放我一马吧……”   谢岚山微微一笑,又坐回了对方面前的那张木椅子上:“急什么,我们还没叙旧呢。”   一切痛苦的根源都始自那一天——他被金牙派人暗算了,他们了结了他的性命,夺走了他的肉身。   以至于他现在变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众叛亲离,甚至险失所爱。   面对已经任人宰割的金牙,谢岚山一脸不可捉摸的笑意,这笑容经由恨意催化,变得既美丽又狰狞。他说:“我记得是你派人暗算我……让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巷子里等死……”   因为怕被穆昆发现是自己下得毒手,金牙花重金找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吩咐他们打死谢岚山之后就赶紧跑得远远的,别再联系也别再回来。得知谢岚山没死还回来了,金牙一直以为是自己找的人办事不利索,没少暗暗动怒。   “可你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金牙仍抱有一线侥幸心理,边囔囔着试图狡辩,边竭力挣动,使椅子随他动作嘎吱作响,“你不是没事么……我听说你后来被路人救到医院里去了……”   这些响声在夜里听来太吵了,谢岚山竖起食指,轻轻对金牙“嘘”了一声。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双警用的薄乳胶手套,将它们慢慢套上自己的双手。手套弹力不错,还很服帖,衬得他十指修长如刀,犀利又漂亮。   准备就绪之后,谢岚山站起身,抬手推了一把头顶上方悬挂的吊灯。   在晃动不定的光线中,他赏玩着猎物惊恐至绝望的表情,一步一步向对方走过去。 第133章 人蛇(7)   “老子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休想把老子给甩掉!”   韩光明是跟着谢岚山来的,但怕被发现又不敢靠太近,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好容易在废弃仓库再见到人影,气咻咻就推门而入。   眼前所见令韩光明一下愣住,木椅子上被麻绳捆绑的一个男人已是满脸带血,鼻息奄奄,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男人听见有人进门的时候勉力抬了抬头,睁了睁眼,抖动嘴唇的模样像要呼救,但他的上下两片嘴唇无法合拢,淌下一口混着唾液的鲜血,还掉出一颗牙齿。   他的下颌脱臼了,眼下虽然极致痛苦,但复原之后又连轻伤都算不上。   “这……这怎么回事儿啊……”见谢岚山伫在摇摇晃晃的吊灯下,在明明灭灭的昏黄光线下,抬头凝视着自己白手套上沾满的鲜血,韩光明吓得都结巴了。   好像刚才向金牙施与酷刑的人不是自己似的,谢岚山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回头瞥了韩光明一眼,挺轻松地问道:“租车过来的?”   韩光明仍在哆嗦:“租……租了,车还在外头候着呢。”   “行吧,”谢岚山挑眉笑笑,径自跨出仓库,交待身后拖拉着的韩光明说,“你把这儿收拾一下,我们就走。”   收拾什么?韩光明一低头,地上斑斑点点的溅得全是血迹,触目惊心。他捡起掉落在地的一张女孩照片,再四下张望一眼,想确认没有落下别的东西。   磨蹭的时间久了一些,谢岚山在门外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   谢岚山已经摘了满沾金牙鲜血的手套,可能也已经找到妥当地方处理掉了它们。他随着韩光明坐上租来的汽车,始终目视前方,眼皮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一张脸无波无澜,寡淡得有些离奇,又好像囊括了世间所有疯狂的情绪,莫名显得鬼魅阴森。   这两天,韩光明倒是没少打谢岚山的主意。他猛然发觉这小子比温觉还生得漂亮,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完全可以撺掇他不当警察当偶像,但现下这念头他再不敢有了。   这人是疯的,疯的不轻。   窗外夜色漫漶,像翻滚的黑色的江水,白天这地方还闷热如笼屉,此刻丝丝寒意渗透进车里,竟令人寒颤不止。两个男人一路没有交流。这种古怪的表情看得韩光明心悸不已。他打了一个哆嗦,又不自禁地打了第二个。   谢岚山扭头看他,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你既然这么怕我,干嘛还跟着我?”   韩光明内心一刻不敢放松警惕,嘴还挺硬:“我、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再说不跟着你,谁带我去找我的小觉?”   谢岚山只淡淡说:“其实你不必跟着我,蓝狐的队员已经来了。他们跟我这个被停职、被遗弃的劣等警员不同,他们才是最出色的精英,你跟着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大明星了。”   韩光明还真就垂眸低头作出了思考状,但倏忽之间他又想明白了,抬脸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定肯带着我办案,反正我跟定你了,你找你的朋友,我找我的小觉,除此以外,井水不犯河水……”   “随你。”谢岚山轻轻一笑,目光重又投向前方,他的一双眼睛跟这异国的黑夜互相咬合,继而完美嵌入,韩光明都快分不清楚,哪儿是他,哪儿是夜了。   韩光明租用的这个司机警惕性很高,偏巧中文还不错,待两位行迹可疑的乘客下车,立马打电话报了警。   接到报案的时候,池晋与凌云已经到了警局,正连夜跟曼谷的警察们讨论影星温觉的绑架案。一听司机描述的情况,意识到对方所见的其中之一是谢岚山,立马与老警察颂萨他们一起赶去了那个地处偏僻的仓库。   然而还是晚到了一步,被绑在椅子上的金牙已经死了。   金牙身上多处挫伤、脱臼,真正的死因却是闷压口鼻导致的机械性窒息。   池晋跟着颂萨一起检查了尸体,他皱着眉说:“死者手臂关节等处的脱位显然是由格斗项目中的专业锁技造成的,一般人绝对做不到,凶手必然就是谢岚山。”   谢岚山擅自离开市局之后,他的秘密就再守不住了,池晋已经从彭厅长那里得知了所有的真相,也知道正是“谢岚山”的过错导致了隋弘的停职。   凌云当然也知道了谢岚山身上的那点“变故”,可他不认为对方就是凶手,一日蓝狐人,终身蓝狐魂,这种劲儿是刻进骨子里的。思考过后,他向大伙儿提出了不同看法:“从谢岚山他离开到我们赶到这里,当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空窗时间,即便谢岚山确实对死者动刑了,凶手也可能另有其人——”   “你为什么总替一个外人说话?”池晋厉声打断凌云,像是嫌热,又胡乱地扯了一把衣领,表现出狂踩不安的模样,“我会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上报给彭厅,怎么处置谢岚山由他定夺!”   凌云总觉得池晋近来相当易怒,他的额头汗水淋漓,拳头莫名攥得很紧,根根青筋怪异地凸现于面孔与手背。见池晋出汗越来越多、喘气越来越急,并不觉得这个夜晚多么闷热的凌云疑惑愈甚,忍不住问:“阿池,你没事吧?”   池晋仍是怒意满满,毫不客气地把这关心的问话顶了回去:“你现在应该叫我队长。”   不待凌云回答,他对颂萨说:“谢岚山早就被逐出蓝狐队了,在重案组也已经停职了,他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你们不用对他手下留情!”   一行人回到警局,颂萨向局长康泰汇报了案情,捎带着蓝狐队员之间的那些纠葛也巨细靡遗地禀报给了自己的上司。   康泰跟他孪生弟弟康信截然不同,康信老实讷言,不擅交际,而康泰最大的本事就在嘴皮子上,一口应付的官话说得相当敞亮,他要颂萨对外传达自己的态度,全局警员务必集中心力,与中方默契配合,尽早把人找回来。   老警察前脚离开局长办公室,后脚康泰就给关诺钦打去一个电话,他压低了音量道:“中方已经派人来了。我安排金牙去处理掉阿奴彻,没想到现在金牙都死了,眼下局势很复杂,手上的那些人不定能安全运出去。”   穆昆被中美缅三方剿灭之后,关诺钦顺势占了穆昆原先的地盘、侵吞了他的余部,为免重蹈覆辙,加之传统毒品生意也日渐难做,倒也还算安分。他的势力大多在泰国境内,不仅与警方内部勾连不少,也与当地的富贾巨商关系密切。   关诺钦的意思是,眼下一举一动牵系全局,找人就赶紧把人找到,死的活的都可以,别夜长梦多,最后让人把自己的人口生意都给端了。   关诺钦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贩卖的女性或奴工虽大多来自缅甸与柬埔寨,但也有像那大明星温觉那样从中缅边境强行绑来的,只不过家人都不知为何走失了,当地警方也没往跨国人口贩卖犯罪上想。康泰想了想,微微一笑,要让蓝狐的人查不到消息也不难,直接叫他们窝里斗就好。   他说,由他给上头打报告,就说他们的警察在我们这儿杀人了。   康泰刚刚收线,就看见康信从门外走了进来,对方在他目光的示意下合上了门,脸上微有忿意。   这是很奇怪的一对孪生兄弟,明明生着同一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弟弟强壮邋遢,哥哥却精致得过了分,头发永远油光闪亮,两颊像被剔了一层肉,下巴也瘦得有些突兀,一张脸便显得奸猾。因此兄弟俩同在一个警局工作,也从没有人将他们认错过。   康泰对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很不耐烦。他一直希望他能去为关诺钦卖命,凭他的身手混出模样不是难事,这样兄弟二人通吃黑白两道,权势地位自然就更巩固了。然而康信却死活不肯丢掉他警察的工作,宁愿守着这点微薄的薪水与他那个快病死了的女儿。   另一方面,康信也一直知道哥哥跟目前金三角最大的毒枭关诺钦勾连不清,知道那些失踪人口的悲惨下场。他怒目瞪着他,冷声道:“你收手吧,你已经挣了你半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为什么还要害那么多人?”   康泰一眼不看自己的弟弟说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你又比我强到哪里?你为了女儿,我为了钱,我们一母同胞,都不是好人。”   康信无话可说。他确实为了女儿,只能任这承诺蒙了心,糊了眼,听从阿凉那边的摆布,干些他不愿干的勾当。尽管每一次他都焚身以火,被这两难的抉择来回拉扯,被良心炙烤得痛苦不堪。   康泰乘胜追击,忽地伸手将左边袖子一撩,露出手臂上一片可怖的烧伤疤痕。   那是兄弟俩还小的时候,家里突发大火,哥哥为了救他,被烫伤了。   康泰暗示着弟弟对自己有所亏欠,接着便拍了拍他的脸,用傲慢与鄙弃撵他出去了。   案子没有头绪,心烦意乱,康信拖着疲惫身躯离开警局,从路边买了些熟食带回去。他开门而入,轻喊了声女儿的名字,无人回应,想来是已经睡了。   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房子面积很小,但明亮温馨。康信去厨房放下手里的熟食,又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女孩的房间。卧室被他用新漆刷成了淡粉色,窗前挂着一串风铃,被夜风拂动的时候,便发出优美的清吟。   他十岁的女儿正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在床上酣睡。康信抚摸着娅娅的头发,爱怜地望着她的睡颜,女孩脸色惨白,嘴唇乌紫,每天都靠大量的激素与心脏药物维持生命。   听医生说的,她那小小的肝脏也快负荷不了了。   忽然间,也不知是做噩梦还是病发,床上的女孩突然痛苦地一皱眉,整个人都跟痉挛似的颤抖起来。   “娅娅?娅娅!”康信紧张得近乎窒息,连声呼喊女儿的名字,又手忙脚乱地去找药。   万幸女孩没有发病,抱紧了怀里的玩具熊,一歪头又睡着了。   扩张性心肌病,心脏已经胀得肥大不堪,平日里娅娅走不了几步路就要蹲下来,痛苦地喘着粗气。   如今病重,她已经彻底休学在家,她的心脏不断扩大,生活更是几乎无法自理,这个父亲一次次背着女儿辗转于泰国的各大医院,尽管死亡已经如影随形,但他不愿放弃。   但所有的医生都表示,心脏移植是唯一治愈的方法。   虚惊一场,见女儿再次入睡,康信离开女儿的卧室,掩上了门。   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阿凉,问他现在有没有合格的供体。   “你们拖了我一天又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找到供体?”   “你女儿那么小又那么瘦,成年人的心脏都不定能放进她的胸腔,”阿凉卖着这人老哥是警察局长的面子,强忍着没有破口大骂,只敷衍地说,“就那么有钱的大老板都不是说换心脏就能换的,让你女儿再等等……”   “等不了了!”只要换了心脏,他就可以摆脱这种令人恶心的交易,用热血甚至生命去偿还自己的罪孽。男人濒于失控,像困兽一般发出怒吼,“哪怕现在就去杀一个人,我也要立刻给娅娅换心脏——”   不知什么时候,娅娅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娃娃出现在他身后。康信想过好几次给女儿买个新的,但娅娅念旧,喜欢的东西哪怕把玩烂了都不肯离手。   康信回头看见女儿,脸一僵,默默掐断了与那头的通话。   他们一个垂着头,一个仰着脸,彼此静静注视对方,娅娅比同龄的女孩早慧不少,刚才父亲的高声怒吼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会儿她身体情况还没那么糟糕,到处都在赞扬她爸爸在警局里救人的壮举,女孩在学校里便也昂首挺胸,逢人就夸耀自己的爸爸是个英雄。   对这个重病缠身的小女孩来说,生活里鲜有欢笑与希望,只有她的父亲是黎明之后浮出树冠的太阳,光芒万丈。   但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要杀人的男人令她感到畏惧与陌生。   “爸爸,你还是英雄吗?”长久的沉默之后,女孩终于开口。   康信被女儿问得一愣,想以肯定回答关怀安抚,却又不舍欺瞒。最后他屈膝跪在女儿身前,抱着她,把脸埋进她稚嫩的颈窝里。水花在眼眶里打着漂,男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使劲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娅娅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去医院呢……”   女孩为父亲的答非所问感到深深失望,抽身出他的怀抱,转身走了。她好像真的累了,抱不住手里的玩具熊,只单手提着它的一条腿,一步一步地拖着它前行。   停留在卧室门口,女孩再次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一层厚重的阴影像日蚀般蒙上了这双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那么鲜活的生命却有如此死寂的眼神,令观者同感悲绝。   这一眼也令康信心如刀割。目送女儿阖门而去之后,他终于软倒在地。他垂着头,咬着自己的拳头啜泣,牙齿深深磕进肉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破局。 第134章 你好,亲爱的(1)   大明星温觉没被绑之前,衣食住行都由韩光明打点照料,活得那叫一个与温良恭俭让全不沾边。非钦点的五星酒店一般不入住,平时法拉利接送,矿泉水沐浴,有刺的鱼有骨头的肉,都得韩光明亲自挑了剔了才肯动嘴,就这样不满意还是常态,成天变着法儿地为难别人。   温觉爱哭,一个大男孩动不动就在镜头里梨花带雨,粉丝还夸他心细,敏感。他一直觉得,尽管现在的日子是由掌声、鲜花与无数少女爱慕的目光组成的,但自己没成名前实在太苦了,打过短工,端过盘子,最潦倒的时候也曾缩减过三餐,一逢开饭就想掉眼泪。   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活得比当年更落魄悲惨,也没想过这个世界原来还有这样一副面相,残酷,原始,兽欲横流。   百来号人扎在原地就不动了,好像在等待一个什么要紧的命令。怕奴工们长了力气就生事,每天开饭也不让他们吃饱,基本就是用烂鱼臭虾混着点米饭,用几只锈了的大铁皮罐子装上,大家一通乱抢,吃不着的只能怪自己命贱。   温觉这身板自然是抢不来一口饭的,当然抢来了他也咽不下这股馊烘烘的咸腥味,但架不住实在饿,他眼巴巴地望着沈流飞,轻喊他:“沈哥。”   沈流飞扔了一块压缩饼干给他。   “哥……”温觉欲求不满,还提要求,“能不能再来口喝的,牛奶可以,低脂的就更好了。”   还想着连手上的饼干一起挑剔一下,见沈流飞一张冷淡无欲的脸,又都憋了回去。   火急火燎地拆开饼干,久违了的麦香味儿激得他又想掉眼泪了,温觉正打算大咬一口,忽地发现,身边一个小少年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哪儿都瘦,枯瘦的四肢,干瘦的躯干,憔瘦的脸,明明是十三四岁的好年岁,却像快活到头的老树一样。他盯着他手里的压缩饼干,眼珠子泛着青森森的光亮,直咽唾沫。   “我都快饿死了……”温觉被这目光盯得难受,背过身去吃饼干,但总觉得少年人的那双眼睛一直在身后剐着。   “算了,分你一口……就分一口……”回过头,掰下半块饼干,掂量了一下两块饼干的大小,最终恋恋不舍地把小的那块递了出去。   正吃着难得的口粮,远远又来了辆车,车上下来一支穿着白大褂的医疗队伍,说要给这里百十号奴工做体检。   每个人都编了个号,然后开始采血,有个奴工抓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想跑,被吃饱力足的阿凉快步追上,手挥晒干了的黄貂鱼,兜头照脸地就打了下去。   背面的硬棘刺硬如锥,一下就扎进那人的脖子里去了。   鲜血汩汩而出,男人瞪大着眼,捂着脖子就倒在了地上。   阿凉不为死亡所动。这些人,就像金三角遍地生长的菌瘤一样,多一个少一个全无所谓。但沈流飞立马箭步上前,替这血涌如注的男人进行包扎急救。   口子其实很小,也没伤到气管,但到底伤在脖子这种要害部位,一刻耽搁不得。沈流飞扯了一条对方身上的烂衣裳,将对方靠近脖子伤口的那条手臂抬高,对他进行单侧压迫止血,   刚一动对方的手臂,倒地的男人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一把,朝沈流飞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断续着用缅甸话向他求救:“救我……救救我……”   大哥……我也是中国人……救我……   绝境之下,孱弱的伤者与飞溅的鲜血形成强烈的感官刺激,似曾相识的一幕令沈流飞蓦地一愣,旋即眼前飞掠过一帧帧老影片似的画面——   他在酒吧里为一个女人出头,结果得罪了来泡吧的毒贩,对方用破碎的酒瓶扎破了他的脖子。   毒贩们散若鸟兽,警车与救护车呼啸而来,将一个颈动脉被扎破的濒死少年救上了车,只差一步,他可能就会死在那个地方。   因为最开始就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救治,他最终侥幸捡了条命。   这个夜晚,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曾救他一命的男人。   救下这个受伤的男人之后,沈流飞退坐到一边,垂首看着腕上那挂着枚子弹的手链子。   夜幕再临这荒山绝地,像一江乌泱泱的黑水,月亮倒是又圆又大,亮度惊人。温觉已经验完了血,被押解着关回铁笼子后又凑向沈流飞,好奇地问:“你怎么老盯着这手链发呆啊,你女朋友送你的?”   沈流飞没出声,仍凝神看着那链子,他手指上的血迹已近干涸,十指修长带力,黯淡的红衬着略显苍白的肌肤,格外肃杀又漂亮。   “哎,沈哥?沈哥?”   沈流飞还是没回答。   良久,温觉看见这个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似化了层薄霜一般,在这张惯常冷漠的脸上显露一抹极美的弧。   泥上偶然留指爪,那点埋藏已久的印记终在这个夜晚再次浮现,世间因果循环不爽,你我重逢是其间最美的一环。   沈流飞垂眸,微笑,轻声说着,原来是你。   谢岚山吃不准除金牙外还有没有别人认得他,想要混进那家畸形秀俱乐部,只能靠化妆侦查。韩光明到底是演艺圈的,很懂得影视化妆那一套,替谢岚山准备了包括仿真胡须在内的全套装备,还替他把上胡、下胡都小心翼翼地黏上去,特别逼真自然。   头发刻意弄卷,脑后还扎个髻,高挺的鼻梁上架上一副框架眼镜,再换一身名牌西装,整个人气质陡变,由头到脚透着一股斯文败类、不良公子的迷人味道。   谢岚山在镜子前做觑右看,用拇指轻刮粘着胡须的上唇与下颌,自己也颇满意。一回头,看见韩光明也在化妆,吓了一跳:“你化妆干什么?”   “我也要去!不跟着你,我不放心。”韩光明正弓着腰,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往自己眼皮上粘假睫毛,抹胶水、吹睫毛的动作十分熟练,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边整理着,边说,“再说了,没我的钱你也混不进去。”   随话音落地,睫毛也粘好了。垂下遮挡住大半张脸的手臂,韩光明猛然回眸,冲谢岚山眨眼放电,掐着嗓子道:“老公,好不好看?”   眼前冷不防出现一张姹紫嫣红的肥脸,谢岚山险些被一口空气活活呛死。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聊斋志异》,什么口赤如盆、怪狞如鬼,反正丑恶不可言状。   韩光明生得矮,加之胖得脱了男相,其实如此打扮倒也不算违和。两个人的衣服都是现买的,为扮好女人,他特意换上了一袭酒红色的丝绒长裙。腿上汗毛又粗又黑,猪鬃一般,长裙掩去了这样两条粗腿,又将他一身凹凸不平的肥肉裹得紧之又紧,活脱脱就是一截慕尼黑香肠。   韩光明的计划是他俩扮一对有特殊性癖的夫妻。毕竟这家畸形秀俱乐部可以提供性服务,甚至可以用各种残忍手段对服务者进行虐待,愿意花费重金买这项服务的,想来都是些有钱的变态。   也亏得他兜里有的是钱,钱能通神,也能买通俱乐部里的保镖,总之,他们成功混了进去。当着外人的面,乔装打扮的“夫妻俩”故作亲昵地贴面亲吻,看着确实像个多金又丰腴的富婆,豪掷千金地带着自己英俊又变态的小丈夫来找乐子。   左亲一口右啵一下,韩光明突然樱唇一噘,径直冲着谢岚山的嘴唇就欺过来。为免露馅,谢岚山推搪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与他嘴对嘴地又亲了亲。   侍者收了大笔小费,微笑着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往秘密包间里走。   谢岚山怕被人识破他俩是假冒的,只能始终挂着微笑,极小声地在韩光明耳边警告:“再亲我就宰了你。”   大约是释放了骨子里某种天性,韩光明竟很高兴,一路挽着谢岚山的胳膊,扭腰动胯搔首弄姿,还贴在他耳边说:“我那么美,你不想亲我吗?”   谢岚山微笑不变,嘴唇不动:“我想死。”   不比外头的酒吧霓虹乱闪,气氛热烈,俱乐部包间光线幽暗,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迸发出几束诡异的红光,似在对这房间里的一切进行着切割与镟绞。   四周充斥着大麻与各种奇异草药交织的异香,谢岚山打从跨进俱乐部大门就能听见低低的哭声,那哭声连绵不断,如诉冤屈。   一直情绪颇高的韩光明也终于被吓着了,他挽着谢岚山从这些纷乱的红色光线中穿过,偶一侧头,看见一束红光投射向谢岚山的脸孔,就像往他脸上飙上了一注鲜血。   提供这种特殊服务的共有二十来号人,有男有女,女性更多一些。他们都有姣好面容与鲜活胴体,饱尝恐惧的日日摧残,用以满足着世间最阴暗与畸形的欲望。谢岚山看见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年轻女人,她半身赤裸,后背的皮肤表面已被一种强酸大面积地毁坏,像蛇皮一般布满鳞纹。   女人意识到有人注视自己,猛地扭头,冲对方龇牙张嘴。   谢岚山发现,她的舌头已被人为地一剖为二,她扮演的正是一条美女蛇。   俱乐部内外都有保镖把手,应该是关诺钦的手下,谢岚山难逞匹夫之勇,只能借机行事。   挑挑拣拣一阵子,得出个结论,这里既没有唐小茉,也没有温觉。谢岚山故作挑剔状,嫌这些男女都不合意,问这里的侍者,最近有没有送来一些新鲜货色。   侍者面露难色,忸怩地不肯实话实说,韩光明及时从自己的手指上撸下一枚戒指,悄悄塞进对方手中。那戒指上的钻石足有两克拉。   侍者很识货,于是刻意无视了那显然昭示了男性身份的粗壮手指,大方透露确实有新货色,但新货色被送到首富钟卓海的豪宅里去了。   “有些泰国人特别迷信这个,他马上要动一个非常关键的手术,所以手术之前,需要有人为他表演,或者说,”侍者笑笑,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献祭。” 第135章 你好,亲爱的(2)   一个夜雾浓郁不化的晚上,老警察颂萨回家的路上忽地遇人袭击,来人是个高手,攻击的动作既潇洒,又狠准有力。   颂萨反抗无力,很快缴械,其实年轻时候他也是能打的人,只是近两年老得愈发明显,身手也远不如从前利索了。来人似也不带恶意,松了钳制对方的手,自己揭下了脸上黏贴的假胡子,冲老警察微微一勾嘴角:“你老了。”   “谢岚山?”认清眼前这张花哨多情的脸,颂萨大感吃惊,刚刚播出的新闻里点名道姓说他是杀害金牙的嫌疑人,他没想到谢岚山还敢在这个时候前来找他。   顾念旧日那点友情,颂萨告诉对方,他们的康泰局长认定是他杀了金牙,已经把这消息通知他在中国的领导了。   走哪儿都被人冤枉,谢岚山简直想发笑,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没有杀人。如果你的局长一口咬定是我杀的人,不是他太无能,就是他心里有鬼。”   谢岚山冒险前来找颂萨,本来是想让对方回去上报领导,由蓝狐与泰国警方一起出击去钟卓海的豪宅救人。可方才他随口一声抱怨,细想之下竟也觉得可疑。   警局里没准真有内鬼。   颂萨僵着不动,不对谢岚山的揣测发表意见。谢岚山看出对方不信任自己,决定直截了当地打破僵局,他问:“你真的认为我是凶手?”   “若这怀疑对象换作以前的你,我肯定不信,”颂萨直勾勾地望着谢岚山,细细分辨着相似眉眼间的细微变化,俄而,他长长叹了口气,“可现在的你……我不好说。”   这个老警察断案经验丰富,目光如炬,他当然想不到这背后的错综复杂,只是本能地觉得眼前的谢岚山与他当年相识的那个卧底警察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因为一个我无法原谅的旧怨,我打了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折磨了他。”谢岚山的眼神仿佛受了潮,随时都有霉烂的风险,他用目光中久蓄的湿冷寒意注视对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但是我没有杀人。”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颂萨终于释下怀疑松口道:“好吧,我相信你,你今晚来找我到底干什么?”   料想像钟卓海这样的富商不会只有一处房产,谢岚山问:“你知道钟卓海近期住在哪里吗?”   即使先前查到SIN HOUSE的投资人之一是钟卓海,警方那边也没更进一步的发现,干干净净一个商人,又捐资助学,又扶危济困,实在没有什么劣迹。颂萨不解谢岚山的问题,想了想回答说:“钟卓海参加一个亚洲财富论坛,今晚才坐他的私人飞机回来。”   谢岚山沉下脸,严肃地说:“我有两个请求,第一,请你尽快帮我查出钟卓海回来后住在哪里,把地址告诉我与蓝狐的队员,但不要告诉你们局里别的警察,无论是谁,包括你的搭档康信警官。”   谢岚山无法确认池晋与凌云对颂萨信任多少,所以给他们留一张手写的字条。他问颂萨借了纸笔,将前因后果简要地写了下来。   又想到这俩可能不认得他的字迹,所以还在落款处画了个蓝狐的队标。画画是门艺术,谢岚山无疑缺少这方面的艺术细胞,纸上的狐狸凑合能够辨认。这令他不由得又想到了沈流飞,随之心里一阵钝痛。   也不知道对方现在人在何处,他乐观地想,若沈流飞如他一般执着追查唐小茉的下落,或许他们很快即将见面。   然而他很快又悲观地想起那个噩梦,沈流飞被子弹洞穿心脏的画面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心惊肉跳,不愿意冒一丝一毫失去他的风险。   于是他向老警察提出了他的第二个请求:“第二,给我弄把枪。”   没过两天,阿凉就得到了一个任务,要求他们派个人将编号为49的奴工押送去一个地方。   沈流飞暗中授意温觉跟49号奴工交换身份,并主动提出由他来完成任务。   偏巧49号就是那个曾受过他半块饼干的男孩。   东南亚贩卖人口问题猖獗,被贩卖的人除了奴役做工,还有一部分将成为黑市上器官买卖的供体。所以被送走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儿的每个奴工都知道此行有去无回,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更悲惨的下场。那男孩受人恩惠,于是悄悄拽了一把温觉的袖子,冲他摇了摇头。   要依温觉原来的脾性,定是哭天喊地地死活不肯去赴险,但或许是沈流飞与他旧日死党实在长得太过相像,竟无端端地令他对他十分信赖,一切吩咐都照做不误。   又或许是这人间苦难令他大为触动,温觉没想到这么个小孩儿还知恩图报,握上对方拽他袖子的手,又冲他笑了笑。   阿凉他们刚磕了药,又在玩赌博的牌戏,兴头上哪儿肯戛然而止去干押人上路的苦差事,沈流飞自告奋勇,他们还求之不得。阿凉坐着不动,就交待了两句,让沈流飞回程路上捎点好酒回来。   沈流飞胸中有底,早料准了这几个人懒惰成性,淡淡应允一声,便押着温觉上了路。   原本的计划是由他送人,待出了这片危险区域,半道上就可以带着温觉一同离开。可惜事与愿违,刚离开废弃工厂,远远就驶来了一辆车,看着像是对方那边不放心,竟还派人接他们来了。   这些天,四周情况他大致摸熟了。此地是无人山区,荒芜空旷,逃跑之后躲哪儿还是个问题,被搜查出来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所以他当机立断做了个决定,跟温觉交换身份。   趁车队还没到眼前,沈流飞迅速脱下自己身上干净的衬衣,要换温觉那身破烂发臭的衣服。   急不暇择,也顾不上考虑对方此去的凶险,温觉跟着扯下衣服。忽地抬头看见沈流飞裸着上身,肌肉如雕刻般健美流畅,后背上凤凰图腾似的艳色刺青呼之欲飞,他惶惶然惊叫出声。   这身刺青他太眼熟了。白朔的。   沈流飞边换衣服边作交待,语速很快,“关诺钦一个毒枭如此有恃无恐,警察局里一定还有他的人,没准还是高层。你如果有机会脱险,千万不要报警,直接去找中国驻泰国的使馆或者蓝狐的队员……”   衣服都换好了,交待的话却没得来回应。沈流飞一回头,见温觉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大约猜到了对方在想什么,却仍是波澜不惊,淡淡道:“如果不想死,就记下我的每一句话。”   从半醒半怔的状态里缓过一些,不敢细想对方的真实身份,温觉忙不迭地点着头。   沈流飞将匕首藏好,手摸黑泥往脸上抹了一把,转眼间车就到了眼前,一辆黑色的牧马人,方头大脑,气势汹汹。   除了开车的司机,车上还坐着两个人。个个手里拿着枪,沈流飞判定形势,没打算轻举妄动。   方才交待他们的地址又变了,所以才临时决定派人来接,显然那边的人非常谨慎。   沈流飞被推上了车后座,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温觉则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这么脏?”同坐后排的一个男人一脸嫌弃地看了沈流飞一眼,忽地又忍不住对他上下一通打量,打量愈久眼神愈亮,最后竟忍不住啧啧称叹与惋惜,“这小子好俊俏,卖去伺候富婆多好啊,就这么把心脏剖出来也太可惜了。”   “人家是首富,出的钱够嫖一辈子红灯区里最贵的牛郎,可惜也没办法,谁让配型成功了呢。”另一个男人阴恻恻地笑了一声,“甭管什么大富豪、大慈善家,死到临头还不是眼巴巴地求着想活下去!”   缅甸话沈流飞自然都听得懂,但他很快有了个疑问,同样是纵横金三角的毒枭,关诺钦的势力范围一直是泰国,他的这些手下莫不是来自缅甸?他倒是听谢岚山提过穆昆的事情,穆昆不知所踪,可能还有残存势力,没准儿就被关诺钦吞并收编了。   车越行越远,离开无人山区,始终集结在车窗外的林间雾气便袅袅飘散,道路开始平坦开阔。   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扭头瞥了温觉一眼,也参与进这场无意义无营养的谈话:“这小子好像长得也不错!”   他用泰语说了句很下流的话,车上听得懂的三个男人同时笑了。   这笑声太过不怀好意,简直像一口浓痰啐在了温觉的脸上。温觉泰语完全听不懂,英语也差得够呛,他只感到害怕,以至于嘴唇不自然地翕动不停,嗓子里又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出怪声。   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坐他斜身后的沈流飞一定冷静如常。   所以他决心穷尽从艺以来全部的演技以表现镇定,不乱说,不妄动,不瑟瑟发抖,最重要的是不能露陷。 第136章 你好,亲爱的(3)   一路颠来簸去,一路风驰电卷,黑色牧马人终于抵达了一处秘密宅邸,它隐藏在连绵山景之中,外观看着逸韵非凡,气派堪比皇宫。   门口已经等候着几名黑衣人,两手交叠在身前,站得笔直,脸上表情倒很淡然平静,看着既像打手,也像智囊。他们看见牧马人驶来,便齐齐走了过来,车上的沈流飞注意到,这些黑衣人都是配着枪的。   车上人都下了车,沈流飞被黑衣人一左一右地押着前行。   他腕上绑着绳子,只是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悄然无声地解开了,眼下不过佯装手不能动罢了。单论近身搏击,沈流飞不惧怕这里的任何人,他很清楚自己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就是格斗冠军。但他必须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温觉离开之后才能动手。不然要顾及温觉的安全,无异于拖着个累赘,自己逃脱不了不说,可能还会平白连累对方的性命。   一个黑衣人递了包东西给温觉,用英语交待了他一些事情,示意他把这东西带回去给阿凉。   对方说话间一敞西装,露出了腰上别着的手枪,温觉一眼看见,冷汗骤下,他倒吸入一口冷气,呛得直咳。他只能当自己在拍枪林弹雨的动作片儿,摄像机正在暗处运转,不然腿软得一步都走不动。   他大约已经猜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这里的人要当场活剖了沈流飞的心脏给个富豪做手术。   他也知道了沈流飞的身份,白朔车祸之后就失了联系,最后传回国内的消息是他脑损伤成了植物人。   温觉跟一个黑衣男人走在沈流飞的身后,一直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的姿态特别漂亮,腰背挺拔如被劈开的山壁。   一行人全进了钟氏宅邸,在被带走之前,沈流飞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冷淡镇定,莫名透着一股强大又温柔的力量;这一眼,故人依依,故情再现,温觉知道对方就是白朔,心里一热,鼻子都跟着酸了。   最关键的地方是手术室,保镖们都押着沈流飞走了,只剩温觉身边那个黑衣男人。男人比温觉矮了大半个头,黝黑精壮,但颌面有些畸形,横眉垢齿的模样也瞧着恶心。男人也会中文,又交待了温觉一些关于奴工的事情。两个人英语夹杂汉语鸡同鸭讲,男人见温觉反应迟钝,一脸懵懂,转眼失了耐性,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阿凉太懒,一定是磕了药在赌博,才派他个废物过来接头。   对方骂着就掏烟要抽,温觉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异声,在这空旷安静的宅子里再细一分辨,一个听来很年轻的女性声音,还是用中文呼救。   救救我。   这种危险环境下听见同胞的声音,温觉猛打一个激灵,他主动从男人手里接过打火机,做出一副巴结样子,恭恭敬敬地替他点着了烟。他管对方叫老板,用英语问,这儿是不是还关着别的什么人。   这般巴结令男人挺受用,喷着烟雾告诉他,畸形秀那边弄来的两个处女,就是钟先生等着换心脏,已经没那份兴致了。   忍着对方嘴里喷出的浊臭口气,温觉凑近了一张故作谄媚的脸,又大着胆子问,能不能带他去也去开开眼。   “开什么眼?”对方嫌他多事,露出不耐烦的凶狠之色,“该带的话别忘了带到,这里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欸,欸……”温觉唯唯诺诺地往后退,忽地眼睛一瞥,看见装饰架上一个龙形的瓷器摆件,釉面油光可鉴,这龙首髭毛乍鬼的形态很是逼真骇人。   忽就想到沈流飞临别那一眼,这位手不缚鸡的大明星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抬手就将摆件抄起来,对着男人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对方应声而倒,居然真就晕菜了,温觉自己都吓了一跳。   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确认只是晕了还没死,赶紧在那人身上一通翻找,摸完衣兜掏裤袋,,拿了部手机,又拿了串钥匙。   呼救声又传了过来,换作以前,定然是关我屁事,能跑多远跑多远。但温觉这会儿胸中气海翻腾,跟武侠小说里刚被人灌了真气的主角似的,就想救人。   他循着呼救声找过去,果然看见一间屋子里置着一只笼子,笼子里还关着两个看来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姑娘。   两个女孩都被捆了手脚,也都穿着那种类似于沙丽的表演服装,一个披红,一个戴绿,金灿灿的饰品挂了一身,打扮得跟俩印度歌姬似的。温觉一见她们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掏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能不能把铁笼子打开。   隔着笼子,里外两只脑袋凑得很近,那个穿红沙丽的姑娘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漫画里才有的一张脸,五官特别精致,尤其是忧郁深邃的大双眼皮搭配着烟灰绿色的眼珠,迷离又梦幻。   半晌之后她居然真的认出他来了。手还被捆着,女孩已经耐不住激动地去拍笼子:“我的妈呀居然见着活的了,你是温觉吧?你是温觉啊!”   这个女孩是他流落异域之后头一个认出他的人。温觉瞬间被这声亲切的呼唤打动了,差点当场热泪潸然。   老子真他妈那么不红吗?被鞭打、被虐待、被迫挨饿受苦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回去以后一定要狠狠批评教育韩光明,以后买转评赞都给老子悠着点,老子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人气原来这么低迷,这还没走出亚洲呢,居然谁他妈都不认识我!   一路被人买来卖去,红纱丽姑娘估计也遭了不少的罪,两颊都饿削下去了,但人还挺乐观。见对方默认自己就是那位大明星,立马乐呵呵地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唐小茉,我是你的粉丝,你的每首歌我都会唱,我真的特别特别爱你——”   “行行,我也爱你……”死到临头还追星,这心也是够大的,温觉闷头开锁,敷衍地回着话,终于锁舌响应钥匙,嗒一声打开了。他轻吁一口气,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你这名字倒怪耳熟的……”   生怕有人追杀过来,三个人不敢再多耽搁,唐小茉说自己知道前门有多名保镖把守,估计很难突围。于是他们找着后门,偷袭干倒了一个,开门跑了。   夜雾徐徐而降,放眼就是森森山林,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温觉想到沈流飞对自己的嘱咐,掏出刚才从黑衣男人那里摸来的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唐小茉溜圆了眼睛,问:“你这是给谁打电话?”   “中国的国际电话区号是86对吧……”温觉没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摆出一副胸中自有丘壑的姿态,继续往下拨号。   连着拨了三次不同的号码,电话才被接通。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喂”,大明星特有礼貌地说:“您好,我是温觉,我在拍真人秀的时候被绑架了,现在和一个中国女孩困在泰国的深山里了——”   短短两句话就令电话那头的人耐心耗尽,破口大骂:“神经病!你他妈要是温觉,我还是鹿晗呢!”   电话就挂断了。   网上警方天天教人怎么预防电信诈骗,这话搁谁听了都不信,唐小茉越听越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跟诈骗电话似的……”   “救我的沈哥跟我说,不能在这儿报警,这儿估计有黑警,我想着能不能曲线救国,先找人报警,再通过我们国家的公安来联系这边的使馆,最后派人来救我们……”温觉也望着唐小茉,俊俏的脸上写满了费解二字。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敢情这人就是一绣花枕头,唐小茉被这般天理昭昭的态度都唬愣了愣,旋即仰天翻了个大白眼:“那你丫不会直接打110吗!”   还没来得及再拨出一个号码,夜雾之中竟驶出了一辆车,车大灯如两只明亮的巨眼,精准无误地就瞄准了他们。   追杀他们的人这么快就来了,三个人同时惊叫,然后拔腿就跑。   两条腿哪儿跑得过四个车轮,转眼就被追上了。另一个东南亚妹子早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许是逃跑路上跌了个跟头,被自顾不暇的他们落下了。   车急停在他们身前,车上下来了两个人,透过山间夜雾看他们身形,应该都是拿着枪的。   温觉与唐小茉俱已怕得腿软,一个趔趄就跪倒在地,再也没余存的力气了。   来人转眼到了面前,怕见着人脸会被灭口,温觉一手搂着唐小茉捂住了她的眼睛,一手抬起挡在自己脸前,痛哭嚎啕。   哪儿还顾得上偶像包袱,他与身边女孩抱头大哭,形象全无地边哭边喊:“别杀我,求求别杀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让经纪人转给你,老子是大明星,老子他妈的在中国很火的……”   唐小茉也哭咧咧地一起喊,怕对方听不懂,还用中文喊一遍再用英文翻译一遍:“他真的火,真的有钱……”   看着这俩嚎得叫一个惨绝人寰,什么胡话都跟豆子似的往外倒,追至他们身前的一个年轻人忽地特别阳光地笑了一声,然后用大伙儿都听得懂的中文说了一句话,宛似天籁。   “我是蓝狐的凌云,你们得救了。” 