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作者:普通的鹿 文案 夏蝉趴在树上,螳螂隐入密叶 黄雀高坐枝梢,鹰隼盘旋于野 猎户持枪观望,毒蛇缀于其侧 蛇獴匍匐草中,游蚁浩浩赫赫 钢筋水泥之林,猎与被猎之人。 ------ 主业破案,副业恋爱。 每天21点,准时掉落。其它时间,均是日常修文捉虫。 对了,如果还喜欢,可不可以点个收藏(● ̄(?) ̄●)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月、叶潮生 ┃ 配角:海城一线干警 ┃ 其它:年下   ☆、楔子   楔子   老旧的小区坐落在庞大城市最落魄的一角,一条条交错晾衣线横生纵长,把不大的空间划了个七零八落。楼墙上才刷不久的新漆也遮不住楼梯上蛛网似的裂缝。   男人步履匆忙地跨进小区的铁门。不合身的西服装几次差点绊住他的脚步。门口的保安举着一个小风扇,正专注地听收音机里的咿咿呀呀的唱段,对进来出去的人视若无睹。   男人熟门熟路地钻进楼与楼间狭窄的缝隙里,他掏出手机踟蹰半刻,最后下了决心,拨出一个电话。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not……”   “贱人!贱人贱人!全是贱人!” 他激愤地高声咒骂起来。对方的避而不见一剪子切断了那根连着理智的线,他猛地把手里的手机狠狠砸到对面的墙上。   二楼的窗户开着,里面应声飞出一袋垃圾,在男人的脚边落地,炸开。恶臭的气温扑鼻而来,在炎热的八月里,顿时被热气蒸腾到半空。   “没事喊什么?死爹号丧吗?” 有人隔空骂道。   男人充耳不闻。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从一地垃圾里翻出被四分五裂的手机,装进兜里,缓缓走出了楼巷。   下班时间,小区里的人流猛地多起来。   收音机里的戏曲节目终于结束。保安伸手关掉收音机,无聊地打量着外面来来去去的人。   这个小区只有半片围墙,堪堪能遮住临近马路的这一面,叫人忍不住怀疑这围墙其实只是为了遮丑,将这个老旧的小区藏掖起来,以免污了这座现代化钢筋水泥的都市之美。   一个男人从小区走了出来。保安多看了他两眼。因为他的衣服实在不合身,肩线都快要落到胳膊肘了。最引人注目还是他的神情,餍足,满足还是什么,保安讲不上来。总之实在与这里来往奔波的人不大相符。   这里来往的大多数外地来务工的租户,还有少数本地人,守着一套旧房子等着拆迁款从天而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贫穷的酸臭味,贪婪的腐臭味,沸沸腾腾地漂浮在这条街的上空。   满足,在这条街上比白犀牛还稀有。   男人刚走出几步,被一个正在发传单的年轻小伙拦住,不由分说地把传单塞进他的手里。   男人捏着传单举目四望许久,终于找到街边一个久未被清理的垃圾桶,他走过去,将宣传单艰难地塞了进去。末了,还回身看一眼塞给他传单的人,像是怕被对方看到自己这一番举动。   保安穷极无聊,围观了这一出无趣的街头戏码。他收回目光,再次打开收音机。   那垃圾桶里同样还塞着这样那样的传单,上面都印着相似的内容——“xx 中介!收房售房!” 仿佛在狭小恶臭的一方天地里,共襄一场淘金狂欢的盛举。      ☆、寄居蟹 一   海城的冬天来得猛烈而迅疾。不等人们翻出冬装,一场冰雨裹挟着寒气已经大张旗鼓地入驻这座滨海重镇。   模样出挑的年轻男子一手护着外套,一手护着头跑进了市公安局的大门。   “叶队好。” 值班室里的小警察从玻璃窗里探出半个脑袋。   男子顾不上多说,冲对方晃了晃八颗白牙,长腿迈上楼梯。   三楼,刑侦队办公室里的气氛和窗外阴沉沉的天颇有几分相衬。   “这个叶潮生,这都几点了人还不到岗?” 廖局长的眉心皱成一片起伏的丘陵。办公室里没人敢搭腔,都低头装忙。   唐小池不知道从哪里拽出个颇有年头的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半温不凉的水递到廖局长面前。   “廖局,您先喝点水。我们叶队估计这会正停车呢,马上就来。”   廖局长瞟一眼办公室里那台落满了灰的饮水机,火气顿时又往上窜了一层:“你看看你们这办公室,去年内务评比你们拿了倒数第几?”   唐小池尴尬地把水放在旁边桌子上,讪笑:“去年,去年我还在荔秀区分局呢。”   刑侦队年初刚刚人事大换血,连现在的队长都是被临时拱上来凑合用的。被唐小池这么一提,廖局长的火顿时下去大半,全换成了愁。   办公室的门恰在这时被人推开。   来人长得十分英俊,宽肩窄腰长腿,牛仔裤灰帽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夹克,胸口鼓鼓囊囊地塞着什么东西,棱角分明的下巴上还留着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外表成熟的男人身上奇妙地混合了一丝少年感的跳脱。   他对办公室里近乎凝固的气氛毫无知觉,长腿大马金刀地跨进自己的工位,把怀里小心翼翼护了多时的东西掏出来 —— 一个在白塑料袋子里裹着的,还腾着热气的煎饼果子。   唐小池眼瞅着廖局长头顶的乌云闪了又闪,蓄势勃勃,最后化成一道闷雷,砸到了男人好看的脸上:“叶潮生!你给我过来!”   叶潮生捏着煎饼果子刚要咬下去,被这一声怒喝惊得差点闪了舌头,这才发现廖局长坐在办公室两个档案柜之间的一台破沙发上,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   他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表,九点刚过两分钟,这不能算迟到吧?   唐小池溜回自己的工位,和队长擦肩而过的瞬间,用眼神递出了八个字:心情不好,自求多福。   叶潮生从旁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廖局对面,一面回想最近的队里的工作。从他接手刑侦队以来就没什么案子,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去学习交流,回来写心得感想,学习报告。   难道是上次找人代写学习报告被廖局发现了?   廖局长扫了一眼办公室里其他人,到底还要给叶潮生留几分里面,他压低了声音:“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吊儿郎当,天天踩着点上班,你这怎么以身作则带领刑侦队?”   叶潮生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的重量都交给椅背,准备接受批评教育。   不料今天廖局没打算长篇大论地训他。   “花禾区支队那边有个命案,拖了三个月不能定案,受害者家属一直在闹。马上就要年底考核了,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帮着他们早点定案,趁着考核前把案子结了。” 廖局说起这件事脸色反比刚才还坏上几分。   叶潮生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什么案子拖这么久?还没锁定嫌疑人?”   廖局一脸一言难尽:“你就当带着人去观摩学习吧。”   叶潮生挠头:“那行吧,我叫唐小池跟他们联系一下,这就去。” 说完看廖局长还没要走的意思,又试探问了句,“廖局,还有啥事?”   “还有个事,” 廖局看他一眼,语气难得地温和下来,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心虚,“原本你这个资历,再熬个几年坐这个位置才能服众,这要不是去年队里……”   —— 廖局顿住了嘴。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叶潮生干笑两声,识趣地打圆场给领导搬梯子:“我都明白,我这资历肯定不够看的。当时要不是局里的意思,我也不敢挑……”   廖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我推荐的,我对你的能力没有任何怀疑。但是你太年轻,许多事情没经验。是这样的,局里从外面找了个顾问,给你帮帮忙。”   叶潮生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没声没息地空降市局刑侦队,可别是个关系户进来刷履历的吧?   “……你要跟人家多问多学习,心理上不要有排斥。人今天就来报道,你赶紧把这块都收拾出来,你看看你们这乱的……”   廖局训得差不多才满意地走了,临走前半带警告地又嘱咐他一句:“那个案子,你是过去帮着结案的,可不要给我横生枝节。”   叶潮生连连点头,把领导送出办公室,回头就招呼唐小池给花禾区分局打电话。   队里唯一的女性是个长得清秀的姑娘,叫蒋欢。她闪着一对状似人畜无害的天真大眼凑到叶潮生跟前:“叶队咱们这是不是要来新人了?”   叶潮生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蒋欢:“我上班前去廖局办公室送学习报告,在他桌上瞅见人事批复了。叫许月,月亮的月,怎么给我们找了个女的来呢?”   叶潮生正要转身回自己工位,闻言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蒋欢理所当然地撇嘴:“月亮的月,哪有男人起这名?”   —— 怎么没有。   叶潮生一句话冲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蹙着眉拍了一把蒋欢,指了指档案柜附近那堆破烂:“知道要来人,还不勤快点去给那块收拾了?女的怎么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不是女的啊?”   蒋欢叫叶潮生噎了一嘴,不情不愿地“噢”一声。   “不用了。等下我自己来就行了。” 清爽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两个人齐齐回头,门边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笑容温和仿佛有热度,暖烘烘地驱散了阴冷:“你们好,我是新来的顾问。许月,许多的许,月亮的月。”   叶潮生呆住了。   门边的男人对二人近乎无礼的失声毫不在意,主动走近两步,对蒋欢笑笑,又朝叶潮生伸出手:“叶队你好。我已经见过廖局了,他说刚好今天有案子,叫我先跟你们走一趟。   男人神情自若地打招呼,介绍自己,没有一丝不自然。   叶潮生差点就跟着他入戏,仿佛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他左手攥成了拳,伸出虚握了一把男人的手,对方的体温炙热得灼人,一如记忆中的一般。   恰好唐小池挂了电话走过来:“叶队,我跟那边打过招呼了,咱们这就去吧?” 这才注意到门口多出来一个人,“这位是?”   叶潮生:“新来的顾问,许老师。”   “新来的”三个字,被他说得咬牙切齿。      ☆、寄居蟹 二   雨水裹着细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向往来的车辆,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局里这破车,就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候……”   叶潮生暴躁地又按了一下车载空调的启动键,只换来蜷在发动机盖下的压缩机一阵无力地低鸣,车身跟着抖了两下,绿色的指示灯无声无息地灭了。   车载空调彻底不工作了。   叶队长俊脸黑沉,比之窗外的阴天不遑多让。他一手拄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门上的工具格里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看也不看就扔给副驾驶:“给我把挡风玻璃这块擦擦。”   叶队长话音未落,突然想起今天这副驾上坐的可不是唐小池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多年未见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和已经穿好寿衣装进棺材里的死人重新喘气,有着微妙的相似。   更微妙的是对方似乎完全不记得他了。   唐小池此时缩着肩坐在后面,恨不得张无忌上身,立刻乾坤大挪移换到副驾驶上去。   许月“嗯”了一声,伸手拾起膝盖上的那块抹布,毫不在意上面的脏污,越过驾驶席和副驾驶之间的中隔,伸手去擦挡风玻璃上因为失去热风烘烤而逐渐积起的白雾。   旁边男人挪动间带起空气的流动,夹杂着说不出的好闻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路况不好,叶潮生不敢扭头分神。只在停下等   唐小池在后面看着,隐约从这一出里读到了几分你来我往的硝烟味道。   总算在一路沉默里捱到目的地,唐小池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下车,一下车他就傻眼了。   分局门口站着七八个人,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把黑伞。衬着阴雨连绵的天,活像是一场十里长街相送。   唐小池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分局的同志举着伞纷纷迎上来。粥多僧少,他们总共只来了三个人,一个人遮两把伞还有的找。   唐小池对这种场面浑身不自在,正要客套两句接过伞来自己打,却突然被一声惨厉哭嚎拉去注意力。   他这才看到分局侧门外的人行道上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天气不好看不大清面目,可那几个人手里举着的黑色条幅却格外显眼,上面的红字在这种天气里近乎刺目——“爱女惨死,杀人偿命,祈求苍天,还我公道!”   一位妇人跪在横幅边上哭嚎。红色的小轿车驶近了才发现路边有人,来不及刹车减速,生生地溅了跪地痛哭地妇人一身污泥。   撑着伞的分局同志捏着伞柄尴尬地笑:“那个女的就是这案子受害者的家属,天天来哭,我们也没办法。这不赶紧请了市局的同志……”   分局的同志话音渐渐弱下去,唐小池也顾不上搭腔,他俩看着许月下了车直直地朝受害者家属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女人。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沙粒大小的雹子打在脸上细细密密地疼。   叶潮生皱眉看了一会,嘴里“啧”了一声,问分局同志要了一把伞。   “……这么大的雨,您在这站着身体也受不住。我跟您保证,我们一定会抓住真凶,还你女儿一个公道……”   叶潮生擎着伞一走近,就听见许月在劝慰对方,不顾自己肩头已经半湿。那妇人面容憔悴,一把枯草般的头发挽成一个凌乱的结缀在脑后,一件长及脚踝的红色羽绒服外套与这初冬时令并不相宜。   她抽泣着,茫然地看了许月一眼,又回头去看身后的壮硕男人。   那壮硕的男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众人后面,举着一把花伞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把妇人整个地露在雨里。他看着有四十许,脸上鼓起的肥肉显得整个人颇有几分蛮横。   叶潮生走到他跟前,掏出证件亮一下:“市局刑侦队的,麻烦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件。”   横肉男嘴角抽动一下:“干啥?我犯啥法了?”   叶潮生比对方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目前这个案子里任何和受害者有社会关系的人,都是我们的潜在怀疑对象。我们这是合法的取证工作,麻烦你配合,请出示一下身份证件。”   “我——叫张硕。我没,没带证件。”横肉男避开叶潮生的目光,抬手拽了一把还在听许月说话的妇人,“别别别哭了,吵——吵啥,走走了。娘的,鬼天要——要冻死人了。”   妇人差点被拉倒,许月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眼尖地看到她被拉起的袖子下的大块青青紫紫。   壮汉朝着拉横幅的几个男人喊了一声,拉起女人就走。举横幅的几个男人二话不说,立刻收了东西,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白色面包车。   妇女被拽走前,朝许月无声地动了动唇。   许月皱眉。   叶潮生把伞往许月那边让了让:“家属说什么了?”   许月同叶潮生往回走,任由他替自己举伞,答非所问:“感觉那个张硕不像家属,倒更像要债的。”   叶潮生看着等在门口的一群人,语气平淡:“这个案子分局三个月都破不了,也不知道是案子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      ☆、寄居蟹 三      分局的案情介绍会开得非常简略,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劲儿。分局的人只粗粗地放了一遍现场和法医尸检的照片,剩下的资料都被折叠成字块,塞进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人手一份。   受害者名叫齐红丽,独居,三个月前尸体被母亲在她的家中发现。案发地点在花禾区一片有些年头的老小区里。法医判断受害者是被扼喉导致窒息死亡,同时怀疑死后曾经被侵犯,但在受害者体内没有提取到任何来自凶手的 DNA 样本。   现场被严重打砸,财物破坏得很厉害。唯一采集到的半枚指纹,来自一只装了半杯水的塑料杯子上。指纹属于齐红丽正在闹离婚的丈夫陈诺。   花禾区分局分管刑侦重案的领导叫黄光亮,他放完最后一张现场照片,捏着投影设备的遥控器,面对三个看起来比他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有些不自在。   “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这个陈诺几乎没有不在场证据,但是我们除了这半枚指纹外,也再找不出更直接的证据能证明他和这场谋杀有关系。   黄光亮秃得差不多就索性把头发都剃了,结果一出汗整个脑门都反光,人如其名。   他苦恼地捋一把脑门,“这个案子证据不充足,抓人都没法抓。现在马上年底了,基层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多,恨不得一个人切成八瓣用。”   叶潮生点点头:“门口那个张硕是什么人?”   黄光亮说:“他们家的债主,一个借贷公司的。这个受害者生前到处都欠了钱。现在她死了,债主,她丈夫,还有她妈跟她弟弟,都在盯着这套房子。”   叶潮生已经放弃了在这里看完资料的打算。光法医的尸检报告就有十几页,还有这三个月来花禾区支队的调查走访,受害人家属,邻居和丈夫的口供,洋洋洒洒一厚沓。   他敲了敲资料夹的塑料封面:“那个受害人的丈夫陈诺,你们问得怎么样?”   黄光亮提起这个就直摇头:“叫来问了三次,每次的结果都差不多。齐红丽死前,两个人正在闹离婚,五月就分居了,陈诺在外面又租了一套房子自己住。法医推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在八月三号下午四点左右。这个陈诺说他当时在家睡觉,没人能证明。至于那半枚指纹,他说是以前留下。”   叶潮生听明白了。   受害者齐红丽家住的老小区,没摄像头没监控;现场除了陈诺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半枚指纹外,没有任何DNA样本能更准确地将目标指向犯罪嫌疑人。   黄光亮见叶潮生不说话,抬手看表,已经接近中午饭点,搓搓手:“要不我先带市局的同志们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回来讨论,怎么样?”   “不了吧?”一直埋首文件夹的许月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眼黄光亮,扭头跟叶潮生打着一副商量的口吻,“这个案子疑点太多,一时半会讲不清楚。麻烦黄局把刚才的幻灯片资料传到市局大队,我们抓紧时间回去,再开会仔细研究一下吧?”   叶潮生深深地看了一眼许月,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光亮干笑两声:“那怎么能让市局的同志饿肚子呢,案子都三个月了,也不差这一两天。我们食堂的小酥肉那是一绝,我这就安排,马上就回来啊。”   说完人就溜了,生怕晚走一秒就要被叶潮生叫住。   叶潮生眼看着黄光亮跑了,压着火转过头:“许老师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越俎代庖?”   许月反问:“叶队长知道‘证实偏差’吗?”   唐小池不合时宜地插嘴:“我知道——就是当人确信了某种观点,就会产生寻找能支持这个观点的证据的倾向,同时忽略其它不利于这个观点的证据……”   许月默默翻开手里的资料夹,三两下就翻到了法医的尸检报告,递到叶潮生跟前,指着其中的一行字—— 死者的眼睛被胶水黏住撑开,根据生活反应判断,是凶手在受害者死后所为。   “叶队长如果看完了资料,一定也会有相同的决定。这个案子,分局已经兜了三个月的圈子,恐怕再给他们三个月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叶潮生有几分震惊,显然他还没看到这一段,黄光亮方才简短的介绍里甚至也完全没有提及这一点。   “分局被那半枚指纹牵着鼻子走了。” 许月拍拍资料夹,“他们整个走访调查和询问的重点,都在突破丈夫陈诺的不在场证明,以至于忽略了许多其他的矛盾之处。”   —— 比如,动机与行为之间的矛盾。   叶潮生舔了舔后槽牙:“证实偏差?我看他们是盲人摸象,摸哪算哪吧!”      ☆、寄居蟹 四   叶潮生板着脸摸出手机:“是我,等会分局这边要传一份案情分析资料过去,你把资料整理好给其他人发下去,通知他们抓紧时间看,下午开案情分析会。——廖局?这不就是廖局叫我来的吗……费什么话?天塌了还有我呢,赶紧的干活去,别操闲心。”   叶潮生一脸不爽地挂了电话。   唐小池从三言两语里听出了事情的复杂:“叶队,咱们接了分局的案子,这移交手续怎么办?”   叶潮生看他一眼:“什么手续?我又没说要接过来。”   唐小池:“啊?我们不接啊?”   叶潮生撸了一把唐小池毛茸茸的脑袋:“我们这是学习,懂不懂?”   刑侦队自从年初一场人事大地震后,一直处于半歇业的状态,不是学习听讲座,就是下基层交流实践。原因无他,主要是廖局不想把这漆都没晾干的草台班子交出去招事。   原先队里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们如今不是蹲在家里就是蹲在看守所里,只剩下了当时在外地出差的叶潮生和两个新人没被牵涉进去。   廖局原本再有两年就能功德圆满地升迁,偏偏去年刑侦队出了事,他也跟着背了个管理监督不力的责任。如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把两年熬过去,别再出什么岔子。至于这个摊子,自然有接任的操心。   叶潮生对廖局的做法不是不能理解。别说廖局,局里上下都恨不得给他们披上隐形衣塞进柜子里去才好。   在分局食堂吃了顿各怀鬼胎的饭,黄光亮拼命插科打诨,像是怕许月再提移交案子的事情。   许月跟唐小池不吭声,全由叶潮生应付。   叶潮生倒是客气,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只是临走还是找了个借口,把资料要过去了。   黄光亮不好明着拒绝,只能满口答应,捏着鼻子送他们走。   回程的路上雨终于停了。天边露出一点吝啬的晴光,却没带来丝毫温度。   叶潮生进办公室时,办公室已经大变样了。   刑侦队办公室是一个大间套一个小间,里面那个小间原本是队长办公室。   叶潮生走马上任以后,也没挪窝,还坐在大间里的工位办公,小间就被空了出来,堆满了成堆的旧资料档案和杂物。   这些东西都是去年刑侦队接受调查时被清理出来的。后来调查结束,调查组的人走了,这些东西就这么被留下来了。谁也不提要收拾,如同一头房间里的大象,被人视而不见。   蒋欢正抱着好几个空纸箱子从外面进来。   她见叶潮生站在小办公室门口,小心地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叶队,你们回来啦——你说让把这都收拾出来,我就跟小汪打扫了下,你看没问题吧?”   一个小个子穿着有点不太合身的制服,正站在窗边开窗透气。   冷风刮进温暖的室内,卷起一层层白雾。   叶潮生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没事,挺好的。正好我也打算搬进来了。”他难得冲蒋欢露个笑脸,指了下那个小个子,“那个谁……”   “……汪旭。”蒋欢小声提醒。   叶潮生:“噢,汪旭。叫他别弄了,喊他们去会议室吧。”   出去吃午饭的人三三两两地被喊了回来,有志一同地对办公室的变化只字不提。   投影设备还是以前的那台,许久没用,镜头上都是灰。汪旭捏着一个吹气球,仿佛手下是价值千万的名贵珠宝。   蒋欢把打印出来的资料挨个发到了大家手里,没人翻动。   汪旭弄好了投影仪:“叶队,可以了。”   “咳,”叶潮生手心有点出汗,“这个案子是花禾区分局的案子,现在我们拿过来学习一下。”   汪旭已经打开案发现场的图片。叶潮生一口气还没鼓起来,已经泄掉大半,他索性跳过了鼓舞士气的缓环节,直奔主题。   “结合现场图片和法医的尸检,我们先把案情捋一下吧。”叶潮生接过蒋欢递过来的资料。   一张现场图片出现在有点发黄的幕布上。   照片里赤|身|裸|体的女人趴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得异乎寻常得大,透着几分诡异,显然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照片的背景是一间卧室,室内仿佛经历过一场洗掠。镜头所及之处,到处是物品的残骸,花瓶、相框、摆件,无论曾经何等美丽细致,此时都化作了碎片不复原貌。衣柜柜门和储物橱的抽屉也被粗暴地拉开,衣服鞋子还有碎得拼不出原貌的首饰散落满地。   唯有卧室角落里两盆高大的龟背竹躲过了这场浩劫,无声地吐露着这间卧室曾有的精致。   “这是受害人齐红丽,八月四日她母亲去她家发现了她的尸体。法医推测她的死亡时间应该在八月三日下午五点左右。”   叶潮生按了下遥控器,图片上散落满地的财物被放大。   “现场打砸很厉害,花禾区分局一开始的判断是入室抢劫,随后发现现场遗留下了许多财物,这些珠宝首饰被破坏,但是并没有被拿走。受害人的手机,钱包里的现金也都在,这一条就被推翻了。”   “大家可以快速看一下法医的尸检报告。”叶潮生按动遥控器,切换到下一张图片,受害者的头颈特写。   “受害者的致死原因是被反复扼掐造成的窒息死亡。”激光红点在图片上受害者圆睁的眼睛周围转了一圈。   “受害者的眼睛被犯人用胶水黏住撑开。根据角膜和眼睑的生活反应判断,是在受害者死后所为。”   听到这里,原本态度散漫的刑警们终于有了几分正色,纷纷翻开了手里厚厚的资料。他们原本就是各分局支队的精英被临时抽调上来,只是几个月来廖局压着不许大队接触案子,显然是把他们当成泥菩萨摆,难免不痛快,对着叶潮生也难有好脸色。   但对领导不满是一回事,对案子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刑警已经从这三言两语里敏感地嗅到一丝诡异。   “入室抢劫,讲究一个动作快,动静小。声音大了邻居可能会报警,动作慢拖得时间久了容易生变。八月三日下午五点,”两鬓已经微微发白的老刑警马勤说着,摸出手机要查日历。   “是个星期五。下午五点,正好是下班的时间。”温和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马勤抬头寻声望去,在办公室另一头坐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饶他阅人无数,一眼看去竟说不出这人的年龄。年轻的脸上透着不合年龄的沉稳。   “这位是?”   男人冲他温文一笑正要开口,却叶潮生截住话头:“哦,忘了给大家介绍,这是许老师,咱们队的顾问,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寄居蟹 五   马勤不置可否地冲对方点点头,继续发言:“星期五的下午五点,正是小区人流的高峰,选择这个时间作案,他一定有一个能让他自由出入而不引人注意的身份。”   “以我的经验,这绝不是入室抢劫,至于——”   马勤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资料,“分局怀疑受害者的丈夫?这上面说受害者正在和丈夫闹离婚,而且两个人为了财产——这套房子闹得不可开交。但如果是丈夫的话,他为什么要用胶水粘住受害者的眼睛?”   “眼睛通常被认为是重要的情感宣泄途径。”叶潮生若有所思,“一部分强|奸通过强迫受害者注视来获得满足……”   唐小池接嘴:“杀人奸|尸,然后伪装成入室抢劫?”   一个长着黝黑脸的刑警坐在马勤旁边,他从开始就皱着眉头在翻看案卷。此刻听了叶潮生的话,抬起头来:“法医尸检的报告上说受害人下|体的擦伤没有生活反应,怀疑死后曾经被侵犯,但是没有在受害人体内提取到任何来自凶手的生物检材,是不是有性变态或是奸|尸癖的可能?丈夫为了让尸体看起来更像真人,所以在受害者死前把她的眼睛黏住?”   叶潮生沉默一秒,抬头向坐在会议室角落的许月看去:“许老师怎么想?”   许月突然被点名,先是愣了一秒,随后轻轻摇了下头:“这两者是冲突的。恋|尸是一种独特的心理机制,在案件里很少有恋|尸者将尸体伪装成活人的样子。更何况恋|尸者很难在现实中建立起正常的情感关系。受害人丈夫是恋|尸|癖的可能非常小……”   他说着,抬头看了叶潮生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家庭成员之间的谋杀,通常会在现场和受害人身上出现后悔和内疚的情绪表达。比如替受害者整理仪容和衣物,把受害人的脸蒙住来避免直视他们的眼睛和面部——”   “而在这个受害者身上,这些特征都看不到。令受害者赤|身|裸|体,通常带有着强烈的侮辱暗示;而采用这种极端手段使她睁开眼睛,像是在逼迫她去看什么东西。强迫注视——如叶队长所说——最常出现在强|奸和仇杀案中,是一种非常极端的个人情感表达。我个人认为丈夫的嫌疑很小,即使他的不在场证据很弱。”   “非常小不代表没有。”黝黑脸汉子坚持自己的看法,“这个丈夫的不在场证明完全站不住脚。而且他和受害人之间还有经济矛盾,邻居也证实了以前听见过争吵。因为离婚谈判破裂,激愤之下杀人奸|尸,打砸财物,也不是不合理。”   唐小池继续插嘴:“分局对胶水做了物检,这不是一般人家里常用的普通胶水,而是有机胶水。主要成分是二甲苯和环乙烷,有挥发毒性。这种胶水主要用途是粘乒乓球拍,普通人不会买的。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从这个胶水开始查起!”   黑脸汉子不置可否:“你知道网上有多少家店在卖这种胶水吗?”   唐小池不服:“这种胶水的受众市场很少,只要筛出近一年内本地的买家挨个排查……”   黑脸汉子嗤笑:“他要是从外地买的然后带进本市的呢?”   唐小池:“……那还能叫激愤吗?这不就成了预谋杀人了吗?”   眼看分析会就要从讨论升级成辩论,叶潮生揉揉太阳穴,打断了他们:“这个丈夫的嫌疑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分局的询问口供我粗翻了一下,问得很细但是……”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重重的敲门声打断,随即会议室虚掩的门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来人怒气冲冲,可怜的门页“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到墙上又弹回来,委屈地“吱呀”打晃。   “叶潮生,你出来!”来人是廖局。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看一眼,又急急转回来,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被廖局的怒火卷进去。   叶潮生倒是镇定,没事人似的环顾了众人一圈,左右掂量,最后——   “许老师,你已经看过一遍资料了,麻烦你帮我继续给大家介绍一下案情,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还仔细关上了门。   许月含笑点点头,拿过叶潮生放在他桌上的遥控器,走到众人前面,徐徐道:“我还有一个特别在意的点,想和大家一起讨论——”   薄薄的一道砖墙拦不住廖局的咆哮直入众人耳中:“……我再三交代不要没事找事……到底怎么回事?你有没有一点纪律意识?”   众人的脸色纷纷难看起来。   在场坐着的,如唐小池和蒋欢,知道叶队是耍了花招把案子拿回来,也有精明如马勤,多少也猜到了叶潮生是自作主张。   可预料到廖局会不高兴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廖局勃然大怒又是另一回事。在场众人心里都不舒服。   许月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毫不受门外持续的咆哮半分影响,他提高自己的声音:“——在死者致死原因这一点,还有一些东西值得挖掘。”   他快速地翻找照片,最后停在了一张法医的尸检照片上。手指轻按遥控器,受害者的脖颈处被放大。   “尸检报告里也提到,死者曾经受到多次和反复的扼掐,同时死者身上有多处防卫伤。”激光点在脖颈处数个青黑的指印上打转,“这说明,死者生前和凶手之间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反抗——这里只有一张丈夫陈诺的生活照,如果推测无误,陈诺应是个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的男子,而受害者只有一米五六,体重不过四十多公斤,”他说着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体型悬殊的两个人,如果陈诺有意致对方死地……”   汪旭趁着许月说话的一会功夫,用会议室的电脑调出来陈诺的资料:“许老师,我找出来他的详细资料了。”   蒋欢坐在旁边探头一看,激动地一掌拍到人家背上:“可以啊,小眼镜!”   连偷偷给别人起的外号都带出来了。   汪旭被她天外一锤,拍得气都喘不匀了:“这个……我就学这个的——许老师,我可以把这个接到投影仪上。”   许月点头。   几秒后,一份个人身份信息出现在了屏幕上。这是陈诺一年多以前领结婚证时更新的资料。   上面清楚的写着,身高,一百九十一厘米。      ☆、寄居蟹 六   “……这么大的体型悬殊,”马勤说着,拉着坐在自己旁边的黝黑脸汉子也比划了一下,“如果有意致受害人死亡,那一下子就死死掐住根本不难。她就算挣扎也挣扎不了太久。”   许月点点头:“一般来说,扼杀——只需要五公斤的力就足以制住受害人。普通人被掐住脖子超过五十秒,就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凶手的体型应该不很健壮,因此受害者才会有反复挣扎和挣脱的机会,她的脖子上才会这么多反复扼掐的指痕。”许月顿了顿,外面廖局的斥责声似乎停了,他朝门口看了一眼,继续说道,“……陈诺是凶手的可能也很小。”   话音刚落,叶队长就顶着一副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惨淡脸色推门进来。他抄起门口饮水机一次性杯子,接了杯水,抬头一口气饮下,撂下杯子,才发现室内众人鸦雀无声地齐齐看着他。   “看我干啥,继续啊。”   蒋欢眨巴着眼小心翼翼:“叶队,廖局他——这案子……咱们还能……”   叶潮生迟钝地没接收到这份小心,一脸莫名其妙:“还能啥啊?继续开会啊都看我干啥。这案子移交过来了,明天蒋欢去跑下手续,该移交的物证仔细点,别出岔子。” 他顿了下,扫视一圈众人,“廖局说了,两个星期不出结果,通通回家吃自己。”   他说完大步迈到许月跟前:“辛苦了,许老师。”   蒋欢内心有点绝望,这还不如继续磨洋工,好歹给发工资不是?   分析会一口气开到下班时间,办公室里难得没人早退。路过刑侦队会议室的同事都要好奇地往半开的门里瞟一眼。   二十多张照片被翻来覆去地反复讨论,半年多来大队冰封般的气氛,在一下午间渐渐破冰。   临近散会的时候,马勤已经开始打听旁边黝黑脸汉子的婚恋状况。   “你们明天再把受害者的社会关系仔细捋一遍,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漏洞。明天早上我跟……”叶潮生看了眼正坐在下面写写画画的许月,“许老师还有唐小池明天去现场,马老,麻烦你明天把那个陈诺叫过来,带人再审一遍。”   马勤正遗憾地得知黝黑脸已经有个相恋多年的女友,一腔余热扑个空,转而全投向工作:“叫什么马老,喊老马就行。叶队放心,明天我一定把这个陈诺问个底儿掉。”   叶潮生交代完,拍拍手宣布散会,办公室里的人立刻作鸟兽状散了。   “叶队长——” 许月从后面叫住他,“我明天早上在公安大学有一节九点半的课,到时候我就不来局里了,直接去现场跟你们会合,你看行吗?”   叶潮生刚要应下,唐小池从他背后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诶,许老师在公安大教课啊?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我也是公安大毕业的,还有蒋欢和小汪。咱们这四舍五入就是校友啊。”   “我是今年才来的。一个教行为分析的教授住院了,他和我的导师是同学,所以叫我过来帮忙代一阵子课。” 许月笑着解释。   “是黄教授吗?他不是病了好久了?哎我以前还上过他的课,老头特别严,差点被他挂了论文,到现在做噩梦还能梦到他训我。许老师的学生可比我有福,许老师一看就是慈祥的老师……”   唐小池的絮叨堪称刑侦队的一观。整个刑侦队的人加起来也没他一人能嘚啵。   叶潮生听两句就烦,嫌弃地把他脑袋从自己肩上推远:“慈什么祥,慈祥是这样用的吗?甭跟这认亲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慈祥的许老师冲唐小池弯弯唇:“黄老师业界著名的专家,其实你们更有福。我明天下了课就过去,麻烦你和叶队长了。”      ☆、寄居蟹 七   北下的冷气团汹涌而来,随着环流带起的冬季风猛烈地席卷了海城,一场冷雨将气温迅速推至冰点。   路上的行人纷纷穿起了冬衣,裹得严严实实,像一群端午节没吃完的粽子在冰柜里成了精。   叶潮生把车停好,一推开车门,就在扑面而来的冷风里狠狠抖了一下。   他今天特意来早了十分钟,没想到廖局比他来的还早。他敲开廖局办公室的门时,廖局已经端着一杯茶,靠在椅子上看后勤办公室送来的新报纸。   “廖局,我的检讨书。” 叶潮生站得笔直,低眉顺眼地认错,“昨天我不该自作主张,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一定先跟您汇报。”   廖局放下报纸,没看他放在桌上的检讨,摘了老花镜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一番:“这种事你还想有下回啊?”   叶潮生沉默以对,他还真不敢保证没有下回。   幸好廖局也没指望他能吐出什么象牙,自己把话接了:“再有下回,可就不是让你写个检讨这么简单了。”   他从椅子里坐了起来,倾身往前,一双鹰眼紧紧盯着面前难驯的年轻人,话中半是警告半是恫吓:“你小子,把那些小花招都收一收。叶潮生,你可要记住,你现在可是个队长,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局里。队长的责任是什么,你可要搞清楚。”   叶潮生连连点头:“以后我一定及时和领导汇报沟通。”   廖局这才算满意了,嗯了一声,又把话扯到刑侦队事务上:“新来的许顾问,你们相处的怎么样?昨天一块去的分局吧?”   廖局不提还好,一说叶潮生就不爽。   “怎么不说话?相处得不好?”   廖局见他迟疑,眉头马上就要皱起来。   叶潮生赶紧干笑一声搭腔:“怎么会,没有的事。许老师昨天给了我们很多宝贵的建议和启发,和大家相处得非常好。”   廖局审视他,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可信度:“行了,没问题就好。这个许月,之前曾经帮着雁城那边破了1125大案,是个非常难得人才。市局能把他请来做顾问也是费了一番功夫,你们队里可要好好跟着学习。”   叶潮生心里一动,前年的1125大案是典型大案要案,结案以后各局都传阅学习来着。当时他也在,怎么没听说许月在里面有什么角色呢?   不等叶潮生问出口,廖局抬头看眼墙上的钟,张口赶人:“这个案子你既然接了,就必须要在期限内破掉。破不掉的后果,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叶潮生心思重重地从廖局办公室出来,抬手一看表,已经九点快半了。他赶紧回办公室,和分局联系完就抓着唐小池往现场赶。市局和案发现场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光路上就得花好久。   幸好九点半后交通峰流慢慢走低,路上渐渐不太堵了,赶着十点半以前终于到了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所在的小区叫滨海花园,和“花园”两个字的关系大概就是有林徽因和梁思成那么远。   停车场设在小区外面。保安室里主要业务是收停车费的保安大爷,操着一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缩在绿色的棉大衣里。   “办案子咋么不开警车呢?别是假警察吧?”保安整个人都缩在了衣服里,只露出一个剃着平平板寸的脑袋,小眼珠上下打转,狐疑地打量面前车里自称警察的年轻男人。   叶潮生把驾驶席的车窗彻底摇了下来,冲对方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的证件,喏,你看……我们这是便衣出来查案子执行公务,也得交停车费吗?”   保安不情不愿地从棉大衣里伸出一只手,越过保安室开着的半扇窗,接过叶潮生的工作证看了又看,自言自语:“我咋瞅着就不像一个人呢,咋看咋不像……”   唐小池憋着笑把头扭到一边。   叶潮生没耐心了,还是押着笑把工作证从保安手里要回来,扭头瞪一眼抖得像帕金森的唐小池:“给里面分局的人打电话,叫他们出来接一下。”   直到分局的同事下来接他们,大爷还在兀自嘀咕:“哎唷还真是警察嘛,照片看着这么黑一个人,咋么现在变愣个白净呢。”   叶队长脸色如锅底地把车驶进停车场。下了车,唐小池还在旁边不知死活地煽风点火:“叶队,你回头把那照片换了呗,回回出去都让人说。再说就两块钱停车费,交了就完事儿了,你还非得让分局同志跑一趟……”   分局同志哪见过这么拆领导台的,忙不迭地救场:“应该的应该的,叶队这是替组织节省经费,替纳税人节约税金,值得学习。”   分局同事说着领他们进了小区。   小区大门被人用一块砖头顶住,入口处的刷卡器形同虚设。   叶潮生朝门上看了一眼:“这监控你们调了吗?”   分局同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坏的,坏了好几年这物业也不管。”   三个人进了门,小区里是自成一派的繁荣。门口齐齐整整一排,都是在小区里摆摊叫卖的小贩。   叶潮生侧身让过一辆垒满橘子的推车:“这上班时间小区里也这么多人吗?”   分局同事点头:“白天小区里人挺多的,摆摊的,收废品的,遛孩子遛狗的,出来晒太阳唠嗑的,都有。这里面老年人挺多,白天没什么事就爱在门口遛弯。那后边还有个羽毛球场,白天经常有人从这边过去。”   说话间就走到了案发地所在的单元楼。   分局同事拉开单元门,本该是单元门锁的位置只有一个空空的黑洞。   叶潮生进楼前,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   肆意生长的花木隔绝了步道通向单元门口的视线。花木掩映着通向单元楼门的曲折步道,一根白色的立式广角摄像头立在掉光了大半叶子的阔叶木中间。   叶潮生心思一动:“这个摄像头能用吗?”   分局同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查了,但也没查出什么名堂。这个摄像头立的位置有问题,它的镜头是对着步道,我们来的方向。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有人从大门方向走过来,但是往哪去就看不到了。”   “这个步道连着大门,整个小区所有的人进出大门,都要走这条路。挨个摸排没个范围,分局的警力……叶队你也知道。”分局同事苦笑。   叶潮生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进了单元楼。   现场在六楼。   楼道狭窄逼仄,白日里也是一片昏暗,只靠一颗瓦数不怎么高的钨丝灯泡照明。墙壁上贴满各家售房中介广告,修管道开门锁的电话,以及各路江湖神医传奇,宛如一个不见硝烟的擂台。   叶潮生一边上楼梯,一边打量墙上的小广告:“这片房子得有二十年了吧,差不多该拆了吧?”   分局同事摇头:“你们进来的那条路再往前直走就是实验中学圈的新校址,这一片房子现在都是顶金贵的学区房,哪拆得起?就这个小区的房子,现在一平米都得这个数起步。”   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   唐小池咂舌:“合着这一片,都是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啊。”   分局同事叹口气:“可不呢。我儿子过两年也要上小学了,我现在都发愁,就我这点工资,还不知道能让他站上哪条起跑线呢。”   孩子案子钱袋子,基层民警的三座大山。   少背了两座山的叶队对这个话题毫不感兴趣,又把话题扯回案子上:“这种老小区都没做过隔音。” 他扭头和跟在后面的分局同事说话,“齐红丽曾经反抗过,卷宗上是说事发哪天邻居什么都没听见。对吧?”   分局同事迟疑一下,面露尴尬:“这个,这案子都拖了三个月,我也不太记得细节了,叶队说是,应该就是吧?”   得,这案子还没出个头绪,办案的已经连细节都不记得了。叶潮生无语,翻了个白眼继续爬楼。   分局同事被他这一眼看得后心发凉。他刚才不过一句话没答上来,人家干脆甩个脸就不说话了,分局里的领导也没这么大脸色的。   幸好这案子马上交走了,回头手续办完,再不用看这佛爷的脸色。      ☆、寄居蟹 八   门上的封条被小心地揭下来。   棕红色的木质防盗门一打开,带着潮气的腐臭异味扑面而来。三个人毫无防备地被猛呛一口。   叶潮生嗅觉比常人要敏锐些,差点一口胃酸吐出来:“这屋子案发后是不是就再没人进来过了?”   分局同事觉得叶潮生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怎么就心虚起来,下意识解释:“这不是现场一勘查完,按流程就封得起来嘛。”   叶潮生没搭腔,忍下恶心,麻利地套上手套鞋套,自顾自地进去了。   这套两居室南北朝向,采光充足,格局方正,是典型的老房子设计。   进门有个数步见宽的玄关,左手是客厅,右手是厨房。主卧室和客厅一墙之隔,对面是厕所和一间次卧。   叶潮生往里走了几步。   此刻亲临现场他才感觉到,室内的狼藉程度远远超过照片所能表达的。   玄关尚且还有能落脚的地方,再往里走,整套房子简直像被一场小型的九级台风反反复复地过境扫荡了好几遍。随便在哪下脚,都能踩上点碎片渣子。   挂在电视墙上的液晶电视躺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小型的双人沙发被划得稀烂,内里的棉絮从破口处乱七八糟地翻出。   玻璃茶几被掀翻在地,近半厘米厚的玻璃盖板被砸得粉碎;周围散落着原本大概放在茶几上的杂物,遥控器,没吃完的零食和瓜子,几本女性杂志。   厨房的情形比客厅更甚。橱柜门都大敞着,空空如也。原本应该被收进橱柜的餐具器皿,此刻面目全非地躺在地上。   唐小池拿着分局拍的现场照片,在流理台边比划:“这里,那个带指纹的塑料水杯就是在这发现的。”   叶潮生点点头,在厨房转一圈,进了卧室。   这间卧室不大,一张双人大床占去大部分空间,高大衣柜靠墙立在床的左边。卧室窗户在床的右侧,窗下摆着一张梳妆台,此刻也是一摊狼藉。   分局的同事搓着手凑过来:“叶队这边要没什么事,我就不在这妨碍你们了吧?”   叶潮生正对着床尾墙上的一块地方出神,闻声头也不回:“噢行,麻烦你带我们跑一趟了,回头帮我跟你们黄局问个好。”   场面话描补完,分局同事立刻脚底抹油,留叶潮生继续对着墙发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许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钻进来。   叶潮生闻声,下意识就往他脚上瞄。   许月笑了:“穿了,在门口小唐给我的鞋套。”   心思被人看穿,叶潮生“嗯”了一声,飞快地转移话题:“许老师,你来看看墙上这个印子。”   他手指着墙面上一个小坑。   米白色的墙纸显然是经过什么东西撞击,被砸出一个三角状小指甲盖大小的坑,受力点的位置被蹭上一抹浅浅的粉红。   许月低头在周围仔细找了一圈,从墙根捡起一片碎瓷,带着火烈鸟粉的釉面。   “像不像这个?”   叶潮生接过瓷片仔细端详片刻,又举起来跟墙面的颜色比了比:“应该就是这个东西砸的——不过这颜色不是窑里烧出来的釉色,像是后面涂上去的,不然也不能把颜色蹭到墙上去。”   许月挨过来看,一时之间两人离得极近。   清新的柑橘香气,混着冬日里冷空气独有的味道,带着些涩意,丝丝缕缕地往叶潮生的鼻子里钻,像一柄利剑,大刀阔斧地驱散了他鼻腔内的腐臭异味。   像被一只手“啪”地按开了某个开关,叶潮生的大脑在瞬间翻涌起一堆莫名的念头——他今天喷的香水好像跟昨天的不一样……现在当老师的都这么讲究吗,还每天换香水的。他以前也没这么讲究吧?   对方看完便走开,好闻的气味立时随之消散。室内的异味如跗骨之蛆,再次层层叠叠地缠上来。   他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回到现场。   叶潮生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揉揉鼻子:“墙上这个坑八成是凶手打砸现场留下的,这个砸痕的位置应该可以用来估算凶手的大概身高。”   许月显然跟他想到一起去了,往后退两步,矮下身比划了一下。   叶潮生则在一地狼藉中仔细翻找了一圈,眼尖地捏起一个同样染着粉色的,巴掌大小的球状瓷质物:“这个……这俩好像是同一件东西上的?”   许月闻言再度凑过来看。他没带手套,只能就着叶潮生的手观察,和瓷片对比。   柑橘味道再次涌来,轻柔安抚着叶潮生被异味摧残的嗅觉。浅浅的香气在一室异味里显得如此可亲,以至于当许月再次远离他身旁时,他心里竟隐约生出一丝失落。   “……嗯,是同一件东西上的碎片。如果凶手是拿着这头然后砸到墙上,上面说不定会留下指纹。”   许月说完,走回刚才的位置,踮起脚再一次模仿了下投掷的动作:“我感觉这个凶手的身高,可能比受害者丈夫的身高矮许多。应该让痕检组来复勘一次现场。”   他皱了下眉,罕见而直白地表达不满:“分局这个现场勘查做得太粗糙,这么重要的证据都漏掉了。”   叶潮生哼一声,走到卧室外面伸头喊唐小池:“小唐,物证袋。”   唐小池腋下夹着个笔记本,从大门里外匆匆进来,掏出物证袋递过去:“叶队,有个新发现。”   “说。”   “我刚才又去问了一遍周围的邻居。楼上有一户人家说齐红丽五月份的时候在卖房子,经常有中介上门来找她。邻居碰上过一次中介带着客人来她家看房子。”   叶潮生把装好证物的袋子递回给唐小池:“卖房子?分局口供没提到这件事吧。”   唐小池摇头:“没有,这家人原先是住在楼上的,后来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今天也是巧,我去敲门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回来拿东西。因为他家那时也准备卖房子,所以偶尔跟齐红丽遇上了,会聊几句这边的房价和中介。”   叶潮生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齐红丽生前的通话记录,分局那边只查了七八两个月的。”   唐小池立刻意会:“我这就给队里打电话,叫他们从五月份的开始查起。”      ☆、寄居蟹 九   叶潮生带着人收工回局里时,正赶上老马领着陈诺进审问室。   “许……老师,一块去听听?”叶潮生问。   “师兄”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叶潮生觉得自己可能有病。   唐小池在旁边嘀咕:“老马这是不是太动干戈了?不是说他嫌疑不大吗?”   叶潮生横他一眼:“嫌疑不大不代表他没撒谎,你脑子呢?”说完抬腿就出去了。   唐小池被怼得一头雾水。   许月走前,笑着拍拍唐小池的肩:“分局提取到指纹的那个塑料水杯,是完好的。”   埋首资料的蒋欢抬起头,一言难尽地看着唐小池:“老黄当年真该把你论文挂了。”   审讯室被镶着单透玻璃的墙一分为二。   高壮的男人坐在铁椅子上,缩着肩膀窝成一团。   老马和一个刑警队同事坐在桌子对面。   马勤直入正题:“陈诺,八月三日,你去过齐红丽家吗?”   陈诺摇头:“没有,我在家睡觉。”   马勤追问:“一整天?有人能证明吗?”   陈诺飞快地摇摇头:“没有,我自己在家。”   叶潮生站在单透玻璃的另一边,皱眉看了一会,按开墙上的通话器:“叫人把审讯1室的温度调低。”   老马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见多了死不松口的嫌疑人,也不急,按照流程继续问:“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只塑料水杯,上面有你半枚指纹,你怎么解释?”   陈诺还是一副讷讷的样子,低着头:“可能是我以前留在那的吧。”   老马低头写了几个字,又问:“你跟齐红丽的经济纠纷是怎么回事?”   空调一关掉,室内的温度降得很快。   陈诺没穿外套,很快开始觉得冷,肩膀缩得更厉害:“她房子有我一半的钱,她不给我,还要离婚。”   老马敲敲桌子:“说详细点。”   “结婚前她的房子被拿去抵押贷款了。结婚以后她叫我出钱帮她还,她在房子上加我的名字。”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什么,陈诺的声音有点抖。   “结果贷款刚还完,她就说要跟我离婚,我不想离,她就威胁我说要举报我们公司货车超载,让我丢工作……”陈诺的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你就杀了她?是不是?”老马突然一声怒喝。   陈诺被他吓得狠狠抖一抖,急切地抬头辩解:“不是,我没有,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他。”许月摇摇头,再次重复着这个他已经说过了好几次的结论。   叶潮生没反驳,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那现在就连个嫌疑人都没了。”   许月不语,盯着玻璃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潮生压下心里的暴躁,掏出手机给办公室打电话:“小蒋,分局保存了陈诺家附近的监控视频吗?”   那边的回复显然不是叶潮生想要的,他眉头锁得更紧:“叫他们去这个陈诺家附近走访一下,看看周围商户有没有装了监控的,死马当活马医吧。对了,今天抓紧时间把受害者的社会关系捋出来,还有五月份到现在她接触过的,有通话记录的。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叫来问。”   叶潮生恨恨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几天刑侦队忙得人仰马翻,走访工作是最无聊又难以看到结果的。   分局傻子装瞎似的把八月份的案子拖到十一月,很多第一手资料都没了。黑脸汉子洛阳只带回来一家的监控资料,镜头的位置还不好,只能拍到陈诺家小区出入口的一半。   汪旭利用齐红丽手机里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选了几个可能有关的关键词,诸如“还钱”,“胶水”,“乒乓球”之类的,做了个爬虫一一搜索。   “小汪,你搜索‘卖房’是为什么?”蒋欢联系完齐红丽手机通讯记录里的最后一个联系人,捶捶发硬的背,站起来满办公室里溜达,正好走到汪旭背后。   汪旭一边飞快地敲打键盘,一边解释:“这不是在她认识的人里面,我们找不到有嫌疑的对象吗。我就在想如果是那种短暂的联系,用后即抛的呢?叶队那天不是提了一嘴,说齐红丽五月份的时候准备卖房吗?我觉得中介还挺符合这个描写的。”   “小汪这个思路也许是个突破点。”许月坐在叶潮生的位置上用电脑,听到两人的对话,转过椅子道:“心理学上认为,买卖双方会建立起一种临时的信任关系。如何让受害者与陌生的凶手共处一室呢?试驾,看房,都是个很好的理由。”   蒋欢一拍手:“如果是中介上门来看房,那一定是受害者主动开门的。”   “啪!”汪旭敲了下键盘,跟着重重地叹口气:“没找到。我爬了她手机里留下的六十多万条信息,都没有。”   “不过——” 汪旭话锋一转,还有点犹豫“……她好像在……网恋?”   “谁?齐红丽?”蒋欢咋舌。   汪旭点点头,敲两下键盘调出一份聊天记录,调整下显示屏的方向,方便许月和蒋欢看:“你看,就是这个人。这是个匿名论坛,里面的人都是用昵称交流。这是她手机上没删掉的聊天记录。我可以试着查一下对方的 IP,不过不能抱太大希望。”   “麻烦你把这聊天记录打印出来吧。” 许月说,“对了小汪,我还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几个人正说话,叶潮生黑着脸进来了。   叶潮生这几天的脸色色号直逼天然黑的洛阳,逮谁怼谁。队里的人没事都不敢上他跟前撩闲,怕挨怼。     叶潮生看着众人连轴转了几天后一脸菜色,脸色舒缓了点:“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就不要加班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霜打茄子似的唐小池原本苦着脸在整理这几天的询问记录,听见叶潮生发话,瞬间满血复活。他跳起来欢呼一声,笑嘻嘻地围上来,喊着要蹭叶队的车去吃炖羊蝎子锅补一补。   叶潮生嘴上怼他两句,被蒋欢听见,也要凑一个,于是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走了。      ☆、寄居蟹 十   叶潮生吃完羊蝎子锅出来靠在车门上,就着已经发寒的夜风正要抽根烟,突然想起来自己早上只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还在抽屉里塞着。   这个念头一冒出,他顿时浑身都不舒坦。   叶潮生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诡异的矫情劲。   不讲究的时候路边摊大排档什么都能往嘴里塞,讲究起来海城最好的餐馆也能被他挑出二里地外;邋遢的时候能就着一只不知道攒了几层灰的杯子喝水,不邋遢的时候,比如现在,他一想到明天早上进了办公室拉开抽屉就是一股子隔了夜葱蒜香菜味,恶心劲儿就直往上涌,说什么也非得开车回办公室一趟,把剩饭处理了。   唐小池不得不肩负起护送刑侦大队唯一女同事回家的使命,在寒风里看着叶潮生不留情地一脚油门,黑灰的车影轰然离去。   晚上八点多,海城早过了通勤高峰。叶潮生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市局,远远就看见三楼刑侦队办公室窗口的灯还亮着。   “又下班不关灯,明天非得好好说说他们这个毛病。”   门口值班室的小警察探出半个脑袋跟他打招呼:“叶队,又加班啊?”   叶潮生一扬下巴:“东西忘办公室了,回来拿。”   他几步上了楼。大队办公室虚掩着,只留一道门,室内的光线争先恐后地从缝里钻出来。   叶潮伸手推开门。办公室里的人令他意外。   许月背对着门,坐在汪旭的工位上看什么东西,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是他,扶了下金丝边的眼镜,唇角弯起:“叶队长。”   这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整洁的魔力。在市局窝了一天,头发依旧是一丝不苟地呆在原位。衬衣裤子只是略有些褶子,站起来抖一抖,系根领带,就能推门而入某个高级场所。   “许老师还没走?”叶潮生随口寒暄一句,走到自己桌子前拉开抽屉。他捏着袋子把剩饭拽出来紧紧包好,准备带出去扔掉。   许月还在看他手上的那份资料,似乎没听出叶潮生只是客套,认真地答道:“我在看这个齐红丽的资料,这个受害者……”   他停住,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叶潮生闻言,捏着袋子走过来:“怎么说?”   许月往旁边让了让,露出他面前的几页纸,示意叶潮生拿去看:“我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这个受害者?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犯罪的发生,还是仅仅因为目标看起来易于得手,又或是,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意外?” 他话锋一转,“叶队长知道寄居蟹吗?”   叶潮生不明所以,“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资料。   这是一份非常详尽的关于受害者齐红丽的个人资料,涵盖了她从出生到死亡的三十一年间大部分能被追溯的经历。   叶潮生没在分局给的资料里见过这个,扬起手里的纸:“这个是?”   “小汪下班前帮我查的。”许月说。   噢,汪旭。叶潮生了然,信息工程专业的高材生,这个他确实拿手。   “齐红丽名下的这套房子,也就是这个案发现场,前年被抵押给银行用作小额贷款,抵押生效的时间和她认识陈诺的时间只隔了一个月。”许月又拿出给陈诺录的口供,递到叶潮生手里,“据陈诺的说法,齐红丽在婚前曾经提出要陈诺出钱替她还贷款,结婚后会在房产证上加陈诺的名字,算作夫妻的共同财产,于是陈诺就答应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份贷款今年四月份刚刚还清,五月份齐红丽就提出了离婚。”   叶潮生:“所以陈诺为了这套房子的事情,肯定和齐红丽发生过争执。这里……”   他翻开分局给的资料夹,抽出一张纸:“邻居也证实了他俩之间存在争执。邻居说案发前几天,还听见过齐红丽和陈诺在家里吵架,陈诺临走前敞着门还跟齐红丽吵了几句才走的。”   许月点头:“所以分局才死死咬定了陈诺的嫌疑。但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恐怕还要再多一个嫌疑人。”   他冲叶潮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后看,   叶潮生往后一翻,果然白纸黑字地印着,三年前这套房子也曾被抵押贷款过。黑笔圈出了还款时间,直直指向齐红丽的另一次短暂婚姻,同样是在贷款后不久很快结婚,又在贷款还清后很快离婚。   “齐红丽的这个前夫叫做赵峰。”许月说道,“齐红丽家在海城附近一个小县城,家境并不富裕。她父亲早年工伤去世,母子三人靠抚恤金和母亲的工资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售楼小姐,品牌推广员,但都不长久。这套房子是全款交易,五年前过户的,和她从最后一家公司辞职是同一年。”   叶潮生听出问题所在:“花禾区房价再低,五年前这么一套房子也得五六十万,她哪来这么多钱?”   许月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还有,有的寄居蟹会把海螺撕碎然后登堂入室,再把海葵移接到自己壳上,终其一生倚靠着吮吸海螺的生命和海葵的遮护维生。齐红丽靠着两个前夫还贷,套|现,那么她的海葵又是谁?一个小城来的弱女子,凭什么这么肆无忌惮地算计两个人高马大的前夫?”   许月不爱喝水,再加冬天室内暖气旺空气干燥,一天下来嘴唇干裂,忍不住就要去舔。   许多叶潮生自以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往事,忽然一股脑地翻涌起来,像沼泽底下死火山逐渐苏醒。   他大二那年的冬天,在海城公安大的图书馆里,透过书架上的空隙,这个人也是这样低着头,一面隔着书架小声地跟他说话,一面轻轻地舔嘴上翻起的干皮。   这时,小汪的电脑“叮咚”响了一声。   许月回身点开刚刚收到的邮件。   叶潮生猛然回神,一脸不自然地拿着手里的资料扭头就往另一边走,没走两步又被许月叫住。   “叶队长,你来看这个。”   屏幕上是小汪发来的邮件。   “这是小汪回家又帮我查了点东西。”许月指了下屏幕。   邮件内容是齐红丽和匿名男子的聊天记录。   “……我发出一个个红色的信号,它们越过你那双迷茫的,移动如灯塔附近的大海的眼睛……在我荒芜的土地,你是我最后的玫瑰。” 叶潮生低声念了几行,“这什么玩意儿?情诗?”   许月:“这是齐红丽和网上一个昵称为“恰茨基”的人的部分聊天记录。小汪认为她在和对方谈恋爱。”   叶潮生撇了下嘴角:“网恋?”   许月点头:“小汪从齐红丽的手机上拿到了她在这个网站的用户名和密码,后台保存的聊天记录不多,只有从四月到七月的。”   叶潮生捏着鼠标快速翻动汪旭发来的邮件内容:“他们俩聊得挺深入啊,还想相约去巴黎……齐红丽说想离开海城?”   叶潮生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扔开鼠标:“连明确的嫌疑都没有,只是个网友……”   许月摇头:“你觉得齐红丽是什么样的人?利用两个前夫来替自己还贷款套现,她不是个初入社会的天真小女孩,为什么会和网上可能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计划未来,甚至有卖房离开的打算?”   叶潮生顺着他的思路:“假如我是她……要么是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我急于离开;要么,就是对方能够满足我最梦寐以求的东西,最渴望的生活方式。”   许月手指摸上鼠标滚轮的瞬间,擦过叶潮生撑在旁边的手:“也许二者都有。齐红丽两任前夫文化程度都不高。这个“恰茨基”却不一样,从这点聊天记录里就能看出是个饱学多才的人,情诗张口就来。还有这里……他提到在自己顶楼的公寓看夜景——‘城市的灯火辉煌像一只巨大的手,牢牢攫取我的心……’ 一个出身低微,鲤鱼翻身失败的小城女孩会不会渴望对方描述的这种生活呢?”   “她妈看起来经济就很拮据,但是她名下的这套房子却装修精致,现场留下的衣物首饰看起来也不是便宜货。”叶潮生接过他的话头,“这姑娘没有正经收入却过得很空中楼阁啊。明天该叫他们去查查她的财务了。”   “还有那个赵峰,也该问问了。”      ☆、寄居蟹 十一      叶潮生抬手看了眼表,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半。   许月自顾自地走到白板前,在正中央写下“齐红丽”三个字,又在上方一左一右地写下“赵锋”和“陈诺”两个名字。最后在白板的下方空白处,又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叶潮生记挂着家里还有一只嗷嗷待哺的活物:“这么晚了,许老师不打算回家吗?”   许月这才放下笔回过身来看着叶潮生,抱着手略侧了侧头,反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叶队长踏进现场的瞬间,现场带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叶潮生沉吟一秒:“愤怒。”   许月转身抬手拉下投影仪幕布:“叶队长能帮忙开一下投影仪吗?”   叶潮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走过来掀开投影仪的防尘罩,按下开关。   蓝色的开机界面在幕布上停留两秒,被现场照片所取代。   “整间屋子——”许月飞快地翻动照片,客厅,厨房,玄关,还有案发现场的卧室,“整个房子都被打砸过。几乎所有人力所及的东西都被破坏了。连厨房橱柜里的东西——也没能幸免。”   投影屏幕上,画面停在厨房大开的柜门和一地碎瓷上。   “他非常愤怒,他在发泄。”叶潮生抱着手坐在一张桌子上,长腿及地。   许月拿着遥控器走到叶潮生旁边,半靠在他隔壁的一张桌子上。   “性别男,估算身高一米七左右,甚至更矮。现场的门锁完好,说明他是被受害者信任的人,是受害者主动开的门。这场谋杀不是被精心策划过的,极有可能是个意外,也许是和受害者之间突发的争执引爆了他的愤怒。”   许月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有一种奇妙的安宁意味,给叶潮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口中描述的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许月起身走到小汪的工位上,在分局给的一厚沓资料里挑出几张纸,折身走回叶潮生身旁,自然而然地靠上同一张桌子,把资料举到两人之间:“分局在现场完全没有找到凶手的指纹。两种可能,一是凶手作案时戴着手套,二是凶手案发后清理过现场。”   叶潮生:“我更倾向于后者。既然是意外杀人,那他事先在随身携带一副手套的可能性很小。”   许越点头:“试想一个正常的生活空间,理应处处留下生活者的痕迹。但按照分局在现场的勘察来看,柜门把手,床头柜,梳妆台这些最容易留下指纹的地方都很干净,只能说明凶手事后打扫过。”   叶潮生舔舔后槽牙:“我怎么觉得你在形容一个神经病?暴怒下掐死受害者,砸光室内的财物,随后又恢复理智小心翼翼地擦掉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最后还不忘往受害者的眼睛里滴点胶水,拗个造型?”   叶潮生只是无心的一句嘲讽,许月却皱起眉:“不是没有可能,双向情感障碍发作时就会在理智和狂躁之间来回切换……”   叶潮生哂笑一声:“行吧。”   他又抬手看一眼表,“不早了,许老师早点休息,我先回家了。”   他说完就抬腿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抄起放在汪旭工位上的煎饼果子。   门口的值班小警察就着暖气昏昏欲睡,听见人的动静迷蒙地抬头:“叶队走了啊……”过了一会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东西拿了这么久?”   叶潮生的车在停车场一水的警车中间格外显眼。他被冻得够呛,三两步蹿上车打开暖气,这才发现手里还拽个煎饼果子。   再让他顶着风下车扔是不能了。叶潮生叹口气,把东西搁到副驾驶的地板上。   当年许月不留只言片语地消失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对对方的了解如同海上的浮冰,不过冰山一角。他向来心大,既然对方就此轻松抽身,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去死缠烂打问一个缘由。   叶潮生原本以为他和对方已经过成了两条平行线。   要说这几年他没有有意无意地去打听对方的消息,那是假话。但许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音讯。   如果叶潮生非要去查,借着职业便利也总能查得到,可那就太没意思了。   好好一个男青年干嘛要弄得像个惨遭抛弃的怨妇呢。   叶潮生就着楼道里的灯照亮了漆黑一片的玄关,一个软绵绵的活物随即从他腿边探头出来,“哇”——地一声,凄厉大叫。   叶潮生不客气地拿脚推那活物:“进去进去。”   他妹叶芸生前两年路边捡了只猫养在大学宿舍,没两天就被舍管发现,连人带猫给揪了出来。   学校态度很强硬,有人没猫,没人也不许有猫。叶芸生就顺理成章地把猫塞到了他这里来。   没多久,叶潮生被一只猫硬生生地改造成了下班就回家,回家就喂猫的当代无夜生活青年。   披着一身虎斑的月半饿了一天,游走在脾气爆发的边缘。叶潮生伸手想借着动物的毛皮暖个手,被猫毫不留情地一掌挥开,扭着屁股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破口大骂。   “妈的欠你的啊……” 叶潮生认命地去开罐头。      ☆、寄居蟹 十二      第二天蒋欢领命去联系赵峰,打完电话回来,满脸一言难尽。   “叶队……”蒋欢啪地把电话询问的记录扔到叶潮生的桌子上,“这个齐红丽可真是个厉害角儿。”   叶潮生一早来就把东西都搬进了小办公室,这会正在摆弄桌上一盆半秃的仙人掌。   这仙人掌原本在他家养着,快被月半糟蹋死了,叶潮生于心不忍,带到办公室避难。   “怎么说?”   蒋欢下巴一抬:“这个赵峰以前是工地上管物料的,前年出了事故高位截瘫,不可能我们的是嫌疑人。当年他前脚帮齐红丽还了贷款,后脚就被扫地出门。他不愿意离婚,齐红丽就用他贪污工地物料的事情要挟他。他心里有事一走神,就从工地手脚架上摔了下来,摔残了。”   叶潮生忍不住皱眉:“叫你们查她的财务,有结果了吗?”   蒋欢:“哦,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呢。齐红丽名下只有一张借记卡一张信用卡。信用卡几乎没有消费活动,借记卡倒是有进出,每个月数额非常固定,基本都是陈诺给她转钱,她再给银行还贷款。除此之外,没了。”   叶潮生眉头皱得更紧了:“没了?她不吃不喝也没有网购?”   蒋欢手一摊,表示自己也不能理解诶,又说:“还有她当时从银行用房子贷的钱,小汪也查到了,钱是一口气提出来的,不知去向。”   叶潮生不说话,低头拨弄着仙人掌所剩不多的刺,想起昨晚许月说的话。   如果赵峰和陈诺是海螺,那么谁又是齐红丽的海葵?谁给了她这么足的底气算计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又是怎么掌握了他们的软肋?   这个住在破旧老小区的女人看似普通,走进却发现裹着层层迷雾,难辨面目。   叶潮生摸摸下巴:“叫齐红丽的家属来一趟吧。你们再仔细问问。”   蒋欢“嗯”了一声,正要扭头出去。   “叶队,电话!廖局找!” 唐小池从后面冲过来,差点和蒋欢火星撞地球。   叶潮生早上才搬进来,还没来得及把座机电话拉进来,于是电话就打到唐小池桌上。   廖局找他,通常就是三件事——没好事,没好事,和没好事。   唐小池跟在叶潮生后面,眼看他接起电话来听了一会,“嗯”了几声,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大家先把手上的事停一下” 叶潮生揉了揉太阳穴,办公室里众人纷纷抬起头来,都等着他说话。   “荔秀区那边现在有两个入室杀人,跟我们手上这个作案手法非常相似,可能要考虑并案。唐小池和……”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洛阳跟我去一趟。齐红丽这边不能放,蒋欢你把她妈和弟弟叫来,跟马老再问一遍。小汪,你试着再挖一下齐红丽的社会关系,还有陈诺家门口的那个监控,叫他们抓紧看。如果能并案,我们也许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叶潮生交代完,才想起来好像漏了什么,扭头问唐小池:“许老师呢?”   唐小池摸摸头:“许老师今天有课吧?要我给他打电话吗?”   叶潮生正要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改口道:“给他发个信息吧,估计电话没人接。”   荔秀区临海,和花禾区相邻,占了海城大半海岸线,黄金沙滩是海城著名的旅游景点。因着独特的地理位置,海城虽然沿海但每年仍会下几场涔涔大雪。哪怕冬天也能招来熙攘的游客一观“碧浪拍岸雪千层”的奇景。   马上年底了,突然在旅游区出了连环入室杀人。廖局急火攻心差点气出毛病来,电话里听着,说话声音都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越来什么。      ☆、寄居蟹 十三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九点半路上仍然堵得一塌糊涂。   叶潮生一脚刹车一脚油,走走停停得心烦,随手拧开车载广播。   “……今日本市接连发生命案,受害者均为单身独居女性。在此,交通广播提醒广大听众,在家中请锁好门窗……”   唐小池坐在副驾:“不是吧?他们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快媒体都知道了?”   叶潮生没说话,伸手拉开车窗,点了一根烟。   难得是个晴天,偏偏冷得人浑身难受。   荔秀区分局的门外满是闻风而来的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像一群等着分食腐肉的秃鹫。   还好叶潮生没开公车,没人注意到他。他转一把方向盘,从媒体眼皮子底下溜到了荔秀区分局的后门。   荔秀区分局的同事一见面,像占领区的百姓见到了解放军,就差敲锣打鼓赶羊送鸡,一路把人迎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一群老烟枪愁得吞云吐雾。叶潮生闻不得这种浓度超标的烟味,差点被熏出一把眼泪来。   投影屏幕上双目圆睁的受害者,叶潮生只看一眼就确定了,是同一个凶手。   第二个受害者的受害时间比他们预料得还早,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十月七日中午两点。因为受害人独居,四天后朋友才因失联报警。   第三个受害者是十一月三号报的案。   荔秀区分局这才发现十月份的案子不是孤案,连着死了两个,恐怕是系列作案,于是赶紧地往市局报。   叶潮生坐在云山缭绕中听完了分局的案情分析会,扭头出去就给廖局打电话申请并案。   这边廖局的电话刚挂掉,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就进来了。叶潮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喂?”   “叶队,是我,许月。”温润的男声隔着电子元件有几分失真,“你们什么时候去现场?”   叶潮生看了眼表:“按程序得等分局把物证都移交过来……”   许月匆忙打断了他:“我建议你们尽快,马上……”   电话那头好像是学生下课出了教室,突然就闹起来,许月不得不匆匆挪动脚步换个地方。   “……唐小池说后两个受害者一个被勒死,一个被利器捅伤失血过多而死。虽然致死原因不同,但从留在案发现场的签名来看一定是同一个人所为。”   叶潮生最近皱眉的频率高得过分,眉宇间隐约快挤出第三只眼。   唐小池跟着从会议室出来了,看叶潮生黑着脸打电话,以为他又在挨廖局的骂,乖乖地跟在旁边不敢火上浇油。   叶潮生挂了电话,掏出自己的车钥匙扔给唐小池:“你开我的车去接许老师然后直接去第二个受害者的现场,我跟洛阳坐分局的车去。”   蒋欢那边收到资料,又把电话打过来:“叶队,齐红丽的妈我们叫来问了,跟我们了解的基本吻合。还有她不知道齐红丽当年买房的钱是从哪来的,那个房只有齐红丽自己在住,她妈偶尔上门一趟也要事先通知她。她每个月给她妈几千块生活费,全是现金,从来不走银行的账。”   “……还有齐红丽那个网友,ip层层跳转,很难追查。”汪旭在旁边插了一嘴。   叶潮生挂了电话,正在开车的分局同事看他神色凝重,也叹了口气:“越到年底越怕这种事,这案子要赶年底前破不了,今年的绩效就算完蛋了。回头开会从上到下都得挨批评。”   叶潮生正要敷衍着接话,突然一个念头转过——现在上级单位抓得紧,要求命案必破。别的分局都怕命案破不了影响年底绩效考核,怎么花禾区分局就一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态度?   陈诺的指纹虽然被留在现场,本人也拿不出像样的不在场证明,但从墙上砸痕的高度以及受害者的防卫性创伤来看,陈诺的嫌疑就很小。   难道花禾区从上到下全是饭桶,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廖局当时是叫他们去帮着结案,谁也没想到叶潮生玩了个移花接木,以学习的名义强行把案子拿走了。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杠,齐红丽的死拖一拖翻年就会划进积案……   但拖下去对花禾区分局又有什么好处?是嫌绩效奖金太扎手,还是拿上级领导的批评当相声听?   叶潮生心里一紧,也许是他想多了。      ☆、寄居蟹 十四   后两个现场和齐红丽家差不多。砸得一塌糊涂。凶手这回有备而来,大约是带了手套之类的东西。   叶潮生从案发现场出来,已是金乌西沉。   他匆匆赶回市局。队里的人没下班,都在等着他回来开会。   今天是周五,只怕是周末又要泡汤了。   叶潮生回了办公室,摸出钱包扔给蒋欢:“问问大伙吃什么,叫外卖吧。”   蒋欢原本打算泡面就白开水,没成想还能有这福利,欢呼一声,捧着叶潮生的钱包出去宣旨:“同志们!吃大户啦!”   叶潮生请客,就意味着能吃顿大的了。   海城中心区的房价如月上美人高不可攀,叶潮生如何凭着刑警那三瓜俩枣的工资在市局旁边的黄金地段买得起房,至今仍然是个谜。因此总有传闻说叶队其实是个破不了案自就得回家继承家业的富二代。   办公室里众人顿时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集思广益。   “咱们旁边新开了个养生私房菜,听说人均好几百呢……”唐小池兴奋地搓搓手,磨刀霍霍向叶队。   蒋欢不乐意:“唐小池你有毒吧,加班够苦了,还要吃盐水煮菜叶子啊?辟谷不光养生还能飞升,你干脆别吃得了。”   “吃冒菜吧,这么冷的天,吃点辣的暖和暖和。”老马提议最得民心,众人纷纷附议。   叶潮生脱了外套从小办公室出来,只见大间里一群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许月一个人坐在不知道谁的座位上,还捧着案卷资料看个没完。   “就吃隔壁的私房菜。叫他们不要放辣。” 叶队乾纲独断,驳回众人参奏。   许月抬起头越过众人,遥遥地看了他一眼。   英俊的男人靠在小办公室门口,深蓝底黑色暗纹的衬衣敞着最上面两粒扣子,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姿态随性又舒展,神采飞扬。   仿佛时间被按了快退键,还是那个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的少年。   一听要吃养身私房菜,还不许放辣,蒋欢差点哇一声哭出来:“叶队!凭什么不放辣啊!黄世仁也得放辣啊!没有辣的饭算什么饭!”   叶潮生睨她一眼:“不是饭那你别吃。许老师不能吃辣,胃不好。”   他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了一下。   原来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也许会蛰伏可绝不会消失。只等再次遇到一点雨露就抓住机会破土而出。   许月当年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好几年不见鬼影。他还跟个傻子似的,把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   搞得好像他多惦记人家似的。   叶潮生这么一想,脸上那点好脸色顿时又没了。   蒋欢不好意思闹了。   许月冲她笑笑:“没事,点一个不辣的就行。大家加班辛苦,应该吃可口点。”   蒋欢偷偷觑了眼叶队脸色,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不辣的我们也爱吃,是吧?”说着,扭头寻求同志们的响应。   可惜应者寥寥。   唐小池在叶队和许老师之间来回看了两眼。   外卖一摆上桌,蒋欢友情出演了一个大型真香现场。   豉汁凤爪一共八个,她独吞了四个。还剩最后一个洛阳刚夹起来,又在她凌厉的眼神攻势下默默让了回去了。   “蒋欢你能不能有点警花的样子,”唐小池嘴里含着米饭,吐字不清,“你这样年底系统联欢领出去,太破坏市局警队形象了。”   许月端着一次性地碗筷站起来,茫然地看了一圈。   坐他旁边的汪旭从抢菜大战里分神:“许老师要扔垃圾啊?放着吧,办公室里只有碎纸篓,一会我们吃完一块扔出去。”   许月说了声好,找了个装外卖的袋子把自己的垃圾收了起来。   男人清瘦的腰线在弯腰的瞬间,于衬衫的皱褶中若隐若现。背上的蝴蝶骨和因为瘦而高高凸起的脊椎在衬衫下显而易见地起伏着。   叶潮生从桌子另一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自觉皱眉:“再吃点吧?”   许月起初没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摇摇头:“不了。”   叶潮生不再说话,继续吃自己的饭。许月走到办公室另一头,安静地看案卷。   众人酒足饭饱充满电,老马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包砖茶,浓浓地沏了一大壶,一看就是为加班做足了准备。      ☆、寄居蟹 十五   天已经黑透了。   北风冷厉地呼啸,夹着星点的雨水拍打玻璃。   会议室的投影屏幕上,三张案发现场照片被并排投在幕布上。   “扼喉,勒杀,还有刀刺导致失血过多死亡,”唐小池说,“如果这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为什么要改变杀人方式?”   老马像个不倒翁,捧着一杯浓茶缩在椅子里:“连环杀手改变作案手法并非不可能。也许为了迷惑警察视线,也许是团伙作案。凶手会不会不止一个人?我们之前都没考虑过这点。”   许月摇摇头:“不,凶手一定是孤身作案。赤|裸,侵犯下|体,黏住眼睛,这都是性犯罪的信号。性犯罪的罪犯很少和别人合作作案,因为第二个人在场会破坏他的幻想。改变作案手法,应该是他在进化。”   “进化?”有人惊讶出声。   “对。”许月伸手扯了一下嘴唇上翘起的干皮。没扯下来,他不甘心地舔舔唇,“现有的证据都指向齐红丽是他的第一个受害者。齐红丽的死极有可能是意外发生的。多次扼喉,说明他是在暴怒之下临时起意,手边没有工具。而后两个受害者身上都没有防卫伤,手脚腕处有束缚痕迹和粘性物质残留,怀疑曾经被胶带捆绑手脚。这一切都说明,他在学习杀人和控制现场。”   唐小池还是不解:“那他改变杀人手法是为什么?为了杀得更有效率?”   “为了寻求更多的满足。”许月说。   叶潮生抱着胳膊靠在窗口,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闻言抬头,往许月身上扫了一眼,不料对方恰好转过眼神来看他。   视线交接的瞬间,对方带着几分疏离朝他礼貌地笑笑。这笑容在叶潮生眼里莫名地碍眼,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窒息这种杀人方式,在致死过程中缺乏控制力,往往会令凶手感到被动。对于那些无法控制杀人欲|望的连环杀手而言,很难带来满足。” 许月说道。   蒋欢绞着手,犹疑:“所以我们现在的凶手是一个正在学习如何享受杀人的连环杀人魔?”   许月点头:“可以这么说。”   蒋欢倒抽一口气。   连环杀手意味着只要他不被制止,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受害者不断出现。   如果他们不能尽快破案,媒体的压力,市民的恐慌,还有上级的斥责就会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更令人窒息的是,受害者的接连出现会一层又一层地加重刑警们的焦虑。   能不能抓到?什么时候能抓到?还要死多少人才能抓到?   即使最终有一天凶手归案,仍有拷问不断折磨着办案警察的内心:为什么没能早一点抓到?   刑警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之一。   被害者的家属、朋友会难过,绝望。但迟早——几年或者十几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会回到原来的生活,即使带着悲伤。   而凶案的受害者却会不断地折磨着刑警,那些原本可以被挽救却最终错过机会的受害者,会夜以继日地潜伏在刑警们的每一个噩梦深处,一个又一个,无休无止,永无宁日。   每多一个受害者,就像船舵被人又拧了一把。刑警们的人生也好,职业生涯也好,就会被推着朝更难以回转的方向驶去。   这种层叠的焦虑,无人能倾诉,只有闷头走下去。   老马苦着脸,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洛阳也伸手要了一根。   叶队禁止室内吸烟,他俩只能含在嘴里过干瘾。   唐小池和蒋欢工龄浅,尚不能体会老刑警们条件反射般的焦躁不安。   叶潮生按按太阳穴:“先从三个受害者身上挖起吧。