第137章 你好,亲爱的(4)   首富钟卓海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沈流飞被送进去挨刀前,还得再确保万无一失地验个血。   把手术室搬进自己的宅邸,对有钱人来说很容易操作,沈流飞对这样的画面也很熟悉——曾经的他就是在自己的豪宅里接受了段黎城的手术。   送进需要隔绝污染的手术室,保镖自然就不能跟进去,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医生来到沈流飞的面前,要撩他袖子,消毒抽血。   瞬间挣开腕上虚捆着的绳索,沈流飞一下跃起,趁对方来得及反应之前,以迅雷之势撇住对方手臂,将其后折勒住脖子。   听见异声,保镖们撞门而入,对着沈流飞连开数枪,然而沈流飞早就将那医生挡在自己的身前,子弹颗颗入肉,瞬间就将那人打成了血筛子。   将死透了的医生弃在地上,沈流飞及时一个滚地,再次成功躲过连发射击,冲入手术室的内间。   手术台旁围着三个身穿浅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从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来看,两个白人一张亚洲面孔,见到陌生人闯入都瞠目结舌,其中一个用英文吼他:“Get out!”   沈流飞一言不发,直接正蹬飞踹,一脚撂倒一个,第三个洋大夫吓得踉踉跄跄往外跑,一头就撞翻了一个正准备冲进来的黑衣保镖。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白发耄耋的老人,已经更换了衣服,半睡半醒的准备迎接一次换心重生。沈流飞来到老人身前,取出自己藏带的匕首,似很重那礼邦尊老的传统,明明自己这儿已是凶险万分,竟还朝被异声惊醒一脸惊愕的钟卓海欠一欠身,客客气气地道了声:“对不住。”   礼毕即色变,目中电光一闪,他将老人一把从手术台上揪起,反手封喉,再次以人身充当身前的肉盾,用以逼退杀将进来的那些保镖。   眼见大老板被擒,保镖们不敢造次,只能举枪在手,节节后退。   沈流飞用匕首挟持着钟卓海,一步一步谨慎地前进,离开手术室后又小心退往走廊无人的一端。   强敌环伺,一刻不能分心,然而到底是以一敌众,沈流飞仅能顾及眼前这些保镖,却没注意有个杀手从另一个方向悄悄潜伏而来。   杀手手里拿着枪,只等沈流飞退过被墙柱遮挡的死角,就要一击毙其性命。   退一步,再退一步,后脑勺即将暴露而出,忽地一声枪响。   沈流飞及时回头,只看见谢岚山握着枪,眉眼飞扬地站在他的身后。而那个准备偷袭自己的杀手已被一枪爆头,倒在地上,脑袋像个瓤破汁流的西瓜。   两人目光短暂碰撞,谢岚山微笑道:“小沈哥哥,现在可不是多情的时候。”   话音落地,他一下躬身捡起那杀手掉落的手枪,迅速抛给了沈流飞,然后挺身上前,与他背靠着背。   “你什么时候潜进来的?”后背交给对方,再无后顾之忧,沈流飞专注注视前方的敌人。   “就在刚才。”谢岚山颇有些得意地说,“这地方也就对外人铜墙铁壁,对我,漏洞百出。”   “那就一起杀出去。”沈流飞淡淡说。   “我不。”谢岚山居然在这生死关头还有兴致讨价还价,“我方才救你一命,先说你怎么谢我?”   “你想怎么谢?”   “传统点,以身相许,怎么样。”   沈流飞刚要作答,被他钳制住的钟卓海就呼吸急促,捂着胸口颤抖起来。危急关头,这老家伙突然心脏病发,如果就这么一口气提不上来死在这里,他俩非当场被乱枪打成肉泥不可。   一群黑衣人保镖往前逼迫一步,谢岚山没等来沈流飞的回答,眼里狠劲闪现,粗暴一捏钟卓海的喉管,附在他耳边说一句:“给我们准备一辆车,让你的人全退下。”   白发老人吃力地喘着气,抬起手来摆了摆,围拢而来的黑衣人又都悻悻退后了。   虽有人质在手,可这人质情况实在难料,两个人都没有一决胜负、大杀四方的轻率念头,只想着尽快撤离。沈流飞与谢岚山始终保持后背相靠的姿势,肌肉因紧张高度紧绷,甚至轻微打抖,他们一步步、一点点地往门外退,有人埋伏在高处想要举枪偷袭,被谢岚山先发制人,一枪毙命。   又下重手死了一个人,对峙的气氛更僵持了,对面刚要有动作,忽地警笛声大作,一群持枪荷弹的警察冲了过来。   打头的是池晋、凌云与颂萨,直到解救下温觉与唐小茉之后,他们才通知了泰国警方。颂萨依照与谢岚山的约定,没在此次行动前泄露消息,就是为免打草惊蛇,让对方有所准备。但他坚持与他们同去,毕竟这里是泰国,即使身为蓝狐队员,池凌二人也没有独自行动的执法权。   结果是钟氏宅邸的杀手们眼见被一锅端得干净,钟卓海心脏病彻底发作,在送医途中就咽了气。   理论上谢岚山是没有开火权的,他这毙敌性命的两枪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也亏得颂萨替他诸多周旋,解释他是生死关头挺身自卫。   “那两起命案呢?”警察局里,局长康泰正襟危坐。他看上去好似瘦了些,跟他弟弟康信瞧着越发不相像了,来自关诺钦那边的压力削磨了他的肉体。   “初步侦查结果是因为人贩集团内部的纷争,金牙杀了阿奴彻,然后金牙又被人杀了……”   “被谁杀了?”   “这个……还在调查……”颂萨知道自己局长的意思,不敢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康泰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警局里有些人是跟着他这个局长的,但毕竟不是所有人,他没想到颂萨居然知而不报,竟然跟外人站了一队。但碍着上有关注此案的领导,下有刚刚破案个个欣喜的部下,他不便过于作色,只潦草地听了汇报,心里想着要借金牙之死好好发挥,整一整这个坏他大事的中国警察谢岚山。   一行人各自录下口供,做好全部收尾工作,几乎已在警局里熬了一夜。天亮之后才获准离开警局,回到旅店。   温觉与唐小茉先下了警方的车。他们年龄相仿,又算同甘共苦经此一场劫难,互相鼓励一般,不自觉地就在车上牵起了手。车行一路,曼谷的天气也燥得慌,不多久就攥了一手湿滑黏腻的汗水,可一直到下车时候,他们的手也没有松开。   韩光明一早接到警方通知,早早就等在了旅店门口,他先看见了唐小茉,继而看见了跟唐小茉手牵手的温觉。他本来就生得胖,因为哭了一宿眼睛肿得像核桃,愈发像块肥猪肉上划开的两道缝儿了。   韩光明冲着两个年轻人扑上去,唐小茉还当这胖子要搂自己呢,吓一跳赶紧闪开。韩光明一把就抱住了温觉,旋即嚎啕大哭,鼻水眼泪登时流作一处。他哭得那样情真意切,完全都不像爷们了。他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话:“以后我再不会抛下你,一定把过去欠下的都补偿给你……”   经纪人与明星的关系,哪有抛不抛、欠不欠一说,这话听着不符实情但挺招人眼泪,温觉起初觉得感动,后来都被他哭恶心了。   “好、好了……我这不平安回来了么……”拍了拍韩光明肥厚的后背,不顶用,对方还死抱着他不撒手。温觉感到自己都快被勒断了气,脾气跟着来了,猛一把推开韩光明,轻轻抽他一嘴巴子,“别哭了,收声!”   打也不真打,纯是做样式、开玩笑,这位大明星比过去克制多了,也舒缓多了。经过泰国一行的惊魂数日,他意识到人活天堂里,哪儿还该有那么多愤懑呢。   韩光明被迫收了声,但一时间止不住哭腔,抖动着肥肉喘着粗气,跟刚犁了地的牛似的。   周围人都觉得这画面挺逗乐,善意地发出哄笑声。   身为画家,沈流飞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同样出众,他也循着众人的视线看了韩光明一眼,继而眉头微微一紧。   他觉得这人非常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谢岚山坐在旅店一隅,手里攥着一条红色纱巾,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才再次看见沈流飞。   昨夜是生死关头,脑海里除了彼此就别无他想,这会儿两个人都安全了,气氛反倒古怪起来。谢岚山微仰着头,看着沈流飞自一片深红的暮色中走来,眯了眯眼,也不起身迎接。   沈流飞看见谢岚山手里的红纱,问他:“这是谁的?”   纱巾熏染过一种特殊香料,有点像迷迭香混合,谢岚山,笑笑:“唐小茉的。她在畸形秀俱乐部里被人换上了印度舞娘的衣服,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沈流飞继续问:“她人呢?”   谢岚山佯作苦恼样子:“女大不中留,被那个姓温的小鲜肉拐跑了。”   他乡遇故人,谢岚山这头倒有叙旧的心思,哪知道唐小茉哪儿一点不热情。旅店里,两个人迎面撞见,唐小茉把刚换下来的沙丽往他手里一塞,连声说着“回聊”,就跟着温觉与韩光明一起出去玩了。   沈流飞坐在了谢岚山身边,并不说话,似乎只是余存一份闲心,想陪他看看云舒云卷,看看异国他乡温婉曼丽的傍晚。   谢岚山也不出声,眼望远方,天边的夕阳像旷野上的野火,熊熊燃烧之后濒于消逝。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他才说,宋祁连告诉了我真相,我好像都想起来了。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传统的故事,自然也不会有那传统的结局。以至于他们先前那些携手破案的默契与情谊,如今咀嚼起来倒成了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一幕幕似一刀刀,悉数剜进他的肉里。   越想越觉好笑,谢岚山自嘲似的摇摇头:“你恨我,对不对。”   沈流飞没辩解,微一颔首:“嗯。”   太阳最后的光线灼得人眼疼,谢岚山头一低,不甘心地补一句:“可你也爱我,对不对。”   没给答案,沈流飞转身看着谢岚山。俄而,他忽地伸出手来,将对方手中的红纱由下往上轻轻一拍——红纱像一团轻盈的红色的烟雾自他手掌中炸开,然后他顺势拿捏住它,将它蒙在了谢岚山的脸上。   红纱比此刻的夕阳还轻薄透彻,隔着这层薄红能看见谢岚山的脸,他睁大着双眼,带着点微微惊愕的表情,似乎不解对方何意。   沈流飞站起身,在谢岚山身前弓下腰来,凑近了注视他的脸。谢岚山也一动不动地回望着对方,这人的情绪照旧无起伏,一双眼睛却像炉中的铁,那些又爱又恨的凛冽情绪都在里头煅烧着。   最后,他看见沈流飞极浅极淡地微笑,这个笑容说不上来到底有多触动人心,反正与浮光惊鸿庶几相似。   “你说以身相许,我答应了。”沈流飞伸出手,像揭喜帕般揭开谢岚山脸上的红纱,轻轻喊他一声,“娘子,有礼了。”   泰国基本全民信奉佛教,旅店位置又离景区不远,从他们房间的窗口望出去,隐隐可见远处站立着的巨大金佛,似乎正垂眸注视着一切人间喧嚣。   “表哥,”谢岚山倒是不信这些,但冷不防抬眼看见那尊金佛,却也觉得心神一凛,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说,“佛前宣淫,我们是会下地狱的。”   性器顶至穴口,将将没入半支,沈流飞也随谢岚山的目光往窗外瞥了一眼,月下的金佛法相庄严,还真透着一股难言的威慑力。   “嗯。”沈流飞认真点了点头,像是同意谢岚山的“下地狱”一说,却仍将他两腿分得开些,往前狠狠一顶,尽根进入。   龟头一下抵在敏感深处,酥麻痛痒,什么滋味都袭来了,谢岚山呻吟一声,两条高跷的腿胡乱一绞,夹紧了沈流飞的腰。   “可我现在已经在天堂里了。”甬道滚烫,肠壁软腻,这是他朝思暮想又久未侵入的身体。沈流飞面无波澜地说着话,手指摸向谢岚山的下体,摸过他的阴茎、会阴与阴囊,最后停留于两人结合的地方。他往那已被撑至极限的穴口里再挤入一根手指,随自己深入的阴茎一起往那紧窒的甬道里探索。他说,这是我的歧途,也是一条朝圣的路。   这人总是眉眼冷煞且一本正经地说着天底下最骚的话,谢岚山无端端地脸一红,支起脖子,跟沈流飞接了一个吻。   长吻尽头,他含笑咬了咬他的嘴唇说,go fuck your heaven.   记忆中这位沈表哥总是忍耐的,克制的,甚至是郁郁寡欢的,便是最无罅隙亲密交融的时候,他俩之间总好像隔了一层。   然而这回的性事与往日大不相同,沈流飞一下下凶狠地抽出楔入,明明已经探至不可再深的尽头,他却仍不满足,抓扣着谢岚山的臀用力顶弄,恨不能让自己的阴囊一并进去。   他们一边做爱一边接吻,互相轻轻地啄,深深地咬。高潮来临之前,谢岚山听见沈流飞吻着他的耳朵说,太好了,你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我都不曾错过。   他不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来不及细细去想,沈流飞又抓握着他的脚踝,快节奏地开始抽送。他今天很疯狂,在里头变换着角度顶压他的敏感点,谢岚山爽到失声呻吟。   他们搂抱着一起到达了顶峰。   “谢岚山,”精液射入对方体内,沈流飞没急着脱离对方身体,仍由那物事半硬不软地嵌在里头。他伏下身,吻了吻谢岚山的唇,说,“跟我走,好不好。”   “什么……什么意思?”他们又接了一个黏糊糊的吻。高潮余韵未消,谢岚山直愣愣地望着沈流飞,他仍舒服得浑身颤抖,睫毛扑簌。   “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无论是市局还是蓝狐,都已经容不下你了。跟我去美国,或者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谢岚山也知道自己眼下麻烦缠身,金牙在他离开之后就死了,怕是一时半会澄清不了,何况他还有着“叶深”那层复杂干系,事情若闹至不可收拾,他是极有可能被抓回去吃枪子儿的。   然而即使这样,他也从没想过背弃对父亲的誓言,抛下他的职责,离开他的祖国。   谢岚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可我是警察啊。”   沈流飞似乎早料到对方不会答应,也不勉强,只觉得随对方腰身一动,嵌在他穴里的性器又捺不住地充血勃起,便又轻轻抽送起来。   谢岚山见沈流飞不再说话了,生怕自己扫了兴,想到后头快活得要命,前面却还不得满足,便握起沈流飞的一只手,引着它去摸自己的阴茎,很有些撒娇地说着:“表哥哥,也摸摸它,好不好。”   沈流飞用指尖轻轻刮弄那顶端翕张的小孔,又吻上谢岚山的唇,送入自己的舌头,缠着他的舌头扫刮推送。   这夜还长,两人也不急着梅开二度,只叠着身子在床上接吻,用唇用手,互相抚慰对方的身体。   门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说话声,旅店隔音不算好,谢岚山听见唐小茉那嘁嘁喳喳的声音,再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心道这丫头倒是心大,刚刚死里逃生,这么快又跟半生不熟的人玩疯了。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谢岚山下了床,用浴巾一裹下身,就走向门口。   打开房门,循着嘈杂声响,往外瞧了一瞧。   沈流飞也穿上睡袍下了床,来到谢岚山的身边。   唐小茉跟他们住旅店的同一层,与温觉游玩一天,韩光明就跟在两人身后拎包。这会儿他正点着头,哈着腰,将买的些特产之类的东西递交给唐小茉。   就这么一个交接的动作令沈流飞眼睛一亮,继而微微蹙眉道:“我想起来了,我真的见过这个人。”   这个人指的就是韩光明。沈流飞回国时间不长,也不关心国内娱乐圈的琐碎,韩光明虽是知名的经纪人,但到底不比艺人喜欢抛头露面,自然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沈流飞见过他,是因为他曾经装扮得像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在唐小茉那儿花五万买了幅假画。   经沈流飞提醒,谢岚山也想起来了,那副假画仿的是吴昌硕的红梅图,最后挂在了他们局长刘焱波的家里。 第138章 你好,亲爱的(5)   “你说金牙死亡那天,韩光明是跟着你一起的?”沈流飞详细询问了谢岚山他离开那废弃仓库前后的情形,毕竟他走之后金牙丧了命,如果不能找出真凶,背锅的又是谢岚山。   “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来到泰国之后,他全心全意都想着去找沈流飞,身边琐碎并未放在心上,眼下静心一想,才觉得有些可疑。沉吟片刻,谢岚山道,“这阵子韩光明一直跟着我东奔西跑,尽去一些以提供女性性服务为主的色情场所,似乎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温觉。”   “他见到温觉时的反应也有些反常。”什么亏欠,什么补偿,按说经纪人与艺人不至于有这么深厚的羁绊,沈流飞想了想说,“唐小茉跟我说过,她一直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我曾经以为是她到泰国之后,被人贩子阿奴彻跟踪,现在一想,兴许跟踪她的另有其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金牙呢?”谢岚山想不明白,金牙跟着关诺钦为祸金三角,跟身为明星经纪人的韩光明根本井水不犯河水。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此刻沈流飞在他身边,谢岚山心平气和乃至心花怒放,虽说自己现下一身嫌疑,也觉得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情。   “你我今日结朱陈,春宵一刻值千金,表哥,哦不……”谢岚山掐了个咿咿呀呀的女嗓戏腔,眉毛轻浮一挑,一掀被子就把自己跟沈流飞全照在里头。他分腿跨坐在沈流飞的腰上,笑唤道:“官人。”   既是小别,还是新婚,所以不管算不算吉日良辰、有没有洞房花烛,两个人实打实地肉搏了一整夜。谢岚山一觉睡到天亮,沈流飞已不在枕边。他神满意足地伸个懒腰,虽是腰酸又背痛,全身骨头都跟被拆散了重装一遍似的,但却觉得这一觉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心。   眼望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那尊金佛在阳光下灿灿生辉,头上更像顶了一圈瑰丽的光环。   床上淫迹斑斑,全是身体前后流出的东西,谢岚山自己看了都脸红,忙转身面向窗外的那尊大佛,合掌念叨一句:“罪过罪过。”   话是这么说,面上却不正经。为振奋精神,他起身冲了个凉水澡,把自己换洗一新,离开了旅店房间。   旅店的自助早餐到十点,现在这个点去还能吃上点东西,谢岚山猜想沈流飞可能在餐厅,便去找他。   这头沈流飞确实在餐厅,不过不是来用餐的,却是来找人的。   凌晨才回旅店,温觉也起晚了,正托着个盘子盯着美食,一脸的不知所想。昨夜里已经胡吃海塞了一顿,现在理智回归,他吃东西之前得算计算计卡路里。   旅店的自助早餐基本以西式为主,可能是来得太晚了,只剩下些面包沙拉培根煎蛋,中式的凉拌冷菜也只有三款,莴笋萝卜西蓝花,看着味道很一般。   温觉抬眼看见沈流飞,下意识地就喊他“白朔”,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及时改口道:“沈哥。”   对方挺尴尬地干立着,沈流飞也不在意,四下看了看,问:“韩总呢?”   “他啊,”温觉往自己的餐盘里夹了一点蔬菜沙拉,不甘心只吃草,又多添了一份西班牙蛋卷,他说,“小茉想吃港式早茶,他去唐人街的中餐馆给她买去了。”   唐人街离这儿不算远,但人流量惊人,一来一去的没这么快。意识到独处的机会难得,沈流飞也取了餐盘,随意取了些惯常吃的早餐:“你应该和韩总很熟了?”   两个人一同落了座,温觉说:“我十九岁就认识他了,算得上熟吧。”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一些,沈流飞其实没有心思用餐,切入主题道:“你知道他还有什么家人吗?”   “好像听他提过一句,他还有个女儿吧,叫什么来着?”温觉边咀嚼边思考,名字明明已经在嘴边了,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好一会儿他才说,“反正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抛弃了,后来也没想过要去找回来。”   沈流飞微微一蹙眉,想了想:“你还了解韩光明多少?比如你知不知道,他从事经纪人这个职业之前,是干什么的?”   “这我不清楚,”一份蛋卷压根不够填肚子的,温觉眼神飘忽,想着要不要卸下偶像包袱再取一份,“不过我知道,他是化学专业毕业的,毕业后弃理从文纯属偶然……”   说曹操曹操到,韩光明买回来了港式早茶,远远就喊温觉的名字。   抬头去寻韩光明,却看见谢岚山也正朝自己走过来。   “今天也安排满了,我先走了。”温觉站起身,没踱出两步又回头,巴巴望着沈流飞说,“白……沈哥,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谢岚山与温觉擦肩而过,坐在他方才坐着的位置上。他觉出温觉神色异样,回望沈流飞时更是情意绵绵,不禁撇撇嘴道:“这小鲜肉好像很崇拜你?”   “饭还没吃,倒先喝起醋来了。”沈流飞餐盘里的早餐一动未动,体贴地想到谢岚山腹内空空,便将煎蛋卷夹入一盘牛肉粒沙拉中,递了给他。   “表哥疼我。”谢岚山花里胡哨地冲人放电微笑,拿起叉子就大快朵颐起来,“打听出什么来了?”   沈流飞说:“韩光明化学专业毕业,还有个被他打小抛弃的女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谢岚山脑中顿生一个大胆的假设:“难道说……唐小茉就是他的女儿?”   如此一想,好像一切迷障都消散了,谢岚山接着说下去:“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不跟着蓝狐去找温觉,却一直缠着我去找唐小茉。”   沈流飞也点头:“唐肇中仿制的那幅红梅图故意留了破绽,行家都知道不值那个价,而当时韩光明却是人傻钱多般一口气给了一大笔。可能就是父女不便相认,他只能这么补贴女儿的生活。”   谢岚山试着追本溯源,找出韩光明的杀人动机,他手指不自觉地捻动着金属叉子,边思考边喃喃道:“诱拐绑架唐小茉的人是阿奴彻,金牙只能算是二道贩子,如果是为女报仇……”   沈流飞提了一个观点:“或许他不止杀了金牙一个人。”   “你是说阿奴彻也是他杀的?”两人的默契向来是一点就透,谢岚山猛然想起自己与金牙碰面那晚,对方并没有承认自己杀了阿奴彻。他略一思索便又有了原本被忽视的发现,用手指轻轻敲打太阳穴,口中念出了几个数字,“19……84……7……91……53……”   沈流飞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Kay Ponpai,K.Ponpai.”谢岚山已对答案胸有成竹,抬脸扬眉一笑,“金牙现在的化名也可以用化学元素符号留下死亡讯号。如果真是金牙杀了阿奴彻,阿奴彻没必要扩大嫌疑人的范围,不留凶手的姓名,反倒留下凶手工作的酒吧名字。”   沈流飞马上接口道:“阿奴彻死前确实留下了死亡讯号,但凶手想把警方引去Sin House酒吧救他的女儿,所以临时起意改动了算盘上的数字。”   ”因为拼凑金牙的姓氏用了七个数字,而要拼凑出‘house’只需要六个数字,“谢岚山点点头,接着说,“所以凶手临时拆掉了一根算盘上的木棍,也正是如此,阿奴彻的房间里才会遗留下一粒白色的算盘珠子。”   “‘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是真相。’”如此逆推而上,答案早已呼之欲出,解谜的钥匙与锁眼严丝合缝,再无任何破绽。沈流飞说,“从阿奴彻九点被杀到邻居九点一刻报警,短短十五分钟,他的家里出入了三个男人。时间有限,一个普通人很难一下子通过阿奴彻在算盘上留下的这些数字想到化学元素符号,但如果凶手本身是化学专业出身,那就容易多了。”   只不过,案子虽然厘清了,可定案讲究的却是证据。   两个人正沉默思索着,已结束供应早餐、正准备收拾清场的餐厅里忽地涌进一些身穿制服的警察。打头的是两张熟面孔,颂萨与康信都来了,他们是奉局长康泰之命,来抓捕嫌疑人谢岚山归案的。   知道这些警察是冲自己来的,谢岚山不慌不忙地将煎蛋送进嘴里,眯眼咀嚼咽下,又朝沈流飞花哨一笑:“小沈哥哥,没你做的好吃。”   沈流飞也稳坐不动,喝了口咖啡,淡淡道:“回去以后,你让我天天做,我就天天给你做。”   “天天做,你行不行?”又是极一本正经地说了句荤话,谢岚山秘处不由自主紧了紧,昨夜太疯了,这会儿还疼着呢。   “你说昨晚行不行?”   这俩边调情边泰然自若地吃早餐,那边颂萨与康泰都面色如土,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枪。他们都知道这两个来自中国的警察,不好抓更不好惹。   悠哉咽下最后一口煎蛋,谢岚山才站起来。面向一众面面相觑、瑟瑟发抖的泰国警察,他慢条斯理地整整衣领与袖口,像只饱食的猫般慵懒地眯了眯眼睛,一脸餍足。   “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丝毫没有拘捕的意思,他笑笑说,“但要抓人归案,还要烦请你们配合我演一场戏。”   【作者有话】“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是真相。”——柯南道尔 第139章 你好,亲爱的(6)   泰国警方安排阿奴彻的邻居来辨认案发那天听到的男声。那天邻居往门外瞟了一眼,虽被帘子遮挡未见到人影,却听见了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   谢岚山生得够高,帘子悬挂的高度挡不住他的脸,再加上邻居辨听了他说话的声音后,指认他不是前来拜访的那个男人,这才算洗清了他杀害阿奴彻的嫌疑。   单是这样不够,杀害金牙的嫌疑还未洗脱。颂萨却把人放了回来,谢岚山跟韩光明好歹同住了那么些天,还结伴出入各种危险场所,算有点生死之谊。他回来也没去找沈流飞,而是去韩光明的房间晃悠了一圈。   韩光明是带着大量现金来找温觉的。泰国天热,他的衣服随买随换随扔,只有一只鼓囊囊的黑色拼黄色的爱马仕腰包从不离身。谢岚山伸手摆弄了它一下。   “哎哎,手欠呢,别动我东西。”韩光明扭头把包夺回去,又往腰上一挎。他“我明天就和小觉小茉一起回去了,东南亚实在太乱,以后不准他俩来了。”   这声“小茉”叫得何其亲昵,谢岚山垂眸一笑,对韩光明说:“因为阿奴彻与金牙同属一个犯罪组织,死亡时间又过于接近,泰国警方现在怀疑杀死他们俩的是同一个人,要你跟我一起去警局接受目击证人指认。”   从没想到怀疑落到了自己身上,韩光明一惊:“我也要去?我为什么要去?”   谢岚山努努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你当然得去。金牙被害那天你跟我那天都去了案发现场,说起来,你还比我晚离开呢。”   “哪有比你晚离开?”韩光明吓得吞咽了大口空气,忙故作镇定地解释,“你把那照片什么的都散在地上,我是替你收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谢岚山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将他往门外推了一把,又跟那日在畸形秀俱乐部里一般以人“老公”自居起来,“夫人是得上点心,泰国这些笨蛋警方急着破案,这是卯足劲要拿咱小两口当替罪羊呢。”   这会儿韩光明心系自己的安危,倒嫌谢岚山恶心了,一把拍开他的手,瞪目道:“谁是你夫人,恶不恶心?!”   谢岚山玩笑心思不减,又拧了一把韩光明颊上的肥肉,没个正经地管人叫“大胖娘们”,娇嗔着怪人家始乱终弃。   说走就一刻不容耽搁,韩光明跟着谢岚山去了警察局,披着一身正午暖烘烘的阳光,穿过了遍植花草的街道。日光之下无新事,这座城市白天确实旖旎又宁静,不愧旅游胜地之名。   头一回作为嫌疑人踏进警察局,还是异国他乡的警察局,韩光明难免有些慌神,拖着步子跟着谢岚山,时不时晃动着小眼睛里的黑眼珠,左觑右看。周围全是正在认真办公的警察,随他走近,便抬起头,投来凶狠犀利的一瞥。他平日里是见惯了温觉那般精致无瑕的漫画脸的,乍一眼看见这些地方特色浓郁的东南亚面孔,只觉他们怪状奇形,人人脸上阴霾弥漫,就像寺庙里那些勇猛可谓的金刚罗汉一般,看着就瘆人。   当然也可能是他本身就心虚。   屋里有两个泰国警察正在高声交谈,全办公室就属他们最引人注目。高一点、俊一点的那个,韩光明见过,好像叫康信,矮一点的那个不认识。他们两个面容非常严肃,沉着脸,皱着眉,叽哩哇啦说着泰语。韩光明虽听不懂,但能大致判断出他们讨论的是阿奴彻的案子,因为他们手里比划着阿奴彻的尸体照片,其中一个人还攥着一根细长的木棍。   旁人兴许认不出这东西,但韩光明一眼即知:这是从玩具算盘上拆下来的一根。   比起那个充溢这诡异红色光芒与蛇形美女的畸形秀俱乐部,韩光明感到这个地方更为可怖,这些人就像蛇一样竖起身子,龇出信子,等待捕食猎物。   这个时候,谢岚山冷不防地低头附在他耳边,神色诡秘地来了一句:“我昨天来这儿接受调查的时候,无意间听这儿的警察说,凶手身上还留着最关键的证据。”   韩光明一下着了慌,结巴着问:“什……什么证据?”   谢岚山像是怕被周围警察听见,拽了一把韩光明的胳膊,压低了音量道:“阿奴彻因为怕被暗杀一早就在自己的屋子里留下了死亡讯号,凶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改动了他的讯号,还拆了那个留讯号的东西。那东西零零散散的,他们在阿奴彻的家里找到了一部分,怀疑凶手带走后没扔干净,身上没准儿还留着,而那东西上头一定还有阿奴彻的指纹……”   韩光明更慌了,明知故问:“什……什么东西?”   谢岚山刚要作答,忽听见身后的颂萨喊他一声,交待了一句“马上就到你了”,扭头便走。   过于紧张的氛围混淆了原本清晰的记忆,一见谢岚山离开,韩光明赶忙退向角落,小心翼翼地翻了翻自己的腰包。果不其然又幸甚至哉,他抢在警方之前,在自己腰包的最底部发现了一颗遗漏下来的白色算盘珠子。   阿奴彻被杀那天他为了把警方的视线引向Sin House俱乐部,不得不在短时间内留下一个新的讯号,他确实拆掉了一根算盘棍子,而那多出来的十颗比拇指还大出一些的算盘珠子没地儿放,只能把它们装在腰包里带出去。   看着这因失误落下的证据,韩光明倒抽一口冷气,紧紧将这算盘珠子攥在了手心里。想着赶紧找个借口去厕所把它冲掉,却没注意到谢岚山神出鬼没地从身后贴了上来,凑在他耳边笑盈盈地喊了一声:“夫人,手上攥着什么呢?”   这下来不及扔了。为免被抓个现行,他第一反应就是抬手算盘珠子抛进嘴里,囫囵吞咽下去。   比嗓子眼还粗的算盘珠子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又咽不下,韩光明差点被噎得直接翻了白眼,捶胸顿足地做出滑稽之相。   “你这大胖娘们也太贪嘴了,”一切皆在意料之中,谢岚山忍笑忍得毫无破绽,还故作关切地拍了拍对方后背,“吃什么这么着急?”   “唔……唔……”好容易含着唾沫拼命咽了下去,韩光明狠狠喘了一口粗气,道:“糖……我吃的是糖……” 第140章 你好,亲爱的(7)   接受完近一个小时的询问之后,韩光明就慌慌张张跑去了厕所,一屁股坐在了坐便器上。这么大粒的棋子留在身体里怪难受的,不排出来他不安心。   韩光明咬着牙用劲,正憋得满脸通红,蹲得两腿发麻,厕所门突地被人轻轻扣响了。   “夫人?”一个脉脉含笑的不正经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夫人在里头吗?”   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谢岚山,韩光明都快脱肛了还是拉不出东西,气咻咻地回了句:“干嘛?”   “我有个东西丢了,好一通找都没找到,突然想起来好像是今早上落在你的包里了……”厕所味儿不好闻,谢岚山以修长手指掩着鼻梁,佯作无辜地问,“该不会被你吞下去了吧?”   韩光明被这话问得心惊肉跳,知道自己可能上了当,腚眼子不由一紧,还强撑着狡辩:“谁、谁吞你东西了?!”   “你要拉得出来记得还我,你要拉不出来就别憋里头了。”从吞下去到现在的这点时间哪儿够他排泄的,谢岚山以手在脸前扇了扇风,故意嗔怪道,“早上吃什么了?屙得怎么这么难闻?”   言罢转身,施施然地走了。   蹲这么长时间的茅坑到底累得慌,韩光明一提腩肉下垂的肚子,站起来,又顺手提了提裤子。他整理好衣服走出洗手间,发现外头已经严阵以待了,谢岚山、颂萨还有方才拿着算盘棍子叽哩哇啦的两位警官都在,几位泰国警察都皱着眉,望着他,一脸令人心悸的严肃。   只有谢岚山,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闪着亮光,像狐狸一样狡猾魅惑。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韩光明做好迎战准备,反正就是狡赖到底,真拉他去开膛破肚他也要一口咬定,就爱吞算盘珠子怎么了?吞算盘珠子就得枪毙吗?   谢岚山一抬手指往墙上指了指,笑着说:“你看,这里探头密布呢。”   很显然,他刚才吞吃算盘珠子的行为一定是被拍下来了,韩光明觉得这没什么,挺胸昂头特别大方地问:“那又怎么了?”   “没怎么,人家就想问问你嘛,”谢岚山那么一个高大漂亮的男人,却拖着娇俏的小尾音说话,尽往死里招人。他特飒地一抬手,两指间夹着一枚白色的带孔的珠子,在韩光明眼前匆匆展示而过,“我落你包里的东西是不是这个,你刚才在镜头前吞进肚子里的又是不是这个?”   “我吞什么东西干你什么事儿了?就算我愿意吞算盘珠子那也是我的爱好——”   “等,等等……”谢岚山忽地一挑眉,再次把那白色圆形物展示在对方面前,“我只说有东西留在你的包里,你怎么认得出它是算盘珠子?”   这次韩光明有充足时间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玩意根本不是刚才落在他包里的算盘珠子,可能是给婴儿磨牙用的那种硅胶散珠,都不是一个材质的。   谢岚山一敛笑容,以目光逼视韩光明,加快了语速:“因为你去过现场,也是你改动了阿奴彻留下的死亡讯息,不得已带走了剩下的算盘珠子。你怕那算盘珠子上留下阿奴彻的指纹,情急之下只能吞下去。”   韩光明有些慌了,但还是觉得这不算大破绽,他看见那两个先前叽哩哇啦的警官还瞪目看着自己,又结合谢岚山所说的“这里的笨蛋警察要靠栽赃破案”,立即有了主意。   “夫人啊,”谢岚山嘴里依然没正经,却表现得语重心长,“我刚跟你说凶手带走了现场关键的证据,甚至都没来得及提算盘的事情,你要没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怕是最大的嫌疑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为夫也救不了你了。”   “刚才听那两个警官在那儿讨论案子,懵懵懂懂听了一些,所以知道了算盘的事情,又看包里多了这样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疑心有人要栽赃给我,所以忙乱之中就吞下去了。”韩光明负隅顽抗,扑上去揪谢岚山的衣领,把矛头全指向对方,“说不定就是你要栽赃我,好给自己脱罪!”   “这解释好像还行,不仅撇清了自己,还找了个替罪羊。”谢岚山作思考状,忽地大悟道,“可你根本听不懂泰语啊?”   “一两个词儿、一些短句总还是听得懂的吧……”韩光明在泰国这么久,多多少少能往外蹦一些简单的词儿,他真就用不标准的泰语蹦了几个,然后打定了主意再问也不多说,就挑着眉看谢岚山。   谢岚山皱眉看着韩光明,认真道:“你确定他们谈了案子?”   韩光明理直气壮:“对,谈案子了。反正我当时听出了一些,现在忘了。”   谢岚山轻叹口气,走到康信的面前。他从他的警服衣兜里取出一支录音笔,当着在场所有警察的面前把倒回至他与韩光明刚踏入警局的那个时间节点,然后调大音量,把两位警察的谈话悉数公布出来。   康信和他的同事,拿着凶案现场的照片,比划着一根算盘木棍,一脸严肃乃至凶狠地谈论着晚饭该吃什么。   韩光明尽管听不太懂泰语,但从众人的表情中看出来了,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谈论过这个案子。   只有去过现场的凶手才知道算盘珠子的事情,也才会大费周章地试图掩盖这个真相。   “这是我临时塞进你包里的,上面根本没有阿奴彻的指纹。你早把证据都扔掉了,只是这种危急情况容不得你多想,你本能反应就是掩盖你的罪行。”   韩光明仍不想说话,鼓腮瞪目,他认为沉默相对总好过即刻崩盘。   “绑金牙的那个仓库路上有监控,所有监控录像都已经调了出来,我先你一步离开,而在你离开之后就再没有人进去过,只有你有杀死金牙的作案时间,且也只有你去过阿奴彻死亡的现场,现在就差一个杀人动机了……”谢岚山眉头一蹙,忽地抬起头,用眼神指了指窗外,“我可以立即安排你们进行亲子鉴定。”   韩光明循着谢岚山的目光望出去,发现沈流飞带着唐小茉与温觉来了。许是算准了这个时间,三个人愈走愈近,其中两个年轻人牵着手,一路打闹说笑。   韩光明的视线落定在那唯一一个女孩的脸上,他发现她笑得满眼波光粼动,特别鲜亮好看。   “不,不要……”他终于彻底认了输,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声,“不要安排亲自鉴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转眼一行三人就来到了身前,唐小茉不解地望着谢岚山:“叫我们来取证吗?在哪儿录口供?”   韩光明用悲戚已极的眼神望着谢岚山,示意自己会全盘招供,只求他借一步说话。   警局的办公室里,只有三个男人。   这主意的一半是沈流飞出的,他事先就想到了即使合伙演一场戏,韩光明兴许也会抵死不认。唐小茉与温觉都被颂萨带去了另一间办公室,他问韩光明:“唐小茉真的是你的女儿?”   韩光明目视窗外,外头的青油油的矮灌木在风中小频率地上下打着抖,竟像他此刻打颤不止的牙关。   好像也不是怕,反正已经怕过劲儿了,只剩下一颗被脉脉深情完全填满的心,终于有了松懈的迹象。   谢岚山垂眸思考片刻,问道:“你去唐小茉那里买假画,其实就是想偷偷给她送钱,对么。”   “我既不傻又不瞎,那故意画疵了的画哪儿值那么多?”韩光明看了谢岚山一眼,特别不着调门地来了一句,“这故事挺长的,你要是有酒,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稍等。”沈流飞已经预知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并决定体恤这个愤怒悲戚的父亲。他返身出了办公室,来去用时不多,回来的时候提了几瓶啤酒。最近的小店里只有这一款啤酒,也没有开瓶器,他将两瓶啤酒上下倒扣,以两个瓶盖的互相作用力打开了其中一瓶。   沈流飞非常有风度地将打开的啤酒递给了韩光明,又开了一瓶递给谢岚山。   “谢谢。”韩光明仰脖子就灌一口,冲沈流飞啧了啧嘴,“这啥酒啊?还没青岛好喝呢。”   “哎哎?”一会功夫沈流飞便走了趟来回,显然是用跑的,谢岚山不满意韩光明挑三拣四,拿酒瓶杵了杵他的胳膊,“我小沈哥哥替你买酒还替你开瓶,别蹬鼻子上脸。”   其实也没那么难喝,韩光明又灌下一口啤酒,终于幽幽叙述起那段往事。   “我从头到尾就没跟孩子妈结婚,孩子妈一直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后来就生下了小茉。再后来我的事业进入上升期,要知道进了这个圈儿,身边莺莺燕燕不少,有阵子我确实迷失了。孩子妈就跟我生气,带着小茉走了,我也没想着立刻去把她追回来。哪知道孩子妈不多久就出了意外,一直到死都没再来找我,只托人留下话说把小茉送给了一个画家。”韩光明摇摇头,长长叹气,“说到底还是怪我,孩子妈脾气实在太犟了……”   沈流飞留给对方足够追忆痛悔的时间,才问:“后来呢。”   韩光明说:“后来我事业更好了,人到高处自不胜寒,每个夜晚都忍不住要想起失去的家人,越想还越觉得痛苦。所以我就开始找小茉,我找了她整整十年,直到去年才找到一些线索,但一直也不敢确定。也亏得那个洛神赋图的案子闹得举国皆知,我看了报上登出的唐肇中的详细信息,才确定孩子妈当年就是把女儿送给他了。我本来是想跟她熟识了再相认的,没想到她爷爷的事情让她受了打击,一个人跑出去旅游散心了。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这么漂亮,身上还揣着卖画的不少钱,四处瞎跑实在太危险,所以我就一直跟着她。”   谢岚山大感吃惊:“她去了那么多国家,你都跟着她?怎么跟?”   韩光明忽地一扬眉,脸上肥肉一展,颇得意地笑起来:“我借着买画的机会加了她的微信,关注着她的微博,还认识了她相熟的朋友,反正只要肯花钱花心思 ,就能打听出她的动向。你可别小看一个父亲的侦查能力,不比你们这些干公安的差!”   沈流飞接口道:“她确实跟我说过感到自己被人跟踪,由于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泰国,我一直以为那人就是阿奴彻,没想到是你。”   “就是怕她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倘使知道会有今天,我一早就选择说实话了。”韩光明眼神黯淡下来,像眼睛被痛苦蒙上了一块暗褐色的污渍,“后来我跟着她到了泰国,看见她在酒吧附近被那个阿奴彻搭讪,转眼人就不见了。”   “所以你就查到了阿奴彻的地址,发现他拐卖了你的女儿之后起了杀心?”谢岚山不解道,“你这么有钱,应该可以把小茉赎回来,犯不上动手杀人。”   “我本来真的没打算杀他。我当时跪在他的面前,哭着求他告诉我小茉的下落。我带了好多钱,表示随他开什么价码都可以,我愿意倾我所有把我的女儿赎回来。可他居然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他已经把人卖了,卖去了一家名为Sin House的俱乐部,但那并不是她最后会接客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她最终会被卖到哪里。”韩光明说到这里目露凶光,一张憨厚敦实的脸顿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他握了握拳头,说下去,“他甚至还说我反正有这么多钱,不如再找个女人生一个,因为我的小茉这会儿没准儿已经被某个有钱的变态玩烂了……”   没人能理解这个男人听见这话时的愤怒,他全然失控地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狠狠砸了对方的后脑勺。   同样的,在那间光线幽暗的仓库,当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看见照片里那个他愿意挚爱一生的女孩笑得那么无瑕,便又想到她可能正在遭受的非人苦楚。   一时间,悔恨愤怒百感交集,他无法饶恕这个带给他女儿厄运的男人,所以捂死了他。   屋外边,天上正烧着五颜六色的霞,矮灌木依旧颤栗不止。这时一阵轻风从窗外吹进来,擦过窗框发出一点响声,既像微妙的叹息,也像动人的吟咏。   沉默良久,韩光明饮尽了瓶中最后一口啤酒:“好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他自嘲地笑着耸耸肩膀:“好像没什么高潮啊?电影里的杀人犯不都是高智商犯罪么,哪像我啊,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一讹就讹出了真相。”   缓了片刻,沈流飞问:“你不肯接受亲子鉴定,甚至不惜为此认罪,是不打算跟她相认么?”   韩光明摇摇头,苦笑道:“事情到了这步,再相认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已经太苦了,她这些年都过得太苦了……”   他知道那个老画家的事情给女孩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不忍心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让她一次次承受得而复失之苦。   谢岚山仍不确定对方这决定是否正确,近前一步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吗?你是为她杀的人,兴许她并不会怪你——”   沈流飞及时摁住了他的肩膀,朝韩光明点了点头:“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心中最大一块石头落地,韩光明长吁一口气,继而对沈流飞感激一笑:“谢谢。”   结束了本就例行公事的询问,温觉与唐小茉捺不住警局里头的闷热,他们跑去了院子里等待谢岚山那边结束,好同他们一起回旅店。   这俩小后生从唐小茉似乎对所有的新鲜地方都感兴趣,拉着温觉东张西望,像两只一头扎进花圃里的蜜蜂似的。   女孩长得像妈妈,但那招人喜爱的圆脸却活脱脱是随了他。男人眼中,女孩毫无瑕疵,像雕琢出来的玉美人,独独就是瘦了点。他蓦地想起她小时候也喜欢去新鲜地方玩耍,有时跑急了跌倒就哇哇大哭,他痛在心里却不多言,只暗暗发誓要护她一生,让她随时可以投入他那永不摧垮的臂弯。   大约也是心有灵犀,一直嘻哈玩闹着的唐小茉突然挺直身体,抬起头,朝韩光明所站的地方望了过去。   两个人目光一碰,唐小茉大方地抬手冲他挥了挥。她对这胖乎乎的经纪人印象不错,觉得对方对自己简直有求必应,一点不像温觉抱怨的那么冷漠吝啬。   兴许是这生最后一次被女孩这般面带笑容地仰望,韩光明心头热潮奔涌,也赶忙抬手冲对方挥动。可还没来得及挥一下,唐小茉又被一株国内罕见的奇异植物引去了目光,歪头贴脸地去吻那花朵,嚷嚷着要温觉给她拍照。   失望之情难以言表,男人的手徒然地留在半空之中,手指一根一根无力地卷起来。然而很快,他又再次将手掌打开,以掌心轻贴住窗玻璃,像隔着一光年的距离抚摸他挚爱女孩的脸颊,轻声地反复地说着:“你好,亲爱的。”   你好,亲爱的。   当天的询问全部结束后,温觉与唐小茉得知了韩光明认罪的消息。   “你经纪人看着不像坏人啊……”女孩仰头望着身边的男孩,感到震惊,也仅是震惊而已。   “可能是为了我吧,我跟他说过,他早晚得死在钱眼里……”只当对方冲冠一怒是为自己这棵摇钱树,温觉惊讶也恍惚,还没对此过多表达自己的意见,就看见了他的经纪人。   韩光明被两个泰国警察一左一右地夹带着走出讯问室,慢慢向他们移动过来。   男人与这对年轻人擦肩而过,为免过多的情绪泄露这个秘密,他目不旁视,像个陌生人那样走过他一生挚爱的身边。   他现在不敢看她。尽管她刚失踪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地观看她小时候拍的录像,看里头糯米团子似的的女孩儿牙牙喊着爸爸,每当此时他总会陷入两种截然相反的强烈情绪之间,或者如痴如醉乐在其中,又或者跪地嚎啕,悔恨得不能自已。   可惜到底忍不住。他被铐住了双手,一边走一边仰头,起初只是湿了眼眶,但当他意识到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男人本就生得难看,这一哭鼻水眼泪流作一处,就更是作践自己了。唐小茉挽着温觉的胳膊,盯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韩光明看了许久,直到他被警察架着带走,那个矮胖蹒跚的背影渐渐消失于自己的视野。   “你看韩总,你看他呀……”唐小茉凑在温觉耳边,小声地说,“他哭得好难看啊……” 第141章 复仇(1)   凶手被抓人被救,这次跨国合作两大欢喜,蓝狐在异国他乡的使命算是顺利完成了。正计划启程回国,老警察颂萨却来找他们。   他告诉他们,依照沈流飞与温觉提供的地点,他跟他的同事们找了过去,却发现山里的废弃工厂空空如也,那些渔奴已经全被转移走了,而Sin House俱乐部里也只抓了些小鱼虾米,关诺钦与他的人贩子组织仍逍遥法外。至此线索全部中断,局长康泰忙着就侦破跨国大案向上头邀功,似乎也对这案子并不上心。老警察颂萨对此感到担心,他认为警局内部早已有人被关诺钦收买,如果蓝狐队员现在离开,这个案子又会像过去那么多人口失踪案一样不了了之。   为了那些被拐卖的女性与儿童,他向他们寻求帮助。   谢岚山认识颂萨这些年,对其执拗认真的秉性颇了解,却故意唱反调说:“这案子你们领导都说可以结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守护生命,无惧牺牲,这是全世界警察共同的使命与担当,”老警察生得矮,说这话时却像松木轴子一样挺拔,他眼神坚定,勇气充沛,“这点不会因为你们是中国人我是泰国人,而有任何不同。”   若无沈流飞在身边,他怕是一分钟也没法跟池晋他们同檐共处,谢岚山转头与沈流飞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冲他点了点头。这个执拗认真的老警察令他想到他的父亲、他的队长,一人要救,苍生也要救。   同在场的凌云明白老警察在寻求什么样的帮助,按他那腔毛躁躁的热血,一听这话非撩袖子就上不可。可出发前彭厅委予重任,到底不能肆意而为。凌云迟疑着,还没发表意见,身为队长的池晋已经答应下来。   “好,”池晋的话简赅有力,“我们留下来。”   “等、等等……”凌云大感惊讶的是这次池晋竟没有站在谢岚山的对立面,但这事到底非同小可,他不禁要劝,“这……这要不要打份报告给彭厅啊,咱们擅自做主不合适吧……”   池晋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即使救了温觉与唐小茉,这起跨国合作的案子本身并未了结,颂萨警官没说错,我们的使命是守护生命、无惧牺牲,不该以国籍区分这些需要被守护的生命。”   凌云愈加感到奇怪,依池晋平素里那谨慎至刻板的性子,颂萨的请求他绝不会答应。毕竟跨国执法是件很忌讳的事情,于理不合,于法不容,他们是中国警察,不能随便在别国的领土上办案,即便是双方谋求合作,也得有各自上级领导的批示才是。   自打来了泰国,凌云就察觉出池晋的变化来,他情绪起伏剧烈,时常突然暴怒或者陷入低迷。凌云起初还当他是水土不服,但有一次,他偶然闯入池晋的单人间,却发现他慌忙收拾起一个装了小半瓶水的瓶子,那东西看着相当眼熟,如今细细一想好像就是冰壶。   凌云也是缉毒警,尽管是蓝狐队中最年轻的一位,但缉毒警的敏锐犀利一概不缺。   只是碍着同袍之义、战友之情,他隐隐有了个念头,却又万般不愿这个念头坐实。   借温觉之口往上头打了个报告,说被拐卖的渔奴里还有中国男童,蓝狐队员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他们被要求除恶务尽,协助泰国警方将威胁我国边境居民人身安全的人贩子集团彻底清剿。然而既要围猎毒枭关诺钦,又得提防警局里头的内鬼,案子推进不如预想中的顺利,处处是槛。   康信没多参与这个案子,他也知道自己这亦黑亦白的身份不宜在此刻露面,他已经对阿凉那边关于供体的允诺不抱期待,同时娅娅的病情也让他无暇旁顾别的事情。   娅娅走楼梯的时候跌了一跤,结果直接把自己跌进了医院,医院再次下发了病危通知。   经过积极用药,心衰症状有所纠正,但院方仍表示,女孩的病情每况愈下,只有心脏移植才能根治。   然而合适的供体在哪里?等待似乎遥遥无期。   抽了个空,沈流飞去康信的住处探望娅娅。他听闻女孩已经被强制要求出院了,毕竟晚期扩张性心病,在迟迟等不来供体的情况下,医院也对其病情爱莫能助。   谢岚山等在楼下,他到底还是警察身份,跟身为外聘专家的沈流飞不同,不便在这个时候跟康信接触,以免引起他的戒备。   不算热闹的城市一隅,很小的一间屋子。进门后,沈流飞四下环视一眼,窗明几净,不像一个单身父亲带着女儿居住的地方。   救出温觉之后,沈流飞也在警局里与康信照面过几回,但恪守承诺,并未说出自己能成功打入人贩子集团的原因。康信十分感激沈流飞千金一诺,没有在警局动荡的这个时候揭露他的秘密。   “地方挺小的,你随便坐吧。”康信不擅交际,挠挠头抓抓脸,有些局促地看着客人,“娅娅这会儿可能还没睡,你可以去看看她。”   轻声走向女孩的卧室,一推门,女孩已经躺在了她的硬木床上。似也没有睡着,她现在极度虚弱,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上床的时间比一般人要早。   “娅娅?”男人唤了女儿一声。   女孩不作声。   “娅娅?”担心女儿昏迷过去,康信又唤一声。现在他就如惊弓鸟,见好见坏都生疑,都受不得吓。   女孩皱着眉头翻了个身,显然是听见了。只是不想回答。   以前女孩很懂事,也很黏自己的父亲。好像是怕自己一闭眼睛就再醒不过来,总是黏前贴后地缠着康信,不听书上那些离奇梦幻的童话,却听他讲述他自己办案的故事,听得两眼大睁,一脸憧憬。   可那一夜之后,娅娅就不跟他说话了。她为这个男人深深感到失望,正如他对自己的那样。   “孩子睡了……咱们出去聊吧。”康信感到尴尬,引着沈流飞往外走,随手带上了卧室的门。   “娅娅的病怎么样了?”沈流飞显露来意,关心起女孩的病情。   “还能怎么样,只有心脏移植一个根治的办法,可她现在的心脏就快支撑不住了,只能等死了……”屋外的风扑打窗户,哔哔作响,男人泫然欲泣。   “倒也未必。”微一沉吟,沈流飞说,“在找到合适的供体之前,还有别的办法。我的一个朋友是美国脑科专家,也相熟不少心脏外科手术的权威,如果你能接受‘人造心脏移植’这个新概念,娅娅就还有救。”   康信闻所未闻,惊声问:“人造心脏移植,这是什么意思?这可能吗?”   沈流飞微微颔首,说下去:“美国有一个青年曾在等待心脏移植手术的过程中,靠人造心脏辅助供血存活了五百多天,且他的生活完全与常人无异。”   这是黑暗中的一丝余火,康信极想把它抓握在手心里,但眼下的处境不容人乐观,他想了想又面露难色:“可这手术……这手术要好多钱吧……”   沈流飞道:“一颗人造心脏的费用在25万美元左右。”   这还不包括赴美就医的其余费用,康信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顿觉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好像也只能卖房子了?可若赖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卖了,他们父女便只能露宿街头了。   沈流飞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很大方地表示:“这笔钱可以由我出。”   康信大吃一惊,立即摇头拒绝:“不不不,非亲非故,我凭什么接受你的资助。”   “没说资助你,”沈流飞体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也不强加自己的好意,只淡淡道,“就当我借你的。离你退休还有些时间,总能还上。”   “可是……”康信仍在犹豫,倒不是不信对方介绍的专家,实是无功受禄心中有愧,“我也是警察,虽然干过一些混账事,可……帮你潜入卧底是我分内的工作,你没必要为这个帮我的忙。”   “不,是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沈流飞极浅极淡一勾嘴角,很认真地说,“你让我找回了生命中遗失的一段记忆,你让我知道有一个人对我是多么重要。”   沈流飞原本倒是有这个打算,以资助对方做人造心脏手术的方式换取康信这边的情报,然而当他看见病容憔悴的女孩娅娅时,忽又觉得这么要挟一个绝境中的父亲,实在不够敞亮,有逊地道,且与关诺钦那些恶毒龌龊的手下无异。   所以他从头到尾对此只字不提。   “你考虑一下。”临出门前,沈流飞注意到厅里柜子上头摆放了一些泥捏的动物,大大小小,色彩各异,从那稚嫩的功底来看,该是出自娅娅之手。他从中随手取了一个,对康信说,“你女儿很有艺术天赋,我等她将来成大器,就先收你这点利息。”   碍着身体原因,娅娅不能剧烈运动,确实喜欢画画或者陶艺捏泥。康信当警察近二十年,手头经办的案子无数,也算见识过百样面孔、千种人生,却从没见过像沈流飞这么冷淡又温柔的男人。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融洽,他将他的好意与同情心释放得几乎不留痕迹。   沈流飞还没来得及下楼,屋中男人就追了出来。   “我接受你的资助,但我不能就这样受你的情,”康信定定看着回过头来的沈流飞,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说,“我有办法接近关诺钦。” 第142章 复仇(2)   最近风声很紧,尽管及时把绑架诱拐来的少女与奴工们成功转移,关诺钦也不知道泰中两国的警方合作到了何种程度,正巧康泰约他面谈,两人就定在关诺钦的一处府邸详细聊聊此事。   都说狡兔三窟,关诺钦的藏身地自然不止这一处。他的手下遍布房子四周,个个豕喙,虎目,凶神恶煞,居然就连树屋上头还埋伏着狙击手。他们林立如森森剑戟,把这豪华府邸紧密围住。   康泰也没少带人。外头跟着一些身穿便服的警察,都是配着枪来的。康泰其人比普通人通常多个心眼,跟关诺钦这样穷凶极恶的毒贩打交道,身边不带着点自己的人不安全。所以离开警局前,他特意交代自己的亲信,要他带上几个可靠的便衣,晚上跟他一起出去办事。   作为目前统治金三角的最大毒枭,关诺钦远比不了当年年富力强的穆昆。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头发斑白,皮肤干裂像松树皮,闲来钓鱼种花,特别与世无争。   也就一双眼睛鹰隼似的犀利,搭配着微微鹰钩的高鼻梁,透着一股狂暴与邪恶混合的威权感,乍一眼能发现,再看第二眼,似乎又消解于无形了。   关诺钦这会儿就在种花,穿着一身廉价的花衬衫,在自己的园子里忙得满手是泥,不亦乐乎。听闻有人进门,一抬头,冲康泰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问他:“一起来看看我种的花?”   康泰穿得十分体面,警局里穿的是警服,警局之外就是西装出行,他看似嫌花园太泥泞也太脏,面露厌弃地摆了摆手,在厅里耐心等着。   关诺钦也知道康泰还有一个弟弟叫康信,因为女儿的关系帮着自己干过一些事情,但他从来不曾将这兄弟俩人错过,康信掩不掉一身下等人的粗糙气质,而康泰削痩,苍白,油头粉面,他的眼神不可捉摸,眼底自有一种扫视千军的气派,又像狐狸一样狡诈阴险。   老人终于摆弄完了他的花花草草,离开自己的花圃,边擦着手边说:“也没什么大事情,干嘛非要跑这一趟?”   “没什么大事情?蓝狐都快把你老巢掀了,你还觉得没什么大事情?”康泰说话不客气,很有些责怪对方的意思,“前两年普利策获奖的新闻说的就是东南亚的非法劳工和“血汗海鲜”,渔奴的问题早就曝光向全世界了,你居然还大张旗鼓地去中缅边境撸人,这下可好,请佛容易送佛难,现在蓝狐队员不打击掉你这个人贩子集团,还就不走了。”   他是真的气上头了,还说,亏得你还是大毒枭,尽干这些绑架、拐卖的不入流勾当。   关诺钦倒也不动怒,跟着一道叹气:“金三角地区近60万亩的罂粟园如今已被茶叶、玉米等作物代替种植,而传统毒品海洛因也是江河日下,我倒是也想过要往新型毒品上转型,但这实在不容易……”   康泰不解其意:“不就是冰毒么,有什么难转型的?”   关诺钦摇头:“小打小闹当然不难,但东南亚的新型毒品市场目前已经相当成熟了,我要打入并控制这个市场,制毒技术如何出新,制毒的工序如何精简、周期如何缩短都是关键,而其中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冰毒的纯度。”   这道理康泰自然明白,同样耗材的冰毒,纯度越高利润越大,关诺钦要稳固他称霸金三角的毒枭地位,轻易转型不得,除非胜券在握,一下就能凭最纯的冰毒垄断东南亚冰毒市场。   这天燥得慌,关诺钦体型不胖,却不耐热,关节不适,又不能多吹空调,所以吩咐佣人拿着扇子替他扇风,继续说下去:“阿奴彻可不是一般的化学老师,我本来有意提拔他来主导‘红冰’的研发,哪想到……”   非常新鲜的名词,康泰不自禁地两眼一瞠,脱口而出:“红冰?”   “就是冰毒提纯物,纯度能高达99.9%,市面上已经有了一些,但还没有铺天盖地。”想到即将到手的巨额利润竟鸡飞蛋打,关诺钦颇为惋惜,连连摇头,“哪想到他居然被一个中国胖子给杀了。”   惋惜过后,这个老毒枭忽地就反应过来,他跟康泰曾经提过“红冰”,而康泰也对此表达出了强烈的兴趣,对方刚才这一纵即逝的惊愕反应显然不正常。   关诺钦叱咤金三角这么些年,早已修炼成精,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个衣装乔楚的男人不是康泰,而是康信,尽管这人以惊人的毅力在极短时间内减去了十公斤,模仿他那盛气凌人的大哥也惟妙惟肖。   大佬间的谈话,房子里除了扇扇子的佣人就没别人。关诺钦不欲打草惊蛇,一边不着痕迹地继续跟“康泰”谈着自己的生意,一边慢慢在自己的大宅子里踱步——这宅子机关重重,他知道哪些花瓶或者古董后面就藏着枪。   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关诺钦有意把人活捉下来。毕竟人是假的,但随他而来的这么些警察却是真的。这些警察定然也被蒙在了骨子里,不能随意就将他们的头儿就地射杀。   “康泰啊,我们合作这么些年,我特别想知道,你走哪儿都穿一身正装,是真的不怕热吗?”此刻关诺钦背对康泰,已经握枪在手,信心满满。两人独处在屋内,按照惯例对方进门前得接受探测搜身,康信是不可能带枪的。   “我还是觉得热,”没等到对方的回答,老毒枭悠然转过身,微笑道,“不如你把外套脱了,把袖子撩起来,我们凉快点再聊?”   不容对方强辩,他已经拿枪指着他了。他知道哥哥手臂上有烫伤的疤痕,弟弟却没有,警局上下所有人都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康信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展开双臂,允许关诺钦的佣人来脱他的西装。旋即他又将袖子撩起,露出上头一道狰狞的烧伤疤痕。   “这……我没怀疑你的意思……”没想到竟是自己多疑,关诺钦悻悻一笑,收了两分怀疑,便也顺理成章地收了枪。   哪知道身前的男人反应极其迅速,在他收枪的一瞬间就扑了上来,两人争夺之后枪声就响了。   外头的人闻声拔枪冲人屋内,黑洞洞的枪口却不知该指向何人。   康信已经中了枪,摇摇欲倒。胸前伤口汩汩冒血,他摇晃展示着手臂上的烫伤,用另一只手指着仍握着枪的关诺钦,对自己的部下们大喊:“他出卖我!他也要杀了你们——”   电光火石一瞬间,来不及分辨,来不及解释,甚至来不及思考,关诺钦不能任由男人这样胡言乱语,只能冲他连发数枪,将他击毙在了地上。   眼见局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射杀,在场的便衣警察毫不犹豫掏枪还击,大规模的乱战便爆发了。 第143章 复仇(3)   关诺钦被乱枪打死了,一场警匪间的混乱枪战也将警局内部的问题尽数曝露。局长康泰被人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他被弟弟康信掩了口鼻、扒了衣服、绑了四肢,关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身前还有大量他接受贿赂的证据,等待他的将是全面调查与随之而来的法律严惩。   康信自己烧伤了自己,仿造出哥哥臂上那片烧伤的疤痕。他一早就推断出,只有这么真真假假地故布疑阵,面对那个狡诈如狐的老毒枭时才有胜算。   关诺钦一死,再加上保护伞康泰也倒了台,他的手下群龙无首,一下就失了与警方较量周旋的底气。泰国警方与中国蓝狐通力协作,他们总共解救出了被暴力虐待的八百多名妓女与渔奴,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被拐卖、绑架而陷入险境之中的。   这样的好消息几乎震惊了全世界,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接踵而来,娅娅的心脏移植手术终于配型成功了。一个车祸中丧生的女人捐出了她的心脏,她的心脏天生比正常人小一些,如榫卯完美嵌合,正好可以放入娅娅幼嫩的胸腔。   女孩已经得知了自己父亲的死讯。一茬一茬的警察、记者与围观群众赶来看她,所有人都在她的病床前哭,有痛哭嚎啕的,也有呜咽啜泣的,唯独她没有。一张小脸无一两悲色,沉静得好像失了魂。   直到被推进手术室前,娅娅看见了沈流飞。她对他有印象也有好感,沈流飞来到她的身边,她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她仰着脸,轻声而仔细地问:“我的爸爸是个坏人吗?”   沈流飞在女孩病床边半跪下身,用温柔的力道反握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他认真地说:“你的爸爸是个英雄。”   女孩愣怔了几秒钟,然后动动嘴角笑了一下。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笑着笑着又哭起来,眼泪像水晶豆子似的骨碌骨碌滚下来。   “我就知道他是英雄,我跟好多人都说过,我爸爸是个英雄……”她太骄傲,也太后悔,一个稚龄的女孩无法面对成人世界这样残酷的别离,只能牢牢抓着沈流飞的手,向自己目前唯一信任的这个成年人索求帮助,“可是英雄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没有了,我爸爸不在了……”   “他在。”沈流飞淡声说,“他当然在。”   “可是……他在哪里呢?在哪里呢?”男人跪在自己病床前,女孩俯眸看他,哭着追问。   “他在太阳深处,在群星尽头,他会一直守着你,看着你。”沈流飞抬起脸,用自己的目光带引着女孩举起头颅,任视线飞出窗外,飞向涂抹红日金辉的树冠,飞向比树冠更高远自由的天空。他的声音清冷、低沉,像是撇了人间七情般不带起伏,但同时他又无比诚恳而温柔,莫名就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最后,他对女孩浅浅一笑,“就好比现在,他想看看他的小女儿能不能勇敢起来,不要哭着去接受这个能令她重生的大手术。”   在这个漂亮的成年异性的鼓励下,娅娅决定提醒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失态,这样会让爸爸离开也离开得不安生,还要为她揪着心。   目送女孩被推入手术室后,谢岚山从他身后走上来,见沈流飞脸色凝重,伸手一揽他的腰,问:“你还好么?”   “还好,”沈流飞回眸看着谢岚山,情人满脸的光彩令他眼神柔和一些,微微点了点头,“我才看见,康信最后留了封短信给我。他说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犯下的罪孽只能用鲜血偿还,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失望,而另一方面,他们国家对于烈士是有抚恤金的,这笔钱可以用作娅娅的换心治疗,他不想受任何人的情。”   “所以打从这个计划开始,康信就是准备牺牲的。”想到这个沉默寡言、貌不惊人的泰国警察,谢岚山颇觉感慨,“他突然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从某些方面看他们真的很像……他们都很沉默,很坚韧,他们愿意以生命恪守自己的职责,为儿女树立人生的榜样,最重要的是,他们燃烧殆尽,他们无怨无尤。”   说来也奇,他来到泰国之后,接触最多的两位父亲都与老谢截然不同,康信坚韧有余,气质不足,韩光明就差得更远了,但他们都令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老谢。谢岚山目视窗外,视线模糊,眼睛泛红。   他想起老谢的遗体运送回国的时候,他的母亲哭着喊着一下就疯了,他却没有哭。   在老谢牺牲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越来越安静,除了上课放学,其余时间全都一言不发,白天就看家门口的海棠,看着它开,看着它谢,晚上就看天上的月亮,看着它圆,看着它缺。   周围每一个人都一个劲地劝他哭。原先跟他们家走得最近的刘焱波与陶军那时都常上门,也常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劝说,你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哭出来这事才算彻底完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哭有什么用呢?”谢岚山是这么告诉当年的自己的,也对现在站在身边的沈流飞说,“当时我对自己发誓,我会用我余生的光荣祭奠他,至于眼泪,掺进粗茶淡饭里,一并吞了,咽了,就算完了。”   “马上就要回国了,你真的想好了?”沈流飞伸手一板谢岚山的肩膀,令他面对自己。他手捧着他的脸,抚摸他的脸颊,继而又轻柔摩挲过他的眉弓与眼眶,似在为他拭去并未以眼泪形式流露出来的悲伤。他微蹙着眉,沉声提醒他,“即使韩光明认罪,你刑讯金牙也是事实,考虑到你现在的情况,你回国之后很可能将要面临非常严厉的处罚——”   “嘘。”不待沈流飞说完,谢岚山已经俏皮一个眨眼,噘嘴,没正行地阻止了他的后话。接着,他抬手抓摁住沈流飞的手,将他的手掌连同腕上那枚子弹一起摁在自己面颊上,反复轻揉摩蹭。他闭着眼,感受恋人冰凉又细腻的掌心肌肤,轻声说着,我不止要担负起他未竟的使命,我还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这些天忙着清缴关诺钦的人贩子集团与解救被困的奴工,个人恩怨不足为道,如今闲下来,趁回国前的最后一天,谢岚山决定去求证一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他去监狱里探望了韩光明,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经常贿赂汉海市的副局刘焱波?   然而大案大出他所料,韩光明果然地摇头否认,说:“我跟刘局是朋友饭局上认识的,一来二去的也算熟了,但就我所知,刘局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谢岚山一字不信,冷下脸道,“你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可你送他的红梅图还在他家里摆着。”   “嗨,这又不是真画,他就是附庸风雅一点,要是我收进来的时候收贵了,他还非要把钱给我不可。”似对刘焱波的人品十分信任,韩光明继续摇着头说话,“我开公司做文化产业,能结识个警察局长不光是为了面子,也图一些实际当中的便利。我手下一些艺人确实不像话,犯过事儿,当时我求他高抬贵手帮个忙,要给他七位数近八位数的报酬呢!要挣着这笔钱,你贩毒都得贩一阵子吧,可他非常生气地拒绝我了,差点跟我断绝了来我!后来还是共同认识的朋友撮合,才没彻底翻脸。”   谢岚山犹然不信,狐疑地眯着眼睛,不作声,只等着对方的后话。   “就那个跟温觉差不多火的小鲜肉吸毒被抓的新闻,你肯定也看到了么,就是刘局不肯通融,非抓不可。还有很多别的朋友求他帮忙,他都从来没点过这个头。”韩光明一锤定音,态度诚恳又坚决地做了结语,“刘局真的不是这种人,他有小缺点,小缺点还不少,但大是大非上绝不含糊的。”   谢岚山仍冰着一张脸,并以最犀利的眼神挑剔打量着对方:“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嘛啊?”韩光明象征性地挣了挣自己腕上的手铐,“我都这样了,犯不上骗你吧。”   韩光明的话令谢岚山感到失望,无论他如何苛刻地运用心理学微表情那套专业的东西,试图当场戳穿对方的谎言,结果却发现自己徒劳无获,韩光明十分坦荡,不是刘焱波太会在人前乔装粉饰,就是他本来就没问题。   倘使本来就没问题……谢岚山一直认为刘焱波就是出卖警队、杀死自己父亲的门徒,一方面是刘焱波处处针对自己,不给应给的褒奖与晋升,另一方面是刘焱波品行不端,收受贿赂。如今看来,针对自己是因为记忆手术的关系听从了隋弘的安排,而他的品行也并没有问题。   如果“火三角”之一的刘焱波不是门徒,那就只剩下……   他被这个可怕的念头硌得心口剧痛,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   临离开之前,谢岚山没来由地想到了一件原本被所有人忽视的细节,突然脚步一滞,回头多此一问:“你还记得阿奴彻被杀那天,他用时钟与算盘留下的死亡讯号是什么吗?”   韩光明试着回忆了一下,他说:“时钟上是几点几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至于算盘上的珠子……好像是42……4219886……”   “4……2……42……”谢岚山默念着这些数字,大脑飞速运转,以化学周期表上的元素符号对七个数字进行组合,以此来排列出一个有意义的词组或者名字,“42是Mo……19是K……”   他突然大惊失色,遍体起栗,不受控地惊声呼道:“糟了!”   何止糟了,简直糟糕透顶。   Mokorn,穆昆。   先笼络关诺钦的化学专家阿奴彻,岂知对方与虎谋皮多生了个心眼,怕自己无缘无故被杀特意留下了他的身份讯息,可偏偏天也助他一臂之力,一个寻女而来的父亲横插一杠,杀人之后把所有的信息都抹除了;再借谢岚山之手除掉叛徒金牙,报对方不忠之仇,何况他本来就手握着市面上最高纯度的红冰,许之以重利,轻而易举就能策反一些关诺钦的手下。   然而万事咸备,一役胜败的最关键的一点却是中泰两国跨国合作。如果没有蓝狐参与,光凭泰国警方内部的官匪勾结、官官相护,关诺钦的人贩子集团绝没这么容易被清缴一净,也不可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这么快又重新掌握这风云诡谲的金三角。   终于回归了自己最熟悉的位置。再次称王金三角,穆昆站在高地双手打开。他仰起头,久久不语,以一个翩翩欲飞的姿势迎接自己的重生。   这个男人非常英俊,以至于脸上的疤痕都只为他平添了一丝令人生畏的气质,却并不显得丑陋。他一只义眼的眼珠还是红色的,像是故意留存下这簇疯狂的仇恨与爱欲交织的火焰。   汤靖兰对他说:“那个姓池的小队长还挺管用的,但他好像还以为自己只是卧底……”   穆昆完全没有搭理这个女人。听着耳旁猎猎风声如同天籁,他摇头晃脑,一脸陶醉地舞动起双手,像在指挥夜风为他吟诵这么漂亮的一仗。   “我还听说,谢岚山他已经不是谢岚山了——”   “闭嘴!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会相信?”一刹所有的好心情俱被破坏,穆昆停来下来,恶声恶气地打断汤靖兰。他确实不信,更不敢不愿相信,“只有我能杀了他,他答应我会好好活着,直到我回来找他的那一天。”   视线再次投向远方,黑暗中的金三角依然蓊郁神秘,他凝神望着的却是中国所在的方向。   “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眼望那个在虚空之中才能望见的男人,穆昆蓦然搐动嘴角,笑容桀桀又情深款款,他说,“谢岚山,这次我真的要来找你了。”   (第五单元-渔奴篇 暂完)   第六单元-战魂篇 第144章 善恶的灰度(1)   关诺钦的人蛇集团被剿灭之后,针对被拐卖的少女与奴工,泰国警方开展了一系列营救行动,结果意外地在泰缅边境的营地之中发现了一个“万人坑”。   地方原始偏僻,在丛林与河道勾连的附近,在村寨与田垄合抱的边缘,如遗佚世外的一块翡绿宝石,宁静又憨拙。   然而经过泰国警方连夜挖掘,一具接着一具的白骨重见天日,这个极其丑恶的秘密随之破土而出,世所骇然。   经初步验尸,这坑里埋的全是死亡多时的女性尸骸,数量竟达700多具。通过遗落在坑内的身份证与其它一些明显信息可以发现,里头还有不少中国女人。   警方判断,这些女性遭绑架诱拐后会被卖入妓寨,一旦中途发生疾病或者试图逃跑与反抗,就会被毫不容情地残忍杀害,然后被集中填埋。日积月累,以至于坑里白骨成堆。   蓝狐的队员前脚刚刚坐飞机离开了泰国,颂萨不敢怠慢,赶紧联系上了谢岚山与沈流飞。   这本是沈谢二人留在泰国的最后一晚。难得案子告破,两人相偎着享受片刻宁静,就这么被颂萨的一通电话给搅乱了。   简赅数语收了线,沈流飞沉默,谢岚山也沉默。   沈流飞沉默是因为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继而便无法遏止自己的怀疑,她到底在不在这数百具女性尸骸之中。这些年,沈流飞一直对女性离奇失踪死亡的案件很感兴趣。他的笔记本里存着大量告破的或未经告破的案例,卓甜就是其中之一。   出于一种难以言明的接近血脉牵系的本能,他总固执地认为他的母亲侥幸生还于那场灭门案,仍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又或者,不为人知地死在了哪里。   谢岚山的沉默也有自己的心思,他们的默契足以他明白沈流飞心中所想,但他现在所用的肉身毕竟是叶深的,这令他参与此事显得毫无立场,还很残忍,很尴尬。   沉默良久,谢岚山打破这凝滞的气氛,问他:“你决定留下来调查,是么?”   以往沈流飞习惯了什么情绪都藏它几分,如今对所爱之人舍尽掩饰,面上虽照常波澜不惊,眉眼间的忧郁之色倒很明显了。他微微一点头,淡声说:“可你得回去了。”   谢岚山确实得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这回刑讯金牙可能捅下了篓子。市局在催,省队也在催,一个个电话、一条条信息像极了赵构催岳飞进京的十二道金牌,都催着他赶紧回国。史书上说岳飞“死于棘寺,藁葬墙角”,他的下场应该不会像岳飞这么惨,这些催命似的电话却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警察,警察就得令行禁止,使命必达。何况,他的心头那点怀疑就快充塞得炸了,他必须找陶军问个清楚。   这才见面就得分道扬镳,谢岚山有些失落,头一低,以额头抵住沈流飞的额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们好像一直在告别之中。”   “都说干警察这行的常会愧疚与家人离多聚少,旁人兴许是这样,但对我们来说,”头稍抬,两个人的鼻梁也轻轻顶在一块儿,沈流飞似是故意,微合了眼,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鼻子,轻声道,“担着同样的责任,坚守同样的信仰,每一次为真相奋战的短暂告别,就是我们的长相守。”   “担着同样的责任是不假,”这话既认真且温柔,令人熨帖得很,谢岚山心头阴霾一扫,笑着打趣道,“可你哪儿是警察,你充其量就是警嫂。”   这销魂念想一来,谢岚山动作就不正经起来,将这额头相抵、鼻梁轻蹭的旖旎化作了唇与唇的缠绵。   沈流飞的欲望也来了。两人嘴唇刚一触碰,他的舌头便送进谢岚山的口腔之中,鲜加停顿,直接侵入他的喉咙深处。他们吻得入骨入髓,又浓又深。   其实他也不愿这个时候与谢岚山分开,一来不舍得,二来也担心他回国后难应付这复杂局面。如此想着,沈流飞就势压下,将谢岚山箍在自己与大床之间,一面利索解他裤子,一面承诺,“你给我十天时间,最多十天,月底之前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颂萨那边以为蓝狐的队员已经功成身退,实则池晋与凌云没去机场。这次蓝狐包括代队长池晋在内一共来了四名队员,另两位出发时间不一样,已经先他们一步去了机场。   本就耽搁了一些时间,然而就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池晋接到一个电话,一刹那脸色大变。他压低着音量,躲躲闪闪地与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就匆忙收了线。   半道上,池晋突然要求下车。他交待凌云先回去,说自己还有些私事要办。   这话凌云当然不信,心说你跟我一样头一回到泰国来办案,还是意料之外突然开启的副本,哪儿来的私交与私事?蒙在心头的那点疑云越发浓重,越想越觉蹊跷,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查个清楚。待车驶得够远一些,确定了不在池晋的侦查范围之内,凌云便让自己的司机掉头,悄悄跟踪上池晋刚打上的车。   只不过,原先是掐着点地往机场赶,如此一来肯定要误机了。这些天蓝狐的弟兄们没少发消息给他,嚷嚷着要他们快回来,好给他们庆功。其实就是年轻人逮着机会疯一把,中途折返的凌云一摸手机,又见着一条催他快回的微信。   发微信的这位哥们叫涂朗,队里最精准的“神枪手”。其实生得很俊,麦色皮肤大高个,就是没任务时天天在靶场里训练,一张脸长时间地贴着枪,又得长时间地独眼瞄准,这两年脸是越发歪了,还有那么点大小眼。   涂朗跟他比跟池晋对付,所以一般不主动联络现在的代队长,倒连发了几条消息给他,长话就发语音,短话就打字,聊的基本都是游戏相关。凌云收到的最后一条是:今晚几点到啊,老子最近点背儿,氪不改命,等你回来反杀呢!   凌云紧握着手机,思来想去好一会儿,然后回了对方一句:我们队里可能出了叛徒,我这会儿要去探探他,你别问别声张,先等我的消息。   涂朗虽也是个玩闹心重的大男孩,但马上就意识到这条消息的重要性,果然安静了。   这位司机车技居然相当了得,一直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显然没被前车上的池晋发现。当然也可能因为池晋心不在焉——他最近常常心不在焉。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七拐八弯地在陌生地方行驶,穿过熙攘人流与繁华街道,开始驶向了荒处。司机会讲汉语,还挺流利,不知这外表阳光俊俏的大男孩儿是个特警,特意好心提醒,那地方治安可乱着呢,你一个外国游客去那儿可得小心。   “没事,谢谢您了。”凌云客客气气向对方道了声谢,从车窗望出去,望向远方。   还真的越行越僻静了,抬眼就能看见座座青山,被黄昏时分的云雾回环盘旋,像围着层鲜艳的绉纱。山的形状也很有些可爱,因为种植着高山茶园,梯田块块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只满布疙瘩的释迦果。   凌云的心也布满疙瘩,一直拧着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车又驶了十来分钟,夜幕陡然降下,毫无过度地天就黑了。凌云看见池晋的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向着盘山路前一栋独伶伶的房子走去。 第145章 善恶的灰度(2)   黑夜像一大块黑砧子压了下来,深浓沉重,却恰好给了潜伏者最佳的庇护。凌云比池晋矮些也瘦些,身膀骨儿非常灵巧,他小心地掩藏在屋外,确定自己不会被屋里的人发现。   装饰非常干净的一间屋子,家具摆件也很少,乍一眼一点不像个女毒贩会住的地方。屋内一男一女一盏灯,女人坐着,男人站着,灯光是那种特别柔和洁净的暖白色,照得这双谈话中的男女都挺漂亮。   借着屋内那点微亮的光线,凌云看清楚了茶几上摆放的两支电子烟与一袋红冰,不由心头一紧。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关诺钦死了之后,这边的红冰生意就只有我一个人做了。”汤靖兰笑容妩媚,声音更是魅人,她伸手夹起一支电子烟,将它放进唇里吸了一口。然后她微倾上身,红唇轻启,向着池晋喷出一口白色烟雾。   “既然我帮了你,你又何必在电话里说出那些要挟我的话,难道我们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么?”关诺钦本来就是个该死的毒枭与人贩子,他留下帮着泰国警方一起剿灭他的人蛇集团,本来就是替天行道。想法倒挺正义,然而这口烟雾状的红冰令池晋非常不舒服,他松了松衣领,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偷瞥桌上另一支电子烟。   汤靖兰似乎看出了对方的不自在,持续地吞云吐雾,将眼前那人又向深渊推了一把。   凌云辨认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好像是汉海市内有名的女企业家,有传言她是文物贩子,但一直没有切实证据。如今看来,她干的是比倒卖文物更罪恶阴险的勾当。   “你把这袋红冰给我。没事我就走了,队里有缉毒的动向,我会提前通知你。”池晋想扮演一个吸毒上瘾、不得不向毒贩低头的缉毒警,他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对方的信任。   “不现在就来一口吗?”汤靖兰将茶几上另一支电子烟递了出去,再次吐出一口烟雾,继而这位小队长莞尔一笑,“这里头掺杂了一点四号与麻古,非常独特的配方,它会给你永生难忘的美妙体验。”   冰毒与海洛因不同,一次即可成瘾,成瘾后会使人狂躁易怒,何况这还是纯度超出99.9的红冰。几个月前,一个服用“漂亮药”的高中女生就生生咬掉了同班同学的耳朵。池晋其实已经尽力了,上回被凌云偶然打断,他就逼着自己不去尝试不去想,然而忍到这步田地,他真的濒于崩溃。   他的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淋漓,他甚至不自禁地抽搐起来,清俊面容都扭曲变形了。这就是毒瘾发作时人体的本能反应,凌云一眼即知。   “你可以现在就走,也可以来吸一口。”汤靖兰并不强迫对方吸毒,她依然笑容盈盈,可一双曼妙眼睛却带着褫夺一切的恶意。   想到这些天他那反复无常的脾气变化,与酒店里突然收起的冰壶,凌云揪紧了一颗心,却仍强行按捺自己继续观察对方的反应。他在心里一遍遍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是池晋在执行特殊的卧底任务。   然而对方的反应是令人失望的。池晋在无人强迫的情况下竟然走上前去,他颤抖着双手从女人手里接过那支电子烟,张嘴就要吸食。   多种毒品混合一起吸食,专业说法叫多药滥用。这种行为如若发生在初吸者身上,无异于自掘坟墓。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粗暴扯下,凌云既痛心又震惊,眼见池晋真的要以猝死为代价去吸食这口毒品,他毫不犹豫拔枪冲了进去。   “把东西放下!”凌云眼睛盯着汤靖兰,枪也指着汤靖兰,这声厉呵却是冲着池晋。   “凌云,你别管我的事情……”他竟完全不知自己被凌云跟踪了,见到来人明显慌了神,那点毒瘾发作的痛苦难受就更令人难忍了。成千上万的蛆虫在皮肤下钻爬,在骨头里撕咬,池晋忍着不狂怒失态,以代队长的身份低声威吓对方,“你出去!”   “你这不是特情侦查,你这是自甘堕落!”对方喊着让他出去,却仍抓捏着那支电子烟不放,凌云痛心疾首,“如果队长看到你这副鬼样子——”   “别……”一声“队长”令这个男人彻底崩溃了,池晋再不顾自己还要化妆侦查下去,悲声哀求,“别、别告诉队长……”   “我当然要告诉他,我回去就告诉他——”眼前的毒贩子只是一个女人,而且枪还握在自己手里,凌云对自己与池晋能够全身而退充满信心,所以为免汤靖兰使什么花招,一直全神贯注地只盯着她。   瞬间暴怒难忍,男人掏出了自己的配枪,重重砸向了对方的后脑勺。   蓝狐的人不会对队友设防,一次次深入险境的默契令他们早已习惯把后背交给对方。凌云完全没想到池晋会向自己动手,他一脸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头部的剧痛与真相的重击令他一下站不起来。   凌云倒地的瞬间,汤靖兰迅速摸出藏在茶几下的手枪,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池晋。   “把枪扔过来。”   池晋也惊愕于自己的失控,眼见自己沦为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听从对方命令把枪扔了。   一扇一直虚掩着的门慢慢打开了。池晋与凌云都没想到这间小屋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就如匍匐于黑暗中的嗜血的兽,终于等到了机会,在猎物面前露出了狰狞獠牙。   他们也都认出了这个男人,三年前消失于湄公河畔的穆昆。   凌云想爬起来摸自己掉落的枪,穆昆却先他一步将枪踢向了汤靖兰所在的方向,汤靖兰反应够快,迅速蹲身将两位蓝狐队员的配枪都缴走了。   穆昆拿着枪来到凌云身边,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的膝盖开了一枪,凌云甚至都来不及痛呼一声,一下就丧失了全部的行动力。