生活经历,社会关系,从五月开始到十一月的通讯记录,还有约谈家属,尽可能地寻找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一点一滴都不要放过。连环杀手的作案手法也许会改变,但他的幻想是固定的,受害者类型很少会变。”   ☆、寄居蟹 十六   蒋欢噘着嘴,没精打采地趴在工位上,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笔头:“讲真的,我真的不想研究受害者——死前去了哪里,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喷什么味道的香水,和谁交往过,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好像是在暗示,都因为她晚上去见男朋友,放陌生人进门,穿红色的裙子,喷引人注目的香水,才会被凶手盯上。”   她不忿地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沮丧地把头埋进臂弯:“我真的烦这样!为什么我们要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   汪旭扭过椅子:“你说的是好多年前文县连环□□杀人案吧——红衣,香水,夜会男友。”   蒋欢闷着头“嗯”了一声。   “我也有印象。我那会还在上高中,闹得挺厉害的。我们那里商场的红色衣服都没人买了。那案子一直到我上大学那会才破了。”   蒋欢惊讶抬头:“诶?你家不是海城的吗?文县离这可还远着呢啊。”   汪旭摇头:“恐慌的传染没有边界。”   “研究受害人也好,犯罪模式也好,目的都是为了制止犯罪。” 许月端着一杯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她们用自己的尸骨堆起一条指向凶手的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要让她们的牺牲白白浪费。”   “许老师,” 抱怨工作被年长的同事听见,蒋欢有点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案子一直没个头绪,有点负能量了。”   许月靠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没事,大家都有过这种经历。怀疑工作的价值,人生的价值,甚至人本身存在的价值——会好的,等凶手伏法,一切都会变得值得。”   蒋欢点点头:“许老师来海城前,在哪个单位啊?廖局说您帮着破过1125案啊,您在雁城待过啊?”   许月正要往办公室里走,闻言脚步一顿,隔了几秒才避重就轻地答道:“嗯,我在那里上的大学。”   他说完,脚下换个方向,又出了办公室。   叶潮生昨天熬到半夜才睡的觉。   过了早上九点,饥饿难忍的月半用失心疯般的嚎叫把叶潮生从床上硬薅了起来。他这才想起来他昨晚没喂猫,可怜的月半被饿了整整一晚,胖躯难支。   他忍着头痛爬起来一边倒猫粮一边思考买个自动喂食机的必要性。   叶潮生的习惯是起来就睡不着,索性热身一下上了划船机。   叶潮生这套房子位于海城中心区最好的一块地方。小区出门右转步行二十五分钟就是市局。   这套复式公寓面积不大,客厅被主人改成了健身房,摆满了健身器械。   叶潮生运动完,洗漱一下就直奔市局加班,路上还顺手买了袋早点。   市局的周末通常都很安静。值班警察也可以窝在值班室里偷个懒。   不过这个周末,门口值班的小警察一大早就被来喊市局了解情况的家属闹了一通,这会见了叶潮生,颇有几分怨念:“叶队,加班啊。”   叶潮生随手摸出一瓶豆浆塞过去。   三楼刑警队办公室安安静静。   叶潮生拎着早点推开门:“开饭了——”   汪旭正对着电脑屏幕敲键盘,闻声匆忙扭过头冲叶潮生指了指许月,压低声音:“许老师在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为每章的短小道个歉。因为是新作者,没有曝光,只能以这种方式增加自己的曝光量。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提前道个歉。最后,如果你还喜欢的话,弱弱地求收求评。鞠躬感谢!   ☆、寄居蟹 十七   办公室里只有小汪和许月两个人。   许月趴在叶潮生原来用的那张桌子上,头枕在胳膊上,侧脸对着他,睡得沉沉。浓密的眼睫在眼窝处投下阴影,整个人被一层脆弱和疲惫笼罩。   许是室内暖气不足,睡梦中的人不安地缩了缩肩。   叶潮生这才注意到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看样子是熬了一宿。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把早餐随手搁下,脱了自己的大衣,走过去盖在许月肩上。   许月似乎睡得很沉,这些动静都没把他弄醒。反而是大衣上残存的体温令他原本瑟缩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   叶潮生做完这些,忍不住盯着许月的脸。   他的样貌并不出挑,五官拆开来都是普普通通。眼睛并不比别人大许多,鼻梁也没有特别高挺。   但这些普普通通组合在一起,却拼出一个笑起来温煦,会源源不断散发光热的人。   和留给叶潮生最后的印象相比,他几乎没什么变化,时间像被摩西分海般绕他而行,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他脸上的笑更像一张面具了。   “叶队……”小汪轻声喊他,叶潮生猛地回神。   “我做了三个受害人社会关系的交叉对比分析,初步的结果她们在社会关系上他们之间没有交集。这三个受害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独居。这两个受害人,”小汪指了指屏幕,“甚至都不是单身。凶手会不会是随机选择受害人的?”   叶潮生走过去,盯着电脑屏幕沉思不语。   “不,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共同特征,只是细微到我们还没有察觉。”   许月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加入他们的对话。他半趴在桌子上,手肘撑着下巴,半边脸上被衣褶硌下印子。   汪旭:“许老师被我们吵醒了吗?再睡一会吧?您昨晚上整理资料都没睡。”   许月摇摇头,彻底坐起来,才发现他身上多了件衣服,带着一点洗衣粉的味道。   他伸手把衣服拿下来,衣服拉链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熠熠地发亮。   许月顿住,伸手拽过来仔细看了一眼。这东西他认识,是他送给叶潮生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一枚别针样子的胸针。   叶潮生多半是衣服拉链断了又懒得去修,就摸出了这个东西挂在上面当拉链。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叶潮生还留着。   他迟疑着抚上那枚胸针,直觉自己该说点什么却迟迟张不开口。   叶潮生盯着他的举动,目光灼灼像要烧穿他的手。   这时,小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   叶潮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起身去接电话。   许月像是被警察无罪开释的嫌疑犯,神色一松,起身把叶潮生的衣服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   小汪对这两人间的暗流毫无察觉,苦恼地说:“可是许老师,我真的挖不出来她们的共同点了。”   许月拍拍他的肩:“我在想,三个受害人都是白天遇害,也许凶手是某种在白天可以上门的职业,所以才能让受害者毫无戒备地开门。比如之前提过的,房产中介。”   小汪挠挠头:“我打电话叫他们仔细问问家属关于这方面。”   叶潮生接了电话从小办公室出来:“不用问了,洛阳打电话上来说,家属提到第二个受害人生前有卖房的打算,第三个受害人最近准备结婚,正在和男朋友看二手房。”   “凶手极有可能通过这个机会接触到她们,”叶潮生走来,“另外两个受害人家的监控视频看完了吗?”   汪旭一下来了精神:“小唐哥带人在查,我这就打电话去问问。”   许月看向叶潮生:“麻烦叶队帮我找台电脑,我把侧写分析整理出来,也许对你们缩小摸排范围有帮助。”      ☆、寄居蟹 十八      周末是房产中介最忙碌的日子。   打算在这个城市扎根的上班族们只有周末才能挤出一点余裕,穿梭在各于各个房产中介公司,寻找合心意的落脚点。   “这个月业绩可要惨了。星海湾那个小区出了命案,本来我手上一个客户都打算签三方协议了。这下可好,客户说什么都不肯再考虑那边的房子。”   涂着橘色口红的女人,穿着布料廉价的职业套装,靠在一把不怎么舒服的椅子上,嘴唇一张一合,小声地同事抱怨。   “哎,是不是就那个连环入室杀人?听说死的都是单身独居的,真可怕……好像案子还没破吧?你可小心点……”   “这个月再签不上单子,我离饿死也不远了……”   两个女职员趁着午餐时间,躲在狭窄的休息室里聊天。   前面接待区突然闹了起来。   “你们经理呢!叫你们经理出来!”   尖锐的女声聒噪刺耳,直直穿透穿透接待区和休息区之间薄薄的挡板,“你看看你们这个中介说话,什么态度?!什么叫做不劳而获?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指指点点?”   两个女职员噤声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似乎是见惯了,冲同事耸耸肩,摸出镜子补妆:“又是新来那个业务吧?这礼拜都跟客户吵两回了。”   另一个还伸着耳朵在听外面的动静:“他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呢。前天是小玫的一个客户问二手房贷男朋友的公积金以后加名字算不算数,让他路过听见了,冲过去就把人家骂了一顿,把人家女孩都骂哭了。”   同事瞠目结舌:“他有病吧?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补妆的那个收起口红,又对着镜子左右照照:“鬼知道呢。我看他干不长,哪有这么天天跟客户吵的。经理也不知道是从哪招来这么个刺头……”   身材高大的男经理闻声出来,一把扯开还在跟客户争吵的业务员。   “真不好意思,您别生气,要不我给您安排别的业务员吧,这个人我们公司回头会好好培训的。真是不好意思啊……”   中年女人穿着桃红色的人造皮草马甲,尖尖的美甲恨不得要在男经理的额头上开个洞:“你们这家店纵容中介侮辱客户,等着我去找都市报曝光你们把!”   站在经理旁边的男人个子矮一头,神色阴翳,还要张嘴说话。   被骂成孙子的男经理狠拽了他一下,将他一把搡到墙边,低声叱骂:“你快他妈闭嘴吧!等会就去人事解除合同滚蛋!来了一个月你他妈惹了多少事了!”   一大早,唐小池揣着一只U盘,小旋风一样刮进叶潮生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会客沙发上:“叶队一个坏消息和另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叶潮生盯着电脑屏幕,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你再卖关子,明年业技比赛就把你报上去。”   唐小池像屁股被火燎了似的,麻溜站起来,双手奉上U 盘,“报告队长,监控录像我们查完了!请求汇报!”   业技比赛全称是公安系统业务技能考核竞赛,是某领导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杀器。   如果仅仅是体能比赛也就算了,刑警们的竞赛内容还包括社区治安防范,侦破技术理论,法律法条,以及警务系统熟练度。   就算悬梁刺股地背题最后拿了名次,奖励也不过就是不知道哪辈子才有机会休假的疗养,和街边三块钱一张连塑封都不舍得的奖状。   而比起不值一提的奖励,倒数三名的惩罚就苛刻多了,不仅全系统通报批评,还要扣奖金。   叶潮生不理他,唐小池连珠炮一样自顾自地说起来:“坏消息是陈诺家门口便利店的监控查完了,这孙子没说实话。他那天下午下班时间出门了一趟,但是和受害人死亡时间对不上。”   叶潮生正在看刚收到的侧写,闻言抬起头:“拿来我看看。”   黑白的监控画面画质不好,但还是能看出从镜头里走过的高个男子就是陈诺。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朝镜头的方向走来,几秒之后走出了镜头的范围。   画面时间显示,八月三日下午五点半。   “法医推测齐红丽是五点左右遇害,陈诺租的这个房子离齐红丽家至少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更不要说五点半还是下班高峰,路上正堵得厉害,至少也得一个小时才能过去。”唐小池熬了两天,眼下发青,“陈诺不符合作案时间,彻底没嫌疑了。”   叶潮生对这个结果也不是没准备,只是还有点奇怪:“他明明就有不在场的证据,为什么要说全天在家没出门?”   唐小池耸肩:“没准是去干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了,比如……”   他坏笑着做了个口型。   叶潮生扫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就是两个受害人家小区的监控我们也看了,在两个受害人死亡时间前后都出现了一个男人,通过穿着体型判定是同一个人。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但是摄像头没拍到脸。他很小心。”   叶潮生摸摸下巴:“这么说他不是专挑没有监控的小区下手。所以,许老师是对的。齐红丽的死不是蓄意谋杀。”   唐小池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一共十六个监控,没有一个拍到他的脸,我觉得这不可能是巧合。”   打印机突然工作起来,咯咯哒哒地吐出几张纸来,叶潮生拿起来扫了一遍:“房产中介就很了解小区的基本情况。通知他们开会。”      ☆、寄居蟹 十九   会议室里,在外走访了一整天的几个刑警七仰八歪地摊在椅子上,抓着一点空隙时间赶紧休息。   蒋欢和家属谈了一天,水米未进。这会不知道从哪拽出一袋零食,啃得嘎嘣嘎嘣地响。   唐小池捅捅旁边的人:“马老,洛哥呢?”   “家里好像有什么急事,下午被叫走了。”老马看眼手机,“我刚给他打了电话,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洛阳就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一脸急色匆匆。许月跟在他后面一起进来。   两个人一起坐在了会议室门口的位置,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洛阳脸色不大好,许月拍拍他的手,又近身笑着低语了两句。   叶潮生进来时便看见这一幕。   “开会了。”他把手上的文件往桌上一放,瞥了一眼许月,“两个受害者家小区的监控都拍到了同一个男人,在案发当天出入受害者家的单元。是受害者开的门。这个人很小心,摄像头没有拍到脸。”   “现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案发又都是在小区人流量比较大的时间,基本可以排除胁迫的可能。考虑三个受害者生前都有过房屋买卖的计划,现在怀疑凶手可能是房屋中介相关的从业人员。”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三个受害人生前都接触过不止一家房屋中介,时间跨度将近半年,还跨了两个区……”蒋欢拿出一沓资料,分到众人受众,“我列了个单子,他们三个接触过的中介加起来有十四家。这还不包括可能被我们遗漏掉的。”   老马又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过干瘾:“八月一个,十月一个,十一月又一个,他的作案间隔在缩短,如果不尽快抓住他,下一个受害人恐怕很快就要出现了。”   叶潮生点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这个案子已经闹到媒体那里,影响很坏。再有新的受害者出现,很容易就会引发市民恐慌。许老师说说你的侧写吧。”   “男,年龄约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性格偏激,工作中经常与人发生矛盾。今年上半年遭遇过重大挫折,比如工作上出现失误导致重大损失,可能甚至因此丢了工作。受害人身上没有□□残留,说明他可能有勃|起障碍。在旁人眼里极端自负,难以维持正常的情感关系。后两个受害者的手脚都有粘性物质残留,推测曾经被胶带束缚过,但现场没找到任何残留物,应该是被他自己带走了,这说明他做事很小心谨慎,性格保守。还有,他可能和父母居住在一起。”   许月的声音有点飘。他这两天也没怎么休息,跟着警队连轴转。   日光灯下,他的脸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上的干皮被他揪掉,留下一个个鲜红的创口,一舔就是一阵刺痛。   蒋欢好奇:“和父母住在一起是为什么?”   “偏激自负,这种性格很难维持长期的工作,容易跳槽。他工作不稳定,又年轻缺乏积蓄,考虑海城的房租和房价都不低,他很有可能是个与父母住在一起的海城本地人。”   许月觉得有些冷,头也有些发昏。他轻轻地搓了下手,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   “黏住受害者的眼睛,让她们即使死了也要注视着凶手。注视,代表着认同和关注。他憎恨这些受害者,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从来没有正视过他。”许月顿了一下,“除了齐红丽,剩下两个受害者的职业都很光鲜,也许正是日常生活中最看不起他的那一类人。”   “就算齐红丽,手里也捏着一套装修精致的学区房啊。”唐小池感慨,“有房没房,地狱天堂啊。”   叶潮生思索着,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还有一个问题,连环杀人犯在一定时间内都会在他的舒适区活动。如果齐红丽是他的第一个受害者,那么凶手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出了舒适区?”   最后一个受害者家属是蒋欢做的询问。她摇摇头:“受害者的男朋友从来没提过有在花禾区买房的打算。按说房屋中介跑业务都是按片区的,手里的房源一般也都集中在一定范围内……”   “跳槽?”唐小池想起许月刚才说的话。   叶潮生点头站起来:“有这个可能。你们从齐红丽接触过的中介开始摸排,重点查她接触过的中介里跳槽,离职的。”   散了会,唐小池拖着步子往外走:“我姨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上礼拜就加班没去成,我看这次要黄。”   蒋欢看妖怪似的看他一眼,夸张地揶揄他:“唐小池你快醒醒,你没车没房,还这么个没早没晚不着四六的职业,哪个姑娘想不开了要跟你啊!”   洛阳正从旁边走过,听见蒋欢的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擦身而过。   蒋欢被他一瞪,不由自主噤了声,等洛阳走远才戳一把旁边的唐小池:“你看到没,洛哥刚才的眼神好吓人。”   唐小池联想起没开会之前他和许老师坐在门边嘀嘀咕咕:“不会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吧?哎蒋欢不是我说你,你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我给你缝个拉链算了。”   蒋欢自觉闯祸,瘪了嘴:“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嘛,我哪想到让洛哥听进去……要不我去给洛哥道个歉吧?”   唐小池差点没乐出声来:“哎哟你别是个傻子吧你?你那是去道歉啊还是往人心窝里捅刀子?可拉倒吧,洛哥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别再往他跟前晃碍人家的眼就行了。”      ☆、寄居蟹 二十      叶潮生从后面过来,扫了俩人一眼:“唐小池你跟我来。”   唐小池“哎”了一声,跟着叶潮生走了,还不忘伸手点点蒋欢。   叶潮生一路走到楼梯间,先推开了楼梯间的窗户,这才掏出一根烟点上。   “那个陈诺,你怎么想?” 叶潮生吐出一个烟圈,立刻消散在从窗口吹来的冷风中。   “嘶——” 唐小池有点冷,龇牙咧嘴,“我就觉得有点怪吧,他跟分局还有咱们这都是一口咬定那天就是没出门。你说他又没杀人,也不是凶手,干嘛非得弄这一出呢?浪费警察时间啊?”   叶潮生蹲在地上叼着烟,随手捡起一根扫帚上掉下来的高粱杆在地上来回比划,配上他鸡毛乱飞的头,换身衣服端个碗拿纸壳子写上“求两元路费回家”,就能在地铁门口再就业了。   “你还记得杯子被发现时的位置吗?”   唐小池点点头,侧身比划:“假如这是他们家流理台吧,那个杯子就在这搁着……”   他说着,突然住了嘴。   叶潮生看着他,挑了下眉。   “操,这孙子!他去过案发现场!” 唐小池突然回过味来,“这杯子是凶手打砸完以后才留下的!”   叶潮生弹弹烟灰:“两个可能,一,他跟凶手是一伙的,杀人的时候他就在那;二,他跟凶手不是一伙,但他去过案发现场。”   唐小池有点冷,挪到风口吹不着的墙角,搓手哈气:“可许老师不是说凶手一定是一个人?”   “我同意许老师的观点。陈诺如果在现场,齐红丽要么不会死,要么就会死得更痛快。凶手是孤身作案这个没错。” 叶潮生说,“但这个陈诺如果去过案发现场,他看到齐红丽死了,为什么不报案?就算当时吓蒙了,事后警察问起来,为什么又不肯承认?”   唐小池吸吸鼻子:“他有什么不能报案的理由?他怕警察会把他当嫌疑人?”   他摇摇头,随即推翻自己的猜测:“也不对,夫妻一方死亡,警察必然要调查配偶的嫌疑,他报不报案,警察都是最先怀疑他。他要是真怕警察怀疑他,那为什么他明明就有不在场的证据,却又不拿出来为自己洗脱嫌疑呢?”   “也许他怕的不是警察。” 叶潮生把烟在地上捻了两下,“许月说齐红丽这个女人不简单,蒋欢去查了她的财务,她几乎只用现金,银行卡上的流水只有还贷记录。陈诺和她是夫妻,同床共枕,他一定是知道什么,所以他宁可被警察怀疑,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唐小池看他抽完了,赶紧过去关窗户,一面说道:“可是叶队,这事跟案子已经没关系了吧?咱们已经确认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据,后两个受害人家的监控视频里也出现了嫌疑人,和陈诺体貌特征也不符。他为啥骗警察,这个还重要吗?”   叶潮生盯着手里的烟屁股,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才缓缓说:“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说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小池一眼:“你是分局上来的,一个命案三个月不破,眼见着要翻年了还不着急,你们分局都这么心大的吗?”      ☆、寄居蟹 二十一   被叶潮生这么一讲,唐小池也跟着觉出一丝诡异。可那一丝感觉太模糊,轻飘飘地荡在半空,一伸手又忽闪着让人扑个空。   他想了又想:“许老师不是说他们是被陈诺这孙子带歪了么?一时间出了疏忽,不小心钻了牛角尖,也不是不可能吧?”   叶潮生从喉咙里蹦出一声冷哼,显然是不屑这个说法。他想了片刻,最后说:“你这两天再去查一下陈诺,叫洛阳和你搭档。我总觉得他身上还有鬼。”他仔细地嘱咐唐小池,“注意点,别动作太大弄出动静让廖局来骂我。”   叶潮生回到办公室,大间里已经忙翻了。齐红丽生前接触过的八家中介公司的员工资料全被搬了回来。   墙边的白板上依次罗列着“单身、性格暴躁、年龄25-35、离职”等信息点。   老马索性又推来一架白板并在旁边,在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表格。   许月独自坐在办公室的另一头,背对众人,半靠在一张办公椅上一动不动。   从叶潮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在椅子外面的半颗脑袋和小半个肩膀。   叶潮生在原地站了半刻,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病,一种见到某个人就四肢不听使唤,巴巴地要凑上去发贱的病。   叶潮生走近才发现,许月是靠着椅子睡着了。   他单薄的胸口起伏得有些急促,脸颊红似绯云,嘴唇苍白干裂,下唇上全是被他自己揪出来的伤口,点点腥红,甚是刺目。   许月一向睡得轻,他是知道的。   曾经有一次,他们分享了同一张床。   那天晚上,他只要轻轻一动,许月就会醒。   所以后半夜他动也不敢动,揣着一颗震动得像要火山喷发的心。他被心头一把火烧得难受,却又甘之如饴,仿佛是糖浆流过他的每一寸血管。眷恋,迷恋,爱恋,还有许许多多他说也说不清的东西,像一道奔涌的湍流,流遍他的身体,最后在心头凝成一个人温煦的笑脸,让人恨不得含在舌尖,挂在心头。   然而此刻办公室这么大的噪音,也没能吵醒他,最多只令他皱着眉,睡梦里不安地侧过头。   叶潮生觉得不太对,鬼使神差般地伸手探上对方的额头。   片刻后,他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从衣架上拽下自己的大衣,又折回许月旁边,仔细而轻柔地把衣服盖到了对方身上。   他做完这一切,回小办公室拿了手机钥匙就往外走,路过蒋欢跟前,扔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匆匆离开了。   蒋欢正和同事们忙着摸排中介职员的资料,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这两天温度上来一点,下的雪又开始化掉。化雪的天又冷又潮,其实最难受不过。   叶潮生从办公楼里匆匆出来,直奔停车场。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风呼呼地打在身上,他的心却像被按在烧红的烙铁上来来回回地轧烫。   他跳上车,连暖风都顾不上开,直奔一条街外的药店。   药店的导购小姐正靠在收银台前和人聊天,听见门口的迎客铃响,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又好看的男子,顿时起了精神,抚了抚额发就迎了上去,口气温柔:“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买点什么?”   叶潮生握着手机钥匙,对这风情视而不见,语气很急:“退烧药,vc 泡腾片,还有蒸汽眼罩。”   “是感冒了吧?我们这里有专门针对感冒的……”导购小姐体察入微。   叶潮生心头一把火烧得没处发散,被人一打岔脸色更差,口气有些冲地打断对方:“不需要,他不能吃那些带伪|麻|黄|碱的药,我就要刚才说的那些。麻烦你快点,我急着用。”   导购讪讪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拿药。   叶潮生走在收银台前等着结账,此刻一站定,他才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捏着钥匙和手机的手心微微发汗。   他默默地想,我也病了,我真的有病。   约莫是叶潮生的脸色太难看,收银台的小妹说起推销的台词都打磕巴:“先先生,我们现在做活动,满满五十打八折,您这还差八块钱,要不然再添点什么吧?”   叶潮生在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一瓶包装上画着蓝色小熊的维生素软糖上:“再加一个那个。”   收银小妹利索地结完账,把袋子递过去,叶潮生留下一句“谢谢”匆匆离开。   “别看啦,这年头帅哥都是有主的~”收银小妹扭头揶揄一脸失落的导购小姐。   叶潮生回到局里时,蒋欢一群人还在两块大白板前忙活。   他按下心里那点“同事们都在忙正事而他却在忙不知道什么鬼”的心虚,走到许月面前。   许月没醒,盖着他的衣服,蹙着眉头睡得很沉。   他伸手一摸这人的额头,比方才更烫。   忙什么鬼,还不是在忙这个鬼吗。   叶潮生叹口气,轻拍许月看着没什么肌肉的胳膊:“许月,先醒醒,把药吃了。”   许月轻轻地“嗯”一声。他实在烧得厉害,整个人软成一摊浆糊,连分辨都没了。   只是身边熟悉的气味和声音,令他恍惚着吐出两个字:“阿生……”   叶潮生握着药瓶的手猛地一抖,“啪”地一声,药瓶滚到了地上。      ☆、寄居蟹 二十二   十几片退烧药被装在半个巴掌大的药瓶里。   药瓶脱手的瞬间,药片们挤挤挨挨,在充裕的空间内摩擦又碰撞地做着自由落体,最后清脆响亮地落在地面上。   那边埋首资料的同事闻声纷纷看过来,蒋欢眼尖地看到地上滚落的药瓶上“扑热息痛”四个字:“叶队,你发烧了?”   叶潮生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椅子上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男人,口气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软:“许老师有点烧。你们先忙,一会我过去帮忙。”   蒋欢打量他俩几秒,忽如福灵心至地体察到了某种隐秘内情。她冲着叶潮生连连摆手,暧昧地眨眨眼:“没事没事,我们这快完了,叶队不用管我们,您照顾许老师吧。”她扭过头,指着资料上的一处连连招呼几个同事来看。   叶潮生屈膝蹲下捡起药瓶,再抬头时,许月仍旧睡得人事不知。   他扔下一句“阿生”,在这方寸之间掀起一场惊天海啸,将叶潮生这些天用来裹住自己的层层淡定悉数敲成碎片,自己却倒头一歪,任由对方一个人心绪难平。   叶潮生对着一个病人实在没太多的可发挥。他就着半蹲的姿势,再次拍拍许月的手,试图叫醒对方:“许月,吃药。”   许月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下意识抬手握住对方的手,鼻音呢喃:“阿生,别吵。”   叶潮生这回手不抖了,一把抽回手,口气冷硬:“许老师,起来吃药。”   许月终于被这声音从沼地般的睡眠里扯了出来,他头疼眼睛疼,浑身肌肉没有一处不酸痛。只“许老师”三个字终于把他从梦里揪出来了。   是许老师,不是许月。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脸上随即端上了招牌似的淡淡笑意。他的唇天生微微上翘,看起来总是在微笑。   “我睡着了吗?真不好意思啊。” 许月从椅子里坐起来一点,才发现叶潮生这件大衣又盖在了他身上,他抬手就要把衣服拿起来。   叶潮生站起来,一把把他的手按下去,口气中几分按也按不下去的急躁:“许老师你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吗?”   许月这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难怪我一直觉得有点头晕。”   叶潮生冷着脸把手里的药瓶拧开,倒出一粒药片,又回身拿起一杯倒好的水:“吃药。”   许月下意识想拒绝:“我不能吃普通感冒……”   “我知道,就是退烧的。吃。” 叶潮生强硬地打断他。   许月无法,接过药片和水杯,壮士就义似的一口吞了下去。   叶潮生把杯子拿回来,丢进一片泡腾片,再次冷硬地塞回许月手里:“喝。”   许月看见了他身后的泡腾片瓶子,想说其实维C 并不能治感冒。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他到底是心虚的那一个,就算叶潮生递来一杯毒|药,他也会不眨眼地喝下去。   许月忍着胃里的那点恶心一口气把加了泡腾片的液体喝完,拿着杯子笑眯眯地道谢:“我没事了,麻烦叶队了,这么忙的时候还得照顾我。”   叶潮生恨不得撕开他这副笑盈盈的面具好看看底下的心肝到底是什么颜色,又碍着对方还病着不好发火,满脑子的纠结官司在一张冷脸下来回翻滚。他粗鲁地把蒸汽眼罩塞进许月的手里,语气中不带一丝波澜:“你去我办公室再睡会,把电暖气打开。”   许月摇头拒绝:“不用了,我没事了。吃了药一会就好。这么忙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在办公室睡觉。”   叶潮生抱起胳膊,盯着他:“要么你自己走进去,要么我当众抱你进去。”   许月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成分。   对方看穿了他的迟疑,拿出审犯人的那套恩威并施:“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现在,你老老实实进去睡觉,也许到时候我还能给你个宽大处理。”   许月脸上残存的那点笑彻底消失了。   他拥着叶潮生的衣服,手里还抱着一盒蒸汽眼罩,踉跄着站起来,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潮生,我当年……我……”   叶潮生原本靠在身后的一张桌子上,离他还有些许距离,此刻忽地直起身体,近身凑到了他面前。   许月比叶潮生矮小半头,对方温热的鼻息,身上的气味,连同他生活里琐碎的细节,柚子味道的洗发水,带着丝丝薄荷清凉的烟草味,某大众品牌洗衣液的薰衣草味,一股脑地涌进许月的鼻腔。   身后就是忙成一团的同事,随时都会有人回过头朝他们这里看一眼。   他紧张万分地回头,想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这边,却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捏住下巴扭过脸,硬逼着他与自己目光相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叶潮生已经从炸了毛只需要一个吻来哄的男孩,长成了一个心思深沉,手段强硬的男人。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要么你去自己去睡,要么我抱你去。”      ☆、寄居蟹 二十三   许月只沉默了一刻,就抱起衣服进去了。   顾问和队长关系暧昧这种流言,叶潮生刚当上队长,承受不起。   他以为自己在叶潮生的办公室里会睡不着,毕竟叶潮生的脸色冷硬得有些吓人。   他不做声地想,叶潮生终于要问起过去的事,这一刀终于要砍下来了。来之前他从没想过叶潮生如今能不动声色地按住那么久而不朝他发难,他差点就以为对方懒得问,不想问,放他一马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像一锅炖得稀烂的粥到处冒泡。外间办公室的人声朦朦胧胧地飘着,最后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办公室里已经黑透了。只有一台暖气在悄无声息地工作,开关上的红灯在黑暗里莹莹地闪着光。   许月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眼前被什么东西罩住了,织物的质感似曾相识,像反复出现的触感。   他浑身僵硬起来。   肾上腺分泌出大量的肾上腺素压进神经,心脏在激素的影响下拼命地收缩传导,将大量的血液鼓进动脉。浑身的肌肉细胞都被鼓噪起来,多余的水分被从毛孔排出。   黑暗将声音放大到纤毫毕现——外面有人走过,有人在低声说话:   “好的叶队。我现在就去查,好的——行我知道了。”   这个声音,是汪旭。   许月僵直的后背倏地放松下来——他想起来了,他在海城刑警队,他在叶潮生的办公室。   方嘉容被抓起来了。   方嘉容去年已经被抓起来了。   方嘉容去年已经被抓起来了就关在雁城第一监狱。   许月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对,方嘉容已经被抓起来了。   他拉下脸上的眼罩,薄薄的不织布残存着一点柚子的清香。叶潮生的外套还在他身上盖着。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坐起身来,把外套穿在了自己身上,随后站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绕过办公桌走到门口,拉开了小办公室的门。   大间里的灯光一下子扑了进来。   许月不适地眯起眼睛。   “许老师醒了?” 汪旭听见动静,头也没回,手上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叶队让我转告你,把饭吃了然后再吃一次维生素,就在后面那边。”   办公室里只有汪旭一个人。   许月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慢慢走过去:“他们都去哪了?”   “他们傍晚的时候锁定了一个嫌疑人,直奔他待过的那家中介去了。” 小汪分神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下角的时间,“这会应该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许月点点头,拿起桌上已经凉掉的豆浆,撕开塑封口,小口慢慢喝起来。   他的脑子此刻还没完全运转起来。过了一会,他才从汪旭的话里慢慢听出意思来:“他们扑空了?”   “啊?昂,扑空了。” 小汪说,“人已经离职了,不知去向。“叶队刚打电话来让我查一下他的家庭住址。”   许月端着一杯豆浆沉思。   小汪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去:“叶队,我查了嫌疑人登记在系统里的家庭住址,那个地方早就拆迁了,现在是个还没盖起来的新小区——好,我再查查。”   叶潮生那边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小汪“嗯”了两声,挂掉电话。   “小汪,麻烦你把嫌疑人资料拿给我看看。” 许月放下豆浆。   小汪在桌上扒拉出两张纸,递过去。   资料照片中的男人眉眼上还有几分稚气未脱,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眼中的偏执和阴鸷勃勃欲出。   资料上的嫌疑犯叫张庆业,二十六岁,海城本地人。高考落榜以后曾经在海城本地一家职业学校短暂地就读过,后来因为口角把同学打成了轻伤,而在派出所留下案底。资料上的照片正是派出所处理时拍摄的。   被学校开除后有四五年的时间,张庆业不知所踪,直到一年多以前在花禾区的一个中介机构开始就业。      ☆、寄居蟹 二十四      叶潮生从张庆业就职过的中介公司出来时,赶上海城最拥堵的下班高峰。   上高架的辅道被堵死了,半天也挪动不了一下。   赶着回家给孩子做饭的白领,急着在下班时间多跑几单的出租车司机,花枝招展着正要奔赴夜生活的夜猫子们,此时不分贵贱地被堵在了同一条路上。   前面渐渐起了吵闹的声音,车流被堵在后面纹丝不动,几个车主没了耐心,纷纷下了车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蒋欢坐在副驾驶上也在伸头张望,“叶队,我下去看看吧。”她不等叶潮生点头,摸出工作证就跳下了车。   车道两侧半化的积雪掺着泥水,蒋欢穿着厚底的警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去。   前方围着一圈人。人群中间围着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小孩像一只虾米似的弓起腰背,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也不呼痛也不说话,像个玩偶似的躺着,一动不动。   旁边站着一男一女还在拉扯争执。男的穿着西装,约莫是哪个公司下班的白领。他一手攥着手机,另一手还抓着女人白色羽绒服的袖子。   “你不能走啊,我这都报警了,保险公司那边也马上来了,你走了算怎么回事?再说这孩子不送去医院看看吗?”   女人是街头随处可见的不起眼的女人,穿着一件最普通的白色羽绒服,烫着街头理发店最拿手的方便面卷。   她几度欲脱身,偏偏男人手劲大,死死地拉住她。她一听对方已经报警,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急色:“我自己带去看行不行?我不要你赔偿。你放开我我自己带去看,你拉着我干什么?!”   “要不你上我车,警察来了我们一块去。” 男人不撒手,试图跟对方讲道理,“就算你不要钱,保险公司也得给我定损,这保险杠凹进去这么一块,我也得修啊!再说了最后责任出来了该赔多少赔多少,这钱也是给你的呀!”   女人快急疯了,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个二愣子,硬是要报警赔钱。   有好事的来晚了,在围观的人群间打听。   “那个白色奥迪撞了人,” 挺着肚子的中年男子口沫横飞地给后来的人现场转播,“人家要报警,还说要带孩子去医院看看,那孩子家的大人非不肯。你说邪门不邪门……”   “哎哟,这怎么大马路上的也让孩子到处乱跑啊?”   “什么呀,这孩子就跟这块要钱好多天了,” 一个小年轻也凑上来,“我上班路过这块天天能看到,就站在路牙子上,有时候还上白线这边来要,能不撞上吗?这会才撞上都是他命大!”   “那报警叫救护车呀,这还说啥呀……”   中年男子下车看热闹的时间长了,又没穿外套,搓着手抖腿:“这不就跟这墨迹这个嘛。人家撞人的报警了要等警察来,被撞的反而不愿意,急着要走,你说怪不怪?”   小年轻常年网上冲浪看多了社会新闻,听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们说——这别是那什么来的孩子吧?”   七嘴八舌的众人皆是一静,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寄居蟹 二十五   蒋欢站在后面听了一耳朵,这才摸出工作证,从人群中间挤出来。   “你俩别吵了,警察!” 蒋欢晃了晃手里的工作证,“怎么回事啊?知道你们堵塞交通了吗?这么冷的天,你们站着吵个没完,孩子还在地上躺着呢,孩子有事吗?”   她说着弯下腰去查看孩子的情况:“小朋友你哪里疼?能坐起来吗?”   地上躺着的小孩七八岁的样子,  看不出性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深色外套,领口袖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发污的棉芯。   小孩躺在地上,睁着眼,眼珠一动不动,对蒋欢的问话毫无反应。如果不是他还在时不时地眨眼,蒋欢差点就以为这孩子已经没气了。她怕孩子有内伤,不敢伸手去扶。   “哎——你别跑!你跑什么!” 肇事的男人突然大喊起来。   蒋欢闻言猛地抬头,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已经跑到了路边,身手敏捷地翻过防护栏跳下辅道。   围观的一众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竟无一人追上去。   叶潮生在车上坐了一会,眼看着前面的人越聚越多,蒋欢一去不回。   他灭掉烟熄了发动机,就远远地听见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往这边来。   此时,交警的车才从街角转过来。打着爆闪灯的警车和救护车被堵在了车队后方,进不去。   叶潮生皱了下眉,跳下车,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过去。   后面的交警开始疏散交通,给救护车让地方。围观的人纷纷回到自己车里,按照交警的指示驱车让路。   “怎么回事?” 叶潮生走到事发地。   女人跑了,蒋欢不敢挪动孩子,只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孩子身上。   蒋欢三言两语地把事发经过说了一遍。   救护车终于从后面开了过来,几个医护工作者从车上跳下来,奔到孩子身边。   交警跟在后面:“哎,那边那个吉普是谁的啊停那儿还不走?别看热闹了,赶紧开走,再不走我贴罚单了啊!”   叶潮生摸出工作证走过去:“同志,不好意思,我是市局的。我们路过,看到前面出了事故,下车过来看看。”   年轻的小交警扫了一眼叶潮生的工作证,态度一点没客气:“市局的同志不知道交通事故不能围观吗?”他翻个白眼,“改天我跟我们领导建议一下,给你们市局同志也上一上交通安全讲座。”   他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行了赶紧开走吧,别在这看了。”   “叶队……”蒋欢凑过来,一脸犹豫,“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叶潮生抬头往那边望了一眼,医护人员正把孩子往救护车上推,肇事的男子站在旁边跟另一个交警说话,一脸急色。   叶潮生收回目光:“我们先走,别在这碍事。”   蒋欢跟着叶潮生往车那边走,一面急急说道:“刚才那孩子被撞了,结果一听警察来了孩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了……你说不会是人贩子拐卖的吧?”   叶潮生没吭声,发动了车,按照交警的指示调转车头,下了辅路,缓缓驶入了高架辅路下的一条单行道。   按照流程,报案人到辖区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立案,查证后转到区分局,再由区分局视视案情严重程度来决定是否移交到市局刑侦队。   换而言之,此时此刻,即便是真的拐卖,身为市局刑侦队队长的叶潮生叶也不能去做什么。   他既不能立刻打电话到调度中心查事发地的监控来追踪那个逃跑的女人,也不能就此带着刑侦队埋头苦挖来龙去脉。   他敢伸出手僭越地管一管,回头廖局就能把他伸出来的那只手给剁了。   蒋欢约摸意会出了叶潮生沉默背后的含义,也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着回到市局。   反正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今夜围观的人们就会忘记这个孩子,奔赴新的明天。      ☆、寄居蟹 二十六   叶潮生回了办公室,小汪和许月两个留守儿童还坚守在市局里。   “今天只能这样了,”叶潮生敲敲桌面,“都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小汪应了一声,又在键盘上敲了两下,这才关掉电脑,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站起来,“那叶队我先走了。”   许月也跟着了站起来,不自在捋了捋衣服:“那我也走了。星期一早上我有课,我下午过来。”   说完,他胡乱地抓起自己的包,就要往门边走。   “许老师,”叶潮生出声,“你走前先把外套还给我吧?”   许月脚下一顿,这才想起身上保暖物的归属权并不在他。他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扒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没有递给叶潮生,反而舍近求远地走到门边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拿起自己的外套往身上穿。   叶潮生掂了掂手里的钥匙,抬脚走到许月身旁,伸手又取下那件刚刚被人挂上去的外套。   外套上还留有余温,莫名有些暧昧。   叶潮生换下自己身上的从门口值班室里要的棉大衣,一把拉住已经半个身子凑到门边的许月:“我送你回去。”   蒋欢跑去二楼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还跟小汪打了个照面。她走回三楼的办公室,正要推门,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要说市局办公楼的隔音,做得实在是不怎么样。蒋欢站在门边,把里面人说话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用你送。”男声温润,“叶队你也熬了两天,赶紧回去休息吧。”   另一个人发出一声嗤笑:“你这会不喊阿生了?”   这是他们叶队的声音。   蒋欢屏住呼吸,内心却像是迁徙季节狂奔过千万匹角马的东非大草原。   妈呀,她这是听了个什么墙角啊!   里面的人似乎靠着门板挪动了一下,身上的金属饰物擦到铁门,发出噪耳的声响。   “你别闹,这是办公室,随时都有人会过来。等这个案子结了,我们私下再说,行不行?”   蒋欢蹑手蹑脚地从门边退开。她为难地站在楼道里,心里盘算着,要不还是去门口值班室呆一会吧?不然等会叶队推门一出来,那得多尴尬,跟她故意听墙角似的。   虽然,她真的挺想听下去的。   “你想的美,”叶潮生的声音再度扬起来,“你这回自己撞到我手里,还想跑?你试试?”   蒋欢再次往黑黢黢地楼道里后退了几步,像个误闯了杀人现场的小偷,企图悄无声音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惜天不遂人愿。   就在她欢转身的瞬间,“哐”一声巨响,楼道的灯应声大亮。   市局的办公室楼是九十年代盖的,千禧年的时候外部翻新了一次,一零年的时候又把内部翻新了一次,但总体还是保留了大部分还能正常使用的零件,比如各个办公室的门。   这是一种如今已经销声匿迹,很难再见得到的老式铁门。里面一道门,外面还有配有一道铁条铸的防盗门。外面这道防盗门是常年不锁的,连锁条都被拉进锁子里面,平时都是虚掩。   刑侦队的人从外面开门通常是伸手穿过防盗门的铁条直接把里面的门拉开。从里面开门也是直接一推,把两道门一起推开。   许月被叶潮生一句句逼得急了,慌乱中想要推门夺路而逃。他还不熟悉刑侦队办公室,只伸手一推,里外两道门重重地撞在一起,“哐”地一声,又分别弹开。   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亮了。   猫着身子像个贼一样站在不远处的蒋欢,脸红得像被恶霸调戏过的小媳妇的许月,以及恶霸本霸叶潮生,在这明亮又安静的楼道里,相会了。   蒋欢发出一声干笑,撂下一句“叶队你们忙啊我去值班室看看小王”,跑了。   叶潮生低头要笑不笑地看着许月:“许老师,走吧。”      ☆、寄居蟹 二十七   许月坐在车里,窗外的树木路灯还有招牌五颜六色的店铺飞快地向后退去。城市的夜晚渐入佳境,灯红酒绿亟待开场。   他悄悄抬眼端详正在开车的男人。   叶潮生眉眼生得精致。睫毛长而卷,眼窝深邃。他有一双桃花眼,从内眼开始线条流畅地画向眼尾,直到瞳孔的后方,才略略向下收住,勾出带着一分冷厉的弧度。   叶潮生十八岁的时候,这双眼笑起来会乖顺地弯起,像只被人捋顺了毛,眯起眼轻轻打呼的猫。现在约莫只有瞪人翻白眼还做的熟练。   不过叶潮生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没现在这么好看。所谓一白遮百丑,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他那时活像个刚从哪个坑里修炼成精的黑土豆。许月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跑到黄土高原上干了两个月体力活的结果。   他是什么时候长成了现在这副英俊是很英俊,但是棱角锋利的样子呢?在那些他没有参与的时间里,叶潮生被打磨成了他不熟悉的样子   他现在有爱人吗?自己离开以后他有难过很久吗?他有没有又喜欢上别人然后发现和自己在一起也不过如此?   许月盯着叶潮生的侧脸,不知不觉地走神。   其实叶潮生后来脱非入欧也只用半年而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留在他脑海里最深的印象,还是叶潮生黑脸白牙笑得毫无顾忌的样子。   红灯,叶潮生踩下刹车,头也不回:“好看吗?”   许月飞快地扭过头,舔舔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交通信号灯跳动一下,由红转绿。叶潮生无声地哂笑,踩下油门。   许月还没找房子,住在海城公安大学的教师宿舍里。   教师宿舍有门卫,进出总有人盯着。老师也是人,七情六欲一样不差,总不好将私生活亮白白地拿出来给人看。   出于为人师表的考虑,大部分青年教师都会在工作稳定后选择出去租房。这楼就这么半空了下来,晚上只零落地亮着几盏灯。   叶潮生来海公大做过几次报告,还算熟。轻车熟路地把车停在了离教师宿舍最近的海公大东门,熄了火,拿起钥匙就要下车。   许月这才察觉出他的意图,慌忙拉住他:“叶队,你别下去了,我回去了。”   叶潮生低下头看一眼许月拉着自己的手,男人的手指修长而白,手背上一点点的痕迹,在车里昏黄的灯下看不分明。再抬起头,他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喊我阿生。”   许月收回手,作势就要下去:“我要回去了。辛苦你送我。”   “咔哒”,叶潮生按下中控锁,“师兄,这么些天了,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许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指节不粗不细,如果能忽略掉他手背上星星点点大大小小的疤痕的话。   “阿生,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缓缓地开口,无形中仿佛有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得他抬不起头,“当年我离开是不得已的,也是自愿的。没给你留句话是我的错,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到如今,我只能说一句迟来的对不起。”   他说罢,深吸一口气,伸手掀了副驾驶的车锁,自顾自地开门下了车。   从他说完第一句话起,叶潮生便在胸口压着一口气。这口气随着许月的话,一字一涨。及至许月下车,叶潮生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话。   他带着一肚子的火,想揪住许月问个明白,一起身,口袋里传来一阵悉碎。他伸手一掏口袋,触到圆滚的一物,才想起这是他临走前专门揣进口袋给许月带的,怕他晚上还要烧起来。   许月去小办公室睡觉后,叶潮生一直在想,只要他说能说出个理由,他就能接受。   结果他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这瓶药在无声嘲笑着他那点绮念:人家不想不愿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还跟这瞎惦记什么呢?   可去他娘的吧。      ☆、寄居蟹 二十八   叶潮生一把掏出药瓶,打开车门朝着许月离开的方向重重地扔了出去。   药瓶“乒乒乓乓”地落地,滚出去老远,声音在寂静的大学停车场里响亮又刺耳。   叶潮生窝着火回家了。   叶潮生打开门,还有一厨房的惊喜等着迎接他。   胖猫通常能在与减肥和饥饿对抗的漫长苦难里,进化出一种近乎直觉的技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切可下嘴入肚的东西。   月半在翻箱倒柜出的一地食物里挑挑拣拣,每个都咬开闻了闻味儿后,赏光了叶芸生不知道多少年前留在他家的一包虾条。   月半在叶潮生开门的瞬间,自知理亏,以一个胖猫应有的敏捷迅速钻进掩体沙发的下面。   叶潮生走过去一摸那虾条包装袋,顿时心凉了半截。   家庭装的大包虾条只剩了零星的几根,孤单单地躺在袋子的一角。   叶潮生叹口气,到底狠不下心去骂月半。他捡起地上的垃圾扔了,回房间换了衣服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网下单了一个自动喂食机。   清晨五点半,叶潮生是被电话叫醒的。   他的手机铃声源自著名纸片人歌手。虚拟人声女音的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凌晨不开灯的卧室里,格外毛骨悚然。效果堪比采用杜比环绕声的大制作鬼片,唤醒功能一百分。   叶潮生一个激灵醒了,伸手摸过电话。   “叶队你好,我是荔秀区区分局刑侦队的,我们这边刚报上来一起入室杀人案,”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现场以及死者的死状与之前的连环入室杀人案非常相似,你看你们是不是现在就过来看一眼?”   叶潮生的声音很清醒:“麻烦你把现场地址发过来,我尽快过去。”   他挂了电话坐起来,抱着被子深吸了两口气,又拨了出去:“蒋欢,荔秀区又有新的受害人了——嗯,不用,我自己过去。你早点去跟廖局说一声,剩下的不用我说了,你们都是做熟的。通知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叶潮生翻身下床。   天还只有一丝蒙蒙亮,万籁俱静。   受害者家的小区已经被打破了宁静。警车的爆闪灯隔了老远就能看到。周围几户人家灯火通明,显然是被吵起来了。   这是一个以小型别墅为主的住宅区,临海,风景美,地价昂贵。   叶潮生出示过证件,钻过警戒线进入了案发的别墅。   别墅前庭仿日式庭院,一水的鹅卵石铺地,几条花岗岩铺陈的小路通向大门,后院和车库。前庭中央有一方不大的砂池式枯山水,挤挤挨挨地凑在不大的前院里。   荔秀区分局的同事迎了出来,跟叶潮生介绍情况。   门边站着一老一少两个民警,“我一看这现场,就知道这案子咱们派出所管不了,喏,你瞧,市局的人都来了。”年长的民警和年轻的低语,朝叶潮生那边抬抬下巴。      ☆、寄居蟹 二十九   分局的人指了指客厅和玄关的吊顶,“户主在家也装了摄像头,我们已经去调视频监控了。”   叶潮生点点头:“死者呢?”   分局同志立刻领着他往楼上走,“死者在楼上卧室,法医和痕检的已经来了,你看一眼再让他们拉走。”   叶潮生跟着上了楼。   已经变黑发干的血迹从楼梯口开始一路蔓延到主卧和衣帽间里。   叶潮生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呈滴落喷溅形态;血脚印的方向不一,有的朝着卧室和衣帽间的方向,还有的朝着楼梯口。   “死者在现场奔逃过,”叶潮生站起来,“她受伤流血后逃到楼梯口,又被凶手拉了回来。第一案发现场在哪?”   分局同事迟疑了一下,“按照流血量推算,死者是在卧室里死亡的。但衣帽间也有血迹,有可能凶手在衣帽间捅了死者第一刀,死者从衣帽间逃出,沿途滴下血迹,被凶手抓住,又拖回卧室。”   “受害者有没有被绑住?”叶潮生疑道。   分局同事摇摇头,“有的,和上次一样,手脚上都有粘性物质残留,现场没找到捆绑物,他都带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诡异的女声大笑从叶潮生的口袋里传出来,话还没说完的分局同志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现场忙着采集物证、拍照的同志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朝声源处看过来。   “抱歉,我接个电话,”叶潮生摸出手机,“喂?”   分局刑侦队的同事突然有点理解市局的廖局长为什么半年来老了这么多,这个叶队看着,好像不是那么靠谱的样子啊。   电话是唐小池打来的,电话那头语气很急,声音压得极低。   “……头,我们这边有些不对劲。”   叶潮生和分局同事打个招呼,走到别墅门外,“怎么回事,。”   唐小池声音压得极低:“头你记得我们去花禾区分局的时候,在门口看到的那几个拉横幅的男人吗?有三个昨天来找陈诺了。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来,这几个人好像一直在陈诺家小区门口蹲着,来得比我们还早,但陈诺一直没露面。直到凌晨四点多陈诺终于出来了,拎个大包,刚到门口就被这些人堵个正着,拖上一辆白色面包车带走了。我跟洛哥一路跟过来,他们把陈诺带到花禾区往东一个废弃的造纸厂这里。洛哥叫我留在车里,他自己跟着进去了。他刚才给我发了一段录音。我已经给你发过去了。”   “我先听一下录音,马上给你打过去。”叶潮生嘱咐一句迅速挂掉电话,点开唐小池发过来的音频信息。   背景很空旷,还有呼呼地风声。   “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我真的没拿!”这是陈诺的声音,颤抖,恐惧,交织着回响在空荡的厂房里。   “放放放你妈的屁!那娘——们死了,秃子说最最最——后去过她家的就就就是你,不——是你拿的,还有谁?”   叶潮生心里蓦地一沉。   ☆、寄居蟹 三十   这个说话结巴的人,八成就是那天他们在分局门口见过的张硕。   张硕口中的秃子又是谁?陈诺拿走的东西又是什么?为什么张硕会知道陈诺是最后一个进过现场的人这件事?   这件案件细节,怎么会被警察以外的人知道?   一个念头在瞬间飞快地从叶潮生的脑子里转过,后背跟着起了一层冷汗。   他把电话拨回去,唐小池飞快地接起来,“头?”   叶潮生深吸一口气:“你们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有任何情况随时汇报。”   唐小池低低地“嗯”了一声,又说:“那,他们要是把陈诺怎么样了……怎么办?”   “不会,”叶潮生否决这个可能,“如果他们有东西在陈诺手里,暂时不会轻易动他。我也想知道陈诺手里到底有什么让他们这么紧张。你和洛阳注意安全,不要轻易暴露,必要的时候请求支援。”   唐小池收到指令,挂了电话。   天边露出一丝明光,城市在黎明中黯淡了下去。太阳的散射冲淡了星月,却还不足以撑起迎来新一天的光明。   叶潮生朝着深蓝的天幕张望一眼,扭头进了别墅。   分局同事见他总算进来,语中带着几分催促:“叶队,我们赶紧去看下尸体吧,法医那边已经初步验完了。”   叶潮生不语,点点头跟着上楼,进了主卧室。   这个现场的血腥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三个。   分局的法医正在收拾工具箱,见他们进来,停了手里的活,主动来介绍初步尸检的结果,“死者女性,三十二岁,主要死因是被锐器刺伤导致的失血过多死亡。”   法医戴上手套,叫来助手,两个人合力把尸体翻了个面。   同其他三个受害者一样,女人全身赤|裸,躯干和四肢染满了血迹。身上数处刀口,触目惊心。   “尸体是今天凌晨被发现的,我们进来现场的时候,室内温度只有十度。我们根据室温大概推算了一下,受害者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两天以前,也就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前。具体的时间,还得带回去做进一步尸检才能得出结论。”   “她的眼睛也……”叶潮生话没问完,法医已经一会,点点头,“对,也被黏上了。”   叶潮生点点头,“可以并案了,一上班我就让人把并案申请交上去。”   “对了,”法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本已经起身,又走回尸体身边,“前面两个案子的尸检也是我做的,所以我还有印象。上一个受害人身上只有三刀,其中两刀都在致命的位置,一刀割在脖颈的大动脉,还有一刀在腹动脉上。而这个新的受害人……”   法医在尸体的伤口上指了指,“一共十六刀,全部避开了要害。受害人是一点一点失血而亡的。”   叶潮生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寄居蟹 三十一   分局的同事还没想到其中的关键,叶潮生开口解释,“大量快速失血,只要三十秒内就会停止呼吸。死亡过程很短,受害人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   他低头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她下唇上几处青紫的咬痕破口清晰可见,嘴角迸裂。一刀又一刀,是她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和绝望。起初还有点力气喊救命,求他放了自己,要多少钱都可以。可是男人拿着刀没有丝毫所谓,也不怕会引来邻居。她越叫,他脸上的表情越是满足。血越流越多,她冷,她痛,她已经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没有人来,没有任何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她开始祈求死亡……   “而这个死者,身中十六刀,每一刀都避开了要害。整个死亡过程可能持续了至少几十分钟之久。” 叶潮生缓缓吐了口气,说出最后的结论,“这个受害者死于折磨。”   法医沉重地点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叶潮生回到车里,刚过七点半,廖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现在媒体已经传疯了!你们保密工作怎么做的!” 廖局暴跳如雷,咆哮声隔着话筒传过来,唾沫星子几乎要沿着电波喷到叶潮生脸上。   叶潮生揉揉太阳穴,无可奈何,“这个小区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出了这么大的事,左右邻居都惊醒了,谁家给媒体打电话,我们也真的拦不住——现场?现场没看到有媒体——封锁是分局的人弄的,我就一个人过来的。”   得知消息不是从自己人这边漏出去的,廖局的火气稍小了一点,“叶潮生,你给我一句准话,这个案子你能不能破?什么时候能破?你破不了,就换别人来!这一个接一个地死人,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叶潮生沉默了片刻。   廖局是他师傅的师傅,按说他同廖局本该比旁的领导更亲近几分,廖局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未必没有这一层的原因。   但他对廖永信提不起好感。在刑侦队出事,这种观感更是直降到冰点以下,仅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廖局,” 叶潮生的声音平静,眼神冰冷,“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嫌疑对象,正在抓紧时间排查。凶手再次作案,也留下了很多信息,会对我们的排查有帮助。”   他顿了顿,“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   廖永信不知道被他这番话打动多少,从鼻子喷了口气,“你用什么保证?”   “再出现,我自请降职和处分。” 叶潮生语气平淡。   廖局长反被他噎了一嘴,过了几秒才不甘不愿说了句“你记住你说的”,挂了电话。   廖永信。叶潮生默念这个名字,讽刺地勾了下唇角,随后发动车子离开了海边的别墅区。   回市局的路上,叶潮生扭开车载广播。   “……目前警方对此案尚无任何回应,记者曾多次尝试联系荔秀公安分局与市公安局,均无任何回应。记者采访了案发现场周围的几户居民,他们均对警方的破案进度不表示满,并且对本市治安状况感到担忧……这里是记者温从,为您现场连线。”   什么闹心来什么,叶潮生关掉广播。   这些记者像等待着死亡的秃鹫,盘旋在人间,毫无怜悯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随时追击着可能发生的悲剧。   ☆、寄居蟹 三十二   叶潮生匆匆回到市局时,刑侦队已经炸锅了。   蒋欢正在和分局的人对接物证,见他进来,心虚地往屋里瞟了一眼,“叶队回来了。”   叶潮生“嗯”了一声,被她喊住,“叶队,我跟你说个事……”   叶潮生抬起眼皮子觑她。   “我昨天又去医院看了下被车撞的那个小孩,”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叶潮生的脸色,“叶队,我真的觉得那孩子的来历很有问题。我跟肇事的司机聊了两句,说起来那个司机人真的不错,一直在医院陪着。”   “说重点。”   “哦哦,这孩子不会说话,他们辖区派出所去了人也是一问三不知。所以我拜托小汪帮我把他的照片放进失踪儿童库里查了,晚点就能有结果。你说他要真的是被拐卖的……”   叶潮生有点疲惫,食指指节在眉心顶了顶,“蒋欢,” 他顿住,斥责的话突然说不出口。   “你没做错。” 他拍了拍蒋欢的肩,“没证据的时候,不要做越轨的事情。还有,别忘了我们手上还有一个连环杀人案。”   蒋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叶队!”   叶潮生看着蒋欢步履轻快地奔回座位,叹了口气。他不能也无法抹掉一颗火热的初心。他今天呵斥蒋欢多管闲事不把心用在案子上,明天这里就会多出来一个只扫门前雪的刑警。   他不是廖永信。   叶潮生走到汪旭的工位旁,点点他的桌子,“你给许老师发个信息,告诉他我们有新受害人了。”   小汪迟疑:“可是我没许老师电话,叶队。”   “哦,我有。” 叶潮生说着拿起他桌上的笔,随便拉来一张纸写下一串数字,“让他早点过来。”   “噢噢。”小汪点头,掏出自己手机照着上面的数字一个个按。等短信发出去了小汪才突然纳闷,叶队为什么自己不给许老师发信息?他都记得许老师电话连翻通讯录都不用,怎么还要别人发呢。   叶潮生在办公室看了一圈,平时跟他搭档的唐小池被他使唤出去了,“马老,你跟我走一趟吧,我们去一下剩下那两个中介,你把嫌疑人的资料带上。”   老马路上打听叶潮生早上在现场的情况,叶潮生三言两语地说了一下。至于唐小池去哪了,叶潮生不提,老马也不问。   他们停好车,走到这家中介公司的时候,正赶上中介的职员在门口跳早操喊口号。   叶潮生和老马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老马叼根烟吐字不清,“这气势,跟要出去打仗似的。”   中介职员跳完操三三两两往回走,叶潮生叫住走在最后面举着手机涂口红的女职员。   “您好,我们是警察,”他亮了下工作证,“我们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女职员打量着面前年轻英俊的男人,随即笑起来,有意无意地撩了下头发,“你想问什么呀~”   叶潮生面无表情,拿出张庆业的照片,“这个人你认识吗?在你们店里工作过吗?”   另一个女职员去而复返,也凑了过来,“哎,这不是那个来了没多久又被辞退的小张吗!”   老马抓住她话里的关键,“为什么被辞退,能麻烦你具体说一下吗?”   “就他来了不到一个月吧,就走人了。总跟客户吵架。”   叶潮生和老马对视一眼,拿出了第三个受害者的资料,“这个女孩,她之前在你们这里咨询过买房的事,你们还有印象吗?这个是张庆业的客户吗?”   后来的女职员凑上来仔细看了两眼,“来咨询买房的挺多的,最后签协议的没几个……”   ☆、寄居蟹 三十三   “这个我有印象。” 握着手机的女职员突然插嘴,“就是这个女孩,那天被张庆业骂哭了。” 她回头求证似的看向同事,“小玉那个客户,记得吗?本来都准备签了,被他给骂黄了。小玉气得骂了一下午!”   叶潮生想了一下,又拿出早上在现场拍的受害者的面部照片,“这个女的,叫薛敏,她来过你们中介吗?”   “来过!” 两个业务员异口同声,“她上次也跟小张吵了起来,跟她吵完小张就被开除了。”   其中一个女业务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警察同志,小张,犯什么事了吗?”   叶潮生收回手机,摇摇头,“我们还在调查阶段,不方便透露太多。你们知道这个张庆业住在哪里吗?”   “这个还真的没听他提过。他这个人其实有点怪,” 女业务员面带豫色,“他脾气不太好,也有点看不起我们这些外地的女孩吧。我们跟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叶潮生点头表示知道了,拉着老马正想走,却被女业务员拉住。   “哎,警察同志,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叶潮生皱眉,掏出一张写着刑侦队座机的名片,“这个是刑侦队的举报热线,你如果还有什么线索,可以打这个电话。”   女业务员拿着名片看了两眼,嗔道:“警察同志,我是想要你、的、联系方式呀。打这个电话,谁知道接电话的是谁呢?”   老马没想到现在年轻女孩都这么活泼主动,干笑了两声扭过头。   叶潮生瞥她一眼,“一般情况下,只有来案子了才会给我打电话,而且得是死了人的那种。”   女职员被泼了盆冷水,忿忿走开。   老马对叶潮生这种不解风情有点看不过眼,“叶队还没女朋友吧?有合适的就接触看看。咱们这个工作性质特殊,难得有女孩不介意不嫌弃。”   叶潮生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半天憋出三个字,“她太矮。”   老马“嘿”地一声乐了,喜欢个高的没问题呀,找他老马呀。   叶潮生不愿意在这个事上打转,岔开话题,“这个张庆业的嫌疑太大了,但问题是我们现在找不到他。小汪查了他在派出所登记的住处,是个棚户区,早就扒了。”   正说着话,叶潮生那诡异的铃声响了起来。老马听多了,觉得这铃声还挺响亮,挺好,不容易漏了电话误事,心里琢磨着改天自己也去弄一个。   叶潮生那边说了几句,站在大马路上开了公放,电话那头是蒋欢的声音,“……受害者家里的监控把整个行凶过程全都拍了下来,也拍到凶手的脸了,就是张庆业,他还对着客厅的监控挥手!叶队,我们现在怎么办?”   “可问题是我们现在上哪找他去?” 老马搓了把脸。   叶潮生语速飞快,“发通缉令,尽快发到各级单位手里,跟廖局申请,我们要和媒体合作,在各个媒体平台投放通缉令。”   他挂了电话,迅速转身往后走,“我们得再去一趟那家中介,要所有张庆业接触过的客户资料。他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作案了,在我们抓到他之前,他会不停地快速作案。”   周一早晨,这家“恋家中介”的生意很冷清,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业务员的座位也空了几个,像是出去跑业务了。   叶潮生一推开中介公司的门,刚才缠着他要电话的女职员立刻眼尖地看见他,起身过来招呼,“这不是刚才的警察同志吗?怎么,后悔啦?想给我电话啦?”   叶潮生匆匆在店里扫视一圈,“你们经理呢?”   女职员不甘不愿:“这就给你叫去,等着。”   她闪身钻进了被隔开的休息区,片刻后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西服的年轻男子从里面出来,面带狐疑地看着眼前穿着便装的警察,“你俩是警察?有证件吗?”   经理仔细地验过叶潮生和老马的证件,听完原委,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寄居蟹 三十四      自己的中介公司出了连环入室杀手,看完客户资料回头就上门去杀人,这以后谁还敢来跟他这卖房子买房子?   经理的脸立刻就白了,脑门上起了涔涔的汗。   他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警察同志,我当初就是看他是个勤快人儿,嘴巴也不呆,这才招进来。唉,谁知道进来隔三差五跟个炮仗筒子似的到处炸。您说我这做生气最讲究个和气,他跟这儿天天放炮竹似的谁受得了啊,我就给他开了……” 经理自己越说越心虚,“警察同志,你说他不会也来报复我吧?你们可一定要给这孙子抓起来啊!”   叶潮生没理他,忙着打电话安排工作。挂了电话,他估摸着许月应该下课了。老马这个人有点八卦鼻子还灵光,叫他打电话怕是要被看出点什么。叶潮生纠结了一会还是自己发了个信息。   他总感觉这信息一发出去,自己就跟主动让步了似的。   叶潮生心里不甘不愿。   许月宣布下课,收拾好东西,走到校门口习惯性要叫出租车。   他通常下了课就去市局,几乎已经养成习惯。只是昨天和叶潮生不欢而散,对方恐怕今天也不很想看到他。他想来想去,决定给刑侦队打个电话,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找个借口不去了。   他摸出手机,才发现全是未读短信。   叶潮生似乎是把他上课就不接电话这个习惯给整个刑侦队都宣传了一遍。队里极少有人在上课时间给他打电话,都以发信息为主。   叶潮生的短信最先蹦出来,许月有几分意外。   叶潮生的短信很简短,发来一个地址,叫他直接过去。   后面的小汪的短信则详细得多,先说了出现第四个受害者,也确认了张庆业的重大作案嫌疑。第二条信息详细描述了张庆业在第四个现场的活动,包括他对着摄像头挥手。   许月收起手机,快步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去荔秀区泉兴街。”   中介不大的前厅被进来出去的警察占满了。中介公司的经理不得不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   他找到叶潮生,谄笑着低声下气地商量,“警察同志,你看能不能让他们别这么进来出去的……我这做生意最讲究一个名声,回头整条街都知道我这来过警察了,还不定街坊怎么议论呢。”   叶潮生从一堆纸里面抬头,“你坐下,你先说说这个人在你们这的情况。”   叶潮生手里拿着张庆业在这家中介就职时接触过的十三个客户,其中并没有薛敏。   “你们这分客户都是怎么分的?业务员之间会知道对方的客户信息吗?”叶潮生问。   经理一挥手,对这个问题很不屑,“那怎么可能?谁没事会把自己的客户让给别人呢?嫌奖金太多拿着累啊?”   叶潮生换了个问题,“九月底有个女孩来和男朋友看房,叫高玉,据说她后来跟张庆业吵了起来,这个女孩是谁的客户?”      ☆、寄居蟹 三十五   经理有点想不起来,“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是,警察同志,是这样的。他们有些人进来呢可能也就是问问,一般人都要来转个两三趟才会跟我们签具体的合同,那还有来了一趟就再不来的,那就太多了。一般我们都给发个问卷,问一些基本的个人情况,还会要他们留个电话。业务员也会隔三差五的在这里面翻翻,发展一下潜在的客源。”   “那你们这些问卷还留着吗?”   经理点点头。   叶潮生拍板,“留着就好,都拿出来,我们都要带走。”   许月进来时,正碰上刑侦队的警员抱着一沓纸往外走。   经理看见清秀的男人推门进来,生怕他被这一屋子的警察吓到,连忙起身过去招呼:“哎,先生,我们现在不营业,您要不晚点来?”   许月笑着摇摇头,“我也是市局的,打扰你们生意了。”   叶潮生坐在椅子上背对门口,闻声立刻低头去看手里的资料,差不多要把手里的纸瞧出个洞来。   他听着许月跟那经理又客套了两句。许月倒是招人喜欢,三两句就把那经理哄得高高兴兴,拉着他开始噼里啪啦地诉苦。许月见缝插针地打听消息套话。   虚伪。叶潮生心想,这不是挺能说吗?怎么昨天就不能编个理由哄哄自己?哪怕说个什么被父母发现了棒打鸳鸯之类,他又不会跑去求证,怎么就不能哄哄他?哄哄他到底有什么难的,非得说是什么“我无话可说”、“我离开都是自愿”的这种屁话来惹他生气?   绝情负义,臭不要脸。   叶潮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路过和中介经理相谈甚欢的许老师旁边,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走了,收队!”   许月的表情僵了不过一微秒,笑着又问了经理几句,这才跟人道别。   临出门,中介经理还站在门边依依不舍:“警官要买房就来找我啊!保证给你最好的服务!”   许月笑着回头摆摆手,上了叶潮生的车。   叶潮生打着火,一条胳膊架在椅背上,回头倒车,嘴里阴阳怪气:“许老师真是受欢迎啊。”   老马坐在副驾上,敏感地从这语气里听出些不对付,抬起头看了叶潮生一眼,。   许月坐在后座,他知道叶潮生在回头倒车,不抬眼也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手机。   叶潮生一拳打到棉花上,心里更来火,偏偏老马在旁边坐着,他还不好多说。   张庆业的通缉令在媒体上传开了。像一滴水被溅进滚烫的油锅,市局的热线一下子炸了锅。举报线索的市民和打听案情的媒体一窝蜂地挤进热线里。   蒋欢举着底下接线室送上来的纸条,哭笑不得,“这还有怀疑自己男朋友是杀人魔的,举报自己上司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张庆业”三个大字,他们看不到吗?到底是眼漏风还是出气啊?”   “蒋欢,你要找的那个孩子可能有结果了。”汪旭背对着她,突然说。      ☆、寄居蟹 三十六   蒋欢急忙凑上去。   “你给我的描述实在太模糊,用失踪儿童库这套搜索什么都找不到。我只能重新写个算法,筛掉性别和体貌特征完全不符的,再按照失踪时的年龄倒推,最后就找到了这六个孩子。”小汪飞快地解释着,“如果再多点线索,或是那个孩子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蒋欢喃喃自语:“可惜他不也会写字,他能听得懂但是不会写。我问他会不会写字,他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汪旭突然灵光一闪,“不会写字……一般孩子五岁就会写自己名字,更早的三四岁就会了。连名字都不会写的话……”   汪旭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把失踪时年龄修改到五岁以下。他再敲回车,屏幕上慢慢地出现一个男童的照片和几行资料。   “我们可能找到了……”汪旭说。   蒋欢一下子站起来,“我这就去打电话联系父母!”   叶潮生正领着人推门进来,气都顾不上喘匀,噼里啪啦地开始交代,“小汪你带几个人把这些问卷从头到尾捋一遍,我们现在找不到张庆业的人,只能从他接触过的客户上入手。蒋欢你们去接线室接热线,我怕接线员会漏掉重要线索。剩下的人,查张庆业名下的电话账户,银行账户,一切活动!”   他说完,叫上老马一头扎进小办公室。   许月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开始一一罗列受害者特写。汪旭见状,招呼其他人过来,每人分了一沓资料,围着许月站了一圈。   “凶手对有一定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女性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仇恨。受害者大多有体面的职业、生活,或是显而易见的财富。她们言语之间流露出的自我意识,在凶手眼里都是一种自鸣得意和羞辱。根据四个受害者的基本情况来看,凶手的猎物年龄不会超过35岁,”许月抬手在白板上写下“年龄:20-35”,他继续道,“由于凶手年龄不大,且长期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对年长的女性更多的是畏惧。”   “他的受害者通常自我意识过剩,书写言谈中会频繁地出现‘我’字。受害者对生活品质有一定的追。购房的客户,多半是改善型购房者,房屋面积较小格局不好,或社区环境不佳的经济房不会是他们的购房目标。”   他再次抬笔,写下几个字,“而有卖房意向客户通常会强调房屋的精心装修,以及升值空间。这一类的卖房者往往心理预期价格超过市场价,更容易与凶手发生冲突。”   “最后,”许月拿起一张问卷,仔细看了两眼,又说,“这张问卷并没有很好地反馈出被调查者的婚姻状况,只问了是否独居。这很有可能就是几个受害者婚恋状况各不相同的原因,因为凶手无法单从这张表上判断。”   “我跟张庆业就职的最后一家中介经理了解了一下,张庆业日常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据这份问卷去回访客户。经理说他口才很不错,看着又老实容易被被客户信任,当初用他就是看中这一点。所以他很可能是在回访的时候打动了客户,于是才有了进一步见面详谈的机会。业务员联系过客户后,会在问卷一角写下联系的日期。你们重点查一下第二个凶案,也就是十月往后到现在的客户。”   众人点点头,散开回到座位上开始研究手里的问卷。有几个刑警也不讲究,对着白板就地一坐。   ☆、寄居蟹 三十七   小汪走到许月旁边,犹豫了一下,“许老师,我还有个问题。”   “嗯,你说。”   “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总觉得第一个受害者跟我们的受害者侧写还不太符合。”   许月听完他这一番别别扭扭的话,抬头就笑了。他仔细端详了汪旭一眼。汪旭长得很普通,小平头,带个眼镜,平时在办公室里难有存在感。但他眼里藏着一股劲儿,不认输,不退缩,也什么都不怕的劲儿。   汪旭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许老师,可能就是我想多……”   “不,你没想多。”许月打断他的自我否定,“我看完你发给我的短信后,我就一直在想,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第二个受害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受害者。”   汪旭被绕糊涂了。   “张庆业因为齐红丽丢了工作。对吧?” 许月早上有一节大课,连着站了两个小时,这会体力有点跟不上,他扶了下白板,靠了上去。   汪旭点点头,“对,齐红丽卖房出尔反尔,又不肯赔违约金,张庆业因为这个事被买房的客户投诉到了消协,这家公司就把张庆业给开除了。这是……” 汪旭回忆了下,“是七月底的事情。”   许月调整姿势,把大部分重心都挪到了后背,好让腿休息一下,“齐红丽这个案子的现场从犯罪心理上来说,被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从凶手进入案发现场,到他掐死齐红丽,这是第一部分——矛盾,口角,意外杀人。第二部分是齐红丽死后,他布置尸体来展示自己的渴望,打砸现场以发泄愤怒,这都是蓄意谋杀的特征。”   许月顿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小汪,能麻烦你帮我倒杯水吗?”   晕晕乎乎的感觉又上来了,他有点怀疑自己又开始发烧了。   汪旭飞快地端来一杯水,这孩子贴心又细心,水不凉不烫,温度正好入口。   许月接过杯子道谢,喝了口水,继续说,“从心理学上说,犯罪的起因、动机与犯罪后对现场的处理等一系列行为,应该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闭环。比如正常人意外杀人后的反应是惊慌和后悔,所以凶手通常会掩盖现场的痕迹,并且试图快速离开现场。而蓄意谋杀犯并不对受害者感到惭愧同时对谋杀早有预料,因此他们并不急着离开现场,相反,他们会逗留以精心策划犯罪现场,从而达成某种目的,宣示或脱罪。”   小汪渐渐听明白了,“也就是说,齐红丽这个案子是前后矛盾的,反应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活动过程?”   “对,” 许月又喝了一口水,“第四个受害人家的监控视频清晰地显示了从头到尾都只有张庆业一个人进出,完全排除掉了现场还有第二个人的可能。所以我暂时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那叶队知道您这个想法吗?” 汪旭随口问道。   许月摇头,“这只是个基于理论的推测,跟他说,”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失笑着又摇了下头,“他那个人,只会问,‘那证据呢?’”   许月学叶潮生斜眼觑人的样子实在入骨三分,汪旭一下子被逗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激动忍不住要在作话上叨叨两句。在我的存稿里,叶队和许月终于搞在一起拉!撒花! 感谢大家对这个丑文的耐心,一路看到这里。接下来我也会努力尽量把它写得好看一点。 另外我在考虑加快更新的速度,毕竟我的存稿多得要溢出来。这样一千字一千字地发,我其实也很恼火,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被断开。 圣诞节过完以后我会开始日六,酌情日九! 谢谢大家!鞠躬   ☆、寄居蟹 三十八   小办公室里的气氛和外头是两重天。   老马顾不上叶潮生三番五次强调不许室内抽烟的禁令,摸出一根烟来就要点上。   叶潮生这回没拦他,只是站起来推开了窗户。   老马深深嘬了一口烟,从鼻子里喷出两条长长地烟线。   “叶队,要我说,这事我们查可以,但是还不能往花禾区分局那边扯。”   叶潮生不吭声。   他俩一进办公室,叶潮生就当着他的面打了唐小池的电话。   “叶队!” 唐小池语气急切,“我们从造纸厂一路跟到这个宏……这个什么街?”   “……宏兴街。”   “对,宏兴街。我们的车进不去,太显眼了。只能停在外头——噢洛哥说他跟你说。”   电话被换了个手。   “叶队,他们在造纸厂里问陈诺知不知道地下室的事,陈诺说他不知道。齐红丽家有地下室吗?” 洛阳嗓子有点哑。他跟唐小池蹲了一夜,都有点精疲力尽。   叶潮生和老马对视了一眼。   