大威力的沙鹰,极近距离的射击,一枚子弹就打烂了他的膝盖骨,发出一声骨断肉裂的可怕钝响。除了谢岚山,穆昆对所有的蓝狐队员都厌恶非常,他以折磨他们为乐,就像猫逗弄垂死的老鼠。   池晋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怒吼了一声,然而汤靖兰及时放枪,在池晋冲上来之前提醒他不要冲动而为。   “别动。”汤靖兰再次拿枪对准了这个男人。   直到穆昆出现的这一刻之前,池晋仍然认为自己是在做戏,缉毒警到迫不得已时都会以吸毒乔装掩饰自己的身份,自己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卧底作出的牺牲。然而现在谁是网谁是鱼,他俨然分不清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颗棋子还有作用,女人不欲在这个地方杀死两个蓝狐的队员,只笑着用目光往柜子上一指,提醒对方这个房间是藏着探头的,然后她对池晋说,“你的战友是因你而死的,你再也回不去蓝狐了。”   三年前的旧账亟待彻底清算,穆昆暂时没有杀死这个蓝狐队员的打算,他蹲身在了凌云身边,摸他的口袋,想看看有没有能让自己利用的东西。   很快,他就找出一部手机来。   手机被指纹锁住了,穆昆试图以凌云的手指解锁。凌云知晓穆昆的打算,怕自己手机里的内容泄露出去伤害到蓝狐的队友,所以死死攥着手指,就是不肯松开。   这样的抵抗是消极的,甚至是可笑的。   “你们蓝狐的人脾气还都挺犟。”穆昆真的笑了起来。他抽出腰间一把花纹繁复的短刀,用强劲掰开了凌云右手的食指,迅疾一刀就将它剁了下来。   用血淋淋的手指试了试,果然解了锁。   打开手机查看,一眼就看见了凌云与涂朗的对方,这个一问一答的对话正中他的下怀。一个阴森森的笑容奓开在他的脸上,男人用他也精通的汉语回了涂朗一句,简简单单七个字:   叛徒就是谢岚山。   然后不待对面有所回应,穆昆直接关机,将染着血的手机甩手砸了出去。   手机与墙面猛力撞击,他听见这声复仇的震响宛如天籁,一切尽入轨道。 第146章 善恶的灰度(3)   尽管做足了惹上麻烦的准备,回国之前的谢岚山绝想不到,只是去了一趟泰国,他的世界竟会翻天覆地,一切面目全非。   因为康泰一开始的邮件挑唆,彭厅大光其火,加之刘明放的蓄意散布,市局所有人都知道了移植手术的秘密。   “神枪手”涂朗又在这个时间上报彭厅,说凌云留下那条关于叛徒的关键信息之后就彻底失联了。   谢岚山连着三天被询问到半夜,说是没进入司法程序,只是内部就一些问题聊一聊,但这架势也跟三堂会审差不多了,包括刘焱波在内的局里领导都来了。   他们用审讯犯人才用的强光直照他的眼睛,一遍一遍重复交替着两个问题,为什么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折磨金牙?以及,凌云去了哪里?   谢岚山听得直想发笑,一开始还有一说一,到后来实在腻烦了,干脆故意不配合,一言不发。   领导们问话时神情都很叵测,很复杂,也都避讳着提及那个手术。因为上头还未对此作出批示,而他们也没有应对这种荒诞事件的经验。忒修斯之船是个永恒的哲学悖论,眼前的谢岚山到底是谁,谁又能坚定不移地给出答案呢?   总算领导们熬累了,又一次临近子夜的询问结束,谢岚山走出市局的询问室。   重案大队的办公室还有灯光,谢岚山朝着那萤火般唯一且孱薄的光源走过去。   办公室饮水机前,丁璃正打着手机手电在冲咖啡。警队里的女孩子一般是不用执夜班的,但她躲在休息室里追美剧,一不留神就追到了那么晚。她知道领导近来在盘问谢岚山,走得也晚,怕被他们追问她留班到这个时间的原因,所以干什么都蹑手蹑脚的,也不敢大大方方把灯打开。   用咯吱窝夹着手机,丁璃一边撕包装袋准备泡咖啡,一边轻哼着不成调的经典电影歌曲,扭腰动胯,摇头晃脑。   这是首粤语歌,丁璃没有乐感却有语言天赋,只是听过几次,就能把词儿唱得很准。她陶醉于自己那并不悦耳的歌声里,完全没留意到,黑暗之中一个男人正悄声向她靠近。   “明明我已奋力无间天天上路,我不死也为活得好……”   速溶咖啡的褐色粉末倒进了咖啡杯里,丁璃打算摁钮冲进热水,随意地扭一扭头,冷不防就看见来人已到身前。惊慌之中她胳膊一动,原本夹住的手机就掉了下去。   谢岚山反应奇快,及时弯腰展臂,将手机牢牢接在了自己手里。   他挺起身,想把手机递还给丁璃,然而丁璃却在看清他面容之后发出一声刺耳尖叫,慌张后退了一步。   这个文职女孩已经知道了,她现在面对的不是她的谢师哥,而是一个残忍变态的杀人犯。这个男人不仅丧心病狂地虐杀了一家老少,还剥下了前后两位女性死者的部分人皮。   今天值班的是小梁,听见丁璃的叫声忙从值班室跑出来,顺手就开了灯。当他看见谢岚山时也明显脚步一滞,继而露出异常复杂莫测的表情。   他们全都静静地看着他。谢岚山能清楚地从他们眼里看见那种疏离、恐惧甚至是厌恶,这不是看待战友的眼神,甚至不该以此看待一个普通人。   他回来有三天了,但几乎很难撞见曾经生死与共的同事们,偶或仓猝在警局里照上一面,迎面而过的人也会匆匆加紧脚步,避他如避瘟神。   毋庸多言,这些人看待他的眼神就说明了情况,他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他成了人们口中的一段奇闻,一个笑柄。   师弟师妹的态度深深刺伤了谢岚山。他的眼眶被愤怒烧得通红,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来,他用同样因烧灼而干哑的嗓子发出了一两声嘲讽的笑声。   确实够好笑的。他笑自己为自己的使命与信仰奉献一切,可这些人未经他的准许就将他塞进了一具怪物的躯壳之中,强行榨取完他最后的价值,转脸就用这副厌恶至极的态度逼迫他去死——   再一次。   还是佛家那句话,如是一切痛苦中,无间狱苦最难忍。   谢岚山曾以为在穆昆身边的那些年就是一切苦难的极限,却万难想到,有一天他会变成与穆昆一样可憎的怪物,他的灵魂被永远困在了无间地狱之中,时时刻刻烈焰焚身,至死无法得到赦免。   僵硬沉默一晌,小梁试图缓解这样尴尬的气氛,努力地调整自己的表情,他空咽了一口唾沫说:“谢师哥,我们都相信你,一定不是你出卖的队友。”   可惜,太假了。   这种经过矫饰的情绪比完全不加掩饰更为伤人,彻底摧垮了他最后一点理智。谢岚山眼眸一刹黯淡,垂着头往办公室外走。   然而人未走远,他又折了回来,堵住了屋内两人的去路。   丁璃与小梁吓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不是市局灯管太过老旧的关系,头顶上方的灯光每不稳定地闪一下,这张俊美的面孔就变得愈加狰狞,短短数十秒的目光冲撞间,这个男人竟完全不似他们认识的那个谢岚山了。   “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你们永远不相信我?!”这一声声冲破喉咙的愤怒质问,最后变作了最为悲切的哀求,谢岚山流着泪说,“请不要……请不要把我看作一个怪物……”   蓝狐精英荟萃,人精而不杂,虽是支队待遇,却是中队编制,算上队长隋弘在内,也就22人。如今丢了个凌云,隋弘获彭厅许可,重新归队。   省厅内阴霾密布,蓝狐人人面露愁云,也就队长复职的消息令大伙儿的精神稍稍为之一振。不多做别的安排,隋弘先把二十名队员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头一个就在会上问池晋:“凌云不该是与你一起回来的么?”   事到如今,池晋再悔也是迟了。出于自保的本能,更见不得隋弘对他失望,他不得不顺水推舟,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到谢岚山的头上。他定定心神,尽量不露一丝马脚,只说:“我们在去机场前分道扬镳了,他跟我说,他有个事情非去查清楚不可,我问他详情,他就说他暂不确定,还让我先别问别声张——”   涂朗在一旁插话:“阿凌失踪前我们还在聊游戏,他语音里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隋弘微微皱眉,陷入思考之中。凌云虽是队里最年轻的一个,办事却从不冒失,能够让他这么支支吾吾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而他要去调查的人也一定与他关系密切,甚至密切到了他不忍道破实情的地步。这个人又怎么会是只与他泛泛相识的谢岚山呢?   看出隋弘的犹疑,池晋心跳如雷,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他故意问:“队长还是不相信谢岚山就是叛徒?”   隋弘确实不信,轻咳两声道:“阿岚他……不是这样的人。”   蛇打七寸,谢岚山的致命弱点就是他现在叶深的这个身份,池晋扬了扬声音:“可他早就不是谢岚山了!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是一个被注入一些特警记忆的怪物,他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危险,他已经濒临失控了!”   池晋素来与谢岚山不对付,这点隋弘也知道,所以他特意向另外两名同去泰国的队员征询意见:“你们告诉我,谢岚山在泰国都干了些什么?”   一名队员照实回答:“他拒绝跟我们一起行动,他流连当地的色情酒吧,跟脱衣舞女卿卿我我,整条酒吧街的性工作者好像都跟他混熟了。”   另一名队员接着说:“虽说杀死金牙的凶手最后确认为韩光明,但金牙死前遭到了非常残酷的虐待,他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器官挫伤,他被折磨得面目全非,连下巴都被拧脱臼了。”   这些话都是真的,金牙的尸检报告与尸体照片都被康泰送进了省厅,而谢岚山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   涂朗入队时间长,也跟谢岚山有过短暂的队友之谊,他开口道:“队长,你总是无条件地支持谢岚山,说他永远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但反正我是没看出来,他身上哪里还留存着哪怕一丝蓝狐人的气质。”   隋弘再次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咳嗽两声,说:“我不是偏袒谢岚山,但是小凌失踪了,他的手机很有可能落到了敌人手上,他失踪前留下的信息未必就是他本人发的。泰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一名蓝狐队员说:“当地警方还算配合,但行动力不够,虽然已经悬赏征集线索了,可一点消息都没有。”   涂朗很快接话道:“据线报,穆昆已经回来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穆昆在背后捣鬼,那恐怕小凌他……”   “没有恐怕。”隋弘斩钉截铁。   “我是说万一……”池晋心又猛烈一跳,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   “也没有万一。”隋弘又咳了两声,他最近身体特别不好,可说话时眼神语气都非常坚定,“蓝狐人永不背弃战友,只要有一线可能,就一个都不能少!”   “那谢岚山……”池晋既心疼队长病体,也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他跟谢岚山之间总得死一个。   思来想去,只能再次硬着头皮迫隋弘表态,池晋说:“彭厅对谢岚山已经很不满了,市局目前只是向他询问情况,也没采取强制措施,他们的刘副局一直在问,到底该怎么处置谢岚山?”   一片蹊跷的寂静。会议室灯光很亮,但每个人脸上都有阴影,二十名年轻的蓝狐队员都僵着,熬着,等待他们队长的一声命令。   “砰”一声响,会议室们被一阵强力推开了。   “隋队长,我让你归队,不是让你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推门而入的是彭怀礼,他眼神犀利,面色严峻,“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很显然,他已经不再相信那个拥有谢岚山记忆的男人还是谢岚山本尊了。他对一众队员下了个命令,声音洪亮宽厚,像一记震响的梆锣:“不能再让叶深这样的死刑犯逃脱法律制裁,务必立刻将他抓捕归案!”   “彭厅……”隋弘很想尝试着争辩一下,为他曾经最信任的部下。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难说出口,终究还是夹着那丝疑虑咽了下去。他也吃不准这人到底还是不是谢岚山了。   “可是……”池晋嗫嚅一下,继而上唇一碰下唇,又说出心中所想,“叶深现在拥有了特警的身手,恐怕没那么容易抓回来……”   “你们不也是特警吗?这么多人还抓不了他一个?”彭怀礼打断了池晋的话,又看隋弘一眼,厉目厉声地下令道,“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是我们的首要责任,不该被任何私人情感阻挠,叶深属于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恶行犯,如果拒捕,就当场将其击毙!” 第147章 善恶的灰度(4)   计算机领域有个概念叫“灰度”,用百度百科上的话说,即是用黑色为基准色,以不同的饱和度的黑色来表示物体。   0%是白色,100%是黑色,自然界中大部分物体的平均灰度为18%,而此刻的谢岚山,他知道自己正无限趋近于100%。   离开市局回到家中,他再次赤身裸体地躺进浴缸里,盯视着浴室上方的天花板。猫是灵物,几只一起围着他,幽幽地叫唤。小区里那姑娘把猫照顾得不错,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个个肥了一圈。   谢岚山目光空洞,长时间一瞬不瞬地凝视头顶上方,忽然间顶灯开始快速闪烁,原本亮堂平整的天花板变成泥泞凹陷的洼地,使得整个浴室充满着一种魔幻的色彩。谢岚山在水中下沉,直至自己的脸完全没入水中。他屏住呼吸,感到黑暗中鬼魅浮现,它顶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向他缓缓靠近——   他挣扎不得,抵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寄在了自己身上,   在即将把自己溺毙的危险时刻,谢岚山忽然听见了一阵手机铃声。   一下找到了逃脱的出口,他起身离开浴缸,拿浴巾随意裹住自己下身,湿淋淋地就往厅里走。   真好,果然是沈流飞。   似乎唯二他还停留在人间、没有坠入地狱的理由,就是他的父亲,还有沈流飞。   对方在电话里问他:“我今天在泰国知道了凌云失踪的消息,你的情况还好吗?”   这人天生冷血又面瘫,声音一贯这么冷沉沉的,但谢岚山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关切之意,很是受用地笑了笑。   “还好,思想教育为主。你也知道公安内部的流程多繁琐,天天找我去谈话,翻来覆去哪些问题,耳朵都起茧子了。”谢岚山不欲让对方替自己担心,整理好凌乱的心情,问沈流飞,“你那边进展怎么样?”   “暂时没有进展。”几百具尸骸,要短时间内厘清身份也不可能,沈流飞还没有在当中发现母亲的线索。想了想,他又问,“你真当还好吗?”   “真的还好。我这会儿光着,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我们phone sex好不好?”谢岚山随口这么一提,但其实他很倦,只是不想对方这么快挂断电话。   “你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沈流飞没有接受谢岚山的这个提议,只是淡淡说,“我不挂电话,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睡吧。”   谢岚山轻声一笑,真就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在了枕头边上。   夜极静,能听见沈流飞在那头轻敲键盘的响动,还有那绵长轻柔的呼吸声。毋庸彼此对话,也知道这个人确实在,一直在。   倦到极处的恍惚中,谢岚山终觉自己从泥沼中挣了出来,四周风烟俱净。他闭上眼睛,任后脑勺嵌入柔软洁白的棉絮之中,安心入眠。   第二天起个大早,谢岚山任晨风拂面,晨曦照脸,没去市局报道,而是动身去见陶军。他想,停职了还天天让他去报道,没这个道理,要不就按手续发拘传证,要不就别一天天的浪费老子时间。   除了这个理由,其实他隐隐还有个预感,自己这身份下,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情如果再不问清楚,可能就没机会问出口了。   适逢马上就要到老谢忌日,正巧寻着借口,去陶军的老房子收拾一点他爸的东西。陶龙跃婚后有了自己的爱巢,老房子只剩老陶一个人,地方清清净净,正好可以让他们谈些事情。   手术之后,陶军身体一直不好,人就没进过局里。陶龙跃顾念亲爹身体,没敢把谢岚山那个要命的手术告诉他。所以陶军一切蒙在鼓里,见着谢岚山还乐呵呵的,还当是他在泰国毛躁办案,犯了点小错误。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拿回你爸的东西呢?”头顶一盏昏黄的灯,陶军猫着老腰,在阁楼的箱子里翻找老谢当年跟他一起时的一些物品。箱子都被胶带牢牢封住了,陶军特意拿了把水果刀,用来开箱。   里头装的其实都不是重要东西,谢岚山以前是说过都收在他这里的。   “我爸的忌日不是快到了么。”谢岚山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又把烟叼进嘴里,含着它喷出一口薄荷烟雾。   “抽烟也好好地抽,别这么流里流气地叼着!”陶军闻见烟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张口就训。有趣的是,这位老陶队长自己是个糙汉子,也将儿子小陶队长养得很糙,但偏偏对谢岚山管教严厉,就希望他继承老谢那身儒将风范,不当猛张飞,只作美公瑾,谈笑间就能樯橹灰飞烟灭,把天下毒贩全打击了。   谢岚山很听话,把烟搁在了手边一只烟灰缸里,继续神情复杂地望着陶军。   人一病就特别显老。浑浊光线下,陶军这张焦黑的面皮就像被烘烤过一遍,以至于失了最后那点水分,全干咧咧地皱了起来。   这样的老态透着股英雄迟暮的苍凉,谢岚山一瞬间心疼地想,这个男人已经无可挽回地老去了。   这些年陶军待他,比起亲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是不清楚。   白色烟雾袅袅飘起,如旧日回忆,不绝如缕。   “哦对,马上就是老谢的忌日了……”陶军从箱子里搬出两件旧款式的警服,扶了把酸疼的腰,喃喃自语,“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会儿警服还是89式,很质朴的橄榄绿,袖口两道金黄色的袖线,配着同样金灿灿的盾牌领花与纽扣,非常精神。谢岚山完全可以想象出,当年尚且年轻的老谢穿着这身警服,该是何等英姿飒飒,迷得邻里间的大媳妇小姑娘没事都上他家求帮忙,他爸来者不拒,气得他妈直哭。   “我在泰国的时候又遇见穆昆了,”又一些回忆浮现眼前,刺得谢岚山一阵锐痛,眉眼间便露了些狠意,“就是他给我递了纸条,让我循着线索找到了金牙。”   陶军一刹变了脸色,扭头斥他:“你怎么还跟穆昆勾搭不清?!”   以眼睛攀咬上老人的目光,谢岚山停顿数秒,蓦地森森一笑。   “因为早些日子在汉海的时候,穆昆就跟我说,他已经调查出了‘门徒’是谁。”谢岚山注意到,听见“门徒”二字时陶军不自然地变了脸色,于是他往前迫近一步,冷冷地说下去,“他说就在当年的‘缉毒火三角’之中。” 第148章 善恶的灰度(5)   谢岚山去见老陶队长的时候,市局里的小陶队长接到省里通知,立即抓捕谢岚山,一旦拒捕,准许当场击毙。   这是一次要求配枪的行动,市局枪弹分开管理,还得重案大队去装备库里取。   小梁跟着陶龙跃一块儿去取枪,一路上都在心里犯嘀咕。他毕业即来到市局工作,因表现突出调入重案大队,虽说侦破的都是杀人、贩毒这类的大案子,但平日里用得上枪的机会还真不算多。最近的那次还是几个月前追捕乔晖,可那毕竟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连环变态杀手。所以直到摸到真枪之前,他都不信这次抓捕行动是要配枪的,愣了愣,决定问陶龙跃:“陶队,这是干什么?咱们不是去请谢师哥回来问话么,配什么枪啊?”   “你以为我想带枪?”陶龙跃脸色铁青,跟刷了层靛里调墨的油漆似的,“上面说了,拒捕就警告,警告不听就击毙。”   “啊?击……击毙?可他不是……不完全是那个杀人犯啊?”小梁大惊。从法律上来说,一个社会危害性严重的死刑犯倘使越狱拒捕,将其击毙理所应当。但到底是一同共事三年的战友,小梁虽然如今见着谢岚山时的感情有些复杂,却也不愿他殒命在自己眼前。   似嫌小梁聒噪,陶龙跃虎着脸皱着眉,不再吐露一字,只是神情凝重地为自己的配枪装填弹药。警用92式,外形比已经淘汰的54式漂亮不少,鸣枪示警的爆鸣声更响亮,子弹威力也更大,总之非常适合执行一线警务。陶龙跃犹记得自己刚换上新枪时的那股兴奋劲儿,英雄就得配上衬手的兵器,没有玄铁剑的杨过也帅不到哪里去。可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把枪对准自己的铁瓷,谢岚山。   陶家老宅的阁楼内,暗黄色的灯光像洒下的一场霪雨,两个人都浸淫在这场雨中,视线漫漶不清,心情也跟着变得潮湿晦暗。   老刑警站直了身体,微微仰着头,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了的男孩。他第一次意识到,对方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他英俊剽悍,深刻的五官与犀利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力量。   俄而,陶军叹了口气,向着谢岚山移了一步,竟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当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问我的。”   这就是承认了?谢岚山吃了一惊,他原本做好了对方抵死不认的准备。   心口虽如蜂蛰般刺疼着,但这个怀疑由来已久,倒也还能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谢岚山不再遮掩,开门见山地问:“所以你就是门徒?”   陶军摇头,浑浊老眼瞧来十分诚恳:“不,我不是门徒。”   谢岚山不信任地眯眯眼睛,又问:“难道说是刘焱波?”   陶军又摇头:“也不是老刘。”   “那还能是谁?”谢岚山一时思维壅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惊得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你、你……你是说……你是说我爸爸?”   陶军再次长叹,坦承一切:“老谢就是门徒,当年也是我在他身后开了一枪。”   “你骗我!”脚本跟想象中全不一样,谢岚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剧烈地颤抖,甚至一张俊美的面孔都怪异地扭曲起来,他拼尽全力想要否认嘶喊,一张口却觉得,“不可能的……我爸不可能是门徒!”   “当时我跟老刘发现了老谢就是门徒,老刘跟他厮打在了一起,还有别的毒贩要插手,情况太危急了,所以我在他背后开了一枪……”陶军面露哀伤之色,连连摇头,“他临死前跟我说他是一时糊涂,你妈妈嫁他委屈了,他想让她还有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细细回忆一下,好像老谢出事前,家里的情况确实好了起来,高珠音脸上忿怨少了,喜色多了,老谢说是立功的奖金,可直到他也立了功才发现,哪来那么多的奖金?   “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这么些年的兄弟,我们都不忍心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死了还要背上‘叛徒’的骂名,我也不想让你母亲难过,更不想让你失去信仰与榜样,所以我们决定隐瞒真相,就当他是在缉毒任务中牺牲的……”   谢岚山没有说话,甚至一动不动,一眼不眨。他的灵魂已经脱离躯体,徒剩下空空皮囊,行尸走肉。   “这事彭厅长也知道,有些证据我们回来就交给了他,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他……”陶军补充下去,“我一直很懊悔向你爸爸开了枪,他毕竟曾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妈妈又为你爸爸的事情出了精神问题,所以我一直为此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后来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撞了车,也为此退到了二线。”   这就是老刑警朱明武对他的评价,“无可挽回,伤人伤己”?   “你骗我……你骗我……我爸爸一直教导我要做个好人、要做个好警察,他不会的……他不可能是门徒……”他所有的信仰都在这一刻坍塌了。谢岚山虽然还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但他知道自己一动,就将支离破碎,风化殆尽。他机械地重复地摇着头,嘴里喃喃有词,“因为他死了,你就泼他污水,毁他清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的身上……”   一瞬间,那种可怕的头疼又发作了,他抖如筛糠,开始幻视,幻听,满眼都是晃动的人影,满耳都是尖利的噪音。谢岚山用双手摁住即将爆裂的头颅,然后从肺腑深处往外嘶吼,发出一种可怕的、绝望的、完全非人类的啸哭声。   然后他就抄起了柜子上的那把水果刀,奋力将陶军撞在墙上,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他眼眶血红,神态狰狞,徒劳地进行最后的反抗:“你快说你是骗我的!你快说我爸是个好人!”   陶龙跃在这个时候带着人冲上了阁楼。他为眼前的景象震惊,立即鸣枪示警。一声剧烈的爆鸣之后,他对谢岚山粗声吼道:“谢岚山,把刀放下!”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你爸是个肮脏的骗子……”谢岚山朝陶龙跃转了转脸,手中雪亮的刀刃反倒更用力地贴紧了陶军,在他脖子上拉出一线血淋淋的口子,“他骗我,骗你,骗了所有人——”   “砰”一声,枪响了。   陶龙跃确实没想过伤害谢岚山,但也不能任由对方对自己亲爹下手,所以他当机立断决定开枪,不打要害,只擦皮肉。   然而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即使子弹只是从肩膀擦过,高温还是灼烂了谢岚山的衬衫,强大的冲量扯掉了他一大片皮肉,几乎见骨。   手中尖刀落地,手臂与胸腔剧烈的震动险些令他站立不稳,吐出一口血来。谢岚山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满嘴甜腻的腥味,一脸震惊地望着陶龙跃,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向自己开枪。   他犹记得自己如何刨掉了十个指甲,将这个男孩从地震的废墟中拯救出来,对方哭咧咧地发着誓,要当他一辈子的好兄弟。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些储存于大脑皮质间的记忆罢了,不属于他的记忆。   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着自己,谢岚山放开了陶军,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脸,然后就这么静静注视陶龙跃,注视所有人。   他方才眼神疯得彻底,此刻却静得异样,令人不寒而栗。   打从知道这个荒谬的手术开始,他就拼命守着那道善的底线。人是带着原罪出生的。宗教说人一出生便与神隔绝,达尔文说适者生存,一颗精子只有厮杀过万千同胞,才能获得脱离母胎的机会,所以人性复杂阴暗,向上的攀登如此艰难,向下的坠落却异常容易,所以他的这种坚守非常辛苦,非常痛苦。   然而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当谢岚山太痛苦了,当个好人太痛苦了,而当自己不再坚守那道虚无缥缈的底线,所有的痛苦都须臾随之消解了。   这种如溺毙般极致的痛苦之后,他感到自己挣脱了母亲的脐带与羊水,焕然重生。   片刻的对视中,陶龙跃发现这个男人不仅神态变了,甚至整个人都变了。谢岚山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妖娆起来,眉眼含着情又留着笑,魅惑得与原来完全判若两人。   “陶队长,各位警官,你们是要找叶深吗?”谢岚山举起染血的双手,明明是投降的姿势,却优雅得好像在舞台之上准备向观众谢幕。   不待愕然的众人给出答案,他微笑着说,“我就是。” 第149章 善恶的灰度(6)   人在泰国的沈流飞并不知道汉海市已经波云诡谲变了天,他没在这成堆的女性尸骸中找到母亲失踪的线索,却另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一具女性尸体里找到的身份证件显示她的姓名是卓甜,经过尸骨DNA检测,证明就是卓甜本人。   为了追查叶深,沈流飞通过各种渠道提炼他的信息,因此也对卓甜的案子了若指掌。资料显示,卓甜报案当天夜里,叶深就被警方逮捕了。他的卧室里收藏着一块从女孩身上剥下来的皮肤,客厅乃至浴室里也到处都是女孩的血,然而警方掘地三尺,找遍了叶深的住处乃至整座城市,却始终没有找到女孩的尸体。   叶深对自己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一并坦承了十多年前的那桩灭门惨案,却对关键信息拒不吐实,包括沈母在内的两位女性的尸首至今不知被他藏在了哪里。   如今,案发当晚就失踪的卓甜竟出现在了远隔万里之外的金三角,又被抛尸于人蛇集团的“万人坑”中。沈流飞立即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叶深并没有杀死卓甜,而是因为某种原因制造了凶案现场并甘愿认罪,卓甜的失踪兴许跟唐小茉的情况一样,是身陷人蛇集团无法脱身,最后被虐待死亡又弃尸了。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便疯似地生长,简直令沈流飞兴奋不已,一张万年不变的一张冰山脸孔竟也随之起了波澜。因为他意识到,既然卓甜的案子出现重大转机,多年前自家的那场灭门惨案,兴许也另有隐情。   已经听闻了凌云出事的消息,沈流飞在追查母亲旧案线索的同时,也不忘调查凌云失踪的真相。只不过,一个人在他国的领土上私自开展调查不太容易,何况他在国内也只是外聘的专家。也亏得颂萨以警察身份帮忙,时不时透露些案件进展,替他诸多联系。   直到悬赏征集线索的消息铺天盖地,有个出租司机看见消息到警局报案,说自己当日其实接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半路下了车,而另一个立即神色大变,嘱咐他跟踪上去。   侦破了震惊世界的渔奴大案,还揭露出警队内部与毒枭勾结多年的丑闻,泰国警方上下都被狠狠打了脸,正是郁结难舒。所以办理蓝狐队员失踪的案子明显不够上心,潦草问些问题就让人走了,也就颂萨听闻之后,立即通知了沈流飞。   不是蓝狐队员,就不能堂而皇之地在泰国警局里办案,颂萨悄悄联系了那个司机,约他私下与沈流飞见个面。   沈老师一支铅笔,就通过司机口述,将另一个年轻人的形象落定在了画纸之上——   不出意料之外,就是蓝狐的代队长池晋。   只有司机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洗刷冤屈,揭露真相,他跟颂萨对视一眼,然后询问对方:“能不能带我们去那个年轻人下车的地方看看?”   由司机开车,循着记忆上路。颂萨也要求跟他们一起去,还特意带上了自己一个徒弟。   去时时间还早,气候也好。天碧蓝,草靛青,泰国山区的景色清新如画,从车上望出去,山间三三两两缀着一些古老的庙宇与原始的泰式草屋,鲜花跟海边的俯拾即是。   老警察颂萨对凌云的失踪颇感自责,一路都唉声叹气:“要不是我请蓝狐队员留下,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回中国了,那些被拐卖的少女与奴工不会得救,这位蓝狐队员也不会失踪……”   沈流飞沉默凝视窗外,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旧案一有进展,他立即归心似箭,只想马上回到他的身边。然而凌云失踪,又有叶深这层人人闻之骇然的干系,他深知谢岚山此刻在国内必然遭到了多方诘难,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被怀疑的对象,自己不能不为他的清白付出努力。   外头天色渐暗,司机师傅收了大笔现金,耐心地叼着烟,候着。沈流飞与颂萨摸查到了那间木屋,推门而入,小心勘查现场。沈流飞发现木质地板上隐有几处血迹,虽然明显经过了清洗擦拭,但那斑斑点点的暗红已经渗透木纹里去了。   沈流飞戴着手套轻摸那些痕迹,眉头蹙得紧了些,他担心凌云已经凶多吉少了。   颂萨忙着取证拍照,沈流飞正寻思着如何尽快洗清谢岚山的嫌疑,忽听见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车队的声音,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听来尤其刺耳。   糟了!他暗呼一声,这地方偏僻,又不是颂萨他们警局的辖区。考虑到泰国警方的办事效率,怕是经过层层汇报批示之后,凌云早就已经陈尸荒野了。   所以颂萨也就带了个身为警察的徒弟一起来,尽管他们都带着枪,也是敌众我寡。   “赶紧请求支援!”沈流飞冲颂萨喊了一声,便带着他一起跑了出去,跑向停车在旁的司机:“快上车!”   司机不明就里,想当然地要坐驾驶座,却又听对方冷声道:“我来开。”   四个人刚坐进车里,三辆车就已经逼至眼前了,为首的是辆黑色悍马,沈流飞一眼就看见了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   男人直眉深眼,非常俊朗,但脸上有一些烧伤的疤痕,脸部肌肉因一个挑嘴怪笑微微颤动。他的一双眼睛空空如也,只有嗜杀的血腥气息满当当地溢出来。   对方可能在这一路上安排了不为人察觉的岗哨,也可能在他决定留下调查时就盯上了他,甚至可能更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沈流飞没有见过金三角最帅毒枭的照片,也不稀得去查查对方的资料,但却在与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就将他认了出来——这个男人就是谢岚山的梦魇,穆昆。   两个男人都眯了眼睛,如血腥厮杀前的兽类彼此默然凝视,十数秒后,沈流飞脚踩油门,原地掉头,疾驰而去。   穆昆嗷一声怪叫,嘶吼着:“追上去!撞死他!”   他身后跟着的两辆轿跑启动速度更快,待他一声令下,便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一先一后地追赶着沈流飞,试图超前之后恶意别车,把他撞下山路。   颂萨已经报了警,也不知警方支援何时能到,只能干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耳畔风声呼啸。三辆车的车速都不断提升,一辆丰田出租在多弯道的山路上急速前进,轮毂与地面时不时要亲密接触,溅出火星无数。   角逐异常激烈,老警察肾上腺素飙飞,差点没把心肝脾胃一并吐出来。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沈老师外表斯文优雅,横看竖看都是手不缚鸡的艺术家,居然驾车风格这么狂野。   后头紧追不舍的一辆车,驾驶者的车技显然逊他一筹,跟着他急打方向之后居然失控,当场侧滑翻车。   还没正面较量就已经损兵折将,又见另一辆车认了怂,明显降了速,穆昆恼透了,从悍马后座端起一架步枪就对着丰田车就射击。   穆昆枪法不错,几枪射空之后,就射爆了丰田的后轮。一阵猛烈摇晃,险些同样发生危险侧翻,亏得沈流飞强行稳住车身,缺了个轮子勉强前行,仍不肯减速或停下。   穆昆接着射击,坐在丰田后排的司机就被爆了头,红红白白的脑花子都溅到车前的挡风玻璃上了。   颂萨与他徒弟赶紧回头,掏枪还击,子弹打得也够准,把另一辆轿跑的前轮打爆了。这车的方向立时跑偏,不但自己撞停了自己,还横在了悍马之前,恰恰好好地挡住了穆昆的去路。   眼见丰田车愈行愈远,就快超出步枪的射程,穆昆大骂一声,又从车后座端出一个小型火箭筒。   到底这地方不是金三角,闹那么大不但容易惹出事端,何况这些武器储备是要对方关诺钦残留的部下的。手下想拦他,但被他一嘴巴子抽得流了血。穆昆双眼血红,几近发了疯,非要今天就杀了沈流飞不可。   沈流飞从车后视镜看见那个疯子扛出了火箭筒,微微瞠目一惊,在对方开火之前,他只能急打方向盘避让。   轰然一声巨响,火箭弹把大块山体炸得塌了方,丰田在烈焰之中翻出了山路。 第150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1)   肩上的枪伤缝合后,谢岚山就关进了市局的拘留室内。这事情还是太玄妙,上头还要开会,还要开会复开会,再决定究竟怎么处置他。   5平米的单人间,冷白的灯光,头顶的监控不遗一处,他的对门还有个“邻居”。一个常贩常吸的瘾君子,一个偷鸡摸狗的小流氓,最近又犯了点事,被小梁逮来进行“素质教育”的。拘留室目前就他俩,男人估计一个人关着挺乏味,刚见谢岚山被押进来时,就跟搭着伴儿似的兴奋。公安人员前脚出去,后脚他就想跟他套近乎,可对方从头到尾没搭理过一声。   谢岚山默默靠坐在墙角边,寡着一张苍白的脸,眼不眨人不动,仿佛灵魂早已脱离躯体。他维持这个不言不动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化作了一尊白釉瓷塑的菩萨,只是眉眼带着血淋淋的煞气。   男人估摸三十岁左右,比谢岚山看着矮点、壮点,平头大眼,长得挺精神,就是眼角往下耷拉,显得眼睛不够亮。憋不住一室寂静,他把脸挤向了两根铁栅栏之间,主动向谢岚山介绍起自己:“哎,新来的,我叫臧一丰,你叫什么?”   谢岚山没搭理他,阖起眼睛养神。他听见远处隐隐传来的音乐钟声,每天六点准时响起。据说是附近的百货闹鬼,风水师说只有在这个点放这种音乐才能化解煞气。谢岚山对这音乐钟声感到亲切,因为若无大案子,每当这钟声响起,就到了他们下班的时候。   那人又热情说话,把脸凑向:“你看着挺结实啊,干哪行的?不会跟我一样,也是街上混的吧。”   谢岚山还是没回答。他知道再过五分钟,一辆785公交车会驶进站台,那司机开车风格跟赶着投胎似的,回回都得在进站前急刹才停得下来;而200米远的一所国际小学里,一群小学生会像一大群寻着蜜的蜂,嗡嗡涌出校园。市局里的一砖一瓦,市局外的一草一木,他都太熟悉了。   市局的拘留室不用穿那黄马甲,谢岚山穿的还是自己的白衬衣,领口敞得低,长发又有些凌乱,瞧来很有几分颓唐。从对方的角度,能看见他修长有力的脖颈与隐隐露出的胸前肌肉,臧一丰盯着谢岚山的眼睛有点发直,跟没见过漂亮男人似的,就差没咽唾沫了。   打量半晌之后他作出一个判断,于是锲而不舍,连声追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瞧着没结婚啊,女朋友肯定有吧?”   一声“女朋友”才把谢岚山的魂儿唤了回来,他冷不防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对方。   时间在对视间仿佛静止了那么几秒,臧一丰吓了一跳,这人的眼神又阴又冷,活像杀过人的。   突然间,谢岚山站了起来,不顾肩伤刚刚缝合,他奋力拍打着铁栅栏高喊:“陶龙跃!陶龙跃!”   重案组的小陶队其实就在外头徘徊,顺理成章地被这响动引了过来,刚跟谢岚山照上面,对方忽地改口了,客客气气地管他叫“陶队长”。   陶龙跃见臧一丰探头探脑一副贼样子,便找到了纾解恶气的对象,冲对方冷声呵斥道:“坐好,瞎动什么!”   “陶队长,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四目相对,谢岚山这态度疏离又客套,就差没躬身行礼了。   陶龙跃有些难受,难受得喉咙直泛苦味。他跟谢岚山认识超过二十年,彼此间的称呼一向很随便,多数时候这小子管他叫“老陶”,亲昵了就叫“龙跃”。但这个男人现在叫他“陶队长”,明明白白在他俩之间划下一道鸿沟天堑。   陶龙跃艰难动了动嘴唇:“什么事儿,你说。”   谢岚山全似没注意到对方那点不快与不自在,只问:“今天几号?”   陶龙跃说:“2号啊。”   谢岚山脸色一变,地问了一句:“2月份了?”   心说这小子蹲班房蹲傻了,陶龙跃很是想笑,可转眼想到两人眼下的立场与身份,又忙憋了回去,憋出一个似笑似哭的难看表情,说:“当然是2月份了。”   琢磨过这日子来,谢岚山突然急了,扬声问:“沈流飞呢?沈流飞在哪里?”   陶龙跃叹口气说:“他还在泰国没有回来吧,他要回来能不来看你么?”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谢岚山果断摇头道:“他不可能还在泰国!”   沈流飞没回来。沈流飞不可能知道他身处险境还食言不归。   他莫名有个预感,沈流飞出事了。   陶龙跃见谢岚山一脸怔忪,半晌无话,倒想起自己本要来找他的那点事,他说:“正巧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在泰国认识的那个老警察出事了。”   “出事了?”谢岚山瞠目一惊,心脏停跳了一整拍。   “牺牲了,已经找着尸体了。车子翻在山路下,被塌方的山体埋了一半,连带那位颂萨警官,总共三具尸体。”陶龙跃再次叹气,“听那边的警察说,这事情多半跟穆昆有关。”   谢岚山再次陷入思考状的沉默中,整个人僵直不动,以至于陶龙跃连着喊他几声,他也没一点反应。   兜里的手机响了,该是苏曼声催他去医院看老陶。老陶已经得知了谢岚山目前的状况,惊怒之下,又病倒了。   陶龙跃不敢不听媳妇儿的话,慢吞吞地往外走。   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回头看着谢岚山,而对方也似终于回过了神,定定回望着他。   谢岚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及至肩膀之下,衬得原本英挺的五官竟妩媚起来。他脸上始终露出一种含着嘲讽的微笑表情,嘴角边那点梨涡便若隐若现,漂亮得像油画或者荧幕里的美人。陶龙跃为这种充满戏剧感的俊美震撼,同时深感懊恼,他为什么早没发现这个男人的变化。   “阿岚,我……”陶龙跃嗫嚅一下,最终决定还是说出口,“我不是有心伤你,我永远把你当兄弟。”   谢岚山以一种略带轻蔑的目光打量陶龙跃,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心领了。”   他再次坐回墙角边,仍是那副无欲无求、无晴无雨的脸,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错支着下巴。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离开这里,去找沈流飞。   手机再次发出催促的铃音,陶龙跃最后看了谢岚山一眼,深深长长叹了口气,一摸裤兜,扭头匆匆走了。   确定那位小陶队长已经离开,臧一丰才再次朝谢岚山的单间探过脑袋,他有点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你、你是警察啊?”   谢岚山一眼不看对方,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进来?”   臧一丰挠挠头:“小事儿,卖了点药。”   谢岚山一挑眉:“卖了点药?”   臧一丰老实答:“红冰,一千多克吧。”   这两个字令他眉头愈紧,一千多克的红冰已经够枪毙的了,谢岚山冷声问:“这是小事儿?”   臧一丰嘿嘿一笑:“我卖的是假的,我自制的,外表看不出,实则没危害。”   谢岚山淡淡说:“司法解释有说过,贩卖窝藏假毒品,当以贩卖窝藏毒品犯罪(未遂)定罪处罚,就算不会枪毙,那也得把牢底坐穿。”   这是他故意讹对方,贩卖假毒品的案子不多见,究竟该怎么判在司法领域目前还存在较大争议。   臧一丰再次“啊”了一声,他的表情动作有点大,很快就被谢岚山呵止了。   “别大惊小怪,别东张西望。”谢岚山用眼角余光移向头顶斜上方的监视器,嘴唇几乎一动未动地说,“你要不想枪毙,我可以带你出去。” 第151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2)   六点钟的音乐钟声刚刚在远处响起,臧一丰就喊了起来:“警察!警察叔叔!要死人啦!死人啦!”   今天值班的是小梁,他被这喊声引过来,板着一副严厉面孔,故作老成地纠正道:“别叫叔叔,谁是你叔叔?怎么了?”   顺着臧一丰的目光望过去,他看见谢岚山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他的嘴唇轻微哆嗦,半身都是鲜血,衬衣袖子全染红了。   小梁被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吓了一跳,忙问臧一丰:“怎么回事?”   臧一丰两手扒着铁栅栏,一脸惊惶恐怖地望向谢岚山那间拘留室,演技炸裂地说:“不知道……那血突然一下飙了出来,没一会儿人就倒下去了,该不是动脉破了吧?”   那一枪确实伤得谢岚山不轻,小梁哪里想得到是谢岚山自己弄裂了伤口,只当真是动脉破了,赶紧开门。不提同事三年,就是个陌生犯人,他也不能让对方死在这里。   “谢师哥……谢师哥你撑着点,我马上叫救护车……”   小梁的手刚扶上对方的肩膀,一直闭目作出痛苦状的谢岚山忽就睁开了眼睛,满面颓气尽扫,眼里电光一现,一下凌厉出手。小梁的身手哪儿比得上他的谢师哥,别说此番毫无防备,就是过往他主动偷袭,也多半要被摁在地上摩擦的。   所以,你来我往过不了两招,小梁就被扭曲关节擒伏住了。谢岚山眼睛泛红,掐着他的喉咙,连着将他后脑勺猛地磕向拘留室的墙上,砰砰两下,小梁就被撞晕了过去。他一掏对方口袋,搜刮出一张用来买烟的百元钞票,然后把人扔在了地上。   “哎哎,我呢?”臧一丰见谢岚山起身就走,伸出一只手对他猛招,“我呢?”   “没有毒品性质的物品以毒品贩卖,最多就是诈骗罪,死不了的。”谢岚山仍是一眼不看这人,丢了句话就走——当年那个菩萨秉性的谢岚山当然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但这又与他叶深何干。   “我在甘塘子那边混,你救我出去,我能帮上你的——”甘塘子是汉海市的下只角,龙蛇混杂,小偷毒贩咸集。臧一丰大约是不信自己不会被枪毙,使劲冲着谢岚山的背影喊,但人头也不回,转眼不见了。   谢岚山疾步往市局门外赶,监控室里的人发现这是要“越狱”,赶紧通知在岗的警察,一时间局里警铃大作。最近没有大案子,局子里的公安们也是朝九晚五的上下班制度,按说应该除值班的人外就没别人了。偏偏陶龙跃为好哥们这案子揪着心,拖拖拉拉地一直没走。听见谢岚山越狱的警铃声,他立马起来,去装备室取枪。   小陶队在步履匆匆追出市局门外,一路所见,值班的兄弟全鼻青脸肿、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到底都不是谢岚山的对手。   看见谢岚山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逝,往街对面去了,陶龙跃便狂追上去,对着他大喊:“阿岚!别一错再错,你要再跑我开枪了!”   这时候,一群小孩子乌泱泱地从一间小学里涌了出来,陶龙跃刚拿枪口对着谢岚山,就见他猛地抱起一个小男孩,回头,站定,将对方挡在了自己身前。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谢岚山满眼阴鸷杀气,早无半分人民警察的模样气质。陶龙跃大吃一惊,同时深深失望,他没想到当年那个从地震里奋不顾身救他出来的男人,时至今天,居然会拿一个小孩儿当肉盾。   谢岚山用未受伤的一臂挟持住男孩,转身就跑。为免伤及无辜,陶龙跃不能开枪,只能拔腿去追,结果一辆巴士从他不远处驶来,风驰电掣地来了又停下,正巧挡住了他的去路。   谢岚山的逃跑线路是精于计算的,他对这地界太了解了。待巴士开走,陶龙跃再追出去找,谢岚山与那小男孩已经都不见了。   阴暗无人的街角边,谢岚山放下那个一脸惊恐的小孩儿,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小孩儿从没被枪口指过,更谈不上被人劫持,他已经吓傻了,连喊都忘记喊上一声,只仰着头,楞楞瞪着这个血淋淋的男人。然而出于一个稚龄孩童发乎天然的直觉,他很快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可怕,相反他的眼神很慈悲,也很伤心。   少顷,谢岚山俯身摸了摸这个男孩的头发,温柔低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男孩儿还没从两股巨大反差的冲击中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又转身走了。   春节前夕,天黑得特别早,转瞬夜色就驱逐了黄昏,似一片黑色幕帘沉了下来。小孩儿很快又发现,男人的背影看着很落寞,他捂着伤口,但血还是不断从他指尖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个背影看着很有几分电影里的凄凉意境,像是那种受了重伤的剑客,仗着断剑,牵着瘦马,只身与残阳古道为伴。   然而,他竟比他们还更凄凉一些。他无剑可仗,无马可依,一个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甘塘子是汉海市内一个很妙的地方,几乎满街都是酒吧、夜总会,还有藏匿旮旯之中的桑拿间与洗头房,而且,走的都是荤场路线。   一个“荤”字,顾名思义,就是在那方面尺度不小。   甘塘子里最大的一个夜总会叫东宫,场子很大,品质还算高端。老板有些后台,往来多是官贾,所以罩住了这一片地界,一直没在扫黄打非中被清扫,警察路过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与毒历来难分家,尤其是冰毒这种特别能“助性”的,所以这地方毒贩子也很猖獗,又兼无人监管,特别适于藏污纳垢。   谢岚山知道自己没别的地方可去,臧一丰的话倒提醒了他,目前最佳的去处就是这个乏人关注的甘塘子。   他是从市局的拘留室里逃出来的,除了从小梁口袋里搜刮出的一张百元钞票,再没多余的钱了,只能顺服于现实,选择一家小旅馆落脚。   旅馆隐于街角,外墙斑驳,看着很是貌不惊人。门外倒竖着偌大一幅花里胡哨的广告牌,上头写的是一夜住宿最低99元。谢岚山立定在旅馆门口,想了想,决定进去跟老板打个商量,至少让他对付一晚上,再弄点针线、酒精棉花之类的东西来,把伤口处理一下。   旅馆老板是个女人,看着三十出头,实则已经年近五旬了,但风韵犹存,红唇杏目大长卷,艳丽逼人。这家旅馆提供某种服务,平日里往来住宿的也都不是正经人,所以老板娘一点不介意谢岚山身上那点血污,也没检查他的身份证,很轻松就让他入住了。   一男一女四目相视,再加上这整条街上泛滥的暧昧红色灯光,一种与情色相关的微妙情绪伏于冰层之下,令人感受得到其下的暗流激涌。   “谢谢了——你用的什么香水,这么好闻?”谢岚山把脸往对方颈边凑了凑,微微阖了眼睛,作出赏嗅一朵花的动情姿态。他眼皮上的褶痕既深又长,一簇幽光在他凹陷的眼窝中闪烁跳跃,像江边瑟瑟的荻花。他挑着一抹勾人的浅笑,充分发挥自己的皮相之美,驾轻就熟地跟人调起情来。   老板娘根本对这样漂亮又风情的异性招架不住,递出一本厚厚的本子,让谢岚山在上头登记一下自己的名字,又顺势摸了摸他的手。   打开本子拿起笔,谢岚山犹豫一下,最后决定落笔两个字,叶深。   既陌生又熟悉的一个名字,像是交割了他的一段过去,又开启了另一段人生。谢岚山垂着头签字,任微长的刘海遮住悲伤的眼睛,落笔时手指发抖,整个人也不断轻微寒颤。每一笔画,他都能感到心脏随之钝痛地跳动一下,曾有两个灵魂在他脑海中血肉互搏,他竭力地反抗挣扎,最后还是只存活下来一个。   遗憾的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异性间无伤大雅地调一下情卓有成效,老板娘提供了免费的晚餐,还带来了干净衣物与医用针线。这里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瘾君子间的全武行,她为了生意兴隆,一直体贴地替他们备着些急救的医疗物品。   旅馆的房间中,幽暗的灯光下,谢岚山咬着牙,一点一点把臂上那道几乎见骨的伤口再次缝合起来。这种枪伤没法去医院,碍着他现在的身份是个逃犯,只能自己动手处理。   针线在皮肉中穿行,歪歪扭扭地像一条蜈蚣,活儿干得实在太不漂亮,但能止住血就行。   伤口处理完之后,谢岚山仰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现场没有沈流飞的尸体,那只有两个可能,沈流飞已经逃出生天了,又或者他落到了穆昆手上。   他认为,以穆昆的脾性,不会白白绑着沈流飞,也不会在泰国守株待兔。他一定已经来到了汉海,想以之要挟自己,而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在此之前主动找上门去。 第152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3)   谢岚山越狱一事很快传进了省厅,彭厅长对此大为震怒,毫无疑问,那个值得人信任依赖的缉毒警谢岚山已经牺牲在了金三角,现在这个男人就是杀人犯叶深。他立即命人发布了悬赏五万元的B级通缉令,可通缉令刚发出去,比这更棘手的事情就发生了——   市面上突然红冰泛滥,以燎原之势迅速殃及全省,其中尤以汉海市为最。   省厅的决定一经发布,身处市局的陶龙跃是真着了急。通缉令上的内容面向大众,措辞还算冷静克制,可公安内部流通的文件却言明谢岚山是极端危险份子。还是那句话,一但劝阻无效,可以予以击毙。   小陶队不由担心,他见着谢岚山还能手下留情,以生擒保他一条性命。可谢岚山若为找沈流飞离开了汉海市,待到了别的地方,那里可没人会顾念旧情,他再大的本事也是赤手空拳,又怎么能敌得过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呢?怕是最后的下场逃不了一颗子弹穿颅而过,惨淡横尸街头。   宋祁连得知这个消息也着急。她约陶龙跃出来,说自己与对方的担忧不谋而合,且提出了一个想法——眼下只能寄望于谢岚山还没离开汉海,用他的母亲把他引出来。   宋祁连说:“把高阿姨从岛上的精神病院接回来,再由市局联系电视台,做一期医生私自带病人集体转院的新闻,在电视里滚动播放,并在网络上发散,务必确信让潜逃在外的阿岚知道……”   陶龙跃听懂了女人的计划,这是要以亲情以蛇出洞,可他将信将疑,面露难色:“他还能为这个露面吗?他现在已经……已经不是……”   陶龙跃抬手揉了揉斜跨眉骨的那道大疤,继而长吁又短叹,到底不舍得说出“他已经不是谢岚山”这句话。   对面而坐的宋祁连同样陷入沉默之中,她无比悲伤,亦觉万分懊悔,倘使当时她销毁那份揭露谢岚山身份的文件,倘使她没有自作主张在陶龙跃的婚礼上捅破真相……兴许这个秘密仍得以保守,事情也不至于恶化到这个地步。   佛偈曰:一心迷是真身,一心觉则是佛。   现在这个谢岚山是迷还是佛,她与陶龙跃一样拿不准。但她唯一确认的一点是,如果这个男人还存有一丝谢岚山的灵魂,他就一定会去探望母亲的。   甘塘子原本就是淫窝,附近还有条著名的吸毒街,这么一闹,怕是再大的背景都兜不住了。警察成天上门排查,警笛时时大作于窗外,谢岚山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藏下去。   同时他也知道,穆昆应该也看到了他被通缉的消息,这市面上泛滥的红冰极有可能就是他下的饵。只要循着红冰追溯源头,自己就能找到他。   谢岚山空手而来,却未空手而去。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为让自己更快能找倒沈流飞,他从旅馆老板娘那儿顺走了一点钱,留了一张借条,立誓一定会还。   留下字条,便趁夜色匆匆出逃。甘塘子华灯初上,一家家夜总会与桑拿房渐次亮灯,还是那种暧昧的粉色霓虹,活像姑娘脸上害羞的红潮。最近警方严查,太荤的场子是没了,但长夜不央,汉海依旧是座灯红酒绿的不夜城。   谢岚山离开了旅馆,迎面恰好闹哄哄地来了一群行人。B级通缉令已经全网散播了,怕被人认出来,他及时闪身拐入街角,冷不防又与一个男人撞在了一起。   抬头一看,居然是相熟于拘留室的那个臧一丰。   臧一丰也认出了他,惊喜道:“是你啊?”   话音刚刚落地,谢岚山一记反手擒拿,就将对方的脸狠狠摁在了墙上。谢岚山冷声问:“你是不是跟踪我?”   臧一丰声声痛呼起来,骂骂咧咧地解释着:“哪能啊,甘塘子就他妈这么点地方,我不早告诉你我在这儿混么!”   这话乍听也有道理,谢岚山松了手,依然冷眉冷眼地问对方:“你怎么出来了?”   臧一丰甩着被扭疼了的胳膊,瞧着还挺愤慨:“上回你那是诓我!我那毒品本来就是假的,何况还都没卖出去,连诈骗罪都谈不上,当然教育教育就放出来了。”   谢岚山想到对方常混这片地界,本身又是个黄毒俱沾的地痞流氓,该是消息灵通的,于是脸色缓和一些,问:“你说你在这片地界混得熟,那你知不知道主要是哪些人在这里贩毒?”   臧一丰想了想,照实回答:“我倒真认识一个女的,以贩养吸的,以前好像在什么俱乐部混过,那俱乐部背后是个女老板,据说现在搭上了一个大毒枭,专门贩红冰……”   “俱乐部?”很快就想到了T姐汤靖兰,谢岚山皱眉道,“Tequila?”   “对对,好像就是这个塔什么拉……”   “你能不能立刻就带我去见她?”   “能倒是能,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臧一丰抓耳挠腮揉鼻子,作出一副欲讨价还价的为难模样。   他说,他制造假的红冰扰乱市场,得罪了这儿的毒贩头子,对方扬言要弄死他,他得弄一笔钱跑路。他在拘留室里就看出谢岚山身手不一般,想要他帮自己弄来这笔钱。   条件谈拢,说走就走。趁着夜幕遮掩,臧一丰带着谢岚山穿街越巷,尽捡那种狭仄幽暗如盲肠的弄堂行路,大约走了半拉钟头,总算停留在了一间出租房的门口。这里棚厦集中,一间屋子挤着一间屋子乱长一气,所有的窗都是生了锈的,所有的门都是脱了漆的,黑黝黝的巷子尽头还是死路,一看就是穷人住的地方。   “以前这女的是住别墅的,穿金戴银靓得很,染上毒瘾以后越混越惨,都沦落到这种地方了……”臧一丰边摇头边敲门,口中轻喊,“阿夏?阿夏?”   没想到门都没关,一敲就自己开了。   入目的景象触目惊心,女人只穿着内衣裤衩,一见两个男人就“嗷嗷”叫着扑了过来,光溜溜的脚丫扑打着冰冷的水泥地。   这模样一看就是毒瘾发作。偏生兜里再没一毛钱,女人被毒品逼入疯狂状态,一张脸似青似白,眼白上布着根根鲜明的血丝。她拼命咬舌头,鲜血渗在白牙之间,瞧着比女鬼还骇人。   “咬舌自尽”虽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么容易,但流血过多或者舌头堵塞气管还是很有可能触发死亡的,谢岚山见这女人已经彻底癫狂,又两腮用力地张大了嘴巴,作势要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便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小指伸进了对方嘴里。   红冰本就能令人易怒发狂,毒瘾上来的人更是力大无穷,女人一下收拢上下两排门齿,咔一声,谢岚山小指的骨头就断了。   一股狂劲得到了宣泄,女人不再伤害自己,转而死死咬着对方的手指不放。谢岚山皱着眉,忍着剧痛,抬手对女人的后颈劈了下去,将人打晕过去。   事情发生得电光火石,快得臧一丰完全来不及反应,只是目瞪口呆怔在一边。老实说,他对谢岚山的举动深感不解与震惊。这是一个被公安厅通缉的逃犯,从通缉令上的描述来看,这人是怪物,是魔鬼,是连战友都能出卖的王八蛋,可他居然会为了拯救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吸毒者,心甘情愿断去一根手指。   谢岚山扶着晕过去的女人躺在地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皮破骨折,齿印太深了,鲜血混着对方的唾液往下淌。   “你就不怕……”面上的油滑之色洗去不少,臧一丰结结巴巴地问,“不怕她有艾滋病么……”   “没想那么多。”人疯成这样,话是问不出多少来了,谢岚山冷静冲洗了自己的伤口,又给地上的女人倒了杯温水。   “我有药……可以缓解戒断症状……”臧一丰从兜里掏出一瓶戒毒药品,取出两粒白色药丸,就着那杯温水,小心喂进女人的嘴里。   谢岚山问:“你身上还带着这个?”   把半昏不醒的女人搬上了沙发,臧一丰面露浓重怅色,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我以前也吸过毒,这药是我自己为自己备着的。”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闪烁,唇在哆嗦,胸腔起伏不定,像是有段非常悲伤的故事亟待从中破出。   白来一趟,两个男人各怀心事,等不了昏睡的女人苏醒,又循着原路回去了。   臧一丰仍为谢岚山方才的“壮举”深深震撼,一路絮叨不停。   “你看着也不像通缉令上说的这么吓人啊?看你刚才那反应,我信了你原来真是警察,那你的领导跟同事又为什么要通缉你啊——”   谢岚山听烦了,倏然回头,冷眼看着对方。   路上几盏街灯半明不亮,头顶残月一弯,冷不防与这么一双血腥气息浓重的眼睛对上,臧一丰生吞一口唾沫咽下后话,不敢再聒噪了。这人的眼神冷得过于骇人。不禁令臧一丰怀疑,很多时候,这个男人是矛盾的、分裂的、他的灵魂之中同时寄居着英雄与小人,佛陀与恶鬼。   身为通缉犯,不能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谢岚山急欲找到今晚的落脚点,却忽然被街边小卖部里的电视机吸引住了目光。   电视里播着一则新闻,说是岛上某精神病院的医生擅自带着十余名病人转院,一说是为了让病人得到更好的治疗,家属全然知情并同意;一说是这医生恶意违反职业操守,受了另一家精神病院的收买。反正,网上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电视新闻也没落下。   谢岚山最近没工夫上网看新闻,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无论是网络新闻还是电视镜头,都特意拍到了一个哀毁骨立的美貌女人。高珠音似乎无法接受转院一事,她在镜头里嚎啕大哭,大喊大叫着:我要见我儿子!我的儿子呢?我的阿岚呢?   滞留于小卖部的电视机前面,谢岚山看见,自己的母亲完全失控崩溃,她像个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又被医护人员强行带离。   听说,那十余名病人目前全被安置在了普仁医院的精神科里。   臧一丰不敢催促谢岚山快走。他能清楚地看见,这个男人双拳紧握,手背上的青筋可怕地跳动着,攀爬着,他全身都在颤抖。   每一声来自高珠音的凄厉呼唤都像钝刀子在他心口切割,对于院方的草率与粗暴,谢岚山感到无比愤怒,却又在望向母亲时眼神逐渐柔软,那快被烧灼干裂的眼睛终是有了一泓泪光。   此去未必还能回来,他告诉自己,离开前必须去看看她。   最近警方严查,甘塘子那边的旅馆不那么容易蒙混了,好在臧一丰交游还算广阔,打了两个电话,便问朋友借来了一个僻静地方。毛坯的两居室,条件是简陋了些,但总算有了片瓦遮头,一屋藏身。   自己处理的伤口太潦草,已经有点感染了,谢岚山这两天一直在低烧之中,又被那个吸毒女咬断了一根手指,已是不堪负荷到了极限。一进屋,也不去清洗,直奔卧室而去。他晃晃悠悠地走向床边,一下栽倒下去。   累极了,也倦极了,闭上眼就睡着了,却连一点呼吸声都没发出,好像就这么死了过去。   “哎?谢岚山?谢警官?”   连着喊了几声都没反应,臧一丰离开卧室,从厨房里取了一把刀,再次走到了谢岚山的床边。   臧一丰两手握着刀把,把刀高高举过头顶,对准床上昏睡中的谢岚山。那惯有的油滑痞气已经荡然无存,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凶悍狰狞,眼睛喷射出复仇的焰火。   然而刀还没来得及下落,窗外突然警笛声大作。   听见警笛声,谢岚山本能惊醒,一下从床上腾起。但他没注意到慌张藏起尖刀的臧一丰,而是转身扑向窗口,掀窗帘,看窗外。   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但警灯的红光把夜空灼得分外明亮,像一团烧往天外的火。一辆接着一辆的警车在深夜拉响警笛,从寂静的街道呼啸而过,去向汉海市局所在的那个方向。   汉海市局的警车多是十万出头的雪佛兰,而这些警车显然是从省里调来的,全是百万级的路虎,车身上除了涂抹着除了贴着蓝底金纹的警徽,还有一个独特的狐狸标志。   这是从未有过的阵仗。   谢岚山很快意识到,这些豪华警车不是冲他来的,一定是蓝狐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第153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4)   这本来是一个与过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冬日夜晚,风高,月黑,浓云遮天,值班的汉海市局刑警小张泡了杯咖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正打算继续百无聊赖地玩他的纸牌接龙,却发现眼前的电脑卡着不动了。   搁下咖啡,小张手上一阵忙乱,不到一分钟,静止不动的电脑页面上突然跳出了一个视频,视频下方显示着两个时间,一个正是现在的时间,一个是72小时的倒计时。   小张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市局的内网遭到了黑客攻击。这种情况偶有发生,但大多发生在别的企业单位,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攻击市公安局,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小张定睛一看,视频里是一间仓库模样的房间,阴暗空旷,有个年轻男人被人绑定在画面中央的一张椅子上,看上去伤痕累累,状貌甚惨。   小张将这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定格、放大,然后瞠目大惊,这居然就是失踪多日的蓝狐队员,凌云。   小张立即通知市局领导,领导一个电话打去省里,消息惊动了整个蓝狐队。所有队员紧急集合,由队长隋弘率领,一辆辆蓝狐队的路虎警车奔向了汉海市局。   对方显然采取了某些反侦查的手段,市局技术人员试图追踪定位,却发现对面是个国外的暗网网址。穆昆接管了关诺钦的地盘后,连带他那些非法生意都拢在了自己手下。   凌晨四点钟,视频画面终于出现了新的动静,几个携带武装的男人走进了这间仓库,为首的一个命手下给他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了凌云身边。   “把这个男人的画面放大。”这个案子已经由蓝狐直接接管侦查,隋弘吩咐队里的电脑高手孙剑处理画像。   很快,镜头里就只剩下一张男人脸孔,这张脸英俊又狰狞,狂放而邪恶,他的眼睛透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古怪神采,只有疯子雷同。   隋弘认得他,所有的蓝狐队员都认得他,这个男人就是蓝狐追击了三年的毒枭,穆昆。   男人嘴角挂着几分笑容,动了动嘴,似乎说了句话。   视频的背景略有杂音,穆昆的说话声听不清楚,隋弘皱眉道:“把人声调大。”   穆昆似乎算准了这个时候自己会受万众瞩目,再次慢悠悠地开口:“隋队长,好久不见了。”   然后他就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走到了凌云身后。他一手反掐着凌云的喉咙,一手以刀尖切入他的耳垂。刀刃明明锋利无比,但出于一种恶意的报复心理,他故意延长施虐的时间,一点一点慢慢地向上切割。   凌云知道自己的队长与队友一定在电脑屏幕看着自己,为免令他们担忧痛心,所以强忍着不呼喊,不求饶,不流泪。但到底是血肉之躯,实在难忍这种剥皮拆骨的刑罚,太疼了,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抽搐着,连带他坐着的凳子也在震颤。   不一会儿,凌云的耳朵就被割了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软肉捏在手里还在弹跳,穆昆哈哈大笑。   弥漫仓库的血腥气似隔着屏幕也能闻到,所有在场的蓝狐队员都看不下去了,涂朗眼眶发红,愤怒地捶着桌子,隋弘则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池晋退在人群背后,亦在发抖。凌云此刻遭受的苦难他感同身受,只差一秒,他的悔恨与痛苦就将冲口而出,可一看见隋弘,终究还是怯于承担。   “隋队长,蓝狐不是不放弃每一个蓝狐人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来救你的队员呢?”施虐过后,穆昆身心舒畅,变态似的舔了舔刀尖上的血,然后阴恻恻地望着镜头,冷声通牒,“让谢岚山来找我。不然倒计时归零的时候,我就宰了你的这个队员。”   说话间,穆昆拿刀的手指动了一动,凌云脸上便又被拉出一道口子。鲜血溢出伤口,流进嘴角,流至下巴,这个阳光俊俏的少年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的膝盖骨全碎了,皮肉与裤子黏在一起,他知道自己此番难逃一劫,即便侥幸生还,多半也得残了。   但他的眼睛放射着灼亮的光芒,从头到尾不露一丝胆怯与屈服之意。   穆昆告诉隋弘,他会全程直播凌云的受刑画面,而72个小时之后,他就要将凌云割喉处死。   他对所有的蓝狐队员都深恶痛绝,唯一的例外就是谢岚山。   事情上升到外交层面,泰国警方再不敢怠慢,总算一改先前的拖拉委蛇。又经过一番交涉,泰方终于把包括司机证词的相关证据发送到了汉海市局,连带着在车祸现场发现的东西也一并寄了过来。一堆证物之中,陶龙跃一眼就认出来,那枚染着血的子弹项链是谢岚山的随身之物。   该是他亲手送给沈流飞的。   司机的证词明确说明,那日他载着凌云去跟踪另一个短发青年,时间一经核对,正是凌云发消息给涂朗的时候,也是他失联的那天。   泰国方面给的线索还是太少了,涂朗非常愤怒:“他们那儿都不作模拟画像吗?就说跟踪了一个短发青年,这茫茫人海的,找谁去?”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谢岚山如今发长及肩,显然不是对方描述中的短发青年,而从穆昆的那些话来分析,他也根本不曾背弃队友投靠过这个大毒枭。   隋弘想到,谢岚山曾流着眼泪质问,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你们从来不相信我?   继而他又想到,谢岚山也曾红着眼眶剖白,蓝狐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的队长。   隋弘连连咳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到底怪自己没有给予这个最爱的部下百分百的信任,一个杀人犯的皮囊成了他的原罪,他竟任由它抹杀了他所有的光荣与功绩。   “我们错怪阿岚了,”隋弘咳嗽着,叹息着,“我们所有人都错怪阿岚了……”   池晋仍然担心自己会暴露。如今他是刀尖上过日子,走一步算一步,活一日多一日,他只能说:“既然发给涂朗的消息是假的,那么打从开始凌云说我们队里有叛徒,也都是穆昆设计的离间计。也许是凌云发现了穆昆的藏身地,跟踪不慎,结果落到了他的手上。”   隋弘睁开眼,定定望着他,一种罕见的、难以言说的神情笼在他的脸上。池晋被对方看得心神俱裂,竭力维持自己不要失态。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陶龙跃主动前来汇报,说,我们有个把谢岚山引出来的计划。 第154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5)   听见耳边细微的人声呼唤,沈流飞终于醒了,眼皮一动,从窗外大喇喇刺进来的阳光瞬间灌满了双眼。   沈流飞抬手遮挡眼睛,适应了强光之后才再次睁开,看见一张熟人的脸,轻声说:“是你。”   段黎城微微一笑:“醒了?”   记忆未曾移植前,沈流飞一直把他当大哥,通讯录里他的名字排第一位,他们的交流也并任何人都多。段黎城接到医院通知便匆匆奔赴泰国,他花了些力气,费了些金钱,就这么悄然把他从医院中带走了。然后找了这么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生照顾对方。   空气热烘烘的,大粒尘埃似金屑般飞舞,天花板也跟着旋转颠倒,沈流飞感到头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跟那个少年的手术还成功么?”   面上笑容凝结一瞬,段黎城问:“你说什么。”   “那个出车祸脑部受伤的少年叫白朔,是不是?”沈流飞低头,注视着全然陌生的双手,自己对自己说,“就这么换了你的身体,很抱歉。”   段黎城稍加思索,便问:“你还记得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吗?”   沈流飞想了想,报出一个时间。距今整整一年之前。   全球罕见的先例,谁也不知道移植手术的后遗症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发新的状况,一场险些殃及生命的车祸之后,沈流飞的记忆回到了刚刚做完手术的时候,他把在汉海与谢岚山同生共死的那些故事全忘记了。   段黎城惊诧不已,接着恰到好处地煞住了自己的惊诧,他微笑着说:“是的,看来手术很成功,你该记得的都还记得。”   段黎城突然就很想把这人藏起来,藏一时或藏一世,都好。他不愿他再次涉险。   这地方仿佛世外桃源,从明晃晃的落地窗望出去,草甸子上缀着的花朵一直蔓延至天边,沈流飞裸着上身,立在镜子前,时不时轻嗅飘飘而来的芬芳,偶然回头,还能看见两只皮毛光亮的边牧在草地上互相追逐。   这个名唤白朔的少年比他本人高大不少,身体年轻而强壮,肌肤白滑如脂,肌肉虬结健美。听说他酷爱极限运动,擅长格斗飙车,也正是因为太过追求极限带来的刺激,才落得这个受伤不醒的下场。他仅剩的家人是隔了辈儿的叔婶,不愿再花医药费,也就顺了段黎城的意思,将这副健康的躯体换给了他。   段黎城注视着这个崭新的沈流飞,眼里盛不下的温柔全流出来。他走过来,取出胸前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照片,对镜子前的男人笑笑说:“再最后看一眼你以前的照片吧,别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沈流飞接过照片,垂眸细看。照片上是一坐一站的两个男人,站着的是段黎城,一如既往的挺拔英俊,坐在轮椅上的则是一个瘦弱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五官谈不上多漂亮,但胜在干净秀气,忧郁的眼神格外招人心疼,还能把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穿出初恋的味道。   照片上的这个沈流飞身染重疾,逐渐瘫痪,虽沉默内向却也乐观,一抹怡然微笑常挂唇边。他拒绝与任何人见面,只通过邮件往来,由于今日不知明日事,所有的时间都被他用来看书或者绘画。如果不是想查明当年全家灭门、母亲失踪的真相,他也不会采纳段黎城的建议,接受这种违反伦常的手术。   经历了一场濒死的体验之后,沈流飞目前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一些人像影影绰绰地飘在眼前,却如雾中之花,看不真切。他仿佛做了一场不属于他的梦,但却想起一些久埋于记忆深处的往事。   头很疼,全身都疼,各种混乱的画面在脑中翻搅,沈流飞很快感到疲倦,又在段黎城的搀扶下,躺回了床上。   沈流飞抚摸对方的脸,微微动情地说:“好像一直在麻烦你。”   段黎城轻笑,抬手将对方的手掌摁在自己脸上:“你知道我永远会出现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段黎城的声音醇厚深沉,令人心安欲睡,沈流飞顺从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望着段黎城:“很奇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段黎城问:“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异声从梦中吵醒,我下了楼,看见我妈妈被锁在厨房里,她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牲口,腿上拴着铁链……我听见我爸爸对她说,怀着孩子还想走?再走我就把你儿子杀了……我想一探究竟,结果我的奶奶突然从身后出现,她把我的眼睛捂上,在我耳边轻声絮叨,你这是做梦呢,这是做梦呢……”   除了凶恶的父亲、古怪的祖母,还有他的叔叔,一个专盗女人裤头的下流胚子,偶尔登门造访,却永远大睁着一双追腥逐膻的眼睛,像恶犬一样垂涎他的母亲。   这样的画面太过令人费解,当年的他又太过稚龄,以至于这一幕画面被他本能地藏在了记忆最深处,若非人之将死,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预感,她太不快乐了,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我现在有个猜测,我的母亲与我父亲的结合可能并非出自爱情,她是一个不断被侮辱、被强暴的女人。”沈流飞再次闭上眼睛,手指不自然地抚摸着左手腕——那里空无一物,可他总觉得那里本来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只是被他弄掉了。   睡意深沉,再次睡着之前,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先后想起的两件事好像有关联,好像又没有。   他的父亲要惩罚他不听话的母亲,最常用的法子就是“母子连心”,靠虐待他来使他母亲屈服。他曾被他父亲倒吊在院子里的树上鞭打,吊得大脑充血濒临昏迷,呼救半天都没人搭理。昏昏沉沉中,绑他的麻绳忽然断了,他跟个沙包似的摔在地上。待彻底清醒过来,发现绳子是被人拿小刀割断的,身边却空无人影。   冥冥之中有人相助。沈流飞把这事情告诉奶奶,奶奶笑他多想,说可能只是想偷东西的贼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虽没与那人打过照面,却见过那人的眼睛。   对方应该跟他差不多年纪,偷偷摸摸地隔着铁门打量他,露着小半张脸与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轮廓深邃,瞳仁是中国人罕见的淡琥珀色,多半是混了外国人的种。   仓猝对视一眼,这双眼睛就不见了。它出现并消失于整个夏季最为溽热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与前后无数个夜晚一样,满院子的海棠盎然生长,红则红得更娇艳,粉则粉得更晶莹,天地阖静得像一个谜。   跟韩光明学得那手正好派上用场,谢岚山乔装之后,决定去医院探望母亲。   他绑上辫子,粘上胡须,戴上墨镜,一切就绪之后又打开手机,看了看通缉令上的那张照片,这个沉默至呆板的优秀警察,与他现在这派魅惑不羁的浪子形象截然不同。谢岚山关掉屏幕,嘲讽地一勾嘴角: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明明气质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那些蠢货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他现在是通缉犯,但依然走路生风,浪荡优雅,一点没有被人通缉的自觉,却也因为过于坦荡,一点不招人怀疑。   走进医院之前,谢岚山给精神科打了个电话,谎话掰得行云流水,特别自然地就套出了新入院的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病房号。   到了病房门口,确定病房外无异样,病房里也除宋祁连外没有别人,谢岚山直接推门而入。   “阿岚——”宋祁连惊觉有人进门,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就被一记手刃劈晕了过去。   谢岚山横抱着宋祁连,将她放平在病床上,接着便走向窗口。高珠音的轮椅就安置在窗边,她独自坐在阳光下,长久地凝视窗外,似乎没注意到病房里的异响,仍是一脸的平和圣洁。   他走向自己的母亲,然后单膝跪地,跪在了她的身前。   高珠音终于将目光自窗外收回,垂眸看了儿子一眼。   他在刀尖游走、在地狱挣扎,一路与所有人甚至与自己斗争,本以为已经足够强悍顽勇,却不成想,自己负担不了这样平静柔和的目光。谢岚山眼眶微红,将脸埋在母亲膝盖上,如游子归家一般迫切真挚,轻声呼唤:妈妈。   高珠音也为这声呼唤动了情,眼底柔情溢出,伸手抚摸起儿子的脸——忽然间,她的眼珠一僵,以双手扳住谢岚山的肩膀,大喊大叫起来:“陶警官,抓坏人呀!快来抓这个冒充我儿子的坏人!”   一声声“抓坏人”刺入耳膜,谢岚山大感受伤,猛然挣脱了母亲的双手,打算夺门而逃。   可是来不及了。一直小心埋伏在外的蓝狐队员破门而入,将出口堵了个结结实实。谢岚山反应够快,直接跃窗而出。七层楼不算高,他在空调架上攀爬跳跃,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地面上。   运动神经系统控制下的这副躯体身手太好,简直是上天对他的馈赠,谢岚山回头,仰望着从病房窗口探出头的两位蓝狐队员,并着两指在额角处一挥,算是敬了个嘲弄对方的歪礼。他嘴角轻蔑勾起,自己对自己说:谢谢你了,谢警官。   除了蓝狐队员,医院里还埋伏着市局重案大队的人,谢岚山连着干倒三个刑警,却也因此被耽搁了一会儿工夫。他疾跑至马路上,陶龙跃已经追至他的身后,举枪冲他大喊:“阿岚,你回来吧!”   这回没有可以用来挡枪的小朋友,谢岚山不得不停了脚步。这回心态迥异,不比上回被哥们拿枪指着这么痛心震惊,他慢悠悠地回了头,还笑盈盈地说了句:“拿枪的是老板,你说了算。”   “我不想拿枪指着你,我只想跟你好好谈谈。”陶龙跃诚恳表态,“阿岚,我们错怪你了,你回来吧。”   这一声“错怪”,比起他屡被怀疑时血肉涂地的痛苦,简直毫无分量,谢岚山都快笑了。他挑着眉,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陶龙跃,一脸的无所谓。   陶龙跃继续说下去:“泰国那边传来了最新消息,你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蓝狐队员现在全在市局,他们有个队员被抓了,就是那个特别阳光的、待你也向来客气的凌云,现在他们希望你能回去,帮着他们一起把人救回来——”   “等等,陶队长,等一等。蓝狐的队员被抓,管我什么事?”谢岚山出声打断陶龙跃,又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戏谑地耸耸肩膀、勾勾嘴角,“我是叶深,又不是谢岚山,再说就算是谢岚山,也早不是蓝狐的人了。你们抛弃他时那么笃定干脆,现在又来求他去救你们的人,不觉得有点好笑么。”   “这个……是前两天泰国那边送过来的,”陶龙跃自知有愧,想了想便放下枪,从兜里掏出一根挂着一枚子弹的链子,伸手往谢岚山眼前一杵,示意物归原主,“我想应该是你送给沈流飞的东西。”   子弹上有干涸的血迹,这原是他父亲的遗物,后来由他送给了沈流飞,连带着腔膛里的一颗心。   谢岚山眯眼盯着这根链子,沈流飞确实出事了。   “你知道,重大立功可以减刑,就算你是……你是叶深,也可以不被……”陶龙跃说不下去了,这种交易性质的沟通听着怎么也不够敞亮。   “哦,是么?”这下倒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谢岚山收了暗昧眼神,眼珠左右幽幽一瞥,便勾着手指让陶龙跃向自己靠近,“你过来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凌云被穆昆抓了,被折磨得很惨。穆昆黑了市局的内网,发了个实事转播的视频,说如果你不在三天之内去找他,他就要将凌云割喉处死……”   陶龙跃一边说着话,一边来到了谢岚山的身前。他卸下防备,却不料对方突然出手,猛力将他推了出去——   适逢一辆卡车呼啸而来,若不是陶龙跃反应够快,及时在地上打滚躲避,能当场被撞成肉泥。   待他一身尘土、惊魂不定地从地上起来,谢岚山又不见了。不止人不见了,连着那根链子与他的配枪都被对方夺走了。 第155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6)   谢岚山跑了,但凌云还是得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倒计时完成只剩一天半的时间。凌云虽奄奄一息,口不能言,但好在穆昆再没在镜头前露面,也没有再派人对他施虐。   但监视者一直都在。仓库空无一物,只有穆昆的那些手下,他们全副武装,配着强火力武器,灌着听装啤酒,吃睡都在这个仓库里。   技术人员将嘈杂的背景声音提取出来,发现连着两天都会听见江边渡轮鸣笛的声音。   隋弘分析道:“轮船发出的不同汽笛声,所蕴含的意义也不相同,接连两天都听见轮船发出一声长笛,说明是该船正准备离开码头或泊位。”   涂朗急忙点头:“码头就这么几个,也不可能几个相同时间都有轮船离开泊位,我们这就去调查,大致能判断出仓库所在的位置。”   池晋立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忽地盯着屏幕,开口道:“这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一个毒贩脚旁掉落了一张纸片,虽然他及时将其捡了起来,但通过技术人员提取分析,原来是一张撕碎的便利店单据。   地址虽未留存详细,但加上已经确定的码头泊位,涂朗欣喜道:“这样绑凌云的仓库就能精准定位了!”   池晋轻吁一口气,冷不防被身旁的隋弘拍了一下肩膀,对方说:“你跟我来。”   隋弘默然走在前方,不时轻咳两声,池晋垂头跟着,显出刚入队时的那点稚拙来。现在全队气氛低迷,将他带进了市局的体能训练室。   走到平板卧推的杠铃前,见隋弘托着一块杠铃片掂量,池晋还当他要亲自上场,忙劝阻道:“队长,你的身体……”   隋队长身体不好省里领导也都知道,所以这两年他大多运筹帷幄于帐内,不再冲锋陷阵于前线了。隋弘也没打算逞强,冲池晋微微露了个笑:“久没看你练这个了,上去试试。”   