洛阳不等他们回话,继续说:“他们在工厂里问了陈诺很久,倒是没动手。一是问他账本在哪,陈诺说不是他拿的,二就是问地下室的事情他知不知道,陈诺也说不知道。我现在怀疑齐红丽跟这群人勾结起来私下里干了什么不合法的事情。再有,陈诺是最后一个去案发现场的这件事,应该只有警察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陈诺自己告诉他们的?我看陈诺的样子躲他们都来不及,不太可能是陈诺自己说的。还有凌晨陈诺拎着包看起来像是要出远门,他老婆死了案子都没个结果,他要去哪?”   叶潮生听完这连珠炮似的一通,沉默了一晌后,说:“你跟小池先回家休息一下,这群人左右跑不掉。”   叶潮生挂了电话,老马摸摸下巴,“我说小唐和小洛今天怎么都没见着人,原来是被叶队派出去了。怎么,他们去盯陈诺了?地下室是怎么回事?”   叶潮生把事情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马勤沉默了。   老马不傻。他是个老刑警,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   “花禾区分局……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叶潮生也摸出一根烟点上,烟在他眼前升起,迷迷蒙蒙地挡住了他的表情,“马老,你是老刑警,你觉得是怎么回事?玩忽职守还是监守自盗,你替他们选一个?”   老马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了又想,只能劝叶潮生先查案。   叶潮生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马老,这个事情你带着小池他们两个去,你是老刑警,有分寸,交给你我放心。”   他斟酌着嘴里的话,“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当然皆大欢喜。但如果有事,我们也不能放着不管。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廖局追究下来,我保证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到你们。你们该怎么查,放心查就是了。”   马勤被叶潮生说出了几分莫名的悲壮,他捏着烟反劝道:“哎,叶队,不至于。我们肯定不会违反纪律。查疑追凶是责任,既然疑点出现了,我们肯定不能放过。不论它和案子到底有多少关系,那都得先查清了再说。你放心,我老马不是那种人,我心里都明白。”   叶潮生狠狠吸了一口烟,在烟灰缸上碾了两下,“行。注意安全,有情况及时联系。”   ☆、寄居蟹 三十九   老马点点头,这就要走。   叶潮生送他出办公室,恰好看到许月软绵绵地靠着墙,脸还红扑扑的,和汪旭离得极近,两个人笑得正开心。   叶潮生顿时脸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所过之处,皆寒天冰地,众人瑟瑟发抖。   汪旭只觉得突然一阵阴风吹得他后心发凉,“许老师我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冷,不行我得去披件衣服。”   马勤带着唐小池和洛阳决定先把齐红丽家那个神神秘秘的地下室给挖出来。   他们在小区里找了个上了年级的住户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小区每栋楼底下都有地下室的。十几年前这里是国企的职工集资房,这一片房都是集体产权。后来国企改制转型,企业才要求房主自己掏钱把产权彻底买下来。就为了这个地下室,还闹出点幺蛾子。   一开始集资的时候地下室的面积是不算在房里的,有那么点买一赠一的意思。改制的时候单位缺钱,打起了地下室的主意,把地下室的产权拿出来单独叫价出售。职工不愿意归不愿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掏不出钱的人最后就放弃了地下室的所有权。   于是地下室和楼上住宅不再是一个楼里一对一户了。有的住户手里有不止一个地下室,有的地下室拥有者压根就不住在小区里,还有当做仓库、当住所租出去的,不计其数。   唐小池一听这情况,犯了难,“这可咋整,咱们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敲门去问吧?那可还有不在这住的呢。”   老马经验丰富,片刻间想出个主意,“她租个地下室,总得用电吧?先去查她名下的缴电账户,如果查不到,就查这个小区现金缴费的地下室有几个。这个齐红丽银行账上一点日常开支都没有,她水电费是怎么交的?”   唐小池对这个思路佩服得五体投地,“太有道理了。这年头拿着现金跑去营业厅交电费,这得多惹眼啊?”   三个人立刻赶往花禾区供电局服务中心。中心工作人员态度倒是很好,一说警察查案,非常配合。   老马报了齐红丽的身份证号,工作人员在系统搜索了一下,不出所料,齐红丽身份证号下的用电账户果然只有滨海花园的那一套房。   老马又问能不能单独列出滨海花园里现金缴费的住户。工作人员为难了一下,表示理论上是可以,因为现金缴费入账渠道不一样,但从来没人尝试过,她只能试试看。   三个人在服务大厅等得心焦。老马想缓和下气氛,随口问起洛阳最近和女朋友怎么样了,完全没注意唐小池在一旁给他疯狂使眼色。   洛阳本来就长得黑,被老马这么一问,脸色一沉,更难看了。他一时间没说话,隔了一会才低声问:“马老,你这个工作,嫂子反对过吗?”   老马听明白了。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安慰洛阳,那边工作人员朝他们招招手,“警察同志,有结果了!”   三个人立刻站起来走过去,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纸,里面列了滨海花园小区里两年内使用过现金缴费的住户,一共七户。   “嚯,百密一疏啊,” 这可比唐小池预想的调查范围小多了,“再精的狐狸也逃不过老猎人的法眼啊。”   老马失笑,“活得久自然就见的多了。以前的人用现金多,所以用现金不扎眼。现在还有几个人用现金啊?你们小年轻在路边摊买个早餐都要用个电子支付。那再用现金的,不就跟锅里的饺子似的,捞一个算一个了吗?”   市局刑侦队的办公室里一片兵荒马乱,四处摆着一沓一沓的中介客户资料。   “叶队,我们查了张庆业在中介工作用的手机号,是个黑卡,电脑城那边一百块一张就能买,户主不是张庆业,已经欠费停机半个月了。”刑侦队的同事匆忙进来,“这是欠费前一个月的通话记录,上面就有薛敏的电话。我们又查了薛敏后面的九个电话,这个,没人接。技术部已经去查电话号码的主人了。”   叶潮生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几眼。许月站在旁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一会,回身走到一沓沓纸堆中翻找了一会,抽出一张纸,疾步走回去把纸递给叶潮生:“应该是这个人。贾淑言,二十九岁,公务员,有一套在荔秀区宝山路荷韵小区的房欲出售,十月十三日第一次去了这家中介,此后十月二十一日,三十日,中介都回访过她。”   问卷纸面上字迹清秀,措辞清晰得当,显示出书写者良好的受教育程度。在房屋自述这一栏中,她洋洋洒洒地写下几百字关于房屋内部装潢的精致和用心。   叶潮生抬头往白板上扫了一眼,“……跟许老师的受害者侧写一样,”   而张庆业的那张黑卡在二十一日打出去过的几个电话之一,就有她。   “查这个贾淑言电话!最后的通话是几点,和谁打的!尽快联系她的家属搞清楚她在哪!”   叶潮生的语气顿时疾厉起来。   一个可能被凶手圈做猎物的女人不知所踪,让所有人都跟着心惊肉跳起来。   叶潮生再次拿起那张纸,看了两眼,放在蒋欢桌子上,“给辖区派出所打电话,叫他们先派人去,我们马上就到,其它人都跟我走。”   一屋子人跟着呼啦啦地往外走。许月低头想了几秒,最后还是跟了上去了。   警笛拉响,一路风驰电掣,街上的人们纷纷驻足。   海城是个光鲜的城市,对外的城市形象宣传词是“美丽宜居,生动祥和”。日子久了,生活在这座城市光鲜面的人们就真的以为处处鲜花似锦了。   叶潮生在路上接到了队里的电话,“叶队,我们查了最近三天的,目前没发现什么异常。还有小蒋那边联系到了贾淑言的父母,她父母说女儿确实有卖房的打算,他们刚才给女儿打电话但没人接。小蒋正在联系她单位的同事,应该一会就能有消息。”   叶潮生收了电话。   开车的警员有些担忧:“叶队,我们万一扑个空怎么办?”   叶潮生没说话,面无表情。   荷韵花园小区的几个出入口已经被派出所临时封了,要出去的人员车辆都要经过查验。辖区民警找来物业当场调取监控。   荷韵花园房价不低,小区安保做的还算用心,单元门楼道电梯甚至消防通道都装了监控。   辖区派出所的民警们今天一早就收到市局的通缉令和协查通报,对张庆业的相貌记得清楚。   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贾淑言家的门,画面一帧一帧飞快地跳过。   穿着深色外套,扎着马尾的女人出现在画面中,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男人跟着暴露在了摄像头里。   女人一边掏钥匙开着门,一边还在回头和男人说话。男人抬头往楼道天花板上张望了一圈,最后终于发现摄像头的所在。   他盯着摄像头看了几秒,似乎在确认什么。最后慢慢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盯着视频的民警瞳孔猛地一缩——这就是张庆业!   漆黑的地下室里泛着一股经年不见天日的潮腐味。马勤站在地下室入口处,伸手拉一下灯绳,“啪嗒”,啥也没亮。   “警察同志,不用拉,早坏了,没人修。” 一个老头圾着拖鞋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盘钥匙,跟在老马三人后面。   马勤三人从供电公司出来后直奔滨海花园的居委会。海城前年起规定租住双方都必须在所属居委会登记以便集中管理,这给他们行了大方便。按照供电局给的名单,在居委会很快就查到,这是三个地下室的房东全是一个人,而其中一个地下室登记的房客就是齐红丽。   马勤立刻联系到房东,把房东老头连拖带拽,连哄带吓地从家里拖出来开门。   四个人摸黑走到一扇门前,洛阳抽抽鼻子,“怎么一股消毒水的味儿。”   老头借着手机屏幕的一点光摸索着开了门,伸手在门边摸到电灯开关,“啪”,光明大放。   这间地下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满屋子熏得人辣眼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老头自己“咦”了一声,怪道:“搬走了?这搬走也不说一声啊。”   “这个地下室是什么时候开始租的?” 老马问。   老头想了下,“哎哟,得有几年了,估摸着有四五年了,我得回去看看合同。她租金都是一口气付两年的,今年我说要涨价,人痛痛快快地就把差价补给我了。警察同志,这么好的房客可不好找了,你看,” 老头指指四处,“走了还给我把这弄得干干净净的。”   老马皱眉,“她租的时候有没有说用来干什么?”   “就说放个杂物,哦还说她家穷亲戚多,不舍得住酒店,有时候来城里办个事,就借这地下室住一晚上。”   洛阳小心地走进去沿着墙转了一圈,敲敲墙壁,又摸了摸墙漆,“马老,消毒水味道太大了,我觉得不对劲。”   老马沉吟一下,摸出手机,地下室信号不好,他走到入口拨出叶潮生的电话。   车还没停稳叶潮生就跳了下来,辖区派出所所长老远看见他们就跑过来,“张庆业和一名女性下午四点二十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我们找了两个航拍器在外面拍了一圈。屋子里现在还是有人活动的,但是具体在干什么,看不清楚。”   叶潮生低头看了眼表,已经快六点了,他心里开始发沉。   他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哭喊,“警察同志!我女儿,我女儿她在哪啊?”   许月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眼看着一个头发有些发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从他面前冲过去,差点跌倒。许月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老妇见他站在警车边,像溺水的人看见一根浮木,扑上去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警察同志,我女儿找到了吗?”   许月被她抓得生疼,“您是贾淑言的妈妈?”   老妇连连点头,希冀地看着他,语无伦次:“你们找到我女儿了吗?我听说,最近有个什么杀人犯,我女儿她在哪?啊?”   许月非常不擅长面对受害者家属,几乎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他一时无措起来,求助地往周围张望了一下。   叶潮生看在眼里,回头拍拍旁边的警员,“贾淑言的家属来了,你赶紧过去安抚一下。”   警员过来几句哄住了家属,许月这才得以脱身。   叶潮生先给局里打电话汇报,请求增援,然后穿带好无线电设备和警具,随后回头嘱咐队里的人,“留两个在这接应,剩下人跟我上去。”   “受害者很可能还活着。” 许月过来,“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叶潮生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不行,你留在这里。”   没成想人家压根就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口头通知一下而已。   许月自顾自地拿起无线电设备开往身上戴,“受害者也许还活着,我上去可以帮你们,争取时间等增援来。”   “最新的尸检报告你还没看,” 许月的手指白而细长,缠绕着黑色的电线,看起来很脆弱,像一用力就会被勒断,“我看过了,他杀死薛敏一共用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有机会救下贾淑言。”      ☆、寄居蟹 四十   老马连打三次都没人接,打到第四个,终于有人接起来,却不是叶潮生。电话那边说叶队领着人去抓张庆业了,身上装了无线电设备,都没带手机。末了,问老马什么事。   老马顾虑重重,啥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洛阳从下面上来:“马老?”   老马掏出烟盒,两块五一包的软红梅,他点上,猛咂了一口,才吞云吐雾着徐徐说:“叶队带着抓嫌疑人去了。”   洛阳眼睛一下子亮了:“找到了?”   老马点点头,“等人抓回来连夜一审这案子就可以结了。嗐,其实也没啥好审的,三个现场都拍到他了。四条人命,承不承认都是一枪子儿的事。” 老马顿了一下,“那我们这边还查吗?”   洛阳答不上来。   人抓着了,物证也有,结案就是立马的事。案子结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盯着受害者租过的地下室不放?   老马再次拨出电话,“喂?张法医,哎哎,那个我这有个现场想麻烦你做个鲁米诺测试——对,清洗过,现场消毒水味道特别大,您看您方便吗?行,好,我这就把地址给您发过去,辛苦您跑一趟了。哎哎好,一会见。”   老马挂了电话,手里的烟还剩个屁股,他不舍得扔,又吸了两口才蹲下灭了烟头,回头跟洛阳玩笑:“叶队说了,有啥事,黑锅都是他的。”   法医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老远就看见单元楼门口蹲着两个黑影,一点闪烁的火光一明一灭,走近了就是一股扑鼻的烟味。   “老远就闻着烟味,我看等回头得叫局里组织个参观活动,好好带你们看看那些个烟肺。” 张法医提着箱子走过来,伸手指指面前两个人,“老马,该戒了啊。”   老马站起来,拍拍裤子:“戒,这个案子完了立马戒。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现场。”   房东老头急着回家看电视剧,左右地下室里也没啥东西,他留了个电话拍屁股就走了,倒是心大。   张法医进了地下室,抽抽鼻子“这味是够大的啊。”   他打开工具箱拿出已经配好的试剂瓶,带上口罩和护目镜,关了灯,又回头嘱咐老马三人站远点,随后地下室房间最里侧开始喷洒测试溶液。   站在门边的三人屏息,紧张地看着张法医在里面操作。随着沙沙的喷水声,墙壁,地热水管,还有地面上,或呈斑点或呈成片状的蓝绿色荧光,在黑暗中开始一点一点显现。   地下室房间被幽幽的荧光包围,像一个巨大的屠杀场。   “我操……” 唐小池忍不住爆了粗口。   张法医从业十数年,也算见过大风大浪,还算镇定,“我看咱们今晚上都得加班了。”   老马一言不发地扭头出去。洛阳掏出手机,对着整个房间拍照取证。   荷韵小区里,长长的警戒线被拉起,不少人在楼下围观。   十楼的另一家住户已经被警察带到别处。   楼道里的灯泡被卸了下来,门上的猫眼也被堵住了。   无线电耳机“滴——”地响了一声,叶潮生按下通话键:“说。”   “叶队,增援来了。”   叶潮生压低声音:“叫他们带上侦听器去敲楼上和楼下的门,还有他们这是室外阳台,这家没有封窗,看能不能创造条件从外面破窗进去。注意安全。”   眼前的门上镶着镀铜的几个数字:1001。   一个警察在门边仔细听了一下,对叶潮生摇摇头。   叶潮生还在犹豫,是直接破门进去,还是等侦听器到位再说。   许月拍拍叶潮生的肩,做了个口型。   我把他引过来。   不等叶潮生阻止,他走上前,抬手敲敲门。   里面毫无动静。   许月咽了咽口水,粗着嗓子喊起来,夹着一口海城的本地口音:“喂,老婆,哎——楼上没人呀!”   他说着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继续绘声绘色地装作讲电话的样子:“真没人,我敲了,那人家要在家不就知道自己漏水嘛。我刚才也问物业了,估计就是楼上水管子锈了漏水——不是,那没人怎么办啊,物业这会都下班了——啊呦祖宗你报警你干什么?就这么点事你还要报警,以后邻里邻居的见面多尴尬啊!”   叶潮生的无线电响了,“叶队,里面有两个人,一个在卧室。另一个好像往门口去了。”   叶潮生扭头给许月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   许月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他伸出左手死死地捏住右手。   “不是,警察来了也没用呀,他来了他也不会修水管呀?哎,行行行,我吵不过你,这样,再等会行不行?万一过会人家就回家了呢?就等十分钟,好不好?”   一直站在门边听动静的警察突然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紧绷起来。   “谁?” 男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哎哟兄弟,你在家啊?我敲这么半天你也不应,那什么,你家门口那个厕所漏水了你知道吗?” 许月隔着门,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手,不敢让自己的声音泄出一丝马脚。   里面的人不说话。   “不是兄弟,你要不开门我帮你看看?我老婆快急疯了,那水全淹她新买的鞋上了,她这会闹着要报警呢。嗨,你说这事儿弄的……”   “没漏水,不是我家。” 门里的男人一口回绝。   许月把一个被神经质老婆折磨的男人演了个十成十,好声好气地相求:“不是,兄弟,这样,你说你家没漏,我也信,但是我老婆我也是真拿她没办法。要不你让我进去,我就在你家门口厕所拍个照,给她看看她就不闹了,行不行?她这真闹起来了,我真的拿她没办法,咱们这邻里邻居的,我也不想整得鸡飞狗跳的。都是男人,咱们互相帮帮忙,兄弟我记着你的好,成不?”   里面的男人似乎松动了:“……你就在门口厕所拍个照就走了?”   “真的真的,我老婆就是较死理儿,让她看一眼不是你家漏的,我再去问问别家儿就完了。不然她那个倔脾气上来了,我真的一点没办法。”   叶潮生给旁边警察使了个眼色,冲门打个手势。警察立刻会意,接过从后面递来的撬棍,轻轻地顶在了门缝上。   门锁被从里面拧了一下。   握着撬棍的年轻警察双手攥得通红,衣服下的肌肉鼓胀暴起,随时准备发力。   “叶队,他们下去了,准备破窗。”叶潮生的无线电设备里有人在汇报。   门锁再次被拧动。   门板开始慢慢向后退却,逐渐与门框分离。   握着撬棍的警察抓住机会,一声暴喝,猛地发力把撬棍直直捅了进去,门被瞬间大开。   几乎是同时,客厅阳台传来一声巨响,窗户被从外面破开,几名警察从天而降,前后夹击。   “警察!不许动!”   千钧一发之际,站在玄关的男人转身往屋里跑,被叶潮生冲上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倒,“贾淑言呢?!”   男人被踹得说不出话,“嗬嗬”直咳。   “受害者还活着,快叫救护车!”率先钻进卧室的警察大喊。   叶潮生把人交给别的警察,自己两步跨到卧室,刚一进去,又倒退着出来,拿着通讯器找蒋欢:“让蒋欢赶紧上来,带件大衣。”   年轻的女人浑身血污,被赤|身|裸|体地绑在床头一角,双腿被摆成一个M 形,小臂,脚腕,锁骨……身上多处非要害的部位被凶手用刀子割出长长的伤口。有的伤口不深,已经凝血。有的深及真皮层,还在汩汩地流血。   床的另一侧摆着几把不同尺寸的刀具,宽胶带、钳、和一瓶胶水,依次排开,整整齐齐。   许月是最后一个进的卧室。   受害者经过折磨和巨大的惊吓,理智接近崩溃。她身上的束缚一被解开,立刻口齿不清地大喊起来,拼命拍打推阻身边想要帮忙的警察。   许月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拆掉夹在外套上的设备和缠线,把脱下来的外套罩在女人身上。他不顾受害者的拍打,伸手遮住女人的眼睛,语气轻柔:“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抓到他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你赢了,你赢了……”   女人挣扎拍打的动作立时顿住,随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蒋欢和救护人员上来了,七手八脚地把受害者抬上担架。   张庆业已经被拖下去了。   叶潮生在卧室里转了一圈,拿起床上的胶水仔细看了看,又隔着物证袋拿起方才被医护人员从女人身上取下的乒乓球拍,仔细端详了一会。   “下|体擦伤,应该就是这个了。”许月手里挽着沾了受害者血迹的外套,站在一旁。   叶潮生抬头看他。   客厅的窗户被打碎了,十一月的穿堂风直直地从破洞窗户里吹过来。   叶潮生收回目光,两下脱了自己的外套,一把扔到许月的头上。   “穿上。”   叶队丢下两个字,潇洒转身,在呼呼的冷风里狠狠地打了个抖。   叶潮生坐电梯下了楼,留在大厅的警察立刻把他的手机递过来:“叶队,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   叶潮生翻了下来电记录,一看是老马,他立刻拨了回去。   老马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一楼大厅太吵,叶潮生皱着眉头走到没人的消防通道里。   过了几分钟他才出来,蒋欢正到处找他:“叶队,咱们是不是可以收队回去了?”   叶潮生捏着手机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说:“叫他们先押着人回去,你跟我去个地方。”   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找人跟许老师说一下,让他先回去休息。”   叶潮生的车一路开得飞快。   蒋欢这才想起来,今天在现场,老马,唐小池,洛阳,都没见着人。   蒋欢心里一紧,“老大,我们又有新案子了?”   叶潮生没说话,停好车直直进了小区。   老马迎过来:“叶队,你下去看看吧,法医还在里面。”   蒋欢举着电话从后面冒出来:“叶队,小汪给我打电话说咱们路上碰上的那个孩子的父母找到了,现在在市局里。”   叶潮生挑眉看她一眼,摸出车钥匙,“你去吧,这人手够了。”      ☆、寄居蟹 四十一   蒋欢开着叶潮生的车回了市局,正碰上同事从现场收工回来,还押着张庆业,许月也从车上下来。   “许老师,叶队不是让你回家休息嘛?”蒋欢凑上去问,   许月笑了下,“犯人抓回来了,我也想看看你们审他,不差这一会。”   蒋欢噢了一声,拔腿直奔办公室。   许月跟着刑侦队的人把张庆业押进了审讯室后没有立刻离开,隔着单透玻璃在观察这个男人。   刑警队的人把他押进去就走了。叶潮生不发话,没人进去审。   或者说,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警察也不急着要他的口供了。   许月双手插兜,站定看了一会。   很多罪行惨绝人寰的连环杀人犯,并没有穷凶极恶的样子。他们或者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或者平凡无奇,平易近人。   羊会惧怕狼,但很难对另一只看起来像羊的生物心生戒备。   张庆业很自在地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还有心思低头研究这椅子是怎么被死死钉在地面的。他没有紧张害怕,也并不思考脱罪的借口。   对方甚至知道隔壁有人,扭头冲着玻璃龇牙咧嘴地笑。   许月对对方的挑衅毫无反应,理理袖口,离开了房间。   叶队长正焦头烂额地安排去抓张硕。他那手机铃声一响,众人皆是一静。   叶潮生看也没看就接起电话,口气急躁:“喂?”   电话是廖局长打过来的。廖局心情很好,在电话那边嘱咐他赶紧连夜把人审了,早点结案。   叶潮生咬着唇不说话,最后才缓缓地说道:“廖局,这案子一时半会还结不了。”   “为什么?”   “我们在第一个受害人租赁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大量的血迹残留,法医正在这边取证。我们得找到受害者丈夫以及几个相关的人员把这个事问清楚。这个地下室和连环杀人案凶手有什么关系,目前还不清楚。”叶潮生顿了下,又补充道,“我觉得可能还有更多的受害者。”   叶潮生把心里的怀疑死死压了下来。时机不到,没有证据,什么都不能说。   廖局那边显然不高兴起来,“人都抓到了,问一问不就知道了?这个案子上上下下都盯着,叶潮生,你可不要横生枝节。”   叶潮生拿着手机背对众人,没人看到他脸上轻蔑的笑,“廖局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凭空多出来个地下室,物证方面我们要是做的不好,结案报告上说不过去不说,到时候案子送检,检察院那边也得过来说。如果那个时候再打回来要我们再复核,那才是真的麻烦。不如现在顺手就处理干净,您说呢?”   叶潮生口气诚恳,透出一丝“我也不想找事我只是怕事找我”的意思。   廖永信从他这话里挑不出错来,只能由着他去。   叶潮生挂了电话,转过身继续安排工作。   唐小池和洛阳带着人去抓张硕和陈诺。老马走过来,有些忧心,“叶队,咱们这抓人,到时候怎么个说法?”   叶潮生不知道在给谁发信息,头也不抬:“陈诺被他们强行带走,一个非法拘禁罪应该够了吧?”   老马还是不太放心,“但是……”   叶潮生抬起头打断他:“案子没破以前,陈诺作为涉案嫌疑人应当留在本市随时等待警方传召,现在找不到他人了,警察到处找他。”   老马想了想,点头认了这说法。   叶潮生又说:“你们查到这里,有几个人知道?”   老马掰着手指头数了下:“我,小唐,小洛,法医,没了。剩下的人都是叶队你带过来的。” 老马说着,意识到了什么,“叶队,你是怕……”   叶潮生捋一把头发,声音极低,“我不知道分局在这里面到底演了个什么角色。现在只希望他们能顺利抓到人。”   张法医脱了护目镜从下面走上来,“叶队,现场血迹被破坏得很彻底,基本没提取到有价值的生物检材。我们试着做了一下现场的血迹定量评估,但是……”   叶潮生明白张法医没说完的话。现场血迹定量评估准确度很低,几乎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只能用来辅助参考。   他点点头,“评估就够了,还要辛苦你们写报告了。”   老马进地下室转了一圈,上来找叶潮生,“叶队,这边基本可以收工了。咱们也回去等小池他们的消息吧。”   蒋欢开着叶潮生的车,带着那对夫妇去医院。   “大姐,您孩子身上还有什么特征吗?比如胎记啊,痣啊之类的,您还记得吗?” 蒋欢问。   妇女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嗓子有点哑,她从昨天接到消息起断断续续地哭了一整天,“他背上有个胎记,像条小鱼,我们就得他起了个小名叫小鱼。他三岁的时候在家门口玩,他奶奶回家拿个东西的功夫,孩子就没了……这五年来我们一直在到处找……”   女人说不下去了,埋下头低低地抽泣起来。   失踪儿童信息库从建立至今收录了将近七万名失踪儿童的信息,而被成功找回的孩子,不足其中的零头。   这七万多条信息,每一条背后都是一个绝望的家庭,几千个不能成寐的夜晚,数年徒劳的寻找,和一个这一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的孩子。   “警察同志,” 采血中心里,女人拿着棉球按着胳膊上的针眼,小声地对蒋欢说,“我有种感觉,这个是我的孩子。”   蒋欢怕最后结果出来不是,让她空欢喜一场,不敢跟她把话说死,只能拐着弯暗示她,“如果血型匹配,做得进一步的亲子鉴定,才能确认结果。你现在先别……”   她迟疑着,她要怎么告诉一个苦苦寻觅的母亲别抱太大的希望?   “不,你不懂,我是做妈的,我有感觉,” 妇女拉住她,通红的眼里满怀希望,“你能不能先去帮我看一眼,他背上有没有个胎记?就看一眼?好不好?”   蒋欢叹口气答应了。   她跟领着他们采血的护士打了个招呼,自己转身上楼去儿科。   她来过两次,儿科的护士都认识她。小孩只是肋骨骨裂,不算严重,被安置在了普通病房。   蒋欢叫上护士一起进了病房。孩子睡得正沉。蒋欢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拉下宽大的病号服——   “我的天!” 陪着蒋欢来的护士在一旁捂着嘴,低低地惊呼。   孩子背上没有什么鱼形的胎记,只有一块成人手掌大小的,呈三角形的,皮肉虬结的狰狞伤疤。   蒋欢把孩子的衣服拉好,又替他仔细盖好被子。   小护士跟着她走出来,义愤填膺:“警察同志,这种疤一看就是创后护理不当导致的增生过度,剖腹产的产妇身上最常见。这么小的孩子,谁这么下得去手?”   蒋欢摇摇头,她心里有个成形的猜测不忍说出口。恰好电话响起,蒋欢接起来,是检验科的打来的。那对夫妇和孩子的血型检测是配对的。   蒋欢挂了电话回到采血中心,面对两张充满期盼的脸,“你们初步的血型是配对的,接下来还得做进一步的亲子鉴定来确认亲缘关系。”   女人激动地扑上来,“胎记呢?胎记你看到了吗?”   蒋欢扭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胎记没看到,可能是……被人去掉了。”   女人呆住,艰难地消化着她话里的意思,过了许久,终于发出一声低鸣,捂着脸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响起的电话铃救了蒋欢。   “蒋欢,你赶紧回来。”汪旭的声音很急,“小唐他们一口气抓了三个人回来,要连夜审,叶队叫你赶紧回来帮忙。”   蒋欢挂了电话,为难地看了一眼跟在她旁边的一对夫妻,“那个……今天这么晚了,要不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你们带上证件,我带你们去鉴定中心做司法鉴定,你看行不?”   男人犹豫了一下,“我们能看看孩子吗?就看一眼?”   蒋欢为难了一会,狠下心拒绝了他们的的请求,“孩子现在还睡着。再说现在结果没出来,万一不是……大家都是空欢喜。”   男人神情失落,但点点头表示理解。   蒋欢带着夫妇二人出了医院,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围巾落在了刑侦队办公室。蒋欢索性带着他们先回局里。   局里已经翻了天了。   审讯室所在的二楼,警察们进进出出。   张硕结结巴巴地喊着要找律师,唐小池气极反笑,“找什么律师?先老老实实给我呆着。上了法庭有你找律师的时候!”   陈诺对审讯室已经很熟悉了。   他被张硕几个人折腾得灰头土脸,面色蜡黄。一米九的大个缩在一张小椅子里,再次和老马面对面。   叶潮生正在办公室里听洛阳说他们抓人的经过,老马进来:“叶队,陈诺都招了。案发当天晚上他去过齐红丽家。他去的时候齐红丽已经死了,他害怕,怕警察怀疑他,没敢报警就走了。临走前拿走了齐红丽的一个日记本。至于齐红丽的地下室,他是真的不知道。”   洛阳皱眉,“就是张硕那群人要的什么账本?”   “对。”老马倒了杯水,喘口气,“那本子在他家,我已经叫人带着他去拿了。”   叶潮生皱眉,“他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说?”   老马走到叶潮生旁边,压低声音,“我怎么感觉他像是被分局的人给吓着了……陈诺说他本来拿走那日记也是鬼迷心窍,拿回去以后死人的东西他又嫌晦气也没动过。后来没想到分局找到他,硬说是他杀了齐红丽,他反而死也不敢承认自己去过齐红丽家了。直到我告诉他凶手被抓着了,他才跟我说实话。对了,分局的人也问他,从齐红丽家拿没拿过东西。”   洛阳听出些不对劲:“分局的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事先还知道齐红丽家有什么?”   叶潮生拍拍洛阳:“这个先放下不管它。你们抓回来的这几个人,抓紧时间审出来。非法拘禁可大可小,他们也没动手打陈诺,我们关不了这群人太久。”   几个人说话间,蒋欢带着一对夫妇进来,“哎,你们在这办公室里有没有看到一条红色围巾?”   叶潮生回头,不满地在桌上叩了两下:“蒋欢,作为你的领导,我不反对你学雷锋,但你能不能分清你的主副业?”   蒋欢到底是个女孩儿,当这一群人的面被领导骂,面皮上过不去,眼眶一下就红了:“叶队,对不起。我没想到今晚上又抓了人回来我就去……”   女孩子眼眶都红了,叶潮生还能再说什么,索性挥挥手叫她该干啥干啥去。   老马闺女比蒋欢也就小个几岁,不忍心,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咱们今晚上事多,不能怪叶队着急,你快把人送走吧。工作要紧,别的事你先放一放。再说咱们办公室这么忙,都是资料,你把人往里带多不合适?”   蒋欢抽了下鼻子,点点头:“我知道了马老,我这就带他们出去。”   她说完话一回头,才发现那对夫妇正站在贴了受害者资料的软木板前看什么。蒋欢快步走过去,“不好意思,这边都是我们案卷资料,按理不应该给人看的。你围巾找到了,我带你们出去吧?”   那妇人却不理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指尖颤颤巍巍,“这个,是不是红丫?她大名叫什么来着?齐……”   妇人询问地看向丈夫。   她丈夫略一思索:“齐红丽?”   蒋欢奇道:“你们认识她?”   妇人转过身,点头:“我们跟她家隔了条马路。孩子丢了以前,经常在家门口玩,我都托她妈帮我看着。”   蒋欢不料受害者同他们还有这层渊源,只是人都死了。她没往心里去,只想着赶紧把他们送出去。      ☆、寄居蟹 四十二   唐小池气呼呼地从审讯室出来,啪地把文件夹拍桌子上,“小汪,帮我查查这个张硕,我倒要看看这个孙子到底肚子里装了什么鬼!”   小汪嘴里叼着牛奶盒的吸管,拿起那文件夹,含糊不清地问:“他不开口啊?”   唐小池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感觉他们一定有事。”   “怎么说?”小汪把文件夹摊在显示屏前,一行行读过去,心不在焉。   “这么说吧,咱们这不是一般地方,普通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们管。人进来了,一般就三种情况,一是确实不知道自己犯了啥事。这种人会一直不停地追问警察为啥抓他,同时列举一切有可能的原因,通常这种人一问他就说了,噼里啪啦啥都交代。因为他觉得跟自己没啥关系。”唐小池拍他,“哎你还有牛奶没?给我也来一盒,我快饿死了。”   汪旭动动脚,从桌子底下踢出个箱子:“自己拿。还有呢?”   唐小池撕开吸管包装把吸管插进去,喝了一口,才说:“还有就是陈诺那种,说有关系也不算大关系,他可能一开始有顾虑,不张口,后来顾虑没了,或者发现瞒不过去,也就交代了。”   “还有第三种人,”唐小池放下牛奶瓶,正色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啥事,也知道自己的事儿有多严重,但他不知道警察到底知道多少,或者他觉得警察还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人会一直跟警察兜圈子,试探你。这个张硕就是这种人,我觉得他身上绝对有大事。”   汪旭点点头,指着屏幕,“喏,这个张硕一身的案底。入室偷盗,猥亵妇女,聚众斗殴……进派出所跟回家似的。”   唐小池凑过来看了一眼,吐槽,“派出所这案情经过也写得太潦草了。你再查查别的。诶,对了叶队呢?”   小汪被他给问住了,“可能进小办公室了吧?刚才还在这呢。”   “噢,”唐小池点点头,拿着牛奶去敲小办公室的门。   叶潮生方才看了眼表,估摸着今晚上又得通宵,想给物业打个电话去帮他喂猫,这才发现自己的私人手机没在身上。   他推门进小办公室找。室内没开灯,就一台暖气亮着灯,嗡嗡地运行着。叶潮生还纳闷,他一整天就没进来,这暖气谁开的。   等他一开灯,真相大白。   许月披着那件从值班室借来以后就再也没回去的棉大衣,缩成一团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   一个疑问从叶潮生心里划过:许月怎么现在这么怕冷?   他身不由己地走过去,伸手撩开许月额前的碎发,探了一把温度。不热,还有点发凉,他这才放下心来。   许月被弄醒了,幽幽地睁开眼看清楚眼前的人,顿时清醒过来,“我那会实在有点困,想借你地方眯一会,我这就走。”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被叶潮生一把按回凳子上,语气还有点凶,“叫你回家,你怎么不回去?”   许月舔了舔唇,他方才一说话,干燥的唇上立刻被扯出个口子,一舔满嘴血腥味:“我想看看你们审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想找个地方眯一会,顺便等你们回来。”   许月小心翼翼地解释。   叶潮生抱着手靠在桌子边看着他,一脸严肃,“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怕冷?”   许月被他问得一愣,过了几秒才勉强扯出个理由:“这不是刚感冒了,怕再着凉……”   他在叶潮生的注视下讪讪地闭了嘴。   二十二个月,六百六十三天,一万五千九百一十二个小时。   它长到足以让叶潮生了解许月的一切爱好和表面,身体健康,喜欢冬泳,很少生病,对某些感冒药成分不耐受,也短到不够让叶潮生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温和皮相下不愿被人知道的部分。   叶潮生盯着对方苍白的唇上渗出的鲜红血珠,一种隐秘而狂热的渴望突然从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疯狂地滋长起来。   许月眼看着叶潮生英俊的脸一点点地靠近,放大。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他的下巴已经被人狠狠捏住,温热的夹着薄荷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狠狠碾过他带着伤口的唇,进而攻城略地。   对方贪婪地汲取着他口腔中的一切津液,空气,和话语,像气势汹汹的敌方将领试图攻占一切可得的东西。   不像是接吻,更像是在进攻。   他们两个第一次接吻说起来多少有点草率。   夏天,大学后面的小吃街,安静的窄巷。烧烤,汗水,男生的白体恤,芝麻酱的味道,一盏昏黄的灯被晚风吹得摇晃。这是一个吻所拥有的全部元素。   他还记得案发经过。   叶潮生手里拿着一根沾着芝麻酱的烤臭豆腐,一定要他尝一尝。他不肯,两人嬉闹着走到了僻静处。   这是烧烤店的后门,窄巷里堆满了杂物。   他不经意地靠上墙,半抬着头看眼前高出他半头的男孩英俊的脸,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英俊的男孩似怒似嗔,举着那根臭豆腐,嘴里说着“你快吃不然我要生气了”,手却越撤越远。   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从犯,体贴地摇头。   烧烤串落地。   他无措的手被人引导着,环上对方精瘦的腰身。   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到极限。   对方身上的汗味很好闻,手里的白T恤布料细软,唇上臭豆腐的味道也没那么讨厌,舌头软而灵活,像只在肆意胡闹的猫,引得他不得章法地胡乱回应。   “嘶!”许月唇上一痛,猛地回神。叶潮生捏着他的下巴,不满地质问他,“久别重逢,你在走神想谁?”   许月慌乱地推开叶潮生的手,作势要站起来,再次被叶潮生强硬地按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他,“你知道如果我想查其实很容易的。你的身份证号学号,我都倒背如流。”   许月突然惶惶。   可能是叶潮生一贯表现出的骄傲和要强,令许月一度觉得他不是那种愿意回头俯就一个曾经一言不发抽身离开的旧情人的人。   他显然失算了。   叶潮生皮笑肉不笑,“你还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以后这个案子结了,你还不主动来跟我说,我就自己去查。”他说着,伸手在许月脸上摸了摸,“到时候连你的开|房记录也一并查出来,你可不要怪我。”   许月一把拂开他的手:“阿生你别胡闹!”   叶潮生像个登徒子一样亲吻自己摸过许月脸颊的指尖,冷笑:“这不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吗?难道你来做这个什么鬼顾问以前,竟然不知道我在这里?”   许月哑口无言。   叶潮生拉开抽屉找到手机,当着他的面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好声好气地拜托对方去他家喂猫。   许月坐在一旁听完,看着他挂了电话,艰难地开口:“……你,你好好跟人家在一起,别再把力气用在我身上了。”   叶潮生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早点坦白从宽,把你跑什么,跑哪去了都自己交代清楚……”   话还没说完,就被敲门声打断,跟着门就被拧开了,“叶队你跟这里面关着门干嘛呢?”唐小池伸进来一个头,“啊,许老师也在啊。”   叶潮生立刻收了脸上那点不正经,又变成中国严肃队长:“什么事?”   唐小池挠挠头钻进来,嬉皮笑脸:“叶队,那个张硕的嘴我撬不开,要不您去问问?”   叶潮生:“……审不出人来你很得意?”   唐小池这猴立马收了笑脸装得一本正经:“还请队长指导一下呗!”   叶潮生白唐小池一眼,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住脚又回头:“我们现在不急着审张庆业,你回家休息去,别在这凑合。”   两人出了办公室,唐小池把笔录拿给叶潮生看,“这个张硕一直跟我兜圈子。问他为什么带走陈诺,他说因为陈诺老婆齐红丽欠他钱。再问他账本和地下室的事,他就一口咬定不知道。”唐小池气得直磨牙,“关键是洛哥的录音取证也不合法,我不敢轻易拿出来。”   叶潮生翻了翻,合上笔录本子:“他们带陈诺去拿账本,还没回来?”   唐小池正要说话,老马也从另一个审讯室出来了,看脸色就知道啥也没审出来。   叶潮生掏出手机给带陈诺回家拿东西的警察打电话,挂了电话,说:“他们刚回来,我们先看看陈诺拿走的东西再说。”   回到办公室时,一群人正围在一张桌子跟前,许月也在里面。   看见应该回家的人还在这杵着,叶潮生忍不住皱了下眉。   “叶队,你来看下这个吧。”有人出声喊叶潮生。   桌子上放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一个厚厚实实的红皮本子,纸页边缘都起毛了,显然时常被人翻动。   旁边人递来一双手套。叶潮生戴上打开袋子拿出了本子。红色的胶质封皮上画着一支梅花,旁边还配着一句“梅花香自苦寒来”。   叶潮生翻开一页,上面写着些不知所谓的英文单词。又往后翻几页也全是空白。   他又往后翻过一页。等他看明白了本子上写的什么后,眉头猛地皱起。   齐红丽是个很有条理的女人,从她的日记本里就能看出。   32开的本子上整整齐齐地画着表格,最左侧一栏是时间,依次往右分别写着姓名,地点,数额。   记录的时间从五年前开始,每行的时间间隔是一周。叶潮生飞快地往后翻了几页,除了不断变动的时间和数额,其它的内容都相当固定,每个开页上都是八周。   姓名一栏写得很含糊,大黑,小黑,疤子,左耳,小鱼等等,很难分辨得出是什么东西的名字或代号。   地点那一栏看着有些眼熟,叶潮生叫人拿海城行政地图来。他刚进市局的时候下放基层锻炼,在荔秀区下辖的几个派出所里各呆过一段时间。   地图很快被拿来了。   叶潮生举着本子,领着一群人对着地图上米粒大小的街道名,艰难地搜寻。   汪旭实在没眼看这群原始人,“叶队,还是我来找吧。”   众人纷纷抬头投去感激的目光。办公室用的还是白炽灯管,照在铜版纸的地图上,白花花一片反光,要多熬眼就有多熬眼。   小汪用电子地图几下就标出了这一页里记录的十几个地点,好巧不巧,全在荔秀区著名的景点附近,尤其是黄金沙滩那一块。   “……这到底记的是什么啊?”有人低声问。   蒋欢去帮忙给抓回来的人做口供笔录。嫌疑人嘴紧得很,问了半天也无果。她心浮气躁地出来想回办公室喝口水,一进来就看见一群人围着汪旭。   她凑过去一瞧,汪旭的显示屏上是一张本市的电子地图,桌上摊着一个本子,“你们这看什么呢?”蒋欢好奇地问。   “就是被陈诺拿走的那个齐红丽的账本。”旁边有人替她解释。   蒋欢“哦”了一声,正想去转身去倒水,目光却突然被那本子上的两个字牵住了——“小鱼”。   蒋欢咬着唇。那对夫妇走失的孩子就叫小鱼,他们还认识齐红丽……这个小鱼和那个小鱼之间,会不会存在着某种联系?      ☆、寄居蟹 四十三   “叶队,”蒋欢轻轻了喊声,叶潮生回头看她,“叶队,我有点话想跟你私下说。”   叶潮生跟着蒋欢走到办公室外,“怎么了?”   蒋欢把那对夫妻关于自己孩子的描述,以及他们认识齐红丽的事情说了一遍。   叶潮生听完,一言不发,两道剑眉扭得像爬行中的毛毛虫。   蒋欢见叶潮生半天不做声,有些底气不足,“叶队,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牵强附会吧。现在还不一定那本子上写的是什么呢……”   “听起来确实太过巧合了,”叶潮生打断她,“但是没必要因为巧合而忽略掉一个可能。你找个人去看看那个小孩,带着齐红丽的照片去,不,把张硕那几个人的照片也带上,问问他认不认识。就当是瞎猫上街遛弯了。”   蒋欢扭头去准备资料,叶潮生转身进了办公室,许月站在汪旭旁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老师,有什么看法吗?”   围着汪旭的同事们纷纷回头,目光在叶潮生和许月之间转了一圈。   汪旭借着电脑屏幕的那点反光,也在看。他总觉得叶队和许老师好像不太对付,前两天叶队还连个短信都不愿意自己给许老师。   许月侧头想了一下,“说不上来,但至少能看出,每个地点和代号之间的关系非常固定。”他伸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没带手套,不好直接摸物证。   叶潮生走过来,替他拿起那本子,低声问:“要翻到哪?”   “你往后翻,我只想看看规律。”许月同样轻声回答。   汪旭坐在俩人旁边,左看右看,又觉得这俩人也不像是不对付的样子。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很,只有许月的低语和叶潮生翻弄纸页的声音。   约莫过了几分钟,那本子眼见还有大半册没翻,许月却抬起头,轻声说句“好了”,紧接着又说,“记录的数值总在黄金周和暑假这两个时段非常高,黄金沙滩附近这几个地点的数值也明显高过了其它几个地点。你们想到了什么?”   “旅游区……旅游季节?”同事低低出声。   叶潮生抱着手,食指抵着下巴,“张硕问陈诺的时候,把这个东西称作账本,账本账本,”他在嘴里来回咀嚼着这个词,“姑且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好了。在旅游区做任何买卖都是有时令性的,仅从这一点难以推测出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事。”   唐小池摸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叶队,我们去抓人的时候看到了这辆车,我留了个心眼把车牌号拍下来了。我刚才在系统上一查,这车也是张硕名下的。你说车上会不会……”   叶潮生盯着那照片看了几眼,“你们去查车,用什么名目?”   唐小池坏笑:“这还能有啥名目,他就是用这车绑的陈诺嘛,我们这是去固定证据呀。”   叶潮生当即拍板:“行,抓紧时间拖回来检查。这孙子不张口,他这绑陈诺这点破事太小,明天一上班就得交回辖区派出所手里,我们关不了他太久。”   唐小池一听这话,喊了两个人一溜烟就跑了。   许月问同事要来一副手套带上,拿过作为物证账本,坐在汪旭旁边,“小汪,我们做个表格,看能不能从这些信息里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张硕那几个人既然看重这个本子,一定还有什么原因。我给你念,你往上登数字。”   汪旭呆了一秒:“许老师,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她这个表格做的这么好,扫描一下就能自动转成电子格式了,电脑可以自动提取上面的文字。”   他从桌子底下拉出个箱子,弯下腰在里面巴拉了两下,掏出个长条状灰头土脸的小玩意儿,“这个,我上学的时候自己的做的,扫描仪,往电脑上这么一插就行了。”他说着把USB 借口连到了电脑上,那纯天然全手工扫描仪“嗡”地一声亮起灯来。   “小汪可以啊,快赶上个发明家了。”周围众人纷纷赞叹起来。   汪旭被夸得不好意思,“这东西现在满大街都有,我就是上学那会穷。”   许月替他摊开本子,方便他一页页扫描。齐红丽的字写得娟秀整齐,倒是方便了电脑读取。   几十页的本子花了二十来分钟就被扫描完了。   汪旭打开软件开始做表格,他做着做着,发现不大对,头也不抬地说:“许老师,你能看下17年元月一共有几个名字吗?”   许月翻得很小心。这本子的合页处已经掉线,纸页摇摇欲坠,藕断丝连地勉强挂在上面。   许月翻到小汪说的日期,仔细地数了一下,:“十个。”   小汪皱起眉,“14年是六个,16年是十个,17年年中变成九个,18年又是六个。这些个名字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按下了打印键,打印机吐出几张印着各式图表的纸来。   叶潮生拿过来一看,图表上的信息更加一目了然,他拿过14年和17年的两张表并在一起,“地点也变了。小汪,你查查这是哪里?”   汪旭应了一声,调出电子地图,“叶队,17年以后的地点都在花禾区。”   叶潮生皱起眉来。代号数量的改变,地点的改变,背后一定代表着什么。   不知道办公室里谁肚子“咕”地响了一声,惊天动地,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找生源。叶潮生抬手看了眼表,快凌晨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也一天都没吃饭了。许月也是下了课就被他叫来,估计这会也是饿着肚子。   他想起许月披着棉大衣还要开着暖气,一副怕寒怕冷的样子,心里像被人突然用针戳了一下,说不上来是疼还是痒。   叶潮生摸出手机,在网上找了个这会还营业的餐馆打电话订餐。他找了个口味清淡的馆子,电话一接通,先噼里啪啦地点了几个菜。   许月站在旁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两眼。叶潮生点的都是他爱吃的,他心里本来还有些高兴,可一转念想起方才在小办公里叶潮生温声细语地给旁人打电话的样子,心里又是一苦。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叶潮生订外卖,许月悄悄地走出了办公室。   叶潮生点了几个菜,想回头问问许月还想吃什么,结果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于是他把电话递给同事叫他们接着点,自己则出了办公室。   他一出来就看见许月跟洛阳站在楼道另一头,两个人开着窗在抽烟。   叶潮生心里半酸半咸地想,许月倒是一向招人喜欢,来刑侦队也没几天,洛阳把他当知心大哥,小汪也喜欢跟他说笑。平时汪旭见了他跟老鼠见猫贼人遇捕似的,非工作需要绝不主动往他跟前凑。下午俩人还在办公室里凑一块笑得欢,也不知道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叶潮生揣着半肚子醋走过去,脸一拉,“你俩怎么在这抽烟呢?洛阳,上次开会才说室内不让抽烟,都忘了啊?”   洛阳莫名躺了一枪,立刻爬起来翻领导旧账,:“叶队,你自己上次不是还在消防通道里抽烟来着。”   叶潮生黑着脸,死不承认,反手把锅甩到正在辛苦拖车的唐小池身上:“没有,那是唐小池抽的。”扭头把火烧到真正的罪魁祸首身上,“许老师,你感冒好了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   上大学的时候男生都抽烟,不会抽的耳濡目染着也都跟着会了。唯独许月是个例外,男生们下了课勾肩搭背呼朋唤友的去抽烟,他就是默默走开的那一个。   许月有点慌,徒劳地把烟往身后藏,嘴里颠三倒四地胡乱解释:“嗯,前两年工作的时候,偶尔也抽。”   叶潮生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里,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伸手抢过他手里的半截烟,顺手塞进嘴里吸了一口,才掐灭在不知道谁贡献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   “走了,回去吃饭,外卖一会就来。”他一把拉过许月的胳膊往回走,手里捏着的皮包骨瘦得惊人。   许月的思绪还停留在那根他抽了两口又被叶潮生抽了一口的烟头上。   太暧昧了。   男人掐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办公室走。许月盯着叶潮生拉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心里翻江倒海,极度复杂。   1125案破了以后,他算是立了头功。但是雁城公安局说他身份特殊,最多能算个线人,像警察一样发功勋奖章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留他在系统里做个特聘。他一口回绝了。雁城公安系统里稍微呆过些年头的都知道他的事,见了他背过身去少不了要指指点点,何必自取其辱。   恰好他的导师发来邀请,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海城教书,他答应了,再后来海城市局的郑局长来找他做外聘顾问,他也答应了。   他面对导师的疑惑,用做研究不能脱离基层这个理由来遮掩他内心里那点几乎称得上龌龊的隐秘渴望。   全是骗人的。   许月跟在叶潮生身后,嘲讽地勾起嘴角。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走了六年再回来,这么好的一个人还会在原地等着他?   他觉得自己像个玩弄人心的婊|子,一方面渴望着用自己这点可笑的身世去获得对方的怜爱,另一方面却不愿意主动吐口。他想让叶潮生自己去挖出一切,却又怕拿叶潮生早就跳进别的坑。   多么可笑啊。   他是头愚蠢的恶狼,一心想把猎物赶进陷阱,结果自己却一脚踩了个空。   许月没注意叶潮生什么时候脚步停了,差点一头撞上去。   叶潮生站在办公室的铁门旁边,半低着头打量着他,“你在想什么?”      ☆、寄居蟹 四十四   这两个人实在太过旁若无人,以至于洛阳尴尬地跟在后面,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咳,” 洛阳干咳,“叶队,那啥,让我进去一下呗?”   叶潮生拉着脸从门口让开。洛阳进去了还不忘贴心地给他俩把门关上。   许月心里话很多,想说的想问的千头万绪。他好不容易拉到一根线头,艰难地开口:“你知道文县红……”   话刚冒了个头,就被一阵“匡匡”地脚步声打断,两个人一起抬头,只见唐小池一面从楼梯口狂奔过来一面大喊:“叶队!我们在车里发现了血迹!!!”   唐小池的声音在楼道墙壁上左碰右弹,撞进叶潮生的耳朵里,轰得他头疼,他今晚上连续被打断两次,恨不得现在就回办公室把这俩人名字写到业技竞赛报名表上去。   “你再吼大点声,我怕楼下审讯室里的那几个听不到。” 叶潮生口气凉凉。   办公室里的人听见动静,开了门纷纷围到门边。   唐小池喘平了气,“车我们拖回来了,张法医他们正在底下取证。车上有血迹,张法医说,能验到 DNA!”   能验 DNA,就能在 DNA 数据库里比对。众人一下子振奋起来。   在下面审人的警察也带上来一个好消息,抓来的张硕那伙人中的一个有一点要张嘴的意思了。叶潮生嘱咐唐小池盯着点法医那边,自己下楼去听口供。   老马在审讯室里站了很久,单透玻璃上虚映着他常年风吹日晒后沧桑的脸。   老马是海城下辖的县里调上来的。老马媳妇听说这回调进城里就能给解决户口问题,硬逼着老马去跟领导走关系攀交情。他闺女今年上高二,县里的学校教学水平有限,当妈的做梦也想让女儿去城里读高中,将来考个好大学。   “别一辈子跟你爸似的,赚不来几个钱还累个半死!” 他媳妇教育女儿,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玻璃那面的男人还在跟警察兜圈子,脸上却已经带出一点焦急疲惫之态。   老马站在这边听着,心思却跑到了别的地方。   做警察到底有什么好呢?   他们拿着这一点点刚过人均收入的工资,勉强养家糊口。局里的年轻警察都不好找对象,姑娘一听是警察,钱少事多危险大,都不愿意进一步接触。奖章、功勋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在生死一瞬的时候替人满血复活。   世界上的罪犯抓不完,人间的罪恶也永远涤荡不清。这份工作就像是没有尽头的苦行,一个案子结了又有下一个案子。以为自己已经见过的人间丑恶,其实不过是海上浮冰的一角。他们年复一年,徒劳地凿着这座冰山。   叶潮生进来了。   玻璃那面负责审讯的警察脸上压抑着愤怒:“你们抓走陈诺为了账本,账本记的什么?”   被审问的男人长得獐头鼠目,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件时下年轻人中间很时髦的品牌套头衫。他满脸不在乎,还在跟警察嬉皮笑脸,“账本不就是记账的嘛,其实我就是个打杂的。警察同志,他们绑走的那男的,我连叫啥都不知道。”   年轻警察沉不住气,啪地一拍桌子:“绑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   叶潮生按了通话键,“我们进去审,小吴你出来吧。”   那边叫小吴的警察立刻停了,收拾了口供笔录走出来。   叶潮生往门外走了两步,没听见老马跟上来,奇怪地转头:“马老?”   老马这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疾步跟过来。   审讯室的灯直直打在年轻男人的脸上。这灯亮得太过头了,不光刺眼,还闹得他头疼,浑身都不舒服。这椅子也难受,太硬,又小,他只能直挺挺地坐着。这房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冷得人直打抖。   他偷偷抬眼观察对面的两个警察。   新进来的一老一少,老的倒是像个警察样,年轻的那个俊得过了头,不像个警察。他在心里默默地评价。   这两个警察从进来起就没说过话,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他。老的那个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文件,年轻的那个干脆连装样子都不肯,一坐下就翘着腿玩手机。   三叔教过他怎么应付警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都知道。可是三叔没说过如果警察进来什么都不问又该怎么办。   为啥不问呢?他不安地琢磨着,是觉得他没问题了吗?不对,如果没问题,为什么还不放他走?难不成是觉得问他也没啥用了?   他开始有点心虚。   年轻警察玩了会手机,大概是没什么意思,他把手机塞回兜里,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问旁边年长的警察:“马老,咱们这得坐到什么时候啊?”   年长的警察还在翻手里的案卷,头都不抬,“一会那边完事了,咱们这边就能走了。”   年轻的那个“哦”了一声,又轻声说:“那应该快了。那边的一听先说的能立功,噼里啪啦地全招了,” 他说着,半是轻蔑半是嘲笑地朝对面扫了一眼,“就这种傻小子,估计是古惑仔看多了,还讲什么兄弟义气呢。回头兄弟先拿他立功了。”   男人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听到此处,心惊肉跳,激得他差点要从凳子上跳将起来。可他又旋即冷静下来,不,三叔说过,警察会诈供,骗他说别人都招了。警察这是在吓唬他,他要是信了就是上了警察的套。   对面的老警察不满地抬头,轻声呵斥那年轻的:“犯人还在这呢,你少说这些没用的。闲得没事就玩玩手机。”   年轻警察被说得面色不快,“嗯”了一声再次掏出手机。   审讯室里再次恢复安静,静得能听见灯泡里的电流“滋滋”作响。   男人再度焦躁起来。   万一,万一三叔才是骗他的呢?这两个警察好像真的对他毫不感兴趣,万一三叔已经扛不住招了呢?   对了,还有六子那狗|逼。平时就怂,上次去埋尸体他连袋子都不敢抬,第二天还说自己做噩梦。万一这个怂|逼先招了呢?这个怂|逼小时候就蔫儿坏,一块去偷桃,最后看园子的来了,他扔下他们就跑不说,还跟大人说他是来劝人别偷的。   他在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冷汗。   完了。一定是这怂|逼招了。   “警察同志?” 男人抬起头,一对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全是血丝,被审讯室的强灯照得通红。他侧头避开眼前的强光,想看清对面警察脸上的表情,“那个陈诺的事,我们真的没怎么着他,你看他不是好好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年轻的警察收起手机抬头,表情奇怪地看他一眼,好像他在讲梦话似的,“不是,” 他的二郎腿放下又翘起来,“合着你们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是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心里重重一跳,勉强镇定下来扯出一个自以为无辜的笑:“我我……我还干啥了,警察同志你这话说的……”   年轻警察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不愿意说就别说,别跟这有一句没一句的。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跟你干耗啊?大黑小黑疤子狗子都哪儿去了?怎么今年只剩六个了?嗯?” 年轻警察一脸嫌恶地看着他,“你不承认就拉倒,回头那边招完了,说你是主使就拿你当主使判刑,反正你们都不啥好鸟,谁的主使有什么区别。”   年轻警察说完不再看他,再次摸出手机正要接着打刚才的游戏,他对面的嫌犯突然激动地要站起来,铁凳子被他的手铐上的铁链擦出一阵刺耳的噪声,外面两个警察闻声开门冲进来,死死按住他。   “不是!我不是主使!孩子根本不是我弄死的!”   “不能冤枉人啊!我就是帮着搬了个尸体别的事情我什么都没干啊!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啊!我不想被枪毙啊!”      ☆、寄居蟹 四十五   天边隐隐翻起鱼肚白,这一夜终于快要结束了。   一场长达五年触目惊心到令人发指的罪恶,随着警察一场捕风捉影的诈供,竟在这个晚上,被一把扯出了它可怕的面目。   凌晨两点,蒋欢打电话回来,说医院里的失语小孩用点头和摇头的方式指认了齐红丽和张硕,孩子的身份基本被确认,他就是齐红丽账本里的小鱼。   凌晨四点,张法医拿来一份检验报告,唐小池拖回来的车里发现的血迹,其中一份经过连夜的DNA 检测,认定和失踪儿童库里的本省另一名失踪儿童父母的基因基本匹配,可以判定有血缘关系。另外车里还有三份血液样本在失踪儿童库里没有被匹配到,如果刑侦队这边能问出来一些线索,他们或许可以根据Y 染色体信息来寻找家属。   清晨六点,叶潮生坐在审讯室里,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前的嫌犯讲述他们如何豢养并强迫孩子在景点区周围乞讨和卖花。   “……孩子都是我二姑弄来的……我没参与过。”男人惶惶。不断地有人从外面递东西进来,面前的年轻警察时不时地按着左耳好像在听什么东西。他已经分辨不清楚警察到底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小鱼是红姐弄来的,很小就来了。红姐出事以后,三叔他女朋友才来替红姐的,那女的没经验,带着孩子出去结果把孩子弄丢了。”   老马紧锁着眉:“剩下的孩子呢?都在哪?”   男人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焦,“都……都处理了……”   老马“哗”地一下站起来,眼前的桌子被他撞出去老远。他疾声厉色,两只眼像要喷出火来:“你再说一遍!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都……没了……”   没了。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每年有近两千名失踪儿童中,其中超过两成的孩子最后没能被找回。这些消失的孩子们最后去哪了?   被转手卖到另一个家庭,也许已经是一个被拐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最好结局。   更多的孩子则是被关进不见天日的煤窑砖厂和制衣车间,被送到乞讨集团手中出现在闹市街头和旅游景区,被抛弃在荒山野岭失骨无存,被塞进粉红色的帘子后面无声地哭泣……   精美橱窗里的华服曾在他们的小手上流动过,千万次人流在地铁车站与他们日日擦肩而过,信息爆炸的资讯平台上他们的死讯一闪而过。   在这个繁华的,五光十色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钢筋水泥丛林里,一个又一个孩子,没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刑侦队终于从这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口供里逐渐拼出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这是一个家庭式犯罪团伙。张硕、被害的齐红丽,甚至齐母全都参与其中。   齐母是第一环,她戴着一张乡下老实女人的面具拐走孩子。乡里的孩子一向缺乏看管,大人总要干活赚生计,会走路的孩子就自己在家门口玩,一旦丢了,谁又会怀疑一个丧夫的可怜女人?   齐红丽是第二环,她家是个据点,拐回来的小孩一开始太小了不能带出去的时候就都住在那。   讽刺的是,她恶贯满盈的皮囊下还存着一颗少女的心,渴望着恋爱结婚,牵手接吻。这颗腐臭的粉红之心越来越鼓胀,终于有一天,她把孩子们塞进了原本租来放杂物的地下室,将这套索多玛之屋装饰一新。   地下室房东是个老头,给钱就拿,从不多管闲事,她觉得不会有问题。   但齐红丽习惯了寄生在乞儿们身上靠吮吸血泪生活的日子。她没有正经工作,出身不好,长相普通,这巨大都市里有千万个符合她理想的男人,却没一个会爱上她。   更不要提她身后还有一个等着吞血食肉的寄生物。   利用陈诺和赵锋来贷款套现是她三舅张硕新开发的生意。   都市里的人们那点不多的同情和耐心早被这些路边乞儿们耗尽了,孩子们每日乞讨带回来的三瓜俩枣已经不能满足寄居蟹日益大增的胃口。   孩子也好男人也罢,不论什么,只要足够软弱就可以成为目标。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螳螂背后还埋伏着一只黄雀。   张硕是第三环。他和两个侄子每天带着孩子去乞讨卖花,在孩子中间建立了一套等级和赏罚制度,每天收入最多的孩子能吃上肉,年纪大的孩子可以管教打骂年纪小的。这一套在乞讨集团间流传已久,粗暴又有效。   可谁也没想到齐红丽死了,账本丢了。还没等账本找回来又再次出了岔子,一个叫小鱼的孩子又被弄丢了。   张硕早没了昨晚刚被抓进来时的嚣张劲儿,像团破布一样摊在审讯室的椅子里。   唐小池站在审讯室门口猛灌了一大杯咖啡,扔掉纸杯子推门走进去,“啪”地把口供扔到桌子上,“看看吧,你那俩侄子都交代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就抓紧时间。”   张硕满脸的横肉下阴鸷难掩,他不伸手去拿那口供记录,满脸不在乎,“那俩孙子都说了?真是靠不住。”他冷笑一声,“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宛城县做这采生买卖的,光是在海城做的就不止我一个。我是命不好,叫我那个倒霉侄女儿祸害了。警官你给我算算,我要是给你们举报几个,我能少坐几年牢?”   唐小池吃惊地看着他,他竟然不结巴了。   汪旭站在审讯室另一面,难掩震惊,“许老师,他这话什么意思?意思是宛城县的人都干这个?”   “宛城县是咱们省出了名的乞讨之乡。前几年省内大规模治理了一次,集中遣返,结果超过八成的乞丐都是宛城县的。”叶潮生靠在墙边,隔着玻璃紧紧地盯着那边正在录口供的张硕,声音冰冷,“没想到这几年这些人改弦易辙,玩得更大了。”   汪旭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疯了吗?拐卖儿童,强迫乞讨,人身□□,他们不要命了吗?”   许月微微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有百分之百的利润,人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汪旭默然:“这句话都一百年了,竟然还不过时。”   叶潮生懒得听他们文绉绉,推门出去,进了隔壁审讯室。   唐小池见他进来,站起来要把椅子让给他,叶潮生摆摆手拒绝了,靠在墙边,盯着张硕,单刀直入:“光头是谁?谁告诉你陈诺是最后一个进现场的?”   张硕被他们问得一愣,呆了两秒,随即“嘿嘿”一笑,抬头看着叶潮生:“警官,我告诉你,算不算立功?”   “妈的问你话呢你还讲条件?”唐小池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指着张硕的鼻子骂道,“你干的这畜生不如的事你还有脸谈条件?你还是人吗?”   叶潮生伸手狠狠拍了唐小池一把,硬是用臂力把他压回椅子里,侧目看着张硕,桃花眼里压着惊涛骇浪,“立功,取决于你说出来的有没有价值。有价值,不用我们警察说,庭审的时候你的律师也会向法官建议。”   唐小池心有不甘地看着叶潮生,叶潮生丢给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张硕似乎在掂量叶潮生话里的真假,“行,你问光头是谁是吧?”他缓缓开口,咧嘴笑起来,“花禾区分局的黄局长你们认识吧,他也是我们宛城县人。”   叶潮生瞳孔猛地一缩,丢下一句“先暂停”,快步走出了审讯室。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滑到廖永信的名字时他顿了一下,又继续向下滑动,最后停在了郑局长的名字上,按了下去。   “嘟嘟——”   电话里响起了的等待音。叶潮生拿着手机往没人的消防通道走去。十来分钟后,他捏着手机匆匆地走了出来。   半个小时后,郑局站在了审讯室的旁听室里。同时站在这里的还有廖副局长,何书记和徐政委。   审讯室里的张硕似乎察觉到了,讥讽道:“怎么,叫领导去了?”   叶潮生沉默着坐下,旁边的警察翻开笔录本子,拔掉笔帽,准备就绪。   叶潮生的唇抿得很紧,一直不说话。旁边等着记笔录的警察不安地低低喊了他一声。   叶潮生侧目看他一眼,看向张硕,终于开了口:“你刚才说花禾区的黄局长,是你们宛城县人,然后呢?”   张硕低低笑起来:“然后呢?”他想倾身向前,却被身前的锁链束缚,只能探出半身盯着叶潮生,“叶队长是吧?我看你也不傻,怎么问的问题都这么傻?”   做笔录的民警用笔敲敲桌子,“问你话就回答,到底谁问谁?”   张硕靠回铁椅子上,满不在乎:“到这份上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他轻轻调整了一下手上手铐的位置,“黄光亮那老东西没少从我这拿钱,老子是花钱买平安。可我侄女死了,那老东西案子破不了不说,反而把你们给招来了,你说我拉他下水冤吗?我觉得他不冤。”   郑局长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去,把这个黄光亮的资料给我找出来。”   唐小池穿过满屋子的人出去了。   那边审讯还在继续。   叶潮生坐得腰酸背疼,刚想翘个二郎腿,又想起来隔壁房间里站的都是领导,抬起来的腿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齐红丽案子的信息是不是黄光亮告诉你的?”   张硕痛快承认:“是他。红丽一出事我就知道了。我还进去找过账本,没找着,后来他们才说最后一个进案发现场的人是我那窝囊侄女婿。警察同志,能给根烟吗?最好再给我倒杯水。”      ☆、寄居蟹 四十六   郑局在这边捏着一张黄光亮的履历,上面历数了他如何从宛城县调进荔秀区又调进花禾区分局。郑局脸色铁青,走到墙边按下通话键:“叶潮生,黄光亮的事情纪委和调查组会接手,你把孩子的案子弄清楚就行了。”   分局局领导勾结乞讨集团,长期充作恶势力保护伞,还涉及拐卖杀害儿童,一旦传扬出去,造成的舆论轰动难以想象。   唐小池没好气:“你是不是还要再来包瓜子啊?你以为我们这是开茶话会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哪?”   年轻人火气旺又棱角锋利。都是这样过来的,叶潮生理解,安抚地拍拍他,喊人倒水进来,又对张硕说道:“我这鼻子不好,这里头通风不好,闻不得烟味。你赶紧交代,交代完了出去抽。”   张硕这回终于痛快了,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他的供词终于补全了案子空缺的部分:一个乞讨集团是如何被一场意外的凶杀案从幕后中扯出来。   齐母上门看齐红丽,这才发现齐红丽死了。齐母拐起别人的孩子来心狠手辣,见到自己的女儿陈尸面前却吓慌了。第一反应不是通知弟弟而竟然是报警。   花禾区分局接到派出所转过来的案子后,黄光亮立刻亲自带人去勘查现场,因为张硕说他们买卖的账本在齐红丽那里,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会算账。   结果分局在现场一无所获,除了陈诺的半枚指纹。   陈诺虽然死不承认,但他们翻遍齐红丽家也没找到账本,于是就认定了账本在陈诺手里。陈诺压根没意识到自己随手拿回家的东西是什么,又怂。一听说分局怀疑他,更是打死也不敢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张硕坚持要弄死陈诺以绝后患,可黄光亮不干。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才从宛城县派出所爬到海城区分局,再多一条人命,一旦引起上面注意节外生枝,后果不堪设想。   黄光亮最初的打算是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到陈诺头上。但证据不够硬,不仅不够硬,他们还隐隐地发现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明。   黄光亮暂时没有别的招,只能先把陈诺放了把案子往后拖。他确实如叶潮生所猜测的,打算拖到翻了年,算成积案,往档案室里一锁就算完事了。再过几年等事情风平浪静了,就把这案子往某个背着人命的逃犯身上一推,这事就能彻底抹平了。   张硕对黄光亮的打算非常不满。他拼命给黄光亮施压,拿出了进|京|告|状|的那一套,硬要逼着黄光亮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抓陈诺。   可黄光亮不敢。分局上上下下都看着,证据不足他就抓人,面上交代不过去。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廖局想给刑侦队找点事干,把他们一竿子支到了这个案子上去。叶潮生打着学习的名义把所有案卷资料要走,甩开分局开始自己查案。   张硕彻底急了。黄光亮反而不以为意,市局刑侦队的叶潮生听说是个关系户,年纪也不大,八成是个水货。他故意抹掉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据,想把市局的视线也往陈诺身上引。   人往往毁于自鸣得意和自作聪明。   分局的小动作不但没能糊弄住叶潮生,反而引起了叶潮生的警觉,开始对案情守口如瓶只字不漏,连他队里的人都被他打散分派了出去。   小鱼丢了以后,张硕意识到这回事情怕是要败露,于是他伙同两个侄子痛下杀手,杀死剩下五个孩子,在齐红丽的地下室里肢解了尸体,分次扔到了海城城郊的垃圾填埋场里。警察上门抓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打算弄死陈诺。   张硕讲得累了,低头就着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其实一早弄死陈诺就什么事都没了。你们是从那窝囊废手里拿到账本了吧?”   叶潮生没回答他,揪住他话里的另一个问题反问:“你们最多的时候有十个孩子,今年只剩下六个,之前还有四个孩子去哪了?”   “两个病死了,一个年纪太大了不好管教处理了,还有一个出了点意外,没了。”   张硕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他只是在谈论一件衣服,一张桌子,桌子坏了就扔掉,衣服破了就剪掉。   叶潮生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攥得死死的,手臂上青筋毕现。   从张硕的角度看不到,但却被旁听室里的人尽收眼底。   郑局把这一幕尽收眼底,轻声说:“小叶现在倒是长劲了,这要是搁到他刚进刑侦队那会,我们就该冲进去按住他了。”   旁边有人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他上学的时候为了这种事就没少写检查,写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长劲了。”   郑局长闻言扭头,这才看见许月站在旁听室的一角,清秀的脸上满是寒意,“许老师不提我还没想起来,你跟叶潮生都是雁公大吧?”   许月点点头,又说:“郑局您喊我老师我可当不起,您叫我小许就行了。”   郑局长抬手拍拍他的肩:“你在1125大案里立了大功,要不是……”郑局住了嘴,顿了下又改口,“这个案子你跟着他们熬了这么些天,也辛苦了。回头案子结了,好好休息休息。”   许月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才跟着舒缓了几分。   张硕交代了抛尸的地点,接下来还得带着他去抛尸现场指认,案子的细节也需要进一步核实。黄光亮那边刑侦队管不到,必要的时候还要配合调查组和纪|委的调查。   这一晚上经历的事比过去半年加起来还多,刑侦队的人忙得应接不暇。叶潮生头重脚轻地走出审讯室,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他正想找唐小池问问,迎面碰上郑局带着一群人从旁听室出来。   他看到跟在郑局旁边的许月,这才猛地想起昨天抓回来的张庆业还在审讯室里。后来大家都去忙张硕的案子,竟然把他给忘了个精光。   郑局看见叶潮生,抬手招呼他想叫他过来说两句话,没想到叶潮生往这边瞟了一眼,扭头拔腿就走。郑局半抬起的手尴尬地缓缓落下,脸都要绿了。许月跟在旁边假意扶了郑局一下,这才免了一点尴尬。   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市局领导也焦头烂额。市局对各分局有指导督查的责任,黄光亮出了事,市局领导也难逃监督不力的责任。怎么处理,怎么处罚,怎么向媒体通报,怎么和老百姓交代,一屁股烂摊子还等着人去收拾。   郑局带着人匆匆走了。   刑侦队的人不在,叶潮生带着小吴亲自来给张庆业录口供。   张庆业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重犯竟然是这么个待遇。从被关进审讯室起就以后再也没人来理他。一晃就是一整宿。   审讯室没有窗户,隔光隔音,犯人椅子前的有一盏灯,直直对着脸。那灯通常是直射灯,瓦数不低,不仅晃眼不能直视,被照久了还会觉得皮肤发烫。偏偏审讯室的铁椅子非常窄,普通成人坐上去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手被拷在椅子上,上身也很难活动。   张庆业就这么被生生照了一整晚,半边脸被照得滚烫,两只眼通红得要滴出血来。   什么变态也经不住这种熬法。   叶潮生带着小吴进去的时候,张庆业整个人已经蔫了。   刑侦队的人全都被撒出去找尸体了。张硕其人粗暴又心毒,几个孩子被分尸后全部丢到了垃圾填埋场。半个海城的生活垃圾都被堆在这里,找起来非常艰难。   更不要说之前的四个孩子,这会怕是已经尸骨难寻。刑侦队只能根据张硕提供的孩子被拐走时的年龄,样貌,以及拐走的地点,通过媒体来寻找受害孩子的家属。   寻找被害儿童家属的信息发出去不到两个小时,市局的热线已经被打爆了。   几天前还令人惶恐的连续入室杀人案已经被人们抛之脑后,不过半上午的光景,“乞讨集团拐卖儿童逼迫乞讨”的话题已经在本地论坛上被高高顶起。   昵称为“恰茨基”的发言者在帖中自述曾经四年前曾经遇见过街头的乞儿,想带孩子去吃点东西帮他报警,不料几个人冲出来围住他。他立刻报了警,却没想到派出所警察来了竟然连问都不问,挥挥手就让那些人带着孩子走了。   海城都市报非常敏感地嗅到了话题性,通过论坛私信功能联系到这个名叫“恰茨基”的网友,在当天的晚报上用整个首版刊载了一篇大型报道——《消失的孩子们》。   这篇报道的内容近乎拷问,将矛头直指海城市公安系统,市局一夜之间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小鱼作为整个案子的重要人证,本应该尽快接受询问以便正式指认张硕和齐红丽。但他目前精神和生理状态都很差,无法接受谈话,只能留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   第一医院连夜给小鱼安排了体检和会诊。小鱼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伴有发育异常,智力水平远远低于正常的八岁儿童。同时经过医生检查发现,他的失声并不是病理性的,极有可能是某种原因造成的心理性失声。   小鱼的眼神总是呆滞,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反应迟钝,只有见到齐红丽等人的照片时,才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蒋欢拿到小鱼完整的体检报告后,捂着嘴躲进女厕所很久才红着眼眶走出来。   她不顾时间是否合适,掏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秦师兄,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年轻女孩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那边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哑,大概是从睡眠中被吵醒,“是小欢啊,没事,怎么了?”   “秦师兄,我这里有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之前被人拐走强迫乞讨五年,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你是研究这方面的,能不能帮帮这个孩子?一共十个孩子最后只有他一个命大活了下来……”蒋欢说着忍不住又掉眼泪,体检报告的封页被淹得字迹模糊。   男人顿了下,“是这两天媒体报道的那个案子吗?”   “嗯,”蒋欢吸着鼻子,“师兄,求求你帮帮忙吧。”   “行,回头你选个合适的时间,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我怎么听你哭了?快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男人的声音里隐隐有笑意。   蒋欢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抿着嘴挂了电话。      ☆、寄居蟹 四十七   叶潮生第二天上班,开到市局门口就傻眼了。正门停满了媒体的车,铁门外边全是举着话筒摄像机和录音笔的记者,像一群伸长脖子等着出圈的鹅。   叶潮生默默打了把方向盘,从后门进了市局。他刚停好车,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唐小池打来的,说许老师想去看守所和张庆业聊两句,问叶潮生明天去看守所,能不能顺便带上许老师。   张庆业已经羁押到看守所了。案子还没结案,仍有些细节需要跟他核实,叶潮生明天还得跑一趟。   叶潮生挂了电话,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又掏出私人手机,在通讯簿里翻了很久,才终于翻到他想找的那个电话,打了出去。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听说他要查许月的档案,稍微为难了一下。   叶潮生拉下车窗,点起一支烟,对电话那头说道:“老冯,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他那年没毕业就走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我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不弄清楚我心里难受。”   冯年是他大学同学,也是他们那群人里唯一一个毕业后留在雁公大的。当年他和许月关系好,两个人除了上课几乎都厮混在一起,周围的人都是知道的。冯年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   叶潮生挂掉电话便下了车进了办公楼。   办公楼大厅里站着坐着等了好些人,看起来都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悲伤和绝望的气氛浓烈得几乎要析出沉淀来。低语或抽泣随处可见,充斥在每个角落。   寻找被害儿童亲属的启示被发布后,牵动了无数失踪儿童父母的心。市局指派法医当场采血做鉴定。这消息被快速传开,市局接线员接电话接到腱鞘炎发作,还有人打不通电话干脆连夜赶来海城,一大清早就等在了海城市局门口。   旁观者恐怕很难想象来到这里的父母,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噩耗和落空,他们被逼着在两条路中间任选一条,一条布满荆棘,一条爬满毒虫。   叶潮生站在一楼大厅看了一会,还是转身上了楼。刑侦队办公室里空荡荡,连汪旭都被拉出去找尸体了。他本来也要去,但县公安局的人等会把齐红丽的母亲和弟弟押送过来,他得等着签字。   倒是难得从这兵荒马乱里偷到了半日闲。他泡了杯茶,把暖气调到中档,这才坐下来打开电脑,登入资料库,调出了雁城1125案的档案。   1125指代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不是案发日,而是主犯捉拿归案的日子。   七年前恰逢雁城一百周年,雁城市局响应市政“老城市新面貌”的政策,联动下辖的十多个区县的公安部门开展了积案旧案清查行动。   