难得与队长独处令他心情松快不少,池晋听话地躺平在椅子上,双手握上空杠,也起了个笑道:“八九十公斤还是不在话下的。”   待池晋卧推了一组,隋弘开始增加杠铃片的重量,一上来就加至了平日训练时对方上肢力量的极限。   “哎,队长,”池晋讨饶道,“注意循序渐进啊。”   “不准停,”隋弘又往横杠上加了一块杠铃片,淡淡说,“还记得我们蓝狐的口号么。”   池晋咬着牙,一边推举一边回答:“当然记得。”   再加一块,已经完全超出池晋能够负荷的极限了,隋弘说:“念一遍。”   肌肉拉扯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池晋涨红了脸,轻念道:“无惧无敌,永不离弃。”   另一边也加上了,隋弘皱眉道:“大点声。”   小臂几乎被这不可承受的重量压折了,池晋强忍痛苦,扯着嗓门嘶吼:“无惧无敌!永不离弃!”   一口气没顶住,手上劲头一卸,杠铃就脱了手。   背倚坐垫无法及时躲避,这一下非被当场砸断肋骨不可。   池晋慌得瞪大双眼,手还虚握着横杠,却已经使不上多大的力道。他眼睁睁见那杠子朝自己砸下来,没想到紧要关头,身边的男人突然出手了。   手臂肌肉贲张,额角青筋毕现,隋弘一改往日里的儒将风范,硬生生替他扛了一把。   池晋再次使力,把杠铃推回固定位置。他从椅垫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队长……我就说循序渐进吧——”   话没说完,一只手掌就压住了他的后颈。池晋本能地挣动反抗,却发觉隋弘手劲极大,压得他的头一点抬不起来。   然后他的队长就说了一句话,这话里蓄积着沉重力道,比方才那险些脱手的杠铃,更凶猛地擂在了池晋的心口。   他说:“这次救援行动,你不用参加了。”   隋弘离开了训练室,池晋久坐在椅垫上一动不动。市局新添置了一些训练器材,散发着崭新的皮革的气味,却像尸臭一样呛得他难受。   各种思绪如瀑,泻得他难受,他清楚,自己已经被怀疑了。他的队长没有把话说破,可能是手上没有证据,不愿重蹈误会谢岚山的覆辙,也可能是顾念他们相识十年的这点情分。   他现在确实还跟汤靖兰有联系,不是为了那点红冰,却是请求对方放过凌云。他的放过就是给凌云一个痛快,这样无休无止的折磨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似乎穆昆那里也听从了他的建议,不再对凌云施虐,但汤靖兰表示,穆昆还要他帮一个忙。关诺钦的余部还未扫除干净,金三角暂未完全太平,他要从省内出一批货给巴西的一个军火头子,换取大量军火用以镇压关诺钦的余党。眼下国内缉毒形势紧张,还得由他这个蓝狐队有帮忙内应。   池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只是默坐在这里,慢慢嚼味过去,却不敢再想未来。   从他吸食红冰的那一刻起,就被笼进了这张弥天大网里,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已是崇山峻岭万劫不复,他既悔也恨。   回到暂与臧一丰同住的房子,谢岚山用远程软件登陆了市局的内网,输入密码之后,果然看到了凌云被绑受虐的画面。视频中,那个面貌俊俏阳光的少年已经面目全非,他气息奄奄地垂着头,双手被缚,嘴里塞着肮脏布条,满身血污。   谢岚山的额角胀痛地跳了跳。他还记得,这个少年驾驶着来接他的直升机,冲他友善一笑,说队友,队长让我来带你回家。   臧一丰站在谢岚山的身后,捧着刚泡好的泡面吸溜吸溜地吃着,张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屏幕,就吓得差点被面条噎着。他咳了几声,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哟,这也被虐得太惨了吧!”   谢岚山移了移笔记本,示意对方,不该看的别看。   臧一丰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却说:“你还看这个干什么?你不是说不管你的事么……”   “你吃你的。”谢岚山冷冷斥了对方一声,仍专注盯着视频中的凌云。   如此又凝神盯视了十来分钟,谢岚山猛地阖上笔记本,起身走向床边,一头栽倒下去。   他闭上眼睛,认真说服着自己,叶深啊叶深,这不关你的事。   睡下不到二十分钟,他又一下坐了起来,再次来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谢岚山的分析手段与技术人员如出一辙,花了一些时间,也查出了凌云可能被关押的地方。   虽说不能百分百精准定位,但往那边找总是没错的,谢岚山不怀疑蓝狐队员的能力,但却隐隐感到不安。   以他对穆昆的了解,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反倒可疑。   然而时不我待,再下去就算凌云不被割喉,只怕也要血尽而亡了。谢岚山心绪烦躁,再次仰头躺回床上。他往嘴里叼了一支薄荷烟,却未将它点燃,他用牙齿磋磨烟嘴,手指不停地揉捏着烟盒。   房间太小,泡面的油腻香味飘了满室。臧一丰吸溜吃面,呼噜喝汤,一张嘴仍不消停:“我看你就是存心装恶人呗,其实你很想救你队友,对不对……”   谢岚山抄起边上一只枕头就朝对方砸过去。他佯作小寐,可心里却不平静,一种诡异的不安感咬啮不放,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心神不定半晌,他猛然睁开眼睛,又急匆匆地跑到了书桌前。   臧一丰已经吃完了面,啧着嘴,神情古怪地看着谢岚山。   穆昆的手下为了看守凌云,在这仓库里吃住了两天,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谢岚山从头到尾再次观看视频,一帧一帧巨细靡遗,终于看出今早有人进门时裤脚管微湿,鞋底有泥,仓库地面也因此留下了一点浅浅污迹。   谢岚山冷汗骤下,马上去查天气预报,往最细的方向去查。然后发现,今早码头附近是没有下过雨的。   他立即意识到所谓的“三天露面”是个用心险恶的圈套。穆昆居然布置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仓库,其中一个关押着凌云,伪造了背景音中的汽笛声与掉在角落的便利店单据,用以全程直播,引君入瓮。   而码头边的那个仓库应该就是最危险的陷阱,亟待吹响复仇的号角。   然而,来不及了。   毫不知情的蓝狐队员组成了一个十人组的小分队,火速前往码头营救。他们很快找到了凌云被关押的那个仓库。涂朗拿着手机密切注意视频内容,他看见一个蒙面的男人持枪走进仓库,旋即视频的画面里也出现了同样一个持枪蒙面的男人。   他没有料到这是穆昆早就安排好的人员,预设下的陷阱。涂朗回头,冲队友们竖起一个大拇指,示意已经找对了地方。   他们分析了看守人员的火力装备,确认强攻可以拿下,便立即发动了猛攻。涂朗枪法极准,很快就干掉了对方埋伏在仓库屋顶的狙击手,穆昆的十余手下毫无还击之力,纷纷被击毙倒下。   三个人冲进仓库救人,其余在涂朗的指挥下在仓库周围布防,防止穆昆手下集结反扑。   进入仓库,凌云背对他们被缚在椅子上,涂朗收了枪,快步上前,急切地喊道:“凌云,我们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可他震惊地发现,椅子上坐着的不是凌云,竟是个塑料假人。   很快,所有的蓝狐队员都发现这地方与视频里的仓库并不是同一处,视频中的仓库空无一物,而这个仓库的角落里却多出了数个硕大的蓝色油漆罐子。   几乎与此同一时间,市局接到匿名电话,挂了电话的一位蓝狐队员对队长隋弘说:“队长,这个匿名电话让我们赶紧撤离仓库,说是穆昆的陷阱,听声音好像是谢岚山——”   然而,来不及了。一丛阴影出现在视频中那个仓库的门口,一个男人慢步走进了画面之中。   那些倒在蓝狐队员枪下的手下原本就是可以牺牲的饵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早就在这场阴谋的算计之中。穆昆正脸对着镜头,冲在屏幕外指挥全局的隋弘挥了挥手,无比邪恶地微笑:“隋队长,我赢了。”   隋弘意识到自己的队员们中了计,通过耳麦通知涂朗,颤声高喊:“赶快撤离——”   油漆罐子里藏着上千公斤的炸药。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爆炸的烈焰瞬间吞噬一切,前去救援的蓝狐队员血肉四溅,全军覆没。 第156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7)   这一宿教人过得极不安生,谢岚山坐卧不宁,半寐半醒,天还没亮就起身了。   开了电视,里头正播着昨夜今晨发生的这个大新闻。为了照顾观众的情绪,镜头里只出现了救援人员在使用拆卸工具营救伤者的画面,而死者被抬出废墟的镜头则一闪而过。   但谢岚山还是看见了,一具面目焦糊、残肢断首的尸体压在坍塌的钢筋水泥之下。废墟中伸出了一只手,灼黑了的袖标上有一只精神奕奕的狐狸。   挖掘救援是徒劳的,新闻画面里不断有尸体被抬出,穆昆放置了足够分量的炸药,前去救援的蓝狐队员无一生还。   一眼不眨地紧盯电视屏幕,谢岚山无端端地感到寒冷与恶心,这种难受的感觉一直爬进骨头里,令他四肢死僵,血液凝固。他取了一只背包,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带上一把匕首,又将从陶龙跃那里缴来的枪藏在了腰间。   沙发上的臧一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看见了那把枪,一个激灵把自己彻底弄醒了。   新闻内容听了大半,大约也猜出了对方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唉声叹气地摇着头,感慨道:“好惨啊……”   见谢岚山收拾完东西即要出门,惊骇地问道:“这么早就出去了?”   “我打算去找你认识的那个阿夏,她既然跟着T姐混过一阵子,清醒之后应该能透露了一点消息。”   “要我跟着一起吗?”   “不用。”   “你是要去找那个毒枭吗?”   “我的爱人可能落在他的手里了,我必须去找他。”一双漆黑的眼睛依然带着排斥,分明提醒:别管你不该管的事儿。   “不止吧……”对方面色不善,瞧着煞气浓重,臧一丰总算是道上混的,还有点眼力见,及时闭了嘴。他说,“我昨儿给你买了点消炎药,就放在灶头边上,你的伤不能去医院,好歹自己上点心吧。”   脚步已经迈出去,又滞住了,谢岚山回头望着沙发上的男人,眼神尽可能变得友善一些:“这些天承蒙照顾,钱我会还你的。”   同处这些日子,臧一丰也算瞧明白了,这人实在矛盾,时而瞧来恶劣透顶,时而又悲天悯人得像个菩萨,活像被人左右撕扯,旁人看着都觉得他辛苦。门已经被谢岚山打开了,外头扑进来一阵爽利的风,臧一丰被这清冷新鲜的空气激了一激,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要是想为你的队友复仇,实在没必要去犯险吧,他们这么对你,难道不是活该么?”   谢岚山停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想地沉默半晌,然后返身去厨房,拿完药就走人了。   臧一丰一直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对方离去,直到人走良久,他忽然狠狠捶了一下床板,丧气不已。   待向阿夏打听完消息之后,谢岚山就搭了大巴离开汉海,去了爆炸发生地所在的城市。这里距离中缅边境很近,以他对穆昆的了解,这个变态喜欢亲眼看着网中猎物痛苦挣扎,他一定就潜伏在那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在黑暗中磨牙吮血,享受着复仇的胜果。   谢岚山此刻已经猜出沈流飞多半不在穆昆手上,不然他早让他在视频中露面,以此引诱自己上门了。   但他跟穆昆之间必须有个了结,你死我亡才是这个故事的终章。   这座城市与缅甸一河之隔,足够古老,街道却很整洁干净。满街都是小餐馆与小店铺,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十分琳琅。   犹如一块被磁极吸引的铁片,谢岚山一到夜晚,就出没于当地最下等的酒吧。他干过卧底这行,太熟悉毒贩们对视间的眼神暗号,一眼就知道谁兜里有货。   走进又一间酒吧,谢岚山故意拣吧台前的最显眼的一个空位坐下来,将沉甸甸的背包往吧台上一搁,使得整个吧台都轰地震了一下。   吧台后面站着的就是老板,伸手想去帮客人寄包,谁知手还没触到包上,谢岚山就已经冷声斥道:别动。   老板讪笑,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还试图与对方多搭两句。   “你今天是第一次来吧,以前都没见过你。”   “嗯。”   “你是本地人吗?我看着不像。”   “不是。”   “刚来?”   “刚来。”   “打哪儿来?”   “比这儿北一点的地方。”   “北一点是哪座城市?你的普通话太标准了,我几乎猜不到。”   “汉海。”   ……   每句话都答得言简意赅,毫无表情,再健谈的老板也只能铩羽而归。   但每个人都看着他。一个能让同性激赏、异性垂涎的漂亮男人,又有一身栉风沐雨的浪子气息,酒吧里所有的视线都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身上。谢岚山满意于这样的目光,他就是要让穆昆知道,他来了。   结合阿夏给出的信息,谢岚山从一个贩毒的小喽啰那里打听出了红冰之源,也由此推断出穆昆的藏身地。   他趁夜色而行,本来只想探一探虚实,没想到却发现了失踪许久的凌云。   一间散发着霉味儿的小木屋里,凌云依旧穿着那身布满血污的衣服,脸上罩着黑色头套,脑袋颓唐地歪在脖子一边。屋子里光线晦暗,但能看见他身全是施虐过后的痕迹,惨凛凛的鞭痕,血淋淋的刀伤,好几处皮肉翻飞,甚至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谢岚山在视频里见过凌云,他就是被折磨得这么惨。   四下小心侦查一番,确认穆昆与他的大部队并不在这里。谢岚山手起枪托落,打晕门外把手的穆昆手下,趁月色潜进木屋,来到被捆缚的凌云身前。   “凌云?”谢岚山轻唤对方一声,见凌云似乎听见呼唤动了一动,便小声而急切地说,“我来带你回家。”   他动手去摘对方的头套,没想到凌云忽然一下惊醒,狠狠地以头撞向了他的前额。   肩部伤口感染已久,这阵子持续低烧,冷不防额头被重击一下,顿时后仰倒地。他立即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动一动反倒加重了晕眩感,枪伤未愈的肩膀更是痛如钻心,只是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眼前的凌云已经站起身,掏枪对准了他。   “阿岚,我是这么了解你,你比谁都坚定恪守着这声‘永不离弃’。”   对方自己摘下了黑色头套,谢岚山完全没有料到,这个被虐待得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凌云”竟是穆昆本人。   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是真实的,为了诱使谢岚山上钩,穆昆对自己够狠。   其实谢岚山走进第二间酒吧的时候,穆昆就得到了消息。   所以他乐得对外放出了自己的信息,他知道他终究是要找上门来的。他已经报复了蓝狐,没把凌云留在那个藏有炸药的仓库里一同等待灰飞烟灭,其实就是为了他。他已经等他等得够久的了。   一个潜藏于门外的人影飞一般蹿了出来,对谢岚山后脑一记重击,就将他击晕过去。   人影是穆昆一个手下,对自己老大邀功似的说了声:“妥了。”   没想到穆昆反手就给了他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他恶狠狠地骂道:“谁让你下手那么重。” 第157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8)   为了让沈流飞好好调养身体,段黎城特意找了一处僻静地方,远离尘嚣,与世隔绝。偌大一栋宅子没有网络,沈流飞倒也乐得清静,暂忘了世事,每日安心养伤。   身带各种搓伤,可能是白朔车祸留下的,头也时时疼得厉害。若不是为了找寻当年灭门案的真相,犯不上冒伦理之韪、触法律之界,接受这样的手术。所以到底人闲心难闲,他养伤归养伤,还是拜托段黎城找来了旧日的笔记本。   笔记本有个文件夹,里头集合着大量受害者是女性的案件资料。段黎城出门办事,沈流飞就端坐书桌边,一边仔细阅读屏上资料,一边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腕。这些天他总是不自禁地重复这个动作,总觉得腕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可能是手表或者手链?他低头看着手腕怔了片刻,还是想不起来。   手边放着一杯咖啡,一本台历,一本这周新鲜出炉的生活周刊。书桌对着窗口,抬头向外望去,能看见午后阳光笼罩田野,一种红喙翠羽的鸟儿落满枝梢,世界薄涂油彩,美得像油画上的田园乡村。   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这起编号为002的案子,受害人叫卓甜,是继他母亲之后第二个被叶深杀害的女性,也一样没被找着尸体。   这些资料来之不易,大多是他通过关系、运用手段从各处搜集来的,公安内部都未必知道。沈流飞认真阅读了卓甜的资料,发现这个女孩曾交往过一个男友。男人是个瘾君子,平日里劣迹斑斑,小偷小摸的事情干得不少。就在卓甜遇害前,这人还因藏毒被捕入狱,获刑两年半。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这个男人的名字——   臧一丰。   这个名字没有带来额外的信息,一旦想得久了,疲倦与头疼反倒再次袭来。沈流飞关上笔记本,决定暂时休息一下,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生活周刊翻了两页,封面故事瞧来乏味,明星咨询不感兴趣,也就一部名为《风神大陆》的国漫上映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多看两眼,又乏了。   把周刊掷回桌上,沈流飞随手翻动起那本日历,往后翻动几页,冷不防发现下个月的日历被撕去了一页。谁会闲来无事撕掉自己还未经历的日子呢,他不理解。   再仔细看,便发觉台历有些旧了,像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沈流飞心中困惑,手指又不自已地抚摸起自己的左手腕。   忽然间,眼前掠过一张男人的脸。惊鸿一瞥中,他看见那人冲他微笑,一侧嘴角极漂亮地挑着,一双深长眼睛摇曳着两簇多情的微光,像黑暗中的憧憧烛影。   沈流飞当然认得这是叶深的脸。然而明明该是他深恶痛绝的一张脸,可他看着他却不觉厌恨,相反,他为他陡然心跳,心脏像炮弹亟待出膛。   越想越想不分明,沈流飞将视线投向窗外,一个女孩骑着车,恰从屋前的石子路上经过。凌晨时分下过一场雨,石子路面像淋了油般湿滑光亮,女孩车行不稳,一路水蛇游江般左扭右晃,只差一分就要摔倒了。   沈流飞脚蹬座椅,直接从窗口飞身跃出,在女孩摔倒前及时扶住了她的车把。他的大脑高级部位接受了移植,但小脑储存了白朔本人的肌肉记忆,以至于他如今运动神经相当发达,反应也出奇地快。   女孩抬头冲他一笑,两眼放光地连连道谢。   女孩的挎包口袋里露出一张电影票的票根,沈流飞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问:“进城看电影,《风神大陆》?”   女孩惊异地瞪圆了眼睛:“你说的一年前的电影啦,我去看别的。”   沈流飞眉头一紧,忙问:“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   女孩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个日子。   意料之外的一个答案,沈流飞完全怔住。   女孩连着唤了对方几声,都没得来回应,又赶着去看电影,所以跨车而上,骑车扭行而去。   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一股脑地全泻了过来,叶深那张俊美的脸再次浮现于他的眼前,锯割于他的心口。他看见,这个男人跪在他的脚边,将自己脖子上的子弹项链解下来,一圈一圈缠绕于他的伤手上。   他一边轻吻他的手心,一边轻声诉说:   记得我爱你。   记得要记得。   外出不到一个小时,段黎城就回来了。但他遗憾地发现自己还是回得迟了,沈流飞已经走了。   夕阳镀上窗外的田野,窗帘被风吹得款摆不止,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断地摇头,苦笑。   他不得不承认,那两个人命中注定,无论其中一个人变成什么模样,另一个人总会因着本能,循他而去。 第158章 夜幕之绊(1)   谢岚山昏睡了三天,穆昆就在他床边枯坐着守了他三天。   他吩咐佣人替他清洗干净,换了衣物,又请了医生处理了身上多处创伤。肩伤因为他自己的潦草处置,已经感染了,需要切开排脓仔细清理。小拇指也骨折了,还得包扎固定。面对这些伤口,他为他痛心,更为他愤怒,仿佛最圣洁的雪上落了他人的脚印。穆昆从不认为自己这出离间计多么高妙难测,但就是这么个不堪细想的计划竟能让他的阿岚成为通缉犯,最终落得个走投无路、遍体鳞伤的下场。   中缅交界小城,仰赖近期天气一直不错,鲜花密匝匝地开得到处都是,花香扑满鼻腔。房间布置得极其雅致温馨,都令人瞧不出是个大毒枭的窝藏之地,穆昆坐在谢岚山的床边使劲闻嗅,越嗅越觉得谢岚山本人的气味比麝妖娆,比茗清冽,胜过人间一切馥郁。   谢岚山倦得极了,像是已经走得太远,太久,终于找到一隅栖身之地。他整个人静静陷在柔软的床垫里,呼吸安稳绵长,一直没睁眼睛。   一双眼睛始终楔在谢岚山的脸上,穆昆在床边静坐良久,早被这明明不可闻的异香撩得心动不已,终于忍不住伸了手,轻轻拨开了他的额发。手指刚触上他的额头,便被烫得一抖,他立即把医生找了过来,质问对方为什么还没有退烧。   医生给谢岚山输了营养液与消炎针,又被穆昆骂骂咧咧地撵了出去。人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偷瞄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恶名远播、杀人如麻的毒枭,此刻望着病中的情人竟满眼蕴含着脉脉春情,粼粼春水,实是又肉麻又恐怖。   “还不滚?”穆昆低声斥了一声,医生吃不住这一吓,慌张跑了。   谢岚山短发时还不觉得,如今细看,才发现这张脸被长发衬托得俊美非凡,多情近妖,真的半分也不像那些持棍拿枪的臭警察。穆昆情不自禁地附靠近谢岚山,以手指为笔,时疾时徐地在他脸上慢慢描摹,总之,就是贪恋不够他细滑如脂的皮肤,他挺拔俊俏的鼻眼。   情到更浓时,他便低头去吻谢岚山的眼睛,眼球在他唇下动了动,好像一池春水被他吻得皱了。   “小沈……表哥……”谢岚山真就被弄醒了,自一场惝恍梦中勉强睁了眼睛,一见眼前人原来是穆昆,立即换了脸色,挣扎着要起来。   没想到四肢乏力得厉害,别说起不来,根本动不了。谢岚山颓唐地支起上身,又重重跌落下去。   “为了让你好好休息,我让医生在你的药里加了一些镇静剂。”穆昆微微一笑,又掂起谢岚山下巴,凑近道,“别白费力气了,我心疼。”   谢岚山轻声一叹,也不再乱挣乱动,只冷声问:“你想怎么样?”   穆昆盯着他看,反问道:“这话该我问你,你想怎么样?”   谢岚山不知如何作答,注视着对方,不说话。   “你的队长、队友,你为之奋斗牺牲的那些人,他们根本从未真正信任过你。”穆昆突然换作一副正经脸色,认认真真地质问他,“谢岚山,你到底在坚守什么?你对你的事业与队友永不离弃,可他们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你。他们因为一点点未经证实的怀疑就让你去死,你还留恋什么?”   谢岚山仍旧没有说话。但他的眉头已微微皱起,眼里含着一些茫然。穆昆虽不了解那个手术背后的秘密,但这番话倒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事实就是如他所说,他被他最信任的战友们如此轻易地抛弃了。   “你跟我回金三角吧,我不计较你曾经对我的背叛,我们撇开过往,只看将来。”想到两人共有的将来,穆昆激动得频出豪言壮语,他大言不惭地夸耀自己是金三角之王,谁都奈何不了他,他说,“你就是金三角皇后……再不会有人伤害你……我们每天都可以在成吨的黄金上做爱……”   大毒枭竟跟土财主没两样,还说什么黄金上做爱,谢岚山掩饰不住自己的鄙弃,冷笑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不好么?”穆昆已经跪在了床边,以叩拜菩萨般虔诚的姿态。他双掌合十握住了谢岚山的一只手,满脸痴迷地哀声央求,“阿岚,只要你肯跟我回金三角,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让你去死。”谢岚山不为所动,冷眉冷眼地看着对方。   “好啊,”穆昆丝毫不恼,眼神一变,继而咧开白牙笑了起来,“我这就死你身上。”   灵感由此触发,他立即爬上了床,扯开衣襟,将本就半敞的黑色衬衣一骨碌脱了下来。这个男人很强壮,身上全是自己弄出来的伤痕,活像一头凶蛮狰狞又不惧杀戮的兽。   “你……”看出对方要动真格的,谢岚山惊得说不出后话,他愤怒地贲张肌肉,捏紧拳头,想催使这些麻痹神经的药物赶紧退去功效。   然而还是动不了。   他试图与他接吻,但对方把头侧向一边,拒绝配合。穆昆笑了一声,强行掰着谢岚山的下巴,逼他承接自己火热的双唇。   舌头强蛮地顶入口腔,谢岚山抵抗未果,忽地收紧牙关,狠狠咬了下去。   一个充满血腥味儿的长吻结束,穆昆丝毫不以为忤,反倒舔尽自己牙上唇边的鲜血,哈哈大笑起来。   躲是躲不过去了,求饶既无用也不是他的风格,谢岚山镇定道:“我发誓我会宰了你的,我一定会。”   “我等这一天等了这么多年,宰了我也值了,”情绪愈发高涨,穆昆将裤链一并解开,俯身压在了谢岚山的身上,凑在他耳边低声诱哄,“我会比那个姓沈的画家更让你舒服的……”   他埋头入他颈间,如饿犬般啃咬他的喉结,然后一路吮吻下去,嘴唇与手指都不安分地往这身体的下方游移。   他架起谢岚山的一条腿,试图脱下他的内裤,却忽地滞住了动作。   穆昆发现,这人的尾椎骨上没有那枚胎记。   谢岚山不至于屁精到祛除自己的这点胎记,直到此刻他终于醍醐灌顶,原来那个荒诞无稽的传言竟是真的,他的阿岚已经死了。 第159章 夜幕之绊(2)   惊觉真相的穆昆悚然一震,他僵硬地直起上身,露出极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整个人就轰然倒塌,狼狈滚下了床。   他跪在地上,一声高过一声地嘶吼,继而双手捂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这会儿谢岚山劲儿缓过一些,竟也对这人心生一丝不忍,从他得悉真相至今,所有曾经熟识的人都厌弃如今的他,倒没人想一想那个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好警察。他是真的没想到,最为他的逝去惋惜的竟是他的敌人。这个残忍嗜血的魔鬼,眼下痛苦得如此惨绝与真切,似乎碰他一下就会彻底崩塌。   “他埋在哪里……埋在哪里……”好容易狂吠般的哭声止歇,穆昆反反复复只问这一句话,“我的阿岚埋在哪里?”   这问题问得太奇怪,令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谢岚山迟疑片刻,才说:“我不知道。”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穆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望着床上的谢岚山。   只是一眼对视,谢岚山就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如同遭受到一记重斧的斩击,一下老了几十岁。他失了英挺的相貌,眉头、嘴角甚至整张脸都以一种怪异扭曲的模样皱起来,竟也有几分可怜。   不比方才含情脉脉地凝视自己的爱人,这个男人静静流干了最后一行眼泪,目光逐渐开始变化,森冷与疯狂慢慢凸显而出。   因这种眼神,他像怪物或者尸鬼,反正全然不像个人类。   谢岚山冷汗淋漓,身上劲儿又恢复一些,他快速地四下张望,试图找出可以防身的武器。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贱种。你凭什么占据他的记忆,以他的身份活下来……”穆昆向着谢岚山走过去,以一双阴鸷血红的眼睛狠狠盯视着他,“你个肮脏的贱种,你个随意冲人岔开腿的骚货,我要把你带到他的坟前,我要一枪爆了你的头,把你从他那里夺走的东西全还给他,让他完整地长眠于地下……”   这个男人此刻急怒欲狂,一句话未说完,忽地又像个疯子般原地打转,自问自答道:“可是我的阿岚埋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他埋在哪里……”   他既认为这个肮脏的杀人犯不配使用谢岚山的身份,又难舍这副与所爱之人一模一样的皮囊。在没法找到爱人尸首的情况下,穆昆忽地有了一个主意。他不能容他活在世上,又不舍他化为尘土,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他浸泡入福尔马林之中。   这里还有一些空房间,里头静置着一些制毒用的巨大玻璃容器,谢岚山被穆昆的手下带了过去,扔进了其中一只。   甲醛液与水以一定比例勾兑就是福尔马林,穆昆命手下去找甲醛液,又令另一个开始往容器中注水。   冰冷的水冲淋在自己身上,谢岚山很快浑身透湿,他一手撑伏在光滑冰冷的玻璃厚壁上,冷眼看着容器之外的这个男人。   为自己这个天才的念头倾倒,穆昆已然陷入狂喜之中,他手舞足蹈,等待着手下带回甲醛液,完成这件杰作。   然而在手下进门之前,汤靖兰先一步走了进来。她面色严峻地告诉他,池晋反水了。他利用自己的线报黑掉了他们准备与巴西军火商交易的一大批货,对方现在非常不满,已经带人过来交涉了。   千计划万盘算,没料到那个孬透了的小子居然敢黑掉他的货。惹上了大麻烦,穆昆不得不跟着汤靖兰先行离开。   手下回来时,容器还未被水完全注满,但里头的男人似乎已经溺毙了,他闭目悬浮在容器之中,只随着不断注入的冷水微微浮动。   算算时间也该是死透了,手下关了水,取垫脚的凳子爬到容器壁口处,将甲醛液的盖子打开,准备往里倾倒。刚一打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扑鼻而来,迫得他当场流了眼泪,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妈的,真难闻!”   然而甲醛液刚刚倒入容器中,水里的男人忽地就睁开了眼睛。长久以来的那个在水底闭气的习惯救他一命,谢岚山借水的浮力一下跃起,一手摁住对方的后脖子,一手将甲醛液的瓶子托起,狠狠朝对方的脸推撞过去。   瓶口一下杵进嘴里,谢岚山毫不客气地抬高瓶身,将瓶子里的腐蚀性液体一股脑地灌下去。   不一会儿来人就倒下了,谢岚山将人推到在地,矫健翻出壁口。   他从这人的腰间取了把枪,然后大开杀戒。   这地方是中国领地,原本也不是穆昆的老巢。原先倒是驻扎了一拨人,但大半被穆昆带着跟巴西军火头子交涉去了,剩下的这些根本不堪一击。谢岚山凛凛如恶鬼修罗,一枪爆头一个,没子弹了就再夺另一把,完全杀红了眼。干掉穆昆残余在此的手下之后,当那个佣人跪地求饶时,他也懒得分辨对方无不无辜,全不犹豫地抬手开枪,崩掉了她的脑袋。   没有找到沈流飞,也没有找到凌云,谢岚山最终成功逃了出去,狼狈不堪,孑然一人。   穆昆的宅子地处偏僻,一个人行尸走肉般晃荡前行。一直从天光大白走到夜幕下沉,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眼前景象豁然开阔,看样子是到了人多的地方了。   到处皆有一对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满眼尽是红色玫瑰与粉色爱心,一种甜蜜的气氛充溢整条陌生的街道,谢岚山茫然地抬头四顾,恍然意识到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杀人的快感被这种张灯结彩的浪漫气氛冲击得荡然无存,谢岚山颤巍巍、晃悠悠地向前走着,身上衣服仍是湿的,甲醛液的气味相当难闻,未愈的伤口受了刺激再度撕裂,疼痛钻心。每一对经过他身边的情侣都皱眉掩鼻,然后加紧脚步快速离开。   他试图融入人群之中,然而人群唯恐避他不及。他感到自己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是如此孤独,像行走在高悬万丈的钢索之上,抬头是天,脚下是地,然而天堂不容他进入,地狱之门也未真正向他打开。   街头节日气氛浓郁,有个商家出了个限时打折的揽客主意,刚对外喊出广告语,成双成对的路人们便蜂拥而上,还引发了一阵无伤大雅的小小骚乱。一对年轻情侣沉浸于二人世界,又急匆匆地去捡个便宜,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将一个盲人女孩带倒在地。   女孩的导盲杖掉落在地上,又被后头涌来的情侣们乱步踢到了远处。带她出来的姨妈此刻不在身边,周围各种喧闹人声,然而没人注意到一个瞎子的存在。她既孤独又无助,几次险些被人踩踏倒地。   只有同样孤独无助的那个男人看见了她。谢岚山走上前,将女孩的导盲杖拾起,又将女孩扶了起来。   男人身上一股刺鼻的异味,但盲人女孩毫不介意,高兴地握着对方的手,说着,谢谢你啊。   谢岚山看女孩手上、膝上都有跌倒后的挫伤,便扶她坐在了路旁花坛边休息。   女孩估摸十七八岁,小鼻子小嘴小圆脸,不算漂亮倒也清秀。她目不视物,虽受了点皮肉之痛,却依然笑盈盈地望着前方,偶或晃荡着两条纤瘦的腿,显得莫名高兴。   出于一种难解的心理,谢岚山竟有了一丝谈兴,问对方:“你和朋友一起来的?”   “没有,我和我姨妈来的。”女孩实话实说,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求她带我出来玩的。”   想来一个中年妇女带自己的瞎眼侄女在情人节的时候出来逛街,肯定不是自愿。谢岚山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何必在这样的日子出来凑热闹。”   “瞎子也不愿孤独,也渴望爱情啊。”女孩居然答得相当大方,“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用错药瞎了,印象里好像就没有看过漂亮的世界,更没有人陪我过过情人节。”   说话间,迎面又来一对年轻情侣,男孩高瘦得像根电线杆子,珠圆玉润的女孩却将将及他肩膀,脚上还踏着双高跟鞋呢。   女孩手捧大束玫瑰,一路走一路嘁嘁喳喳地冲男友抱怨,说对方送的花不实用,今天买这么大束玫瑰就是活该挨宰……   盲人女孩很快听出听出地方的语气似嗔实喜,这样的日子收到花还是既骄傲又高兴的。   很快那对并不登对的情侣就走远了,盲人女孩在夜风中抽了抽小鼻子,似乎在使劲闻嗅那已经远去的玫瑰香气。忽地她眼神一暗,无比羡慕对身旁的谢岚山说:“我也好想有人能送我玫瑰花啊,最好对方还是个特别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哪有漂亮男孩子会看上一个瞎子呢,我也就是想想……”   谢岚山抬眼前望,马路对面有三俩卖花的小贩,其中有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儿,他手里的花都不怎么精神,所以生意格外惨淡。看得出他已经不高兴继续等在寒风里,等他遥遥无期的下一单生意。   “等我一下。”谢岚山起身,快步穿过车流与人流,跑向那个卖花的小男孩。他现在身无分文,唯一有点意思的东西就是挂在脖子上的这根子弹项链了。   他取下项链,来到小孩儿身前,对他说:“拿这个换你一支玫瑰,行么。”   “这是真的子弹吗?”男孩儿两眼放光地问。   “如假包换。”谢岚山点点头。   男孩儿大多对这类东西感兴趣,想着反正也没生意,他欣然应允,从篮子里挑了一枝已经打了蔫儿的,递给了对方。   谢岚山带着这枝并不太精神的红玫瑰回来了,将它送给了等候在花坛边的女孩。   像是打算一次性补偿女孩所有的遗憾,满足女孩所有的愿望,他跪在这个盲人女孩的脚边,执起她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对她温柔微笑:“我是流浪世间最美的情郎,不信你可以摸摸看。”   女孩手执玫瑰,颤抖着抚摸上对手的脸。手指摩挲过他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梁,擦蹭过他多情含笑的唇与俊俏的颌骨……她确信无疑,这个男人美得像一场梦境。   “你真的……真的好漂亮呢……”女孩脸上泛起微微醺醉的红晕,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也难得焕发光彩,“你也真的……真的是个好人……”   谢岚山被这声“好人”惊得心神一凛,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唇艰难动了动,却终究没开口。   这个时候,女孩的姨妈从打折的商店里走了出来,一眼就望见这个满身血污、颓丧狼狈的男人,她惊声尖叫。   谢岚山落荒而走之后,女孩的姨妈带着女孩去附近的公安局报案。   由于凌云失踪案最早由汉海市局接手,所以市局重案大队跨区域办案,陶队长带着小队人马此刻就在此地的公安局里。蓝狐的部分队员与当地的公安刑警也都在。   面对这些警察,中年女人中气十足地嚷:“我早就在通缉令上看到过这个人了,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变态!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对我们珍珍做出什么事呢……”   女人的嗓门很是尖利刺耳,陶龙跃与小梁互相对视一眼,也不能跟这无关群众多作解释,只能捺着性子听对方聒噪,悄然叹上一声。   此刻的谢岚山已经深受叶深的思维影响,他向曾经的恩师动刀,向昔日的战友出手,他们都不知道他阴戾暗黑到了何种地步,又会不会对一个无辜女孩下手。   待女人终于喋喋说完,陶龙跃蹲下身,面向盲人女孩。即使知道这个坐着的女孩目不视物,他仍以平视的姿态保持对她的尊重,轻声问她:“那个人有没有伤害你?”   一进门,女孩就明确感受到了周围人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这种气氛令她非常不解,甚至隐隐感到生气。以黑黝黝的眼神望着前方,这个盲眼的女孩坦然面对身前所有能看清事物的成年人,无比确定地说:“他是一个好人。” 第160章 夜幕之绊(3)   得悉近半数队友丧生于那个仓库,池晋曾想过举枪自尽。   都是二十岁出头的鲜活青年,昨天还一起插科打诨,玩笑戏闹,今天却全都化作了残肢断首、一缕英魂。池晋没有回到蓝狐,但不用回去他也知道,他的队长一定为这些逝去的年轻队员流了泪,他那惯常挺拔的身躯一定弯如弓背、颤抖不止,不得不强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下。   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中,池晋喝了一口小瓶里的辛辣白酒,继而握紧手里的枪,也哭了。他哭得有泪无声却又悲悔欲绝。   仰仗直逼头顶的酒劲,积压的悔恨倾泻殆尽,他放下枪,意识到死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终于决定不再害怕与退缩。   池晋在黑暗中站起身,借着透窗而过的羽毛般轻灵的月光,熟稔地将几瓶枇杷膏打包装好。他填上了快递单,旋即将包裹放在快递员熟悉的门口,给对方留了信息,等待对方取走。   将从队里擅自取出的枪支弹药装进背包,再收拾了一些必用生活物品,池晋锁门离开。踩着月落树梢留下的斑驳痕迹,他头也不回地坚定前行,准备用一桩壮举完成自己的复仇,印证自己的勇气。   穆昆备了大量的红冰准备与巴西军火商马利亚诺交易,所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在交易当天把那车货劫走。   双方大佬不会轻易露面,马利亚诺的手下先行与T姐这里联系上了,这些消息池晋都是知道的。毕竟对方认定了他是个会背弃队友的孬种,还得靠他打通关卡,顺利出货。   身为蓝狐的副队,池晋的个人实力毋庸置疑,近战能力更是几乎无人可敌。再加上穆昆那边的手下起初对他并无防备,他杀人夺货,一票干得行云流水,直接把伪装好了的那辆火车给开走了。   穆昆得到消息,大光其火,原以为这小子卖了队友又被红冰控制,已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万无一失,没想到居然被摆了这么一道。   甚至一回头,谢岚山都趁机逃跑了。穆昆的怒意更是如油泼火,愈烧愈旺,他发誓一定要弄死池晋,要以比折磨凌云更残忍百倍的手段教他生不如死。   但是眼下这烂摊子仍很棘手。马利亚诺已经预先支付了大笔订金,急着催要这批货。而现下全省戒严,原料都不易弄到手了,更别说花费大量时间重新制毒。穆昆被催逼得十分烦躁,卷土重来后他还未立稳于金三角,实在不能再竖一个强敌了。   所以他向对方保证,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那批被劫走的货找回来。   这个道理池晋当然也知道。   来到仓库爆炸所在的城市,他打了个电话给T姐,直截了当地提要求:“把凌云送去圣戈尔医院。”   圣戈尔医院是当地医疗设施最好的一家医院。   “货在哪里?”没想到这小子翻脸又扮起了好队友,T姐在电话那头轻笑,“你得先告诉我货在哪里,才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吧。”   “货就在我手上,现在是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送凌云去医院,不然我就一把火把这些货全烧了。”冷声冷气撂完这句话,池晋就挂了电话。   这边态度强硬,不容转圜,那边也就只好当了真。凌云被人趁着夜色扔在了圣戈尔医院的大门口,收到消息后,整个省厅都惊醒万分。虽说凌云浑身带伤、奄奄一息,但院方表示一定尽全力施救,仍是很有希望挽回他一条性命的。   从新闻里获悉了凌云脱离危险期的消息,池晋长久地舒了一口气。他可以了无牵挂地执行下一步计划了,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个计划简单却也必会奏效。他劫货当天就从马利亚诺的手下那里得来了马利亚诺的联系方式,他联系上了这个巴西军火商,要求见面交易。他说只要给他一笔钱跑路,自己就把这车货全交给对方。   池晋算准了人性贪婪,马利亚诺虽然像穆昆支付了大笔订金,但到底还抵不上这一车红冰的价值,没理由不花费少量代价,私下拿走这批货。   定下时间地点之后,他又再次给T姐打了电话,在同一时间地点,约对方见面交易。   池晋一早就挑选了隐秘地点埋伏好了。他有两个计划,其一是穆昆露面,他就一枪爆了他的头;其二如果穆昆警惕性高,自己不出现,他就打死马利亚诺或者他的重要部下,双方已经为了这批货心生龃龉,这一枪很可能就会成为引发两拨人马乱战的导火索,他也正好可以借刀杀人。   然而构想与现实,似乎就如钥匙与锁孔,只有在电影场景中才能完美匹配,轻易实现。正如池晋所料,穆昆警惕性极高,到点了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靠得太近易被发现,池晋埋伏的地方距交易地点尚有30米左右的距离,池晋遥遥看见,这人似乎坐在了车里,冷眼旁观一切。   手枪的精准射击距离就不够了,池晋改变计划,待马利亚诺那边来人,便一枪将其击倒。   可惜,他到底低估了穆昆的狡诈聪明。穆昆打从他第一个电话打来,就猜到了他的谋划布局,他跟马利亚诺那边通了气,打算假意应承,借此机会引人上钩,把货再夺回来。   而被池晋干倒的那个也不是什么重要部下,更不是马利亚诺本人,瞧他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个替死鬼、小喽啰,可有可无罢了。   因此,池晋开枪的瞬间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两拨人马都朝他所在的地方举枪一通乱射,火力全开。   一时间,弹如雨下,池晋再矫健灵活的身手也躲闪不及,他所藏身的地方被炮弹轰塌了,自己的小腿也都中了枪。与虎谋皮就要承担惨烈后果,不比他自己那把警用64式,军火头子的火力配备相当彪悍,一枪在他腿上炸开了一个碗大的洞,半条腿被打没了,骨肉当场分离。   直到断了腿的池晋被人从废墟堆里拖了出来,穆昆才安心露了面。   年轻人像条濒死的狗般伏在他的身前,残断的下肢血淋淋的,已然丧失了全部的战斗能力。   “想以为这种法子就能要我的命?蠢货!”穆昆抽动鼻子,乐得闻见对方身上这股皮开肉烂的血腥气味,然后抬起脚,在对方的断肢上又狠狠碾踩一把,“快说,你把我的货藏在哪儿了?”   这是个喜欢亲手折磨猎物的变态,池晋对此早有耳闻,尤是他这回夺货驳了他的大面子,更不会有好下场了。   池晋被穆昆虐打得口鼻飙血,模样惨烈到了极致,却忽然间仰起头,咧开连门牙都被打飞了的一张嘴,滴答流下口中的鲜血与唾液,黏黏腻腻地笑了。   他从身上掏出一只破片手雷。   穆昆反应过来,粗口骂了一声,迅速撤退。他没有想到一计催生一计,一环紧扣一环,这个看似孬种无比的小子居然还有后招。   其实池晋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能让两派火拼、借刀杀人那是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得让他获得机会接近穆昆。   他的罪孽只能以生命偿还,打从开始,他就准备跟穆昆同归于尽。   所有人都惊恐地往后退,池晋打开印信,释放撞针。在被炸为一朵血肉之花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却看见那个男人出现于一片光明的幻景之中,他将尚且年少的他抱出熊熊烈火,他身形潇洒,肩膀可靠,从此他有了东南西北,有了一生的圭皋与方向。   死亡前的幻觉令人轻盈,池晋面带微笑地默念出声:   For my captain. 第161章 夜幕之绊(4)   爆炸现场除了残碎不全的池晋,还有些毒贩的尸体,却没找到有穆昆的。这个恶贯满盈的狂魔毒枭偏偏命不该绝,又一次逃出生天了。   但据专案小组与当地公安判断,穆昆应该还是受了伤的,因为他在这座城里的几处窝点都在爆炸之后裁撤一空,据缅甸那边的线人密报,穆昆现下确实在金三角。   凌云得了救,谢岚山暂无下落,陶龙跃这边还未得到新的任务指令,便搭上火车,先回市局述职。   年关已过,天气难得晴好,天上浮着几朵云,此外再无杂质与颗粒,似穿着蓝绸披着白锻,锅底灰色的马路也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陶龙跃离了火车站,也没回家搁行李,一路步履匆忙地赶到市局。   领导办公室里没有人,听人说正在会客,陶龙跃心道正好,便小跑起来,直接推开了会客室的门。果然不出所料,此刻省厅的彭厅长与蓝狐的隋队长正襟危坐于会客室内,刘焱波与陶军陪坐一边,该是同在商量大事情。   当着彭厅长的面,陶龙跃把枪往桌上用力一拍,淡声说:“我干不了了。”   这种态度不啻剑履上殿,要搁古时候那可是大忌讳。如今虽没这么多条框规矩,但在领导面前肆意亮枪,到底不妥当。陶军急了眼,出声斥他:“你这什么态度?胡说什么?”   不比以往三句话不对付就火上房的暴脾气,陶龙跃看了亲爹一眼,表现竟出奇地冷静,他说:“缉拿谢岚山,这活儿我干不了了。”   彭厅长脸色一凛,没有说话,一旁的隋弘抬头望着陶龙跃,轻咳了两声:“怎么说。”   陶龙跃感到委屈,替谢岚山感到委屈,他的嘴唇翕动着,颤抖着,当着领导与父亲的面,当着兜头罩脸的一捧明晃晃的阳光,他终于彻底按捺不住了。   “连一个盲眼的小姑娘都说他是好人,我们这么多眼没瞎的人为什么心那么瞎,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他到底做错什么了?”情绪激动得难控制,陶龙跃攥了拳头,红了眼眶,“李睿在他车上动了手脚,他宁可自己撞进重症监护室都没伤到一个路上的行人,游艇案里如果不是他在船上,一船的小姑娘哪有可能生还,这不都是他手术以后办的案子么?我知道以前的阿岚是一个很沉默木讷的人,这点兴许是变了,但不变是他的一颗心,对国家,对人民,永远比火炉膛子还要赤诚亮堂!”   彭厅长不说话,隋队长也不言语,就连刘焱波一张刻板变扭的脸也有所缓和,陶龙跃的音色本就高亢,经由众人的沉默一衬托,显得格外激昂有力。他以这种控诉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他的肉体消亡在了金三角,可他的精神一直还在,阿岚还是阿岚,我们不能让他为国捐躯了一次,再被冤死第二次吧……”忍到不堪再忍,陶龙跃挥了挥青筋暴凸的胳膊,眼泪终于掉下来,“这他妈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陶龙跃说话的时候,彭厅长始终保持着两手交握的姿势,他锁着眉头,眼神又冷又硬,仿佛两块寒铁。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彭厅长长长叹了口气,他的眼睛也仿佛寒铁投入炉火,开始有了些温情体恤的光亮。他缓缓开口,但每个字都笃实带力:“缉捕谢岚山的事情就暂时搁置吧,小谢这阵子……确实委屈了。”   这一声“委屈”既轻也重,两个字的分量哪儿抵得上谢岚山这阵子的非人遭遇,可到底出自彭厅长之口,意味着不管是叶深还是谢岚山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于突然被特警爆头了。陶龙跃百感交集,哽了一下,旋即更多松了口气后的酸楚欣慰齐齐涌现,他垂下头,狠狠擦了一把不断流泪的眼睛。   他骂自己:操,矫情个屁!   隋弘看着这个哭泣着的硬汉队长,也摇头轻叹一声,他对陶龙跃说:“陶队长,我与彭厅商议之后,依然认为这次特别行动组里有奸细。从穆昆那边的反应来看,他对我们的救援行动了若指掌,但谢岚山早已不在局里。我认为这个奸细另有其人,你有怀疑的人选么?”   陶龙跃止住悲色,挺腰站直,想了想,回答隋弘道:“池晋已经死了,看他这副与穆昆同归于尽的架势,这次救援行动他应该没有泄露消息。而全程参与行动的,除了蓝狐队员,市局就只有我还有刘局……”陶龙跃报出一两个名字,但眼梢却别有所指地瞥在了刘焱波的身上。   刘焱波心不虚,大大方方迎上陶龙跃的目光,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警察当了大半辈子,临退休也不远了,无论人在前线还是身居高位,他从没有想过背叛自己的职业与信仰,但这事情确实蹊跷得很。蓝狐人折损大半,不像是会里通外敌的,陶龙跃这个热血莽汉,虽然办案糙了点,但品格一向没得挑,也不像。   一小片阳光适时从窗外退去,手机上留下的一丛暗影也悄然脱逃,像遁形之后悄悄回撤的兽爪。刘焱波的目光忽地被这活动着的阴影吸引,落定在了自己的手机上。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并由他的一些反常举动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   领导们尚有要事商量,隋弘先一步起身,对陶龙跃说:“小陶队,有个人想带你见见。”   蓝狐的隋队长素有儒将之名,不像别的政法系统的领导一副官腔或者一身匪气,他功勋赫赫,却很优雅,很客气,因此陶龙跃别人不服,却唯独对这位隋队长很敬佩,很服气。   然而才一阵子没见,陶龙跃就发现这个男人大变了模样,明明未到不惑年纪,可他的鬓发居然一夕之间全白了。   陶龙跃感同身受,队员牺牲对一位队长来说是最沉重不过的打击,这个男人依然昂首抬颌,背脊挺拔,如个永不屈服的战士,但他的眉头一直蹙着。眉心间拧出浅浅一道川字,连笑时也撇不开这种忧郁悲伤的样子。   跟着隋弘出了门,也没搭电梯,走着去向楼下几层的接待室。   接待室门外,隋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陶龙跃担心他的身体,劝道:“隋队,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隋弘微微一笑,从兜里摸出一瓶枇杷膏,也没要饮一口的意思,就这么在手掌间反复捏揉,始终垂眸看着。   小小一瓶褐色膏体,揣在兜里也很方便。这些年隋弘习惯了将它带在身边。   “这牌子没见过么,管用么?”陶龙跃不知这瓶枇杷膏的来历,随口问了一声。   隋弘没说话,只是用目光紧紧攥着手中的褐色小瓶子,他不时轻轻咳嗽两声,眼眶微微泛着血色,但不是骇人那种,倒像是浸透了经年的悲伤。   陶龙跃难解这样的悲伤,只觉不忍打扰对方。倒是隋弘自知,笑着摇了摇头,又把这瓶枇杷膏收进了衣兜里。他将事情因果都告诉了陶龙跃:“我们得到消息,穆昆正在跟巴西军火商进行毒品交易,为的是红冰换军火,要抢占金三角地盘,肃清关诺钦余部。然而他手头备了一吨多的红冰,却都被池晋劫走了——”   “一吨多?”陶龙跃惊呼出声,“以红冰的市价来看,少说七八十亿吧!”   隋弘点点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开展禁毒严打的整治活动,制毒的原材料不易得不说,重新制出一吨以上的红冰少说也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眼下金三角波云诡谲,关诺钦的余党还想死灰复燃,穆昆本人又受了伤,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把这批货给找回来。他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而我们正好可以利用他这样的心态,引他出洞。”   “可穆昆那么狡诈,怕是不那么容易上钩吧,要是阿岚还在……”陶龙跃及时噤声,他们亏欠他太多,实在没理由还要他涉险。   “也不能只倚靠谢岚山一个人,池晋把截走的货藏了起来,我们和穆昆都不知道藏在哪里,”每每提及这个名字,隋弘神色都会随之黯淡了一瞬,他轻咳一声,又说下去,“既然穆昆急着要找回那一吨成品红冰,我们就备上这样的香饵,派人前去跟他交易……”   陶龙跃疑惑道:“市面上倒是能零零散散采购一些红冰,可一吨的成品红冰哪儿买得到?”   隋弘微笑说:“也未必要一吨么,一些真的红冰用来钓鱼,剩下的就以假充真,能凑数让穆昆底下的人相信就好。”   说话间,隋弘推开了接待室的门,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正坐在里头,坐姿相当恣意,还把腿搁在了桌面上。   这小子是小梁抓回来的,陶龙跃认得这张脸,轻呵一声:“臧一丰,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我没犯事儿,是你们求我犯事儿,我还不乐意呢。”   “你把话说清楚,把腿给我撂下!”   “小陶队,确实是我请他来的。”隋弘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接待室的门,“我想起来你们重案组曾抓过一个制假红冰的,正好可以用来对付穆昆。”   臧一丰一眯眼睛一撇嘴,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我说了我不干的啊!别跟我整讼辩交易那套,我这种王八蛋下三滥,怎么可能为国效命呢?简直开玩笑么!”   隋弘微笑看着对方:“何必自己摆烂呢?你制的红冰我们拿去化验过,里头含着一种冰毒替代物,跟戒毒药成分相似,可以抑制毒瘾帮助戒毒。所以你不是什么王八蛋,你是个化学天才,还是个好人——”   “别别别,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讨厌吸毒的人,我讨厌毒品,不代表我就是个好人!”臧一丰情绪激动地大喊起来,眼神忽又一暗,一双眼睛活像两块黑色的污迹,藏匿着不为人知的苦痛,他声音渐低地说下去,“不过是一个我很亲近的人吸毒后被人杀害了,我自己也因为贩毒关了进去,没能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保护她……反正你们另请高明吧。把杀人犯当警察,呸!我是不会为你们办事儿!”   这话令隋弘微微一惊,这人必然是见过谢岚山的,说不定还与叶深有些渊源。   陶龙跃虎脸道:“你不想把自己的案底销了么?”   “这可是公然行贿了啊!”然而臧一辛铁了心地表示不配合,继续优哉游哉地翘腿而坐,正眼看着隋弘,眼梢却瞟向了陶龙跃,“你这人还有点领导样子,那个大老粗,我不想跟他说话!”   “嘿,你——”   接待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个男人逆光站在门口。   陶龙跃回头看清来人仰面,惊得差点托不住下巴,他结结巴巴地喊:“沈、沈流飞?你没死!” 第162章 夜幕之绊(5)   臧一丰不认识改头换貌之后的沈流飞,沈流飞却认识他。他的目光涣散地在接待室里梭巡,从隋弘到陶龙跃,最后陡然汇聚在臧一丰的脸上。   见到沈流飞就一切好办了,谢岚山不会再流离在外了,陶龙跃大感欣喜,冲上去就要给来人一个热烈拥抱:“沈老师,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面对扑面而来的陶龙跃,沈流飞往后避退了一步,只是相当冷淡地点了点头。他的记忆确实恢复了一些,但眼前时时闪回的画面仍瞧不真切,好像覆在薄霜之下、隐在浓雾之中,对这个热情似火的小陶队长也依然陌生。   沈流飞倒是惯常的冷淡克制,陶龙跃没觉出异常来,及时止刹脚步,挠了挠头说:“阿岚……谢岚山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   只有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流飞的眼睛才一刹有了光亮,那光亮似是只有一点点,却仿佛摇曳的金色裙衩,特别漂亮。   到底只是被请来协助破案的,臧一丰既然打定了主意不配合,便是隋弘也拿他没法子。他从没这么扬眉吐气地让一群公安接连吃瘪,心旌荡漾到了极点,在小陶队长的怒目而视下,大摇大摆地就走出了汉海市局。   刚刚走出一条街的路程,臧一丰就意识到有人跟踪自己。   他在道上混过,还算有点警觉性,所以他佯作观瞻路边橱窗,小心翼翼地四下一番张望,却发现,好像又没有人。   没人心里也不安定,他把外套裹得紧些,加紧脚步,一溜小跑,回到家里。   开门进屋,一只鼓囊囊的背包就搁在大门边上。   被请进市局前,臧一丰跟阿夏打听了一些消息,知道谢岚山跟她还有联系。所以他早早订了火车票,收拾了行李,生怕市局的人再纠缠不放,一进家门就提包囊,屁股都没往凳子上搁一下,又扭头匆匆走了。   节后街上人少,走在幽静的巷子里,臧一丰再次留意到有人跟踪自己。来人似乎也没有避着他的心思,脚步的轻重急缓完全随了他本人,臧一丰心寒胆落,知道准是摊上麻烦了。   加大步伐,往前急匆匆地奔上几步,臧一丰往巷口右侧一闪身,然后冲追上来的跟踪者猛扑出去。   沈流飞动作迅疾,侧身一避,就让臧一丰扑了个空。   “你干嘛跟踪我?”臧一丰惯于逞强斗狠,一下扑空还不罢休,有攥起拳头朝沈流飞挥了过去。他想,对待这种来意不明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在武力上碾压,再在精神上制服。   臧一丰抡圆了胳膊砸出一拳,见对方成功躲闪又出第二招,他一拳更比一拳凶悍,但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沈老师居然是近身格斗的高手。   轻松躲过来拳,沈流飞趁空档一抬手,旋扭住臧一丰的手腕,将手肘抬高后勒,一下就锁住了他的喉咙。   沈流飞将人压制在布满湿滑青苔的墙面上,附在臧一丰的耳边,很是客气地说了一声:“我们可以继续这种无聊的打斗游戏,也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颈部被勒,臧一丰知道自己全无胜算,只能点头。   沈流飞睨眼看了看被扔在一边的旅行包,问对方:“你要出远门吗?”   臧一丰甩了甩被扭痛的胳膊,心里不痛快又忌惮对方再次出手,只能不情不愿地回答:“我要去找一个朋友。”   沈流飞问:“谢岚山?”   见对方瞠目一惊,便很体贴地释疑道:“刚刚公安就查了你订的火车票,你既然要去中缅边境,多半就是去找那儿的谢岚山吧。”   “他、他一个通缉犯,我一个小流氓,”臧一丰结结巴巴,矢口就赖,“虽然是萍水相逢认识了一场,但也犯不上特意跑那么远去找他吧。”   “找谢岚山当日犯不上,”沈流飞眉头一簇,神色陡然严肃起来,“但如果你找的人是叶深呢?”   臧一丰没想到自己最深藏的秘密就这么被人揭开了,像被一下攫住了七寸的蛇,愣住了,不赖了。   沈流飞淡淡说下去:“我知道你一早就认出了现在的谢岚山就是当年的叶深。我也知道,你认为他杀害了你的女朋友,卓甜。”   臧一丰从惊愕状态中活转过来,情绪一下被点燃了:“不是我认为,他就是杀人凶手!就是变态!”   确实够变态的。资料上显示,卓甜报案后叶深根本没有逃跑,警方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就衣着鲜亮地坐在窗边。满地都是血,满身也是血,只有月光皎洁如初,倾洒在他的长发上,他无比陶醉地抚摸观赏着手中一块血淋淋的人皮,不慌不忙面对所有拿枪对着他的公安,微笑着说,我等你们很久了。   他的家中找出不止一块人类的皮肤组织,他像是具有某种邪恶的收藏癖。   而他被抓时手上拿着的那块,正是卓甜的皮肤。   叶深对其余的人皮没作任何交待,却对两桩案子供认不讳。他承认自己是十多年前一场灭门血案的凶手,也承认自己杀害了年轻女孩卓甜。   经调查,他的确少年时就与被灭门的那家人毗邻而居,而那场灭门案的相关细节他都能复述得毫厘不差,甚至其中一些连承办警官都说不了那么详细。而现场搜出了凶器,刀柄上清清楚楚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口供物证俱在,案子破得非常轻松。   沈流飞问对方:“你们见过面吗?”   臧一丰回答:“我没见过他,他也不认识我。但是阿甜那阵子跟失心疯般对他着了迷,每天都会跟我说起她认识了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我偷偷跟踪过她几次,才见到了叶深。”   “有魅力?”听来不止是出众皮相带来的魅力,沈流飞问,“怎么说。”   “阿甜说他不爱女人却非常敬重女人,他说女人是美,是善,是孕育果实的春之花,他说只是有些女人对自己的能力毫不自知,任凭自己深陷暴力或者毒品而不敢反抗、不懂逃脱,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他要拯救这些女人,释放她们与生俱来的善与美,阿甜完全被这种莫名其妙的逻辑给迷倒了,甚至还想过要跟我分手,哪知道这人根本就是一个变态!”   沈流飞陷入沉思,谢岚山破案时偶或冒出的“以恶制恶”的逻辑,似乎有了出处。   “我出狱以后就去打听叶深的下落,说他已经被枪毙了,而且枪毙前自愿将遗体捐献给医疗卫生单位。他本来就是孤儿,也没个家属收殓尸体,我也一直就以为他是真的被枪毙了,没想到某天居然让我在新闻里看到了他,好像是破获了一个游艇绑架案、救了一船的女高中生……我本来以为只是长得相像,毕竟中国十几亿人口,亿万挑一的概率还是有可能的。但当我不放心前来确认,与他亲眼打个照面之后,我就确认了,他就是那个十四岁就犯下杀人血案的变态,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这双眼睛,那么傲慢,那么轻佻……”   这话沈流飞表示同意。血海深仇使人目光锋锐,嗅觉灵敏,他也是第一眼就从谢岚山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叶深的痕迹,那种睥睨众生的傲慢与游戏人间的轻佻,舍他其谁。   “后来我就留在了汉海,故意在市局附近犯点小事儿,就为了被逮进去,可以近距离地跟他接触来佐证我的判断。结果没多久他就被通缉了,我在市局的拘留室几进几出,都跟里头那个小梁警官混熟了,隐约听他提过一句‘记忆移植’,至此我完全确定了,我一开始的判断没有出错,这人就是叶深。”说到这里,臧一丰痛苦地掩面而泣,“凭什么让一个血债累累的杀人犯获得重生的机会?还摇身一变成了人民英雄?我的阿甜呢,我的阿甜孤零零地躺在地下,都不知道被他弃尸在了哪里……”   沈流飞对这男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待他发泄了个酣畅淋漓,才淡声说:“卓甜报警后当地公安迅速出警,叶深并没有足够多的处理尸体的时间,而后警方找遍了他家附近所有可能的弃尸地,都一无所获。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卓甜并不是被杀害后碎尸弃尸,而是她自己离开了?”   “怎么可能?”臧一丰红着眼睛嘶吼,“就算一开始要躲藏,要逃命,可后来警察都来了她为什么还要一个人闷声不响地离开?”   “这就要问你了?”沈流飞以一双锐利眼睛攫住对方,“卓甜她……吸毒么?”   “她、她不吸毒!”臧一丰一惊,慌忙否认。   “我托人查过你的资料,我这儿掌握的信息甚至比警方更多,你们同居这么长时间,你既贩又吸,卓甜她是不是也跟着你一起吸毒?”   “是又怎么样!”臧一丰见狡赖不得,索性承认,“瘾君子就活该被杀吗?”   “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因为贩毒被警方控制了,你没有供出你的女朋友,不表示警方不会追查到她的身上。我有一个推测,她因为也参与了贩毒的事情,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在警方面前露面,只能选择报案后失踪。”   臧一丰下意识地就要维护卓甜,恶声恶气地说:“你这个推测毫无根据!你这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   沈流飞说:“我的根据是卓甜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不在叶深所在的城市,而是在千里之外的泰缅边境。她被弃尸在一个万人坑里,里面所有的女性尸体都是那里红灯区的妓女,那些年轻女性或是被拐卖的、或是因为某些原因自己出卖自己……”   臧一丰的神色明显变得古怪,他一口接连一口地空咽着唾沫,眼珠左右胡乱瞥动。这种负面的、微妙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沈流飞的眼睛。   沈流飞微眯了眼睛,循着自己的思路接着问下去:“既然你们是一对毒鸳鸯,那你们是否曾经讨论过,迫于毒资压力与国内越来越严峻的缉毒环境,或许可以去金三角那边以贩养吸?”   像被一口唾沫哽住了喉咙,臧一丰极,最后才叹了口气,十分黯然地点了点头:“出事之前,我们确实这么商量过。”   很快他又一次拔高音量,愤怒地挥拳咆哮:“那又怎么样?就算阿甜最后是死在了缅甸,也不表示他可以对她施虐,他为什么放了她那么多血,他为什么剥了她一块皮肤?他为什么又要承认自己杀人呢?你能想象这个变态是多么狂妄自大么,警察来了他都没有逃跑,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既然卓甜不曾死在他的手上,叶深又为什么要承担下不是他所为的这起命案呢?   沈流飞思索良久也没有找到合情合理的答案,臧一丰的困惑也是他的困惑,许久他才慢慢开口:“我想他可能并没有杀害那些被他剥下一块皮肤的女人,他真正的目的是拯救她们。如果卓甜没有在金三角出卖自己,兴许她跟第一起灭门案里那个失踪的、常年遭遇暴力与侮辱却不敢反抗的年轻母亲一样,现在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   臧一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凭什么那么确信?”   沈流飞平静注视着对方:“就凭我就是那起灭门案的幸存者,我是那个年轻母亲的儿子。”   臧一丰保持着瞠目结舌、手抖体僵的姿态良久未变,最终连他自己都糊涂了,只是反复低低自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不信就带我去找到他,我来证明给你看。”   臧一丰最后表示,谢岚山为了找穆昆复仇,跟我一个叫阿夏的老相好有过联系。阿夏跟T姐混过,对那边贩毒吸毒人员的情况还算了解,他可以问问她,谢岚山可能的藏身之处。 第163章 夜幕之绊(6)   黄昏向晚时分,谢岚山独自坐在饭桌前,桌上空无一物,没一盘菜没一杯水,桌角被磨损出岁月的斑驳痕迹,桌形四四方方。   夜色下沉得快,最后一缕霞光从窗外溜进来,笼罩在他的脸上。   这是阿夏告诉他的地方。每座城市好像都会有一处警察管不着的盲角,许多瘾君子在这里栖居,像菌丝在这里繁衍生霉。   身体沉重到了极处,仿佛被一注滚烫的铅水从头颅灌倒了脚底,不知是沁满了汗水还是眼泪,谢岚山的脸水淋淋的,额发也是湿的。再次撕裂的伤口还未得到处理,他仍在发烧,烧得还很厉害。   谢岚山木然望着前方,而前方空无一物。   盲眼小女孩的一声“好人”触痛了他的软肋,这两个字一直在脑海中如流沙般蜗旋,他试图与之抗衡,却感到自己被不断地强蛮拉扯,苦不堪言。   一寸,两寸,光线在慢慢后移,如同残余的火苗在炉膛子里苟延残喘,又是一寸,两寸,屋子里终于只剩下黑暗。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令人绝望的黑暗,然而抬起沉重眼皮的瞬间,眼前突然迸发出一道强光,光线发散如万千银线,他在这片光芒中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或者说,就是他自己。   谢岚山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这个男人面对面相视,有一瞬间,他认为自己不是烧糊涂了就是真的快疯了,眼前所见不过是一片幻景。   然而千真万确的,此刻他就坐在他的身前——谢岚山坐在谢岚山的身前。   谢岚山湿发垂肩,白衬衫上布着血污与灰垢,整个人狼狈不堪。而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警服,警帽下是利索短发与深长双眼,他的眼神既坚毅又温柔,他的面容被这层渐趋柔和的白光轻笼,圣洁得像个菩萨。   为这种戏谑式的对峙场景感到好笑,谢岚山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对方回他道:“是我。”   谢岚山凑近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双掌合十,像个无助的稚子般乞求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而我又是谁呢?”   对方微微一笑:“我不就是你么。”   “不是,你不是……”谢岚山惶惶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们说我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定义中,善与恶天各一方,英雄与小人从来不是同义词。   对缉毒警谢岚山来说,如果没有那场致命的意外,他本该顺利完成任务,以英雄的姿态高歌凯旋;如果没有那个荒诞的手术,他也当以烈士之名归还故土,他的骨灰盒上会盖着鲜红的国旗,他的墓前摆着松枝与鲜花,若干年后,人们仍将以九曲柔肠思之念之,以声情并茂歌之颂之。   而对死刑犯叶深来说,一个血案累累的杀人者,他本该感到十足的庆幸,他因这场手术偷生于死刑,从而获得了一个特警的一切能力,他完全可以凭借这样的智慧与身手逍遥法外。   可他依然感到痛苦。   这个男人温柔地注视着他,坚定地告诉他:“那就遵从你的本心。”   本心是什么?谢岚山试着想了一下,然后就摇头不迭,梦呓般喃喃自语:“但是……太痛苦了……”   以一种懵懂又怯懦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谢岚山流下一行眼泪,他是真的不明白,又如此迫切地想求个明白,他问他:“你不觉得太苦了吗……你的付出没有人记得,你的牺牲被视为理所当然,你负重前行于一条如此孤独的道路,不被理解也不能埋怨……当个好人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对方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心,只是微笑:“可这不就是我们的宿命么。”   谢岚山微微皱眉,满眼茫然与不解。   “从我们一声啼哭脱胎于母体,到临终归于尘土,人生的起点和终点不都是这样么,孤独、无助、不被理解、无法选择……而连结这两者的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活,大概也是相同的营营碌碌。”谢岚山看见对方眼含笑意,向自己递来了一只手掌,他说,我选择以这个不与人同的方式活一场,是我对生命最崇高的致敬。   群魔乱蹿的黑暗中乍然浮现一道光亮,那些关于这个缉毒警察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他便也伸出手,试着去触碰这个幻象。   我们生来孤独,最终凌驾孤独。   我们生来利己,最终突破自己。   我们洞悉人性最卑琐阴险的恶,最终越过深渊,共襄善的盛举。   无我原非你,谢岚山轻轻闭上眼睛,似乎真的感受到了肌肤触碰的微热。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他,以他的名字呼喊他:“谢岚山!”   沈流飞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宛若两簇复燃的星火,发出愈加炽盛的光芒。   沈流飞在臧一丰的引路下赶到了这里,本想挨家挨户地寻访调查,可越找越是心急,到最后竟是不管不顾地大喊出声。   谢岚山听见了,循声出门,面向两个为他而来的男人。   臧一丰站定在自己的仇人身前,撇了先前的假模假式,他开门见山,冷冰冰地盯视着他:“我是卓甜的男朋友。”   “我记得她。”谢岚山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辩解,他缓步走向臧一丰,然后屈膝跪在了他的身前。   两个男人同时瞠目一惊。这个猝不及防的下跪动作就是承认了自己叶深的身份。臧一丰怒从心起,飞起一脚就踹在了谢岚山受伤的肩膀上,伤口复又坼裂,一片血色洇出了薄薄衬衣。   被人一脚踹倒,谢岚山也不作声,又忍痛爬了起来,在男人面前跪直了身体。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凭什么这么对她,不是你,她兴许就不会死!”臧一丰连杀他的心都有过,又怎会放过眼下这个为卓甜报仇的好机会,他再次朝谢岚山踹出一脚,将他踹倒之后又重重踏在了他的胃部,狠狠以脚底板碾压了几下。   吐出一口酸水,谢岚山再次爬起来。出于一种自我赎罪的心理,他从头到尾没还手,任由臧一丰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每一拳、每一脚对方都未留余力,但谢岚山不觉痛苦,反倒痛快。   沈流飞对这个男人观感复杂,他静立在一边,没有插手阻拦。他看着他,看着他被一次次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始终保持着垂首下跪的姿势,看着他的口角破出一道口子,渗出一绺凄艳的血线。   那些共有的记忆正在复苏。   沈流飞漆黑的眼底像燃着两簇火苗,渐渐冲破酩酊朦胧的状态,到最后情至酣时,通明如昼。   “我打死你!我打死——”   “够了吧。”谢岚山依然垂首跪在地上,忽地双手合十,将臧一丰再次砸向他脸面的拳头牢牢夹住。他慢慢抬起头,冲对方挑眉一笑,极致的狼狈中还显出风情与花哨,“打人不打脸,我这么帅,你怎么舍得下手。”   沈流飞被这幕逗得嘴角一扬,他知道,他的记忆回来了,他的谢岚山也回来了。   此刻的谢岚山清醒自知,反将臧一丰一把摔倒在地。趁对方爬起之前,他以绝对的优势将臧一丰钳制在自己身下,却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允诺:“先别打了,算我欠你的,等我任务完成后一并还给你。”   这眼神与他们先前相处时判若两人,明亮、热忱又坚定。臧一丰被这眼神震慑住了,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松了手,谢岚山摇摇晃晃站起来,抬手擦了擦嘴边血迹,又踉跄着走向不远处的沈流飞。   来到对方身前,他低头往前一靠,以额头抵住对方的肩膀,轻声喊他:“小沈哥哥。”   沈流飞抬起手,抚在谢岚山的后背上,然后手下施加力道,将他完完整整拥入怀中。   这样温暖有力的拥抱令他终于心安,谢岚山闭上眼睛,轻声重复:“我想当个好人……”   我想当个好人。 第164章 归来(1)   在一个雨丝斜飞的春日傍晚,谢岚山再次回到了金三角。   曾经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如今已难觅踪迹,这地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了。穆昆集团被剿灭之后,金三角的各方政府都明令禁止罂粟种植,老挝率先开始投入建设,由政府派遣国防军部队驻扎特区,各种“毒品替代经济”也应运而生。   然而金三角依然是世界最大的毒源地,当地人仍难改吸食毒品的习惯,传统毒品与新型毒品共生于此,湄公河沿岸地下制冰工厂林立,稍一松懈海洛因也将死灰复燃。   因此,毗邻金三角的汉南省,就担负着堵源截流的重任,就是将毒品拒之国门外的最重要的关卡。   夕阳下,金龙山蜿蜒如龙,湄公河殷红如血,香蕉林绵延万亩,木棉树挺立千株,谢岚山久久眺望着这片美丽风景,然后闭起眼睛,感到口壅耳塞,心惊肉跳。   六年卧底岁月,峥嵘一梦。   谢岚山太了解穆昆以及他的手下们喜欢混迹在金三角的哪些地方,他被穆昆抓走的时候就见过其中的某几张脸孔,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每一张都面目可憎,可憎到令人难忘。   经过几天的追踪调查,谢岚山顺利找到其中一个,他小心跟踪这个人到了个无人的地方,然后以武力压制,将他的胳膊反扭抵在墙上。   谢岚山交给那个毒贩一个U盘,说你拿这个回去交给穆昆,他一定会重重赏你,但如果你不给他,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弄死你。   很快,穆昆就从手下那里收到了U盘,里头是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一屋子的红冰还有他朝思暮想的谢岚山。   谢岚山手边就放着一包。他取出一些剔透如紫水晶的结晶体,以修长五指将它们缓慢揉碎,然后微笑着松了松手,那些紫红色的粉末就一点点从他指间泻下来,画面很是诡艳。   一小部分红冰是从市面上收缴的,但更多的是臧一丰自制的假货,反正视频外的穆昆不可能单凭肉眼区分。镜头里谢岚山脸上笑意加深:“我怎么说也是蓝狐的队员,对自己的队友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真不巧,池晋从你那儿劫走的红冰,现在都在我的手上。”   那个活该炸成灰的畜生!穆昆在心里暗骂池晋,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对方可能藏货的地方,然而回回无功而返。   “这批货对你来说至少值70个亿,对无意当个毒贩子的我来说却是一文不值,所以我要拿它跟你换笔钱。那些该死的公安还在通缉我,我必须尽快逃到国外去。”   为了引穆昆上钩,B级通缉令还未撤销,谢岚山依然在追逃的名单上。   这段短视频的最后,谢岚山报出了一个卫星电话号码,又极尽勾人地对穆昆笑了笑,说,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池晋的破片手雷没有炸死穆昆,却也伤他很重。尽管在爆炸发生前,穆昆迅速抓了个手下挡在身前,但他的伤情依然不容乐观,连结左臂的半边身子除了烧伤、燎伤还有更惨烈的撕脱伤。回到缅甸之后,他先后做了三次手术。   给谢岚山打去卫星视频电话的时候,穆昆正在清创换药,医生以碘伏清洁他上肢的创面,准备之后覆盖上洁净的纱布。   伤口换药时的剧痛令他汗下如雨,穆昆仰靠在丝绒铺就的榻榻米上,等着视频那头的谢岚山露面。电话接通了,突然出现于画面中的谢岚山令他眼眸狠狠一亮,甚至忘记了自己半边身体清创时的疼痛,挣扎着就要从榻上坐起来。   一改上一个视频里的风情花哨,谢岚山剪短了头发,大方暴露出俊美清晰的面部线条与一脸青青紫紫的淤伤。他对着镜头盘膝而坐,一只手拿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只刻了一半的木头小象,他的脚边撒落着一些白花花的木屑,大片的像指甲盖儿,小片的像鱼鳞。他抬眼注视镜头时神情平静,静得无一丝一毫的起伏波澜,整个人内敛又克制。   这人在他身边卧底那些年,比谁都拼命,也就经常受伤。穆昆记得谢岚山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里,带着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痕,静静雕着手里的木头。   这一瞬间,穆昆感到非常恍惚,好像他认识的那个阿岚又回来了。   穆昆半裸上身,谢岚山看见了他受伤的上肢,裂伤的创面还未痊愈,红白相间的血肉看得一清二楚。   “我还记得你被关诺钦的手下伏击那次,也受了伤。”谢岚山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叙起旧来,他淡眉淡眼地说,“在泰缅边境的树林里,我对你说,我一定带你走出去。”   连着几日的细雨已经停歇了,窗外雾气弥漫,绿植茂密,风一过,就抖落一地密集的水珠,更把这地方衬得仙境一般。谢岚山寡淡的面容与神态彻底唤醒了一段往事,穆昆想起谢岚山如何替自己吮出腿上的毒液,又是如何在那个同样潮湿的夜晚背着他前行。   他半开玩笑地说要在他身上纹上自己的名姓,而最后他与他双手交握,一诺千金地回了一句,生死之交。   接踵而至的回忆令穆昆更觉恍惚与痛苦,甚至超过了脱皮换肉所带来的痛苦,他抬手盖住了自己的脸,乞求般低声道:“你别装作你是他,你又不是他……你不是他……”   谢岚山以一种悲悯沉默的目光静静注视目光半晌,忽地轻笑出声,眼神一刹变了,又变得飘飘荡荡,往死里招人。他丢掉手里的木头小象,以小刻刀的刀背轻轻刮过自己鲜红妩媚的唇角,微笑着说:“好吧,我们来谈点正经的。”   他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切换,如此游刃有余,穆昆重伤之下神思不清,几乎都快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缉毒警还是杀人犯了。   “70亿的红冰,我只要1个亿的钻石,不算太贪吧。”谢岚山挪动镜头,向穆昆展示了停在自己屋子外的直升机,然后移回镜头,继续说下去,“我用你的一些红冰租了这架直升机,等跟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后,我就会远走高飞,不会再以谢岚山的身份在你面前碍眼。”   “1个亿的钻石,你怎么就认定了我一下就能拿出来?”换药的医生下手重了些,穆昆疼得龇牙轻哼,扭头怒瞪了对方一眼,又对镜头里的谢岚山冷冷一笑,“再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跟你做这个交易?”   “ 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谢岚山佯作嗔怪状地挑了挑眉,继而轻笑说,“你不说我是你梦寐以求的皇后么,拿这点钻石讨你皇后的欢心,又怎么了?”   忽然间,他再次完全收敛笑容,冲着镜头煞有介事地递出手掌,认真道:“我们是兄弟,是生死之交。”   一旦进入一个缉毒警的状态,不但说话时的神态,好像连声音都变了,那分明木讷的模样却分外销魂。穆昆简直中了蛊,几乎情不自禁地说:“你何必逃到国外去,还不如回到我的身边。”   这人的殷切既好笑又可怜,谢岚山再次改变这种冷硬木然的状态,眼波袅然流转,只说:“碰头的地方我来定,时间由你来挑。公平一些。”   约定碰面的地点正毗邻老挝第三军区。由于老挝成立了金三角经济特区,所以特意在这里驻扎了一座营区,并令一位名为扎西卡的上校进行治安管控。   关诺钦能在短时间内接管穆昆的地盘,很显然对三国高层都没少打点,拔出康泰这根萝卜也带出了一些泥,他背后的上层官员也大多倒台了,而老挝这边,据说他打点就是扎西卡。   扎西卡既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穆昆笼络,也因常年包庇涉毒份子,与中国方面多有龃龉。   理论上中立的第三方,穆昆不敢擅自在这里行动,中国的特警也没有管辖授权,双方都更放心。   “你要是怕死,也不必亲自跟我交易,派你的手下带着钻石来就行了,毕竟——”挂断视频电话前,谢岚山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我是兵,你是匪。   一直久候于屋外的汤靖兰推门而入,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这是关诺钦的外孙女娜伽,圆脸圆眼,睫毛又密又长,顶着一头如羔羊绒般天然的卷毛,还挺漂亮。穆昆养着她,就是为了制衡关诺钦的残部。   见榻上的男人良久沉思不语,汤靖兰窥测出他的想法,便将小女孩打发去花园里玩耍,出声提醒:“谢岚山提出这个交易显然是另有目的,我不相信他。”   药已经换好了,创面也覆盖包扎上了洁净的纱布,但穆昆壮硕的肌肉仍因疼痛不断抽搐,他眼睛里的幽光忽明忽灭,眼神寒冽如漆黑夜幕中的一钩瘦月。   “从刘明放他那个局长父亲的手机里监听到,蓝狐队长隋弘现在就在缅甸,很显然他们想让谢岚山以这一吨冰毒引你上钩。”任凭她怎么劝说对方就是不开口,汤靖兰有些急了,艳丽的面孔微微变形,“那条蓝狐队里的小狼狗让你吃得亏还不够大么,还要再以身犯险一次?”   “你过来。”呼哧喘气半晌,穆昆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不少,到底是个伤患。   “贪心不足蛇吞象,难道那些红冰比我们的事业、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女人俯身靠近榻上的男人,然而毫无征兆的,对方勃然怒起,拿起医生尚未收走的一把医疗剪刀,朝她的脸狠戳下去。   汤靖兰躲闪不及,脸被划下一道深长口子,瞬间血流如注。   女人惊叫出声,转身想逃,结果又被男人一把揪住了头发。   “你个蠢货,真以为我在乎那70亿的红冰?”负伤的野兽最是疯狂,穆昆将汤靖兰拽到身前,他垂目附在她耳边,一脸狰狞地低吼,“我从头到尾都只要谢岚山一个人。”   说话间,一个手下推门进屋,穆昆松了手,眼皮懒洋洋地合起:“如果不是我想要的消息,就别说了,我会宰了你。”   然而对方带来正是他想要的消息。   通过监听刘焱波的手机,他知道蓝狐的队长隋弘已经悄然来到缅甸,然而他没有急着部署如何,而是去了缅甸东部一个叫孟掸的小村庄。   穆昆派出大量手下打听隋队长在孟掸的行踪,终于打探出来,这位蓝狐队长每年都会到这里的一座寺庙来参拜。   佛国缅甸,大小寺庙数以千计,这座寺庙位于山顶,山不算高,但也因此香客稀少,以至于这寺庙跟荒庙没多大差别,终年看着灰扑扑的,也一贯没什么香火。   