在清查过程中雁城市局发现,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年都有两到三起无法侦破的命案,这些命案的受害者年龄不同,社会背景各异,案发地点遍布各个区县。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致死方式。每个受害人都是先被勒晕,而后被锐器插入心脏大量失血导致死亡。   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把这个事情捅到了媒体那里,一时间满城闹得沸沸扬扬。叶潮生当时还在雁城上大学,对这件事印象深刻。那段时间雁城公安几乎成了无能的代名词,街头巷尾物议沸腾。   雁城局后来成立了专案组,花了五年的功夫才摸到蛛丝马迹,继而发现了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杀人团体。   杀人团体主犯方嘉容最后落网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于是这个案子最后被命名为了1125案。   文件夹里的材料里有一张方嘉容被逮捕后的照片。穿着中山装的男人须发斑白,神态从容,眼神矍铄。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看着有几分儒雅气质的老者,竟然是一个杀人团体的“领袖”和“导师”。   雁城局这份发给各个兄弟单位用来学习观摩的资料简略到匪夷所思。对最重要的摸排和抓捕过程几乎一笔带过。   叶潮生把这份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来一个字和许月有关。   “嘀——”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叶潮生拿过来一看,是冯年发的信息,说他要的东西已经发到他雁公大的学生邮箱里。   叶潮生打开邮箱,果然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没有标题,只有一个体积有些大的附件。他点了下载。市局的外网有些慢,下载二十多兆的文件需要将近三分钟。他盯着一点点变长的进度条,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拉紧。   叶潮生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很奇怪。许月走了的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动过哪怕一次要查一查许月的念头,仿佛许月只是出门买东西忘了带手机,完全没有过问的必要。直到对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点他以为不存在的好奇心这才像在沙漠中蛰伏的种子遇到一场暴雨,迅速地生根发芽抽条开花。   清脆的提示音提示他文件下载完毕。   叶潮生挪动鼠标在小小的文件夹标志上点了两下。一个被做成PDF格式的文件随即出现。第一页上是许月多年前的一张一寸证件照,笑容温和,眉眼微微弯起,嘴角上扬。   叶潮生慢慢滚动鼠标滚轮,划过那些他烂熟于心的内容,生日,年龄,籍贯,成绩……许月成绩很好,唯有在射击和物理上低分擦过。   接着是许月的家庭成分。公安大的学生都是经过政审的,学校也会登记学生的基本家庭情况。   叶潮生的手突然顿住,屏幕上父亲那一栏的三个红字格外刺目。   许之尧,鲜红的宋体字。旁边缀了一个小小的注脚:2012。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突然炸裂,劈开了黑夜里的一切谜团。为什么许月在毕业前突然离开学校,为什么许月最后没能当上警察,为什么许月对父亲从来只字不提,一切在此时都有了答案。   在搜索引擎的输入框内输入“许之尧”这三个字,在零点零五秒内就能得到二百七十一万个相关词条。强|奸杀人,年轻女孩,红衣,香水,夜会……这些关键词在每一个搜索结果中反复出现,像一群挥散不去的幽灵。   叶潮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怕惊醒了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名字。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却在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的一刹那触电般缩回了手。现在打电话过去,又该问什么?责问对方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自己?   叶潮生苦笑出声,以他当年那种不靠谱的鬼德行,大概也就是冲到书记办公室大闹一场,然后意气之下和许月一起打包行李滚出学校吧?除非许月脑子坏掉了。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电脑屏幕的网页窗口全是关于当年文县红衣杀人魔许之尧的资料和报道。当年许之尧被抓后,一家媒体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许家,采访到了许之尧的儿子。采访报道被发布后一度在网上掀起了争议。因为接受采访的儿子表现得过分理智和冷漠,当时有不少网友认为面对自己父亲犯下的如此可怕行径,儿子还能如此冷静,很可能也有变态杀人犯的倾向。   这些事情叶潮生当年也关注过。只是他当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报道里化名为小明的人竟然就是许月。   叶潮生无可自抑地想当年的许月到底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当一个人得知自己的父亲就是臭名昭著的连环奸|杀犯,得知自己的人生职业前途都因此尽毁时,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无力。这六年来他又经历了什么,才让他能仍然能在人前端着一副温和地笑脸,不疾不徐地活下去?   他想象不出来,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许月”两个字被他按在心口摩挲得发烫,像一块铅打铁铸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往他心口里沉。   下午县公安局的人来把齐母和儿子交到了叶潮生手里。叶潮生签了字,叫人把这对母子分别送进审讯室。   齐母脸上悲苦的表情,像人|皮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皮上,只有说起被害的女儿时那张面具才终于有了裂隙,露出一点急切的神色。而谈到抱走别人家的孩子,她竟轻飘飘地说,农村人都能生,少一个有什么打紧?生就完了。   气得小吴几次想打人。叶潮生在旁听室里看了一会就出去了,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变态杀人是可怕的。他们的精神世界扭曲病态,随时会因某种刺激而被引爆,就像张庆业那样。可世界上还有远比他们更可怕的东西——那些被金钱权力欲望所支配的所谓的正常人,他们清醒理智稳定,他们有条不紊计划周详,有组织有预谋地撕碎一切人性的底线。   一个不能控制自己杀戮欲望的杀人魔是可怕的,那一个饮血狂欢的正常人呢?   在这场罪恶中,渎职的警察,丧心病狂的乞讨集团,冷漠围观的路人,责任缺失的父母,又有谁是真正的无辜的?      ☆、寄居蟹 四十八   临下班前,刑侦队的人三三两两地带着一股子垃圾味回来了。他们在垃圾场里翻了三天,勉强把最近被杀害的五个孩子的尸块找了个七七八八。还有四个孩子因为被抛尸的时间实在太久远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作罢。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五个孩子中的四个找到了亲属,剩下一个孩子暂时没匹配到相符的DNA,仍然在发布寻亲启示。还有四个更早前被杀害的孩子,按照张硕的口供这几个孩子都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由于时间久远,尸体又难寻踪迹,只能依靠张硕提供的一点外貌特征,被拐卖的大致年龄和地点来寻找亲属,其难度可想而知。   市局门外这几天围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父母,市局大门外扔了满地的烟头,饭盒和塑料水瓶。   郑局下班前突然来了刑侦队给他们开了个小会。郑局这几天显然被折腾得不轻,眉头皱着一直没松开过,人看起来也瘦了。   郑局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市局迫于舆论压力,打算赶在年底前清查本市的乞讨集团。刑侦队要尽量从张硕口中问出更多信息和线索,必要的时候可以给他算成是指认立功,将来送检可以用来减刑。   唐小池听完当即跳起来就不干了。张硕一伙人杀了九个孩子,还有过去五年拐卖囚|禁|虐|待|以及强迫乞讨这一系列罪名,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要不是文明社会取消了酷刑,他干得这些事已经够得上千刀万剐了。结果现在竟然还要给他减刑,回头死刑变死缓,死缓改无期,老百姓能乐意吗?不得戳海城|公|检|法|的脊梁骨吗?   老马就坐在唐小池旁边,赶紧把人给按了下去。郑局倒没发火,也没理唐小池,只自顾自地讲起第二件事。花禾区的分局领导黄光亮与乞讨拐卖集团存在长期的利益输送,已经构成严重的渎职和犯罪,目前已经被停职隔离接受调查。明天起市纪委和省厅纪委组成的正式调查组将介入调查,到时整个海城公安系统,包括负责侦办此案的市局刑侦队也要接受问话。   会开完以后,其他人都下班了,叶潮生被郑局长留下来单独谈话。宛城县这次也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作为本省乃至全国著名的乞讨集团据地,宛城县被要求立刻展开打拐打乞清查行动。海城市局作为宛城县的上级领导单位有监督指导的义务,郑局的意思是让叶潮生去半个月,跟着看看,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叶潮生听完,表情有些不是那么积极。他犹豫着说道:“我个人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边案子还没结,我现在走掉是不是……”   郑局抬手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事情本来也是你们分内的工作。底下县一级的基层单位你还没去过吧?你去看看转一转了解一下,对你有好处。这种清查活动不是想有就有的,这个机会很难得。”郑局话锋一转,“再说了,你们队里的事情你要学会撒手叫他们自己去处理。你们现在还缺个副队长,年后差不多任命就下来了。手底下的人你要学会用,适当放手,懂不懂?”   郑局话都说成这样了,叶潮生只能好好好地答应下来。   郑局长走了以后,叶潮生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会,到底还是摸出手机来给许月打了个电话。   许月那边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说了句“稍等”又静了几秒才跟他说话。   叶潮生在电话里没提他已经知道了许之尧身份的事情,只说他要出差,一走半个月,让许月有事直接给他打电话。   许月挂了电话回来坐下,“不好意思,我们继续讨论。”   对面坐着的男人抬头看了他两眼,不知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体贴地问:“许老师是不是有事?有事的话我们发邮件说也可以的。”   许月很快地笑了下,摇摇头:“没事,我们继续讨论吧。马上年底了时间紧,不能耽误秦教授你立项送批的时间。”   对面的男人扶了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说:“不用这么客气,许老师叫我海平就好。我也不过刚刚评上副教授,你们总这么叫,反而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秦海平长得典则俊雅,略长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起来,很有几分艺术家的派头。他是海公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在心理系任教。前几日通过许月导师的关系联系到他,对方说听说他在海城市局做外聘顾问,邀请他能参与心理系一个关于变态人格和犯罪心理的研究项目。   许月笑了一下,没在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将话头转回整体:“最近海城的这个案子,倒是有很好的研究价值。你之前发过来的资料我看了一下,以前不太重视犯罪心理这一块,更重物证轻口供,审讯的重点也是在证实物证上,对罪犯的心理动机可以说忽略得很彻底。当年的重刑犯现在基本已经执刑了无法面谈,这一块资料的研究价值和参考价值从我的角度来说,都不大。”   秦海平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想法,继而笑道:“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我联系袁老找到了你,一定要你参与这个项目。一线的经验还有接触第一手的资料对我们的研究很重要。特别是你能参与审讯问话,对我们的研究会有巨大的价值。最近海城连环入室杀人案你也参与了吧?”   “这个案子的凶手我觉得应该能作为你们的研究对象之一,”许月回身从自己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推到秦海平面前,“非常明显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很有参考价值。”   秦海平拿起本子看了几眼,再抬头时笑得非常激动:“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案例,邀请你加入这个项目果然是非常正确的。”   两个人谈完整个项目的构想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许月和秦海平都不是讲究人,当下决定一起去食堂吃点晚饭,顺便再探谈一谈细节。   饭桌上闲聊时,秦海平谈起自己在海公大的读书时光,说当时家里不同意他做警察,只得转而学心理研究读起了博士,最后变成了一个教书匠。秦海平状似无意,随口问起许月怎么也没做警察。   许月拿着筷子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左手往桌下缩了缩,脸上仍端着温和地笑意说道:“我家里倒没什么不同意,只是机缘之下就来教书了。其实教学生做研究也是很有意义的。”   秦海平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即笑起来:“是啊,教书育人,当然是有意义的。”   叶潮生下班匆匆回了趟叶家。保姆开的门,见到是他显然惊喜了一下:“大少爷回来啦?”赶紧给他找拖鞋。叶潮生换鞋进了客厅,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妈正在和几个姐妹搓麻将,他爸还是不在家。   叶母忙里抽空地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哟,人民公仆回家了?”   叶母的那些姐妹比他亲妈对他可热情多了。这群贵妇人们日里闲得慌最关心街头巷尾的八卦传说,当即牌也不打了,拉着他问起入室杀人和乞讨集团的案子。   叶潮生从小被迫跟着父母出席各种场合,练出一身哄长辈的本事,几句话将话题引开,把这群贵妇人逗得花枝乱颤。   叶母看牌也打不了了,索性把人都打发走了,家里这才安静下来。她送客回来,见叶潮生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眼下挂着一对明晃晃的黑眼圈,比上次回来又瘦了点。叶母在儿子旁边坐下,嘴里半嗔半心疼地说道:“你就真的打算把这个警察干一辈子啊?你玩玩就算了,玩够了还是回来帮帮你爸吧。”   叶潮生闻言半睁开眼,看着他家金碧辉煌的天花板吊顶和欧洲进口的纯手工水晶灯,慢慢开口:“芸生不是在爸那里实习做的挺好的吗?”   叶母拍了下儿子的手:“芸生到底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放得下心?再说了你这个工作又辛苦又危险,妈妈怎么能放心?回头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事,妈妈怎么活?”   叶潮生不想再多说了,他翻身坐起来,摸出一把钥匙搁到红木茶几上:“我要出差半个月,你叫保姆过去帮我喂喂猫吧。”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   叶母一看他这架势,知道现在劝不动也只能随他去。   叶潮生开车出小区时,正碰上他爸的大劳迎面驶来。他亮了亮大灯就算是打过招呼,一脚油门开远了。   原本说好叶潮生带许月去看守所,现在这任务就落到了老马身上。   老马开车的路上顺手拧开广播,还是都市广播电台,依旧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儿童拐卖和宛城乞讨集团的事情。老马听了两耳朵,叹口气又关了对副驾的许月说:“这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地出来,咱们这个年眼看是要过不好了。郑局还不定要在省厅那边挨多少骂。”   许月坐在副驾上在看一份资料,闻言抬起头:“其实破获了这种犯罪集团明明是好事,怎么搞的倒跟警察犯了错似的?”   老马无奈:“老百姓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乞讨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出现的时候没有解决,拖出人命案子警察才出来管,那是捂不住了没办法了。”他说着话锋一转,“这事说起来也确实是巧得不能太巧了。如果不是陈诺在齐红丽死后又进出现场还带走账本,谁能想得到这个受害者身后能扯出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呢?”   许月抿了下唇没说话,老马没在意,继续说道:“这一点我是佩服叶队的,搁一般人他真不一定能看出不一定来。”   老马出示过证件后,把车开进了看守所。他们按照程序登记检查完,进入会面区等着见张庆业。不一会儿,两个狱警押着身穿橙色狱服的张庆业出来了。张庆业没什么变化,脸上仍是被抓那天那副无所谓又轻蔑的表情。   老马把录音笔打开放在桌上,又拿出纸笔。他先问了案子的几个细节,张庆业没什么隐瞒,对答如流。   许月坐在一旁听着,却渐渐听出了几分不对来。   张庆业的多数回答都是简洁明了又紧扣问题,像事先写下来背好的标准答案,没一句多余的废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桌子。只有当老马问起他如何选择受害人时,那张神情麻木的脸才会现出了几分波动,眉头不断地上挑,不自觉地轻咽口水喉结滚动,像一条满脑子想着丰腴猎物的恶狼。   “用胶水粘眼睛是谁的主意?”许月突然打断老马的话,直直地盯着张庆业的眼睛。   张庆业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瞟了他一眼,随后飞快地移开眼神,说:“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   许月紧追不放:“为什么要用胶水黏住眼睛?”   张庆业这回没有犹豫,飞快地回答:“为了让她们看着我。”   “不对,”许月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她们都有罪,全是罪人,你为什么不惩罚她们?只是黏眼睛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太便宜她们了,这些女人都是吸血鬼寄生虫。她们应该被惩罚,被更残酷地对待,只有痛苦才能让她们认识到自己的罪,为什么你不惩罚她们?”   张庆业麻木的表情随着许月的话,像一条冻僵的蛇慢慢复苏,终于面目鲜活起来。他带着恶狠狠地怨憎瞪着许月:“还不是你们打断了?本来我都计划好了,都是计划好的!”他高高鼓起的颧骨上逐渐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一根根分明的青筋在皮下暴起,瞳孔放大。他的两只手分别被拷在椅子的两侧动弹不得,只能把金属手铐挣得“咔咔”作响,语气不复方才的平静,充满恨意:“你们再来晚一点我就能完成了,我都是计划好了的!本来我都计划好了!”   老马听到此处,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道:“你本来计划好了什么?”   张庆业被他一喝反而冷静下来。他扭过头闭上嘴,过了片刻才低着头哑声说道:“就是计划杀了她们。还能有什么?你们懂什么?”   接下来的问话进行得艰难。张庆业态度消极,连老马都能看出他在敷衍警察的问题。几番下来老马也累了,只能结束这次询问。   两人从看守所出来时,天上正下着细密的雪,洋洋洒洒地从天而降,人间复又变得洁白。      ☆、玩偶之家 一   刑侦队在没完没了的调查组约谈、写报告、开学习会的多重夹击下终于是把这一年过完了。宛城县乞讨集团的势力之大远超预料,上下勾结牵扯甚广,叶潮生原定在宛城县呆半个月,最后直拖到十二月底才回到海城。   许月和心理系的合作项目拿到了学校的批复,案例查阅的权限递到了市局等着走程序批准。刑侦队里天天开会学习约谈,他忙着学校里的事也不怎么往那边去。直到三十一号下午唐小池给他打电话,说刑侦队要聚餐要他也一起来。许月原本不想去,耐不住唐小池太能唠叨怎么都不挂电话,最后只得答应了。   他刚挂了电话紧接着叶潮生的短信就进来了,以一种上级领导下达通知的口吻告诉他五点在学校东门外等他。叶潮生去宛城县出差后就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两个人之间自然而然地冷了下来。叶潮生似乎不打算再追问他从前的事,这种放过让许月感觉复杂。他隐隐觉得有些失落,又在这失落中抽丝剥茧地生出一点希望。   学校里节日气氛浓厚,年轻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往礼堂去参加元旦晚会,许月逆着人潮往外走,路上偶尔遇上同事和学生,互相说一声“元旦快乐”。   海公大的东门外,一个身材颀长的英俊男子靠在黑色的吉普车旁抽烟,样子惹眼,路过的人都要往那边瞧上一眼。   许月走到东门外时,正巧看见他教的一个学生往那男人手里塞一颗包装精美的红苹果。他一时间停住脚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叶潮生手里拿着女学生硬塞过来的苹果哭笑不得,一抬头就看见许月神色复杂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忽然之间心虚起来,急忙伸手招呼:“许老师,这边!”   许月还是走了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嘴角天生上翘,不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笑意。那送苹果的女孩子一回头看见来人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待许月走进了,低着头羞答答地叫了声“许老师好”。   许月温和地嘱咐她:“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坏人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可不要轻易相信皮囊。”   女生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回她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伴中间,几个人走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来往这边看。   叶潮生第一次见到他和学生相处,甚是新奇,憋着笑上了车才说:“合着许老师刚才是骂我衣冠禽兽?”   许月摇摇头不做声,在心里默默后悔不该答应叶潮生来接他。此情此景就像积案的嫌疑人和紧追不舍的老警察共处一室,他悬心吊胆着随时准备应付对方的发难。   不料叶潮生一路上悠然自得地哼着广播里的歌,间或聊几句案子的事情,两人的对方如同普通同事。   聚餐地点在一家粤菜馆,叶潮生定的。队里的人早在里面等着了,许月和叶潮生进门时,大桌子已经坐满,只剩主位上的两个位置。   蒋欢坐在唐小池旁边,冲着叶潮生挤眉弄眼:“叶队出差以后许老师都不来刑侦队跟我们玩了。”不等许月说话唐小池就在旁边嫌弃她道:“人许老师还要教学生改作业呢,你以为都跟咱们似的成天开那没用的破会。”   叶潮生动作自然地替许月拉开凳子,又接过他手里的大衣替他挂在门口衣架上。   菜是提前订好的,很快就上齐了,还附赠了几坛老板自己酿的梅子酒。叶潮生接过酒坛子替许月倒了一杯。金黄色的酒液入口微辣,浓烈的酯物香气里夹着几缕青梅的酸甜,刺得许月微微眯起了眼来。   叶潮生坐在一旁,不由得轻声问他:“好喝吗?”许月嗯了一声,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直到叶潮生站起来祝酒,许月才知道原来是老马的任命下来了,以后就要改口喊马副队了。老马不知是喝酒上头还是叫他们一群人闹得脸色熏红,端着酒杯挨个谢过。   酒是一切场合的气氛催化剂,酒过三巡后平时人模人样的人民公仆纷纷脱了皮囊群魔乱舞起来。蒋欢非拉着小吴吆五喝六地划拳,唐小池大着舌头和同事吹牛皮,老马则跟洛阳一人端着一只小酒盅坐在旁边交流情感话题,直说得洛阳一个七尺大汉眼眶湿润。   叶潮生像个爹似的看着这群小鸡仔,一扭头才发现他旁边的许月已经喝空了半个坛子的酒。   醉了的许月在面上也看不出醉了的样子,只是多了一点格外撩人的情态。说话会带着一点方言特有的侬软尾音,看人的眼神勾缠,抿嘴一笑更是风情无限,平日里那点冷清禁欲的气质此刻和酒一兑全催化成了某种隐秘的邀请。   许月喝多了还能跟人口齿清晰有理有据地谈案子,他拿着酒杯和坐在旁边的汪旭谈张庆业的问题,神色认真:“……小汪,你说的是对的。齐红丽作为整个连环杀人案的触发点,她和其它受害者的侧写大相径庭。张庆业在现场表现出的矛盾,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小汪已经被灌了两轮,此刻勉强撑起精神来应付许月,嘴里颠三倒四地回应:“许许老师,你说的太有道理了……”   许月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眼坐在左边的叶潮生。他的脸颊红扑扑,眼睛里像含了一汪水。叶潮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在桌下拉住了他的手,指腹轻轻地搓磨着他的手背。   就在许月不解地看着他正要张口,叶潮生已经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出去了。他片刻之后回来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走到还算清醒的洛阳和马勤跟前嘱咐了两句,又折身拿起许月和他挂在门口的外套,这才走到许月跟前来,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喝多了,我们回家吧?”   喝醉了的许月很乖,顺从地站起来抬着胳膊,任由叶潮生给他穿外套。叶潮生拉着他的手往袖子里带,余光扫到什么东西,突然手上一顿——他看见许月白皙的左手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疤,还带着一点新粉。那疤痕很规整,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疤痕斑斑点点地从手背一直延伸到手腕。他印象里不记得许月从前手上有这些。不等他看完,许月抬着手不耐烦起来,自己抽回手塞进了袖子里,嘴里撒娇似的抱怨着:“你干嘛一直抬着我的手,弄得我好累。”   叶潮生沉默着不说话,伸手牢牢拉住了人,带他离开餐厅。   外面已是夜色深重。叶潮生发动了车子,暖气开到最大,从停车场七拐八拐地开出去上了主路。他回头一看,许月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在红绿灯前犹豫了三秒,在左转灯跳转之前飞快地打灯变道调头,一气呵成地拐上了对向车道。   眼看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等会怎么解释自己未经允许擅自把人带回自己家的行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神经病一样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叶潮生一把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许月在噪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耳边有人在轻声说话,他迷茫地盯着窗外飞驰的夜景看了一会,最终不敌困意又睡了过去。   叶潮生挂掉电话,拐进了自家小区——电话是局里打来的,说出了灭门案,已经移交到市局,叫他立刻回去。他垂眸看了眼车里的表,离新的一年还有六分之一格。   叶潮生把许月带回家安顿好才出了门。他临走前看见月半好奇地蹲在通往跃层的台阶上,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于是又折身回来开了包冻干零食扔在客厅。他在路上给唐小池他们打了电话,唐小池他们应该是在饭桌上接到了加班通知。他们已经往现场去了,声音听着还算清醒。   海城在市内有数个烟花燃放观看点,年轻人多数是不肯窝在家里跨年的,倾巢而出。临近午夜,路上仍有不少行人。   离案发现场还有几个路口,车流和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叶潮生心里纳闷了一下,很快就有了答案——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多数都是年轻人,带着些酒气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着受害者,不时还有几个人掏出手机来摆拍,刺目的白色闪光灯此起彼伏。   叶潮生跳下车找到焦头烂额的大东区分局的同事,冲围观的人遥遥地指了指:“赶紧叫人把这些人都赶走,否则明天都市传媒各个平台的头条都归你们了。”   叶潮生这两个月来算是见识这家传媒集团的威力了,他们几乎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从网络、电台到纸媒、电视,指哪打哪整齐划一。集团旗下的周刊杂志给海城市局连做了三期封面,气得廖局在办公室里摔了一个老贵的茶杯。   唐小池他们几个比叶潮生来得还要早一些,见他过来立刻递上一个口罩。叶潮生挑眉看他,唐小池心有余悸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头,这是为你好,还是带上吧,咱们刚吃完饭受不得这个。”   叶潮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汪旭正扶着一棵树吐得不成人样,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口罩,拍拍唐小池的肩膀:“谢了。”   案发现场在二楼,物业的工作人员报的案。住一楼的老太太最近几天持续闻到臭味且越来越强烈,于是找来了物业。年轻小伙子站在楼道门口闻了一鼻子,当即掏出手机报警。   叶潮生带起口罩上楼。所谓的尸|臭并不是单纯的臭味,恶臭腐臭之类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其气味的复杂,人体的尸臭也不同于其他动物腐烂的味道。有的人甚至能从尸臭中嗅到一丝甜味,多半是因为人类自身所特有的几种酯类化合物模仿了水果发酵的味道。   走到二楼楼道口时,这股味道变得愈发浓烈,刺得叶潮生胃里翻滚几欲呕吐。张法医带着口罩迎面出来,借着楼道里的灯光看见叶潮生脸色铁青,好意提醒他:“要是吃过饭就吐干净再进去吧。”   叶潮生隔着口罩点点头没吭声,不想浪费肺里有限的空气,用目光和张法医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地进了现场。张法医在他身后目光慈爱地看着他进去。五秒之后,叶潮生从现场冲了出来,一路奔到楼下,和小汪站在一块扶着树吐了个天翻地覆。   张法医:“哎,看看,年轻人不听劝可不行啊。”   叶潮生看完现场出来,正赶上新年烟花秀的尾巴。华丽的火花在天空炸开又消失,远远地伴着一阵钟声。   唐小池他们五个人都喝了酒,打车来的现场。这会收队回局里,全挤上叶潮生的大切诺基。他挤在汪旭和洛阳中间,顶着一车的尸臭味仍不肯放过众人:“哎咱们这就算是超载了吧?回头可别让交警抓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路口检查酒驾的交警就冲他们挥手要求停车。   唐小池尴尬地挠了挠头,叶潮生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靠边停车。   查酒驾的年轻交警先是被车里的味儿熏了一鼻子,而后看了叶潮生的工作证和驾照犹豫着说:“同志你这个超载了,按规定得扣分哈。”他顶着一车刑警热切的注视飞快地写了罚单撕下来,递给叶潮生。   叶潮生慢条斯理地收好罚单:“唐小池,业技竞赛培训资料你有吗?”   唐小池浑然不觉他已经大难临头:“啊?没有啊,要那玩意儿干啥?”   老马从副驾转过头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那有,回头发给你,你早点开始背吧。”   唐小池这才反应过来,干嚎一声扑过去抱住驾驶席的椅背:“叶队不要啊!咱们刑侦队的荣誉我承受不起啊!”   叶潮生正要嫌他,兜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他摸出来一看,是许月打来的,随即下车接起电话。   许月的声音沙哑,大概是醒了看见他的字条才打电话过来:“潮生?是我,你回家睡吧,我回学校宿舍了。”   许月在酒劲儿下去后就醒来了。叶潮生体贴地留了一盏床头灯,又在床头柜上留了字条,说他有事出去晚点回来,让他在这里安心睡。他慢慢坐起来,才发现一只肥头肥脑的狸花胖猫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许月小时候曾经在他家的小巷子里捡到过一只猫,他每天都偷偷地给那只猫送吃的。后来有一天被许之尧发现了,于是许之尧当着他的面掐死了那只猫。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任何小动物。   他慢慢站起来,想绕开这只胖猫,谁知胖猫突然几步跳到他脚边,卧倒躺下翻滚扭动一气呵成,露出白色的肚子在他脚边扭得像只大虫。许月脚下一顿换了个方向,那猫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期期艾艾地扒拉他的裤脚,仰头冲他“哇——”地叫了一声。   许月无措地站在原地,那猫像是不满他的无动于衷,一跃跳上跃层扶手上的栏杆。那栏杆只有成年男子手掌宽,许月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猫脚下一滑栽下去,连忙伸手去扶。于是胖猫顺理成章地将整个猫身都偎进了许月怀里,四只胖脚得寸进尺地往许月身上爬,攀上他的肩膀,舒服地打起小呼噜。   许月被迫抱着这只体重接近八公斤的活物,手中皮毛的触感温热绵软,猫科动物特有的呼噜声在他耳边起起伏伏,这只猫还在不安分地用脑袋在他脖子旁蹭来蹭去表示亲昵。他下意识想松手又怕摔着这只猫,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僵硬地从二楼的跃层走了下来。   月半跟人腻歪够了,“通”地一声跳到地板上,许月这才松了口气。他在原地站了半天,才掏出手机拨通叶潮生的电话。   叶潮生没能理解许月七绕八拐的想法,莫名其妙。他叫许月在他家安心睡,随后挂了电话。唐小池一群人扒着车窗八卦地议论是谁打来的打电话,等叶潮生收了手机回来,他立刻凑头过来起哄:“叶队,你女朋友啊?”   叶潮生系着安全带,头也不回:“你好好背题,后年也是你去。”   唐小池默默地缩回头,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叶潮生就让他一个人包圆五年内的业技竞赛。      ☆、玩偶之家 二   刑侦队到底逃不过加班的命运,在工作中迎来新一年的晨曦。   蒋欢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软木板上挂现场照片。许月拎着早餐进来时,刑侦队办公室里七仰八歪地睡成了一片。   蒋欢听见动静,一看是许月和早餐,高高兴兴地走过来接东西。许月小声问她:“你们昨天都没回家啊?”   “可不么,饭都没吃完电话就来了。我没去现场,听说他们全吐了。”蒋欢把许月的早餐一一掏出来摆好,“哇许老师还特意给我们买的粥啊。”   市局附近没有粥店,许月是从海公大食堂买的早餐。   许月看了一圈没找到叶潮生,低声问她:“叶队呢?”   “小办公室呢。”   许月拿起蒋欢分好的一份早餐,走到小办公室门口敲敲门,里面没人应,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原本只想把早餐给叶潮生拿进来,却没想到叶潮生已经醒来正在看手机,见人推门进来,面有不豫地抬头看过来。他被叶潮生的眼神阻在了门口,手里尴尬地拎着早餐:“我敲门没人应我以为你还睡着……”   叶潮生刚醒,正在看微博上关于昨晚上灭门案的讨论。他这几年睡眠不好起床气很重容易发火。他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所以刚睡醒时尽量不见人,只是他刚才没听到有人敲门,没想到进来的是许月。   许月的样子让叶潮生觉得好笑又心疼,他站起来,走过去接过早餐放在桌子上,随口问道:“你早上回宿舍了?”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又改口:“我昨晚醒了就回去了。”   叶潮生并不意外。他和许月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许月能在他家安安心心地睡下才见鬼了。他掏出一次性餐具,打开粥喝了一口。粥是清汤白米粥,米是陈年仓库米,叶大少爷喝了一口就嫌弃地推到一边。过了一秒,他又默默地把粥盒拉回来,艰难地喝光了。他一边喝一边想,还是找个机会哄着许月从海公大宿舍搬出来吧,别的不说,就这个食堂实在是难吃得太过分了。   许月坐在一旁看手机,他也看到了媒体关于昨晚上大东区灭门案的报道,抬头问道:“你们现场看得什么情况?”   叶潮生正被一碗陈米粥顶得胃里恶心,猛一听见现场两个字,大脑立刻自动自发地替他回忆起腐败期的尸臭,恶心得他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冲许月摆摆手,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狠狠吸了两口冷气才把那阵恶心压下去。   “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两个大人。死了至少三天了,邻居和物业报的案。”叶潮生关上窗户回身,上下打量许月。许月和他目光甫一接触,随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偏开头,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看看你们现场的照片。”   叶潮生对着许月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知晓许之尧的身份并没能为他带来任何助益,反而将他推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在宛城县出差的时候晚上没事干,就上网看关于许之尧的各种消息。因为“红衣杀人魔”实在太过于出名,许之尧的被抓在当时引起了巨大轰动,至今仍能找到许多案子未破时网民关于凶手的猜测讨论,更不要提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许之尧被捕时持械拒捕,被警察开枪击中要害,后来抢救无效死亡。许之尧一死,马蜂群似的媒体们失去了目标,转而将注意力投向了许家的亲戚邻居同事,甚至许月本人。   文县是一个人口不过几十万,出门走到哪都能碰着个熟人的小县城,很多人都或多或少能说出些与许家的交集。从这些“熟人”口中,媒体渐渐拼凑出一个变态杀人狂的日常生活:工作体面却经济拮据,妻子体弱患病常年在家,儿子就读于省城某私立寄宿学校。   叶潮生隐约记起来,许之尧被抓后的那段时间,学校对出入人员的检查似乎都比以往更严格。而雁公大的校领导出于某种考虑,对这件事更是讳莫如深,知者寥寥。   许之尧的真实身份令叶潮生对许月这六年来的去向更加好奇。他试过通过许月的身|份|证|号来追查他过去六年来的生活痕迹,但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出行记录,没有租过房或住过酒店,连他现在用的手机号都是一年前才新办的。一切都那么干净,干净得就像许月过去六年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居住过。   蒋欢敲门进来通知他尸检结果,打断了叶潮生的思路。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些事先放在一边,处理眼前的案子。   灭门案受害者的身份已经过邻居和家属的确认。受害者是一家四口,成年男性死者叫苗季,是个普通的白领,现场另外三个死者分别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大东区分局在现场排除了集体自杀的可能,立刻把案子交到了市局。   张法医带着两个徒弟通宵加班,把两个成年死者的初步尸检做了出来,送到了刑侦队。   苗季在现场被发现时,尸体被吊在客厅的吊顶灯上,死于窒息。而法医判断他在死前曾经受过折磨,被吊上去前已经陷入昏迷,身上多处伤口有感染迹象,法医推测他的死亡时间在两天前。而他的妻子唐兰死于重物击打造成的重度路脑损伤,死亡时间在三天前。   “所以凶手是先杀了他老婆,然后过了一天又跑来杀了苗季?”唐小池看着尸检报告,“也不对,他身上伤口有感染,说明这些伤口在他死前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所以凶手是在杀了他老婆的同时,慢慢折磨苗季,最后将他吊死?”   叶潮生不置可否:“另外两个孩子的尸检结果还没有出来,第一个受害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但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凶手到底有几个人?”   唐小池说:“洛哥已经去调监控了,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只是他话音刚落,洛阳就面色不善地进来,说:“我们从监控视频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十二月二十一号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雪,小区摄像头被雪糊住了。”   唐小池觉得他这张嘴大概是被祝福过了,默默地决定今天不再张口提任何建议。   蒋欢拿着受害人的资料翻了几页,“咦”了一声:“他们家这个小女儿怎么没有户口?派出所拿过来的户籍资料里面压根就没有这个小孩儿。”   旁边的小吴凑过来看了两眼:“会不会是为了逃超生罚款,把户口挂在亲戚朋友家了?”   “你跟小吴去查一下吧,找亲属确认一下,这小女孩是哪来的。”叶潮生说道,“受害者的身份是重要信息,尽快查清楚。”   蒋欢应了一声,带着小吴去联系家属。   许月站在钉满照片的软木板前,突然开口:“一般人家里应该有几双拖鞋?”   汪旭站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下:“三,啊不,我家有五双吧,我跟我爸我妈,还有两双客用的。”他不解其意,“许老师为什么问这个?”   许月冲着软木板上的照片抬了抬下巴:“四个死者里,除了苗季,剩下三个人脚上都穿着拖鞋,现场唯一一双没人穿的男性拖鞋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这里的鞋架上。”他指了指照片中玄关的鞋架,话锋一转,“你家那两双客用的拖鞋一般都放在哪里的?”   汪旭挠挠头:“鞋架上吧,我姑她们经常来我家……”他话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许月的意思,“许老师的意思是,这家人并不经常有客人上门?”   “只是一个猜测。”许月说道,“我刚才看了你们给邻居录的口供和派出所的接警记录,现场门锁不仅没有被撬的痕迹,而且警察来开门的时候,门还是被反锁上的。”   汪旭想了一下:“他家二楼有防盗窗,不存在凶手从里面反锁门以后跳窗的可能,会不会是凶手杀了人以后用他家的钥匙反锁的?”   许月摇摇头:“不一定,现场的东西你们查完了吗?他们家四口人,按说应该四个人都有家门钥匙,一般人还会有备用钥匙在家里。你们仔细数数看看钥匙少没少。”   小汪对许月隐约有一点崇拜的心态在里面,很听许月的话,当即就下楼去检查他们带回来的东西。   叶潮生接完老马的电话,踱步过来,和许月并排站在一起看着软木板上的照片:“你在怀疑什么吗?”   许月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我只是觉得这个家庭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叶潮生觉得他话里有话,拿余光瞥了他一眼,并不追问,转而说起方才马勤打来的电话:“马老一早带着苗季的哥哥去认尸体,顺便说起了这个女孩。按照苗季哥哥的说法,这个女孩应该是两年前被苗季领回来的,当时苗季说这是他妻子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寄养在他家。苗季家搬到海城沣田路上的这个小区里,也是两年前的事……”   许月突然转头看着他:“案发的小区叫什么?”   “叫……梅苑小区吧。”   许月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扔下一句“我去洗手间”,匆忙离开办公室。   叶潮生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摸出手机:“洛阳?你去监控中心调一下离梅苑小区最近的一个公共监控,还有叫他们去征集一下那一片的民用监控。”   洛阳虽不解叶潮生的用意,但他不是多话的性格,并未多问。   汪旭检查完物证回来,申请再去一次现场。他们昨天在现场带回来的物证里没有钥匙,法医那边从几个死者的随身物品里也没找到钥匙。队里的人都被撒出去了,还有几个人仍在给张庆业的案子收尾,每天在市局和检察院之间来回跑。叶潮生取下外套:“走吧,我跟你走一趟。”   汪旭没在办公室里看到许月,随口问道:“许老师呢?”   叶潮生一挑眉,正想说“你许老师可能掉厕所里了”,恰好许月推门进来。汪旭一见他的许老师,高高兴兴地迎上去:“许老师跟我们去现场看看吧?”   叶潮生站在门口,面对此情此景,莫名生出一种自己养大的儿子跟着别人跑了的酸楚。   叶潮生去宛城县出差的这段时间里,许月去看守所见张庆业都是汪旭陪着去的,两个人在张庆业的案子上培养起了共同话题。去案发现场的路上,小汪更是不客气地拉着许月坐到后面,聊了一路关于张庆业的作案动机和心理活动。   等到了梅苑小区时,叶潮生已经转而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失去儿子的老父亲,只是个存在感微弱的司机罢了。   梅苑小区是大东区政府推行的经济适用房项目,占地面积极大,被分成了东南西北中以及旧梅苑六个部分。整个小区的入住人口近六万,多数都是在海城工作的工薪阶层。梅苑房价适中,周围分布着几个还算凑合的学校医院,很多财力不算丰厚的家庭选择在这里买房落脚。   小区里的积雪无人打扫,全靠来往的行人踩出一条路。单元楼门口的警戒线已经撤了,走到门口,仍能闻到一阵清晰的臭味。   汪旭昨天吐出了阴影,进现场前麻溜地掏出口罩带上,还要递给许月一个。许月没要,汪旭遗憾地收了回去,完全不记得旁边就站着昨天和他一起吐的战友。被遗忘的叶潮生磨了磨牙,率先开门进了现场。   屋内仍然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叶潮生一进门便先走到四处打开窗子通风。   许月蹲在玄关处仔细观察了一会鞋架,起身又转到别的地方。小汪昨天吐得厉害,被打发去给邻居做笔录,今天才有机会进现场仔细看看。   这房子的装修看起来有些年头,地脚线污得看不出原色,电视墙上的壁纸也已经褪色,变得图案模糊。客厅的家具看起来还比较新,汪旭注意到茶几被推离原来的位置,客厅正中央正对吊顶灯的地面上有一大团污迹。   叶潮生从汪旭背后过来,开口解释:“那是死者被吊上去以后流下来的体液。”   汪旭顿时一阵反胃,早上吃的粥一口气从胃袋冲到了喉咙眼。他努力平息着喉咙里的酸水,苦着脸和叶潮生求饶:“叶队求你了,别说得这么恶心。”   “叶队,小汪,你们来一下。”许月在里面喊他们。   许月正站在次卧的衣柜前,正在翻看柜子里的东西。叶潮生循声找了过来:“他们昨天检查现场漏了什么吗?”   次卧室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一个就衣柜占了半壁江山,另一边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不宽的书桌。许月站在衣柜前,把手里的一件东西递到他们面前:“看这个。”   待汪旭走近看清许月手里的那东西,脸一下就红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连说话都结巴起来:“许许老师,你拿的这这这个是那个啥吧?”   许月拿在手里给他们看的,是一件红色勾花镂空的情|趣|内|衣。   叶潮生显然比汪旭见多识广了些,淡定地伸手接过这件内衣左右看了看:“苗季他老婆什么体型?”   许月没回答,从衣柜前让开:“你再看看这些。”   衣柜里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衣服,乍一下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叶潮生随手拎出一个衣架,是一套蓝白色的水手服。只是这水手服的上半身衬衣几乎透明,下半身的裙子短小到近乎没有,连几岁孩子都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水手服。   这分明也是一套|情|趣|内|衣。   叶潮生伸手把整个衣柜翻了一遍,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件正常衣服外,整个衣柜里都被这种情|趣|服|装塞满了。   小汪看了眼房间的摆设,对受害者一家子有些难以理解:“他们这,做父母的怎么把这种衣服塞进孩子房间的衣柜里啊?”   许月和叶潮生对视一眼,没人回答汪旭的问题。   叶潮生掏出手机打回办公室,问清了苗季老婆的体型,而后语气冰冷地说道:“叫他们再来一次现场,把这边所有的东西全部回去。”   汪旭至此终于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地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许老师,你们难道是觉得,这些衣服都是,给那小女孩穿的?”   许月没说话,伸手拍了拍汪旭的肩膀。      ☆、玩偶之家 三   叶潮生带着人收工回队里时,赶上蒋欢正在丈二和尚似地吐槽。   “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怪呢,”蒋欢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苗季的妻子唐兰的户籍资料,“我翻遍了这个唐兰所有挂得上号的亲戚,根本就找不到能塞个孩子给她养的亲戚。所以他们家这个小女儿,到底是从哪来的?路上捡的吗?”   蒋欢说完话一抬头,莫名的臭味迎面扑来,她飞快地从桌子里掏出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办公室猛喷了几下:“叶队你们身上这味儿,你们又去现场了啊?”   唐小池从后面钻出来,怀里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我给你说,啧啧,你没去真是可惜了,我们有了个大发现。”   叶潮生在现场没觉得恶心,这会反而被空气清新剂的人造香精味熏得头疼。   蒋欢被唐小池的话勾出几分好奇:“哎你给我看看你们带回来什么东西。”她手快地从唐小池怀里捞出一个物证袋,待她看清物证袋里面的黑色蕾丝衣料的具体形状后,啊地一声,烫手山芋似地又把那袋子扔回了唐小池怀里:“我的妈呀,你们这是去查抄|情|趣|用|品商店了吗?”   唐小池:“哪啊,这都是那家小孩房间的衣柜里找出来的。”他说完瞟了眼叶潮生不耐烦的脸色,赶在叶潮生张口给他再加一年之前,闪身出门去送物证了。   蒋欢听罢唐小池的话,脸色一变,拉住叶潮生把苗季家的情况又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   叶潮生沉吟了几秒:“让法医那边做一下这几个受害者之间的亲子鉴定。然后,”他顿了顿,“他家这个男孩是在三十一中上学,明天你跟小吴去学校了解一下男孩平时的情况。小汪,查查苗季和他老婆的社会背景,通话记录以及财物状况。现场没有财物丢失,我们初步判断还是寻仇。”   汪旭拿着一沓照片递到叶潮生面前:“可是叶队,结婚戒指不见了,算不算财物丢失?”   这是法医下午才送来的,办公室里没人他们就放在了汪旭的桌子上。照片中男性受害者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个颜色明显浅于周围皮肤的环状压痕,分明是个戒指的形状。   叶潮生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两眼,又在剩下的照片里翻了一下,抽出另一张:“他妻子的戒指还在手上。凶手是专门拿走了苗季的戒指,恐怕不是单纯图财。”   汪旭纳闷道:“这就怪了,他专门拿走了苗季的戒指,难道是苗季的戒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难道是情杀?凶手和苗季的老婆有什么关系?”   许月走过来,拿起照片看了几眼,随后否定了这个可能:“婚戒象征的往往不是爱情,而是家庭。”许月说着话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他不喝水的毛病改不掉,最近天冷愈发严重。   叶潮生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两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走进小办公室,拿着他自己的杯子出来接了一杯水,塞进许月手里,强硬不容拒绝地说:“喝。”   “……谢谢。”许月手足无措地端着杯子喝了一口。   叶潮生看着许月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才抬手看了眼表:“今天先这样吧。难得过个新年,都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来加班。”   受害者的社会背景不明,女孩儿的来历不明,作案动机不明,他们暂时陷入了僵局,除了回家睡觉蹭个元旦的尾巴外,今天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就在这时许月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先笑了起来,随后说了稍等便往门外走。叶潮生的目光追着他出了门,试图从他的背影上追溯到打来电话的人。他在许月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后立刻放弃这个可笑的念头,摸出手机给叶母打了个电话,预约晚餐席位。   叶母晚上不吃饭,今天叶父不在家吃晚饭,所以叶潮生回叶家如果想吃口热饭,是要打电话提前说一声的。他早上看了新闻,知道他爸晚上要出席海城商会的慈善晚宴,才专门挑了这么个时间回家看看。   叶潮生出差以后把喂猫的事托到叶家的保姆手里。叶母跟着去了一回,不知怎么被月半讨好得五迷三道,先斩后奏地把月半带回了叶家养。他妈为了这个事还专门给他拍了个视频,在视频里充分地展示了她和月半之间的祖孙情深。叶潮生远在宛城县咬着后槽牙看完视频,心里嘀咕,合着当年叶芸生把这只活祖宗塞给他的时候哭诉爸妈不让养,全是骗他的?   保姆张妈知道叶潮生要回来吃晚饭,特意准备了一大桌,做了四个热菜三个凉菜两道甜点和一例汤。叶母敷着面膜路过厨房,看见这阵仗,不由得感叹:“我养潮生可从来没这么耐心过,你可比我像他妈。”   张妈是叶家用了多年的保姆,算是看着叶潮生和叶芸生两个人长大的,笑道:“少爷平时在外面吃不上什么好的,难得回家一趟,叫他吃得舒服点。”   叶母一晒:“他就是个驴,记打不记吃。他老子几年前打他一顿,他到现在都躲着他爸。哼,爷俩都是属驴的,小心眼驴。”   “妈,我要是个驴,你也讨不了好啊。”叶潮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餐厅门口笑得露出八颗白牙。   叶母一看叶潮生,忍不住就要念叨:“你也这么大的人了,你那工作我就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成个家?总不能总这么一个人胡乱浪着吧?”   叶潮生说:“妈你这话就过分了,我这一天到晚忙工作,为人民服务,怎么就成胡乱浪了?李阿姨的儿子养了两个小明星,掐到了老太太家门口的事您没听说啊?”   他不说这事还好,他一说叶母更来火:“怎么着,你想找小明星?你找,找几个我都能给你安排的好好的!我还巴不得你去找!”   叶潮生一看他妈被他拱出火了,闭嘴了。   张妈适时地喊了句“开饭了”,救了叶潮生。   叶潮生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摸着肚子从餐厅溜达着出来。他去宛城县这些日子吃的都是外卖,又没锻炼,那点腹肌眼看就要被脂肪鹊占鸠巢。   叶母在外面和张妈两个人给月半装行李。叶潮生凑过去一看,嚯,好家伙嘛,冻干罐头鸡胸片鸭脖子一应俱全,满满当当地塞了四个大箱子,还不算月半的窝和玩具。   叶母见儿子凑过来,没好气道:“回去好好喂,不要给喂瘦了,你要是加班就打个电话回来,我们去替你喂。”   叶潮生勉强把嘴里那句“这死胖子再这么吃下去是要得猫病”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你要喜欢,养到你这里算了,干嘛费这劲儿。”   叶母瞪他一眼:“那你晚上回去了,房子里空落落地连个喘气的都没有,能行吗?怎么也是个活物,给你做个伴。”   叶潮生没想到他妈已经降低要求至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半天才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行吧”。   许月下班前接到的电话是秦海平打来的,说他在许月给张庆业做的谈话里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希望能和许月在他的咨询室见一面。   秦海平的咨询室离市局倒不远,就在中心区的一座写字楼里。许月进去时碰上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从里面出来,那小男孩有几分眼熟,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是之前强迫乞讨案里唯一生还的一个受害者,你见过吧。”秦海平从办公室出来。   许月这才想起来,那孩子就是小鱼。乞讨集团的案子目前还没完全结案,他之前在市局见过这个孩子和他的父母。   秦海平把他请进办公室,倒了一杯茶放在许月面前:“自闭症、PTSD、焦虑症,你能想象得到的创伤问题都能在他身上找到。智力发育也有问题,一个孩子智力发育的黄金年龄——三岁到七岁,他完完全全地错过了。这个孩子是我师妹托到我这里来的,你应该认识吧?她也是市局刑侦队的。”   秦海平的办公室很简单,墙上挂了几副随处可见的风景画,办公桌上非常整洁,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个笔筒,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投影仪。   “你师妹是……蒋欢?”许月问。   “是她,”秦海平笑了笑,“年轻孩子什么都想救一救,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无可挽回的。”   秦海平的话里似乎另有所指,许月却不愿多问,转而谈起正题。   “我这两天仔细看了几遍你和张庆业谈话的录影,发现一点很有意思的事情。”秦海平站起来打开投影仪,拉下投影幕布。   秦海平拿着遥控器一边快进画面,一边说道:“你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觉得很有趣。”快进的画面停下,张庆业消瘦的脸定格在幕布上。   “黏眼睛的想法是怎么来的?”这是许月的声音。   “就是那么来的,突然之间,想到的。”   “为什么要黏住眼睛?”   “为了让她们看见我。”   “但是她们死了,死人是看不见的。”   屏幕上一直低着头的男人顿了一下,随后抬头笑了起来,是对着摄像机,而不是对坐在他对面的人:“死人的眼睛会记录下他们最后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要用有机胶水吗?”他阴恻恻的笑里有几分得意,“因为有机胶水会让角膜膨胀起来,‘嘭’——它会保存角膜的弹性和柔软,就像眼睛还活着那样。”   对面的人没有接话,反而又像复读机一样再次问了一遍:“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   张庆业似乎被反复的相同的问题激怒了:“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秦海平按下暂停,张庆业扭曲的脸定格在投影屏幕上。他转过身看着许月:“你为什么要反复问他,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   “我总觉得他在隐藏什么,反复地问他同一个问题是想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许月说,“他的第一个受害人太特别,特别到有些不合常理。”   秦海平看起来很有兴趣,他从宽大的椅子上微微坐起:“怎么说?”   “其它三个受害人的侧写都很固定,职业光鲜外貌出众的都市女性。而第一个受害人却不是,她没有固定职业,相貌也并不出众,我根据她生前留下的一些信息来推测,她甚至性格有些自卑。同时根据现场来看她的死是一场意外,并不是事先策划的。”许月端起秦海平倒给他的茶喝了一口,澄黄的茶汤香气浓郁颇为怡人,“那么这就是最矛盾的地方了。凶手意外杀人之后为什么不逃离现场,反而长时间地逗留?他为什么会事先带着一瓶有机胶水?再有如果齐红丽并不符合他的幻想,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受害人身上完成他的仪式?”   秦海平靠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子上,似笑非笑:“他确实在撒谎,这也是我叫你来的主要目的。”   秦海平按动遥控器,再次回放了许月问话的那一段视频——“用胶水黏眼睛是谁的主意?”“用胶水黏眼睛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典型的强调重复。”秦海平再次回放,“他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你的问题,说明他在撒谎。他说到这里时直视着你,说明他不仅在向你撒谎,他甚至在试图说服他自己。”   许月看着画面上的张庆业:“所以,用胶水黏眼睛确实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秦海平耸耸肩:“这我不能确定,他是在撒谎,但是这句话里有很多信息,到底哪一点是假的,这就不知道了。”   许月的视线从幕布移到了秦海平的脸上:“秦教授研究过微表情?”   秦海平笑了起来:“一点爱好而已。另外我研究了一下这个张庆业的背景。”他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月起身接过来。这是一份很详尽的关于张庆业的背景调查。他看了几眼,讶异地抬起头:“这比警察做的都详细许多。”   秦海平再次耸耸肩:“毕竟警察的责任是抓到凶手,而研究一个婴儿是怎么长成一个变态杀人犯的,”他指了指许月和自己,“这是你我的责任。”   许月没说话,复又把视线投回那份张庆业的资料上:“他母亲是今年年初去世的,外加齐红丽令他失业,典型的压力源。”   “这只是表面的因素。还有更深层的东西,”秦海平说,“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路霸,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后来被抓住判了死刑。”   “路霸?”许月不解。   秦海平解释道:“三十多年前海城运输业刚刚起步的时候,在运输路线附近有许多小型的犯罪团伙,专门抢劫货车司机,老百姓私下喊他们路霸。严|打以后枪毙一批坐牢一批,这种团伙基本就消失了。”   “所以秦教授认为父亲的犯罪经历也对张庆业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秦海平点点头:“从当年的口供和庭审记录来看,他父亲是一个非常暴躁的人,放到今天来说,他父亲有情绪控制的问题。在和你的谈话里,张庆业也表现出了非常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二者之间有非常深刻的联系。”   许月打断了他:“自恋型人格障碍在连环杀手中很常见。许多普通人也有这方面的问题。”   秦海平顿了顿,而后看着许月笑起来:“可是连环杀手在开始杀人之前,都是普通人。许多人之所以能够庸碌地过完一生而没有成为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不过是缺了一点机缘罢了。”   许月轻轻地皱了下眉,对“庸碌”这个说法感到有些不适。   秦海平看出了他脸上的不认同,不在意地摊了摊手:“生物学研究认为,当创伤达到了某个程度之后,会给人带来基因层面的改变,比如端粒变短,基因甲基化等等,从而进一步影响心理和生理的变化。方才出去的那个孩子,如果给他做进一步的脑部检查,我们也能会发现他的一些脑功能已经异于同年龄的孩子。”他随手拍了拍他桌上厚厚的专业书,“从某个角度来说,犯罪冲动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你是个好人还是变态,都是早就被注定的。”   许月听完这番话,面无表情地客套:“秦教授的理论很精彩,非常受教。”   秦海平对他语气中的不赞同不以为意:“许老师也是研究这方面的,看过的老子混蛋儿子变态的案例应该比我更多。其实我反而认为,如果这些‘不一样’的人能提前认识到自己的不同,这反而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许月没有接秦海平的话。他兜里手机恰好在此时响了一声,是叶潮生发来的信息,问他在哪吃饭没有。不等他退出短信界面,叶潮生又发来一条信息,说他在许月宿舍楼下。   许月没有回叶潮生的信息,他捏着手机站起来向秦海平告辞。秦海平倒是没有留他,只是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待许月走后,秦海平锁好门,从笔筒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他拿着这个小玩意儿走到投影仪前摆弄了一番,而后起身按动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新的画面。   墙角的音响里缓缓播放着青年男子温和的声音:“……很常见,许多普通人也有这方面……”   这赫然是许月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玩偶之家 四   许月从写字楼出来时,看到小鱼和他的父母站在路边的公交车站。这家人应该在这里站了许久,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红。男人阴着脸,女人倔强地扭过头盯着公交车站台的线路图。瘦弱的小男孩站在两个大人后面,眼神空洞呆滞,对陌生父母间的争执恍若未闻。   新年第一天的傍晚,赤金的夕阳冷淡地注视着人间。   许月站在路边等他叫的网约车,那边一家三口说话的声音便不远不近地传进了他耳里。   “人都说了这孩子治不好,你非要留在这干什么?在这住一晚就是一百五十块,家里上上下下还都等着,我们哪有那么多钱白白往水里扔?”   女人细声的哽咽随着风飘来飘去:“小鱼才这么小就这样了,长大以后可怎么办?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子?”   男人不说话,隔了好一会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瓮声瓮气道:“总是有办法,攒攒钱实在不行买一个。”女人低头沉默着,竟没有反驳。   许月站在离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的手机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敲碎了这街道上片刻的宁静。车站里的男女未曾预料到身后有人,同时转头防备地看着他。许月对上他们惊惶又敌意的目光,丢下一个轻蔑的笑,折身往旁边走了几步接起电话。   “许月你知不知道不回信息是会让人担心的?”叶潮生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劈头盖脸地问过来,少有的连名带姓地喊他。   张妈包了一盒虾饺给叶潮生带回去当夜宵,用的是叶家农场自己养的黑猪和前一天空运过来的整个的南极鳌虾。叶潮生估摸着这个点许月多半还没吃,就算吃了恐怕吃的也是海公大那破食堂,于是千里迢迢地送饭过来,不料却扑了个空。   许月问清原委,不好意思地同他道歉:“我还在中心区这边。”   叶潮生没好气:“你回去市局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许月叫的车终于来了。司机一听他要改目的地,脸上不大高兴,但他迟到理亏在线,还是不痛快地答应了。   他坐进车里时,那一家三口仍在公交车站台上站着。哪怕找回一个失去的孩子,于扭转人生不幸也毫无助益。许月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疤,想起秦海平说的话。他满怀恶意地想着,救回来有什么用,不过是二十年以后又要再多一个可怜人。   市局值班室里的小警察见许月去而复返,随口寒暄:“许老师,来加班啊?”许月冲他笑笑没说话,拾步上楼。   办公室锁着门,许月站在楼道里等叶潮生来。这个情景莫名有些熟悉,两个人做贼似地在办公室里碰面,只为送一口吃的来,就像他上学的时候那些背着老师偷偷谈恋爱的同学。熄灯之后男生从宿舍楼阳台翻出来,穿过半个校园攀上女生宿舍楼二楼的平台。女生早就等在那里了,宛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夜会。   这个活动在他们那个私立学校里一度很流行。高压管理的校园,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偷”这个字眼像一味催化剂,怂恿着人去做一些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某个男生被路过的巡查老师抓住,惊慌之下失手摔下楼身亡,这种密会活动才戛然而止。   当时他对这种幼稚又危险的行为很不屑,却没想到时隔十几年之后,他也走上了这根钢丝。叶潮生之于他,如同火之于飞蛾。他蒙受那一点光热的感召,又畏惧火焰炽烈,只能愚蠢地扇着翅膀来来回回地在周围打转。   许月突然意识到,打叶潮生出差回来以后对方就再也没有追问过以前的事,态度也不再动辄阴阳怪气,甚至元旦前一天晚上还把他带回家安顿。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昏暗的楼道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让他有些心惊的猜测:叶潮生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他条分缕析地分析着这个可能性。许之尧的事情并不难查。叶潮生只要有心去查一下他的户籍资料,立刻就会知道他父亲姓甚名谁。他真正不想吐口的是许之尧被捕后的那些事情。许月没有在公安系统正式工作过的经验,对他们的保密系统不完全了解。他只知道方嘉容的案子保密级别很高,但叶潮生如今好歹也是个队长,他手里的权限到底能查到多少其实许月并不真的清楚。整件事情在这个要命的节点上走向意外,他答应郑局长的时候并不知道叶潮生已经坐到队长这个位置了。   这个意外多少有点令人心慌,因为他太了解叶潮生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下隐藏着的嫉恶如仇。旁人眼里叶潮生上能拍领导马屁,下能容下属闹腾。但从不妨碍他坚持他的原则,否则他一早便回家继承家业了。   许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柔软又坚强的器官正在鼓燥着。他无法抑制地陷入一个荒谬而又甜美的幻想,一个从意外里生出的幻想——在知道他手上沾过一条人命后的叶潮生依然愿意接纳他的这样荒唐的幻想。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一一亮了起来。叶潮生左手拎着一个猫笼子,右手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在几步远的地方皱眉看着他:“你坐地上干什么,不怕着凉啊?”   “门锁了,没钥匙。”许月面色如常地站起来。   叶潮生走过来掏钥匙开门。   许月舔舔唇角,没话找话:“你怎么这会找我?有事吗?”   叶潮生拉开门,弯身拎起笼子:“今天回了趟家,顺便给你带了点吃的,谁知道你不在宿舍里。”他进门,把手里的饭盒递到许月手里:“家里包的虾饺。”随后又很多余地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许月摇摇头,打开饭盒。饭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个水晶虾饺,肉香四溢。   叶潮生从蒋欢抽屉里找出来一双一次性筷子递过去:“你一下班就跑得不见人影,到这会了连饭都没吃,谁那不讲究啊,连顿饭都不留。”   这话里除了酸还是酸。   许月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我是去和海公大心理系的一个教授谈项目的事,就是之前说过的和心理系一起做的那个项目。”   叶潮生面无表情:“哦,你没跟我说过。”   许月一滞,这才想起来:“那会你出差了,小汪他们知道。”   叶潮生的手机响了,是法医科打过来的。法医在电话那边告诉他,最早死亡的是苗季家那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女孩儿,推断死于六天前,随后遇害的是苗季家17岁的男孩,接下来是苗季的妻子和他本人。   “所以,凶手作案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星期?”叶潮生问。   张法医:“目前来看是这样的。其它的还要看痕检那边的结果。还有,你们让做的亲子鉴定结果也有了,这个小女孩和其它三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21个位点里只有一个和成年女性死者相同,基本可以完全排除血缘关系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洛阳又打进来,说他要的监控视频已经调出来的,问他要看哪一段,具体找什么人。叶潮生没有多说,只叫他明天把监控拿过来。   他挂了电话,许月抬头问:“监控视频有什么线索吗?”   叶潮生没说话,低头看着他,视线相接,有一种说不出的审视意味。   许月被他盯得有些发慌:“我脸上有东西吗?”   叶潮生这才移开视线,口气平淡:“有没有线索得看了才知道。”   当时提起案发小区时许月脸色骤变,叶潮生看得很清楚。他愿意承认他心里对许月还有那点藕断丝连的意思,但这点意思不会也不足以妨碍他作为一个警察的判断。   许月洗完饭盒回来,叶潮生索性走到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开门见山:“你最近去过沣田路梅苑小区吗?”   许月手上擦饭盒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我去过。”   “你去那里干什么?”   许月沉默了一瞬:“叶队长是怀疑我吗?四个死者死亡时间各不相同,而我只去过那里一次,前后呆了不到两个小时。我没有作案嫌疑。”   叶潮生看着他,放软了语气:“如果你和受害者一家认识,按照原则这个案子就不能让你参与……”   “我不认识他们。”许月打断他,眼神有些冷,“你知道许之尧的事了,对吧?”   叶潮生被许月一记反手扣杀打了个措手不及,反而泛起一阵莫名心虚。不等他说话,许月自己接过话头继续说了下去:“许之尧最后一个受害者的家属,是一对失独老人,晚年得女,女儿外出约会晚归,在回家路上被奸|杀了。”   他低头继续擦着手里的饭盒,神态专注:“两个老人家后来一起病倒了。一个得了中风留下后遗症,左腿不好,另一个承受不住打击干脆精神失常了。我看过媒体的报道后几经周折找到了他们。”   饭盒上的水被细长的手指用纸巾拂净,许月把饭盒装好,端正地摆在桌子上:“我打着居委会的名义给他们送过一次钱。第二次去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就说什么都不肯再见我了。之后大约是去年年底吧,一个亲戚看老两口实在可怜,就把他们接到了海城照顾。不久前我托人打听到了他们家的新地址,就在沣田路上梅苑北区,所以趁着元旦放假前去了一趟。就是这样。中午一点我从梅苑北区的大门进去的,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从同一个门里出来。就是这样。”   叶潮生听着这番语气平静的描述,自己脑补出了一场替父赎罪的狗血大戏。他心里一时间酸的要命,一时间又隐隐发疼,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许月身边,想伸手又瑟缩着收了回去。   许月抬头看他一眼,不由笑起来:“你不用可怜我,我也并不可怜。和许多人比起来我已经足够幸运了。许之尧虽然是个疯子,但他从没动过我一根手指……”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个带着皂荚香气的怀抱紧紧拥住了。   叶潮生体温偏低,他的手总是凉的,此刻这双手绕过许月的肩膀按在他脑后,用轻柔又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带进自己怀里:“你不可怜,是我可怜,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仔细听去,还带着一两分赌气的意思。   许月被闷在他怀里,轻轻挣扎了一下:“这是办公室。”   叶潮生的手反而扣得更紧。他想这样做已经想了很久,从他知道许之尧的身份起,到他躺在宛城县招待所里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到他常常不能自控地去搜索阅读那些关于许之尧和他的家庭的文字。他有无数次想冲到许月面前抱住他,不说什么特别的话,只要抱住他,把这个人抱在自己怀里就可以了。   他胸口涌动的,大概就是雄性动物的骨血里名为保护欲的东西。   他不想再去分辨对许月的那一“丝”藕断丝连到底是出于意难平还是不甘心。如果要爱一个人,为什么非得搞得那么清楚分辨得那么明白,每一丝每一缕感情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就像推导一个数学公式那样?   这个想法像一阵猛烈的穿堂风,浩浩荡荡地吹进名为心房的房间,呼啸着灌满角落,吹走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叶潮生松开了手。不等许月推开他,他弯下腰,捧住许月的脸,仔细地看着对方:“你知道你忘了一件事吗?”   许月的眼睛轮廓圆润,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能从里面看到,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叶潮生的鼻息离许月太近,许月被这点带着烟味的温热弄得心慌意乱,他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什么事?”   “你忘了跟我说分手,所以我们没有分手过。你记得吗?”   最后一个字被淹没在了唇齿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了!想给小天使们发个红包,留评会掉落红包!祝大家新年快乐!   ☆、玩偶之家 五   叶潮生的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绝世珍贵的羽衣。他拇指上的茧轻轻地擦过许月的下巴,抚上男人耳后那一片敏感又温热的皮肤,反复摩擦着。唇贴上唇的瞬间,他甚至听见了对方隐约抽气的声音。   真不禁撩,叶潮生心想。他像玩弄着猎物的猫,并不急着攻城略地,只轻轻舔着对方干得有些起皮的唇,直到猎物被麻痹得松懈下来,他才不疾不徐地加深了这个吻。   许月此刻温顺得不像话。他轻轻的喘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如同投下一枚炮弹,轰地炸响一池春水。叶潮生倏地顿住,而后慢慢地从许月的唇上退开,埋首在他脖颈间,难耐地深深呼吸,试图按住脑子里的那点遐思。   叶潮生自认不是个禁|欲的人,这些年来的禁|欲纯属老天不开眼,欠他的。   许月刚走那一年他是没有心情,而后紧接着毕业参加工作,和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再后来进了海城市局,头两年都泡在基层派出所里,日日应付那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破事,每天回家累得倒头就睡,连自己动手解决的精力都没有。好容易基层锻炼结束回到刑侦队,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刑侦队又出事了,他被赶鸭子上架地当了个鬼队长。   他几乎没有时间没有经历也没有机会能有个放纵一下的场合或对象。可他毕竟是个身体健康正值壮年的男人,眼下怀里抱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听着对方被自己揉弄出来的那点暧昧的动静,这股子血脉喷张差点没把他自己烧出个洞来。   他突然有种预感,他这点自制大概顶不住太久了。   他在许月脖窝里埋了许久,动也不动。许月约莫也猜到了原因,僵硬地任由着他的鼻息拍打在自己敏感的脖侧,激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叶潮生在脑子给自己播放各种凶案现场的幻灯片,终于等到那点乱七八糟的想法消退了些,才慢慢从许月脖子窝里抬起头。   “咳,叶队……”   在办公室里行不轨的两人齐齐回头,洛阳手足无措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许月触电般一把把叶潮生推开,脸红得快滴出血了。   叶队长干咳两声站起来,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领:“小洛啊,这么晚还来局里啊。刚那什么,你许老师脖子疼,叫我给他看看。”   钢铁直男洛阳看了许月几眼,竟然真的从许月的大红脸里看出了几分脖子疼,情真意切地关心:“许老师落枕了?那什么,要不我去给你买个膏药贴贴吧?”   叶潮生走过去拍拍洛阳的肩,面不改色地忽悠:“没事,已经好了,按两下就行了。那什么,我去洗个手。”说完就跑了。   办公室里只剩许月和洛阳大眼瞪小眼。   洛阳没话找话:“许老师和叶队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是有什么线索,所以把叶队叫回来了吗?”   许月只想遮掩他俩在办公室偷情的事实,含混不清地敷衍:“好像是,法医那边刚才找他。”   洛阳“噢”了一声。   “小洛,”许月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如果你的女朋友骗了你,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原谅她?”   洛阳一个糙汉约莫这辈子没想过这么纠结的问题,他挠挠头:“只要别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和国家……”   许月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个问题真的为难到单纯直男了。   洛阳不好意思:“许老师你别笑,我真是这么想的。许老师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吗?”   叶潮生洗了手回来,走到墙边就听见里面人的对话。他放轻了脚步,想听听许月要说什么。   “也不算是吧,”许月的声音隔墙传来,有些模糊,“就是他这个人挺单纯的,我怕有些事情有一天他知道了会接受不了。”   叶潮生站在门外越听越不对劲,女朋友?单纯?谁?   洛阳在里面语气认真地说:“我觉得许老师是个好人,就算有什么事不得已瞒着对方,对方也会谅解的。其实许老师上次跟我说两个人之间就算不能共进,至少还可以共退,实在不行就一起散伙。我回去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许老师其实可以考虑跟那女孩儿说一说,对方也许没有那么脆弱呢?”   许月在里面低声说了句什么,叶潮生隔着墙听不真切。他在心里盘算着,许之尧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话也说开了,那还有什么事,值得许月费心费力地瞒着他,装在心里担惊受怕呢?   “哎,叶队怎么一去不回来了,我去找找他吧,别是掉厕所里了。”洛阳的声音再度响起。   叶潮生舔舔后槽牙,抬手推开了门:“监控视频呢,拿来。”   洛阳赶紧掏出口袋摸出U 盘奉上:“叶队,我们查哪天的监控啊?这里面只有从二十三号到二十五号梅苑北区大门的监控,还有一部分明天早上才能拿来。我当时看了一下,这个摄像头位置比较好,旁边刚好有个灯,光照条件很好,很清晰。”   “法医那边已经出结果了,第一个死者被害于二十五号,也就是说凶手至少在二十五号那天已经进入案发小区了。”   洛阳:“等等,最后一个死的是谁?”   “是苗季,二十九号死的。”叶潮生把视频接进电脑,调到二十五号那天,用倍速播放了一会。   “这没办法查,这小区人流量太大了。”洛阳跟着看了一会就放弃了。   “如果凶手杀死这一家人用了五天之久,那么这五天他在哪度过的?”许月问道。   “他……”洛阳顿了一下,“在受害者的家里?”   叶潮生站起来走到软木板前看了一会,说:“那么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凶手一共有几个人?如果凶手是多人,几个陌生人同时多次出入小区是非常显眼的。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是怎么制服一家四口,其中还包括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接近成年的男孩?”   许月半靠在桌子上,看着他俩:“如果你是凶手,同时面对四个受害者,成年男人,成年女人,近乎成年的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你选择先杀哪一个?”   洛阳迟疑了一下:“成年男人?”   许月轻轻敲了下桌子:“正常人都会选择先杀掉威胁最大的。所以,是什么原因让凶手留下威胁最大的成年男人,选择先从一个小女孩下手?”   叶潮生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你们完整的尸检报告最快什么时候能出来?”   对面不知说了句什么,叶潮生的眉头拧了起来:“那就辛苦你们加班了。”   他挂了电话,顺便看一眼时间:“完整的尸检报告明天出来,我们坐这瞎猜也没用,都回家休息吧。”   许月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拿起放在门边的包,正要往外走,被叶潮生喊住:“许老师,帮我拿一下这个。”叶潮生说着把饭盒塞进他手里,还不忘回头嘱咐洛阳关灯锁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办公楼。化雪以后的天冷得像一把专往骨缝里扎的刀,刺得人发疼,许月不由自主地往衣服里缩了缩。   叶潮生走在前面,好像背后长眼似的,朝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许月盯着那只手,喉咙发紧:“这,这还在局里……”   叶潮生扭过头来,笑得很恣意,不容分手地拽过他的手:“局里怎么着,谁规定警察还不能谈恋爱了?”   许月带着一点薄薄热度的手被叶潮生牢牢牵住,一路牵到黑色的越野车旁边,叶潮生才松开他,先打开后座把装在笼子里的月半塞进去。   许月自己开门上了车,捞过安全带正侧身要插进卡扣里,不防叶潮生回过头来拉他的车门。叶队长一只脚踩在加宽过的车门踏板上,倾过身来从许月手里接过安全带,替他插进卡扣里,完事儿了还在人家手背上“啵唧”亲了一口,而后才关上门,哼着曲儿绕回驾驶席。   “你回哪?”叶潮生发动了车。   “我……回海公大?”许月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叶潮生他方才是动了把人带回家的念头,但转念想起许月和洛阳的对话,这个想法就歇了。他不想把许月逼得太紧,更不想在整个关系里只有他一个人闷头往前冲。如果他往前走三步,怎么也要许月自愿地跟着走一步才好。   许月一路上没什么话,他像是有些疲惫,靠在座椅上微微阖着眼。叶潮生见状便伸手调低了车内音乐的音量。   “没事,我没睡。”许月小声地说,“我是在想这个案子。”   叶潮生侧头看他一眼:“别想了,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许月靠在椅背上,侧脸贴着柔软的真皮座椅,摇摇头说道:“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我感觉凶手很可能只有一个人。”   叶潮生专注地看着前方:“怎么说?”   许月:“只是一种感觉……多人作案的现场往往是混乱的,而这个现场其实已经算得上相当整洁了。”他的目光越过叶潮生的侧脸望向车窗外,“我也只是一种感觉,没有太扎实的证据。但如果是单人作案,恐怕就不只是寻仇或者灭口这么简单了。”   叶潮生没接话,过了许久才冒出一句:“但愿这个案子能顺顺利利地查完吧。”   蒋欢第二天早上一进办公室门,小吴就冲她招招手:“欢姐,快来看亲子鉴定,法医那边刚送来的。”   蒋欢凑过去一看:“靠,这女孩儿还真的跟没有血缘关系。”   唐小池那边刚好打出一份物证报告。他拿起来看了两眼,表情复杂:“何止是没有血缘关系。从昨天带回来的衣服上找到的毛发皮屑和体|液,分别属于苗季和小女孩儿的,暂时没找到他老婆的。”   “等等等会。” 信息量太大,蒋欢难以消化,她自己从唐小池手里拿过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过了许久才冒出一句脏话,“这个苗季我|草|他大爷的……这畜生是死有余辜!”   小吴凑上来看了一眼,那鉴定报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xxxx 号证物上提取物经鉴定为男性精斑,属于成年男性受害者……   蒋欢“啪”地把那张鉴定报告拍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小吴,我们去三十一中!”   叶潮生进门就看见蒋欢雄赳赳地往外走。唐小池把鉴定报告和法医尸检一起递过来,叶潮生一言不发地看完,扭头找汪旭:“苗季和他老婆的社会背景调查做的怎么样?”   小汪转过头:“苗季他们家是两年前从饶城搬过来的,他老婆从前在饶城当小学老师,三年前辞职了。苗季是做销售的,他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我们目前还一一核查。”   叶潮生点点头:“他的财务状况呢?”   “还在查。但总体来说感觉他们家的财务状况似乎有点入不敷出。”唐小池走过来,“苗季的收入按说应该是很高的,但他们家实在过得不像个高收入的家庭,而且他貌似还欠着卡债。”   蒋欢和小吴过了午饭时间才从三十一中回来,两个人都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这家受害者真的一言难尽了。”蒋欢整理着询问记录,随口吐槽,“按照他班主任老师的说法,苗季的儿子苗语性格暴躁到什么程度呢,从他转学来到现在快两年了,不敢给他安排同桌。最后学校没办法,叫苗季带他儿子去看心理医生。后来苗语骚扰了他们班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家长不干来学校要说法,苗季就说他家孩子有心理疾病没办法。学校意思让他先休学,苗季不干,说如果他儿子因为休学自杀了,回头都是学校的责任。结果三十一中就只能把这个孩子当成活祖宗供起来了。他的班主任老师知道这一家子被害了,都快要乐出声儿了。”   唐小池在一旁皱起眉来:“哎,你觉不觉得咱们最近案子的受害人都有点那个?之前那个齐红丽,还有苗季这一家子,怎么都有点死有余辜的感觉。”   蒋欢正噼里啪啦地敲键盘,闻言冷笑了一声:“我们现在手里关于苗季性|侵这个小女孩的证据已经够给他定罪了吧?他真应该庆幸自己死了,不然这种王八蛋就算不死,也该送到牢里去把牢底坐穿。”   叶潮生从小办公室里出来,拿着文件夹不轻不重地往蒋欢头上拍了一下:“你等会当着受害者家属的面也这么说话吗?”   “受害者家属怎么了?他弟弟性|侵小女孩儿有理啊?人死了这事就能一笔勾销了?”蒋欢情绪上来了。   叶潮生看她一眼,懒得多说,开门出去了。   马勤从外面回来,撞上蒋欢和叶潮生吵架。他搁下手里的笔记本,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劝:“小蒋啊,你这个话就说的不对了。站在受害者家属的角度想一想,亲人死了,哪怕再罪大恶极的人,那也是亲人。这个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这样说话,不仅伤害受害者家属,也不利于我们展开工作,是不是?咱们这个工作性质特殊,你得学会把这些个人情绪收一收。”   蒋欢别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就是心里难受,马老。法医说那个小女孩儿才十二岁,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从哪来父母是谁,怎么跑到苗季家去的。一想到她生前经历的这些,我,我心里这口气就怎么都咽不下去。马老,你放心吧,一会见了家属该怎么说话,我心里有数。”   马勤不放心地看她一眼,还是出去了,廖局叫他和叶潮生过去一趟。   廖局见到叶潮生,脸色有点阴。   当天张硕供出花禾区分局的黄光亮和乞讨集团长期勾结时,叶潮生绕开他的直属领导廖永信,直接打电话给了并不主管刑侦的郑局长,廖永信是第二天开会的时候才知道了这件事,当时脸都黑了。   老马敲门进来时,叶潮生正被廖永信晾在一边。他对这种状况似乎也不大在意,神色不卑不亢地坐在一旁。廖永信见老马进来,脸上才带起一点笑,表情也柔和了一些。   廖永信先说了他们最近手上的几个案子,说着说着就把话拐到了当时叶潮生叫郑局来的事。   “廖局,我当时也确实为难了。您从前在花禾区分局呆过,说起来您还是黄光亮的老领导,”叶潮生弯起嘴角笑了笑,平心静气地向廖永信解释,“这个事情,当时大伙一听都吓了一跳。事关重大,我就想还是谨慎些,叫郑局来吧。否则事后调查组一一查下来,少不得还要叫您去谈话,您说呢?”   这个解释倒是像模像样还算过得去。廖永信听完果然脸色好看了些,又自己给自己找几个台阶下,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叫二人走了。   叶潮生出了廖永信的办公室,脸色立刻冷下来,走得飞快。老马追上他说了说今天走访苗季邻居和同事的情况。   “下班前叫他们开个会吧,把这两天这些情况都交流一下。”叶潮生和老马说着话,一抬头,脚下一顿。   老马跟着抬头,只见他们队的顾问许老师正笑意盈盈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往这边看。午后的太阳从他身后照过来,衬上一片绒绒的暖意。      ☆、玩偶之家 六   法医的尸检报告一一发到了会议室里的众人手中。按照死亡时间从早到晚排列,苗家灭门案里的第一个受害者是那个疑似被苗季性|侵的小女孩儿,二十五号,死于心脏被锐器插入后短时间大量失血,紧接着是苗语,二十六日同样死于失血过多,随后是苗季的妻子唐兰,在二十七日死于重度颅脑损伤,最后一个是苗季,二十九日那天被吊上了自己家客厅的吊灯。   “我们去三十一中和苗语的班主任老师还有几个愿意接受谈话的同学分别谈了一下,”小吴说,“苗语学习不好,性格有些暴躁,不爱说话。他同学说他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发脾气,发完过一会又会跟别人道歉,有时候又会上着课突然就哭起来。他同学都在私下说他又精神病。老师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听起来像双相障碍,他看过心理医生吗?”许月问。   小吴点点头:“据说去年是在看,今年还有没有看不太清楚。”   “还有就是苗语的同学老师都不知道他有个妹妹的事情。”蒋欢说,“苗语好像从来没在学校里说过。”   汪旭推门进来:“叶队,刚刚苗季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催他支付下半年的租金。我查了下这个电话,是个用软件生成的匿名号码,没法追踪。”   叶潮生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苗季的社会关系里还有人不知道他已经遇害的这件事吗?”   “用匿名电话催缴租金,我怎么听出了一股犯罪的味道呢。”唐小池插嘴。   叶潮生敲了敲桌子:“这样,先不回复他。如果他不知道苗季已经遇害,应该还会再次来催。苗季的社会关系你们捋完了吗?”   唐小池摇摇头:“还有四分之一吧。”   叶潮生:“继续查他的财物,特别是那种有规律的固定支出。那短信说下半年的租金?那就是半年付一次,重点往这个角度查。”   “叶队,这人都不知道苗季死了,肯定不会是凶手,这么查没意义吧?”有人问道。   叶潮生往说话的人那边看了一眼,眼神犀利,对方不由得向后瑟缩了一下:“有没有意义那是查了以后才下的结论,如果这短信是凶手发来故弄玄虚的呢?”   那同事被叶潮生噎了一嘴,讪讪地不说话。叶潮生转头:“唐小池,你们了解的情况说一说。”   “我们和苗季公司的领导以及几个和他往来比较密切的同事谈过,没人听说苗季有什么仇家。”唐小池说,“苗季是这个公司的业务精英,他们公司几个比较大的客户都是苗季拉来的。苗季人也很和气,可以说是八面玲珑,从来没跟人红过脸。他们公司的人听说苗季遇害都非常吃惊。他同事最后一次见到苗季是24号那天,苗季说要趁着圣诞节带家人去大观山滑雪,专门休了年假,所以谁都没有发现苗季遇害了。”   叶潮生点点头,起身走到会议室的投影仪打开电源,现场照片随之投射在幕布上。   凶案现场如许月所说,忽略掉房间各处的受害人尸体,整体环境甚至称得上整洁。鞋架上的鞋被摆放地整整齐齐,沙发上的三个靠垫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角度被摆成一排。厨房流理台被擦拭得光洁如新,连寻常人家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抽油烟机也被打扫得锃亮。洗手间台子上的洗漱用品按照高矮整齐地排在一起,连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都是按照长短挂上去的。   “这个唐兰……有强迫症吗?”许月问道。   在场众人皆被问住了。   蒋欢:“这个还真的不知道。唐兰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只有一个姨妈能联系到。但是她姨妈不太愿意过来处理后事。意思是唐兰嫁人了就是苗家的人,跟他们没关系。”   许月想了一下:“有唐兰的梳妆台和衣柜的照片吗?”   叶潮生按着遥控器快速翻动照片。卧室里的梳妆台也被收拾得非常整齐,梳妆镜上也纤尘不染。只是衣柜里就乱了些,几条丝巾被胡乱地卷起塞在柜子的一角,衣柜里的衣架空了几个,衣柜另一边却堆着好几件没有挂起来的衣服。   “我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不一定成立,只是一个可能——有强迫症的不是唐兰,是凶手。”许月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扔下一枚炸|弹,“凶手只有一个人,他在苗季家呆了五天。除了杀人,他还打扫卫生,整理房间。”   “苗季被发现时,身上穿着一套西装。西装的袖弯,腰侧和膝后都非常平整,说明这套衣服是在凶手决定把苗季吊死前才给他换上的。”   唐小池疑道:“那这个凶手是怎么做到让这一家四口既不反抗,也不呼救?尸检报告上一家四口身上完全没有防卫性伤痕,现场来看,也不存在打斗痕迹。”   许月摇摇头:“有很多方法可以实现,比如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又或者凶手捏着什么把柄,让他们不敢反抗。”   会议室里的众人顿时联想到了苗季和小女孩间可能存在的性|侵,一时间无人说话。   一天后,刑侦队的调查依然没有实质的进展。   凶手非常狡猾地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苗季一家更是展现出了谜一样的多面性。在邻居眼中,苗季夫妻感情很好,从未听过他们争吵;在同事眼中,苗季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业务能力出众;在哥哥眼里,苗季从小成绩不错,而后成家立业一帆风顺从未出过任何岔子,也没见过他和唐兰有任何分歧过,更不要说与人结怨。   叶潮生站在许月的桌子旁边,听到唐小池嘴里反复提到“没有争吵”四个字,眉头一跳:“夫妻之间完全没有分歧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许月看他一眼,平淡地说:“有的,完美的灵魂伴侣,或是完全的精神控制。”   叶潮生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继而想起媒体曾经采访许之尧的邻居称许家非常和睦。他看向许月的目光不由地带了几分探究。   唐小池没有错过这两人之间的一来一回的眼神官司,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总之同事邻居口中的苗季和蒋欢他们在学校里了解的那个撒泼耍赖的苗语父亲的形象完全不相符。”   叶潮生想了想:“苗季两年前为什么要搬到海城来?”   “说是工作调动。他们公司总部在饶城,两年前开发海城的市场,苗季是主动要求来的。”唐小池说。   “唐兰从学校辞职的事情,你们了解吗?”许月突然问。   唐小池摇摇头:“这个还没有,毕竟三年前的事,感觉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叶潮生垂眸看他:“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撇开我们手里掌握的苗季生前可能性|侵小女孩儿的证据不说,”许月偏头看着他,“苗家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很奇怪。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她从哪来的,他们似乎压根不想让外人了解这个孩子。”   “马老他们走访了一整栋楼的邻居,只有一楼那个老太太知道苗家有个小姑娘。因为那老太太特八卦,整个楼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会凑一眼。至于苗季的同事,都知道苗语,但不知道他家还有个小女孩儿。”唐小池补充,“蒋欢不是说苗语在学校也从来没提过自己有个妹妹?”   “所以苗季他们家展示给别人的,都是想让别人看到的。”许月总结道,“对公司同事客户展示他家庭和睦幸福的一面,因为拥有稳定家庭关系的人会显得更值得信赖;对学校展示自己无赖泼皮的一面,以便让儿子能在学校继续呆下去。”   “所以这个小女孩就是他们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那他为什么要养一个小女孩在家?”唐小池想不明白。   叶潮生拍了下他的肩:“这孩子的数据放进失踪人口库里找了吗?”   “找了,没有任何记录。”唐小池说,“他家是从饶城那边过来的。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个孩子是他们从饶城带过来的?要不我联系下饶城市局那边查一查吧?”   眼看路越走越窄,只能另辟蹊径。   叶潮生又叫洛阳带人把梅苑北区大门二十五号和二十九号两天的监控视屏从头看了一遍,依然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下午法医那边打来电话,汪旭接的。汪旭同志挂了电话,脸胀得通红:“叶队,法医那边带电话来说在苗季的……那个地方发现了一根针。”   叶潮生:“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汪旭同志结结巴巴:“就……就那个地方……尿尿的地方。”   蒋欢“噗”地笑出了声:“小汪你直接说不就完了?啥叫尿尿的地方啊。”   汪旭为难地看她一眼。   叶潮生走过来:“法医具体怎么说的?”   汪旭挠挠头:“就说他们一开始解剖也没注意那个地方,今天拉去做全身X 光扫描,才发现那个地放被塞了根针。只有苗季有。”   蒋欢在旁边说:“这听起来就可不大像寻仇灭口了。我们不会又遇上个变态吧?”   许月上午来时,带来了海公大那个项目给张庆业做的行为动机分析。蒋欢刚刚看完这报告。   海公大的这个项目组给张庆业做了完整的心理测试和人格分析,他们认为张庆业黏住受害者的眼睛是典型的“关注渴望”。许月拿来这份分析报告时,罕见地和蒋欢吐槽了一句,这报告胡说八道的水平和他学生写的论文不相上下。      ☆、玩偶之家 七   “所以许老师对张庆业的分析报告有不同的意见?”   许月少有的板起脸来,声音也比冷下几分:“秦教授很清楚,张庆业在谈话里没说实话,这份报告的立足点就有问题。”   秦海平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随即在许月身边坐下,面上和风细雨:“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没人拿得出他撒谎的证据。就算你我认为张庆业没有说实话,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而撒谎,撒了什么谎,和证据在哪里。要回答这些问题,就等于反驳了刑侦队的侦查结果。小许你,这个项目要做下去,就得拿出一点像样的研究来。我们不能仅凭着一点猜测,就彻底推翻警方的结论。”   许月侧头看他:“你觉得张庆业是独立犯案吗?”   秦海平微笑:“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除非我们能拿出新的证据,否则……”他摊开手,耸了耸肩。   许月盯着他看了几秒,到底还是没把嘴里的话说出来。   “叶队,”蒋欢冲进小办公室,“我联系到唐兰以前在饶城就职的学校了。这个苗季太有问题了。”   叶潮生手里正端着一杯黑得发邪的苦水,正要往下灌,闻言放下杯子。   “唐兰三年前在饶城一个小学当数学老师,还辅导那个学校的奥数竞赛。起先联系的是她们学校的教务处,对方跟我说唐兰是自己辞职的,至于原因她不清楚。这一听就不对。唐兰是公立学校的老师,辞职以后档案社保都要转走,教务处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辞职的原因及去向?”蒋欢缓了口气,“我又想办法联系到了以前和唐兰一个组的老师,这才打听出来一点事儿。这个唐兰以前经常带学生回家辅导,其中有一个去过她家的小女孩儿告诉她父母,说被唐兰的丈夫苗季猥|亵了。”   叶潮生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然后呢?”   “他们夫妇当然不承认了,不仅不承认,还反咬了小孩家长一口,说那小孩家长是因为孩子奥赛成绩不好进不了奥赛队,故意打击报复她。学校当时可能一是不想闹大二是确实没有证据,就想息事宁人。”   叶潮生:“那她为什么最后还是辞职了?”   “这个就是据说的部分了。”蒋欢说,“据说那个小孩家里有亲戚是教育局领导。他们家眼看通过正常渠道没办法解决这个事,只好通过别的手段给唐兰穿小鞋。先是卡了她教师职称,后来又不让她带奥数。外加别的小孩的家长听说了这个事以后,也不愿意再让唐兰教自己的小孩,别的老师对她也是指指点点,她最后受不了就辞职了。”   叶潮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他就懒得刮胡子了,嘴边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一圈青黑的胡茬。叶队长颇自信,觉得颓废也是一种美。   “叶队,你说现在怎么办?要不然我去饶城找那个被猥亵的小女孩一家聊聊吧?”蒋欢见他不吭声,心里急得像几百只猴子同时挠树。   叶潮生看她一眼:“你觉得那家人作案的概率有多大?”   蒋欢被问得一愣:“应……应该没多大吧?真要想杀人报仇,这三年过去了才想起来这茬事,未免有点太能忍了吧?”   “你可以去联系一下查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什么的,”叶潮生说,“但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   蒋欢泄了气:“不管怎么说,我先查查吧。”说完就出去了。   叶潮生端起桌子上的苦汤水,闭眼一仰脖跟就义似的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是叶母看叶潮生加班太辛苦,找了个什么领国家津贴的老中医开的滋补方子,专门让人熬了给他送过来。   他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苦汤,拉开抽屉到处找糖,翻了半天没翻到,倒是翻出来前阵子给许月买药时顺手买的的维生素软糖。蓝色小熊样子的软糖装在一个大塑料瓶子里,颇有几分可爱。他把软糖拿出来放在桌上,准备下班的时候带走。然后又掏出手机,给许月发了个信息,叫他在学校等着自己去接。   虽然现在手上案子棘手,但是挡不住叶队长的爱情小船它乘着风说来就来了。叶潮生满面春风地做完这些事,才拨通了唐小池的电话。   唐小池去了趟银行,调出了苗季两年来所有的流水。   唐小池在电话那边焦头烂额:“定期的打款确实有,每半年十万,收款人我已经发给小汪了,让他去查,应该很快就有结果。这个苗季每年给一个叫启明福利院的企业账户打二十万,这个钱基本占了他年收入的一多半,外加他家在梅苑的那套房子是贷款买的,每个月还有万把块钱的贷款要还,难怪他财务这么紧张,还欠着卡债呢。”   唐小池的电话刚挂了,汪旭就敲门进来:“叶队,这是我查到的福利院的相关信息。”   叶潮生接过汪旭递来的资料。   “我上网查了一下,这个福利院在饶城很有一些口碑和名气,经常接受多方善款。”汪旭说,“他们福利院有个网站,在上面可以查到他们所有的捐助者。”   叶潮生看了几眼便那纸放在了一边,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叶队,我们现在怎么办?”汪旭小心翼翼地看着叶潮生的脸色,“是不是通知饶城那边去查这个福利院?”   叶潮生拧着眉头:“你们能查什么?查福利院的每个工作人员的不在场证明?”   “查钱的去处?”小汪挠头。   “那就是经侦那边的事情了。再说了经侦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去查账?”叶潮生站起来,叹了一口气,“算了,去联系一下这个福利院吧,能查多少是多少吧。”   汪旭出去后,叶潮生找出来一只笔,又从桌角一大堆文件里抽出几张已经过期作废的纸页,在背面的空白处写写画画,一一罗列他们这些天的所得。   他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这个发匿名催债信息的人,其真正用意仿佛并不是要钱,而是要用这条信息将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到苗季的财务问题上。信息的内容看起来语焉不详,却又点出了关键的付款时间,恰好能和苗季给启明福利院打钱的规律对上。   叶潮生扔开笔靠回椅背上,垂眸盯着桌上的纸,长长的眼睫在将一双桃花眼遮在阴影之下。   他不做声地想,假设这条信息透露的内容是真的,那么“租金”一词,指的又是什么?租赁的又是什么东西?   案子调查进展缓慢,苗家遇害的小女孩DNA 数据在公安系统库里多次比对仍然毫无结果。无奈之下,刑侦队只能向社会发布启事,征集相关的信息。由于受害时间过久,小女孩的面部发生改变,技术部门又给小女孩做了面部复原图片,大致复原了她生前的样子,一并发布到了网上。   叶潮生难得地按时下班,开车直奔海公大。案子破不了,日子还是得过的,恋爱更是要谈的。   他自认为和许月算是把话说开了,可不管怎么说六年的空白都实打实地在那里。别人的六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才堪堪讨到一个吻。这个节奏让叶队长觉得很不满意。   他在海公大门口接上了许月。许月最近忙得厉害,还有十几天就期末考试,忙着应付一波又一波来问问题的学生,还要和教研组的商量着出期末考试的卷子。往常他有课才在学校里呆一呆,最近这几天几乎整天整天地泡在了学校里。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许月心里最惦记的还是案子。   叶潮生三言两语地把查到的新线索说了说。   许月蹙眉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如果你们要了解苗季和唐兰到底是什么样的,可能苗语是一个突破口。”   叶潮生正想说可苗语死了,突然明白了许月的意思:“他的心理医生?”   “嗯。”许月点头,“苗季送苗语去看心理医生,说明他对这个儿子还是很关心的。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苗语的精神状况到了不得不看医生的地步了吧。”   叶潮生趁着红灯停下来的一点空隙,拨通了汪旭的电话,叫他去查苗语的心理医生。   叶潮生挂了电话,有心想把话题从工作上转开,“你下半年是不是要去南校区教课了?”   许月“嗯”了一声,而后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叶潮生笑了起来,眉眼中露出几分小得意,不答许月的话:“那你到时候还在住海公大的宿舍就不方便了。南校区和市局离得还挺近,你不考虑在中心区这边租个房子?”   许月沉默。倒不是他多喜欢住学校宿舍,一来找房子麻烦,二来他那一点当老师的工资负担海城中心区的房租也确实吃力了些。方嘉容的案子结束后,雁城局给他发的那笔奖金他都匿名捐给了许之尧的受害者家属,自己没留一分。   有些人看起来稳重可靠,其实银行卡上常年只有三位数。   叶潮生侧头看了他一眼,见许月不说话,以为是对方识破了自己的用意。他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伸手握住了许月的手:“我们分开了六年,你不觉得现在应该抓紧时间把这段时间补回来吗?”   许月不解起意,回头看他:“嗯?怎么补?”   “搬过来跟我住吧。”   叶潮生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发汗。他的人生向来平顺又富足,少有令他紧张到出汗的时刻。   可在这一刻,他抓着许月的手,既不敢用力怕捏疼了对方,又不敢松掉一分力气怕许月说出一句拒绝的话。他此时此刻忽然有些理解那些求婚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可怜男人们了。      ☆、玩偶之家 八   许月先是一愣,随后像是在遮掩什么似的,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来,看着前方:“绿灯了。”   后面的车等得不耐烦,拍了一下喇叭,叶潮生这才收回停留在许月脸上的目光,踩下油门。   两人谁也不说话,一时间车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安静,只有空调在呼呼地吹着温热的风。   叶潮生失落地想,那些求婚失败的男人一般都会说点什么来圆场?   如果此刻叶队长能像监视计算机CPU 的活动那样观察许月的大脑,他就会发现许月的那一句“绿灯了”既不是避而不答也不是转移话题,只是大脑在瞬间负荷过重导致宕机后的下意识回应罢了。   许月过了许久才找回一点真实感。在听到叶潮生说让他搬来一起住的刹那,狂热而复杂的情绪像海潮将他整个人高高卷起抛上天空,失重的感觉令他无法呼吸。他既喜又怕,既渴望又抗拒。整个人被生生撕成两半,一半欢呼雀跃着,另一半却升起了巨大的忧虑,为着他那些藏在暗处的隐晦的秘密。   叶潮生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随便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车停好熄火。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点:“吃火锅怎么样?”   许月抽回自己手,解开安全带:“都行。”   叶潮生侧身靠在皮质柔软的中央扶手上,没有要下车吃饭的意思。他凑近到许月身边打量他,才发现对方似乎一直处在一种非常紧绷的状态。腰板挺得笔直,虚靠在座椅上,肩膀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连带着覆盖在皮肤表面的那层衬衣布料也跟着打颤。   叶潮生又好气又好笑,还夹着一点说不上来的心疼。   许月想伸手开门下车,猝不及防地从后面被叶潮生拽了一把,重新跌回座椅里,不等他开口说话,旁边的男人已经倾身覆了过来,一手抚上他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下来。   许月脑子里好不容易理出头绪准备好的那几句说词,“轰”地一下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剩下的一点灰烬扬手就被洒进了太平洋。   一吻毕,许月气息不稳,微微地喘气,脸上一片潮红。他被叶潮生拥进怀里,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吐气,带着一丝仓促:“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照顾你。”他接着换了另一副腔调,语气柔软得像在撒娇,“搬过来吧,好不好?”   许月的脑子被叶潮生这软硬齐下的套路搅得像一锅烂粥。叶潮生塌腔软调的请求像海妖的歌声,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先夺过话筒,自发自动地回应,从喉间轻轻地嗯了一声。   叶潮生没想到他临时起意的这点小招数竟然真的有用,他正要进一步确认一下,他的工作手机毫无眼色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汪旭打来的。叶潮生叹了口气接起来,这个恋爱还能不能让人谈下了去了?   “叶队!”汪旭在电话那边非常激动,“市局的举报邮箱收到一张合照,上面有一个孩子的长相跟那个无名小女孩儿的复原照片非常相似,技术人员已经拿去鉴定了。”   叶队镇定地表示知道了,随口又嘱咐小汪没啥事就下班回家享受下生活。   叶潮生挂了电话,回头一看许月满脸不赞同地看着他,无奈:“本来还可以再亲一下,全让小汪把气氛破坏了。”   许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开门下车。叶潮生下了车跟在后面偷偷笑成了花。   叶潮生原本的计划是吃火锅,没想到火锅店门口大排长龙,等候区人头攒动。引导台的服务员抱歉地告诉他至少还要再等两个小时,叶潮生看眼表索性拉着许月直奔楼下超市,还不忘自吹自擂:“看哥今天给你露一手。”   许月别过头,压下唇边的一点笑,说了声好。   两个人在超市买了满满一车,主要是叶潮生塞进车里各类生活用品,拖鞋,牙刷,毛巾,拖鞋,泡脚盆。叶潮生日常爱好之一是泡脚,他硬给许月买了一个,说以后两个人在家看着电视一起泡脚,多么浪漫。   神他妈一起泡脚的浪漫。   月半最近这些日子已经相当习惯叶潮生的早出晚归,以往叶潮生回家的时间多半都在它吃过第一顿夜宵之后,没想到今天晚饭还没吃,铲屎的就开门回家了。   月半懒洋洋地从猫爬架上,爱答不理地往门边探了一眼,突然听到一阵不一样的脚步声,它警惕地抖抖耳朵,甩着尾巴轻巧地从猫爬架上跳下来,迟疑着往门口探了两步。待它看清来人,毛茸茸的尾巴立刻竖得又高又直。“咪”地叫了一声,直直往门边走过去,略过正牌铲屎官叶潮生,先围着许月转了一圈,接着便死命地往他身上拱,一边拱还一边打着小呼噜。   许月一时间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动。那猫更是顺杆爬,恨不得把一只毛茸茸地脑袋塞进人家裤管里。   叶潮生捏着胖猫的后脖子把它拎开,“嘿”了一声奇道:“这死猫除了要吃以外从来不找我,见了你倒是跟亲爹似的。”他说着从购物袋里摸索出一双拖鞋,体贴地拆了包装递到许月脚边,“先把鞋换了再玩猫。”   他把一人一猫安顿在餐厅:“我这没客厅没沙发,回头周末去逛逛,你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等许月张口说不,叶潮生拎起购物袋:“我先做饭,你跟猫玩吧。”   烦人的铲屎官终于走了,月半重新抖抖毛,毫不见外地跳到许月脚边,亲昵地打转。   上次许月在叶潮生家睡醒后,压根不敢久留,像这房里有怪物吃人似的,给叶潮生打过电话就匆匆走了。   叶潮生这套房子的装修和他本人的糙汉风格明显相去甚远,墙角的半人高的干插花花瓶和阳台缀着精致勾花的窗帘透出一丝上了年纪的女性的审美气息。   叶潮生怕许月在外面等得没意思,隔一会就从厨房里拿出点东西来投喂。许月哭笑不得,引得月半一直在餐桌附近打转。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终于端着两碗面出来。现卖的卤牛肉切成薄片,白萝卜切片煮到透明,几根鲜绿的青菜,清亮的汤里卧着银丝细面,上面还撒了把葱花。   两个人吃完饭,叶潮生要收拾,许月主动接过碗:“我去洗吧,你做饭,我洗碗。”   叶潮生不要脸地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一点“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味道,喜笑颜开地把人送进厨房,把手套洗碗布和洗洁精送到许月手边,然后靠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看许月洗完的背影。   月半甩着尾巴从门口经过,铲屎的笑得太猥琐,没眼看。   “哎,回头买个洗碗机吧。”叶队长开始兴致勃勃地计划同居生活。   许月背对着他,声音里满是笑意:“我们两个人吃饭就这么几个碗,用不着洗碗机。”   “我们两个人”这五个字极大地取悦了叶潮生。他原本有些隐隐的担心,毕竟许月嗯的那一声是在一种意乱情迷的氛围下,难保人清醒了不会反悔。这五个字像是定心丸,把他那颗悬着的心一把按进了肚子里。   六年不见又怎么样,至少人现在踏踏实实地在他身边。许月在过去六年里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叶潮生此刻已经完全不关心也不在意了。   第二天早上叶潮生迟了两分钟进办公室,一进门便此地无银三百两:“早上高架也太堵了,差点就想把车扔桥上下来走路了。”   办公室里有人敏感地听出不对:“叶队家不就在旁边小区吗?”   叶潮生状似无意地随口解释:“早上送人绕了个路。”   “叶队一大早送谁啊?昨晚上有情况啊?”唐小池多嘴起哄。   叶潮生欲盖弥彰地笑了一下,没有解释的打算。   蒋欢抬起头往叶潮生脸上看去,果然发现这人满面春光。回想起自己听过的那一耳朵墙角,蒋欢对这种暗戳戳撒狗粮的行为很是看不上眼,翻了个白眼继续忙自己手上的工作。   办公室里这点轻松的气氛很快被打破了。   经过对比鉴定,法医认为昨天下午送到市局信箱的照片和苗家的无名小女孩确定是同一人。   “照片是昨天下班前门口值班室的警察在举报箱里发现的。”汪旭说,“被放在一个普通的牛皮信封里,信封上印了“苗”字。发现人联想到咱们这个案子,就立刻把照片送过来了。痕检那边拿去看了一下,信封和照片上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指纹。”   叶潮生:“市局门口的监控查了吗?”   汪旭表情有些为难:“查是查了,不过举报箱那个位置是个死角,所以……”   叶潮生皱了下眉:“局里监控安的什么玩意儿,还留个死角?”   蒋欢抬头,语气凝重:“前年路队他们那个事儿之后,摄像头就从那个位置挪开了,防止举报人被打击报复。”   唐小池:“路队是谁啊?”   唐小池和汪旭都是叶潮生走马上任以后才被调来的市局,不清楚蒋欢在说什么,面面相觑。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唐小池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正想打个哈哈晃过去,叶潮生突然开口给他解释:“路队,就是以前刑侦队队长,现在在坐牢那个。” 他转头点点汪旭,“把照片传过来都看看吧。”   一张有些发旧的照片被投在了宽幅的投影幕布上,照片右下角的时间已经不甚清晰,隐约能看出“24/12”的字样。照片正中央是六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年龄看起来都不大,约莫是八九岁的样子。六个小孩都扎着马尾辫,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服。脸上的表情木然,像六个被人放在那里的小木偶。小女孩身后的背景大概是一个建筑物的大门,红色的大门连着左右两边的白色围墙,再往远处是一高一矮的两幢楼。因为拍照人蹲得低,大门被挡住大半,只能看到最上面露出一个“户”字。   叶潮生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饶城启明福利院”。搜索结果中的照片,红门白墙两栋楼——正是启明福利院!      ☆、玩偶之家 九   人类的大脑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数据输入,模型培养和反复调试后,会上线名为“直觉”的功能——一种大脑根据身体已有的经验在理性思考之前作出预判的功能。   连叶潮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看到照片的刹那,他会联想到启明福利院。也许是他对受害人苗季的不信任已经扩大到了他本人的一切行为和有关的人事上,也许是刑警做久以后对一切失格下意识的警惕。   不止是他,坐在旁边的老马,马副队,也嗅出了一丝异乎寻常的端倪:“你们查查那个启明福利院和背景里这个建筑……”   “就是启明福利院。”叶潮生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马勤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脸上是少有的凝重:“我们很有必要亲自去一趟饶城。这个线索实在事关重大。”   蒋欢主动要求跟着去,叶潮生同意了。   散会以后,汪旭把苗语的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拿了过来,东西放下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有话直说吧。”叶潮生抬眼看他。   汪旭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叶队,我昨晚上琢磨了一下,要想查方利的账,不是非得走经侦那边才行。”   叶潮生:“那你有什么办法?”   “按照相关规定,他们福利院接受的捐赠以及他们的经费收支应该都是公开,我们可以查一查他们账目的去向,这点东西根本不需要经侦那边出面,相关的资料应该在网上都有公示。”汪旭顿了顿,又说,“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我总觉得这个福利院和苗季之间的关系不是单纯的捐赠与被捐赠的关系,但究竟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查账可能手段原始了些,但是钱的问题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   他生怕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紧跟着又补了一句:“这是许老师说的。”   叶潮生挑挑眉:“你许老师教了你挺多东西啊?”   汪旭笑得有些羞涩,语气里颇有几分孺慕之情:“我问题多,许老师挺耐心的,每次都给我解释。”   果然许月这个人,就是容易招惹这种年轻的纯情小男生。叶潮生忍不住腹诽。他同意了汪旭的想法,把人打发走后,摸出手机给许月发了个信息,日常撩骚:许老师,约吗?   许月很快回了信息,发来一个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的问号。   叶潮生立刻把电话打过去:“没上课啊?”   电话那头许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划完重点就下课了,学生说要自己复习比较有效率。”   这大宝贝语气里好像还带着一点被学生抛弃的委屈,听得叶潮生直想笑:“苗语那个心理医生联系上了,一块去见见吧。”   苗语的心理医生叫徐静萍,诊所开在了海城市中心区商圈的一座写字楼里。   “这医生把诊所开到这看来挺能赚的,”叶潮生打量着装修豪华的电梯内厢,“这块日租金每平米都得十几块了吧。”   “看起来苗季挺舍得给他儿子花钱的。”许月随口应他。这个地址有些眼熟,他掏出手机翻出秦海平咨询室的地址,果然也在这座写字楼里。   徐静萍的诊所占了 A 座17楼小半边走廊,一扇玻璃门隔开里外,门外设了一个小小的前台。前台助理听说是警察,狐疑地检查证件,还对着光看了看防伪线。   “你们这经常有警察来吗?”叶潮生见状问道。   助理把证件还回去,随口说道:“听说以前有假警察来过,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那会我还没在这上班。你们稍等一下,我进去喊一下徐医生。”   助理推门进去,叶潮生四处走动着,打量了一番:“你说这种心理咨询室有用吗?”   “不好说。不过苗季应该是真的非常不想让人知道他儿子有问题。”许月似乎对周围没什么兴趣,安静地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出入位于写字楼的心理诊所,和在医院的精神科被人撞见,这里头的区别天差地别。苗季是做销售的,熟人很多。只要有一个人在医院精神科撞见他,那全世界都要知道他儿子有精神病。他苦心经营的幸福家庭形象恐怕就要破产了。”   叶潮生有几分诧异地看了许月一眼:“虽然说苗季一家行为处事确实迷得很,不过你好像格外笃定他们家的内部关系有问题?”   许月迎上他的目光:“假如你是唐兰,因为丈夫的原因导致你身败名裂,事业前途尽毁,你会有什么想法?”   叶潮生摸了摸下巴没说话。   “我一直在想这家人为什么没有呼救,”许月淡声道,“没有捆绑的痕迹,口唇处没有粘性物质残留,口腔内也没有损伤,说明受害者自始至终都是可以说话的。不论是凶手是五个人还是十个人,哪怕是一百个人,只要不是进门就杀人,按照人的本能受害者的第一反应就是呼救。从第一个孩子遇害到唐兰自己遇害,这三天时间里,唐兰和苗季都没有过呼救过,邻居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难道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害怕到无法求救吗?”   叶潮生迟疑了半秒:“如果凶手制住唐兰或苗季中的其中一个人来威胁另一个人,那么一家人都不敢呼救,也是有可能的。”   “也许吧,”许月对自己的想法似乎并不极力维护,“现在阶段一切都停留在猜测。不过如果我是唐兰……”   前台从玻璃门出来,打断了他的话:“徐医生现在可以见你们,从这里进去左手第二个门。”   诊所内部装潢用的都是安抚色,淡蓝色的天花板,浅粉色的墙壁。推开左手第二扇门,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短发女人从办公桌后迎出来,请他们两人坐下,微笑着道:“两位警官坐,我二十分钟后有一个客户,时间不多,我就开门见山了。苗语确实是我的客户,在我这里做过六个月的咨询服务。就我个人来看,效果并不理想,如果你们需要相关的就诊资料,我可以提供。”   “那说说他的情况吧。”叶潮生说。   “这么说吧,这个客户一开始我是不愿意接诊的。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需要药物治疗的地步。”徐静萍长得不算出众,但整个人散发着独特的气场,说起话不疾不徐,声调缓和舒适,她冲对面的两人摊了下手,“但很可惜,他父亲对心理精神疾病有非常强烈的误解,并不愿意去医院精神科就诊。”   叶潮生:“所以苗语到底有什么问题?”   “躁郁症和抑郁症交替发作,又叫做双相障碍。”徐静萍说,“这个孩子的交流意愿很差,同时伴有强烈的罪恶感,和精神运动性激越的倾向。在我接触过的案例里算是比较严重的,这种情况不吃药,仅仅依靠心理干预很难有效。所以六个月以后,我再次建议他父亲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父亲拒绝了。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停止了咨询服务。”   “你见过他母亲吗?”叶潮生问。   徐静萍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见过。苗语在咨询中非常抗拒谈起他的家人。他和我说的比较多的……请稍等,我查一下。”   徐静萍站起来走到办公桌的电脑前敲了几下,浏览着什么东西:“他和我说的比较多的,是他在学校的生活,和一个小孩。”   “小孩?”   “对,他有时会提起一个叫小黄的小女孩儿。我猜应该是他的邻居或者亲戚一类的关系,听起来关系很亲近。”徐静萍说道,“但他戒心很重,每当我问及小孩的具体身份时,他就不再说了。”   叶潮生和许月对视了一眼,“徐医生保留了谈话记录?”   徐静萍笑着解释:“和客户的谈话是我研究资料的一部分,谈话期间的录音过后都会转成文字版储存起来,当然是经过客户授权同意的。如果你们需要,这些都可以提供。”   前台在外面敲门,说预约的客户已经来了。徐静萍站起来,面带歉意的微笑:“真抱歉,我不能让客户等,今天只能到这了。如果你们还有问题,我们随时可以再约时间。”   两人从徐静萍的诊室出来,和一个带着黑色口罩的高瘦男人擦肩而过。前台已经准备好了苗语的全部咨询资料,悉数交给他们。   “我总感觉徐静萍好像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叶潮生站在下行的电梯里,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个U 盘,“咱们进去这么会功夫,她那个前台助理就把资料都准备出来了。”   许月想了一下:“可能是看新闻了吧。你们向社会征集线索也有几天了,她知道也不奇怪。”   电梯停在地下停车场,两个人从电梯里出来往车里走。   “许老师?”   突然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许月抬头循着声源看去,原来是秦海平,他站在一辆灰色宝马旁边朝这边招手。   许月和叶潮生说了一声,便朝秦海平走了过去。   叶潮生站在原地,远远地打量着那边的男人。对方半长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一身西装笔挺,像是刚从什么交际场里走出来。他想起来这个人,就是那个和许月一起做项目的,海公大心理系的副教授。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他打量的目光,朝这边点点头,勾唇笑了笑。   好像是在挑衅。   叶潮生眯了下眼,也冲对方点点头,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玩偶之家 十   许月站在秦海平对面,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来往。他原本只是出于礼貌过来打个招呼,却被秦海平抓着说起项目的事。   许月听了一会,觉得此时实在不是谈事的时候,不得不出言打断:“秦教授,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们在邮件里继续谈吧。那边还有人在等我,我有点赶时间,抱歉。”   “行,那我们邮件说。”秦海平朝许月身后张望了一下,继而说道,“刚才那位是叶队长吧,你们来查案子的?”   正在侦办的案子都有保密要求,秦海平问得太唐突。许月避而不答:“是来见个人。”   他和秦海平告别,走回车上。打开车门,叶潮生正在打电话,他放缓了动作,轻轻关上门。   “……确认了这就是全部了是吗?”叶潮生的脸色非常难看,“我现在回局里,回去细说。”   他挂了电话,转头看着刚上车的许月,眼神里说不出冷厉。   许月被他看得忽然有些心慌:“怎么了?”   “痕检那边从苗季家里带走的衣服上又采集到了来自三个人的毛发和体|液,都是男性。DNA 检测已经做完了,他们正在和数据库里的比对。”叶潮生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爆了句粗口,“苗季这家人到底他妈的搞什么鬼。”   许月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搓了下发凉的指尖:“……多一条线索也算是好事,虽然……”他舔了下嘴唇,没有把话说完。   虽然这条线索,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惊胆战。   叶潮生憋着气,一路把车开得飞快。他大步跨进办公室时,差点和匆匆往外走的唐小池装个满怀。   “叶队,你回来得正好,对比出结果了。是经侦现在手上一个案子的嫌疑人。”唐小池拉着转头往小办公室里走,“另外,我们还查了苗季的消费记录,他在大观山一个度假村定了三间大床房,24号到29号,用的都是他自己的名字。”   叶潮生:“大床房?”   唐小池确定地说:“是的,但是没有查到他相关行程的购票信息。这会刚好是滑雪季又是节假日,往大观山去的路线非常热门,他不会是想现场买票吧?”   “他定的酒店叫什么?”   唐小池想了一下:“是叫……芸海度假村。”   叶潮生正要坐下,闻言动作一顿,扶着办公椅看向唐小池:“芸海度假村?”   “是啊。这个度假村有什么问题吗?”唐小池奇怪地看着叶潮生。   叶潮生摇摇头:“没事。”   叶家是海城酒店业的翘楚,大观山的芸海度假村,和白沙滩的潮海度假村,分别是以他和芸生的名字命名的。   办公室电话响了,是经侦队打过来的。   电话那边非常吵,女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几乎要从电话那头冲过来。   经侦比他们刑侦队忙多了,几乎全年无休,永远都有嫌疑人和受害者进进出出。   去年年底经侦队查了一个偷税漏税兼违规经营的大案,连新年都没过好。其中一个涉案人雷洪,正是和叶潮生他们的物证上检出的DNA 完全匹配的那个人。   “这个雷洪是一个名叫全安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他们公司表面上的主营产品是一些普通的耗材,实际上是在偷卖一种国家已经明令禁止的医疗器械给私立医院……嘶,叶队你稍等一下。”经侦的同事搁下话筒,出去呵斥了一句,那边吵闹的声音终于弱了下来。   同事回来了,拿起话筒继续说:“有几个患者上当受骗后举报到工商局和卫生局,我们这才立了案。这个案子牵涉到了整个流通环节,从最上游的制造商到最下游的医院,为了这个案子已经忙了两个月了。怎么他在你们那边也挂上号了?”   叶潮生:“他跟我们这边一个命案受害者有点牵扯,得问一问。”   经侦那边很痛快:“行,手续你叫人来办就行。”   叶潮生挂了电话,捏了捏额角,对唐小池说:“赶紧去办手续,今天就去看守所。”   许月看唐小池出来了,才敲门进去。叶潮生见到他,脸色缓和了些,问:“怎么了?”   “我来拿苗语的咨询记录。”许月说。   他们俩昨天一起过的夜。叶潮生只在睡前拉着他亲了一会,亲到两个人都气息不稳就停了,然后抱着被子去睡了楼下书房。   许月没睡好,因为叶潮生家太安静了。他躺在床上直到到快天亮才睡了一会。他这几年里养出了许多怪癖,比如睡觉的时候要开着灯有一点动静。纯音乐或是朗诵读书都不行,最好是带一点烟火气的,热热闹闹的动静,比如电视里的广告那种。   他在海公大宿舍里时都是整夜开着电视的购物频道睡觉。海公大的教室宿舍不大,只有一室一厅,客厅那边开着电视,声音刚好能传进狭小的卧室里,勉强能让他睡着。   叶潮生家是跃层,二楼主卧和楼梯是打通的。月半天亮前摸上了许月的床,蹲在他手边。蓬松又温热的毛皮贴着他的小臂,呼噜噜地开始打呼。许月就着这点小猫打呼噜的声音,黑暗中他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   叶潮生看见了许月眼底的一团青,以为他是学校工作忙累的,冲他伸出手:“过来一下。”   “怎么了?我要赶紧去把这些资料看了。”许月嘴上这么说着,身体还是自发自动地走向办公桌后的男人,顺从地拉住对方的手。   叶潮生拉着他的手,认真地亲了一下,带着柑橘味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还专门回宿舍喷了点香水?”叶潮生笑着问道,他之前就有点好奇这件事了,许月以前从来没有表现出这种都市精致男人的倾向,“现在当大学老师都这么讲究了吗?”   他抬头看向许月,意外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那点慌乱慌乱一闪而过,随即被温和的笑容取代,快得几乎令叶潮生感觉自己是看错了。   “只是喜欢这个味道而已。”许月抽回了自己的手,“把苗语的资料给我吧,早点看完,希望能有有用的线索。”   叶潮生把他们带回来的文件夹和U 盘一起交给了他。许月拿了东西就出去了。   分别的六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真的能完全不在意吗?   许月拿着苗语的资料从小办公室里出来坐回工位很久,心脏还在狂跳。他几乎要把舌头咬破了,才编出一个鬼理由来搪塞了过去。看叶潮生的表情,多半是没有信的。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感情能维持多久。就像一个凿壁偷光的人,光的控制权并不在他那里,他只能胆战心惊地等着邻居什么时候啪地关了灯。   许月叹了口气,翻开了苗语的咨询记录。   苗语接受心理咨询的次数不能算多,六个月里只有十二次。最开始的两个月很规律,每周都有一次咨询。接着时间间隔变得混乱起来,他最后两次咨询间的间隔长达近一个月。   徐静萍没有处方权,不能给苗语开药,只能做心理辅导。她对苗语采用的是一种所谓的净化疗法,即训练病人对自身情绪的变化客观冷静地对待,不过分沉浸。   许月正在看的这份资料是录音被整理后的文字对话。苗语在咨询中提到的小女孩叫小黄。咨询中第一次聊起小黄时,是徐静萍问苗语有什么爱好,苗语回答说和小黄看电视,打游戏。   徐静萍接着问他小黄是谁,小黄长什么样子时,苗语都用了沉默来回应。   许月看了一半,就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可能是昨天没睡好,这会一阵一阵地头疼,纸面上的文字像蝌蚪似的都在扭动。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宿舍休息。   叶潮生刚才和唐小池去了看守所,许月给他发了条信息便离开了。   看守所快换晚班时,来了要求见雷洪的市局刑警,雷洪于是被从吃了一半的晚餐前提溜进了会客室。   雷洪已经见过他的律师,对他违法经营的严重程度心里已经有数,这会再见警察,一点也不怕。   “你们警察同志怎么晚饭都不叫人吃完呢?”雷洪是经济犯,不带脚镣,这会坐在叶潮生对面,翘起二郎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哎,我在经侦队没见过你们两个啊,别是假警察吧?”   叶潮生对这种人见得多了,也不恼:\"我们不是经侦队的,是市局刑侦队的刑警。普通小偷小摸的案子交不到我们手里,性质一般的命案也不需要我们出面。\" 叶潮生的声音很冷,“但凡经我们手的案子,主犯不是死刑也是个无期。”   雷洪显然被吓到了,但还强做镇定:“我,我卖的器械可没治死人啊。”   叶潮生看着眼前长得尖嘴猴腮的男人,寒声问道:“认识苗季吗?”   听到“苗季”两个字时,雷洪的表情瞬间变了。他警惕又惊惶地盯着对面的两个警察:“苗季怎么了?”      ☆、玩偶之家 十一   “苗季死了。”   雷洪的瞳孔猛地一缩。   人的瞳孔比任何现有的测谎技术都更加精确,它在接收到信息的一瞬间做出改变,是情绪下意识的反射。整个过程的发生,远比大脑支配着口唇部的肌肉说话更快,更真实。   雷洪的表情凝固住了。他的大脑像一块坏掉了磁头的机械硬盘,艰难又费力地思考着,他正要张嘴,话头就被对面的警察打断了。   对面英俊得有些过了头的男人盯着他,像一只在空中盘旋的鹰盯着地面上的一只老鼠,俯冲着发动佯攻:“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找到你头上的。”   虽然社会上把“恋童癖”三个字渲染得很可怕,但雷洪觉得,他并不是个变态。他有妻儿,是个好老公好爸爸,只是有时候格外偏爱那些柔弱青涩的美丽事物罢了。所以那天当苗季邀请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苗季,是我生意场上认识的一个上游供应商。”雷洪翘起的二郎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他摸不清楚警察到底要知道些什么,他只是……   “所以你就把你的DNA 留在了他家小孩的衣服上?”   雷洪震惊地抬起头,他没由来地感觉一阵发冷:“什么DNA?”   唐小池憋不住火气,啪地一拍桌子:“你他妈还装?自己干过什么事都不记得是吧?要把鉴定报告拍你脸上帮你想想是不是?我们没有证据会找到你头上吗?”   “不是不是,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雷洪的脑门上开始出虚汗,“我连那小姑娘一指头都没碰过,我就进去呆了一会,然后我就走了。真的,警察同志。我儿子那天发烧,我老婆叫我回家带孩子上医院。我,我……”   雷洪彻底慌了。怎么会呢?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一会。   对面的两个警察明显不相信的样子,雷洪咽了口口水,拼命解释:“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那天去四季酒店的人只有苗季,我和另一个医院领导。苗季本来也没想让我做什么,他就是让我看了一眼,那天的主角是,是那个领导……”   叶潮生皱眉,雷洪已经慌了,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但实打实的物证摆在面前也不容置疑。   “说清楚,那个领导叫什么?”唐小池敲敲桌子。   “……是华仁医院的副院长,专门管采购。他们医院之前从苗季手里进了一批理疗仪,苗季说要谢谢他。”雷洪喏喏地说着,“以,以前苗季试探过我一次,我当时没忍住跟他说了两句,所以那天他就叫了我一起去。他们公司在四季酒店两件长租的房子,苗季在其中一间安了摄像头,他自己带了监视器,那天我就跟他看了眼监视器……看了一会我就走了。”   叶潮生靠上椅背抱着手,冷冷地看着雷洪:“不止这么简单吧?这么阴私的事情苗季说带你去就带你?”   “他想让我代理他们公司的理疗仪,后来我说我手上的资金暂时没法周转……”   唐小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真的有这么无辜,你出来以后为什么不报警?难道还有人故意做假物证栽赃陷害你?”   叶潮生心里一动,如果真的有人想陷害雷洪,从客观条件上说不是不能成立。但是……   他眯起眼打量着雷洪,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那也未免太悬疑小说了,这样做的人,又图什么呢?   雷洪快哭出来了:“警察同志,我拿我一家老小的命发誓我就是看了一眼。我……我没法报警啊,我这一报警,以后谁还敢跟我做生意?再说我也去看了,我,我报了警我也……”   “行了行了,你自己犯事还拿你老婆孩子来发毒誓,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唐小池不耐烦地打断雷洪,“我劝你尽早交代,还能算个态度良好。”   雷洪已经面色惨白,大汗淋漓。   从年前几个患者集体举报医院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他。他私下卖给医院违规器械已经好几年了,这种器械不会对患者造成什么实质伤害,有些患者出于安慰剂效应还会觉得自己病情好转,外加他账面做的干净,从来没出过什么篓子。   违规经营和偷税大不了就交罚款,实在不行坐几个月牢,律师都替他打算好了,雷洪本来已经松了口气。   可强|□□女什么的,这种罪名他想都不敢想,万一给人知道了……   回程的路上,叶潮生一言不发。唐小池自己嘀咕:“听雷洪的意思,苗季还有拍视频的爱好?但在他家没搜出来啊?”   叶潮生没理他,心里想着别的事。   假设雷洪的供词是真的,他确实没有碰那小姑娘,物证是别人做的,塞进了苗季家的现场,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和寄照片给他们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现在的侦办方向已经被完全掉了个个儿。刑侦队对苗家灭门案的凶手一丁点儿头绪都没有,反而在吭哧吭哧地挖受害者的问题。受害者当然要挖,但这种隐隐约约的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叶潮生很不舒服。   叶潮生这么想着,摸出手机给许月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转而往办公室打,汪旭接的,说许老师在他们去看守所后不久就走了。   他趁着等红灯停下来翻了翻手机,才看见许月给他发的信息,说有点累要回去休息。   叶潮生有些出神。从他和许月重逢以来,许月好像一直是一副有些孱弱的样子。他昨天晚上趁机占便宜在对方腰上摸了几把,薄薄的皮肤下肋骨清晰可触,瘦的有些惊人,想来许月这六年过得并不好。   叶潮生把唐小池扔在市局门口后,找个地方买了点晚饭,便直奔海公大宿舍。他估摸着许月没可能这么早睡,在教室宿舍楼下拨通了他的电话。   那边过了许久才把电话接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许老师,下来接一下我呗。”   那边的人怔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潮生?你怎么来了?”   叶潮生手里转着钥匙圈,嘴里不正不经:“千里送*,人轻情意重,要吗?”   那边没声了,过了好一会才匆匆说了句“我现在下去”,就把电话挂了。   叶潮生对着响着忙音的电话笑出了声儿,脸皮子薄的真可爱。   许月下来时还有点睡眼惺忪,看样子真的在睡觉。他在门口登记完他和叶潮生的证件,领着叶潮生进了宿舍楼。   “宝贝儿,你什么时候搬出来?”叶潮生爬着楼梯嘴里也不闲着,“你们这进门还得登记,那得多不方便?”   许月没说话,走廊里遇上隔壁的老师跟他打招呼:“许老师,朋友来了啊。”   许月点点头没多说,开门进了房间。   “我这没有多余的拖鞋,你鞋吧。”许月说着把叶潮生让进了房间。   海公大的教师宿舍条件一般,最多只能算得上不差,家具电器倒是配的齐全。   许月站在小小的厨房里倒水,叶潮生跟了进来:“你是不是还没吃饭,给你带了晚饭。”   厨房很小,勉强容得下一个人走动,再塞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进来,就连转身都困难。   许月端着一杯热水,进退不能,尴尬地举着手。叶潮生从他后面拥过来,把着他的手把那杯水放在台子上,嘴唇蹭过对方已经红起来的耳朵:“周末帮你搬家吧,好不好?”   许月的脸在叶潮生拥过来的一瞬间就红透了:“你先出去,出去说。”   叶潮生坏心地用某个地方蹭了蹭他:“你先答应,答应了我就出去。”   许月本就头昏脑涨,被叶潮生猛地一撩更是热度上头,烧得面红耳赤,小声说:“周末有时间,就搬。”   “好,那我周末来帮你搬。”叶潮生在许月耳后亲了一下,随即把人松开,说到做到。   许月端着杯水跟在叶潮生后面,进了客厅,被叶潮生一把拉住:“先过来吃饭。”说着替他把饭盒打开,炒牛河的鲜香扑鼻而来。   叶潮生替他摆好饭盒,又掰开筷子,塞进许月手里。许月原本就没什么胃口,牛河有些油腻更是提不起食欲。但叶潮生的一片心意他不能辜负,只能坐下来一口一口硬塞。   叶潮生拿着手机看新闻,顺口说起他们审雷洪的情况,   “我看雷洪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这货是真的慌了,什么都说了。这要都是演出来的,”叶潮生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那他可有点厉害。”   许月勉强咽下嘴里的河粉:“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个案子……寄照片的,造假物证的,和凶手,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人?”   叶潮生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好说。假设凶手是在苗季死了以后离开案发现场的,那么离邻居报警还有两天的时间,这中间任何人都有可能出入现场。可我们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凶手是怎么进入现场,怎么控制苗季一家四口的。如果再多一个第三人,甚至第四人,”他轻轻哼了一声,没说下。   “问题是,这个案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大费周章?”许月放下筷子,“现在只能看他们在饶城福利院能挖出些什么了。我隐约觉得这个小女孩会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照片,DNA 物证,看似他们手里握着新的线索,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岔路。   叶潮生突然放下手机,转向许月:“假如苗季没死,他干得那些龌龊事就不会冒到明面上来。一切都是因为他死了,才给了我们挖掘真相的机会。”      ☆、玩偶之家 十二   许月把面前的饭盒推远了一点,轻声开口:“你出差以后我去看守所见过几次张庆业。”他顿了顿,组织措辞,“我始终觉得他在第一个受害人的作案现场有些奇怪。”   叶潮生侧身靠上沙发,一只手搭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方格花纹的布面:“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许月低下头:“……没有证据,说出来,影响你们侦办方向。”   叶潮生似笑非笑地一挑眉:“现在不怕影响我们侦办方向了?”   许月偏了偏头不说话。   叶潮生笑了。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许月这个人是规矩到了有些死板的地步。之前不说是拿自己当同事,没有影儿的事说出来影响工作,那就不能说。他现在肯说,是当自己人了,自己人合该推心置腹,有什么说什么。   这个认知让叶潮生很高兴:“宝贝儿,我不打岔,你接着说。”   许月脸上被他臊得厉害:“你好好说话。这个确实是没证据的事,本来不好说,但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如果不是齐红丽的死,你们也挖不出背后乞讨集团的事情。但问题就在这里了,张庆业为什么要杀齐红丽。”   他停了一秒,继而轻声说:“齐红丽不符合他的受害人幻想。海公大给你们的那份分析,从头到尾都有问题。你经手的临时起意激情杀人的案例里,有杀了人之后不赶紧离开,反而逗留现场,甚至摆弄受害人尸体的吗?这是第一个说不通的地方,这个问题我和小汪之前就谈过,但是没有证据支持,只能做猜测。”   “还有呢?”叶潮生收起了嬉皮笑脸。   “还有,我们怀疑张庆业在一些重要的细节上撒了谎。”   叶潮生抓住了他话里的措辞:“你们?”   许月点头:“我和海公大心理系的秦教授,之前我们在停车场打过照面的。秦教授和我都认为张庆业在黏眼睛的问题上撒了谎。这个事情可大可小,往大里说,这是他的一个仪式,涉及到他内心活动,对受害人的情感投射等等。往小了说,”他看了一眼叶潮生,“也可以解释成巧合,偶然,兴之所至,灵机一动。但是对我们来说,一切行为皆有意义,及是临时起意,也有深刻的意在里面。”   叶潮生的眉头再度皱起来:“你们认为的含义是什么?”   “如果单就黏眼睛这个行为本身而言,作案者的情感投射可能是痴迷或渴望被关注。但结合张庆业在现场的其它行为来看,看不出他对受害者有任何痴迷。痴迷往往伴随着性的表达,但现场除了受害人赤|身|裸|体外,没有任何其它关于性的元素。可赤|身|裸|体,往往表达的是羞辱和控制。”许月摆弄着桌上的筷子,声音很轻,“这也就是说,张庆业对受害者没有性|冲|动。他在报复,在羞辱,他表达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厌恶对方的存在。什么人会渴望来自自己讨厌的人的关注呢?”   叶潮生打断了他:“等等,四个受害人都有被侵犯……”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许月笑了下,“他们给张庆业做过体检,他的功能很好,不存在勃|起障碍。如果真的是痴迷,他为什么还要用工具来侵犯这些受害者呢?”   “还有,就是现场被打砸得太厉害了。试想一个人暴怒之下,应当是看到什么砸什么,因此会忽略掉许多不方便拿起,或者摆放位置不引人注目的东西。可张庆业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让我觉得他更像是有理智地挨个砸过去。”   叶潮生陷入沉默,一个已经结案的案子,被这样分析一通,好像又陷入了迷局。   许月继续轻声说道:“我有一个可证实度非常低的猜测,仅限你我之间,不做为任何参考。如果说,张庆业的部分行为并不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是来自别人的指示,那么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这个第三人至少是在张庆业杀齐红丽的时候介入了整个作案。张庆业杀了齐红丽之后,联系了这个人,借着这个人当场给了他一些建议。除了挑选受害者和杀死受害者本身,其他的行为可能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叶潮生沉吟道:“如果你的猜测是成立的,那么这个第三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许月舔了舔嘴唇,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他不确定如果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叶潮生看着他,并不催促,非常耐心地等着。   “你……知道一一二五案吧。”许月试图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这个案子的主谋方嘉容一度难以批捕,因为警察没有他犯罪的证据。即使后来在警察掌握了证据的情况下,方嘉容也并不配合审讯。”   一一二五案中一共有五名罪犯,分别是方嘉容以及在他的教唆下,在十余年中犯下发指罪行的四个连环杀人犯。   “他……”许月放在桌下的左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声音轻得像要随时消散在空中,“疯子,变态,魔鬼都不足以形容他。单一的人格障碍都不足以解释他的动机,专案组的心理分析专家,包括我的导师在内,一度无法给他准确的侧写和分析。”   许月咽了下口水,左手手背的刺痛一下又一下地跳跃,让他不能集中精神。他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这话:“因为,没有正常人,能够理解这样的疯子,包括那些……被他一手教出来的连环杀人犯……”   叶潮生发现许月不太对劲。   许月说着说着话,呼吸突然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双瞳失去焦点,脸颊不正常的青白起来,鼻翼急速地一缩一张,试图攫取更多的空气,仿佛在疯狂地和来自某处的莫名的窒息对抗。他颤抖的双手试图抬起来,腕下却好似系着千斤的重物,难以举起。   “你是不是不舒服?”叶潮生倏地站起来,半蹲到许月面前,伸手探了探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我送你去医院!”   叶潮生心焦又心慌地到处找手机,私人手机不知道刚才被他放到哪里去了,他一把摸出自己工作的电话,正要拨出急救电话时,许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叶潮生健壮的胸膛里,用仅有的力气吐出几个字:“不用……帮我……捂一下脸。”   叶潮生虽不明白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一手揽过紧紧靠在他怀里的许月,好让他靠得舒服点,另一手覆上了许月的脸。他的手一凑近,许月就将口鼻处自发地凑了过来,紧紧地贴着。叶潮生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把怀里的人捂死了。他想拱起手背张开指缝要给许月留些呼吸的余地,不料怀里的人变本加厉地把口鼻贴近掌心,声音微弱又急促:“别……别动……”   这是叶潮生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最手足无措的一分钟,直到许月紧绷的肩膀和后背放松下来,冰凉急促的鼻息渐渐缓和,他狂跳的心脏才跟着冷静下来。   许月像是生死门前走过一遭,脸色唇色白得吓人,软软地靠在叶潮生的怀里,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握住那只替他捂住口鼻的手,虚弱地安慰对方:“没事了,别怕,我没事的……你别怕……”   叶潮生都快要被气笑了,他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这会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紧了紧揽着许月的手,好声好气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许月再度摇摇头,声音听起来还是虚:“真的没事,小毛病……你扶我去卧室躺一会,就好了。”   叶潮生只得半抱着他站起来。许月并不比他矮许多,揽在怀里却只剩一把骨头,身高都是虚撑的,皮囊底下好像一泡空气。   卧室很拥挤,一张勉强算是双人尺寸的床占了大半空间,靠墙摆着。床脚对面立了个一个成年人展臂宽度的衣柜,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收拾得倒是很干净整洁,就是看着有些寒酸。   叶潮生顾不得挑剔教师宿舍的条件,把许月扶上了床,又替他脱了鞋,盖好被子。他把人安顿好,正要站起来,衣襟却被轻轻地拉住。他一回头,许月闭着眼,脸色依然苍白,小声地开口:“你,你别走行吗?”   这语气太小可怜儿了,说得叶潮生心里像被针戳了一下,又痒又疼。他连忙回身蹲在床边,握住许月的手,又替他拉了拉杯子:“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许月轻轻地摇头,抓着他的手口气固执:“我不想喝水,你别走。”   这语气快把叶潮生的心烘化了:“好好,我不走,我陪你。”   “你,你上来。”许月说着,往床里让了让,留出了足以容下一人的空间,自己后背紧紧贴着墙。   叶潮生无奈,只得脱掉鞋上了床,半靠在床头上。他甫一坐定,许月立刻像只小兽一样凑了过来,紧紧地挤在他的腰侧。   “宝贝儿,刚才真的吓到我了,咱们明天抽空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叶潮生伸手把人揽进自己的怀里,温声细语地问。   许月起初没说话,呼吸一起一伏,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就在叶潮生准备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张口了:“过呼吸综合症。”   “什么症?”叶潮生没听懂。   “过呼吸综合症,就是……”许月想尝试解释,发现自己也说不太明白,索性放弃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发作的时候吓人,其实没什么事。”   叶潮生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他直觉就算问下去许月也不一定会说……何况,他现在还难受着,算了,不急一时。   他伸手轻轻抚着许月的发丝,脖颈和后背,一下又一下,温柔而有力,好像能驱散一切梦魇。      ☆、玩偶之家 十二   许月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叶潮生的电话铃声实在太提神醒脑。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电话已经被接起来。身后的男人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拿着手机正小声地说话。   许月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叶潮生来给他送饭,话说了没两句他突然焦虑发作,缓过来以后体力不支就一头睡过去了。   叶潮生一直没走吗?哦,好像是他拉着人不让走。   “行,你们先在那边留一下,一会我回局里再说。”身后的男人挂掉电话,察觉到他醒了,凑上他耳边故意把炙热的鼻息喷在他敏感的耳后,“醒了吗?”   许月想起自己昨天那副黏黏糊糊的样子就臊得不想见人,头埋在被子里“嗯”了一声。他想换个姿势,却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登时顿住。   都是男人,大早上的……   叶潮生在他背后笑了一声,勉强做了一回人没接着臊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分分心:“你考不考虑去看看医生?我查了,你这个问题万一在没人的地方发作了……”   昨天许月睡着以后,他拿手机查了一下才发现,过呼吸综合征没有许月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发作时情况严重会有当场昏厥的可能,如果倒在没人的地方,那后果,叶潮生连想都不敢去想。   更让他在意的是许月发病的原因。按照网上的说法,这种症状多伴发于焦虑或恐慌发作,而许月发作的时候,他们正说起一一二五案和方嘉容。   叶潮生没顾上已经接近他妈休息的时间,摸出手机给叶母发了条信息,他对网上的说法半信半疑,想让叶母帮他找个这方面的专家再问问。   叶母敷着面膜给儿子回了条信息,推给他一条名片。叶潮生点开叶母的推荐,“徐静萍”三个字格外刺眼。   “看过。”许月淡淡地回答,“也没什么用。其实没那么严重,昨天只是个意外。”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表:“我这没有多余的洗漱用品,你要不早点回家一趟?”他说着就要下床穿鞋,不妨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叶潮生像只大狗一样趴在许月背后,头埋在对方脖子里,声音闷闷的:“我真的担心你。”   许月心里一颤,微不可查地叹口气,抬手摸摸自己肩上毛茸茸的脑袋:“我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潮生的口气里透出一丝无力:“我知道我问你你多半也不会说。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许月你真是没有良心。”   人什么时候最害怕?是失而复得的时候——得到过又失去过,再来一次,才最难承受。   “我现在……没法说。”许月低了下头,“时机合适的时候,我都告诉你。”   “好。”   不必再追问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他爱他,总得相信他。   叶潮生到底还是不敢把许月单独丢家里,非要许月洗漱完跟他一起回家。许月没办法,只好洗了个战斗澡,匆匆换了衣服跟他一起回去,又看着叶潮生洗漱收拾完,这才一块去了市局。   路上顺便买了早餐,两个人拎着一大兜小笼包进了办公室。   早上的电话是蒋欢打的。她和马勤到了饶城后直奔启明福利院,没想到在那里吃了个大瘪。   启明福利院早先是饶城当地宗族方氏私有的保育院,后来收归国有后依然是方氏后人在管理。   蒋欢和老马没见到院长方利,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王的副院长。这个女人拖着一身浓浓的市井气,见到警察也不怵,两张嘴皮子上下翻飞,一个劲儿东拉西扯。   马勤执意要见方利,王副院长一口咬定院长不在出去了。再问啥时候回来,她就丢下一句不知道。蒋欢拿出那张合照,这位副院长也矢口否认,表示既不认识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是谁拍的照片。   “福利院门口那大马路上,谁爱拍照谁拍照,我们咋能管得着呢?”王副院长振振有词。   两人明知这个副院长多半在没说实话,但愣是拿她没办法,气得蒋欢第二天一大早就给叶潮生打电话告状。叶潮生叫她先在饶城按兵不动,等这边有进一步确凿的消息再说。   这俩人一进办公室,正赶上汪旭挂着俩乌青的眼圈往下灌第三杯咖啡。这孩子太有拼劲也让人愁,叶潮生走过去拍拍他:“小汪啊,悠着点,大业未成,身体要紧。过劳死咱们局可不给算烈士。去,先吃早饭去。”   汪旭一脸憔悴,眼神亮得吓人:“叶队,启明福利院的账目果然有问题。”他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一摊里翻出一张纸递过去,“按照他们公开的账目,启明福利院去年一共接受社会捐款三百八十万,再加上饶城民政局给他们拨款四百万,这七百八十万里有五百一十万用于医疗卫生支出,占了大头,这一看就不对劲啊。我又查了查咱们海城的四个福利院的公开账目,四个福利院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医疗卫生支出也不过占了十分之一而已。”   叶潮生拿过汪旭整理出来的账目数据看了看,泼下一盆凉水:“这最多能说明他们财务上有猫腻,贪污也好,侵占公款也罢,跟咱们案子没关系。”   “但叶队,苗季不就是搞医疗器械销售的吗?”汪旭有些怕这个顶头领导,但还是坚持着要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假如启明福利院里有人要在这块做假账来中饱私囊,他必然需要一个合理的渠道来抹平账面,这个医疗卫生支出搞不好就是这个的渠道。勾结一个销售商虚高器材的进价从中牟利,这种事情想想太有可能了。”   汪旭说的确实有道理。叶潮生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蒋欢打过去:“是我——这样你们找个借口进去转转,看看福利院里的那些孤儿老人们的身体状况,有没有特别体弱多病的,问得自然点,别叫人看出来。完事了赶紧给我回电话。”   他挂了电话回头表扬汪旭:“干得好,奖励你一顿早餐,快去吃。”   许月已经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接着看苗语的治疗记录了。他的桌子是后来添的,正好靠窗那块收拾出来以后空着,就把桌子摆在那了。   叶潮生走到他桌旁,伸手捏了捏许月的手,低声问:“坐这冷不冷?”   许月急忙抬头去看正背对着他们吃东西的汪旭,作势要把手收回来,压着声音:“别闹,办公室里。”   叶潮生才不管,拉着他的手不放:“问你呢,坐这冷不冷?”   许月无奈:“这旁边就是暖气,哪里冷。”他说着用自由的左手翻了几下手里的纸页,“苗语的咨询记录虽然不能提供任何关于凶手的信息,但是还是透露出很多关于苗家的基本情况。”   叶潮生从旁边拉来一把凳子,又拿了一杯豆浆过来,插好吸管,坐下递到许月跟前:“慢点喝,别烫着,你说。”   许月接过豆浆,小心地吸了一口咽下去,又放在一边,说:“苗语只是生病了,他不傻也没有疯,甚至比一般人更敏感——但显然唐兰和苗季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双相障碍发作时,患者有时会因出过度亢奋而导致表达障碍,听起来就像疯子在说胡话。唐兰和苗季多半以为这个儿子是已经疯了,所以当着苗语的面说话也许非常不顾忌。”   叶潮生拿起被放到一边的豆浆,又送回许月嘴边。许月无奈地接过来吸了一口,接着说:“苗语口中的小黄多半就是受害人。他对小黄的避而不谈是一种愧疚自责的表现,虽然自责的原因现在没有明确郑局,但我猜多半和苗季对小黄做的事有关。这也就从侧面证明唐兰和苗季做事说话是不避讳苗语的,或许小黄自己还会和苗语说些什么。苗语说小黄在苗家还可以看电视打游戏,说明苗季对她的看管并不严,也许是因为她对这种生活还有苗季带她做的事情并不排斥,她很有可能是自愿的,带引号的那种。”   叶潮生若有所思:“自愿?”   许月点头:“可能有什么人在从小教她,这么大的孩子,”他叹了口气,“如果刻意去灌输一些东西,不是难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连空气都在这沉默中变得艰涩沉滞起来。   唐小池就在此时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一推门,和正在吃小笼包的汪旭脸对脸。   汪旭往旁边挪挪,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含混不清地招呼他:“小唐哥快来吃,叶队买的早餐。”   唐小池冲他一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绕到叶潮生面前,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个被物证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杯子,邀功:“叶队,到手了。”   “辛苦了,赶紧拿去物证鉴定。”叶潮生嘱咐他,“洛阳呢?”   “洛哥停车呢,一会就上来,我先把这个送过去。”唐小池扔下句话又跑得没影了。   叶潮生回头,对上许月的不解的眼神,道:“雷洪供出一个可能接触过小女孩的人,我叫唐小池他们想办法弄了点样本回来检验,看能不能对上号。雷洪那货的话有几分可信度还不一定,我们还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搞清楚苗季到底在做些什么。”      ☆、玩偶之家 十三   “我和小唐感觉他有问题。一提苗季,这人眼神都开始飘了。”洛阳停好车上来,说起他们方才见华仁医院副院长时的情形,“我们刚好堵到他来上班。叶队说不让打草惊蛇,也就没多盘问,只问了些寻常问题,最后趁机顺了个他刚用过的杯子回来。叶队,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叶潮生一手搭在许月的椅背上:“法医那边鉴定还要一天,等鉴定结果出来再说。你们这边继续挖苗季,最好能找到雷洪说的那个录像。另外叫他们去苗季公司在四季酒店长租的两间房里看看,调他们走廊监控,应该还会有新的线索。”   唐小池和洛阳匆匆塞了两口包子又走了。   叶潮生指指许月桌上的豆浆嘱咐他喝掉,自己起身进了小办公室,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毕业工作那年刚好赶上一一二五案进入重点调查阶段,外加他的大学同学有几个关系不错的都留在了雁城公安系统,按说一一二五案的细节应该不难打听,可结果却并不如他的预期。   当年刚毕业就参加工作的同学自始至终没有进入调查核心,接触的都是早就被调查过好几遍的外围资料。其中一个参与度相对比较高的同学告诉他,当时因为没有证据,案子拖得太久,外围的调查人员都回归原岗位,只留下几个专案组的核心成员还在跟进。后来方嘉容的被捕非常突然,没有任何风声,好像专案组一夜之间就掌握了证据。方嘉容归案后,审讯他的也是专案组的那几个人,不允许任何人旁听。审讯录像等一系列档案的保密等级都很高,只有副局以上才能调阅。这事当时在雁城局也是被私下议论了很久。   叶潮生挂了电话,靠回椅子里。各方面得到的信息都可以肯定许月是参与过一一二五案的。   一个案子的参与人身份无非就那么几个,警察,特聘专家,线人,证人,受害者,罪犯。   一一二五案里没有活着的受害者,许月因为许之尧的关系也不可能以警察的身份参与,案件调查的当时他是个刚肄业研究生,也不太可能作为特聘专家……那么就只有线人和证人两个可能了。   叶潮生心里一动,许月的毕业证……   许月的导师袁老是业内的专家,但他的脸面也还没大到能让一个肄业研究生进海公大教课的地步。许月能进海公大教书,必然是有毕业证和学位证的。   叶潮生打开电脑翻出了那份许月的学籍档案,那天许之尧的事炸得他根本没顾得上看完。档案的补充材料应该都在最后。他挪动鼠标一口气拉到了末页,果然许月在一年前通过答辩,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毕业论文题目《犯罪行为的学习机制研究》。   叶潮生关掉文档,打开学术论文检索网站。   一个秘密不论被包裹得多么严密,都存在一个能被掀起来的角。   蒋欢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叶潮生刚把许月的论文看了一半。   “叶队,我们买了点零食玩具以探望的名义穿着制服进去转了一圈。一共见到十四个孩子,十一个女孩三个男孩。三个男孩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女孩子看起来年龄大一点。其中有两三个女孩还看起来有点智力残疾,三个有身体残疾,其它的重大疾病我们没看出来。”   饶城那边重男轻女,福利院里女孩多也算正常。   蒋欢继续说:“我们没跟孩子搭上什么话,那个副院长一直跟着我们。外加这些孩子好像都怕生,和她们说话不是躲就是沉默,不过我有点怀疑这可能不是全部的孩子。”   “怎么说?”叶潮生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点起一支烟。   “他们福利院后门和厨房挨着的,我和马副队绕到后面偷偷看了一下。正好是孩子吃饭时间,他们摆出来的碗我没来得及数清楚,但绝不止十四副,我估摸着至少有二十副碗筷。”蒋欢语速飞快。   叶潮生吐出一口气:“知道了。你们在那边再等半天,确定没事就明天回来吧。”   他挂了电话,抽完一根烟,关上窗,走出小办公室:“汪旭,查查民政局登记的启明福利院里的孩子一共多少个。”   汪旭应了一声,登入户籍系统,片刻后抬头说:“叶队,户籍登记在册的一共十五个孩子。”   叶潮生站在小办公室门口:“十五个?你把名字和照片整理出来发给蒋欢,叫她对照确认一下。”   许月从卷宗中抬首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被一侧挂着现场照片的软木板吸引住。他盯着板子看了几秒,继而站起来走过去,站在板子前仔细端详。   “发现什么东西了?”叶潮生问。   许月没说话,只盯着其中一张照片。叶潮生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照片上是苗家客厅和厨房连接处的一小块地方,被设计成了餐厅。餐厅里摆着一张恰好只容四人的方桌,方桌后面是一台单开门的冰箱。像所有的普通人家一样,冰箱上吸着几个冰箱贴,贴着几张外卖单子,票据,以及一幅画。   许月抬手在那张照片上敲了敲:“能放大这个吗?”   汪旭调出照片的电子版,在显示屏上放大。   画中左侧是一座二层小房,房子后面有一颗树冠巨大的树,房前站着四个人,爸爸妈妈站两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站中间。画面底部还有一条小路,右边还有一条小溪,溪边又画了一棵茂盛的树。在画纸的一角写着还算工整的三个字——“一家人”。   画画的人看起来并不擅长绘画。人物粗糙不成比例,房屋和树木的线条歪扭,但构图和空间感却很不错。整个画面结构远近分明,井然有序。用色鲜明,绿树红房青水。唯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中间,大大的笑脸陡增了一丝诡异。   许月盯着看了一会,折身走回桌前从苗语的咨询资料中翻出了另一张纸,挂在软木板上。   这也是一幅画。只是这一幅远不如刚才那幅有意趣,像是儿童随手胡乱涂鸦的游戏之作。画中只有三个非常简单歪扭的小人,右边画着一颗树,左边是一间房子。   五根线条组成了一个“介”字状的歪斜房屋,房屋像随时要塌掉。房屋右顶上的烟囱细长,比例怪异。   树是一颗非常潦草的树,树冠线条混乱像经历过狂风摧残。树干是一条细线,看起来随时会拦腰断掉。   三个小人站在房和树之间,相互之间没有肢体接触。脸上只有用圆圈表示的眼睛。   整幅画用的是黑色线条,没有上色。画中的元素都挤在纸面中央,画纸四角留下许多空白。左上角写了三个字——“我的家”。   办公室里的人都凑了过来。   “这一幅是苗季在徐静萍的诊室里画的。”许月指着软木板上的画,“心理咨询中常见的房树人分析,指定绘画主题,由咨询对象随意表达。和沙盘游戏一样,是了解咨询对象精神世界的一种方式。小汪,麻烦你把放大部分的照片打印出来。”   汪旭点点鼠标,办公室一角的打印机吐出一张纸。   许月将现场这副和苗语咨询资料的画并排挂在了一起:“这个‘家’字和‘的’,是不是很像同一人写的?间架结构相似,末尾的这一捺收笔都是向内勾的。”   叶潮生仔细对比了一下,说:“我一会就叫人送去做笔迹鉴定。”   许月侧头冲叶潮生眨眨眼,轻声说了句“好”,继而指着苗语咨询中的画正色道:“一般来说我们认为树干投射了和父母的关系,树冠则投射了自我意志的表达。孱弱的树干,说明在苗语对自己的父母的评价和认同感或许非常低,关系纽带薄弱。而线条混乱的树冠可能意味着他对自己的价值,自我存在的意义混乱。房屋通常象征家庭,画中的房子没有门窗,只有一个细长的烟囱。家庭在苗语心中是什么样的,可见一斑。”   “三个小人,代表了一家三口。大头小身比例失衡,往往出现在儿童画中。但苗语已经十七岁了,我们对这种表达有另一种解读——他对自我的极度矮化。画中的人只有眼睛没有面部表情,不自信,逃避现实,回避情感表达。”   “苗语在这幅画中所表现出来的信息,和徐静萍的诊断基本是一致的。”许月说,“双向患者通常会感觉内向,经常自卑,自我估值低,同时因为疾病而难以被理解认可。”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幅:“但这一副……”   “忽略掉画上的题字,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人画的。”汪旭插嘴。   许月抱起胳膊对着两幅画思考许久:“不,恐怕是一个人。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两幅画中小人的眼睛和手脚,“起笔收笔,线条,结构,都非常相似。这个应该是可以做鉴定的吧?”他说着看向叶潮生,对方点点头。   “这幅画,”许月点点那副构图用色都非常用心的画,“……这幅画不是出自苗语的本意。”      ☆、玩偶之家 十四   “这幅画,边界清晰说明画画的人有非常强烈的原则和是非意识;有门有窗的二层小房描绘精细说明绘画者对家庭的认知和感受是细腻美好的,他对自己的家庭有很高的评价和期许;树木投射出稳定的亲子关系,粗壮的树干意味着安全感,支持和保护;小路和溪流通常不是房树人测试中被指定的基本元素,它们的出现往往包含了更多正面的意义,比如绘画者生活丰富,情感细腻,人际关系积极,对未来有相当的期许等等。另外这幅画的用色非常保守。绿树红房青水,都是最普通的上色,绘画者可能是个相对保守的人。”   许月顿了顿:“整幅画中唯一不和谐的是这四个人物。人物没有动态活动,画面没有故事性。四个小人虽然是笑得表情,但从我的角度看不出欢乐。”   “表面来看,绘画者应该是一个家庭和睦,亲子关系良好,情感丰富,同时有一定正义感和社会价值的人。不过——”许月话锋一转,“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考虑绘画者的身份。”   许月点了点画中的四个小人,“叶队要尽快安排笔迹鉴定。”   “如果能确认两幅画都是苗语画的话……”叶潮生锁着眉头,“苗语怎么会画四个人?”   ——明明他们家只有三口人。   叶潮生叫人取下软木板上的两幅画,送去做鉴定。   许月走到他旁边,压低声音:“如果两幅画都是苗语画的,冰箱上的画恐怕和凶手会有某种联系。”   叶潮生闻声侧头,看了他几秒,说:“你觉得这幅画是凶手指导苗语画的?”   “这幅画下笔线条还算流畅,说明画画的人心情平静。搞不好苗家人和凶手是认识的。”许月说。   叶潮生不大认同:“如果凶手认识苗季一家,就该知道苗家是一家三口,他指导苗季画一幅四个人的图用意何在?”   他自己说罢,又摇摇头:“一切等笔迹鉴定出来再说吧。”   许月张口还想说点什么,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   叶潮生用眼神示意他稍等,接起电话。   蒋欢的声音几乎要冲出手机听筒了:“叶队!你发给我的资料对不上!”   叶潮生皱眉:“你稍等。”他打开免提,走到汪旭的工位前,“小汪,把启明福利院的孩子的户籍信息调出——蒋欢,你说吧。”   “发过来的十五个孩子里,其中有四个女孩我在那没见过。”蒋欢连珠炮似的报了四个名字,又说“还有黄慧这个孩子,我们在那见到了一个同名的孩子,但是长相完全是两样。”   汪旭单独列出了蒋欢提到的五个女孩,他盯着其中一张照片看了一会,又打开另一份文档。这是市局发出的线索征集通告,上面有苗家灭门案中无名小女孩的面部复原照片。   他把两张照片拉在一起,照片中的两个小女孩有着相似的瓜子脸,相似的尖下巴,鼻骨中段一模一样的一点凸起。   “叶队……”汪旭说,“你看这个,好像是同一个孩子……”   汪旭的一句话把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同事凑过来:“别说,是挺像的,可以送去做一下面部特征对比了。”   叶潮生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又不要命地响了起来。   洛阳他们在苗季公司长租的酒店套房里没什么发现,打扫得太干净了,但在监控里有了意外的发现。他们按照雷洪提供的日期和时间调出了监控视频,果然看到了苗季一行三人。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女孩在大堂等他们,见到苗季后把女孩交给了苗季,随后自己离开。   女人自始至终没抬头,但看体型,很像唐兰。   高清摄像头捕捉到的女孩面貌,和户籍资料上的黄慧非常相似。   叶潮生嘱咐他们把所有监控资料都带回来,送到技术科做面部识别筛选。他挂了电话,转头让小吴去准备询问通知书,把华仁医院的副院长叫来问话,随后自己匆匆去了廖永信的办公室。   启明福利院有猫腻要查,但饶城不属于市局下辖单位,跨区域联合执法需要局领导签字点头,这件事绕不开廖永信。   叶潮生说明来意后,不出所料地,廖永信不悦地问起灭门案的嫌疑人。叶潮生据实已告,廖永信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你们查案不能顾小失大,什么主什么次,要分清楚。”廖永信把陶瓷茶杯在桌子上磕了磕,发出“咚咚”的闷响。   路队也有这个习惯。以前训人的时候,老路就把他那褪了瓷的搪瓷杯子当惊堂木使。搪瓷杯子底儿薄声脆,磕在他们市局单薄的三合板桌子面上,压根没有气势可言,每每都听得叶潮生想笑。   那搪瓷杯子如今还收在他办公室的箱子里。   “叶潮生,”廖永信提高音量,不满地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年轻人,“你们手里到底有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要搞得闹闹腾腾,人尽皆知,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那市局的脸面就要被你们丢光了!”   叶潮生回神,飞快地把一张恭敬的面具在脸上戴好,把他们查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往上加了一把火:“我就想赶紧把这个案子查清楚结案。里面一些细节,社会影响太坏了,拖得久了怕生变。回头再让媒体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又弄得跟去年乞讨集团那个案子似的……”   廖永信想起了年底去省厅开会时挨的骂,脸色分外难看起来:“行了,你们要什么条件,局里都给你们铺好了,你们抓紧时间。”   廖永信是叫路队他们的事弄怕了,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回头三望,生怕又招来什么麻烦影响他的官运。   叶潮生出了廖永信的办公室,掏出手机通知马勤他们留在饶城配合联合调查。   他回到办公室时,汪旭还在帮许月整理苗语咨询记录的录音。他没打扰这两个人,自己进了小办公室。   电脑上还是他看了一半的许月的论文。   叶潮生想了想,把论文给打印出来,准备带回家接着看。他正在抽屉找个文件袋时,门被轻轻扣响。   许月在门外:“叶队?”   叶潮生一把把论文塞进抽屉里,确认抽屉关好,这才应声:“进。”   许月推开门:“潮生,你是不是要下班了?”   “他们都走了?”称呼都变了,那办公室里肯定是走空了。否则以许月的个性,哪肯这么亲密地喊他。   “嗯,都走了。”许月走进来,“我明天有监考……”   叶潮生站起来:“明天我送你,今天你跟我回家。”   许月还想说点什么,被叶潮生断然地打断:“从现在开始,我是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呆着的。必须跟我回家,没得商量。”   “不是……我不是,”许月脸上浮起一点可疑的红,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是想说,那我得回去拿换洗衣服。”   叶潮生看着他。   重逢之后,他时常不由自主地这样盯着许月。对方的侧脸,鼻梁,嘴唇,眉眼,他几乎都要烂熟于心了,但逢有机会,他还是忍不住要盯着看。仿佛只要他看得足够久,就能穿过皮囊和时间,得到他想要的真相。   许月周身所萦绕的秘密,过去六年的经历,远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影响深重。   许月让他看得不大自在,出声喊他。   “过来,宝贝儿。”叶潮生冲他伸出手,嘴里依然是两人私下相处时那副不正经的腔调,神情却看不出丝毫轻松。   许月刚走过去,就被一把拽进了温热的怀抱。他犹豫着抬起手,环上男人精瘦的腰身:“怎么了?”   叶潮生不说话,蜻蜓点水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收紧手臂,把人牢牢环住。   许月拍拍他的背:“你刚才去局领导那边了,挨骂了?”   叶潮生扑哧一声笑出来:“宝贝儿……”他说着低下头,凑上许月的唇边,呢喃,“你怎么这么可爱……”   许月被吻得面红耳赤,伸手使劲推他:“办公室,你别,上次都让人……”   叶潮生任由他推开自己,趁着许月不注意,又突然低头在许月唇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啵”地一声,响亮清脆。   许月连羞带恼,转身就往外走。   等他彻底走出去了,叶潮生脸上的笑才淡了,伸手拉开抽屉,拿出那份论文,从抽屉深处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文件袋装了进去,对折一下,塞进了外套里。   还好冬天穿得厚,还能遮得过去。   两个人开车从市局开到海公大,又从海公大开回中心区,折腾了整整将近两个小时。   叶潮生说什么也不能白跑一趟,硬是逼着许月收拾了大半衣服,还有一部分生活用品,大包小包地搬进车里。引得宿舍管理员都出来问许月是不是要搬出去。   叶潮生上了车还一直在笑。   许月被宿舍管理员问得突然,慌乱之下随口说了句宿舍太远不方便。管理员听完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好悬没问一句住哪还能比住学校宿舍更近。   他本来也是稳重机敏的人,偏偏一挨上和叶潮生有关的事,那点机敏就全下线了。      ☆、玩偶之家 十五   物证科和法医科这几天加班加惨了,两科的几头老牛领着牛犊子们埋头苦耕。   张法医盯着自己徒弟做完PCR 扩增,这才从法医科的小二楼里溜达出来,蹲在几辆自行车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烟。   一根烟还没抽完的功夫,楼檐的路灯下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片,不一会儿就越下越大。   梅苑旁边的沣田路派出所里,几个值班警察正凑在一起唠闲嗑。   “嘀嘀——”   旁边的电脑突然响起来,搅碎了一室的暖意。   梅苑北区一个居民打电话报警称闻到煤气泄漏的味道,但不知道是哪一户漏了,现在整个楼道都是煤气味儿。调度中心联系了最近的消防中队,同时指示沣田路派出所立刻前往现场配合疏散工作。   几个值班警察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登时紧张起来,立刻驱车赶赴现场。   梅苑北区十九号楼有三个单元,报警称闻到煤气味的是中间的单元。   三个单元的电闸已经被全部拉下,居民陆陆续续地被叫醒疏散出来。燃气公司也派来工作人员,关掉了燃气总阀。   睡梦中被叫醒的居民们心有余悸,顶着细雪,三五成群地站在警戒线外互相打听情况。   物业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二单元1202的住户联系不上!这家人是租户,我们已经找了房东,房东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年纪最长的那个警察当机立断:“撬门工具给我,我上去看看。”   最后决定由一名消防员和一名警察穿上防护服带上工具一起上去。   19栋所有楼层的窗户都被打开了。电梯不能坐,两名战士只能爬消防通道。   12楼一共有两家,报警的是1201。   “哐哐哐——”   警察大力地砸门:“里面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我们是警察!这个楼发生煤气泄露,需要立刻疏散!”   无人回应。   消防员借着头灯观察防盗门上能下撬棍的位置。   地上一张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黄色的便签纸条上粘着着一小节几乎要失去黏性的透明胶带,大概是什么人想贴在门上,不想胶带退胶,自己掉了下来。   “老哥,你看看这个。”消防员捡起便签纸,闷闷的声音从防护服里传出来,好像远在天边。   警察停止敲门,凑过来。   “我开了煤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1202。”   两人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对方。可头灯太亮,灯下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消防员立刻打开无线电联系战友:“1202开的天然气!但是房间里无人回应,我们现在准备破门进去。”   无线电那边立刻回应他:“房东来了!这就送钥匙上去!你们等等!”   几分钟后,另一名消防战士将钥匙送上来。门锁顺利地打开,门里却被什么东西阻着,三人合力才开了门。   原来是里面的人为了防止煤气逸散出去,在门缝处贴了层层的报纸和胶带。   屋内的煤气浓度已经爆表。哪怕一点点火星,都会引发一场可怕的爆炸。   三个人屏息,默契地分头行动,民警搜寻户主,消防员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各处的窗户通风。   厨房门也被从内部用胶带封住了,幸好是塑钢边框不怕起火星,三人合力一拉,打开了厨房。   厨房的地上躺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失去意识,口鼻处全是呕吐物。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写满了的纸。   “快叫救护车,1202发现一个女的,已经没意识了。”消防员用无线电通知战友,然后手脚麻利地架起地上的女人,匆匆下楼。   一场灾祸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掐住了喉咙。   早间新闻见缝插针地播出了昨夜这场惊心动魄。新闻中含糊地提到事发地点在丰田路上的某小区。   “现在这些人真是自私,自杀也不找个痛快的地方。”早餐店里的食客愤愤地议论。   许月抬头朝挂在早餐店墙上的电视机看了一眼,画面切过,女主播已经开始念下一条新闻。   叶潮生端着早餐过来坐下,把托盘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上桌。   他夹起水煎包咬了一口,随即嫌弃:“周末去买点东西以后还是在家做吧,这家味道不行。”   许月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以前自己在家做?”   叶潮生一年到头在家亲自下厨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如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的时间长,家里的厨房干净得像个纯情小处男,此刻竟然摆出一副资深煮夫的样子,实在是不要脸。   此人被戳穿了也不知收敛,反而嬉皮笑脸地顺杆爬:“现在有你在了,怎么能跟以前比。”   许月无话可说,低头默默吃饭。   叶潮生把许月送到学校,又掉头回市局。他把车塞进市局狭窄到吝啬的停车位里,看看手机,时间还早。于是他打开车里储物箱,摸出一个文件袋来,抽出一份论文。他昨天趁着许月不注意,把论文留在了车里。   剩下的不多,他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   看完以后,他把论文又塞回文件袋里,攥在手中,心神不宁。   许月在论文中流露出来的一些念头让他有些不安。   论文的结语中提到利用行为遗传学理论和基因信息建立分析筛选模式,以此分析暴力犯罪和冲动犯罪的行为模式和学习机制,同时通过这套模式对那些有着“污点基因”的人进行筛选和干预,或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大大降低犯罪的可能。   提出这种激进到近乎歧视的想法的人,和那个脾性温和从来没发过火的许月,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他论文中所谓的“污点基因人群”,难道也包括了他自己吗?他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工作手机突然发疯一样响起来,差点要把车顶掀了。   队里同事打电话来通知他,笔迹鉴定和DNA鉴定都出结果了,华仁医院的陈副院长也一大早就从家里被薅了过来。   叶潮生匆匆把论文塞进储物箱,下车进了办公楼。   笔迹鉴定认定两幅画出自同一人的手,华仁医院副院长陈钊的DNA 也和在苗季家采集到的三组DNA 中的其中一组高度吻合。   陈钊被带进市局时还以为自己只是来配合调查苗季的死因。直到两个警察领着他进了审讯室,他才发现事情不大妙。作为一个医院副院长,他虽谈不上有多么大社会影响力,但好歹还有些见识。被请进市局刑侦队的审讯室,必然是警察手里已经摸到了什么。   洛阳是个直脾气不会绕圈子,直接拿出那份鉴定报告,开门见山:“你的DNA在苗季家现场的一件女士内衣上被发现了,你有什么解释?”   陈钊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那报告,目光掠过几个眼熟的专业名词,最后落在文末的公章上,“符合”两个简体宋字鲜红得要烧起来。   陈钊顿时明白,那事漏了。   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一遍。死了的人没有秘密,苗季现在就像一只死蛾子,只能任由警察拨来弄去地查个底儿掉,可同样死人也是最值得信赖的秘密守护者,因为他什么也不会再说了。   “警察同志,我有罪,我知道。”陈钊开口,面带悔色,如丧考妣。   “我是那天鬼迷心窍,听他们讲得天花乱坠,一时没忍住,就跟着去尝了个鲜。可是那姑娘她也是愿意的,真的,她见到我进去就自己脱衣服,还说让我给她买游戏。”   “你什么时候去的?”   陈钊想了想:“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十二月初吧。我和苗季签了下一年的采购订单,他说要答谢我。我喝了酒,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就,就……”   他说着,低头捂住脸,嚎啕起来:“那天之后我日日夜夜都在忏悔……我当时真是猪油蒙心了啊!现在想想……我,我后悔啊!”   陈钊泣不成声。   唐小池站在监控室里:“卧槽,这眼泪说来就来,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儿吧?这王八蛋没去演戏真是我国演艺事业的损失啊!不是,他怎么这么能演呢?”   叶潮生撇他一眼:“还不赶紧去挖他?”   唐小池“哎”了一声,麻溜出去了,叶潮生继续看他们审陈钊。   “被你□□的小姑娘才十二岁,你知不知道?”洛阳黑着脸,“你自己孩子才多大?”   陈钊神情惊讶地抬起头:“啊?苗季说她十六了啊!警察同志,我发誓我不知道啊……苗季说她就是看着小,已经十六了,不然我也不敢啊!”   旁边的警察冷哼了一声:“你他妈倒是很熟悉法律啊?十六岁就能强|奸了吗?”   陈钊红着眼,脸上还挂着两颗泪,吸了吸鼻子:“我想见我的律师。”   洛阳窝了一肚子火,气得摔门出来。   “叶队,我们现在怎么办?”洛阳问。   叶潮生想了想:“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他参与强|奸的次数,以及他是否更深入地参与了这个交易,这些我们都尚不清楚。你们继续在他身上挖。还有苗季的录像带,一定要想办法尽快找出来。”   洛阳黑着脸出去给陈钊联系他的律师。   许月监考的是早上九点半到十一点的刑法通论。他走进考场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考试的注意事项及时间。   考场后排有人在小声说话。   许月写完放下笔转过来,往声源那边看了一眼:“麻烦大家看一下黑板上的注意事项,关闭手机,检查文具。十分钟后发卷,请保持安静。”   后排说话的男学生是他教过班上的,认得他,也不怕他,当即高高举起手:“老师,我有问题”   许月皱了下眉:“和考试内容相关的问题我不能回答。”   男学生扯嘴一笑,脸上浮起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那是一种猎奇,兴奋,和一点等待着什么的微妙恶意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男生问:“老师,你以前是不是雁公大毕业的?”   许月有些诧异,点点头:“对。”   得到了答复,那种复杂的神情在男生的脸上继而进一步扩大,他像是从许月的回答中知会贯通了某种隐秘,摸着口袋坐了下去。   许月看看表,开始拆考卷的封皮,将卷子按每排人数分成数沓,随后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发卷铃响起。   他没有等来发卷铃。   教务处的一名老师匆匆走到这间考场门口:“许老师,麻烦你去一趟校长办公室,我来替你监考吧。”   许月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坐在最后排的那男生。   男生正窃笑着往这边张望,仿佛此时的这点变故正在他期待之中。      ☆、玩偶之家 十六   许月推开校长室的门。很意外的,他的导师袁望也在。   袁望脸上挂着还未消散的怒气,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学生,转头道:“王校长,我作为一个老师,不能接受任何对我的学生的污蔑!”   袁望个子不高又很瘦,常年板着脸,像个木头雕的干巴小老头,大声说起话来,透着金铁铮铮的锋锐。   王校长不想和这位颇有名望的老教授吵架,无奈道:“袁老,现在媒体上都传疯了,您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的媒体舆论多么可怕。您看看这个什么微博上这个东西近千人转发,几百条评论。这个影响,学校方面怎么去承担?”   “老师,王校长,出什么事了吗?”许月嘴唇发白,声音尚平静,目光直直看向他的老师。   他站在门口,莫名地想起早上在早餐店听了一耳朵的新闻——沣田路上某小区一名女子开天然气自杀,抢救无效身亡。   他的心里莫名地勾连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袁望叹口气:“小许,你看看这个。”说着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许月接过手机,看了眼袁望,想从他脸上读出一点预告。袁望却避开他的眼神,看向地板。   手机上是一篇今天早上刚发布的新闻,标题耸动——“昔年凶犯逃脱制裁变教授,失独母亲以死鸣冤不瞑目”。   每个字都认识,每个字又都那么陌生。   许月再抬头,眼圈已经红了:“陆阿姨……她……”   袁望叹了一口气。   许月闭了闭眼睛,压下汹涌欲出的液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   袁望皱起眉,对自己的学生到现在还拎不清重点感到极其不满,急声道:“你到底看没看到那报道写的什么?”   不等许月张嘴说话,这老头按不住脾气,霍然站起来:“我先去联系雁城市局,那边有消息之前,谁来找你你都不要管。”   办公桌后的王校长明显听出袁望嘴里的那个“谁”指的就是他,不由脸色一僵。   袁望一走,室内的压力瞬间低了一个帕。王校长压力骤减,正要开口,却被许月抢了先。   “校长,就像老师说的,这个报道来源不明,案子也在保密期,我什么都不能说。”   王校长面若沉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沉声道:“刚好学校也要放假了,这个事情解决之前,你先休息,不用来了。这是学校在保护你,明白吗?”   许月站起来,欠了欠身:“我明白,麻烦您了。”   他离开后,王校长眉心紧锁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打到了政教处。   考试时间的校园里空荡荡,偶有几个学生行色匆匆地穿过行政楼前小广场。   许月驻足小广场上干涸的喷泉前,喷泉里落满了枯叶,间或五颜六色的垃圾。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能去哪。   他慢吞吞地抬步往教师宿舍楼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缠成一团。   上次叶潮生问他灭门案发生那几天他在沣田路梅苑小区干什么,他没说实话。   撒谎的诀窍是八句真两句假。用真话开始和收尾,把不重要的真实细节放大,模糊掉不能仔细推敲的残破逻辑。   他在方嘉容身边呆了三年,被灌输的东西不计其数,最后却把这些微末伎俩用在了糊弄叶潮生上。   许月推开宿舍房间的门,屋里还是那个样子。他在这宿舍住了这么久,也没住出丝毫烟火气来。这间房有他没他,似乎都没太大差别。   假话可以丝丝缕缕地编成糊弄人的真话,可有些真相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信于人。   比如一一二五案的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真的不知道。   许月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想找当年他留下的日记。方嘉容被捕后,他被送去接受治疗,医生曾经给他一个日记本用来记录做过的梦,结束治疗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本子。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陆母说的是真的,也许线索就在那些梦里了。   衣柜空空如也,两件不应季的短袖T恤孤零零地挂在衣柜里。   许月这才想起来,搬东西的时候叶潮生好像是顺手把他放证件的那个盒子也搬过去。他立刻掏出手机想给叶潮生打电话——叶潮生还没来得及给他钥匙,多余的备用钥匙不知道丢哪去了,叶潮生原本说今天下班去配一把的。   才十点多。许月颓然地收起手机,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监考。   刑侦队那边一忙起来,整个办公室都是空的。留了两个人继续跟陈钊和他的律师扯皮,剩下的人全撒出去接触苗季的客户了。   陈钊把苗季的事供出来了。他和苗季从前就认识,都是一个行业里的。但真正熟络起来,还是两年前苗季他们公司过来发展业务开始。   “他那些事吧,我说要没听说过,那是骗人。”陈钊问警察要了一根烟。他右手带着手铐,手里夹着烟,每吸一口都要佝起背低下头,样子有些可笑。   “他们公司的一些单子,根本就不是他们那种资质的公司能签下来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我一开始还是去年初在酒桌上听说的——说苗季养了只羊。”   洛阳猛地眯起眼睛:“羊?你们管什么叫羊?”   陈钊低下头匝了口烟,香烟即将燃尽,腥红的烟头挣扎着一明一灭:“就是小……女孩。不知道从哪来的,没人问。但那女孩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她。”   洛阳:“你去了几次?”   陈钊的手指握起又松开:“一次,只有那一次。”   汪旭走进监控室,监控室里只有叶潮生一个人,面对着玻璃在看洛阳他们审陈钊。   汪旭:“叶队,我这边查到一点东西。启明福利院的大宗医疗器材支出,都流向了一个叫做利民医疗器械公司的账上。我查了一下,这个器械公司是四年前注册的,两年前变更过法人,变更之前的法人是唐兰。”   叶潮生回头看向他:“现在的法人呢?”   汪旭:“是启明福利院院长方利的弟弟方剑。另外,法医那边的对比结果出来了,户籍资料里的这个黄慧,和苗季家案发现场的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不等叶潮生说话,汪旭问:“苗季和启明福利院的关系匪浅,现在我们手里也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方利叫过来问话了?”   叶潮生想了一下,张口提起另一件事:“以前福利院孤儿的户口是民政统一安排以后报到户籍上。前年户籍系统改革,这些都由福利院自己上报户籍所在地派出所,民政局只有备案。”   汪旭听得一愣一愣:“是,是这样没错。”   “如果黄慧只是个代号呢?上一个黄慧没了,还有下一个黄慧。除了黄慧,是不是还有张慧,王慧?” 叶潮生平静的口气里,有一种汪旭形容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照片还是旧的,是因为政策改了,改不了了?叶队,你的意思是那福利院可能专门做,做这种买卖?” 汪旭张嘴想说“皮肉生意”,又想起那些“皮肉”不过都是些没有成年的小小女孩子,猛地改口。   叶潮生不点头也不摇头:“叫蒋欢他们盯紧福利院那边,不要打草惊蛇。”   汪旭点点头,还留在监控室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潮生看他一眼:“还有事?”   汪旭摸出一个手机,犹犹豫豫地凑过去:“叶队,今天早上有个新闻,我感觉,感觉有点怪……”   刑侦队里的人,有唐小池那样咋咋呼呼却活力十足的,也有洛阳那种沉默寡言但是干脆利落的。唯独汪旭这种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性格,叶潮生干了这么些年刑警,是头一回见到,他每次都要按着脾气才能好好说话。   叶潮生接过手机。   报道篇幅不长,简明扼要地点出今天早上在沣田路某小区自杀的女子的身份,是多年前一一二五案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的母亲。而后附上的是一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   女人的字迹刚硬工整。   “纪华吾儿,对不起,妈妈无法完成对你的诺言了。这个世界太黑暗,我已经无力面对。当获知你当年遇害的真相时,我曾下决心要为你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可三年过去了,一次次奔波,一次次求告无门,一次次心灰意冷。那个真正的元凶,杀人凶手,他却洗脱了罪名摇身变为一名老师,一个警察顾问,青天白日之下,这是何等的荒谬?我的女儿,睡吧,愿你再次醒来时,能面对一个纯洁无垢的世界。陆琴留。”   当年方嘉容被捕后,唯一认下的一条人命就是陆纪华。现在陆纪华的家属跳出来说杀人的不是方嘉容,媒体沿着线索顺藤摸瓜,就把线牵拉到了许月头上。倒是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字里行间就是那么个意思。底下评论区很快就有人出来说,这个描述像是在说海公大的许老师。   叶潮生猛地抬起头看向汪旭,把手机塞回他手里,自己大步走出了监控室。      ☆、玩偶之家 十七   许月这回倒是很快接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叶潮生口气很急。   电话那边的人慢了半拍:“你,看到了新闻了?”   被这么一问,叶潮生反而吞吐起来:“那个,那个报道说的是怎么回事?你,你现在在哪?”   许月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波澜,就是说话比平常慢了半拍:“嗯,没事。潮生,我想去你家一趟,找点东西。我去市局找你拿钥匙吧?”   还好,还肯见他。叶潮生松下一口气,还愿意见他,就一切好说。   许月来得很快,打来电话时叶潮生正在看法医科送过来的对比报告。   叶潮生拎着钥匙,匆匆下楼。他没穿外套,撩开市局门口挂的棉布帘子,迎面被冷风激出一个哆嗦。   “怎么不上来?”叶潮生在市局对面的超市门口找到许月,一边哆哆嗦嗦地卸钥匙,一边随口问道。   许月看他冻得像条狗,早上还硬撑着光腿穿裤子,不由得有些好笑,来的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弱了几分。   “学校那边都让我回避了,市局这边我也不方便露面了吧?”   叶潮生闻言一顿,手上劲一松,钥匙钢圈“啪”地弹回去,瞬间夹肉。   “嘶——”他疼得倒抽一口气,却顾不上看自己的手,急急抬头去看许越的神色,“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学校至于吗?”   许月摇摇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可以解释那天说的谎,也相信叶潮生会接受他的道歉。   可是接下来呢?他该用什么谎言去掩饰撒谎的原因,以及背后的那些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真相,还有所谓的“线人”经历?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时,他该怎么向对方和盘托出,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坦白?   许月的欲言又止让叶潮生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突然想起来,当年许月离开前不是没有征兆。在人前躲躲闪闪,不去上课也不在高峰时间去食堂吃饭,当着他的面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脸上总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消沉。   叶潮生被人当头一棒敲在天灵盖上,忽然明白了。   他解下钥匙,递到许月手里,顺势抓过对方的手握住,温声道:“你回去了中午吃什么?”   许月被问得一愣,他的脑子一时还没有转到这等不起眼的小事上,舌头打结:“吃……我,到时候再说吧。”   叶潮生隔着衣服捏了把许月骨节分明手腕:“我十二点给你订饭,你在家等着。外面这么冷,没事就别出去了,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元旦那天吃的粤菜好吃吗?”   叶潮生同他商量定外卖的事情,口吻一本正经得好像在谈什么机要大案。   许月下意识想拒绝,他又不是个废物,连吃什么都要人管,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叶潮生还不松手:“那还有件事,你帮帮忙,给你自己把家门钥匙配了。小区旁边的超市里就有个配钥匙的,嗯?”   “好。”许月这回答应得痛快。他心疼地摸摸叶潮生冰凉的手指,“你也不穿个外套,赶紧进去吧。”   叶潮生往四周瞟了一眼,没什么熟人,飞快地低头在许月的唇上讨了个便宜,丢下一句“等我回家”,这才走了。   许月看着他过马路的背影,摸摸手心里已经被捂得温热的钥匙,“家”这个字眼在他心里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叶潮生一路跑进办公室,这才吐出一口气。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几百个联系人翻了一遍,才发现他没有袁望的联系方式。   这年头想找个人,还是容易的。海公大官网上有袁望的办公室电话和邮箱。他照着号码拨出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他上次见袁望还是一年多前去海公大做讲座,远远地打过一个照面。以前在雁公大上学的时候袁望就不怎么待见他,每次碰上他跟许月在一块,都是眉头一皱嘴角一耷,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开始骂人。他是见过袁望骂自己学生的,凶得很。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叶潮生自报门户。不出所料,袁望的口气非常不善:“你想问什么?”   叶潮生心里掂量着老头的态度,慢慢地说:“我有些担心许月……袁老,我想问问那个报道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望是当年专案组的核心成员,许月的导师,还帮着许月最后完成了答辩。当年一一二五案的情况,特别是许月的情况,这老头一定知道。   袁望沉默了半晌:“你们两个现在是不是还搅和在一起?”   叶潮生在电话这边一下就开心了,笑起来:“怎么叫搅和呢,袁老,我们是正经地谈恋爱,以后要领回去见家长的那种。”   如果杀人不犯法,叶潮生一点都不怀疑明年他的坟头草就能开花了。他隔着电话线,都能想到袁望的脸色是什么样,那张老树皮脸这会大概已经气得爆皮了。   袁望气得要把话筒捏碎了:“你就不能让他过点正常人的生活吗?”   叶潮生轻轻笑了一下:“袁老,您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什么叫正常人的生活?您问过许月自己的想法吗?我们就是喜欢男人而已,比起□□犯杀人犯,还是正常多了吧?”   叶潮生怼两句过个嘴瘾就算了,一师半父,他也不敢把这半个老丈人真得罪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袁望更关心许月。他在叶潮生蒙着眼睛过日子的六年里源源不断地向许月伸出援手,叶潮生想问出许月的事,对袁望来说,许月本身就是最好的杀手锏。   “您知道许月现在还会发作过呼吸综合症吗?前两天他自己跟我说起方嘉容,差点自己把自己整背过气去。我找人咨询过了,他这个情况叫做急性焦虑发作。”叶潮生顿了顿,叹出一口气,“袁老,你我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许之尧和方嘉容两个畜|生陪葬自己的一辈子。但现实是有人不放过他,非要挑起这件事。连我作为内部人员都无法调阅的保密案件,一个受害者家属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一个远在海城的媒体又是怎么把这件事追到许月头上的?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无风不起浪,这是有人在吹妖风。”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袁望苍老的声音才传过来:“我下午有空,见面谈。”   叶潮生挂了电话,手机里收到一条信息。许月发来一张图片,一新一旧的两把钥匙,图片下面三个字“配好了。”   这两把钥匙像打开了一扇门,炙热的岩浆从门后奔流而出,烫得叶潮生心口发痒。他忽然发觉,许月这个人,对他而言,远比他自己能想象意识到的,更重要。重逢后这一点时间里的有滋有味,让他忽然意识到,过去六年他其实过得苍白又贫瘠。   叶潮生飞快地打字回复他:辛苦了宝贝儿,快回家,试试好不好用。又配上一个么么哒的表情,一起发了出去。   腻歪得让人恶心。   小办公室门没关,洛阳敲敲门走进来,言简意赅:“叶队,笔录。”   叶潮生接过笔录。   陈钊吐出的内容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很多。基本能和叶潮生他们手里掌握的线索对上。苗季家的小女孩不是亲生的,主要用来招待客人。但具体招待过哪些人,陈钊只说不知道,小女孩叫什么,他也说不知道。   视频监控拍到的那天,陈钊和雷洪苗季三人一起去的酒店。苗季老婆领着人在大堂等他们,然后就走了。   “而且陈钊只承认了体外性|行|为,并且一口咬定自己以为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只是看起来小。”洛阳说,“他说那姑娘打扮说话都成熟得很,一点都不像是小孩。”   “他倒是贼得很。”叶潮生翻着笔录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你觉得陈钊的话有几分可信?”   洛阳面有难色:“不好说……我感觉他,挺会演的。”   “陈钊管这个孩子叫羊。能发展出这种代号,说明存在一个联系紧密的团体。你去问雷洪什么是羊,他多半不知道,因为雷洪还没有正式进入他们那个团体。”叶潮生点点手里的笔录本,“我现在倒有点相信雷洪的话了。他可能确实什么都没干,因为他还没资格。”   洛阳被点醒了:“头,你的意思是,陈钊干这事肯定不止一次?”   叶潮生点头:“苗季敢带雷洪去另一个房间看监控,恐怕半是试探半是拉拢。雷洪就算看了也不敢轻易说出去,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雷洪只要还想做生意就只能闭嘴。”   “那……苗季在另一个房间录像的事……”   叶潮生思索道:“陈钊多半知道。这种小团体很难单靠金钱和变态的爱好长久维持下去。他们之间一定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陈钊从我们审问的内容里,就知道我们还没找到苗季的录像带,他甚至会觉得我们永远都找不到,这才敢有恃无恐地把一个死人拿出来顶罪。至于他自己,只要上了庭一口咬定是□□,不知道对方是未成年,我们手里也没有证据,最后多半能轻判。”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苗季手里的录像带。”洛阳脸上露出忧虑,“可我们现在的侦查全扑到苗季拐卖未成年卖|淫的事情上了。至于苗家灭门案的凶手,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叶潮生倏地想起他自己曾经和许月说过的话,如果苗季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被翻出来。      ☆、玩偶之家 十八   叶潮生放在桌上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是他设的闹铃,怕一忙起来忘了给许月定外卖。   “画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我让许老师尽快出个分析。”叶潮生说,“苗季那边无论如何不能放,必须要查下去。陈钊不是自己说了么,你们从苗季签过的单子上下手,接着挖。”   他把洛阳打发出去,给许月定了外卖,又把电话打到了许月那里,确认了人在家好好地待着,这才放下心来。   许月挂了电话,拿起手边的黑皮笔记本。他倚在床尾,身边还放着一只塑料袋。   叶潮生家的客厅被改成健身房,连个沙发也没有。许月出于万一昏倒了也有个靠的地方的想法,坐在二楼的地板上。   月半甩着尾巴摊在他旁边,舒服得呼噜噜地打呼,一副岁月静好的胖样。   笔记本还有八成新,看起来使用频率并不高。医生把这本子给他时,他已经结束了戒断治疗,基本能保持理智清醒,也不愿再袒露过多。   许月翻过左手背,星星点点的疤痕,刺痛犹在。   方嘉容给他用的是精神兴奋剂类药物,为了对抗药物的成瘾性,许月不得不用更加激进的手段来抵消药物带来的快感。   盐和冰能够制造零下二十五度到四十度的极低温,可以在瞬间冻伤皮肤,十几秒后就会带来灭顶的剧痛。如果把冰块和盐粒打碎,效果更甚。【非常危险,请不要模仿,请不要模仿,请不要模仿】   这是他能够实现的最简单的,也是相对安全的手段。   方嘉容对他的饮食要求从不拒绝,更遑论盐和冰沙这种看起来根本没有危险的物品。为了防止被方嘉容发现,也为了降低感染的风险,他选择用吸管控制伤口的大小。   许月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本。   叶潮生按照约定提前十分钟到了和袁望约定的地方,一间茶馆。   没想到袁望已经来了,他在门口报了袁望的名字,服务员就把他领进了一间茶室。   袁望正在烫杯,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坐。”   叶潮生朝他欠身,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声好。   袁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用装这套,坐吧。”   叶潮生坐下,袁望把烫好的杯子推过来,又换手拎起旁边的壶:“这时节没好茶,凑合喝吧。”   叶潮生摇摇头:“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袁老给我一杯水都是好的。”   袁望持杯子吹了口气,隔着袅袅热雾打量叶潮生。眼前的年轻人长相出挑,性子和能力也出挑。当年还在雁公大的时候,他多少看出些端倪来。后来许月执意要去海城市局刑侦队做顾问,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跟许月,你家里同意吗?”   叶潮生端着杯子的手一抖,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名堂,瞬间求生欲大振:“家里还不知道,最近忙,没工夫跟他们说。”他顿了顿,“不过同不同意的,当年我考警校当警察,他们也不同意。”   言下之意就是,叶家同不同意都碍不了他的事。   袁望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回答谈不上满意,但这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对一一二五案知道多少?”   叶潮生放下杯子,一摊手:“袁老不要笑话我了。我听说当年这个案子的保密等级都是你们定的,考虑到社会影响,决定不公开案件侦破的具体细节。我应该知道多少,您不是门儿清吗?”   袁望眯起眼盯着叶潮生看了一会,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阖目缓声道:“当年许月参加这个案子是我一手推荐的,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也有保护我的学生的义务。但和你说这些,都是违反规定的。”   叶潮生正色起来:“袁老,您在这说的话,进了我的耳朵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袁望抬手泼了茶杯里的茶,瓷白的薄胎杯子被放回桌上,一声闷响。   “当年一一二五案,先抓了唐国强和唐国栋两兄弟。我们顺着这两个人,摸到了金鳞湖度假村和方嘉容身上。”   金鳞湖度假村正是方嘉容一手做起来的。专案组查到这里,便陷入死局。   唐国强和唐国栋两兄弟是最先进入警方视野的。十年前他们曾在现场不小心留下DNA,十年后,Y染色体检测技术已经可以精确定位嫌犯所在的男性家族。比起大海捞针,在大海里捞一条鲸鱼显然容易多了。   案件重启以后,专案组经过大量摸排比对,最终确定了唐国强和唐国栋兄弟的杀人嫌疑是,在回村祭祖的时候抓住这对杀人兄弟。   然而随着审讯和调查的深入,专案组逐渐意识到这个案子远没有这么简单。   起先是唐国强和唐国栋在审讯时对同一个受害者进行了不同的指认。唐国强认了,唐国栋没认,但唐国强却对受害者外貌特征一无所知。他推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但比这年头更久的受害者他却能说的清清楚楚。   接着专案组根据十九个受害者的年龄样貌死状等特征进行分组侧写,竟然分出了不同的七组。   连环杀人犯的受害者侧写通常非常固定,因为凶手的幻想和需求很难发生变化。就算唐国强和唐国栋兄弟两人一起精神分裂了,恐怕都不够分。   但这些受害者身上又有着明显的共同点,脖子上都有勒痕,致死原因都是锐器插入心脏导致大量失血死亡。   真相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排除一切不合理的推测,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这也就意味着,在以雁城为核心的区域内仍然还有至少两个连环杀手逍遥法外,而们和唐氏兄弟保持着接触。他们很有可能是一个团体,按照各自的喜好选择,虐待,和□□受害者,然后用相同的杀人手法致受害者于死地。   当专案组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刻提升了案件的保密等级。“杀人团体”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不仅会立刻引发社会恐慌,还可能招来那些躲在暗处的嗜血生物。   唐氏兄弟这些年来过得很好,不仅不像普通的逃犯落魄流亡,还能负担得起一些甚至称得上是奢侈的消费。专案组顺着唐氏兄弟一路查下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金鳞湖度假村和方嘉容身上。   唐氏兄弟以为度假村接客为名义每年从金鳞湖度假村领到数十万元的劳务费,每笔钱都入了度假村的账,账面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他们怀疑方嘉容在纵容支持和豢养唐氏兄弟这些人,然而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唐氏兄弟喜欢一起作案,两个人都不聪明。我们对唐氏兄弟的受害人进行了深入的背景调查后,发现其中几个受害者,和金鳞湖度假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干系。有一个姓莫的受害者,她儿子当年是环保局管污水处理验收的。这个受害者遇害之前,方嘉容的度假村打算扩建到金鳞湖边上,申请交上去一年多批不下来。等到受害者遇害没多久,主管回家奔丧,工作交到别人手里,这个项目跟着就批下来了。后来我们实地调查后发现,方嘉容的排污设施根本是个样子货,度假村的生活污水几乎是直接排放到金鳞湖旁边的沼地里的。”   叶潮生若有所思,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杯子:“你们怀疑这个受害者是唐氏兄弟为了方嘉容杀的?”   袁望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连环杀手最大的特征是什么?”   叶潮生顿时重温上学时被老师当众点名回答问题的紧张,再三犹豫:“……固定?”   “固定动机,固定受害人,和固定模式。” 袁望说,“那么我问你,如果方嘉容选定的目标不符合唐氏兄弟的受害人侧写,这对杀人兄弟为什么还能维持相同的杀人模式?”   叶潮生哑然。   连环杀手的杀人行为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某种固定需求或幻想,杀人模式或许会改变,比如进化,在不断地杀人中摸索更能够获得快感的方法,或是退化,当一些连环杀手走向精神错乱时无法再理智有条理地完成整个杀人过程。   但自始至终,为着他们的幻想和需求,受害者不会发生变化,连环杀手的受害人总有着或明或暗的共同点。   叶潮生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后背一阵发凉:“难道方嘉容可以操纵唐氏兄弟的受害人侧写?”   袁望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继续说这桩旧案。   当时金鳞湖度假村是鳞湖县的纳税大户。鳞湖县紧挨着雁城,典型的被大都市吸血过度的凋敝城镇。百业俱废,街上全是老人和小孩,几乎看不到青壮年,县里财政收入的大头都来自旅游业,金鳞湖度假村是其中龙头翘楚。   专案组想动县政|府的摇钱树心头肉,难度和阻力可想而知。没有证据,连一张搜查令都申请不出来。   无奈之下,专案组提出卧底方案,也就是引线行动。然而卧底计划真正实施起来的难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专案组挑选的三名卧底都无功而返。   袁望伸手用手背探了探壶,话说得太久,壶已经凉了。他口干舌燥,也不讲究许多,闷下一口苦涩的凉茶。   “那段时间,我们反反复复地看方嘉容接受问话时的录像,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   叶潮生忽然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略带嘲讽:“你们找到的突破口,该不会就是许月吧?”      ☆、玩偶之家 十九   饶城警方以虚报瞒报户口为名,将福利院的王副院长和另外几个主管带走调查后,马勤和蒋欢终于能一探启明福利院的究竟。   蒋欢走近那座低一点的三层小楼,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她倒退几步抬头打量这楼,才发现楼上的每扇窗户外都加焊了钢筋的防盗栅栏。   “这个楼是干什么用的?”蒋欢问旁边陪同的工作人员,“把锁打开,我们要进去看看。”   陪着蒋欢的是福利院负责给孩子们做饭的厨工。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从染黄的长刘海下偷偷看了一眼蒋欢,啜喏道:“没,俺们没钥匙……”   蒋欢“哦”了一声,扭头招呼饶城市局的警察:“哥们,咱们有开锁的吗?帮忙把这个锁开一下。”   那女人默不吭声地让到一边,沉默地看两个警察拿来一把巨大的开锁钳,“咔嚓”几下,拧断了挂着锁上的铁条。   门一拉开,一股呛人的霉味扑鼻而来。一楼大厅里昏昏暗暗,天花板的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旁边有人打开了手电筒,借着手电的光,他们才发现一楼里四面的窗户全部被人用不透光的纸糊上了。   做饭的女人站在门口怯懦的发声:“俺们平时,不许过来的。”她好像有些害怕,绞着手,“警察同志,俺就不进去了吧。”   蒋欢没理她,和另一个饶城市局的同事一起往里走。大厅里堆了些杂物和看不出名堂的东西,侧面接着一台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和三楼。   二楼的霉味更加明显,还夹杂着厕所下水不良和疏于打扫产生的尿骚味。左右两边一共五扇门,蒋欢推了两下,全部都锁得死死的。   “这得叫人来开了。”绕城市局的同事蹲下来观察了一下锁眼,“这全都是C级锁芯,我们普通的工具开不了。”   蒋欢:“C 级锁?这楼里搁什么了看得跟宝贝似的?外头的窗户全部铁条焊死,里面连灯都不开?”   她说着,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厚沉门板回以几声闷响,显然是隔音极好。   ……   “……我一会给叶队打个电话问问,看我们是不是在这留着跟进一下……”马勤正在和蒋欢,有人从后面过来拍拍他的肩。   来人是饶城市局刑侦队队长,笑着掏出烟递过来:“来来,海城的同志辛苦了,先抽根烟吧。”   马勤托口这两天嗓子不舒服,婉拒了对方的烟,想谈谈正事:“黄队长,这个福利院里这么大的事,和院长方利绝对脱不开关系。而且我们那边也有案子需要他配合调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这个人。你们和他的家属谈过了吗?”   黄峰头天晚上和人打了通宵的麻将,早上在家补觉,今天原本他手下的副队长带人来的。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被队里打电话叫醒,匆匆赶来。这会脸上还挂着困意,两只在酒色里泡得过了头的金鱼眼还带着惺忪。他抬眼往马勤背后忘望了一眼,八个年龄约在九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小楼门口,正接受警察问话。   马勤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这个……现在下定论太早了吧?他们违规收养儿童这个肯定不对,但别的嘛,还得等调查结果,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嘛哈哈。”黄峰撑起嘴角的赘皮,皮笑肉不肉,“至于方利,我们会尽快联系他,已经叫人去问家属了。你放心啊。”   马勤当警察的二十年里,一大半时间都在基层摸爬滚打。他见过九流三教的泼皮无赖,地痞流氓,也见过尸位素餐虚食重禄的酒囊饭袋。从黄峰身上,他看不到一个警察面对这种场景该有的愤怒和震惊。   就好像黄峰心知肚明这里在发生什么似的。   “行吧,那我们就等你们的消息了。”马勤脸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我们领导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催的急,也请你们多帮帮忙。”   黄峰显然对马勤语中的退让满意极了,笑着拍拍马勤的肩膀:“放心,包兄弟身上。那个一会完事了别走,海城同志难得来一趟,我们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嘛,一块吃个饭啊!”   黄峰一走,蒋欢凑过来:“马副,咱们还要去吃饭吗?”   马勤沉下脸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去。” 随后掏出手机,拨通了叶潮生的电话。   叶潮生和袁望对坐在不算宽敞的茶室里。茶早就凉了,却没人在意。按照茶馆的规矩,客人不叫,服务员不会随便来打扰茶室里的客人。   叶潮生无意掩饰脸上的讽刺:“许月来的时候,廖永信还以为他是郑局安排进来盯着我们的,话里话外地提点我,说这是帮着破过一一二五案的专家。我当时还纳闷,这雁城局是有多缺人呢,许月那会连毕业证都没有,也能帮着去破案?”   “后来我一想,他这个身份去做卧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遭逢巨变,主动退学,档案污点。您当时向他许诺了什么?”   袁望心亏,轻轻低叹一声。   “如果我当时知道事情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绝对不会向专案组推荐他。”袁望语中着浓浓的自责,“专案组对方嘉容做了侧写,但这个人的疯狂和扭曲,还是远超出我们的预料。”   在专案组的侧写里,方嘉容聪明谨慎,极度自大自负,有着异于常人的强烈的控制欲。   袁望说:“他很清楚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和唐氏兄弟的联系,他对此不仅仅是得意,几乎是在毫不掩饰地炫耀。”   “我们和方嘉容有过许多次的接触,谈话。他对这些不仅不反感,反而非常积极配合,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找他,他还会主动联系警方来询问进展。我们怀疑方嘉容有一些心理学甚至犯罪学的背景,他对犯罪心理,对杀人魔有一些非常扭曲而老派的理解。不仅如此,他最初投在金鳞湖度假村上的资金来源也有很大的问题。但时间过去太久已经难以追溯。我们最后,也算是孤注一掷吧。”   袁望的声音充斥着无力,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束手无策的日子里。   “对于方嘉容这样一个自大自负又控制欲极强的聪明人,许月是我们当时能找到的,最合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袁望话还没说完,猛地被叶潮生那发癫似的手机铃声打断。   叶潮生掏着手机:“工作电话,不好意思。”   他接起电话,嗯了几声,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对电话那边嘱咐道:“你们找机会和孩子聊一聊,我这边想办法把这个案子往上捅,最好能并案调查。我感觉交到他们手里要有问题。”   叶潮生挂了电话:“抱歉袁老,我不能听您慢慢讲故事了。捡要紧的说吧,那报道说许月杀人了,这是不是真的?”   袁望立刻摇头,坚决地否认:“决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陆纪华的尸检写的清清楚楚,她生前经历的暴力性|行|为抑制了迷走神经,直接导致心跳呼吸骤停死亡。许月他不是暴力犯。”   叶潮生手指灵活地翻转把玩着手机,若有所思:“你们有证据吗?”   袁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不相信他?方嘉容想用药控制他,他甚至用自残地方式来对抗药效。这样的人,你竟然怀疑他?”   叶潮生摇摇头:“袁老,你我的相信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指的是实打实的证据。我很奇怪为什么陆琴会知道许月。假如许月一点嫌疑都没有,她是从哪里知道许月或许和陆纪华的死有牵扯?靠想象吗?明明方嘉容身边还有两个杀人犯和他前后脚被捕,为什么陆琴就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这里面一定存在着一个让陆琴注意到许月的缘由吧?”   袁望闻言,脸色瞬变:“当时审讯都是清场了的,绝不可能有人外传。”   叶潮生挑眉:“哦,那就是说,他当时还是有嫌疑的?”   袁望拎起茶壶,倒出半杯凉茶,一饮而尽。茶水流过食管,冰凉的触感仍然停留在喉咙深处,堵得他心口发慌:“这只能算是诈供的策略,但确实被记录在案了。”   叶潮生看着他,等待下文。   “方嘉容认下陆纪华的一条人命是因为他以为人是许月杀的。你想象不到,他对许月有多喜欢。”袁望声音里透着低低的哀沉,“他甚至在自己的遗嘱里指定许月继承金鳞湖度假村……执刑前他曾经要求见许月,许月那个时候还在医院,我代替他去的。方嘉容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话……”   —— 谢谢你们送给我的礼物,我非常喜欢。   任谁也想象不到,在这副看起来儒雅温和的皮囊背后,藏着扭曲而疯狂的灵魂,仿佛是魔鬼取下自己最肮脏的一根发丝,投向人间,铸成一副嗜血的肉|体凡胎。   “许月他……”叶潮生犹豫着开口,却问不出来。   袁望一眼看穿了叶潮生的内心活动:“不,他是我见过的心性最坚强的人。他从来没有被方嘉容影响过……”   袁望顿了顿,别过头一脸勉强,极不情愿这个事实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他在康复中心发病的时候,总会喊你的名字。”      ☆、玩偶之家 二十   叶潮生紧紧攥住了手心。酸涩愤怒悔痛甜蜜在瞬间被混合搅拌,像巨浪排山倒海地袭来,压得他几近失声,又像一柄□□呼啸着扎穿心脏,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浑身冰凉。   他侧过头,沉默许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陆琴不应该看过你们的审问记录吧?”叶潮生声音里还残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袁望否认:“不可能会有人给她看这个。我联系过雁城公安局现在的局长,当时专案组的成员之一,他向我保证,这个消息绝对不是从公安系统内部泄露出去的。”   “那就怪了。”叶潮生打开手机,又翻出那篇报道,“那只能联系报道记者本人了。她如果知道内情,应该也清楚报道保密案件是不允许的。”   报道记者叫温从。   叶潮生觉得这名字有些眼熟。他动动手指,发出一条信息。   袁望说:“雁城市局那边已经在联系他们要求删掉关于这个案件的报道了,先尽量控制舆论,然后他们会出一份声明的。”   叶潮生收起手机:“只能先这样了。如果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市局可能也会暂停许月的工作。我怕这些事对他的情绪会有影响。”   袁望摇摇头:“他比我们想象得要坚强的多。当年他都挺过来了……”他抬头看看眼前身形英挺的年轻人,“从一个老师的角度,我是不希望他和你在一起的。世俗的眼光,社会的压力,还有你的家庭,职业,都是变数。”   他低下头,叹息道:“但这孩子过去太苦了,好不容易盼到些甜头,我怎么忍心拦着他不去尝?”   叶潮生眼尾发红:“袁老,他也是我盼了多年的甜头。”   叶潮生走出茶馆时,正赶上两个茶馆小工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贴对联。一个在下头胡乱指挥,另一个踩着椅子回头笑骂。天边的一小牙月亮已经等不到天黑,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转眼又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叶潮生在回局里的路上接到汪旭打来的电话。   “叶队,我把苗语的咨询记录整理完以后觉得不太对劲。单从咨询记录来看,他这个症状不像是双向情感障碍。教科书里对双向情感障碍的定义是既有抑郁又有躁郁症发生的一种疾病,按照默沙东诊断手册上的诊断指标,双相障碍分一度和二度两种,一度障碍至少要有一次伴有妄想发作的重型躁郁症发作才能诊断,二度障碍……”   “你先别念了,直接说你的结论。”   汪旭不知道从哪找了本精神病学诊断手册,连珠炮似的不喘气地念起来,被叶潮生打断。   “哦哦,叶队,结论就是,从咨询记录来看他太不像是双相障碍。”   叶潮生打着转向灯上了左转道,前面正好是绿灯。这是个双向八车道的大路口,左转道的绿灯错过了就要等很久,他当即踩了脚油门想开过去。   不料右前方直行车道上,一辆出租车突然毫无预兆地车头一拐,斜冲进左转道。叶潮生的脚刚来得及踩上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大切诺基撞上了强行变道的出租车屁股。   汪旭只听见电话那边没声了,紧接着就是一声重响,把这孩子给吓坏。   “叶队?叶队?你那边怎么了?要不要叫救护车?”   叶潮生的手机因为紧急刹车,从手机架摔了下来,制造了汪旭在电话里听到的巨响。   叶潮生飚了句脏话,探身捡起手机:“没事没事,活着呢。这孙子把我别了。这样,明天联系一下精神鉴定那边,让他们再看一下。”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许的中年人,他下车一看,后面的大切诺基就保险杠蹭掉点漆,桑塔纳的出租车却是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这人顿时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地找过来,站在吉普车外面,伸胳膊把玻璃拍得“砰砰”响。   “我得去处理下事故,先挂了。”叶潮生挂了汪旭的电话,摇下玻璃,没好气地对出租车司机说,“哥们,你强行变道还不打灯,怎么着,还想跟我私了啊?”   出租车司机被他两句话激得更怒,粗眉上扬,两只肿泡眼要喷出火来,正欲张口骂人——   “曹会?”叶潮生眯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张嘴喊出他的名字。   出租车司机猛地被陌生人叫出名字,浑浊的眼里顿时换上一层戒备,直勾勾地盯着车里的男人:“你是谁?”   这还是叶潮生第一次见到曹会本人。比起卷宗里那张两年前的照片,眼前的曹会看起来老了许多。他的脸色蜡黄,人也瘦了许多,刀削般的颧骨高高鼓起。   不等叶潮生自报家门,从前面出租车上走下来一个带着无框眼睛的男人,穿着一件笔挺的黑色大衣。额前略长的头被风轻轻吹起,他随手往耳边捋了捋。   男人直步走过来,隔着窗户看见叶潮生,略惊讶地挑了下眉:“叶队长,这么巧?”   叶潮生也挑了下眉:“秦教授,是很巧啊。”   秦海平冲曹会微微一笑,对叶潮生说:“我看叶队长的保险杠就是掉了点漆,不至于要叫交警和保险公司来处理。不然叫司机师傅赔个二百吧。刚才都怪我催他快点,他才急着变道。小老百姓讨口饭吃不容易,这点事就不要叫交警了吧?”   曹会一听还要他给钱,马上不愿意起来,正要张口,秦海平侧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后面的车都等急了,再过会交警就该来了。”秦海平说话不疾不徐,“叶队长,得饶人处且饶人?”   后面被他们堵到的车不耐烦地嘀嘀按喇叭。   叶潮生的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打了两圈转:“既然秦教授都这样说了,也不用赔钱了。只是不知道这位是秦教授什么人?”   出租车司机低着头,闻言抬头飞快地往秦海平身上瞄了一眼。   秦海平笑道:“站在路边随手招的出租车,什么人也不是。”   “行吧。”叶潮生不置可否,转向曹会,“曹先生开车要注意安全。否则好不容易逃掉牢狱之灾,再把自己弄进医院里,可就不划算了。”   他说罢拉起车窗玻璃,看着秦海平和曹会一前一后地走回出租车上,片刻后将车开走。   这点下班高峰前的意外小插曲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太久,宽阔的马路很快恢复往常的川流。   叶潮生回到办公室时,恰好碰上唐小池他们从外面回来。他们这两天都在细扒苗季那个小团体,整日都在外面奔波。   “按照陈钊漏出来的信息,苗季前年去年加起来,一共签了四十多份合同,其中十九份是有资质问题的。”唐小池说,“我们挨着个的问过去了,要我说,这群王八蛋有一个算一个,基本全有问题。”   小吴在旁边插嘴:“我们主要是没证据,也不敢打草惊蛇。但我看这些人一听说苗季死了,那都紧张得很。”   “盯着陈钊就完了。”唐小池出了个主意,“陈钊被我们关了进来,那些人肯定要想办法联系他。”   叶潮生点点头:“也是个办法。让他们安排一下,盯着陈钊的手机和他家里。”   等唐小池他们都去忙了,汪旭才起身走过来:“叶队,你叫我查的这个温从,好像没什么问题。”   叶潮生:“你都查到什么了?”   汪旭挠挠头:“姓名年龄籍贯从业经历教育背景。你说是不要声张,我就没上咱们户籍系统。”   “她……有什么和雁城相关的经历的吗?”叶潮生又问。   汪旭:“没有,她好像是咱们本省人吧,我看她教育经历好像没出过省。”   “行吧。你把查到的发我邮箱。先这样吧。”   汪旭还想问问关于许老师的那个报道,掂量着叶潮生脸色不大好,乖乖闭上了嘴。   叶潮生下班回家,打开门,家里静悄悄。   自从家里添置了自动喂食器,月半对铲屎的最后的一点温存也消失殆尽,再也没有在他回家的时候来门口迎接过。   叶潮生换了鞋,轻轻上了二楼。   许月侧躺在床上睡着了,床脚扔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个超市的购物塑料袋。   月半蜷成一团许月背后,一人一猫,背靠背。   叶潮生在床边蹲下来。   许月睡的很沉,右臂护在胸前,好像在自我保护。左臂搭在身侧,略有些长的家居服衣服袖里露出半只手,和手背处星星点点的圆形疤痕。   叶潮生小心地探过去拉住那只手,许月立刻醒了。   他迷茫地眨眨眼:“阿生?”   “嗯。我回来了。”叶潮生温柔地注视着他,轻声回应着。   许月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孔,半晌,突然说:“真像是一场梦啊。要是梦就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叶潮生却听懂了。他像被人在心脏上狠狠掐了一把,一时间心里又酸又疼,情难自抑,俯下身把许月抱进怀里,吻上对方光洁的额头:“那就是梦,全都是梦。梦醒了,都过去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轻轻地滴在了许月的脸颊上。      ☆、玩偶之家 二十一   “你怎么了?”许月推了推叶潮生,试图坐起身看看他,却反被身上的男人抱得更紧。   叶潮生声音闷闷的:“我下午去见袁望了。”   许月先是一怔,手指无措地攥成券又松开,声音发紧:“……你们,说什么了?”   叶潮生放开许月,翻身躺到他旁边。月半睡得正香,一头夸父从天而降压到身上。胖猫“嗷——”地一声蹦起来跳下床,气得浑身毛都炸起来,像个受惊的刺猬。   胖猫围着床脚转了一圈,不甘心地承认了敌我实力悬殊,狠狠抓了几下床单泄愤,还不解气,又蹦下楼去殴打自动喂食器,把塑料外壳抓得“咔咔”响。   叶潮生把许月的手抓在手心,慢慢开口:“袁老……基本都说了。方嘉容那个案子,他们叫你去卧底。但他也搞不清楚陆琴是怎么把她女儿的命算在你头上的。可惜了人死了不能说话,不然还真的要找她问问清楚。”   叶潮生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你上次去梅苑……”   “对不起。”   许月闭着眼睛飞快地道歉,没有解释。   叶潮生侧过身来,看着他。许月皮肤很白,唇色也很淡,透着缺乏血色的不健康的青白。他默默在心里记下,等手里案子忙完要给许月约个体检。   袁望说方嘉容曾经给许月用过药,这件事让他很不安。大部分中枢神经刺激剂都会引起一些长期的精神疾病。这类药|品的危害不仅仅是成瘾和病理改变,还会引发各种急慢性精神疾病,包括妄想、幻觉、抑郁焦虑,还有人格改变。   他担心许月上次过呼吸综合症发作,会不会是某种药物留下的后遗症。   叶潮生半天不说话,许月睁开眼侧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桃花眼形状漂亮,睫毛长密,瞳色黑沉,像会把人吸进去的暗流旋涡。   “许月,”叶潮生开口,眼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我很担心,总想能替你分担一点,什么都好,什么都行。袁望说你很坚强,什么都靠自己扛过来了。但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你不需要我,我很害怕。上一次你不需要我的时候,说走就走了。我怕再有点事的时候,你又会走掉。”   他闭了闭眼,叹气:“一眨眼我都三十了,没有几个六年好消磨了。”   许月面露愧色:“对不起……我当时很乱,我……”   “跟我说说,好吗?袁望告诉我一些事,但我还是想听你说。”叶潮生打断他,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别道歉,跟我随便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许月垂眸沉默。   叶潮生静静地看着他,不催也不问地等着。   良久,许月终于开口。   “陆纪华……的死,是和我有关的。”他说,“我有一段时间,神智不是很清醒,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陆纪华是被陈欧私自带回来的。那个时候方嘉容身边只剩下两个人,陈欧和肖丽。”许月往叶潮生身边靠了靠,叶潮生索性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我见到肖丽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疯了。连环杀手最后都会走向脱序演出,虽然我不太清楚她具体的精神状况,但就从她的案情来看,肖丽退化的速度快得不合常理。”   许月侧了侧身,放松下来。叶潮生揽着他,静静听着。   “陈欧,连环奸|杀|犯——自负偏执,仇恨女性。他的受害人都被过度折磨过。我一直觉得他手上应该不止这么几条人命,也许还有改变了犯罪模式的,没有被警察发现的受害者。他把陆纪华带回金鳞湖度假村是因为他藏人的地方暴露了,随时会被警察查到。方嘉容对此大发雷霆。那个时候唐氏兄弟已经被捕了,风声很紧,警察也在怀疑他。陈欧这个时候顶风作案,显然不是他授意的。”   “如果我是方嘉容,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陈欧。这个人自负自大,非常难控制。在我看来真正能听方嘉容的话替他办事杀|人的,只有唐氏兄弟两个。但我大概能理解他留着陈欧的原因,那个时候他已经确诊了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晚期?”叶潮生惊讶。   许月点头:“就算警察抓不到他,他也活不太久了。所以他急需一个继承人,能继承他这些东西的人。”   \"袁望说他很喜欢你,后来在遗嘱里指定了你?\"   许月轻轻笑了一声。这是叶潮生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类似嘲讽不屑的表情。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但是专案组没找到这个孩子的存在。”许月说,“可能是用来洗脑我的一种策略吧。他问过我关于许之尧的事,我告诉他我很小就去读寄宿学校了,和许之尧很少待在一起。他大概是觉得我渴望父爱,所以这样暗示我。”   叶潮生心里一阵复杂。   许月看出他的心思,再次笑了,拍拍他的胳膊:“我真的不缺。如果能选择父母,我宁可当个爹妈死光的孤儿。谁会想要阴沟里的老鼠的爱?”   许月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偏激,扯回话题:“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去度假村前面走动了,一直呆在后面的私宅里后面陪着方嘉容。陆纪华被带来的时候状况很差,于是我被派去每天看看陆纪华。陈欧则被半软禁了起来。”   “那姑娘已经被折磨得脱形了,进食都不能,勉强靠营养针活着。我一开始奇怪为什么方嘉容不干脆叫陈欧杀了她,”许月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后来才知道,那给我准备的。虽然我在他面前一直扮演一个仇母的偏执狂,但他还是怀疑我。他想让我亲自动手杀了陆纪华,好彻底脏了我的手。我曾经一度想,反正他有胰腺癌,就算我拿不到关键的教唆证据,他也会死。等他一死,肖丽陈欧这些人没了庇护,也蹦跶不久。我不想,也不可能顺着方嘉容的意思去杀人。”   叶潮生拥紧他安慰道:“袁望说她死于暴力引发的迷走神经抑制,导致心脏呼吸骤停。和你没关系,我们都是知道的。”   许月听罢,却轻轻推开了他,拉开一点距离,万分艰难地开口:“不,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证据。”   叶潮生心里一紧。   “方嘉容给我用了药,大量的安|非|他|命,我那段时间过得非常恍惚。”许月抽出左手,伸到半空,星星点点的伤疤清晰可见,“这是刚开始用药的时候还有些理智的时候弄的,后来……就完全失控了。卧底行动实际上是完全失败的,因为后来我已经无力搜集任何证据了,我对这个案子唯一的贡献,就是作为人证,证明了方嘉容养着肖丽,同时和陈欧关系匪浅。陆纪华失踪了半个月她母亲才报警,后来警察查到陈欧身上,又花了两个多月。我后来问了袁老,陆纪华大概是十月底死亡的,而我压根我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许月说着,从叶潮生旁边坐起来,走到床脚捡起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又走回来坐下,递给叶潮生:“我戒|毒的时候,同时也在接受心理治疗。催眠之类的办法都用过了,没有用,最后医生给了我这个本子,指望我靠做梦回忆。”   “可惜我自己也没翻出什么线索。专案组其实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不是我干的,只不过是方嘉容自己认了罢了。”他面带嘲讽地笑了笑,“可是方嘉容有晚期胰腺癌,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实施强度大到足以让陆纪华心脏骤停的|暴|力?”   袁望瞒了叶潮生关于方嘉容身患癌症的事情,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许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陈欧被关了起来,方嘉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杀人的条件。”   “阿生,如果不是陆琴的死捅出这件事,我一定会瞒你一辈子的。否则我该怎么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个人,可能是个杀人犯,杀了他本应该保护的人?我这个人,骨子里流着变态杀人狂的血,天生卑鄙又懦弱,我怕我会让你失望。”   许月半倚在床头,坐在离叶潮生远远的地方,像隔着一条燃着野火的深壑,不敢凑过去。   他也不敢看对方的脸。无论从上面看到什么,震惊,愤怒,惧怕还是恐慌,他都不想看到。   他就那么低着头坐在那里,盯着手背上的伤疤,这些疤痕深入真皮层有些过度增生,永远都无法复原光洁的原貌。他曾经以为过去的都可以过去,这些事情都可以抹消可以装作不存在,奔赴新的生活。   然而,他还是天真了。   许月没等来预想中的震惊和疑问,却迎来一个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拥抱,带着无与伦比的热切。   “那怎么办?” 