除了一些老迈佝偻的和尚,就只有一座孤伶残破的佛塔,千百年来,默然面向北边的中国。   一个特警队队长不太可能信佛,即使信佛也犯不上偷偷摸摸来这种破庙里拜佛,穆昆猜想,他的阿岚一定就埋在那里。 第165章 归来(2)   谢岚山提了几个碰头的地方,反正都在老挝第三军区里面,穆昆欣然同意,最后选定了一家小酒馆。   蓝狐队员已埋伏在酒馆附近,他的计划环环相扣,第一环就是一旦穆昆露面,就由蓝狐队员狙击或者强攻将其拿下。   他相信前来赴约的一定会是穆昆本人,这人不可能舍下那份对谢岚山的古怪情愫。   穆昆确实准时准点地赴约来了,前前后后统共来了三辆黑色的防弹越野车,直接停在了酒馆门口,车门一开,先下来一个一头卷毛的小姑娘,穆昆随后下车,一把就将她抱过了头顶。   三辆防弹越野车都停在门外,车上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毒贩,把守住了酒馆大门,还有人坐在车上,似乎另有安排。穆昆面带慈爱笑容,独自抱着女孩走进酒馆。   选定这个地方,自然有他的考量。   春光晴暖的大白天,能容狙击手藏身的地方本就不多,受包括环境在内的多方面因素制约,留下的狙击角度非常有限。如此意料之中的,蓝狐方面失去了狙击与强攻的可能。这人既残忍又狡猾,他完全不介意让一个七岁女孩当他的活靶子与替死鬼。   为免打草惊蛇,酒馆没有清场,三五青年围坐吧台,一位黑人女歌手正在低吟浅唱。   谢岚山先穆昆一步到了酒馆,就坐在窗边。他没卷袖子没开衣襟,一板一眼地穿着一件白衬衣与一条黑色休闲裤。阳光乱蓬蓬的,照射在他低眉垂目的侧脸上。他似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之中,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质朴纯净的气质。   穆昆默默注视谢岚山片刻,才放下臂膀上的小姑娘,朝他走过去,霍地坐在了他的身前。   谢岚山闻声抬头,看见跟在穆昆身边的小姑娘,皱了一下眉头。   这小姑娘比防弹衣还可靠,穆昆深以为然。他用动作示意娜伽站到窗口去,柔声细语地哄她说:“你就站在这里,为叔叔唱一首歌,好么。”   小姑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就丧生于这个男人的阴谋之下,甚至真把他当了亲叔叔,立马带上一脸甜笑,乖巧地站在了窗边,放声而唱。   童音如此清脆婉转,穆昆微笑着替女孩儿鼓掌击节,似乎也对扮演“好叔叔”这个角色乐在其中。   目光落定在女孩儿身上,穆昆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却对面前的谢岚山说:“让我搜身。你应该不想让这么点大的小女孩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吧。”   谢岚山轻叹一口气,站起身,冲穆昆摊开双臂。   “背过去。”   酒馆里寥寥几位客人盯着他们看,谢岚山顺从地背过去。   穆昆起身来到谢岚山身后,开始认真搜身,巨细靡遗。   隔着薄薄衣料,他的手指抚摸过他紧实的身体,由肩膀、胁下,摸至劲瘦的腰与窄小的胯。穆昆跪地确认谢岚山的裤腿里没有藏着枪械,几乎把脸贴在他的臀部上。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肖想这具身体。他试图从这个人身上确认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眼神、动作、甚至语调、气味,哪怕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都令他痴迷,亦令他痛苦。   然而很快,穆昆就搜出了一个监听器,还有一枚破片手雷,跟当时池晋藏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你们中国人就喜欢同归于尽这套么?”穆昆笑着把监听器连同手雷一并掷在桌上,酒馆里那几个青年看见了,慌张叫喊着逃了出去。   只有窗边的小姑娘不识这要命的玩意儿,唱罢一首没腔没调的歌儿,还笑盈盈地回头问穆昆:“叔叔,好听么?”   “好听,再给叔叔唱一首。”穆昆冲女孩儿展齿一笑,回头又异常愤怒地质问谢岚山,“他们这么利用你、误会你、伤害你,你居然还愿意为他们去死?!”   “我不是为他们,我是要你死。”谢岚山重新坐回对方身前,被揭穿了也不慌张,只淡淡说,“我说过,我是兵,你是匪。”   穆昆又为谢岚山这副熟悉而认真的神态晃了晃神,旋即他啪啪地鼓起掌来,大声笑说:“真好,这招我也学会了。”   他的目光往窗外一指,说下去:“外头这三辆车上我全装满了烈性炸药,只要你敢轻举妄动或者试图跟我同归于尽,方圆数百米都会被夷为平地,你、我还有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炸成肉沫……”这个男人真的疯了,他低下头,红着眼,冲着桌上那个监听器怪声笑道,“隋队长,我不知道你们政府施向老挝施加了什么压力,居然能准许你们的特警在他们的营区抓人。但我知道蓝狐剩下那半也来了,现在肯定就埋伏在门外,难道你连这剩下的一半都不想留住么。”   守候在外的隋弘变了脸色,他与队员们对视一眼,做了个往后撤离的手势。   紧接着,穆昆就洋洋洒洒地跟谢岚山扯了一通古巴的导弹危机,他说,肯尼迪与赫鲁晓夫拼的就是谁更狠,谁更疯,谁更不要命。一百多年前的世界性危机与而今的情况庶几相同,他倘使敢把老挝军方的一整个营区给炸了,那就是逼着老挝清缴他的老巢,跟自掘坟墓没两样。   “你还真是够疯的。”谢岚山瞠目一惊,很快就恢复镇静,冷笑一声。   “间歇性地疯一疯,为你……不,不是……”穆昆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面露痛苦之色,“不是为你,是为我的阿岚。”   穆昆抄起一只酒瓶,将桌上的监听器一下拍碎——   一阵尖锐的噪音传出监听设备,缓慢向安全距离撤退的隋弘就再也无法判断酒馆内的情势了。   接着,穆昆又逼视着谢岚山的眼睛,冷声说:“你身上肯定还有定位追踪器,给我取出来。”   谢岚山一撩左手袖子,取了把餐刀,直接将那小小的GPS芯片从肉里剜了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把碰面地点定在这里么?”穆昆看似非常满意,他以枪逼迫谢岚山站起来,然后用准备好的麻绳将他的双手捆在了身后。示意对方按照自己说的路线前行,他说,“战争与金三角地区的人民同在,所以这地方的酒馆都是地下室连结地下通道的。”   多带个人在身边自然碍手碍脚,他们撇下那个小姑娘,从地下通道出去,然后坐上一辆早已停在这里的轿车。   “我们这是去哪里?”坐在副驾驶座上,谢岚山皱眉问出一声,忽又笑起来。他轻轻舔弄嘴角,又以舌尖一粒一粒擦过自己的洁白牙齿,“二人世界,也挺好。”   这个男人与他的阿岚原本差异只在秋毫之末,这一下便隔了万里远。见不得对方这般轻佻不正经的样子,穆昆眼神陡然一暗,挥拳将谢岚山击晕过去。   看了眼倚靠在车门边昏睡不醒的男人,穆昆发动了引擎,在蓝狐队员追击过来之前,疾驰离去。   他轻声地对身边人说,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埋骨在什么地方吗。   距孟掸大概有四个小时的车程,谢岚山中途昏昏沉沉地小梦了一场,梦见这次任务之前,沈流飞对他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不准动与穆昆同归于尽的心思。   这话他跟他说了很多遍,在他再说这遍之前,谢岚山确实这么想过。   他已经向彭怀礼求证过,门徒就是老谢,其实是与不是都没什么干系了,他从没像此刻这般确定过,他想当个好人、当个好警察,并不是为了任何人。   大概是为了驱赶残留的冬天,热气流一阵一阵地来,雨就没完没了地下。窗外雨声砰砰,倒有了几分助性的意思,两个男人在床上胶黏在一起,缠绵地接吻与性交,交换着彼此的体液,呼吸着对方的气息。   以谢岚山埋骨的地方诱穆昆入陷阱,实则是沈流飞的计划。两人重逢后,谢岚山跟他诉说自己被穆昆绑走那几天的遭遇,说穆昆想找到谢岚山埋骨的地方,要在那里了结他的性命。   这话说来实在荒诞,谢岚山自己也不确定这个计划会不会奏效,只边呻吟,边问伏于自己身上的沈流飞:“你为什么会那么确定,他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谢……找到我呢?”   “为什么不会呢,”沈流飞下头正插在谢岚山体内,他改变节奏,由狂暴的抽插变为轻缓的律动,他密密轻吻他的眼睛、鼻梁与嘴唇,“那些差点遗忘你的日子让我意识到一件事情,像渴望光明那样渴望你,这是只要爱上你的人都有的本能。”   其实梦到了这里,谢岚山就醒了。料到可能会遇上这样的情况,他来之前把一把小刀片藏在了袖口里,成功躲过了穆昆的搜身。   谢岚山仍佯作昏睡状,小心翼翼地将刀片从袖口处取了出来,又更小心地开始割绳子。   才割了一半,忽地感知到车停了下来,有一丛阴影向他靠近,然后停在了距他脸孔非常近的地方。   近到他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由缓入急,好像陷入一种唐突的痛苦中。   穆昆盯着谢岚山看了良久,这张脸令他痛苦却也令他眷恋,他在压抑不住自己情感的时候,拍了拍谢岚山的脸,将他喊醒。   谢岚山从假寐中睁开眼,与咫尺相距的穆昆平静对望,他看见这个男人眼底一片潮湿,仿佛刚为他掉过几滴热乎乎的泪。   一见对方醒来,穆昆的眼神与声音都冷下去,他说,到了。 第166章 归来(3)   真真假假局中局,迷迷离离连环计,直到踏进山顶小寺的寺门之前,一切都依谢岚山与沈流飞设想的进行着。   然而他们都没料到,穆昆派手下荷枪实弹地把守住了寺庙,还把谢岚山的骨灰盒从孤塔旁挖了出来。   情势不妙,谢岚山脸色不禁微微一变。除穆昆外,这里还有十来个的毒贩,一些驻守在庙门外,一些则在经堂里,大约是听从穆昆的授意,他们正逼迫着寺里的和尚坐地诵经,为死去的谢警官超度。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之后,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灰了。谢岚山看见,经堂明柱素洁,光线幽暗,成排的红色圆烛摇曳生光,而那只白底青花的骨灰罐就静静置于这片烛火中央。   四名已经剃了发、穿上深红僧袍的蓝狐队员暂时不能妄动,只能佯作低头,按捺着胸中怒血与袍下的枪,一边跟着别的师父一起念经,一边等待机会。   “你就要死在这里了,没什么想说的?”穆昆拿着枪,指着谢岚山的脑袋,逼着他往庙门前的空地上走。   “你说要我死在那位谢警官的墓前,总得让我看一眼他埋骨的地方吧?”谢岚山试着和穆昆讲价。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既然骨灰罐已经挖了出来,那藏在孤塔旁的那把枪也肯定被穆昆的人缴走了。   这原本是他的B计划,但目前看来,已经行不通了。   “没有这个必要了。”果然,寺门前的空地上,正对一庙诵经超独中的僧人,穆昆拔枪对准了他,“你个肮脏的贱种不配以阿岚的身份活下去,我这就在他面前送你归西。”   满屋的僧人都看见了这一幕,诵经声为此中断了一瞬,穆昆当即发怒吼叫:“别停!念啊,大点声!”   “你在说什么?我不就是阿岚么……”耳边复又梵音阵阵,反正也听不懂,谢岚山被捆着手,正面对着穆昆与他的枪口,一步一步小心后退。   缝在袖口里的小刀片已经快把捆手的绳子割断了,但形势依然严峻。   这里有十来个毒贩,四名伪装成僧人的特警,人数相差还是其次,主要是火力相差甚远,毒贩子里头有近一半是扛着冲锋枪的。隋弘早就部署好了,随时准备直升机运送特警空降强攻,但也得先擒下穆昆将局面控制住,不然少不了要搭上一寺僧人的性命。   谢岚山脸色发白,嘴唇紧抿,倒不全然出于害怕,更多的是恨自己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尽管答应过沈流飞爱惜自己,不与穆昆同归于尽,但白白死在对方枪下,他更不甘心。   “你不是,你别再妄图假装你是!”穆昆举枪指着谢岚山,恶狠狠地盯着他,“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一定会在阿岚面前杀了你……”   穆昆的食指即将扣动扳机,谢岚山额角汗水淌落,喉结不自然地蠕动一下,要不是记得穆昆说过的这番话,也不会设下这个套,故意示弱地让他把自己带来这里。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差了一招。   就在扳机扣下之前,一众绛红僧袍的僧人中突然站起来一个小沙弥,他对穆昆喊了一声:“等一等。”   小沙弥身量不高,细眉小嘴大眼睛,面貌非常清秀,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声音听来也很青嫩。他面对枪口毫无惧色,双掌合十,对着穆昆说下去:   “中文里有句老话,说的是‘获罪于天者,身首异处’;又有话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两句话结合来看,便是说对于那些身首异处的亡者,再怎么祈祷超度也是徒劳的,即便不是徒劳,也难免折损他的福力。”   “身首异处”正是谢岚山目前的情况,他已埋骨地下多年,灵魂思想却附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穆昆不禁恼了:“你这小和尚敢咒他?”   小沙弥轻轻叹息,摇了摇头:“荐拔亡灵,既是为了让亡者离苦得乐,也是为了自己修行善业。小僧没办法也没可能劝阻你不去杀人,倒不如在这人命根尽时,让小僧捧这骨灰盒为其发愿,靠佛力引荐亡者身首复位,也好脱离今生苦海,轮回善道。”   穆昆面露悲色。诵经,超度,发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阿岚,他是真的为他感到伤心。他嘴唇发颤,声音发抖着说:“你把阿岚……把他的骨灰盒捧过来,捧到我的面前来。”   小沙弥双手捧起那只骨灰盒,跨出经堂,朝着两个男人慢慢走过去。   经堂内光线幽暗,在青天白日下,谢岚山才看清楚,这骨灰盒的材质不是金丝楠黑紫檀或者汉白玉,也没有华丽繁复的雕花工艺。   就是一只最普通的青花瓷罐,白泥青釉上绘着的是国画山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即将走到穆昆身前,忽然间,小沙弥将手中的瓷罐朝着谢岚山狠命投掷过去。   啪一声,骨灰罐就碎在了谢岚山脚边,散落一地的雪白骨灰之中,赫然就是他藏在孤塔旁的那把枪。   谢岚山挣脱绳索滚地取枪的时候,穆昆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阿岚!”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那把枪,他只知道他的阿岚散落在地,就要被这山顶的风带走了。   “啊!阿岚!”穆昆疯到了极处,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也不瞄准,只狂吼着朝那沙弥连射几枪。   子弹射入身体,一蓬蓬血雾随之喷出,小沙弥面带微笑,中枪倒地。   抓住这一纵即使的机会,谢岚山取枪在手,他蹙眉眯眼,凝神瞄准了穆昆的头,然后当机立断扣下扳机。   几乎与此同时,意识到不对劲的穆昆扭过身来,也朝他开了枪。   两人同样中枪倒地,穆昆当场被爆头击毙,谢岚山则被子弹打穿了右胸。四名蓝狐特警趁乱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击毙拿着冲锋枪的两名毒贩。   他们个个骁勇,有人中了两枪,仍高昂战魂,与毒贩们血肉互搏。   小沙弥尚存一息,四肢躯体都在抽搐,倒在地上的谢岚山与他互相对视着,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夸大的僧袍浴血后黏贴在了身上,隐隐勾勒出一点女性的曲线。小沙弥朝着谢岚山倒地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染血的手,如兰花般瑟瑟轻颤,她费力地动着嘴唇,一开口就吐出大量鲜血:“你还……记得我吗……”   不比方才那种清净无欲的声线,这气息微弱的说话声好像就是个女声。   伤口不断汩汩往外冒着热血,谢岚山努力辨认这个小沙弥的面孔,屡次试图支起上身又徒劳地跌落下去。他觉得她面熟。   “你是……”谢岚山费力辨认一晌,终于找出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瞠着眼睛,既惊喜又不可置信:“你是……阿妮?”   “阿妮是我的姐姐……”女孩缓缓地眨动眼睛,流着泪微笑,“我就是那个被你救出童妓寨的小女孩。”   谢岚山当然记得那个美丽果敢的女人,他为了救包括她妹妹在内的一寨子童妓险些暴露,而她为了救他的战友,甘之如饴地付出了生命。   当年那个只有九岁的女孩也记得。那个妓寨里,她被一个缅甸高官殴打强暴,那高官年过五旬,又丑又胖,正当她呼天不应的绝望时刻,天上的菩萨好像听见了她的祷告,一个男人从天而降,一枪结果了压在她身上的那个丑陋大胖子。然后他脱下他的外套,跪在她的身前,将赤身裸体又伤痕累累的她温柔小心地包裹起来,仿佛童年过大年时,奶奶用饺子皮裹起一团馅儿。   他一把火了烧掉这个鬼地方,带着她,带着所有与她一样命运悲惨的女孩逃出无尽深渊,迎向光明新生。   姐姐阿妮深陷毒窟,身不由己,她逃出去以后无依无靠,就躲进了寺庙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那个男人的队长,她偷听主持与那位队长的谈话,知道这个中国男人叫谢岚山,是名缉毒警。后来穷凶极恶的毒贩们找上门,为备不时之需,她趁乱把拾到的那把枪藏了起来,悄悄放进了他的骨灰罐里。   女孩永生难忘,这个叫谢岚山的中国男人免她被蹂躏摧折,是多么英俊而温暖。   “姐姐……”女孩像她姐姐那样甘心为他赴死,她含笑闭上眼睛,轻声说,“他真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场面彻底控制之后,救援的直升机就来了,螺旋桨掀起弥天盖地的沙土,也带来了春天以来最凛冽又温柔的一阵南风。   这阵风吹起了一位缉毒英雄的骨灰,将他越捎越高,越捎越远。   谢岚山伤口血流不止,已经倦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一地雪白的骨灰被风扬起。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看着自己的一部分飞随风飞向天空,飞向远方。   他不为这里棋布的鲜花,不为这里巍巍的青山,也不为这里蜿蜒奔流的河水停留。他乘风归去,一直向北,一直向北,越过4060公里的国境线,就是美丽丰饶的西双版纳,再远一些,就是生他养他的汉海,就是幅员辽阔的整个中国。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全国禁毒形势最严峻的一个省,自第一支禁毒队伍成立以来,超过2000吨的各类制毒物品被挡在了国门之外,数十名缉毒警壮烈牺牲,数百人伤残。   沈流飞来了,隋弘来了,许多人都来了。他们全都仰着脸,目送着这阵猎猎大风的远去。   他含笑俯望大地,这是他以血肉庇佑的千家万户,这是他以忠魂驻守的一方太平。   他终于回家了。 第167章 尾声(上)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春暖花开的时候,汉海市局喜迎新气象,20名民警新入了职。照例是要进行新警入职宣誓的,然而当时全省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禁毒整治工作,市局首当其冲得挑大梁,也就暂时把这个传统撂下了。   眼下金三角风云平息,穆昆跟他的残孽都被清缴干净了,于是市局领导在召开干部大会时忽然想了起来,这该走的形式总归是要走的。近期工作部署完毕,局长便交待人事处长安排市局全体警员去新落成的公安教育基地参观,顺便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让新警察入职宣誓,老警察重温誓词。   六月刚刚入夏,长天特别清朗,公安教育基地的英烈展厅里,讲解员正在给全体警员讲述汉南省缉毒史上的英烈事迹。新老警察们都穿着笔挺的藏蓝色警服,排排齐立,一脸沉痛严肃地听着宣讲。   省公安厅与市委里的领导也来了。现在再有这类活动,陪同的都不是刘焱波了。自打他发现自己的手机被儿子装了窃听软件,就配合隋弘上演了那出“计中计”,待穆昆被击毙、汤靖兰被活捉之后,他就亲自把刘明放举报了出去。不过,就算是这么大义灭亲,再留在汉海也挺没意思,所以他找了个借口,就主动申请平调去了别的城市。   现在陪同领导考察参观交流的都是陶军,彭厅长在一排排整齐站着的警员里扫视一遍,撇头靠近陶军耳边,问:“谢岚山呢?”   陶军循着彭怀礼的目光也看了看,果不其然,那臭小子没来。   跟几位领导打声招呼,陶军走到陶龙跃身边,他骂不着谢岚山,只能吼自己的儿子:“谢岚山呢?你没通知他?”   陶龙跃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他……”   陶军虎着脸:“他什么?”   见老子一张老脸拉得比马还长,陶龙跃只能实话实说:“他说看心情。”   “看心情?刚提了副队长,居然还这么无组织无纪律!”陶军果然大怒,把音调又提个八度冲儿子吼,“把你手机拿过来,我给他打电话!”   “老陶啊,不是跟你说了看心情么——”   “看什么心情?看鬼的心情!”谢岚山声音传来的一瞬间,陶军恨不能顺着电信信号摸过去,反剪这臭小子的胳膊,直接把人押到会场里来。他握着手机,怒咻咻地吼道:“你现在马上给我过来!”   “我……我旧伤复发了……”方才的声音还听着又精神又清越,这一下就入了戏,谢岚山有气无力地对陶军说,“我是真想过来,但来不了……”   那日在山顶寺庙里,谢岚山被抬上救护直升机的时候,确实就剩不到一口气了。他在医院里被抢救了七天七夜,这才从鬼门关前捞回一条命来。   但这回总算没白流血白受伤,他又记了一次个人二等功,伤愈归来之后就直接提了重案队的副队长。   “你在老子面前装什么装?我警告你,赶紧过来——”   “这里信号好像不太好,我头晕,眼花,想孕吐……我先挂了。”   “谢岚山?谢岚山你敢挂电话!你——”   “喂……这信号怎么……喂?”谢岚山装模作样“喂”了两声,然后顺理成章地掐断了电话。他轻轻吁了口气,为免再有人来电骚扰,直接关机了。   两人刚下飞机,这会儿正坐在旅游直通车上,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个叫桂塘的南方小镇。   “刚提副队就作检讨,”沈流飞说,“不好吧。”   “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爱国主义教育有多无聊。”沈流飞不是公安,自然不用遭那份罪,可谢岚山是真受不了。他从背囊里取了罐啤酒出来,笑眯眯地调整座椅,往后一靠,“听领导讲话、听英烈事迹也就算了,还要一起唱那首《人民公安向前进》,真是boring得要命。”   旅游车行了一路,时疾时徐,有时颠簸得还挺厉害。谢岚山取出啤酒就要拉开易拉罐上的环儿,被沈流飞伸手一拦,接了过去。   沈流飞很细心,以修长手指轻扣易拉罐的底部,好让二氧化碳重新融入啤酒之中,免得一拉开拉环,里头的啤酒就喷得人满脸都是。   这算是一个生活小常识,谢岚山倒不是没常识,就是乐得偷懒。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沈流飞,心头暖意融融:我的小沈哥哥真是又帅又温柔。   沈流飞曲起手指扣住拉环,将啤酒罐拉开,又递还给了谢岚山——   “谢谢——”   谢岚山第二个“谢”字还没落地,对方像是存心逗弄,手肘一拐,又把啤酒拿了回去,自己倒仰头灌下一口。   咽下满口甘冽麦香,沈流飞淡淡道:“你不能碰酒精。”   “为什么?”这大热天的,谢岚山不理解。   “刚刚你不是说孕吐么?”沈流飞转脸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我的儿子着想,你还是喝水吧。”   “我这不是呕那老头子么……”见沈流飞又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谢岚山的目光情不自禁被他抬头时凸起的喉结吸引,“小沈表——唔……”   沈流飞转过头来,不待谢岚山有所反应,就低头覆住这双曼妙的唇,将口中含着的啤酒喂他的嘴里。   酒液在唇齿间传递,少许溢出嘴角,谢岚山一边吞咽沈流飞口腔中的液体,一边热情回应,与他舌头抵着舌头缠绵。啤酒的淡淡苦味交织着这个甜蜜的吻,令人愉悦亦令人迷乱,谢岚山被吻得直不起腰,整个人不由自主慢慢下滑,沈流飞便用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腰,更强蛮地吻下去。   平日里在市局,他俩规行矩步,一般不在人前过分亲近。但人在外头就不一样了,不用顾忌自己身份,也不用顾忌旁人眼光。他们长吻过后还意犹未尽,沈流飞仍捏着谢岚山的下巴,细细舔他淌落嘴角的酒液。   周围有乘客看不过眼,怪声怪调地“啧啧”起来。谢岚山全无所谓,眼梢一撇一个满脸厌嫌之态的中年男人,反倒噙着笑,又去咬沈流飞舌头。   断断续续地亲了十来分钟,才算过了瘾。   放开谢岚山,沈流飞扭头望向窗外,这是一个尚未进行商业开发的古镇,天湛蓝,草碧绿,乌篷船上挂着红灯笼,放眼即是小桥流水人家。也就近两年开始发展起了旅游业,但游客不算多,地方还算清净。   他今天跟谢岚山一起来桂塘,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为了找他的母亲。   段黎城的猜测没有错,那个手术的后遗症十分复杂,其中一项就是接受过手术的人会在濒死时候迸发一些深层的记忆,譬如他想起了他童年时代受虐的往事,谢岚山则想起了叶深的全部经历。   他在病床前守了七天七夜,谢岚山睁眼时,对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爱你。   第二句是你的母亲还没死,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知道她人在哪里。 第168章 尾声(下)   时隔二十年,沈流飞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再看不见余下的世界,眼里只有这个穿着件湘妃色旗袍的女人。   二十年过去,年过五旬的女人当然老了。她的头发白了,人也丰腴不少,脸盘子比那张旧照片里的宽阔,唇周眼角布着细密的皱纹。但沈流飞遥遥凝望自己的母亲,认为她依然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与他梦里的年轻模样别无二致,她精心梳着的大髻就如古画上的侍女,脸上的皱纹比窗花还要美丽。   女人坐在自家的小店面前。小店卖些当地的手工艺术品,这儿家家户户几乎都做这样的生意,女人没什么竞争意识,店里生意冷清,她也不焦躁。女人微合着眼,享受着江南水乡独有的湿润空气与浅淡阳光,时不时整一整自己身上的旗袍,好令它更平滑熨帖。她的旗袍很精致,单侧大襟全开,湘妃色的软缎镶着黑色花边,领口袖口全是手工刺绣。她就像这一塘晨开暮闭的莲花,格外优雅娴静。   为了让自己的造访不显得过于唐突。沈流飞是带着写生本来的。他装作外来游客,走上前,与女人攀谈。   谢岚山静静立在店门外,他想把这天伦共聚的时间完全留给这对母子。   因为手术后的容貌变了样,女人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一看这年轻人衣着简单却又气质卓绝,就知道他肯定是游客中有钱的那一类。于是笑里带上一点点市侩,女人热情地推销起自己店里的小玩意儿。   “买这个吧,这个盘扣点缀在衣服上可漂亮了,多买一点,买回去送女朋友、送同学都合适。”女人看对方样貌年轻,只当他是大学生。   “还有这种民族风的小挎包,也是这地方的特色,纯手工真丝刺绣,你看这流苏多漂亮……”   “还有这个,景泰蓝工艺的纯银手镯,给你妈妈买一个吧……”   ……   无论女人推销什么,沈流飞毫不挑剔,都点头,都说好。他零零碎碎买了一大堆挎包、手镯、民族服装之类一个男人根本用不上的东西。   女人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冲沈流飞尴尬笑笑:“你这孩子,有钱也得学会拒绝呀,也不是别人向你推销啥,你就一定得买下来的呀。”   沈流飞虽是惯常的表情寡淡,但面对久违的至亲,眼底到底蒙上了一层曦光似的暖色,他说:“没关系,这些都是送给我母亲的,她高兴就好。”   “你妈好福气啊,儿子又帅又孝顺——”   说话间,远处忽地传来一个年轻少女的喊声:“妈!”   沈流飞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朝他们跑了过来。女孩手里攥着一支新鲜的莲蓬,边跑边冲店里穿旗袍的女人喊,妈妈。   沈流飞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已经另嫁他人了,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女孩绑着繁复漂亮的公主头,斜刘海、大眼睛衬得学生气十足,五官脸型都跟女人年轻时很相像,也有点像他当年的样子,沈流飞几乎一眼就能出来,这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   女孩完全不认生,似乎对这英俊挺拔的大哥哥颇有好感,见他带着写生用的画板,主动上去搭讪:“你是来画画的吗?好多美术生都会到这儿来写生,我也想学美术。”   沈流飞点头:“是。”   女孩又问:“你都画些什么呀?”   沈流飞淡淡说:“美景美人,都画。”   女孩一下笑弯了眼睛:“那我算美人吗?能给我画一张吗?”   沈流飞欣然点头。   “来来来,疯疯癫癫的,头发都乱了,妈妈给你重新绑一下。”   女人笑着把女儿招来身前,替她拆散了头发,换了个花样又绑了个辫子——沈流飞不记得自己的母亲那么手巧,更不记得她曾几何时露出过这么充满幸福意味的笑容。   “擦擦汗,再补个口红……”女人掏出一支唇膏,用小指沾了点,给女孩娇嫩的唇上薄薄抹了一层。她扶着女孩的肩膀,左觑右看,似是对自己这个漂亮闺女满意得不得了,笑得更开怀、也更自如了:“到桥下去画吧,那儿风景好。”   红色砂岩石拱桥,石桥入水的地方密匝匝地爬了层青苔,这般大红衬大绿,一点不俗气,反倒艳煞了人。桥下流水潺潺,笔尖擦过画纸沙沙生响,沈流飞认真作画,谢岚山不出声地陪在一边。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到底坐不住,人不能动,嘴却动得勤,她跟查户口似的问了沈流飞好些问题,最后终于绕到了她最感兴趣的问题上:“你们……是一对吗?”   沈流飞没出声,谢岚山替他回答:“你看呢?”   “我看像。”女孩再次打量起这两个男人,觉得他俩一划里的高大漂亮,简直般配得不得了,忍不住又问,“现在好多地方同性婚姻合法了,你们会去那里结婚吗?”   这问题问得太远了,谢岚山笑了:“你倒开明。”   “婚姻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特别神圣的事儿,要找到那个对的人,跟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姑娘还真挺开明的,不问她的她也往外说,“我妈以前就受过很多苦的,她上一个老公天天打她,婆家还变着法儿地囚禁她,她起初逆来顺受,后来就觉醒了,反抗了,你看她现在过得多好?她一直告诉我,如果不幸嫁错了人,他骂我我就跟他对骂,他打我我就离婚,她说女人的觉醒永远不会晚,不要像温水里的青蛙那样死去,浴血后才能站起来……”   许是血缘带来的那份天生的亲近感,女孩大咧咧地一知半解地重复着母亲的话,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我在胡说什么呀?”她抻长了脖子,试图去看那根本看不着的画板,迫切地问:“画好了吗?画得我好看吗?”   其实不用谢岚山告知他当年的真相,从母亲脸上从未有过的光彩中,沈流飞大概也都猜到了。他噙着浅淡笑容,在纸上干脆利落地收去最后几笔,然后说:“好了。”   把肖像画送给了女孩,把付完钱的那些小玩意儿都留在了店里,只说明天再来取。告别这对幸福洋溢的母女,沈流飞与谢岚山去找了间民宿住下。   水乡桂塘是个民风特别纯良的地方,房子挨着房子,窗口临着窗口,好像此地的住户们都没什么隐私概念。   夜幕徐徐降下,河面水气氤氲,雾蒙蒙的。这里家家户户门前都爱挂灯笼,入夜之后灯笼都亮了,一片片朦胧摇曳的红光,仿佛尘世幸福,既空幻飘渺又唾手可得。   不过看人怎么想。   沈流飞伫立在窗前,沉默望着窗外清幽的夜色。   谢岚山问他:“明天还去看她吗?”   “不去了,”沈流飞淡淡说,“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够了,没必要再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也许对她来说不是打扰,也许她会愿意与你相认……”   “我并不是她与爱情产生的结晶,我弟弟也不是,所以她才会在反抗时连他也不放过……”   “那倒不是,”谢岚山说,“我想你弟弟的死亡真的是个意外。”   女人被一直觊觎她的郑臣龙强暴了,然而他的丈夫却认为是她不守妇道,主动勾引。又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遭遇连番打击的女人终于再承受不住,她往饮用水里投了毒,想着要跟这一直虐待自己的一家人同归于尽。   然而剂量不够,五大三粗、身板强壮的丈夫没倒下,反而抄起把斧子要砍杀她。   女人趁着药力发作最终夺过了斧子,经年的痛苦与怨恨一朝宣泄出来,她将倒在地上哼吟的全家人都砍死了。十四岁的大儿子在外学画画,八岁的小儿子被异声惊醒,下楼来找妈妈。   女人杀红了眼,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是一斧子。   十四岁少年叶深闻声来到女人家里的时候,惨案已经发生了。   少年是个孤儿,监护人不把他当回事儿,他也乐得一个人野在外面。反正他够聪明,对哪儿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好像就是天地一沙鸥,随时可以振翅而去。   唯一曾给过他一点温情的,反倒是这个深居简出、见谁都怯的女人。   女人已经濒临崩溃,少年挺身而出,替她想了个脱身的法子。他迅速布置了现场,嫁祸给了已经倒地不醒的郑臣龙。   为了制造女人已经死亡的假象,他放了她的血,然后又割下她的一块皮肤。   少年开着郑臣龙的车带走了郑臣龙的尸首,把他掩埋在了无人知晓的深山里,直到十来年后山区开发,东窗事发。   他多年来一直执着于找寻母亲的下落,如今见到活人,尘埃落定,心头的包袱也随之卸了下来,反倒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舒坦。   “那个在我小时候,一直在我家院子外窥看的人就是你吧。”冲完澡,两个男人仰面躺在床上,沈流飞仍觉不解,“‘猎网行动’使得旧案重启,你担心我母亲没死的真相会被发现,所以才对卓甜下手并最终放过了她,故意落入法网。可我还不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承担并不属于你的罪责?”   “说不好,也许是我自己腻歪了这种物质丰富、精神却极度空虚的生活,也许我只是同情她们,因为性别就得承受生来的苦难……”   这种偏激的救世情结令沈流飞想笑,他转身去抱谢岚山,对他说,我们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两个怪胎,为了世界和平,还是不要祸害别人,专盯着祸害对方吧。   谢岚山也笑,凑上去咬沈流飞的鼻子,嘴里没正经地揶揄:“车上你不说想要个儿子么,那还不快来祸害我。”   他们开始接吻,互相脱去对方的衣服,房间里没点灯,只有窗外灯笼映照而来的一片红光。这种洞房花烛般的氛围,像春天催发花芽般催生了他们的欲望,两个人你上我下地抚摸亲吻一阵子,沈流飞便占据了上位。   他跪在谢岚山两腿之间,直起上身,膨胀的欲望不遮不藏,就这么直翘翘地对着爱人的脸。   “我倒想要个姑娘,姑娘像爸爸多些,”比起谢岚山自己那双平行欧化的大眼睛,沈流飞的眼睛更狭长东方一些,也自有一派独特的冷冽俊美。谢岚山抬手摩挲起他的眉弓眼眶,饶动感情地说,“我看这世上,风花雪月都像你,也都比不上你。”   “不急,”明明胯下已经火伞高张,眉眼瞧着还是寒凛凛的,沈流飞侧过头去,含着谢岚山的手指亲了亲,“只要勤播种,别说儿女成双,就是十个八个,也是可能的。”   冷冷淡淡说话间,也不知哪儿来的恶癖,他一下将谢岚山的长腿拔了起来,以自己跪立、对方倒立的方式,开始为他进行口交。   情绪说来就来,沈流飞以鼻梁、脸颊狂热地蹭擦谢岚山大腿内侧,然后张嘴咬住他的阴囊,以舌头细细扫刮片刻,又吮吸着他会阴部的肌肤,连同穴口那点软肉全都舔了一遍。   倒立着到底不舒服,谢岚山正想讨饶,却觉出一截软腻的舌头顶入了自己的肛门,激得他浑身一颤,话音变作呻吟,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漏出去。   沈流飞舌头先打前阵,将那穴口濡湿,舔软,深深浅浅地顶弄一阵,又腾出一直手来,并着两根手指探了进去。   柔软内壁遭到入侵,谢岚山瞬间起了反应,他的阴茎一下绷得笔直,体温更是烫得惊人,好像全身血液都在此刻汇聚于体表。   随着沈流飞手指进出,他的铃口欲液滴答,真跟失禁似的。   “表哥,我们……躺着来,好不好……”太舒服了,以至于腰酥腿软,倒立不住了。   沈流飞只当没听见,直接站了起来。寻了个便于楔入的角度,便扶住茎身往前一送,将坚硬前端顶入谢岚山的肛门,缓了缓,旋即一捅到底。   “表哥,真的头晕……啊……”润滑本就不够,谢岚山只喊了一声就哑了,也亏得他体力够好,任对方这么折腾还能说话,换个别人早脑充血地厥过去了。   沈流飞兴致不错,一边热腾腾地抽送,一边冷清清地问话。   “表哥待你好不好。”   “……好。”   “表哥疼不疼你。”   “……疼。”   脑部充血,哪儿顾得上思考,对方怎么问他就怎么答,声音也嗡嗡的。   性器是越擦越热,越擦越硬,在那腻滑紧窒的甬道间寻找极乐,沈流飞也舒服得不得了,虽面色冷静如常,可饱蘸情欲的嗓音粗粝不少。   “表哥……”性器突地整支抽出,在龟头要脱离穴口之际,又狠狠撞了进去。   谢岚山爽得叫了一声,倒立的姿势完全走了形,人歪歪斜斜地挂在了沈流飞的身上。   沈流飞也顾不得对方姿态,只管扶稳谢岚山的双腿,又挺腰抽弄了百十下,才射了精。   谢岚山倒立了这么久,差不多快晕菜了,直到被平放在床,脸上的红潮也没褪去。他被干得合不拢腿,撑开的穴口一时半会也闭不上,因姿势关系精液尽入深处,眼下又流了出来,活像殷红花蕊上将化未化的雪。   沈流飞俯下身去,吻住谢岚山的嘴唇。   无论是白朔与谢岚山,还是沈流飞与叶深,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相爱的你我,他加深着这个吻说,表哥爱你。   待谢岚山那儿缓过劲儿来,沈流飞再次插入自己的性器,换了个彼此更舒服的姿势,你迎我合地又干起来。   肌肉与肌肉的对抗最有力量,腻腻乎乎亲热了一整夜,临天亮时分,两个男人才精疲力尽地倒头睡去。这回难得的是谢岚山先睁了眼睛。   以往醒时沈流飞多半不在身边,可能是心思重,碍着叶深这半拉关系,他是矛盾兼具挣扎,既沉沦又清醒。如今彻底释下重负,总算能抱着爱人酣睡一觉了。   沈流飞仰面躺着,谢岚山枕上他健美的胸膛,一只手不安分地往下探,攥住了那根让他快活得要命的悍物。   又搁了一条腿到沈流飞身上,指尖在顶端小孔上轻轻搔刮,想把这个人的这部分先唤醒。   结果一阵手机铃声比他心急,咋咋呼呼地响了起来。   “就他妈不该开机的。”见沈流飞被吵醒,谢岚山抱怨一声,接起了电话,“哎,老陶,不是说了看心情么,还没宣誓完呢。”   陶龙跃坚持不懈地扫着兴,在电话那头对他嚷:“宣什么誓啊,又死人了,赶紧给我回来办案子!”   毕竟刚提上副队长,重温入警誓词的活动能不参加,案子不能不破,于是匆匆忙忙起身收拾,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汉海。下了飞机,顺道把行李往家里一扔,他们就直奔案发地点。   尸体已经被抬回局里解剖了,但现场勘查仍在继续,谢岚山从陶龙跃手中接过尸体照片,认真看着。   “昨天清晨有市民在公园晨练,看到一个男人在鬼鬼祟祟地掩埋东西,后来又听见车开走的声音,觉得可疑就报了警。死者是个30岁左右的成年男性,头部遭严重钝性暴力致死,全身多根肋骨折断,疑似车祸后埋尸弃尸……”陶龙跃把大致情况跟谢岚山讲了讲,又对沈流飞说,“沈老师,报警的目击者还在,还得麻烦你给他做个模拟画像。”   陶龙跃带沈流飞去见那个目击者,谢岚山则留在尸体被挖出的地方,继续寻找线索。   他又拿起尸体照片看了看,然而这回他看见的不是照片上那个陌生男子,而是透过相似的死亡画面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二十年前就认识这个男人,他是沈流飞的表叔,那个劣迹斑斑还觊觎自己表嫂美貌的郑臣龙。   郑臣龙一向得意,逢人炫耀,说自己曾经又想强暴一个女孩,一下没把人擒住,吓得对方慌不择路,结果掉到池塘里淹死了。女孩家里人知道是他干的,但苦于没有证据,女孩母亲一气之下得了重病,第二年就一命呜呼了。   当时还是叶深的十四岁少年驱车将男人带上了荒山,然而没想到坑才挖了一半,对方就醒了。   沈冰下手并不太重,郑臣龙只是受了点伤。但他由于流血过多,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向眼前的少年乞饶,他说自己只是色迷心窍,虽然强奸过不少女人,但罪不至死……   任凭对方怎样哭泣讨饶,好话说尽,少年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如蛇盯着青蛙一般。   这世上或许真的有这一类型的“天生犯罪人”,他们是靠杀戮拯救的冷血判官,他们需要血肉飞溅的感官刺激来获得内心的短暂平静。   “那个女孩淹死是她自己的错,也不是我杀的啊……”   似嫌对方太吵,少年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微微笑了。   “阿岚,局长刚刚来电话说,三天必须破案……”   谢岚山循声抬起眼,看见陶龙跃朝他走过来,那种妖魅近乎邪恶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但在被对方发现前又毫无唐突地隐去了。   “你有什么发现吗?”陶龙跃问。   “你看这里,”谢岚山指了指尸体头部的一处凹痕,“这种纺锤型的钝器伤,像是由带棱边的棍棒造成的,它创缘出血严重,是死前伤,而头部其它伤口创缘附近挫伤不明显,排除头发的掩盖作用,还有一种可能,这里是死后伤。”   “待法医深度解剖之后就一目了然了,”沈流飞带着目击者走了过来,顺着谢岚山的话说下去,“撞死人再埋尸,是交通肇事逃逸罪和毁灭证据罪,可如果以假车祸掩盖真相,那就是故意杀人罪。”   “案子没那么简单,”谢岚山看着沈流飞,点点头,又相当自信地扬了扬眉,“但三天破案也绰绰有余了。”   朗朗六月天,天上的云挤作一团,阳光忽地涌破云团的封锁,乱纷纷急攘攘,照破山河万朵。   他看着他的爱人向他走近,与他默契十足地交汇目光。   谢岚山的眼神曾有一瞬忽闪迷离,然而随沈流飞的靠近,他再次如初见般心跳加快,眸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用多情而明亮的目光告诉他:   佛陀与恶鬼殊途同归,我渴望你,像在黑暗中渴望永恒的焰火。   (全文完)   作者有话:感谢阅读,祝大家生活幸福,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