许月听见男人在他耳边低语,“可我还是喜欢你,比过去还要喜欢。”      ☆、玩偶之家 二十二   委屈,对许月来说很陌生。他从很小就意识到,这是一样无用的情绪,不会换来任何人的任何反应。   文县里的邻居和熟人在描述许家时,总默契而频繁地使用一个词,奇怪。   普通家庭的日常,诸如夫妻一起买菜回家,晚餐后伴着电视机里的广告为谁洗碗争吵,或是期末的那几天全家阴云罩顶孩子噤若寒蝉,举凡这种带着人间烟火的俗世画面,在许家都是绝迹的。   许家像一幅挂在展厅角落的,色调灰黯笔法普通的画。如果有人无意地凑近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原来这副画的呆板扭曲。   许之尧的妻子安静而沉默,像一尊美丽的雕像,整日整日地坐在沙发固定的座位上编绳子。那几根彩色绳子是拴在她神智上的安全线,只要有几根绳子给她,她就不哭不闹。   许月十五岁的时候终于知道,有一种治不好的病,叫做自闭症。   而许月自己,在别人眼里则是一团淡到几近透明的模糊影子。邻居对他罕有印象,要来采访的媒体提醒,才会一拍脑门想起——“噢,他好像是有个儿子,没怎么见过,好像从小在寄宿学校吧?”   许月从同学一星半点的言语中,与邻居屈指可数的来往中,渐渐发觉他的家,他的栖身之所,原来是一头怪兽。   他学着平庸和沉默,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头怪兽,不让任何人发现。   叶潮生,是喝惯了白水的人忽然尝到的那一口甜。尝过这一口甜,也就跟着无师自通了苦,才忽然发现原来过去是那么苦,苦得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许月很少哭。眼泪对他也是陌生的东西,所以液体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哭了。   叶潮生听见一点动静,试探地伸手摸摸许月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湿。他什么也没说,只换了个姿势让许月靠得舒服点。   许月也没有哭得很久很厉害,他的泪腺早就荒废业务了。   两个人沉默地靠在一起,听着楼底下月半时不时制造出来的动静。   “我觉得……我们还是下去看一下吧。”   在月半又一次制造了个大动静以后,许月开口提议,带着一点鼻音。   叶潮生扶着许月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些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疑罪从无,听说过吗?没有证据,你就是清白的。”   许月的嘴唇颤了颤,却没有发声。他想,叶潮生到底还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吧。像他那样来自一个正常的家庭,是永远不能体会他的恐慌的。   家庭和父母对一个人而言是如此重要,精神和情感的土壤,一个人一生的起点和供养都在这里。而他的那片土壤不仅荒芜板结,还是一块毒地。他对人生的隐忧早就从怕被人发现他的家庭不正常,转移到了怕他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但这些都是叶潮生不能体会的。   这是第一次,许月开始怀疑和好这个决定。   眼下叶潮生尚还会因着这点爱意包容他相信他,但这些有多大程度上只是荷尔蒙的影响,又或是叶潮生对他的怜悯?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当荷尔蒙消退怜悯也耗尽时,叶潮生还会有同样的想法吗?如果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叶潮生逐渐意识到他暴露出来的不正常的那一面,又怎么办呢?   许月不敢想下去。他抬眸看一眼眼前的男人,又在对方的目光下飞速地躲闪开。   叶潮生敏感地从许月的眼睛里捕捉到那一丝忧虑和躲闪。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如果他此刻不说点什么,许月好不容易敞开的那扇门就会关上了。   “就算有一天有证据证明就是你,那又怎么样?”叶潮生盯着他,“你那时被方嘉容控制,受药物影响,做什么都是不由自主的。法律上你也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我真的应该带你去第一监狱来个一日游。”   许月眼里闪过不解。   “去了你就会知道,你和那些真正的垃圾的区别。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知道吗?”叶潮生语气诚恳,“真正的变态,从来不会害怕自己是个变态。”   叶潮生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又接着说:“再说,你要真的害怕,那警察叔叔可要把你拴住,好一辈子看着你了。”   许月沉默了几秒,抬起头,准确地找到对方的唇,轻轻地印了下去。   他想,就这样吧,都去他妈的吧。   他不熟练地在对方的唇上轻咬舔吮,没个轻重。叶潮生顺从地打开唇关,加深了这个吻。   许月的主动让这个吻多了一层说不清的快感,叶潮生很快绷不住了,开始不正经地动手动脚。   许月穿的家居服还是叶潮生的,这点认知重重地挑逗着空虚老男人那根脆弱的神经。叶潮生舔着许月脖子上的一块皮肤,嘴里含糊不清:“宝贝儿,帮个忙吧?”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   …………   释放出来的瞬间,许月整个人都失神了。他过了许久才从灭顶的快感中解脱出来,猛然想起刚才叶潮生完全没有被照顾到。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顾不上身体|哧|裸|的羞耻:“你还没……我我帮你吧。”   叶潮生急忙握住许月伸过来的手,救下自己的小兄弟。这场晴事开始不久他就意识到,自己离桌上有饭炕上有人的日子还远得很,许月的技术实在是差到发指,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有自渎的经验,否则,怎么会使出老农搓苞米的劲儿啊。   叶潮生尴尬地把人拉进自己怀里,生硬地扭转话题,一脚刹下这辆开往地狱的车:“我突然想起来,汪旭下午跟我说苗语的诊断可能不太对劲。”   一谈起工作,许月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怎么,他也觉得吗?”   叶潮生有些意外,挑眉:“你们都觉得不对劲?”   许月抓过床头揉成一团的家居服穿上,说:“我没有诊断精神疾病的资格,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苗语没去过医院,徐静萍有诊断权吗?”   “你怀疑她非法行医?”   “不好说。我觉得你们得查查她。”   叶潮生叶也坐了起来:“明天先把苗语的咨询记录送到专家那去,回头就让他们查查徐静萍。”他比许月齐整些,就脱了条裤子,这会慢条斯理地往上套,一抬头,看见许月期期艾艾地站在床边看着他,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他顺着许月的目光往身旁一瞅,看到床头柜上的一大团纸巾。   许月舔舔嘴唇:“那什么,我去扔了吧。”纯情之程度,坐实了他在叶潮生心中母胎处男的猜测。   “别呀,”叶潮生冲他眨眨眼,伸手拿起那团纸,“第一次,要珍藏的。”   许月的脸腾地一下子红透了,手忙脚乱地胡乱扣上衣服扣子,劈手夺过那团纸,噔噔噔蹬地下楼了。   许月第二天还是被叶潮生硬拖去局里了。他去了发现大家果然像叶潮生说的那样,忙得根本没工夫上网看新闻,见到他毫无异常,他这才松了口气。   叶潮生前脚刚进办公室,马勤的电话后脚就跟来了。   他们在饶城碰到的阻力,异乎寻常的大。   从小楼里“解救”出来的八个女孩,全部被绕城市局接了过去。马勤提出要见见这几个孩子,绕城市局以孩子状态不好不适合为由回绝了他。   “我看他们现在八成是想把这个事按下去,不叫查,稀里糊涂的过去就完了。”马勤说,“不然查下去,福利院囚禁来路不明的儿童,可能还有人|口|交|易|,那他们整个民政系统都要完蛋了。叶队,怎么办?”   叶潮生咔哒咔哒地按圆珠笔的笔头,心里一把无名火:“我们现在手上只有两张照片,但照片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人像对比本来就失误率,那边一定会用这个理由驳回的。证据不足,廖局不会同意的。除非能证明方利和苗季这边有更多的关系……”   他说着,忽然有了主意,匆匆安抚马勤两句,挂掉电话,走出小办公室:“汪旭呢?”   “好像刚才出去送材料了吧?”   叶潮生说:“赶紧把方利福利院的捐助名单和苗季的客户联系人,交叉对比一下。重点查查有重叠的几个人。”   办公室里的人得令立刻忙了起来。   叶潮生往许月身上看了几眼,许月还在研究苗语的两幅画,微微蹙起眉头的样子,让叶潮生忽然想起昨天那一场晴事。他身体的一部分被叶潮生握在手心里,像一条渴求水的鱼,缺乏血色的嘴唇张开轻轻喘息着,低低地呼喊他的名字。那副脆弱的样子,令人怜爱又迷醉。 作者有话要说:  上天保佑不要锁我   ☆、玩偶之家 二十三   许月从无意间抬头,恰好对上某个当众发情的老男人炙热的眼神,不由地一顿,脸颊红了红。   叶潮生昨天顺理成章地登床入室,腆着脸把寝具从书房搬回了跃层上的卧室。他还算安分,老老实实地拉着人睡了一夜,早晨起来旗帜高竖也没惊动许月,自己悄悄去厕所解决了。   也许是旁边有个人多了点生气,也许是叶潮生身上令他安心的气息,没有电视广告的噪声当背景,许月也顺顺利利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这让他有些意外,同时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许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怎么了?”叶潮生走过来,半靠上许月的桌子。   许月把桌上的两幅画往叶潮生面前推了推:“你还记得苗季的婚戒丢了吗?”   叶潮生“嗯”了一声,又补充:“唐兰的还在。”   “那法医把唐兰的戒指拿下来了吗?”   叶潮生倒没想过这个,转身从档案柜里拿出这个案子的法医资料,一张张翻过去,在其中一页停下。他自己仔细看了看,又把资料递到许月面前。   不锈钢制的冰冷工作台上躺着面色惨白的女人,身上的所有饰物都在拍照后被摘下。她的双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得圆润。   许月从资料上抬头:“苗季有戒指的压痕,但他的戒指被拿走了。唐兰带着婚戒,手上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凶手想表达什么?”叶潮生盯着照片。   许月没有回答他,转而拿起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幅画:“这幅画拿给任何一个心理医生咨询师去解读,他们都会告诉你画画的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画上每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元素,都以最积极正面的形象表达了出来。”   叶潮生皱起眉头:“真的有人能画出这种心理学意义上的完美房树人吗?”   “这个问题……”许月笑了,看着他,“如果你让我画,我大概也会画成这个样子吧。”   许月耸耸肩:“我了解所谓的‘完美’模板,同时我还不想暴露自己,当然是画一个最美好的房树人给人看了。”   他继续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苗语有这方面的背景知识,而且把黄慧也画进一家人这种事,很明显苗语是做不出来的。”   叶潮生沉吟着:“你说,凶手杀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报复或是灭口倒有可能,假如雷洪的话是真的,那苗季手上应该有很多人和黄慧发|生|关|系|的视频证据。凶手被苗季威胁,狗急跳墙,跑到苗季家灭门,这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如果只是灭门——”叶潮生敲敲桌子,“犯得着做这么多多余的事情吗?为什么不先杀唐兰和苗季,反而从两个孩子下手,还拖了整整五天?”   “如果这两个案子没有关系呢?”许月轻轻摇头,“凶手也许根本不知道黄慧是谁,从哪来的,只是默认了黄慧就是苗季家的孩子呢?你还记得一开始我们讨论的那个问题吗,凶手是怎么一口气控制住了四个人?”   许月站起来,随手拿起桌上一支笔,熟练地拉过叶潮生的胳膊一把别到背后,将笔顶上叶潮生颈侧的动脉。   “如果有人这样制住我,你怎么办?”许月问。   叶潮生嬉皮笑脸:“你这两下还挺利索啊——这我能咋办啊,要啥给啥呗,大宝贝儿都落人家手里了。”   饥渴久了的叶队长不要脸,不顾场合,逮着机会就要调戏人。两个同事背对着他们正在整理材料,对身后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许月有点恼,没搭他的话,严肃着脸谈案子:“我觉得凶手控制这家人的办法也差不多了。先制住一家之主的苗季,然后把剩下的人分开, 各个击破。”   他说完放开了叶潮生,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飞快地下了几行字——拖鞋,戒指,画。   他停了下,又补上两个字:家务。   叶潮生跟着走过去,站在后面看。   “他想干什么呢?”许月自言自语着。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他们两个出门前一起挤在玄关门口穿鞋,换下的拖鞋随后被他随手摆回了鞋架上。   他回身,语速飞快:“现场其它三个受害人都穿着拖鞋,只有苗季没有穿,很有可能凶手穿了苗季的拖鞋;丢失的戒指,象征丈夫的形象,多半是被凶手拿走了;他不了解苗家,把黄慧也当成了苗家的孩子,所以案发现场里的那幅画,是一家四口而不是一家三口。”   叶潮生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开口:“所以他的目的就是取代苗季?”他顿了顿,“那只要杀死苗季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杀死另外两个孩子?”   许月低了低头,“你……你有特别羡慕过什么吗?”   叶潮生想了想:“你不在的时候,羡慕人家床上有两个人算吗?”   许月的脸飞快地红了,抿嘴瞪了叶潮生一眼,朝他身后抬抬下巴,意思是办公室有人,别浪了。   许月瞪的那一眼,一点威力也无,看在别人眼里全是又嗔又羞的风情,勾的叶潮生心里发痒,忍不住去拉人家的手,不安分地摩挲着许月的掌心,小声说:“这怎么说实话还不相信呢……”   许月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比不要脸他一定是比不过的,对着叶潮生他又发不起火来,只能跳过这一节:“……他把自己当成了苗语。”   “怎么说?”   “房树人。”许月说,“他要苗语画画,他的幻想是从苗语的角度出发。但很显然苗语也不是一个完美的儿子,幻想破灭的时候……”   他咽了咽喉咙没说话,叶潮生替他补完了没说完的话,“他就杀了苗语?”   许月点头。   叶潮生沉默了一会,又开口:“苗语还是个学生,人际关系应该很单纯。他周围对心理学有有猎涉的人应该很好查。我这就让他们去查。”   许月没说话,两人对视了一瞬,异口同声:“徐静萍。”   “但徐静萍是个女的——”叶潮生顿了顿。   许月摇头:“不要小看女人。如果要出其不意地偷袭,女人经过训练也做得到。”   “叶队——”汪旭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那个徐静萍,绝对有问题。她根本就没有从业资质!”   两人齐齐看向门边。   “我专门跑了一趟协会查她的档案,她只考过一个三级证,就是那种上几个月辅导班就能去考的那种。”汪旭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外倒他查到的信息,“但这个证根本不符合开独立咨询诊所的资质。她的三级证我也查了,也有问题。报考三级证要求最少本科以上学历,但她只有一个中专文凭能查得到,也就是说她用来报考三级证的本科学历也是造假的。”   叶潮生习惯性地眯起眼:“那她当时是怎么报名考证的?”   汪旭摇头:“不好查了。她考证是三年前的事了。”   “还有她的诊所,又是怎么开起来的?”叶潮生说,“这个徐静萍很有问题,查她的诊所注册信息和法人。”   汪旭点点头准被出去,走到门边又转过来:““那我们要把她叫来问话吗?””   叶潮生摆手:“先查。没有证据,问不了什么,反而打草惊蛇了。”   叶潮生脑子里还在想另一件事,如果徐静萍真的是凶手,那么把有雷洪DNA 的衣服塞进衣柜里的人,会不会也是她?还有发短信的人,塞照片的人,难道也是她吗?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许月站在一旁,轻轻开口:“如果凶手对黄慧的身份一无所知,就说明还有一个人在利用这件事把黄慧的事暴露给我们。”   叶潮生倏地想起到张庆业的案子。如果说张庆业的作案扯出乞讨集团是巧合,苗季的死牵连着一个福利院和一个被迫卖|淫的小女孩,也是巧合吗?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案子都跟拔土豆似的,一拔带一串,买一赠一?   叶潮生声音低得只有许月能听见:“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许月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我也不知道。”   叶潮生本意不是为难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叶队,有结果了。”做交叉对比的同事抬头喊他,“叫你说中了,苗季的关系人里还有一个也在福利院的捐款名单上。去年才开始捐的。不过这个人应该不是苗季的客户……”   叶潮生走过去,同事给他指了指屏幕上一个名字。   叶潮生看清那三个字,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叶成轩。   叶成瑜的哥哥,他的大伯。      ☆、玩偶之家 二十四   白沙滩傍着蜿蜒的海岸线,勾成一弯月牙。突兀的黑色石墙将月牙一分为二,一边是公共景区,另一边是富人扎堆的私人沙滩,叶家老宅就在这片私人沙滩的尽头。青砖白瓦的中式旧宅混在一群装模作样的地中海式别墅里,格外惹眼。   叶潮生上一次回老宅,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那会他私自参加了公安大学的零批次招生,叶成瑜接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他儿子瞒着家里报了公安大学,而且已经被录取提档,不能再参加普通批次的招生了。叶成瑜当场暴跳如雷,叫人把叶潮生从学校带出来直接送到老宅,当着叶家列祖列宗的面亲自动手抽了他一顿。   叶成瑜的说一不二和唯我独尊在他接手整个叶氏的控制权后达到了顶峰,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违背他的意志。他以剥夺继承权威胁刚成年的儿子,没想到叶潮生像中邪一样,铁了心要去上公安大学。他咬着牙在老宅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跪到脱水昏迷也不松口服软。   成小蓉那会带着叶芸生在国外,对家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等她一个星期后回国,发现儿子被禁足在家,才被轻描淡写地告知是儿子私自报志愿被叶成瑜打了一顿。   成小蓉作为妻子和母亲,深以为老子打儿子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再说叶潮生自作主张地瞒着家里报志愿,这顿打也算是他自己招的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儿子死活要考公安大学的原因,无奈叶潮生嘴紧得像蚌壳,死活也撬不开。   父子两个僵持不下,闹得家里□□味十足,好像随时会炸。成小蓉劝不动儿子,只能转头去劝丈夫——孩子青春期叛逆,这会越不让他去他越来劲儿,不如顺着他,等他这个劲儿下去了再说。   叶成瑜觉得妻子说得在理,这才主动松了口。没想到叶潮生一解禁又溜到西南去做义工,整个夏天愣是没着家,临了快开学才回来收拾完行李,接着又走了。   成小蓉私下和张妈说,八成是叶成瑜打得太狠伤了孩子的心。她一有机会总想撮着父子两个和好,却在叶潮生那里屡屡碰壁。   黑色的大吉普被一脚急刹,停在青砖小楼前。满身寒气的叶队长“砰”地甩上车门,一把推开半人高的院门。   叶家老宅不算老,三十年前才盖的,这块地倒是有些年头。清末时这里就是叶家的宅地,百年风雨,兜兜转转最后又起了叶家的楼,故而叶家人对这里感情很深,对房子也很爱惜,隔几年就要整个修缮保养一下。   叶成瑜结婚后就从这里搬了出去,隔三差五地回来看看父母。后来他接手叶氏越来越忙,外加父母相继去世,渐渐也不往这边走动。如今这里就剩下他哥哥叶成轩在住,还有一个保姆跟着照顾。   门铃被晾在一遍,对开的深色胡桃木门被叶潮生拍得山响,镶嵌在门上的两块磨花玻璃也跟着簌簌地抖,撞在门框上乒乓作响。   保姆过来开了门,看到叶潮生怒容满面,一下子把嘴边的抱怨全咽了下去。   “叶成轩呢?”叶潮生往里边走边问。   保姆低声回他:“先生在楼上画室。我这就去喊他……”   她话没说完,叶潮生已经一阵风似地卷上楼了。   老宅内饰是一水儿的深色红木,处处拉着帘子,凭空造出一股幽暗阴森的气氛。   叶潮生还记得,当年他在院子里挨打罚跪,叶成轩就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看着。   门虚掩着,被叶潮生一脚踹开。   叶成轩坐在书房改成的画室里,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绸睡衣,上身裹着一条斑斑点点的围裙。他比叶成瑜年长三岁,却比弟弟年轻许多,粗看过去却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只是他皮相保养得很好,却透着一股子死气。   他早听见楼下的动静,抬头看了眼来人,非常意外。   叶成轩的这副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种生活在沼地里的艳丽植物,开花时散发出吸引蝇虫的腐臭,花败后就烂成一摊同样恶臭的腐泥。   叶潮生走过去往他的画板上扫一眼,大团的红褐颜料扑在纸面上,看不出画的是什么鬼玩意。他移开目光,嫌恶地开口:“你和苗季认识吗?”   叶成轩往后瑟缩一下,浑浊的桃花眼看向侄子,嘴里跟着重复:“我和苗季认识吗……”   叶潮生看到这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就犯恶心,他一口恶气上来,抬脚就踹倒了叶成轩面前的画架。   画架倒地,搁在架子上的颜料画笔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叶潮生一把抓起椅子上的男人的睡衣领子,丝绸布料抓在手里滑顺得让他恶心。   叶潮生猛地松开手,叶成轩一时失去重心,踉跄着往后退,撞上座椅靠背。   叶潮生压着火,恶狠狠地说:“你他妈不想在这说,我就带你去公安局说。别以为叶成瑜手长,在哪都能护着你。”   叶成轩狼狈地半瘫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气,这么一点折腾就抽掉了他的半条命。深蓝色的睡衣领子被叶潮生拽开,歪斜到肩头。   “叶潮生……你还有没有点礼数了?”叶成轩扶着扶手坐起来,嘴上虚张声势,“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成瑜怎么教的你?”   叶潮生根本不吃这一套,抱起胳膊:“你跟苗季认识吗?”   叶成轩目光游离:“认识……吧,我认识的人多了。”   叶潮生恨不得就地拎起叶成轩的衣服领子,直接把他从二楼窗子扔下去。他一肚子火无处可发,又恨恨地踢一脚倒在地上的画板,逼视着叶成轩,口气狠厉:“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叶成瑜护不了你一辈子,你可以不说,让我查出来,”他顿了顿,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叶成轩在后面虚弱地出声:“……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叶潮生顿住脚步,背对着他:“是吗?一个恋|童|癖|的话,你觉得我信吗?”   他说完抬脚往门口去,叶成轩急了,站起来从后面扑过来,拉住他:“我真的没有,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别惊动成瑜。”   叶潮生回身,冷冷地看着他。   “我跟苗季就是酒肉朋友。”叶成轩松开叶潮生,靠着墙一脸委顿:“我创作有时候没有灵感,想搞点东西提提神,一来二去就认识他了。”   叶潮生对叶成轩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那你给启明福利院捐什么钱?”   “我的药都是从那里拿的,苗季就是牵了个线,他们福利院有进药的渠道,”叶成轩心虚地低下头,“你也知道有些药,正常渠道买不到……”   “什么药?”   叶成轩瞟他一眼:“……安|非|他|命。”   叶潮生仔细打量着他,叶成轩脸色青白灰败,呼吸不正常地急促粗喘着,瘦得像一具骷髅。他伸出手,紧紧钳住叶成轩的下巴,逼他抬起头露出牙齿,黑黄的龋洞,萎缩的牙龈,标准的“吸毒”牙。   叶潮生松开他,随手在外套袖子上擦了两把,像从叶成轩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你跟我去一趟市局,做笔录。”   叶成轩脸色瞬间变了:“刚才说好不告诉成瑜的。”   “不告诉我什么?”   两个人一起回头,只见叶成瑜沉着脸从楼梯口缓步走过来。   “叶潮生,你在这闹什么?”   原来是保姆见叶潮生怒气冲冲地回来,怕闹出事,立刻打电话给叶成瑜的助理,把叶成瑜匆匆叫了回来。   父子两个对视几秒,叶潮生先开了口,指指旁边的男人:“他和我们在查的一桩案子有关,我要带他回局里问话。”   叶成瑜呵斥道:“你要搞什么事?这个家你甩手不管,现在还要来糟蹋吗?”   叶潮生侧头看了眼叶成轩,后者缩在墙边已经脸色惨白大汗淋淋。他抬头,一脸嘲讽:“有你的好哥哥在这,用得着我来糟蹋吗?”   叶成瑜这才分神仔细打量了一眼哥哥。   叶成瑜收走自己哥哥手里的股份后,对他就基本不闻不问了。他对叶成轩的感情十分复杂,既不能狠下心大义灭亲,又出于人类本性的东西而无法接受叶成轩的所作所为。   更遑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执意要当警察的原因后,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一母同胞的哥哥的,难以言表的痛恨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这么多年来,叶潮生都认定且怨恨着他对叶成轩的维护。   叶成轩是个恋|童|癖。   不是那种躲在阴沟里对着照片意|淫的老鼠,而是会主动走到阳光下寻找猎物的,最令人恶心和发指的那种恋|童|癖。      ☆、玩偶之家 二十五   叶潮生劈手抓过叶成轩的胳膊,手劲大得要把叶成轩的骨头捏碎。他拖着人就往外走。   叶成轩像被掐住喉咙的狗,向弟弟求救:“……成瑜……”   叶成瑜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拦住叶潮生的去路:“你等会,先把事情说清楚,你这样带着他要去哪?”   叶潮生一晒:“跟你说,好让你继续回护这种败类吗?”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咄咄逼人,“你在乎的到底是他的一条烂命,还是你自己的脸面?啧,叶家有个恋|童|癖,叶董的哥哥曾经拐了个小孩回家,传出去确实是够难听的。”   叶成瑜的脸色迅速涨红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该给的补偿叶家也给了,你还想怎么样?要整个叶家都跟着出丑才甘心吗?”   虽然叶潮生对父亲的认识在很多年前就被刷新了,但亲耳听到叶成瑜毫无愧疚地说出这种话,他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   叶潮生冷笑:“你是不是脑子不好用了?今天我不来找他问,明天后天也一样会有人上门来问。”他抓着叶成瑜推到他父亲面前,“他嗑|药把自己磕成这个鬼样子,你觉得叶家就不出丑了吗?”   叶成瑜最终还是让步了。   小吴见到叶队长出去一趟再进来时手里就多了个神色委顿的人,眼睛都瞪圆了。   “小吴,来。”叶潮生冲他招招手,“这个人我不方便出面,你们来问。问完的结果不用告诉我,直接和马副队沟通。”   小吴傻眼了:“啊?叶队不跟你说啊?”   叶潮生摇头,又拍拍他:“得避嫌。”   许月不在办公室,他去见秦海平了。苗语的咨询记录送去鉴定,鉴定中心只做过活人的精神鉴定,没做过心理治疗的咨询记录的鉴定,需要多点时间来研究。许月想了想,觉得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又拨通秦海平的电话。秦海平很痛快地表示自己现在就有时间,让许月带着东西来。   许月把重新整理过的,隐去了关键信息的咨询记录拿给了秦海平。   “这个被咨询者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秦海平约摸翻了一半,抬头问道。   许月倒被他问住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状态。   “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秦海平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觉得这整个对话里有很多刻意的引导。”   许月:“怎么说?”   秦海平拿起那份记录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许月对面的会客沙发上:“在精神病学领域一个默认的守则,哪怕症状非常明显,但只要没有造成症状的障碍发生,那就不能诊断为精神疾病,生理疾病,或是任何别的什么。这种例子在生活里非常多,认为自己的丈夫或是妻子会出轨,坚信同事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这种没有根据,违反事实却坚信不疑的信念,在精神医学上就被定义为妄想。但通常这些人不会被诊断为妄想症,因为这对他的生活工作没有造成障碍。”   他抬手捋了捋耳旁的碎发:“另外也存在相反的情况,有些人因为某种因素的影响,放大一些原本细微的症状。比如把沮丧当成抑郁,把不安全感放大为恐慌。因此在治疗咨询的过程中,怎么能够在不误导,不暗示病人的前提下得到需要的信息,这是一个重要的技巧。”   许月听到这里,不由得皱起眉来。他明白他和汪旭共有的那种不适感从何而来了。徐静萍在没有诊断权的情况下,在咨询中和苗语反复谈起双向障碍的各种症状,对治疗毫不避讳。这种情况下,苗语到底受到了多少暗示,他原本的心理状态又是怎么样的,就很难说了。   “心理咨询师的这种误导,会造成多大影响?”许月问。   秦海平垂眸:“这个怎么说呢。人的认知过程很复杂,不同的状态下,对外界的信息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在一种环境下你不会去相信的事情,或许换一种环境你就会信了。”他说着,冲许月微微一笑,“比如我现在说刚才你杀人了,你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就会否认;如果你睡了一觉醒来后我告诉你,你或许就会先去回忆自己的睡眠然后来再来反驳;但假如你是一个瘾君子呢?你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呢?在你失去理智和记忆的时候,你会不会怀疑自己?”   许月一下子绷直了背,微微上翘的唇角在瞬间僵住,原本就淡的唇色更加苍白。   秦海平好似没看到对面的人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仍在自顾自地说:“某个角度说,心理咨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向另一个人敞开,不比躺在手术台上被打开胸腔更安全。这不仅仅是专业和经验,也考量着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和自制。毕竟,影响操控另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这种事,听起来还是很有诱惑的。”   许月走出秦海平咨询室后,绷直的腰背才松懈了下来。秦海平的比喻打得巧合又时机微妙,他几乎就要怀疑秦海平是在试探他。   他随即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挥退。秦海平和他只是一个项目里的合作关系,完全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试探他的必要。   许月想着市局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了,给叶潮生发了条信息,索性直接回家了。   叶潮生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了震,和主人一起坐在廖永信的办公室里。   廖永信鼻梁上加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叶啊,你看这个事弄得。你秉公没有私心是好的,但是也不能为了工作和家里闹得这么难看,是不是?”   叶成瑜动作很快。叶潮生前脚把人带走,他后脚就把手伸进了市局。   叶潮生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淡:“这个案子我申请避嫌,交给马副队接手吧。他们也该从饶城回来了。”   廖永信一愣,有点急了:“怎么就避嫌了呢?你大伯又没有确切的作案嫌疑,只是知情人叫来问个话,你避什么嫌?现在刑侦队这么忙,你怎么着,消极怠工啊?”廖永信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看着叶潮生,“公是公,私是私。你家庭矛盾的情绪不要带进工作里来,知不知道?”   叶潮生把这几句话在心里反复嚼了两遍,说:“叶成……我父亲说什么了?”   廖永信面有为难地开口:“你父亲说你跟家里闹了点情绪……”   叶潮生:“……叶成瑜他是疯了吧。”   廖永信皱着眉头:“你这个对长辈还是……”   叶潮生抬手打断他:“廖局,你不如先给叶成轩安排个|毒|检|,我怕他等会在审问室挨不过几个小时就要发发作了。至于家庭矛盾,”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永信,“我都还没结婚,家里一张空床,哪来的家庭矛盾。”   廖永信一阵恼火,感觉自己被这叶家父子两耍了个来回,不由得有些勃怒:“既然是这样,那在你大伯嫌疑没有解除之前,你就先避嫌吧,叫马勤回来主持工作。”   叶潮生满口答应。   他从廖永信的办公室出来,直接去了摸出手机,是许月的短信的,告诉他自己回家了。叶潮生勾起唇角,不等他回信息,电话响了,是成小蓉打过来的。   叶潮生按掉,成小蓉又锲而不舍的打了两个,最后不得已发了条短信:你还认我这个妈,就晚上回家吃饭。   叶成轩的事他妈不知道,叶潮生也觉得没必要把他那个活到五十岁还很天真的妈也扯进来。   他爷爷过世第三年的忌日前一天,他跟着叶成瑜回老宅,成小蓉没跟着。   他们敲大门没人来应。叶成轩一向身体不好,叶成瑜担心,用备用钥匙开了门。保姆不在,家里空无一人。   他们在家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影,不禁有些奇怪。叶成瑜给保姆打电话,保姆说先生放了她的假,叫她今天回家休息。   最后他们在顶层阁楼里找到了叶成轩。   叶成轩磕|了|药,光|着|上|身,阁楼地板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男孩,看年纪不过才十来岁出头的样子,眼神涣散,显然是被人喂了东西。   叶潮生那会正是猎奇的年纪,接触过一些国外的心理杂志,知道恋|童|癖这个概念。他站在充满阳光的阁楼里,在飞舞着细小微尘的光束里,倏地想起来自己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叶成轩也总喜欢把他抱在腿上抚\\摸他身体的各处。   叶潮生掏出手机就要报警,电话刚拨通,就被叶成瑜劈手夺下,回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你很会报警是不是?给我闭上嘴滚出去。”   叶成瑜和成小蓉不是奉行棍棒教育的父母,叶潮生从小基本没挨过什么打,叶成瑜这一巴掌把他打蒙了。他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走下阁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叶成瑜那张盛怒之下的残暴面目,狠厉到扭曲变形的脸。   他忽然意识到,真实的父亲并不是他认知里的那个人。他甚至怀疑,和他同床共枕几十年的成小蓉也并不了解他这一面。      ☆、玩偶之家 二十六   叶潮生回家,来开门的是好久不见的芸生。   叶成瑜这几年逐渐对儿子死心,转而开始大力培养女儿。叶芸生从前年开始一直在外地主持叶氏一个新开工的度假村,工作忙很少回家,算起来兄妹俩也快一年没见过面了。   叶芸生对哥哥使个眼色,关上门出来,站在门廊下抱着手:“哥,你跟我说实话,大伯到底干了什么事?”   叶潮生从小跟妹妹不太亲近。芸生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叶成瑜和成小蓉最忙碌的那几年,叶潮生在寄宿学校里上学,叶芸生被保姆带着,兄妹两一见面,客气得像两家的孩子。   真正让他们两个亲近起来的契机,却是因为叶成轩。   叶芸生那会恰好是十一二岁出头的年纪。娇生惯养长起来的小姑娘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灵秀,像一朵待开的花骨朵沾着晨露,鲜嫩又娇艳。   叶潮生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妹妹升起保护欲。他闹着硬是从寄宿的私立学校转回了海城的公立高中,每天带着妹妹一起上学放学。逢年过节回老宅时,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叶芸生后面,把妹妹圈在自己并不怎么有力的臂膀下。   叶芸生有段时间曾经烦得头秃,一个哥顶四分之三个爹。四舍五入一下,她一共拥有两个爹。别的初中女生放学和小姐妹一起回家,逛文具店聊心仪的男孩子,叶芸生则要背起书包走进一个操场之隔的高中部去找她哥哥写作业。   后来叶芸生渐渐从父亲对大伯的鲸吞蚕食,以及哥哥避之如蛇蝎又明晃晃的厌恶中,读出了些许端倪。   叶潮生故意冷着脸:“案子的事情,别问那么多。”   叶芸生这几年在公司成日跟人玩心眼子,早就不好糊弄了:“我没问你案子,我问的是大伯怎么回事。”   叶潮生沉默着端详妹妹。叶芸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一个成熟明丽的女人,眉宇间有着和叶成瑜相似的强硬果决。   他并不很想把叶成轩的事情说出来,他其实有点怕。   叶芸生:“哥,有几年你总把我拴在你跟前,寸步不离。那几年你在怕什么?你在防着谁?”   叶潮生不语。   叶芸生又逼近一步:“爸爸第一次从大伯手里收走的股权,比当时的市价低了整整八倍,他又是怎么做的?靠兄弟情深吗?”   叶潮生仍是沉默。   叶芸生面对哥哥的沉默,不怒反笑:“我在公司里呆得久了,这样那样的事都听了一点,才发现我跟妈就是两个傻子,活在别人制造的幻觉里。哥,你跟爸爸真的当我们是一家人吗?”   叶潮生皱起眉,终于开口:“谁跟你胡说八道了?”   叶芸生的眼角红了:“你铁了心不打算告诉我对吗?”她指指自己,压低声音冲哥哥发火,“我对你们来说算什么?你不想继承公司拍拍屁股走了,爸爸就逼着我去学,到现在我从你们嘴里连句实话都听不到,我难道就是个替补的吗?”   叶潮生重重叹出一口气,想起那天许月说自己卑鄙又懦弱。其实谁又不是呢,他如果不懦弱,何至于选择三缄其口。   家这种东西,选择不了,摆脱不掉。哪怕明知它里藏污纳垢,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依恋。人就是这么软弱的生物,   “告诉你也没什么,以前是因为你小,不好跟你说这些事。”叶潮生缓缓开口。   也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恋童癖,知道吗?”叶潮生的低沉语气里藏着蠢动的暗流,“大伯曾经弄了个小男孩回家被我们撞见,爸爸私下解决了。”   叶芸生呆住,张口结舌。她从没有想过她想要知道的真相会竟然是这样的,舌头打颤:“所以……那个时候你回家就是为了我?你怕大伯对我也?”   叶潮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这次被带走,跟这件事没关系,是别的案子。”   叶芸生还没从“恋|童|癖|”三个字的冲击里回过味来,呆了呆,又问:“那妈……”   “妈不知道。”   “你们就从没打算告诉妈?”   叶潮生皱眉:“告诉她……做什么?恶心事少知道一件算一件。”   叶芸生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最后聚成一个对象不明的轻蔑的笑,耸耸肩:“行吧。”   她转身,不等叶潮生嘱咐的话说出来,拉开门就进去了。   成小蓉看儿女进来,一张脸拉得老长。叶芸生凑过去连哄带消,叶潮生主动解释两句好歹敷衍过去了。   成小蓉话说的硬,实际上是个豆腐心。她也不做他想,毕竟儿子和爹互别苗头也好几年了。于是兄妹两个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把叶成轩的事盖了过去。   叶潮生的电话在饭桌上响起来,他扔下筷子,走到露台接起电话。   蒋欢和马勤坐在饶城公安局马路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   这个靠钢铁发展起来又因为钢铁而消沉下去的城市,总带着一股灰腻腻的土气,连带着整个城市里的死物与活物,也被蒙上一层难以挥散的阴翳。   这条街很萧条,这家小餐馆也不外如是。蒋欢和马勤做了半个下午,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老板也不赶客,任由他俩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中午他们接到局里打来的电话,小吴没头没尾地说起什么审讯结果。马勤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是他们找着点证据,于是叶队长就把自己家里的亲戚也叫过来问话。按照回避制度,他们就把电话打到马勤这里来了。   他们叫来问话的人是叶氏集团掌门人的哥哥,这倒让老马吃了一惊。叶氏的大公子放着偌大的家业不要,跑到刑警队来当人民公仆。之前有人跟他说叶潮生背景深厚他还不信,只当是有人眼红了,没想到还真是来头不小。   小吴从叶成瑜嘴里掏出了一点说不上多有用的信息。叶成瑜是个瘾君子,这些年被弟弟按得死死地,心里不痛快,只能到处找刺激。他也不敢去沾正儿八经的毒|品,只是变着法儿地弄了些违禁药品,磕得人都脑子起泡了。   苗季就是帮他弄药的中间人。   叶队长这一手,也不知道是在替他爹扫清障碍,还是真的大义灭亲。老马抓着把瓜子不动声色地想,一面心不在焉地往马路对面瞅。   眼看快到下午下班时间,对面一直都没什么动静。老马对面的蒋欢坐得发困,眼皮子眼看就要黏一起。对面忽然闹腾起来,两个人同时精神了。   救护车鸣着笛从街道另一头直冲过来,停在公安局门口。接着,大门里匆匆出来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手里抱着个孩子,后面还有以个人跟着,一同上了救护车。   马勤和蒋欢默契地站起来,直奔他们停在外面的车子。   他们在救护车后面尾随一路,停在一家医院门口,眼看着救护车里的人急急奔进急诊部。   马勤和蒋欢在门口等了一会,只出来了一个人。   “他们这是什么情况……”蒋欢压低身体,隔着车玻璃低声说。   老马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叫救护车肯定是急症了,怕是孩子今晚上要留在医院过夜了。”   蒋欢扭过头,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   马勤和蒋欢在车里一直到日头西沉,终于等到下午出来的那个人提着一袋东西又匆匆走进医院。   车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下了车,轻手轻脚地缀在后面。   那人提着装了两个饭盒的袋子,从急诊部外穿过,直直进了后面的儿科病房楼。   马勤和蒋欢不急着进去,在病房楼外绕了一圈。   饶城主业产钢,整座城市围着炼钢炉拔地而起。钢材滞销的这些年,财政税收吃紧,也无暇顾及医院学校。是而这座儿科楼自十多年前翻修后,就一直挺立到了现在。窗户上还是插销式的老锁,拿根粗点的铁丝从外面一捅就开的那种。   老马在蒋欢震惊的目光里,随手扔了被他掰平的钥匙环,轻轻地推开了窗户。   他俩打听到被送进来的孩子的床位就在一楼,于是蹲在窗根底下,终于等到陪床的警察坐不住起身出去。   孩子身份敏感,医院把她安排进了单人病房。这会,小小的孩子正躺在病床,闭着眼。单薄的小身体在被子下甚至看不大出起伏。   马勤先翻进病房,蒋欢跟在后面,落地的瞬间伸手扶了下窗框,不小心推到了插销。   “咔哒”一声,金属碰撞,声音清脆。   原本闭着眼的孩子立刻睁开眼转头过来。漆黑的瞳仁里无慌无惧,直勾勾地朝他们看过来,平静得像个木偶娃娃。   蒋欢被看得心里发毛。   马勤朝门边抬了抬下巴,蒋欢立刻会意地走到门口放风。   马勤走到孩子床边,掏出自己的证件:“小朋友,我是警察,这是我的证件,我姓马。”   小小的女孩子瘦极了,被子下露出的半截脖子,薄薄的皮肤紧紧裹着骨头筋肉。她只炸了眨眼,什么反应都没有。蒋欢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分神往这边看了眼,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别又是像小鱼那样吧。   马勤又摸出手机,找出他们给黄慧做的复原照片,递到小女孩面前,非常耐心:“这个小朋友你认识吗?我们正在找认识她的人。你见过她吗?”   小女孩子的睫毛颤了颤。   “她现在没了。你知道没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死了。”马勤说着残酷的话,伸手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一下,跳到下一张照片,“这是我们找到她时的照片,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女孩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手机。      ☆、玩偶之家 二十七   “小黄?”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攥住手机。这双稚嫩的手指甲被啃得陷进肉里,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比划了一下,“有黑的……这个?”   这个孩子似乎说话表达很费劲。   黄慧的尸体被发现时腐败严重,四季酒店的摄像头也只拍到了她的侧脸。户籍信息是三年前更新的,照片上还是一张白净的脸。   马勤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们俩说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站在门口的蒋欢突然身体紧绷起来,低声说:“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传来,伴着说话的声音。   “……这不是走不开吗?今晚上就我一个人值夜……是是是,我知道,那你说怎么办……”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马勤的脑子里闪过。他伸手拉过用一根塑料绳挂在床头的诊断用药记录。这孩子原来是营养不良,贫血外加低血糖被送进来的。   “……行行行,好,没问题,明天我一定跟人换班,好不好?别生气了啊……”   门外的通话行将结束。蒋欢急出一身汗,心跳得像擂鼓。   马勤站起身,食指靠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病床上的小女孩子说:“我带你看小黄,好不好?”   小女孩子意外地听懂了,点点头。   马勤冲蒋欢招手,指了指窗外。   蒋欢会意,正要抬步过去,忽然听见门把手被人拧动的声音。   刹那间,她飞快地回身按下了门锁上的按钮,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门外的人拧了一下没拧开,又重重地拧了两下,依旧纹丝不动。外面的人狠狠拍了两下门,门里安静无声。   “这门怎么打不开……”外面的人低声嘟囔了一句。   蒋欢飞快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接过马勤递出来的小女孩。马勤跟着翻了出来,身手利索。   两个人抱着个孩子一路出了医院,上了停在外面的车。   蒋欢坐在车后座上走得太急,胸腔抽着疼。她重重喘出一口气,像重新活过来了:“……马老,我们就……就这么把人家孩子拐出来了?”   她扭头看坐在旁边穿着单衣的小女孩。车刚发动,温度不高,小姑娘抱着胳膊瑟瑟地缩着,身上只空荡荡地挂着一件发污的不合体的红色单衣。   蒋欢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小姑娘裹上。   马勤把车子开上了主路:“孩子不见了,他们一查监控就知道是我们。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回海城。”   蒋欢当警察这么些年都是警匪大片里追人的那个,如今终于体会了一把被追的感觉。   马勤的车速很快很稳。上了高速,他还腾出手来给叶潮生打了个电话。   他带着蓝牙耳机,蒋欢听不见电话那边叶队长说什么,只听见马副队在这边用风轻云淡地口吻把整个过程说了一遍,随后挂了电话。   旁边的小女孩被空调的热气吹得昏昏欲睡,眼看脑袋就要撞到车玻璃上。蒋欢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叶队说什么了?”蒋欢坐在后面,小声地问。   马勤隔着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小蒋,老马这回对不住你了。回去了估计你也得挨训。到时候你就说都是我强迫你的,把责任往我这边推就行。”   “别呀马副,”蒋欢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后背,“这俩人一起干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背锅。再说,咱们这也是没办法。不把这孩子带出来,就在那干耗着和他们扯皮,还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时候去。”   她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只要别让我去参加业绩竞赛,我宁愿天天给局里扫厕所。”   叶潮生头大地挂了电话,推开露台门进来。成小蓉和叶芸生都往他这边看。   每当刑警的工作电话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来,总会叫周围的人都跟着心惊肉跳,仿佛那是死神的催命通知。   “有工作,我先走了。”叶潮生朝那母女俩解释了一句,匆匆走向玄关。一阵细碎的动静后,紧跟着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成小蓉丢了筷子:“说吧。”   叶芸生无缝衔接地装傻:“啊?说啥?”   成小蓉翻了个白眼:“你跟你哥在外面嘀咕那么久,当我没看到吗?”   叶芸生继续装傻:“嗐,我就在门口问问我哥那猫怎么样了,我也好久没见着了,关心一下。”   成小蓉剔着上午新做好的指甲:“我可能忘了告诉你们,大门那里新装了一套监控系统,据说用了德国最新的技术,三十分贝以上的动静都能录下来,效果能和录音棚比。你跟你哥说话动静大吗?”   叶芸生心里咯噔一声。   成小蓉是一副直爽性子,非常心大。早几年有传言说叶成瑜在外面养了小情儿,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外头的人都传腻了不提这件事了,成小蓉才后知后觉。这么心大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在家门口装什么高精密的监控设备?   叶芸生狐疑地看着她妈,别是诈她的吧。   “以为我唬你啊?”成小蓉看一眼女儿的表情,立刻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二楼小书房的电脑跟那监控连着的,不信自己上去看吧。”   叶芸生沉默着收回目光,无数的想法在她心里翻腾。   母女二人对坐着,像一对生出魂的木偶在玩具房里过家家。   半晌,叶芸生突然开口:“妈,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事了。”成小蓉说。   叶芸生喉咙发紧:“哥哥说,大伯曾经带一个小男孩回家,被爸爸发现了。这个事,你知道吗?”   成小蓉脸色一下变了,从椅子上坐直:“什么叫曾经带一个小男孩回家?什么时候的事?说清楚。”   叶芸生咬了下嘴唇:“就,好像是哥哥刚上高中那年。哥哥说,大伯是个……恋|童|癖。”   后三个字轻轻地从声带滚出来,像一只小小的肥皂泡,在半空抖一抖,接着“啪”地破掉,消散在空气里。   成小蓉没说话。   叶芸生不安地看着她:“……妈?”   “你还要忙,就先走吧。”成小蓉开口,“我这也有点事,今晚不留你在家住了。”她说罢,匆匆站起来上了楼。餐椅被撞开,和实木的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餐厅里久久挥散不去。   叶潮生匆匆赶回局里。办公室是空的,人都下班了。   案子一天两天地破不了,一团乱麻似的缠着,众人那根弦也没法老绷着。   小吴下午问完叶成轩,就把人给放了。一方面是叶氏很快派了律师来盯着,另一方面是叶成轩也实在没干什么过火的事。安|非|他|命本质上还属于处方药,通过非常渠道购买处方药品自用这种行为,说到底也算不上一个能把人按在拘留所里的事。   小吴问了半天,只得把叶成轩恭恭敬敬地送走,然后下班走人。   叶潮生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室里转圈。   他可真没想到马勤看着挺稳重一个人,能干出从同行眼皮子底下偷证人这种事情来。他在脑子里把警察纪律条令过了一遍,愣是没找出一条关于不经手续私自带走未成年证人该怎么处理的。   这种时候,按说是该赶紧联系他的顶头领导,但叶潮生闭着眼都能想到廖永信会有什么反应。   他第一次觉得要头秃。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直到办公室墙上挂的大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几下。   八点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潮生心一横,老马都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给他把人抢过来,他要再怂就不是个人了。大不了这个案子办完,这身皮一脱,爱谁谁。   他掏出手机架在桌子上,接上充电器,按下录像键,然后用办公室的座机拨通了马勤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马勤还在海平高速约五十公里处,没出饶城的管辖。   “你们很有可能在下一个收费站被堵住。”叶潮生飞快地做出判断,“我们得抓紧时间问那个小孩。你们用手机录像。”   蒋欢通过免提听见了叶潮生的指令,掏出自己的手机,架在中隔扶手上,正对着后座。   她轻声叫醒趴在自己腿上睡觉的小女孩:“小朋友,醒一醒。”   小孩早醒了,只是一直不出声。这会自己坐起来,拿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蒋欢。   蒋欢指了指中隔上的手机:“有个叔叔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对着这个手机回答,好吗?”   孩子点点头。   马勤调大车载音响的音量:“叶队,开始吧。”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朱,美。”   蒋欢心头一动,掏出自己的另一台手机,找出之前发来的户籍资料。果然是有个叫朱美的,但照片上的人却和眼前的孩子对不上。   “你什么时候到福利院的?”   朱美茫然,迟疑着回头看蒋欢。   叶潮生听不见动静,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被送到福利院的?”   蒋欢在一旁:“叶队,这个孩子好像自己也说不清楚。”   “朱美,你在福利院里,都做些什么?”叶潮生放慢语速,引导孩子。   朱美再次开口:“睡觉,骑马……”她顿了顿,“骑马,有糖。”   这个“骑马”明显不是他们常识里的那个骑马,启明福利院绝不可能是有真的马给孩子骑的地方。   叶潮生决定绕开这些细碎的问题:“朱美,你认识黄慧吗?”   “就是之前这个伯伯给你看的那个。”蒋欢小声地在一旁提醒她。   朱美伸手在脸上比了一下:“小黄。”      ☆、玩偶之家 二十八   朱美吸着鼻涕,费力地往外蹦词:“她,走了,高的……”   她看着蒋欢,伸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蒋欢没有她预想中的反应,让她有些着急。   “叶队……这个孩子好像,说话还是智力有点问题。”   冒着挨处分的风险接触到的证人却不能提供过任何有效的信息,这让蒋欢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呼呼的胎噪声在车厢内回荡。   朱美对成人们的沉默毫无察觉。她伸手在自己的裤子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邀功似的递到蒋欢面前:“这个,小黄……”   蒋欢是朱美见过的人里味道最好闻,说话声音最好听的人,她的衣服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和温暖,让朱美下意识地想靠近,想讨好。   蒋欢接过香囊仔细端详。   这鼓鼓囊囊的小香囊只有成人巴掌的四分之一大小,却绣齐了五毒,蛇、蝎、蜈蚣、蟾蜍、壁虎一应俱全,全须全尾的。   “叶队,这孩子给我了一个东西,我现在打开看看。”蒋欢一边说着,看了眼朱美,动手拆开了香囊。   香囊很小,车内光线不好,看不清。蒋欢两根手指探进去,在里面摸了摸,随后缓缓地拉出了一小团纸。   蒋欢将这团纸缓缓地拉开,借着窗外的时时飞闪而过的路灯凑近,终于看清了纸上的东西。   那是从一张照片上撕下来的一部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   “……叶队,那个照片……”蒋欢猛然抬头,对电话那头耐心等着的叶潮生说,激动得语无伦次,“那个匿名信的照片,这是那张照片的一部分!”   蒋欢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拉过朱美:“这个是谁给你的?黄慧吗?是小黄吗?”   朱美慢半拍地点点头。   在前面开车的老马突然开口:“前面有出口,我们在前面的出口下高速走县道吧。”   蒋伸头欢看了一眼车里的导航,他们还没开出饶城的管辖。   走县道不仅慢得多,路况也非常差。   海城这些年在省内属于吸血式发展,省内像样的工厂企业都被优惠政策吸引到了海城附近,连带着大批青壮年劳动力也像趋火的虫蝇一样被吸引过来。失去人口的县城们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势不可挡地衰落下去,连带着县一级的基础设施也因无力养护而日益损毁严重。   但朱美知道的信息,比他们预想中的更重要,更关键。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朱美带回海城。走县道虽然更慢,中间还有大段路程要从县镇里穿过,但显然比在高速上更不容易被堵截到。   叶潮生在那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你们把路线发过来,我去接应你们。”   “好。”老马随后挂了电话。   蒋欢收起中隔扶手上的手机,小心地保存好录下的视频。她忧心地看着旁边的孩子,这孩子正自得其乐地揪着自己衣服上的一个线头玩。   叶潮生挂了老马的电话,转手又打给许月。   许月接到电话时正在家看资料,听完原委,坚持要跟他一起去。   “回头咱们一家都停职蹲家里写检查……行吧,也挺齐整。”叶潮生无奈。   他接上许月,在渐渐浓稠的夜色中,朝城外驶去。   “反正我就是个外聘,大不了这顾问不干了。”许月坐在副驾驶上,借着手机的光看资料,头也不抬地说道。   叶潮生专注开车,随口接一句:“哟,许老师还挺想得开。”   许月意味不明地笑了:“该想得开的时候能这么想得开就好了。”   叶潮生拿余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但车厢昏暗,辨不清许月的神色,他只得作罢。   “如果我当初没有退学,也不执着于做警察,是不是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可能好好毕业,转个方向深造,还能跟你……”许月顿了顿,吞了后半句话,语气里说不出的低落,“前两年我一直不敢想这个问题,状态不好,怕想着想着自己就崩溃了。”   叶潮生脑子里还来不及想到要说些什么,许月再度开口。   “许之尧被抓,还有陆纪华死的时候,我都选择了跑,但是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跑掉。”他在黑暗中抿了抿嘴唇,“还有更早之前,我明知道许之尧有问题,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做点什么……”   叶潮生皱起眉,一边分心看导航,一边下意识地开口安抚副驾驶上的人:“……许之尧那会你才多大……”   “高三那一年零批次招生,”许月打断他,“我临时回家拿户口本,碰上许之尧在厨房烧一件衣服,一件他常穿的白色Polo 衫。袖口和衣襟上都有血。我拿了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说。后来没过多久就有新闻,说警察就在我们县的水库附近发现一个被|奸|杀|的|受|害|者|尸|体。”   他叹息着:“在那些重要的节点上,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的事情。该在意的被轻轻放掉,不该在意的又格外在乎。”   黑色的吉普车从市区快速路转入高速公路,沿着才修整过的宽阔辅道飞驰,急切地将城市灯火甩在身后,像一艘即将倾覆的船急于甩掉辎重。   叶潮生想起傍晚时他和妹妹在家门口的对话。   他和许月仿佛是两颗有着相似轨道的小行星,在冥冥之中绕着同样巨大炽热的恒星来回打转,终其一生不得甩脱其引力。   逃避是可耻,是道德不正确。可对孤立无援的他们而言,逃避却是一条求生之路。   少年的许月无法承受真相,压力和非议而选择缄默,离开,甚至自于我欺骗;少年的叶潮生羽翼未丰,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庇护一个恋|童|癖|和诱|拐|犯。   可这难道是他们俩谁的错吗?又凭什么要求一个人必须要勇敢地抗击,将自己赖以生存的,深植于血肉的根系连根拔起呢?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叶潮生说。   许月轻轻笑了:“你怎么搞得好像比我还沉重的样子,我也就是突然有感而发,随口说说。”   入夜后,高速上车流骤减,叶潮生打开远光灯。   “你那时候就算报警了,也未必有用。”叶潮生说,“许之尧的案子我研究过。他选择作案地点和时间都非常讲究,现场没有留下过任何有效的生物检材。要不是最后一个案子里那个水泥厂因为频繁失窃而临时加装了摄像头,恐怕他到现在还逍遥法外。你那时候就算报警了,也没用。警察抓不着证据,不会听一个小孩子说话,反而会让他戒备,万一他对你也起了杀心呢?”   他继续说:“还有陆纪华的案子,无刑事责任能力的嫌疑人,就算是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检方送到法院多半也是要被打回来,更何况你有证据吗?我看袁老也不像是护短护到不分是非的人,他既然敢说你没有,那就一定有让他敢这么说的证据。”   许月不做声,回忆着自己看过的案卷。   他对袁望没有叶潮生的那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袁望因为劝他做卧底的事,一直深觉对不起他。   叶潮生抽空侧头看他一眼:“你要非得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不如考虑下怎么对我的初夜负责一下?”   叶潮生最近嘴上格外没溜,逮着机会就要调戏许月两句。   “你还是处男啊?”许月想也没想,跟着冒出来一句。   他话一出口,自己都呆了。   许月一脸一言难尽,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怎么好好地谈着心,突然画风就歪了。   叶潮生想起他那在床上搓苞米的架势,乐了:“你也不像是身经百战的样子啊。”   许月懊恼地别过头不说话。   当年许月看着清冷,搞得叶潮生也一天到晚跟着他走清纯路线,生怕不小心就给人吓跑了。连亲一下都难得,别的更是有贼心没贼胆。   叶潮生也在心里偷偷描摹过,这么禁欲的一个人到了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子,自|渎时更少不了要把那些在教育片里看过的,代入到许月身上,对方仰着脖子满脸通红,又或是被他欺负出动静,想叫又忍着不愿叫的情状。   一朝夙愿成真,对方情动的样子果然和他幻想的一模一样。   叶潮生在心里默默地咂嘴,许月什么都好,就是技术太糟心,还要抽空培训一下。   他正想得美,电话响了,立刻敲碎叶队长满脑子的蠢蠢欲动。   “——叶队,我们被拦了。”   马勤和蒋欢从高速下来走了县道,接着沿县道进了洪县。洪县夹在海城和饶城两个地级市之间,出了名的穷,经常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有名的三不管 —— 饶城不想管,海城不愿管,省里也不爱管。   马勤进了洪县,以为就没大事了。   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等他发现前面有卡,后面有人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这辆车太轻,不能冲卡。洪县道路窄,又有为了过路费的大卡车不断地往来,不能安全调头。   眼看就要被前面设的卡堵住了。      ☆、玩偶之家 二十九   郑局长今天一过下班打卡的点就走了。   快过年了,郑局长夫人的侄子约好了今天来探望。他早上出门前,还被嘱咐要早点回家。   侄子好几年没见了,刚回国,还带上了刚订婚的未婚妻。局长夫人拉着姑娘的手越看越喜欢。她正要回头跟丈夫说话,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   这个手机铃声她可听得太多了。郑望工作三十多年,工作手机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铃声从来没换过。   一响就没好事。   郑望拿起手机,抱歉地看了妻子一眼,起身走进书房。   “不管他,咱们接着说。”郑夫人对着丈夫的背影白了一眼,拉回话题,“你们婚礼准备在哪办啊?”   侄子连忙回答:“这还没打算呢,我俩工作都忙……”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怒喝打断——   “叶潮生!你们要翻天吗?!”   书房薄薄的门板没挡住郑望的怒吼。   客厅里顿时一片安静。   侄子和未婚妻尴尬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书房的门就被推开。郑望从里面大步迈出来,脸上犹有余怒未消。   “局里有急事,我得过去处理一样。”郑局长软下声音来和妻子解释,“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好说。”   他说完,拿起挂在玄关的外套,换了鞋,匆匆走了。   许月抖了抖肩膀,他穿得实在有点少,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吹得人心凉。   叶潮生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打电话。来回的踱步透露出他内心的焦躁。   叶潮生在高速上接到马勤的电话后,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然后查了下地图。他们离马勤所在的洪县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靠他自己过去交涉救人,恐怕来不及。   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决不能让饶城再把人带回去。   于是他当机立断地拨通了郑望的电话。   郑望接到电话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三遍,才终于弄清发生了什么。   叶潮生在电话那边说:“郑局,这个证人非常重要,但饶城市局就是死咬着不撒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人带回来,后面无论有任何处罚,我一力承担。”   郑望快被气疯了:“你小子早干什么去了?要交涉要提证人你不会张口吗?怎么就非得玩这一套?你们演千里走单骑呢?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了?”   叶潮生认错:“是我托大了,以为饶城那边动作不会那么快。”   郑望一听这话更来火,说:“你错的是这个吗?你没有上级领导吗?不知道怎么汇报请示吗?”   叶潮生那边不咸不淡:“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没法开口。”   郑望那个火,差不多就要从天灵盖烧出来了。他叶潮生都没有证据提请证人,怎么还这么大胆跟人家眼皮子底下抢人呢?   他正要破口斥责,突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飞快地蹿出来。郑望顿了顿,换了副语气,开口问道:“叶潮生,你心里还在记恨你们廖副局?”   叶潮生沉默了几秒,避而不答:“郑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老马还在那边等着。这个案子到了这个关头,少了这个证人,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任何问题,任何责任,结束之后,我都愿意承担。”   叶潮生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了车里。   “怎么样了?”许月拉起窗户,关切地问。   “郑局说他去想办法,”叶潮生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得过去。”   车子重新驶入高速公路。   黄峰手下的几个警察站在路障旁边,和车里的马勤对峙。黄峰在一边打电话。   黄峰是被人从麻将桌上薅下来今天手气好得不正常,坐|庄|开|门|就|听|牌,接着就自|摸,胡了把大的。还没来得及点清番|数,电话就响了。   他接完电话,满嘴污言秽语地骂了一通不知道谁的娘老子,接着就催着牌友算番拿钱,急着走人。   按说黄峰这是坏了牌桌的规矩,没有胡了一把大的就走的道理。可牌桌上剩下三个人都知道黄峰是个混不吝又做官,只好咽下这亏,乖乖掏钱。   朱美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不安地抓着蒋欢地外套把自己裹紧,又努力往蒋欢那边靠了靠。   蒋欢拍拍她以示安慰。   其实她自己也慌。刚才被人围上来的情景,她估计能记一辈子。   马勤的车一停,就被人围了。对方骂骂咧咧地拍车玻璃,吓得朱美一下子就蹲进了座椅前面的空间里。   蒋欢在混乱中,隐约看见有人的手在往腰上摸。她这才发现对方的腰间都挂着乌沉的东西,烁烁地反着光。   外面的人越骂越难听,拍玻璃踹门地叫他们下车。朱美被吓着了,开始小声地哭。   蒋欢哆哆嗦嗦地去掏手机。说来可笑,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打110。   就在蒋欢以为他们要破窗的时候,这群人终于停了。   那个黄队长接起电话,接着就把这些人叫开了。   “咱们这回回去,怕是要把这辈子的检查都写完了吧。”蒋欢开口,试图用说话缓解自己的心慌。   马勤没说话。他坐在驾驶席上,观察着周围的路况,同时余光紧紧跟着正在打电话的黄峰的一举一动。   这辆没有涂装,挂着普通牌照的车,像被天敌逼上树梢的猫,随时准备纵身一跃放手一搏。   黄峰的电话似乎打完了。他一边收起手机,一边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马勤顿时紧绷起来,右手摸上挡把,左手攥紧方向盘。他观察着对面车道路况和隔离带的高度,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才能安全地把车从隔离带开到对向车道上去。   黄峰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接着自己一人走过来,敲敲窗户。   马勤迟疑,警惕地摇下玻璃,生怕对方有诈,右手死死扶在档把上。   “哎,海城的同志是真不地道,”黄峰开口,常年抽烟的口臭和油腔滑调的语气随着夜风一起灌进车里,“怎么还有这么干事的呢?”   他伸头在这里扫视了一圈,看到依偎在蒋欢怀里的朱美,眯了下眼。   蒋欢明显感觉怀里的孩子抖了一下。   马勤揣摩着黄峰的口气,言不由心地说:“我们案子催的紧……”   “行了行了,” 黄峰敲敲车窗缘,打断马勤,脸上露出笑,“也别扯这没意思的屁了。人,今天就给你们带走。”   他说完,拍拍车门,从车旁后退几步:“行了,走吧。”   前面的路障已经在他们说话的功夫被挪开了。   老马戒备地看了黄峰一眼,拉起车窗,挂挡踩油门,缓缓驶离。   “黄队,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了?” 黄峰手下一个人凑过来,递上点好的烟,“那……回头……”   黄峰盯着那辆车驶离的方向,狠狠地匝了一口烟,斜眼看了手下人一眼:“回|他|娘|个|蛋,这烂摊子老|子给他们兜得够久了,回头爱咋地也赖不到我黄某人头上。”   叶潮生在半道接到马勤的电话,说已经放行了他们,现在返回海城。他默不作声地在下一个高速出口下来,调头,重新开回海城。   他原本想把许月送回家,但许月执意要跟他一起回局里。   郑望已经在刑警队办公室等着了。   值班室的小王裹着新领的棉大衣睡得正香,猛然被人叫醒,一睁眼就对上大领导的脸,吓得小王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打了个哆嗦爬起来,毕恭毕敬地给郑望打开刑警队办公室的门,又颠颠地泡了杯茶,在心里脑补出郑局和夫人吵架被赶出家门,流落市局。   郑望坐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训人的话在肚子里滚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门开了,打头进来的是许月,准备好的话登时被郑望吞了回去。   许月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像一根定海神针,往哪里一坐,周围就莫名地沉静下来。   郑望当着许月的面也不好意思发火了,把叶潮生叫到一边问了几句之后,三个人就沉默地一起等马勤他们回来。   叶潮生一点也没有领导在场的自觉,不停地围着许月打转。一会问许月喝不喝水,一会又让他进去小办公室睡一会。   郑望在旁边看得眉头直跳,几次想说话又生生咽了下去。他突然想起他当时和许月谈外聘顾问的时候,袁望就不同意让许月来,两个人在门口起了争执,还提到了叶潮生。   郑望狐疑地在叶潮生身上上下打量。   想起顾问这件事,郑望又想起叶潮生对廖永信那要命的不信任。   “叶潮生,” 郑望站起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郑望说着往小办公室里走。叶潮生安抚地拍拍许月的手,跟着进了小办公室。   “你为什么不和廖副局汇报这件事?” 郑望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因为你师傅的事,还一直有情绪?”   叶潮生侧头想了想,答非所问:“郑局,您真觉得当年温林的事都是我师傅一个人的责任吗?”   他不等郑望说话,又说:“我去年当了这队长以后就不敢去见师傅了。我去了说什么?我借着他被抓进去的东风,踩着他的肩膀爬上来了?”   他勾起嘴角,薄唇锋利像刀片:“这事,搁我这,没过去呢。我答应当这队长唯一的原因,就是想把路远的事搞清楚。”      ☆、玩偶之家 三十      郑望莫名地有点冷。   “温林的事,刑侦队里那么些人都跟着折进去了,怎么就路远一个人受委屈了?” 郑望说。   叶潮生不置可否:“郑局,你这话说的。当年温林被拘进来的时候我师父才工作几年?他有那么大能耐能指挥全队的人装聋作哑,还配合他刑讯逼供?行,就算是他能耐大,那温林这件事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之后被曹会在法庭翻出来?”   叶潮生伸手进口袋,摸到烟盒。他胸口烧得难受,想抽烟把这劲儿压下去。可他用力捏了捏烟盒,到底没掏出来。   “你们想过要查查吗?” 口袋里的烟盒被叶潮生捏变形了,“还是你们根本不敢查,只要交上去几个人就算完事了?”   郑望着实让叶潮生问住了。郑望是省厅空降下来的,这个局长原本该是廖永信坐上来,如果没有出曹会的事情的话。   曹会当年作为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当庭翻供称自己是被刑讯逼供的。不仅如此,他还提到主审他的刑警队队长路远,逼供成习,手上有多起冤假错案。其中最出名的一件,就是八年前的温林案。八年前,二十九岁的温林被当做是一起入室抢劫谋杀案的嫌疑人拘捕,连着审讯三天后,在审讯室突然死亡。刑侦队事后称温林是因睡眠不足心脏骤停引发的猝死,整个案子不了了之。   曹会在公审现场当庭翻供,引起一片哗然。法官不得已,当庭把案子打回要求检方重新调查,同时迫于舆论压力,开始重启温林案。但温林的案子已经过去得太久,尸体如今只剩一柸土,当年采集的生物证据由也于保存不当都失效了,只剩下审讯记录,和温林那份涂得乱七八糟的的尸检结果。   另一边,曹会对着检方推翻了自己所有的供词。由于曹会案里的刑警和法医都曾或多或少地参与当年温林的案子,导致与案件相关的所有物证的可信度都被大大降低,最后只能无罪开释曹会。   路远以及所有参与案件的一系列相关责任人均被隔离调查。最后路远和法医以渎职被起诉,法医在从看守所被转移前的晚上自尽,路远被判五年徒刑,其它相关责任人均被罢职。唯有路远的直系领导廖永信,竟然安然无恙地脱身。   曹会的案子郑望知道一些,又知道得不那么详细,也可能他私心里压根就不想知道那些细节。   “要说路队他做错了事该接受惩罚,我同意。那这规矩是不是也该公平一点?” 叶潮生看着郑望说。   郑望第一次在后辈和下属面前,心虚到无话可说。   郑望是被从家里匆匆叫出来的,来不及整理仪容,衬衣领子皱皱巴巴地塞在制服里。   叶潮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苛刻。   他心里门儿清,郑局是个好领导。像今天闹得人仰马翻的抢证人的事,郑望虽然嘴上骂人,却一分钟也没耽误地替他们疏通打点,上下沟通,否则老马他们势必要被饶城局扣下。换个人来处理,比如廖永信,抬抬手就把人卖出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他这通火对着郑局撒其实没道理。   许月在外面叩叩门,推门进来,通知他们:“马副队他们回来了。”   郑望和叶潮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马勤和蒋欢已经精疲力尽。蒋欢平时挺爱美的一个姑娘,这会马尾歪扭地挂在脑后。   朱美先前在车上睡着了,到地方才被叫醒,还有点迷瞪,拽着蒋欢的手从她身后露出一个脑袋。   郑望看他们这副狼狈相,训人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了:“你俩先回去休息。这事,明天开了会研究一下,再说怎么处分你们。至于这孩子嘛……”   郑望脑仁疼,回头看叶潮生。   “今晚上先留在刑侦队吧,” 叶潮生说,“我办公室的沙发也能睡下一个人。”   蒋欢看了眼朱美,还想说什么。叶潮生看出她心思,不容分说:“这有我跟许老师。你跟马老都回去休息。”   蒋欢转身去拿包。朱美听懂了大人的对话,乖乖地把身上蒋欢的外套脱下来,眼神巴巴地递过去。   许月在一旁看着,心里一动。   郑望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叶潮生,不要急着询问,一定要先走流程。   他们一时冲动把朱美“抢”回来,后面的手续就要操大心了。   朱美是未成年人,按流程询问未成年证人要有监护人在场。可是朱美名义上的监护人,方利不知所踪,那个王副院长涉嫌违规收养,也在接受调查。刑侦队必须先给朱美申请一个临时监护人。   明天要等郑局开了会,对他们这次的违规行为先有个说法,然后跟饶城市局那边补齐手续,再等朱美的临时监护人到位,他们才能正式询问朱美。在此之前,朱美说的一切都不作数。   路远的事把大家的胆都吓破了,谁都不敢去踩线,生怕当第二个路远。   “要不你先回家?” 叶潮生小声地和许月商量,“我留下看着这孩子,你回去休息。”   许月摇摇头:“我回去了也睡不着。”   叶潮生也不强迫他:“行吧,那我先去给这孩子借个被褥去。”   叶潮生出去了,办公室里剩许月和朱美大眼瞪小眼。   朱美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蒋欢的工位上,整个人缩得小小的坐在蒋欢的椅子上,不安地四处打量。她发现许月在看她,就立刻把头低下,然后再偷偷地抬眼瞟他。   叶潮生在路上说这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八成智力有问题,可许月觉得不像。   他刚才观察朱美和蒋欢的互动。这孩子一点都不傻,甚至比普通小孩还有眼色。她方才看着心不在焉,其实一直在听大人们说话,蒋欢一拿包,她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还给蒋欢。   许月远远地看着朱美,开口:“你饿不饿?我们吃点东西吧?”   朱美低着头不做声,也不看他。   叶潮生正好抱着从小王那搜刮来的棉大衣进门,听见他的话,便说:“我没在家,你自己晚上也没吃吧?”   他说着掏出手机来,叫了常点的那家外卖。   外卖倒是快一会就送来了。送餐的和他们都熟了,还送了两瓶饮料。   叶潮生叫外卖的一会功夫,许月已经和这孩子混熟了。   他拿着笔在一面空白的白板上画画,朱美在旁边站着,聚精会神地看。   白板上画了五个简笔小女孩,穿着不同的衣服,公主裙,牛仔短裤配T恤衫,背带裤,看着有模有样的。   朱美踮起脚跟,指着自己“啊啊”了两声,笨拙地来回走了两步。许月立刻会意,随手画了个女孩,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又熟练地在女孩手里画了只小熊玩偶。   朱美高兴了,拍手笑。   看来许月已经找到和这孩子沟通的办法了。   叶潮生进来,放下外卖:“你俩先来吃饭。”   许月放下笔,拉着朱美走过来。一大一小在旁边站着看叶潮生把餐盒从袋子里拿出来,又一样一样打开。   沿着碗边点了一圈香油和鲜绿葱花的馄饨,汤是店家吊了一天的鸡汤,油星浮沫儿撇得干干净净。清澄的鸡汤里抱着一个个足有婴儿小拳大的馄饨,雪白的馄饨皮被肉馅塞得鼓鼓囊囊。   餐盒打开的瞬间,香味随着蒸汽一起扑腾起来。   另一个餐盒里是一份码得齐齐整整的丝三鲜。橙黄的萝卜,翠绿的莴笋,爽口的木耳,被细细切成丝,用老醋浸过一宿,又浇上店家自己的鲜辣酱,酸辣适中,正好配了肉馄饨,爽口又开胃。旁边还缀着一只雕工精细的萝卜花。   朱美哪见过有人是这样吃饭的,顿时被勾得挪不开眼。   她又露出那个巴巴的眼神。   许月拉过椅子,把孩子安顿坐下,拿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递到她面前:“这个烫,先吹吹,再小口吃,知道吗?”   他怕朱美不理解,又做了个示范,鼓起腮帮子对着馄饨轻轻吹了一下:“就这样,知道吗?”   朱美接过勺子,学着许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气,生怕一个大力就把这塞满了肉香喷喷的食物给吹没了。   孩子大概是饿极了,吹了两下就张口去咬,一时不妨被皮子里的汤汁狠狠烫着了,痛得她一下子就皱起脸。可这东西太好吃了,好吃得她不舍得松开,硬忍着疼还要往嘴里送。   许月眼疾手快,劈手把勺子夺了下来扔到一边,急忙去看她的嘴。   朱美还惦记着那口吃的,她一着急就说不了话,“啊啊”地挣扎要去捡地上的馄饨。   叶潮生在旁边看着,差点鼻头一酸,转身去接了一杯凉水:“快喝点凉水冲冲。”   朱美急眼了怎么也不配合,许月不敢硬灌怕呛着她,举着一杯水手足无措。   叶潮生急中生智,拿起饭盒里的雕花萝卜,送到朱美面前:“朱美,你看这个,好看吗?”   朱美的注意力被萝卜吸引了,伸手想摸。叶潮生指了指许月手里的水杯:“你把这个喝了,叔叔就给你,行不行?”   朱美愣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骑马?”   许月不知道她们在车上问朱美的那一段,不明就里,随口接道:“骑马是什么?你先把水喝了,我们再骑马,好吗?”   不料,朱美猛地推开叶潮生的手,往椅子深处缩去,使劲地摇头,声音带上哭腔:“不!不骑……疼……”   两个大人同时抬头,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不好的联想。   叶潮生低头安抚朱美:“不骑马,不骑马,这个给你,不用骑马。”   朱美这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朵萝卜花。   许月见她这会平静下来,还惦记着她被烫到的嘴,到底哄着她喝了半杯凉水。   两个从来没带过孩子的大男人一个哄着陪玩,一个拿着勺子喂饭,终于等到朱美轻轻地打了个饱嗝。   许月就着朱美用过的勺子,随便塞了几口剩下的馄饨,也把自己打发了。   朱美吃饱了,自己玩着萝卜花,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叶潮生轻手轻脚地把她抱进小办公室的沙发上,又给她裹上小王新领的棉大衣,悄悄带上门出来了。   许月正在小汪的电脑上看资料。   叶潮生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下巴亲昵地靠在爱人瘦削的肩膀上,脸颊贴上对方温热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念出屏幕上的内容—— “自闭症儿童的失语症状及交流技巧”。      ☆、玩偶之家 三十一   许月正要张口回应身后的人,忽然被趴在他肩上的叶潮生喊住。   “……哎,别动。”   叶潮生温热的鼻息划过他的侧脸,探出头,伸长手,从许月黑色羊绒衫的领口捏下一根毛。   毛尖带着一点黄,毛根雪白,是月半的脱发没错了。   “怎么了……”许月侧头,他的嘴唇擦过对方的额头。   心跳突然错了拍,脸也跟着红起来。许月要抬手推开半挂在他身上的男人,不期然地被顺势握住,身下的椅子被转过半圈,接着后颈被人托住。他被迫承受了一个零度可乐味的轻柔的吻。   像夏天,那种许月没有体验过的夏天。男孩子把手心里的石子一颗一颗扔向邻居伙伴家的窗户,从巷口成群结队地疯跑过去,踩过傍晚时分积满了雨水的石坑。   在这个湿冷的冬夜里,在这间暖气旺得有些过头的办公室里,他忽然体会到了快乐——那种轻松安宁的快乐,那种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应该拥有的快乐。   叶潮生不满地咬了咬许月的唇,佯装恼怒:“怎么这种时候还走神呢?说,想谁呢?”   许月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明亮而勃勃生机,盛满了说也说不完的爱意和笑意。他情不自禁地捧住这张英俊的脸,虔诚地吻向对方的额头。   “阿生,我爱你。”   封住心房一角的火漆蜡缓缓地融化了。   叶潮生显然措手不及,又惊又喜,眼睛发亮,一把拉过人:“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许月被他灼灼的目光注视着,心头里的那摊火漆蜡像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蔓延。   “我说……”忽然觉得有酸意涌上鼻头,逼得许月断了话头。   许月在大学时的恋爱里从没有说过这些话——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在他长起来的那个环境里,他从来没有被教过什么是“爱”,以至于六年前,他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爱叶潮生吗?   最初,他将这段恋爱视作一种放纵。叶潮生总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一样缀在他的左右,浑身散发着朝气和青春。但随着许之尧案发被捕,这点短暂的欢愉也随之被掐灭。大雨将至,谁还有心情在花园赏花?   可是后来,他发现那原来并不只是肤浅的欢愉。当他为了躲避媒体而整日缩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时,当袁望劝说他参加引线行动时,当他在金鳞湖度假村的后院里度过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时,叶潮生,叶潮生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一种慢性疾病,一口缓释发作的毒药,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他在那些没有快乐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就好像能摸索到一点方向,朝他近一点的那个方向。   什么是爱呢?   许月不知道,没有人教过他,但本能却引导他,去拼命地靠近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的爱有千万种,有不计回报的奉献式的爱,有相互扶持的共同成长的爱,也有像他这样的,如同一颗寄生植物一样,拼命地从对方身上获得温暖和快乐的爱。   奉献是爱,需要也是爱。   “……阿生,我爱你。”许月咽下喉咙间的哽咽,一字一词,吐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叶潮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几个字轻轻落在耳边,像春日的风拂过树梢,又像夏日的雷轰轰驶过。   他伸手揽过许月。   两个交叠的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轻轻地摇晃。   …………   朱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许月无意间一抬头,猛地看见这孩子站在小办公室的门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们,吓得使劲推了下叶潮生。   叶潮生这才也跟着看见了朱美。   他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站起来,用一种非常矫情的哄小孩的声音问朱美:“你怎么不睡了?是不是想上厕所?”   朱美不说话,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许月跟前,指了指白板。   叶潮生非常幼稚地跟小孩较上了劲,“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许月无奈,哄他:“你去休息会,我陪这孩子呆一会。我觉得她不像是智力障碍。”   叶潮生想起许月之前在看的东西:“自闭症?”   许月想了一下:“我看不像智力问题,更类似于交流障碍。但引起儿童交流障碍的原因有很多,也不一定是自闭症。”他拍了拍朱美的头,“大脑的语言区块在关键的发育期没有得到良好的训练和引导,也会导致交流障碍。但虽然说不出话,但很聪明,什么都懂。”   叶潮生低头看一眼朱美,朱美睁大眼睛也抬头看他。   他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黄慧的遭遇他们已经大概清楚了,那朱美,她又经历过什么?   许月推了推叶潮生的手:“我陪这孩子玩一会。你在旁边,我觉得她好像有点紧张。”   第二天早上,蒋欢第一个来的办公室,进门就看见正面白板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简笔画。   她昨天回家了也没睡踏实,心里惦记着挨处分的事,梦里翻来覆去不是挨批评就是写检查。最后又梦见局里要把她赶回公安大重新上学,结果公安大死活也不肯要她,于是吓醒了。   朱美正睡在刑侦队那台破沙发上,身上盖着许月的一件外套。许月搬了把椅子,守在朱美旁边看资料。   “许老师。”蒋欢轻轻地出声喊他,“你们昨天就这么熬了一夜啊?”   许月闻声,先抬头看了眼朱美,确认这孩子还睡得好好的,这才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把蒋欢拉到办公室的另一头:“我们轮流休息了一会,叶队买早餐去了,一会就回来。你跟我说说,你们当时见到这孩子的情况。”   蒋欢第一次见到朱美,就是在那幢三层的小楼里。从里面陆陆续续地找出来的八个小女孩,有着莫名相似的气质,朱美混在其中,她一开始并没有格外关注。   后来在饶城市局刑侦队的会议室里,她才注意到这个孩子。   一口气带出来八个来路不明的小孩,没地方安置,只能先带进会议室,等着上头的领导商量出结果。蒋欢趁着马勤和黄峰交涉的功夫,溜进了那间会议室。八个小孩,多数都神色恐慌地缩在椅子里。只有朱美看着她,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好像没有怕的样子。   许月听完蒋欢的描述,往睡着的朱美那边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知道骑马是什么意思吗?”   蒋欢一顿。   干他们这一行,对那些腌臜龌龊的事有着雷达般的直觉。   骑马是什么?   蒋欢有些说不出口,吞吞吐吐:“我们还没问过。我自己猜,可能就是……有人哄着她……那什么,跟黄慧一样吧……”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许老师,这孩子以后要是长大了,”蒋欢半晌后又开口,“她要是懂事了,要是真有这些事,她该怎么……”   她该怎么面对呢?   许月没说话,他也不知道。   蒋欢没等来答案,自嘲道:“看我,想这么远,自个儿眼前的事都还没着落呢。”   许月叹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拍拍蒋欢的肩膀,说:“处分的事你别太担心,你们叶队肯定会想办法的。”   蒋欢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嗐,我也不担心。大不了就是去档案室写档案呗,真要是一口气给我开了,倒还好了。”她赌气似的拍了一把墙角的文件柜,“干这行天天看这些堵心事,得短寿多少年……我都想好了,回头要追究起来,我就把责任都揽过来。马老怪不容易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了上来,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不能栽到这件事上。”   许月摇摇头,脸上有些不赞同,却没再多说。   叶潮生提着早餐回来,朱美已经醒了。他招呼人过来吃早餐。   唐小池进来时,看见三个人围着个孩子,脱口而出:“叶队许老师,你们今天怎么带着个孩子来上班啊?”   蒋欢听着这话,一下子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她嘴里塞着半根油条,目光在叶潮生和许月身上绕了两圈,想笑又不敢笑。   唐小池摸摸头,也觉得这话说的好像不太对劲,又补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孩子是你俩的啊?”   得,越抹越黑。   蒋欢脸都憋红了,肩膀使劲地抖。   叶潮生嫌弃地看她一眼,又扭头对唐小池说,“我跟你许老师哪来这么大孩子?这是马副队带回来的证人。”   蒋欢好不容易把那半口油条咽了下去:“你姐我为了这个证人,可马上就要挨骂停职写检查了,绳命换来的证人啊。”   许月在旁边皱了下眉:“小蒋,别胡说。”   唐小池过来,随手拿过一根油条,边吃边说:“叶队,昨天我们盯着陈钊家,有个情况。”   叶潮生头都不抬:“说。”   唐小池回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昨晚上两点多,我们看见廖局的老婆去陈钊家了,呆到了凌晨四点才出来。”   在场的几个人,像被人点了穴,齐齐地顿住。   叶潮生慢慢抬起头:“……昨天和你一起蹲夜的是谁?”      ☆、玩偶之家 三十二   “我和小吴蹲的夜,早上六点洛哥带人来替了我俩。”唐小池低声说道。   临近上班时间,楼道外的人声渐渐鼎沸起来。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市局各科的同事上楼下楼,打招呼寒暄的声音。   叶潮生站起来:“去我办公室说。”   蒋欢端着杯豆浆,不知所措地看着叶潮生和唐小池一前一后地进去。   许月只在听到唐小池说话的时候顿了一下,接着就没事人一样继续低下头吃饭,还不忘时时照顾着朱美。   蒋欢想说点什么,愣是也说不出口。   办公室里的人渐渐来齐了。马勤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青黑的眼袋在脸上极其显眼,一看就是昨天彻夜未眠。   办公室里的同事围着他俩问起启明福利院的事,马勤低着头不吭声,蒋欢被问得左支右绌,说起朱美来更是吞吞吐吐。   马勤忽然抬头:“这个事主要责任在我,我是你的上级领导,到时候事实是什么样的,你就照实说。”   蒋欢一顿:“不是,马副,还是我……”   马勤看她:“你什么?”   蒋欢被他一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马勤“呼啦”一下站起来,闷头就出去了。   同事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打的是什么官司,只看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的样子,于是各自识趣地回到工位上。   唐小池从叶潮生的办公室里风风火火地出来,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没看见他想找的人,拔腿就出去了。   有个同事端着半杯茶,晃到坐在许月旁边的朱美跟前:“小朋友,你叫什么啊?”   朱美抬头看他一眼,不做声。   “这是蒋欢他们昨天从福利院带回来的小证人,”许月说,“这孩子性格有些内向。叶队说等着临时监护人到位,才能问。”   同事点点头,又不死心地蹲下和朱美搭话:“哎,叔叔那有个涂色书,拿给你玩吧。”   他没成想自己话音刚落,朱美就像见了鬼似的,猛地往后退一步,一下子跌进许月怀里,尖声叫了一句“不”,声调细高又长,像十个手指甲同时划过玻璃板。   一办公室的人顿时齐齐看过来。   同事尴尬地站起来:“这孩子,我这……也没说啥吧。”   许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眉看着扑在他怀里的朱美,轻声说:“别说叔叔。”   同事没反应过来:“啊?”   许月看向他:“不要自称叔叔,她对这个有阴影。”   同事起初没转过弯来,还想问——什么样的阴影能让一个孩子对“叔叔”这样普通的称谓有如此抗拒。但他随即想起这孩子的身份——苗季案的证人,于是默默地把话咽了下去。   他走回自己工位,从抽屉里扒出一堆零碎的小玩意儿,给侄女买的还没来得及送的涂色书,几颗糖,一个巴掌大的塑料□□模型,捧到朱美跟前:“哥……啊不,伯伯送给你,你喜欢哪个?”   一把年纪了对着个几岁的小孩子叫哥哥也太不要脸了,还是自称伯伯吧。   朱美瞟了同事一眼,从许月怀里抬起头,不做声地拿了那本涂色书就要跑。   许月按住她:“说——谢谢。”   朱美不理解,许月却异常坚持:“说——谢,谢。”   叶潮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许月后面,摸了摸朱美的脑袋:“现在别难为她了,以后会有人好好教的。”   许月这才松开了手。   “你觉得这孩子的证词到时候能用吗?”叶潮生转开话题。   许月想了想:“只要神智清醒,她的证词就能用。问题是——”他看眼对面正在翻看涂色书的朱美,“她这个情况,如果要到能接受询问的程度,还要做很久的语言恢复训练,你们等得起吗?”   叶潮生打一开始,就没指望朱美能作为人证,他其实更需要朱美做个“物证”。朱美能说出来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美身上能展现出来什么。   他叫人带朱美去做体检,又接着问了下朱美的那个小香包。蒋欢昨天晚上已经把东西交到物证去了,只留了里面翻出来的一小片照片。   投影仪一打开,办公室里的人都围过来了。   和他们收到的匿名信里的照片一对比,那一小片显然是出自同一张底片。   “可就算有这个证据,咱们现在还是不能确认黄慧和启明福利院的关系,”有人开口说话,“还不是又绕回那个问题了吗,人像对比它有失误率啊。”   汪旭突然转过弯来:“但它可以确认朱美和黄慧的关系。这点照片是被撕下来的,撕下它的人是谁,又是谁给了朱美?”   许月凑近了仔细观察着照片边缘的锯齿,说:“撕照片的人很小心。只有非常珍视,才会试图保留完整的影像,很有可能是黄慧本人。”   叶潮生点头:“朱美的监护人一到位,就立刻安排辨认。只要朱美能确认受害人就是照片里的黄慧,我们就可以申请跨区并案调查。有这个照片作为支持证据,把握还是很大的。”   “叶队,我查了下徐静萍诊所的法人,”汪旭开口,“她的诊所挂在一个空壳公司下,而这个公司本身没有任何运营资质,我估计这个法人,多半也是不存在的。”   也就是说,徐静萍的诊所,彻头彻尾地不合法。   叶潮生叩了叩桌子。   汪旭不等他开口,又飞快地说:“但我觉得,咱们现在不宜抓人。她这个问题现在最多算作非法经营,但又恰好不在严抓的烟草食盐电信出版物这几类里面。如果到时候一查,发现她数额并不巨大,那非但不能把人控制住,反而会打草惊蛇。”   “许老师怎么想?”   许月正低着头想事情,突然被叶潮生点名。   “你们觉得,苗语是唯一一个可能被徐静萍误诊的客户吗?”许月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众人皆被问住。   唐小池不知道从哪回来的,站在门口敲敲门:“叶队,你来一下吧。”   叶潮生留下一句“你们继续说”,匆匆走出去。   唐小池站在楼道里,声音压得非常低:“叶队,我跟小吴把人带回来了。现在怎么办?我俩自己问吗?按说廖局该从这事里避嫌了,我们不用跟他说了吧?”   叶潮生“嗯”了一声,又嘱咐一句:“你俩把该开的设备都开好,登记手续都做好。”   唐小池点点头走了。   陈钊年过五十,两鬓都白了,老婆却出乎意料地年轻。要是穿得活泼点,也能把女高中生装个差不多了。   陈太太从进了审讯室就开始哭,说几个字就要哭一声,哭得唐小池满脑子嗡嗡响。   “不是,你好好说话,哭什么呀?”唐小池濒临崩溃。   陈太太长得娇滴滴,说话也是一副娇滴滴地腔调,哭起来也别有一番作态。她哭了几声,又用手背抹了一把泪,这才再度开腔:“我老公被抓走了,好几天没回家了,我害怕呀,警察同志。”   “昨晚上去你家的什么人?”   陈太太一脸犹豫,像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小吴“啪”地拍了下桌子,恶声恶气:“还想瞒呢?都到这了还不说实话?我们要什么都不知道,能把你叫过来吗?”   小吴长了一张娃娃脸,压根没有恶人的气势。无奈这位陈太太实在是一朵娇花,立刻被吓住了,又开始哭哭啼啼:“我家老陈被你们带走以后,就没消息了。问那个律师,律师说如果定案可能是要关上几年,但老陈的问题不大,最多关个三四年,就能出来。可那是坐牢啊,别说三四年,三四天老陈他也受不了啊!”   陈太太一边哭一边把事情都抖了出来。   陈钊和廖局认识,前些年还走得挺近,这两年倒是不来往了。这回陈钊被带走,律师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案子要落实了,怎么都得进去判几年。陈太太慌了,又想起廖局长,就打起了走后门打听打听的主意。只是她找廖永信找了几回,都吃了闭门羹。她原本想着也就算了,谁知道昨天晚上深更半夜的,廖太太跑来敲她家的门。她被拉着说了半天的闲话,得了几句不关痛痒的安慰,好不容易才把人送走,还没来得及补个回笼觉,又被警察敲门,干脆拎进了公安局。   唐小池和小吴对视一眼。   小吴问:“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陈太太抽噎着,想了想:“诶,就是东扯西扯的。她问我去年和老陈去没去大观山滑雪场,我说没去,她又问我跟老陈新年在哪过的,我简直叫她问得一头雾水。我还纳闷了,深更半夜地跑到我家来拉家常。警察同志,你说她是什么意思啊?”   大观山滑雪场,唐小池觉得这个地方有些耳熟。他忽然想起来,去年苗季曾经在大观山滑雪场附近的芸生度假村定了三间房,最后苗季死了,也没去成。他们在这事上没挖出什么端倪,就轻轻放过去了。   这会又有人提起这个地方,这世界上的事有这么巧的吗?   唐小池叫了暂停,出去找叶潮生。   叶潮生听完,懊恼道:“怪我,当时事情太多,想着苗季死了人都没去过,竟然没想到要过去看看。现在这都快去一个多月了……”   唐小池接过话:“死马当活马医,我带人过去看看。”      ☆、玩偶之家 三十三   “把帘子拉上。”唐小池一边招呼同事,一边带上手套。   他们在芸海度假村,苗季定的房间里。   房间陷入黑暗中,只有他手里的镜头检测器上的几个LED 探照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唐小池蹲下,从门边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起来。   另外两间房已经被检查过了,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这是最后一间。唐小池几乎不指望什么了。   “嘀嘀——”   检测器突然响了。   …… ……   陈钊的太太被按在了刑侦队。她和廖太太的那点来往,被叶潮生翻来覆去地问。   这个娇滴滴的女人也来了脾气,冲叶潮生发起火来:“就这么点事,我又没真的干什么,怎么就问个没完没了呢?”   叶潮生翻了翻手上的记录,又问:“廖太太为什么要问你们去没去过大观山?”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陈钊的太太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指甲上的水晶装饰熠熠地反光,“那鬼地方现在雪也不好了,就算要滑雪,我们也不去那里啊!”   叶潮生扣上笔,面色平静:“你知道陈钊犯了什么事吗?”   陈太太的脸僵了一瞬,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律师说他,可能涉嫌嫖|娼。”   叶潮生盯着她看了几秒,又问她:“陈钊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么莫名其妙又失礼的问题,这个女人竟没有生气。她死死地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叶潮生紧盯着她脸上微弱的变化:“陈钊喜欢小女孩,你知道吗?”   陈太太扭过脸,声音微弱:“……我,我不知道。”   蒋欢适时地进来,把几张照片一一摆在了陈太太面前。有被害的黄慧的照片,陈钊出入四季酒店的照片,还有法医的鉴定报告。   “我们还有陈钊招供的录像,可以给你看看。照片里这个小女孩,法医说最多十二岁。陈钊对她做过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吗?”蒋欢问道,“我听说你也刚刚生了一个女儿。就算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你也得替你女儿想想吧。和这种畜生在一个屋檐下,你就不怕你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吗?”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残忍的话:“我这有一组国外的研究统计数据,陈太太不妨听一听——和恋|童|癖|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子女绝大多数都遭受过侵犯,超过百分之八十恋|童|癖都曾经猥|亵|强|奸|过自己的孩子……”   陈太太涨红了脸,声音虚弱:“别说了……求你了……”   蒋欢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当你知道自己生的是个女儿时候,你怕吗?再过几年,她也会长大,像你一样漂亮,你敢让她一个人和她的父亲呆在一起吗?” 她恶意地扬起嘴角,“甚至于,你想过陈钊娶你的目的吗?他是不是一直期待你生个漂亮的小女儿出来?”   “求你了别说了”这个娇滴滴的女人,一直闭目装作什么都看不到的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声音虚弱得像要随时晕过去,“……你们想知道什么……”   内线电话响了。   叶潮生接起来,说了两句,示意蒋欢过来接着问。   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唐小池他们在芸海度假村的房间里发现了摄像头。   摄像头是迷你便携型的,后面装了个巴掌大的收发器,就藏在墙上的一副挂画后面。   大堂经理慌慌张张地找来入住记录。   苗季十二月二十二日来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紧接着又定了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三间房,其中就包括了他住过的那间。   汪旭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线,接到了唐小池带回来的摄像头上,红灯一闪,设备被启动了。   “这有个收发器,”小汪翻来覆去地研究,“应该是可以连上局域网,然后可以上传录制的东西的。”   “能查到传到哪了吗?”叶潮生问。   汪旭摇头:“这种一般都是连局域网,最多能查到局域网端口,不可能查到数据流的终端。不过……”   汪旭突然不说话了,埋头在抽屉里又翻了半天,摸出一个一东西接在摄像头上,连上了电脑。   “果然……”   汪旭抬头:“……这里面有一段十五秒的视频。应该是拍摄过程中网络不稳定,所以在本地缓存了一部分。这个型号的摄像头都有这个功能。”   “视频放出来看看。”叶潮生说。   汪旭调出文件,打开播放器。   不堪入目的画面只来得及放出几秒,就被汪旭猛拍了把键盘,暂停了。   就算他们已经靠七零八碎的线索和三三两两的口供猜到了事实,也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画面被兜头扔过来。   叶潮生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拿去技术部门吧。”   下午的时候,郑局开完会,把叶潮生他们几个都叫进了办公室,廖永信也在。   郑望说了下对他们三个的处罚,扣三个月奖金,写书面检查,全局通报批评。蒋欢和马勤等案子结束后还要去上一个月的党课。   廖永信还想再训两句,倒是被郑望拦住了。   从郑望办公室出来,蒋欢忽然想起件事,拉住叶潮生:“叶队,那廖局太太去陈钊家的事……”   叶潮生顿了顿脚:“眼下,先不谈这个。”   技术部门的比对结果和信息提取出来了,视频里的两个人是陈钊和黄慧,拍摄时间却是六月,比他们从陈钊那里拿到的口供还要早——陈钊撒谎了。   陈钊才在拘留所待了几天,人就憔悴了。原本染黑的鬓角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白色的发根。   “陈钊——”叶潮生忍着恶心,把那视频在陈钊面前放了一遍,“这是我们在苗季那里找到的。这会我们同事已经拿着搜查令去你家了,你觉得我们能找出来什么?”   抽烟的人总觉得肺癌找不上自己;酒驾的也都认为喝酒开车出事的跟自己没关系;百分之六十八的败诉律师在开庭前都认为自己会胜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谋杀犯都认为自己的罪行不会被发现——这是人类独有的过分自信,又称乐观主义偏差。   陈钊觉得,他还没到黄河,直到刑侦队在他家的电脑里翻出了大量的照片。不光有黄慧的,还有另一个刑侦队从来没见过的小孩。   陈钊的底牌就是他在电脑上装了自毁程序,三次输错密码,程序就会自动清理硬盘的数据,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密码被汪旭两三下就试了出来。   说来也是讽刺,汪旭最后试出来的密码,是陈钊襁褓里的女儿的生日。   陈钊再次叫来了他的律师,律师建议他坦白立功减刑。   陈钊招了。   “苗季手里那个女孩,是他从饶城带过来。饶城启明福利院,知道吗?”   叶潮生:“方利?”   陈钊意外:“看来律师没坑我,你们知道不少啊。”   “启明福利院卖小女孩这个事,也有些年了。”陈钊说,“他们那个院长,其实也是逼得没办法了。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先心病的,脊柱侧弯的,脑瘫的,还有先天□□闭锁的,都有病,都要钱。”   陈钊语气里还隐约带着那么点佩服和唏嘘:“方利其实也算是个好人了。我是挺佩服他,能想到这么个办法弄钱,给孩子治病,维持运营。”   旁边负责笔录的小吴目瞪口呆。任他想破头,也不会猜出背后竟然还有这样荒谬的理由。   可拿一个孩子去给另一条孩子换命,又算哪门子的好人?   叶潮生语气嘲讽:“合着你还觉得自己这是做慈善,扶贫济弱了?”   陈钊低头,也没反驳:“我有罪,我知道,我鬼迷心窍没控制住自己……”   叶潮生不想看他表演,打断他:“行了,别在这忏悔了。以后判完了,进了监狱多的是忏悔的时间。说说苗季吧,你们还有什么来往?”   陈钊他想了想,说:“苗季之前还找过我,说他们院长愿意让我带一个走养两年,条件是我们医院得给一个腹外疝的小孩儿免费治疗。这我哪敢啊,我可没苗季那么大的胆儿,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叶潮生皱起眉:“苗季和他老婆的关系是怎么回事?”   陈钊摇头:“我没见过他老婆。在外面玩,谁会去问这种事儿。”   叶潮生:“他老婆亲自把朱美送到酒店去和你们见面,监控我们都有,你还没见过?”   陈钊茫然,不像装的:“等等,你说那天在四季酒店的那个女的?可苗季说那是他家保姆啊。”   在陈钊像一只被人捏住的蚌壳,不得不张开口的时候,朱美在另一层楼里做指认。   二十张照片一轮,每一张上都有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小女孩,每一个都天真可爱。一共八轮,朱美要在每一轮中都准确地认出黄慧的那一张,指认才算成功。   蒋欢站在指认室,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刑侦队里没出外勤,手上也没急事的都来了,在门口站了一溜,活像门神的面试现场。   里面投影屏的灯关了,房间里的灯随即亮起来。蒋欢迫不及待地垫着脚扒住玻璃往里看。   门开了,朱美的临时监护人领着她出来。   “怎么样?认出来了吗?”蒋欢连忙拉着安排指认工作的同事。   同事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点点头:“都认出来了。”   她终于松下一口气,这检查不白写了。   叶潮生拿着陈钊的口供回办公室时,唐小池正在吹汪旭的技术。   “哎,你管那叫什么来着,撞什么?”唐小池吹到一半吹不动了,拿胳膊肘捣捣汪旭。   汪旭不好意思地接口:“撞库,不是,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撞库。他们这种岁数的人,一般都脑子不好,对电脑又不了解,密码来来回回无非就那么几个,排列组合分析一下,一试就出来了。”   大家都有些提不起劲儿。   刑侦队忙活了这么久,稍微有些突破,都是一直在黄慧的事情上打转,苗家灭门的案的凶手,至今仍摸不到边。   许月从外面进来,拿了份资料,递到叶潮生面前:“你看看这个。”   叶潮生翻开来,海城及周边县市三年来所有的灭门案,不拘自杀或谋杀,都在上面。   叶潮生不解地抬头:“这个是?”   许月:“我想了又想,我觉得凶手很可能不是第一次作案。”      ☆、玩偶之家 三十四   “没有打斗,没有反抗,没有呼救,四个受害者引颈待戮。现场展现出的这种对受害者的超乎寻常的控制力,坚定的犯罪决心和态度,这不可能是个新手,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杀人。”许月说,“他太冷静,太镇定,太有条理。”   叶潮生翻了翻手上的东西:“但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罪犯是一个人……”   许月按住他的肩膀,急切地打断他:“你听我说,他一定是一个人。”   叶潮生惊讶地抬头看许月。   他的印象里,许月一向慎之又慎,没有证据的时候,从不说妄断的话。张庆业的案子,他心里头憋了那么多的问题,也不过是在两人私下的时候才谨慎地提一两句。   “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许月看着他,“还记得我们最开始谈过的那个问题吗?为什么不先杀掉威胁最大的成年人,反而先对威胁最小的黄慧下手?”   叶潮生思索着,没说话。   “书架上摆满了书,你要将新的一本书放进去,就得先把一本旧书拿出来。”许月咽了下喉咙,“他要成为一个家庭的一员,就要先腾出一个空位来。他一开始杀掉的人,就是他想要取代的人。”   叶潮生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犯人最开始的目标就是黄慧?”他顿了顿,又提出疑问,“可挂在苗季家的那幅画……”   许月点头:“是,那幅画是苗语画的,是从苗语的视角出发。是我当时被带偏了,但这二者其实根本不冲突。”   叶潮生低头思索。因为苗季家现场那副四口之家的房树人,他们一直以来都认为犯人对苗家的情况是不了解的,因此才把黄慧也当做是苗家的小孩,所以房树人图里才出现了四个人。   如果是陌生人作案,那范围就太大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始终无法圈定嫌疑人的范围。   如果说,犯人一开始就知道黄慧的存在——   叶潮生抬起头:“如果犯人一开始就是冲着黄慧去的,那嫌疑人的范围就非常小了。”   许月点点头,又说:“如果这不是他的第一起案子,那么之前一定有案子,我们能从中找到共性。”   他又从叶潮生手里拿回那份资料,边翻边说:“这里一共七起灭门案,四起认定是意外,两起认定自杀,还有一起没有结案。其中有几起案子的受害者家属,对警结果有异议,比如这个——”   叶潮生从许月手里接过资料。   这是一桩烧炭引发全家一氧化碳中毒的案子。警方根据现场的勘查结果,认为是妻子睡前没有把正在烧炭取暖的炉子完全灭掉,全家熟睡后炉子里的碳复燃,导致一家四口一氧化碳中毒,意外死亡。但和受害者一家关系甚密的弟弟却说,姐姐家过去从来没有烧炭取暖的习惯。   叶潮生皱着眉往后翻了两页   他俩旁若无人地交谈,办公室里的其它同事硬是一句也插不进去,干瞪眼地听着。   汪旭终于抓到个空子:“叶队,你叫我查那个徐静萍的资料……我这边稍微有点眉目了。”   叶潮生抬头看他。   汪旭从电脑里调出一份文档,打印机“咔咔”作响,开始工作。   “她是洪县人,派出所那边的档案显示,她户口最早挂在洪县福利院,四岁那年被洪县本地的一对夫妇收养,现在还有当时领养手续的原始资料。”汪旭语速飞快,“那对夫妇没几年又生了一个男孩,等到徐静萍十四岁那年,养母烧炭自杀,全家只有徐静萍一个活了下来。”   许月若有所思:“后来呢?”   “后来?”汪旭挠头,“我从当地派出所和福利院查到的资料就这么多,再后来的事情,可能要找徐家的亲戚和当地人打听了。”   叶潮生合上许月给他的资料,又抄起打印机里吐出来的几张纸,卷成卷在桌沿敲了敲。   他脑子里还有启明福利院的事。一团乱麻,头疼,真的头疼。   叶潮生咬着后槽牙想了半天,说:“这样,启明福利院那边,先……发通报,把方利方剑兄弟俩找出来,陈钊吐出来的东西有待核实,这孙子想立功,说不准要把自己身上的脏泥往别人头上蹭。福利院那个副院长还在饶城市局手里吧?跟他们协商一下,看能不能转过来。”   蒋欢担心地开口:“他们能同意吗?那边好像一直都不怎么配合,不然我们当时也不能那什么……”   想起自己干的事,蒋欢还是有些心虚。   叶潮生“啪”地把手里的纸卷在桌上猛拍了一下:“不配合?不配合就再抢一次,大不了今年奖金都不要了。”   他语气里有从未示人的狠戾:“我倒要看看他们屁股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就这么几个玩意儿也值得护这么紧。”   蒋欢低了低头,没说话。   桌上的电话响了。   唐小池手快接了起来,打了两句招呼,神色突然凝重起来。他叫电话那边稍等,捂着话筒:“叶队,饶城刑警队。”   叶潮生眯下眼,很快伸出手:“给我。”   话筒被换了只手,接着免提键被按下。   “喂?”   “叶队长,久仰啊。”电话那头的男人自来熟地打着招呼,“鄙人姓黄,黄山的黄,黄山的峰。前两天刚和你们海城的兄弟们打过交道,没忘吧?”   “黄队长……”叶潮生没来得及打起官腔,就被黄峰打断了。   “我跟你也不说客套话了。我知道你们想要启明福利院这几个管事的。现在呢,我们手里押着一个,外头还跑着一个。”黄峰开门见山地说,“我手里的这个可以给你们,外头跑的那个我也能帮你抓回来,但人,我不是白给的。我有一个条件。”   叶潮生:“你先说。”   黄峰在电话那头说:“条件很简单,你们把人接过去以后,从启明福利院上查出来的任何事,都由你们那边负责到底,不能再推回我这里。”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明白这唱的是哪出。   叶潮生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黄峰玩世不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你们从启明福利院身上查出来的任何后续,都由你们负责到底。你答应了,人我就麻溜给你送过去。你如果到时候反悔……”   黄峰顿了顿,说:“当然了,咱们这都是君子之约。你反悔了,我也拿你没办法不是?”   叶潮生沉默了几秒,沉声说:“行,我答应你。”   黄峰又笑了一声:“叶队长不愧是大家大业培养出来的爽快人。你叫你那边的人准备手续,我手底下几个小子都会配合的。”   叶潮生挂了电话。   唐小池急了:“叶队,他这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后面的所有事情我们负责到底?那按规定该他们辖区的事情,我们也没法管啊?”   叶潮生按下他:“不管这些,先把人要过来,眼前的案子要紧。”   他打心眼里可没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一诺千金也得分什么事。   “小汪,”叶潮生琢磨着又开了口,“你们把苗季的联系人捋一遍,把知道黄慧的人重点拎出来。对了,还有那个徐静萍,再挖一挖。”   他把陈钊的口供交给同事整理,自己拿着资料进了小办公室。没呆一会,他又踱出来:“许老师,我这有点问题,你来看一下呗?”   许月应声起来,进了小办公室:“怎么了?”   叶潮生点点许月刚给他的资料:“你刚才话说的半半拉拉。”   言下之意,现在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可以敞开说了。   许月想了想:“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犯人一定是一个人,这其实是个逻辑环。”他抿了抿嘴角,“犯人的目标是黄慧,他的目的就是取代黄慧在这个家庭的位置,这其实就是一个幻想。任何第三者的在场,都会破坏它。所以犯人一定是一个人。”   幻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能够与人共享的东西。   “我刚才没说出来的是,如果这是幻想,那么他没有得到满足,就不会停手。” 许月轻轻地说,“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叶潮生抱着手半靠半坐在办公桌上,思考着许月说的话,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许月似乎对这些 —— 连环杀人犯,欲望,幻想,有一种异乎常人的嗅觉和敏感。   他突然想到许月的毕业论文,和他在论文中提到的所谓的“基因污点人群”,那些父母有过暴力犯罪史的,以及不幸童年的人。   凉意从叶潮生的背后一点点爬起来 —— 难道许月的研究对象,是他自己吗?      ☆、玩偶之家 三十五   叶潮生强迫自己挥散这些念头,又说:“那么在苗季家发现的那些体液物证呢?特别是雷洪的,如果嫌犯是了解黄慧的存在的话,那也就不存在我们之前谈到的可能去过现场的第三人了。”   许月思考他说的话,一时间没张口。   “但我始终想不通一个问题。”叶潮生又说,“从雷洪自己的口供,以及结合陈钊提供的信息来看,雷洪确实没有参与过苗季的性|交|易,也没有和黄慧发生过关系,那他的体|液到底是怎么跑到苗季家去的?以及为什么要把他的体液放进苗季家的现场?”   许月出神地喃喃自语:“不对……”   “什么?”   “幻想都是美好的会令人向往的东西。”许月回过神来,“黄慧身上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   叶潮生看着他,等着下文。   “如果嫌疑人打一开始就知道黄慧的存在,也了解她的处境,怎么还会希望成为她?”许月低声说着,“甚至……”   他突然顿住,几秒后,转身冲出办公室,在一办公室惊诧的眼神中,翻找出苗语的咨询笔录,一页页看过去。   ——我爸妈很恩爱。   ——我爸啊,我爸挺厉害的,他们公司几个大客户都是他拉的。   ——我妈脾气不怎么好。   ——不,他们都很好,很爱我。怎么爱?就父母爱孩子呗……给我做饭洗衣服什么的,还把我送这来,看心理医生。你们收费很贵的吧?我都知道。   这些关于家庭的描述形式化而又模糊,缺乏细节,没有情感。   许月终于知道那股无法解释也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他自己。   明明清楚发生了什么,还硬要强做出一副幸福美满的假象。这种虚伪,虚假,又虚弱的描述,也曾无数次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过。   ——我爸爸是个优秀的人,我妈妈喜欢安静,她的手很巧,家里到处都是她编织的装饰品……   他也有一个模板,爸爸该是什么样,妈妈又该是什么样。大多数时候面对外人的询问都能对答如流,只要不去追究那些细节。   他们做过的令人最感动的事是什么?三人之间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爸爸送的生日礼物里最喜欢哪一件?妈妈做的哪道菜他最讨厌吃?   只要不刨根问底,剥皮拆骨,他就能一直演下去。   叶潮生跟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不等他说什么,许月拿着苗语的咨询记录,转身说:“苗季一家都在努力遮掩他们家的不正常。很可能凶手一开始只知道黄慧的存在,但不清楚黄慧的处境的,否则他绝不可能选择苗季这一家。我之前还以为他杀了苗季一家,甚至在苗季身上留下性|虐|待的痕迹是因为在苗季一家身上不能得到满足,于是幻想破灭杀人。不是这样的……他是发现真相后的愤怒。”   “许老师的意思是,凶手觉得自己……就像,买了假货?”办公室里的同事似懂非懂,讷讷出声。   “对,”许月回头看他,“他觉得自己受到欺骗。他被苗季一家演出来的假象蒙蔽,错误地选择了这一家作为目标,没想到这一家子和他理想中的样子根本相去甚远。”   蒋欢在旁边掰着手指头数:“认识苗季家,知道黄慧,但又不知道黄慧在苗家具体的情况……”   叶潮生缓缓地接话:“按照你们这些推论,我们目前的怀疑对象里,有一个人,完全符合。”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名字。   唐小池一下子站起来:“叶队,我这就去再联系一下工商,想办法在徐静萍身上再挖一挖。”   唐小池也跟着:“我去联系洪县的派出所,看能不能联系上当年徐家的那些亲戚街坊。”   “这些东西挖再多,我们也没证据能证明就是她干的。”   马勤从头到尾一直没出声,这会突然说话,不啻于抄起盆给众人兜头浇了盆凉水。   叶潮生却点点头:“没错,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这个,我们不能光靠口供定案。而且凶手也不傻,他很清楚自己在现场没留下任何证据。在我们手上一点东西都没有的情况下,他不会承认的。”   唐小池的干劲刚打满,就被正副队长一人一句,接连放个精光。他丧气地摊回椅子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能的,那这案子就这样吧,反正苗季一家也不是啥好东西,死了干净得了。”   马勤听不得这种消极怠工的话,他脸一沉就要训人。   叶潮生朝他摆摆手:“复勘现场。你们该挖徐静萍,还要继续挖。现在嫌疑圈在她身上,挖深一点没坏处。对了,还有那个监控……”   叶潮生看向洛阳:“既然有嫌疑人,那监控就好查了。小区的监控查不到,就查路上交通摄像头,街边的民用摄像头。她如果真的是凶手,总不可能空投到苗季家里去。”   洛阳正支着下巴靠在桌子上打瞌睡。这几天他和唐小池两班倒盯着陈钊家,直到陈钊张嘴,他们才撤了回来。这会听叶潮生喊他,猛地醒了一下。   叶潮生看他样子,又补了句:“监控不着急查,明天也来得及。”   许月突然想起自己和人还有约,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便和叶潮生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   叶潮生要送他,被他拒绝了。   他去秦海平的诊室,离得不远。   在张庆业的案子上,许月和海公大的项目组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他倒不是不能理解项目组的想法。项目组里有人等着拿这个案子写论文,投期刊,他们不愿意在一个没有明确证据支持的一点上来回打转,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到底是谈不拢,他就不愿意往那边去凑了。秦海平倒是几次喊他去参加研讨会,他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听一群人拿着书纸上谈兵罢了。   秦海平今天找他,是要给他看项目组和张庆业的第四次谈话录像。上一次研讨会放了录像,但许月没有出席。   写字楼的电梯间整洁明亮。电梯门边挂着一块锃亮的烫金铜板,密密麻麻地登着这栋楼里的商户和楼层。许月突然想起那天去徐静萍的诊室时,叶潮生随口说了句这块租金不便宜。秦海平的诊室也开在这块,他开诊室的钱又是哪来的呢?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许月礼节性地朝对方点点头,擦身而过,走进了电梯。   秦海平已经泡好茶在等他了。   “这次谈话有什么收获吗?”许月开门见山地问。   秦海平看他一眼,笑了起来:“我看你对这个案子好像没什么兴趣了,和他们吵累了?”   许月神色平淡:“那倒没有,也没什么可吵的。那些想法没有证据支持,总拿出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秦海平“嗯”了一声,摆弄着遥控器,又说:“项目组里有人想给张庆业申请缓刑。”   许月原本在喝茶,闻言放下杯子,白瓷的杯子“当”地一声磕上茶几:“为什么?”   “应该是想作为研究对象再留一下吧。张庆业马上就走完程序了。”秦海平按着遥控器一帧帧地快进画面,一边说,“检方提交的所有证据法庭已经接收完毕,下次再开庭应该就要判了。我听说他的律师基本已经放弃减刑辩护了,死刑是跑不了了。外加他的案子社会影响恶劣,法院应该会从严从快地判。”   许月皱起眉来,脸上少有的肃穆:“他们难道想替张庆业争取死缓?”   秦海平摇摇头:“死缓的难度太大了吧?最多也就推迟执行罢了。”   画面调好了,秦海平在许月手侧的沙发坐下,又说:“目前来说,张庆业本身还是有价值的——本市十几年来的头一个活着归案的连环杀人犯。”   许月看着投影幕布上静止的画面,是看守所的会客室。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灰色的水泥地板,和被钉死在地板上的钢板制的桌椅。   许月开口,说:“追求这种价值无异于刻舟求剑。尽管连环杀人犯趋从于生物的本能而产生相似的行为模式,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这些人之间存在着任何共性。一个连环杀人犯,和另一个连环杀人犯,哪怕用同样的模式犯罪,寻找同样类型的受害者,他们内在的犯罪驱动也不可能相似。追求这种模型毫无意义。”   秦海平侧头看了他一眼,半开玩笑道:“如果都像你这样想,恐怕我们系的大半教授都要失业了。”   许月没说话。   画面开始动了。   狱警押着张庆业进入会客室,把他的脚铐和手铐锁在椅子上,又出去了。   开始还是那一套,先确认个人信息。   张庆业对这些已经麻木,用平板无波的声音机械地回答着——姓名,年龄,出声日期,籍贯,文化程度。   项目组的前几次会谈,问题都集中在张庆业的作案过程上。这些问题他已经在审讯室里,法庭上,会客室内,和数不清的人反反复复地回答过。   这次他们开始追寻张庆业的成长经历。   “你对你父亲还有印象吗?是个什么样的人?”镜头外的人问道。   张庆业犹豫了一下,说:“凶,脾气不好,好多年前就犯事被抓进去。”   镜头外的人对这个答案并不满足,继续追问:“你和你父亲关系怎么样?小时候经常在家挨打吗?”   “挨,”张庆业快速地回答,接着又说,“挨打多正常。”   “说说你母亲吧。”   这回张庆业久久地沉默着,直到镜头外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   “没啥好说的,就个普通女人。”张庆业略低着头,费力地伸手去挠自己脸。从摄像机的角度,完全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镜头外的人翻了了资料,又说:“你母亲在你开始作案前不久去世了。你觉得这对你的犯罪行为有影响吗?”   张庆业正在抓脸的手在瞬间顿住了,一秒之后又开始轻轻地抓痒,像是在遮掩刚才的停顿。如果不是他的面部和动作被放大在投影幕布上,旁人几乎不会察觉他此时微妙的动作变化。   “他应该是想过这个问题。”许月轻声地说。   秦海平按下暂停,侧头看他,等着下文。   “不过,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许月回看秦海平,“这种需要专业背景的问题,他在什么情况和条件下,才会独自思索?”   秦海平微笑着耸了下肩膀,继续播放录像。   看完整个录像,天已经擦黑了。   许月收到叶潮生的信息,说在楼下停车场等他。许月不打算再多逗留,起身告辞。   秦海平却喊他留步:“我也准备走了,不如一起下去了。”   等电梯的时候,许月随口攀谈:“这块房租不便宜吧?”   秦海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回答他:“这是海公大的实践项目,是给学生旁听心理辅导用的,来咨询的客户都是第三医院介绍过来的。办公室设在这里,主要是方便南校区的学生过来旁听。我在南校区没有办公室,找你谈事在这里见方便一点。”   许月微微侧头,余光看了秦海平一眼。对方一口气解释这么多,让他有些意外。   进电梯的时候,叶潮生又发了一条短信来催,口气里还有些埋怨。   许月刚想回信息安抚他一下,电梯关了轿门向下运行,瞬间信号格空到了底。   许月心里想着叶潮生,嘴角噙着一点笑。   一屋一室里面对面地相处着,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叶潮生身上那些细微末节的东西。   叶潮生做饭,永远要人跟在屁股后面收拾。东西随手搁,回头就找不到,最后满屋子到处扒拉,月半就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跟在后面凑热闹。叶潮生在家里脱掉了刑侦队长那层庄重又可靠的外衣,立刻变成一个浑身上下哪哪都能找出缺点的真实爱人,充满了无数具体而形象的细节,比他记忆中的影子更活生生,更可爱。   “许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你们的案子有眉目了?”秦海平突然开口。   许月被带回神,扫了眼电梯的液晶显示板——二楼。他轻轻点点头。   “上次你们去徐医生那里也是为了手上的案子吗?那拖得够久了啊。”秦海平状似随口攀谈。   许月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电梯终于行到负一层。   秦海平先一步除了电梯,推开铁门,朝停车场黑糊糊地一角遥遥指了一下:“我的车就停在那边,许老师要搭个便车吗?”   许月摇摇头:“谢谢,我朋友在那边等我。”   两个人礼貌告别,许月转身往宾客停车场的区域走去。   他走到一片光照不好的区域,路过一辆黑车,突然被人侧面一把拉了过去。   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脖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沉沉:“朋友,劫个色——”   许月一下就笑了。头也不回,胳膊肘轻轻捣了下身后拦腰揽着他的男人:“这还有人呢。”说着就要从钳住他的胳膊里挣扎出去。   叶潮生起先只想跟许月开个玩笑。他对天发誓绝没有一丝一毫旁的念头,谁料让许月左扭右钻地拱了几下,反而被拱出一点火来。   拦腰揽住许月的那只胳膊略一用力,就把怀里挣扎地人牢牢禁锢在了自己身前和身后的一辆黑车之间。   “跑什么?”叶潮生笑着凑近许月,“说好了要劫色的呢?”   许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侧头避开叶潮生带着一点侵略性的目光,底气不足:“别在这闹……”   叶潮生不给他开口上诉的机会,昏暗中找准唇的位置,径直亲了下去。   许月躲闪不及,被迫仰头承受。   片刻后才被松开,他满面通红,气喘吁吁。   叶潮生这厮最近就像下载了新的扩充包,无师自通了许多没名堂的东西。每每接吻,都拉住他的舌头不放,挑吸缠吮,非要把许月整个人都折腾得软下来才罢休。   许月被他按在公共场合亲,腿软手也软,半扶着身后的黑车匀气。   叶潮生被他的姿态勾出一点爱怜,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又揽住人在对方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一下。   叶潮生上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喜欢传阅些什么青春伤痛文学,有一次同桌错塞进了他的书包。叶潮生回家掏出来随便翻了两页,其中一页上写了几个让半大少年摸不着头脑的字——心上人,心间火。   叶潮生当时看过很快就丢到脑后。时隔多年,这六个字却在半昏不明的地下停车场里,从他的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心上人,心间火。   捧不得,丢不下。怕烫伤自己,更怕熄灭不能复燃。只能任由这团火在心里日复一日地烧下去。   饶城市局说到做到,这边的申请交上去,那边立刻就把启明福利院的王姓副院长松了过来,仿佛之前的推诿全是他们臆想出来的幻觉。   郑局听说了,又专门下来一趟训了他们一顿——明明饶城的同志就很配合工作,干什么之前要搞抢人那一套。   蒋欢恰好在办公室里,被郑望逮个正着,简直哑巴吃黄连。   王英坐在审讯室里,半低着头,一绺油腻的刘海垂在脸侧。   有人开门,一前一后地进来。实心的钢门沉沉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英还来不及抬头看清进来的人,她面前的灯就被打开了。刺眼的直射光差点把她的眼泪激出来,像要将她身上所有的污垢都在灯光下摊开来。      ☆、玩偶之家 三十六   王英坐在审讯室里,半低着头,一绺油腻的刘海垂在脸侧。   有人开门,一前一后地进来。实心的钢门沉沉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英还来不及抬头看清进来的人,她面前的灯就被打开了。刺眼的直射光差点把她的眼泪激出来,像要将她身上所有的污垢都在灯光下摊开来。   有人坐下又站起,走过来把一张照片放在了她面前。   “认识吗?”   王英眨了眨眼,看清了照片上女孩的面目,好像有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不等她张口说话,那人又推过来另一张照片:“还有这个,有印象吗?”   那是一张有些发旧的照片,福利院的大门前站着六个女孩子,穿着相同款式的红衣服,照片角落印着小小的日期。   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王英盯着那照片,不说话。   那个人坐回对面的椅子里,对旁边的人小声说了句什么,又转头过来。他的半张脸隐藏在直射灯的强光后面,王英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是个样貌非常英俊的年轻男人。往常走在路上,看到这样的男人她一定会多看两眼。可此刻她却飞快地避开了眼神。   “叫什么名字”   “王英。”   “做什么工作的?”   “福利院……副院长。”   “知道为什么警察找你吗?”   “……知道,我们福利院,违,违规收养,不合流程,没有上报。”   “还有呢?”   王英犹豫了:“还……还有,冒用户口……”   她话一说完就后悔了。   对方果然立刻抓住了这一点:“谁冒用了谁的户口?”   王英迟疑了一下,说:“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我们那儿的警察管吗?”   对面没有回答她:“认识苗季吗?”   王英先是一愣,紧接着飞快地否认:“不认识。”   “苗季给你们福利院捐过钱,你是管账的,你不认识吗?”   王英还是摇头。   对面的人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个号,说了句把什么东西拿过来。   片刻之后就有人敲门进来:“叶队,你要的东西。”   叶潮生接过来,转身把送来的东西放在了王英面前:“好好看看,这是方利的通缉令。”   王英低头,面前摆着一张纸,上面有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盖着朱红的公章。   叶潮生走回自己座位,说:“我听饶城那边说你没有找律师的打算。小吴,你给她说说她现在的情况。”   小吴闻言,手里的笔一停,一板一眼地说起来:“警方目前已经掌握了你们犯罪的基础证据,在逃的嫌疑人方利和方剑已经发出通缉令,不日将被缉拿归案。在此之前,越早交代你的犯罪事实,供出同伙的下落,将来在法庭审判时,才能争取较轻的刑罚。”   “方利跑了?”王英惊讶地脱口而出,“他不是送……”   “送什么?”叶潮生追问。   王英再次闭紧了嘴。   叶潮生轻轻敲了下桌子:“我们查了一下,你女儿在国外上学,一年学费不便宜吧?你前夫因为打架斗殴致人死亡判了十一年,现在还在监狱里。以你一个福利副院长的正常收入,怎么供得起你女儿的花销的?”   王英仍然沉默。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这个事情很简单。我们跟大使馆联系一下,把你女儿叫回来说一说,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叶潮生唬她。   王英果然急了:“你们叫我女儿干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找她!”   叶潮生一副见怪不怪地腔调:“警察办案子嘛,相关的联系人挨个拉过来问一遍,总有愿意说的。只是到时候你女儿被叫回来了,再想回去上这个学,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王英低下头,拼命绞着手指。指节被扯得泛白,泄露了她内心的激烈挣扎。   叶潮生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无声的挣扎,像看一条在行将干涸的池塘里拼命拍尾的鱼。   半晌,王英开口:“方利是送孩子去领养家庭了。”   “说清楚,什么领养家庭?你们有手续吗?”叶潮生问。   王英摇摇头:“洪县的一家人,想生男孩生不出来。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没手续。”   叶潮生略一思索,试探地问:“付给你们多少钱?”   王英比了手势:“八万。”   叶潮生一声哂笑:“黄慧被苗季领走,半年就要给你们十万,送养一个男孩才给你们八万。怎么着,你们也不重生男重生女吗?”   王英听不懂叶潮生话里的嘲讽,茫然地看向他:“什么半年十万?”   叶潮生不自觉地皱起眉:“苗季带走黄慧,每年给你们福利院二十万,有没有这回事?”   王英被说懵了:“他带走了谁?黄慧……等等……”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仔细看看第一张照片:“你是说这个女娃?”   “我记性不太好,记不住脸……但我们福利院前两年确实少过一个女娃,也不知道是自己跑的还是什么,总之就是人找不见了。”王英回忆着,慢慢地说。   小吴停了笔:“人丢了你们都不报警找吗?”   王英喏喏地说:“那娃没户口,报警了我们也说不清楚……”   叶潮生打断她:“你们户籍信息上不是还有这孩子的照片吗?为什么还说没户口?”   王英茫然地摇了下头:“报户口的事情我不知道,都是方院长在处理。但我们真没给过苗季孩子。”   叶潮生:“你这会又认识苗季了?”   王英叹出一口气:“我们院里有几个病娃,做手术吃药,都是苗季帮着联系的医院和捐款的。”   “那苗季给你们的钱又是怎么回事?”   王英咬了下唇角:“都是作孽啊。”她顿住,眨了眨眼,说:“警察同志,能把这个灯挪一挪吗?我眼睛不好,这个光刺得我太难受了。”   叶潮生给小吴使个眼色,小吴站起来打开审讯室里普通的日光灯,关了王英对面的直射灯。   回到正常的光线下,王英穿回那层普通人的外皮,不过是一个上了岁数的,靠着染发遮掩斑白发根的普通女人。   “我们是个小院,按照规定,是不能收留这么多娃的,可是娃都被扔到院门口了,我们又能送到哪去呢?最早我们按照要求上报,报完就没动静了。就那么一次领导来过问了一下这个情况,说要调剂安排,最后也不了了之了。预算拨款都是按人头的,那多出来的娃咋办,更不要还要看病,吃药,做手术。”   王英吸了吸鼻子。   “我也忘了是具体哪一年了,反正有个小老板来做慈善,买了一堆书包文具啥的没用的破烂送过来。他走了以后,院里一个小女娃捂着屁股来找我说疼,我一问,发现坏事了。我就去找方院长。最后方院长拿回来三万块钱。”   王英揉了揉眼睛。把不正常过成了习惯,日复一日麻木地重复着。猛地一回头,才发现原来已经在泥潭里陷得这么深了。   “就是这么着开的头吧。我也不想,一开始接受不了。可是缺钱啊,院里的娃要看病,要做手术,都是要钱的事,没钱就得死。你说怎么办。”   “苗季……苗季也来过,挺多次。他手黑的很,没个轻重,那几个孩子都怕他。”   叶潮生:“他半年给你们打十万是怎么回事?”   王英踌躇:“这个事情……其实跟我没关系,那钱我没拿。”   叶潮生曲起指节敲敲桌子:“我是在问你怎么回事,谁问你有没有关系了?”   王英梗着脖子咽了下喉咙:“那个苗季没轻没重地把孩子弄坏了。方院长生气了,要他赔钱。他说一次拿不出那么多,得一点点给。”   叶潮生快把自己后槽牙咬碎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你们福利院,一共有多少个孩子被安排去干这个?”   王英努力地想了一下,又轻轻摇了下头:“七八……啊不,□□个吧。”   叶潮生撩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八什么九个?骗谁呢?”他把嘴里的烟拿下来,手指在烟屁股上狠狠搓了两下,厉声厉色,“那我再问你,照片上这几个孩子,现在都在哪?”   王英面露痛苦:“我,我不记得了……”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敢记。好像只要把那些面目从脑海中抹掉,她们就不会在夜晚的梦里敲开门。   蒋欢在办公室把王英的口供录进系统,气得像头幼崽被人抢走的母狮子。   “你说他们福利院,真像她说的那么惨?”唐小池凑过来,“这事让他们说的跟那什么鲁滨逊似的。”   蒋欢白他一眼:“大哥,那是罗宾汉,鲁滨逊是荒岛漂流那个好吗?”   她打开网页噼里啪啦地输入几个字,“哐”地敲下回车,指着弹出来的搜索结果,对唐小池说:“看到了吗?她女儿的这个学校一年学费就是这个数,光靠她的工资送孩子去这种学校。呵,真要是像她说那么惨,她怎么还有脸拿孩子的卖身钱?”   同事从外面进来:“哎,轻点轻点,外头都听见了。叶队呢?”   蒋欢恶声恶气地回了句“里屋呢”,自己扭头转过去对着电脑屏幕生闷气。   唐小池站手闲,拿起笔录翻着看:“哎,你别说,小吴这字写的还是可以的。上回小汪跟我做笔录,回头我一翻,那狗刨的字儿,简直伤眼。”   他翻着翻着,自己“诶”了一声:“王英怎么说这个黄慧是走丢的?走丢丢都苗季家里去,拍电视剧呢?”   他突然觉得后面有人,回头一看:“哎哟,许老师来了。”   许月冲他点点头:“这是那个副院长的口供?”   唐小池:“是,叶队刚审完,这不拿过来正电子化呢。”他说着拿着口供凑过去,“许老师,这个女的说死在苗季家的那个黄慧是走丢的,不是他们送到苗季那去的。”   许月轻轻皱起眉:“她说什么时候丢的?”   唐小池说:“两年前。”   正在跟键盘较劲的蒋欢停了下来,背对着他们说:“那不就是苗季搬家到海城来的时间吗?”她滚了滚鼠标滚轮,“她说没说每次跟苗季接触的孩子是哪几个?”   许月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觉得是苗季私下带走了黄慧?”   蒋欢推开键盘,转过来:“那会黄慧也就十岁吧,如果是自己跑,跑出去碰到苗季的可能性有多大?”   “苗季是福利院的常客,按说黄慧应该是认识他才对。”唐小池想了下,“所以有没有可能是黄慧主动跟他走的?”   许月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问了下叶潮生在哪,转身去敲小办公室的门。   同事正在叶潮生办公室里汇报调查徐静萍的结果。   徐静萍养父母的亲戚至今仍住在洪县,和派出所稍微一打听就联系上了。   “她养父母一直没孩子,后来起了领养的心思,就领了徐静萍。”同事拿着笔记说,“她养母的表姐说,也是拿她当自己孩子养的,该给的都没短过她。但是她养母脾气不好,孩子一犯错就爱发火,一发火就动手。她家的亲戚以前还劝过,说这个孩子是领养的,不能打,不然回头知道了心里要记恨……”   敲门声打断同事的话。   “进。”叶潮生说。   许月开门,一看小办公室里还有人,说了声“抱歉”就要关上门退出去。   叶潮生喊住他:“许老师进来听听吧,正在说那个徐静萍。”   许月从善如流地进来,坐下。   “刚说到哪了?”同事低头看了眼笔记本,“哦,她养母脾气不好,反正听那个表姐的意思,徐静萍没少挨打。她养父母本来以为是自己不能生才领养了这个孩子,没想到过了几年竟然怀上了。当时不是有政策吗,他家这个情况就算是超生了,按说不能生。可她养父母偷偷托人做了个b 超,一看是个男孩,就舍不得拿掉了。就这么着孩子生下来了,她养父在粮油站的工作就没了,还得交罚款。本来他们家条件还不错,男的是国企的福利好工资也高,女的平时给人做些零工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去。后来为了亲生的这个孩子,养父把国企工作丢了,家里还要养两个孩子,一下子就有压力了。养父就学了车出去跟人跑长途大货去了。”   同事合上本子叹口气:“跑了两年,钱没赚到还出了车祸,伤到脊椎,瘫了。货主一看这家这么惨,只让他家赔了一半的货款。所以说这人的命啊,真是。”   许月静静地听了一会,这会问道:“她家自杀是什么时候的事?”   同事默默算了一下:“徐静萍十四还是十五岁那年,具体日子他们也记不清楚了。他们那边人爱用虚岁,户口本上的生日到底是几岁只有他们自己个人知道。”   “她养母烧炭,全家就她一个活了下来?”许月又问。   同事点点头:“养父出车祸以后,她家为了赔货款,把以前住的房子也卖了,搬到了一个一居室。一家四口都睡一个卧室里。养母为了省钱没交暖气费,自己买了煤回来烧着取暖。炉子就生在卧室里。第二天早上邻居在他家门口发现了昏过去的徐静萍,跑去一敲门,才发现这家子烧炭了。当地派出所的结案报告里写的是自杀,但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意外。出警记录写着,窗户是被虚掩的,没关死。可能是忘了关,也可能是本来开了缝,人睡着以后风把窗子带上了,这个都不好说。警察认为是自杀,主要是这家人过得太惨了。出事之前两天,徐静萍还跟她表姐说,这个日子快熬不下去了。”   许月看叶潮生:“叶队怎么看?”   叶潮生摇摇头:“不好说。没准还是有人把窗户关上的呢?”   同事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啥意思叶队?”   叶潮生说:“一家四口睡一个房间,徐静萍一个人醒了,跑出来,也没呼救也没开窗通风?”   同事没想到过这一点,呆住了,迟疑道:“可能中毒比较严重?”   叶潮生再次摇摇头:“现场的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邻居发现徐静萍的时候她又是什么状态,我估计当地派出所也没有核实过这些细节。现在这些已经不可考了,但要说是自杀或者意外,恐怕还要打个问号。”   同事摸了摸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层鸡皮疙瘩:“要是她那么小就真能干出这种事……也太狠毒了。”   “她养父母去世以后呢?”许月又问。   同事说:“当时他家亲戚也是可怜这家子,说不是亲生的也好歹姓徐,应该照顾起来。她养母的表姐说,徐静萍自己主意很大,要去上中专。最后就是他家几个亲戚一人出了点钱,给她凑了一年的学费。后面她没回过家,也再没要过钱。她养母的表姐还去学校看过一次,没见着人,说是在上课,就被打发回去了。后来这也有十几年了,再也没联系过。逢年过节和忌日扫墓,也从来没见过她。亲戚是觉得她挺心狠,好歹一场养育之恩。”   叶潮生摸了摸下巴站起来:“大概情况我知道了,辛苦了。”   同事客气两句起身离开。   同事一走,叶潮生顺势在许月旁边坐下。   许月说:“那个副院长没说合照的事?”   “没说,说不记得了。”叶潮生掂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塞进许月手里,“喝点水,看你嘴干的。我感觉她还在隐瞒什么,搞不好还有人命在里面。”   许月接过杯子正要喝,闻言,拿着杯子的手在嘴边停住:“什么意思?”   叶潮生给他算:“那合照里的六个人除了黄慧,剩下五个小蒋在福利院都没见着。那个楼里还关了八个,这是就十三个了。他们正在拿福利院的户籍资料和现有的孩子对比,我估摸着应该还有对不上号的。你说这些孩子去哪了?那个王英说苗季心黑下手重,把一个孩子弄坏了,方利问他要钱,所以才有了半年十万这个事情。但我看她是没说实话,恐怕不是弄坏了,而是弄死了吧。”   “所以黄慧和十万没关系。那她是怎么跑到苗季家去的,是不是已经没人能说清楚了?”许月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往叶潮生身上靠过去,“我感觉这案子越查越深,好像没个头一样。”   叶潮生调整了下姿势,好让他靠得舒服,也跟着叹气:“是啊,这日子过的,怎么就消停不下来呢。”   蒋欢是个急脾气,她在叶潮生这也没什么领导下属的概念,敲门从来等不及里面人喊请进。   许月听见外面的脚步“哐哐”地往这边走。可叶潮生的肩膀靠起来实在太令人放松了。昨天刚洗过的衣服散发着好闻的皂荚味道,有点长的鬓发扫在他额上,痒痒地也很舒服。许月在此刻心神松懈,大脑放空,直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等他从叶潮生的肩头起来,门就被推开了。   蒋欢在推开门的瞬间,清清楚楚地看见,原本靠在叶队长身上的许老师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狼狈地手忙脚乱地坐正,努力装出一副一本正经地样子:“是小蒋啊?”   蒋欢突然想起她好久以前听过的那个墙角,促狭地笑起来:“咳咳,叶队啊。”   叶潮生被她吓一跳,装模作样地拉了下衣服:“什么事?”   蒋欢说:“给朱美做体检的医院打电话来了。这孩子有阴|道|陈|旧|性|撕|裂|伤|,医院说最好尽快手术不然以后容易落下后遗症。还有这孩子目前来看不算智力障碍,但是认知能力确实低于同龄人,医生说可能是是长期缺乏交流和教育的结果。但自闭症这个现在目前没法诊断,因为她成长环境太特殊了,有很多干扰因素,一时间不能判断,还要再观察看一下……嗯,差不多就这些。”   “她的语言能力能恢复吗?”许月关切地问。   蒋欢摇头:“医生的意思是现在还很难说,她不说话,还有心理上的原因。”   叶潮生点头,表示知道了。   蒋欢说完就出去了,还贴心地关好门。   两个大男人肩并肩地并排坐在沙发上,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我想要不然我自己出钱,帮这孩子把手术先做了吧……”叶潮生开口。   许月侧头:“我这也还有点积蓄。”   叶潮生笑了,伸手捏了下许月的脸:“宝贝儿,你的钱留着养我吧。”      ☆、玩偶之家 三十七   两个大男人肩并肩地并排坐在沙发上,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我想要不然我自己出钱,帮这孩子把手术先做了吧……”叶潮生开口。   许月侧头:“我这也还有点积蓄。”   叶潮生笑了,伸手捏了下许月的脸:“宝贝儿,你的钱留着养我吧。”   对于叶队长不分场合地发骚,许月已经相当有抵抗力。他随口接道:“行啊,哥养你。”   叶潮生起先失落了一瞬,之前还一逗就脸红,现在骚断腿也没用了。   但他玩味了下这句话,随即被“哥”这个字戳中心中的某个隐秘幻想。叶潮生起了坏心,伸长脑袋凑到许月的耳边,轻言轻语:“哥哥,那我想吃棒——棒——糖——”   许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出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他的耳垂紧接着被湿|热|的|软|物|包裹住,被带进另一个更|湿|热|的所在,被大力反复地吮|吸。   麻痒沿着耳垂薄薄地皮肤,闪电般地蹿进了大脑,又沿着大脑一路蔓延全身。   许月还是脸红了。   “你,走开。”许月软绵绵地说着毫无厉色的呵斥,手上无力地推一把叶潮生。   叶潮生满意地笑了,顺势退开:“我突然觉得……叫哥哥也挺有意思的。”   许月不合时宜地心领神会,完全明白叶潮生吞下去的那几个字是什么。他羞愤地站起来,夺门而出。   汪旭迎面走来:“许老师,叶队在办公室吧?”   许月心虚地“嗯”一声,眼都不抬,和汪旭擦肩而过。   汪旭敲敲办公室半掩的门,探个头:“叶队,我查了下徐静萍这几年的活动。”   叶潮生冲他抬抬下巴:“喊许老师来一起听。”   许月又被叫回来,重新坐回小办公室的破沙发上。他挑了个靠门边的位置,离叶潮生远远的。   汪旭说起调查结果:“徐静萍被领养以后,她的户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从洪县福利院转走,一直到十八岁以前,她的户口都是挂在那里的。”   “户口不转走,福利院就能多拿一个人的钱。”叶潮生给他解释,他刚从王英的口供里了解到这个情况。   “噢,难怪。”汪旭点点头,继续说,“成年后她的户口先被转到了本地的人才中心,接着又挂在了海城的一个化工厂的集体户口上,不过这个化工厂已经倒闭好几年了。徐静萍在这几年时间里靠自学函授考完了大专和本科的学位。”   这个信息倒让另外两个人都有些吃惊:“所以她考咨询师的本科学位不是假的?”   汪旭有点惭愧地笑了下:“不是假的。她们那个时候函授文凭不上网,只能在本地教育系统上手动查。是我不了解情况,就先胡乱推断了。”   叶潮生摆摆手:“这也怪不上你。你继续说。”   汪旭说:“化工厂倒闭以后,她找了份社区服务中心的工作,户口也跟着被转进了社区里。社区服务中心的人对她印象很深,过去好几年了还记得。一个和她共事过的人说,徐静萍当时还给两个福利院做义工,是个非常好的人。”   “等等,”许月抬手打断了汪旭,“她工作的社区叫什么?”   汪旭:“花禾区临潮路街道社区办事处。”   许月站起来,径直走到叶潮生的办公桌前。   叶潮生的办公桌上左一摞,右一摞,摆满了各种文件和资料,许月想找东西,一时间无从下手。   叶潮生开口指点他:“你左手那一沓翻翻,应该就在上面。”   许月一翻,果然是他要找的那份旧案汇总。   他拿着资料走回叶潮生旁边,翻了两页,指给叶潮生看:“你说巧不巧,这个烧炭自杀的案子,就在临潮路上。”   汪旭很敏感:“许老师,是哪一年?”   许月读出了年份。   汪旭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恰好就是徐静萍在社区中心工作的那几年内。   办公室里顿时沉默了下来。   汪旭挠挠头,打破这份沉默:“……可咱们也不能靠巧合来破案,这全是推论的……”   没证据。   许月摇摇头:“但这个,太巧合了,巧得让人觉得不可能仅仅是巧合。”   叶潮生点点下巴:“先查查烧炭自杀的这家人是什么情况,找档案调出来,找家属谈谈。”   “行。”汪旭点头,接下任务,继续说起徐静萍的人生轨迹,“后来她从社区离职的,开诊所和她考咨询师就是前后脚的事情。”   “她本科自考的什么专业?”叶潮生问。   汪旭看了眼笔记本,说:“心理。”   叶潮生想了想,转头看许越:“你说她学这个……”   “嗯,有点奇怪。”许月接下话,“这个领域对自考函授文凭的认可度很低,四年制的本科生一般都要读到研究生才能有一个比较满意的就业前景。她如果是为了生计,为了找份好工作去学这个,未免不太明智。”   叶潮生摇摇头:“我看她可不像是这么不明智的人。”   汪旭汇报完,差不多也到了下班的点。   叶潮生打发办公室里的人下班,自己也跟许月一前一后地从办公楼里出来。   他的车这两天送去年检,还没拿回来。   两个人在市局旁边的站台上等公交车。车来了,叶潮生投了币,拉着许月上车。   车上不算拥挤。叶潮生握住许月空着的那只手:“想什么呢?”   许月自打出了办公楼就一直没说话,蹙着眉。   许月回神,看他一眼,又转开目光,盯着车窗外,说:“凶手身上还有一点,我没想明白。”   “嗯?”叶潮生朝许月身边凑了凑,松开握着他的手,转而半揽住他的肩膀。   “你记得苗季的戒指没了吧。”许月轻声说。   “嗯。”   “你看,凶手拿走苗季的戒指,替唐兰整理房间,用苗语的视角画房树人,还把幻想代入黄慧。”许月伸出四根手指,在叶潮生眼前晃了晃,“为什么会这样呢?”   叶潮生被问住了。   这是他工作以来接手过的最没有头绪的案子,没有之一。   表面上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证据,但这些细枝末节的琐碎暗示又仿佛同气连枝,组成一副巨大的图像。   “你小时候玩过过家家吗?”许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叶潮生先是下意识摇头,随后顿了顿,又说:“……但我看我妹玩过。”   许月说:“我也是看别人玩过。以前邻居家有个小女孩,总一个人玩过家家——我们那个胡同都是男孩子,没人爱和她玩这些。她自己一个人玩,一个人演所有的角色,爸爸妈妈,还有孩子。”   “你觉得凶手也是这样?”   许月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难说。但如果是这种思路的话,之前我们对凶手的推测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两人站在车厢后部拉着扶手,扶手下坐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一路听着两个年轻人嘴里嘀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凶手”之类的吓人又诡异的话,抬头使劲打量一番旁边站着的两个年轻人——现在的小伙子长得都还挺俊,怎么说起话来那么吓人。   叶潮生接收到老太太不满的目光,歉意地笑了下,立刻转移了话题:“哎许老师,你说你小时候,看人家小姑娘没有玩伴那么可怜,你也不陪人家玩啊?”   许月抿了下唇,轻声说:“我小时候不跟别人玩。”   许之尧不允许——也许是怕孩子童言无忌说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只能在阳台上踩着凳子扒着窗户,看楼下的小孩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   叶潮生的心轻轻地疼了一下。   他从许月的脸上,读出了混合着难堪和尴尬的复杂情绪。他发觉,每每许月提及家人,流露出的从不是对父母的怨恨,而是羞耻——耻于提及自己令人难堪的家庭和过去。   “公园路,到了——”机械女声生硬地报站。   到站了。叶潮生拉着许月下车。   从公交车站到家还有一点路。   叶潮生握着许月的手,顺着路上的人流,不快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中心区所有的行道树都被迫挂上又俗又艳的装饰物——每个节日都被拉出来示众的红灯笼,还有艳红艳红的塑料芙蓉花。   海城努力往国际大都市靠拢,但路上仍有行人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在他俩交握的手上。   叶潮生一哂,拉着许月的手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许月疑惑地扭头看他:“我不冷。”   叶潮生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咱们回家,晚上吃面吧。”   旧的家不好,没关系。丢了它,这里还有一个新的家。   …………   许月站在半开的冰箱前发呆。   叶潮生带着手套从后面绕过来:“想什么呢?”   许月冲着冰箱微抬下巴:“这冰箱你们清理过吗?”   大清早一上班,叶潮生带人再次来到苗季家,复勘现场。   叶潮生探头一看——这冰箱有些年头,内壁都黄了,照明灯也一闪一闪地跳,预告自己寿将不长。   冰箱里只有两瓶酱料,看瓶口也是久不曾被人打开的样子。其余便是空荡荡的玻璃隔板,上头还黏着不知名的污渍液体。   “应该没有吧,我记得当时来的时候好像就这样……”叶潮生不很确定,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和电话那边确认过,他口气肯定地说:“他们说进现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怎么了?”   许月想起叶潮生家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说:“有点奇怪吧,一般人家里的冰箱怎么也该有点日常吃的东西吧。”   叶潮生四处打量了一下:“垃圾桶也是空的,什么垃圾都没有,都被凶手带走了?等下……”   他再次摸出手机拨出去:“喂,是我——帮我看一下苗家四口人的尸检,看胃内容物。”   过了一会,叶潮生打开免提,蒋欢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处清晰地传出来:“黄慧的胃内完全排空,苗语的,还有一些残存的硬质蔬菜纤维。唐兰……唐兰胃内食物呈乳糜状,部分进入十二指肠,有未消化掉的青菜;苗季——他胃内还有大量未消化的食物,豆腐,米饭,还有青菜。”   叶潮生挂了电话,看着许月:“也就是说,从黄慧被害,到苗季被害的这几天内,凶手还给他们提供了饮食。”   许月“唔”了一声:“外面餐馆买的,外卖送上门的,或是……”许月环顾四周,“你说,假如考虑到凶手角色扮演的爱好,他会不会幻想自己是唐兰,然后去买菜做饭?”   唐小池踢踢哒哒地从外面进来,摇摇手里的本子:“邻居说唐兰不做饭——”   厨房门口的两个人齐齐地回头看他。   唐小池说:“我刚才在楼下看到旁边有个卖菜的小店,就进去溜了一圈,想看能不能打听出来点什么,刚好遇上一楼那个大娘。她说从来没见过唐兰买菜,这家人不是叫外卖,就是吃泡面。”   许月有些奇怪:“她怎么连人家吃泡面都知道?”   “许老师,一看你就是没跟这帮人打过交道。” 唐小池给他解释,“以前我家院里就有这么群老太太,嘿,搁战争年代那也得是特|务中的精英啊。成天没事就坐门口盯着看,谁家几点出门上班,几点孩子放学回家,一周买几次菜,周末一家人出不出去玩,她们门儿清。嚯,那家伙,跟个摄像头也差不多了。”   叶潮生径直走进厨房,伸手在抽油烟机底下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一点油渍。他伸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下,并没有油脂氧化后的那股奇怪味道。   “这抽油烟机最近才用过。”叶潮生说着,几下就拆下了油烟机下的油盒。油盒看着很干净,对着光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底部附着一层薄薄的透明油渍。   叶潮生下结论:“使用频率很低。”   和唐小池从一楼老太太那里获得的信息都能对得上。   回了办公室,叶潮生问清洛阳还泡在技术部,转身下楼去找洛阳。   洛阳这两天都泡在技术部里和那些小年轻一起看监控。   叶潮生推门进去,差点被满屋子的烟味呛出眼泪来。他二话不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合得一条缝都不露的帘子,打开窗户。   “叶队,冷啊。”技术部里的小年轻抱怨。   叶潮生伸手点点他:“室内抽烟,还不开窗,回头小心你们领导来扣奖金。”   小年轻嘻嘻哈哈:“张科自己带头抽,要扣先扣张科的,哈哈哈。”   洛阳从角落里的一台电脑跟前抬头:“叶队,正要找你。你来看看这个。”   叶潮生走过去。   电脑上的视频来自一台道路监控摄像头,画面右下角有“沣田-南13”的字样。   “这是沣田路梅苑小区南门门口的一个交通探头,刚好能拍到南门门口的公交车站。”   洛阳一边解释,一边熟练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技术部的小年轻凑过来感慨:“多亏去年新上了人脸识别系统啊,否则就算是有目标,几十个摄像头上百个小时的监控一帧帧看过去,那也得十几个人看半个月啊。”   说话的功夫,洛阳已经调出了监控。   一辆326路公交车驶入监控范围。公交车到站,停稳,开门。后门下车,前门上车。南门这里是个大站,乘客上上下下,公交车足足停了有四五分钟。   公交车关门,刚起步,忽然又停下,后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从后门匆匆下车。   洛阳敲了暂停键,放大了画面中最后下车的女子面部:“这个清晰度看着不是特别好,但系统判定是同一个人,是徐静萍”   小年轻在旁边插嘴:“其实这个清晰度对机器已经完全够了。它采样的是面部特征点。根据特征点之间的欧式距离,曲率和角度来计算对比。像这个,眼睛,鼻子,嘴,下巴,颧骨……你看看,多明显啊,错不了。”   叶潮生仔细看了一眼,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正是黄慧死亡的当天,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二分。   “还有别的摄像头拍到她的吗?”叶潮生问。   “有。”洛阳说,“在北门拍到过她一次,二十九号下午。”   “就这两次?”   洛阳很肯定:“就这两次。”   叶潮生直起腰来,想了想,说:“行,你把这两段存下来拿回队里,我们再研究一下。”他说完,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这就是所有的监控了吗?”   “是的。道路监控,民用监控,都在这了。但民用监控什么也没拍到,主要是民用监控拍摄范围很小,一般都是自己门前那一小块地方,防盗防纠纷用的。”   “有这两段视频已经帮助很大了。”叶潮生拍拍洛阳,“辛苦了。”   说着话,叶潮生的手机响了,满办公室的烟|鬼们纷纷抬头望过来——他的手机铃声快成市局的一个传说了。   汪旭说花禾区临潮路派出所来人了,说是要汇报当时那个烧炭的案子,叫叶潮生回去。   叶潮生刚上楼,在楼梯拐角就看见蒋欢站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他就挤眉弄眼地走过来。   “怎么了,还非得叫我回来,你们自己问不了啊?”叶潮生边走边问。   蒋欢朝办公室努努嘴:“刘姥姥来大观园了,指名要见贾老太太呢。”   叶潮生瞪她一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待他进了办公室,才明白蒋欢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个连|环|杀|人|犯|后面拽出一个乞讨集团,跟着扯出了一个分局领导黄光亮,叶潮生一战成名。他本人的传说也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闲得蛋疼来公安系统体验人生,转而变成了纨绔子弟受党的召唤被改造成人民的好公仆,揪出了党的队伍里的蛀虫,   叶潮生磨磨后槽牙,有点痒,怎么前后两个听着都像是在骂他呢。   花禾区临潮路派出所来的是个年轻民警,一见到叶潮生先嘚嘚地表白一番仰慕之情,顺便给叶队长科普了一下目前公安系统内部流传的关于他的传说。   叶潮生头疼,伸手制止他:“同志同志,咱们说正事吧,说说烧炭那个案子吧。”   年轻民警立刻正襟危坐,打开手里的文件夹:“叶队长,这个案子我太清楚了。这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个人命案子。”   蒋欢倒了杯水放在小民警旁边,趁机站在旁边听。   小警察喝口水,放下杯子,清清嗓子,说:“那天刚好是我值班,早上七点多调度中心发来通知,有人报警称邻居家烧炭出事了。当时我和一起值班的老同志立刻赶往现场。我们刚到,救护车就来了。当时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救人。”   “门都没开,邻居怎么知道隔壁烧炭出事了?”叶潮生问。   小警察解释:“是这样的,他们那条街,都是生炭盆取暖的,出过几次事,所以一到冬天社区就要宣传注意安全,所以大家都很警惕。那天也是巧,邻居起来做早饭,家里没鸡蛋了就想去隔壁借一个。结果他去敲门,怎么敲都没人应,他就觉得是出事了,于是赶紧报警。”   叶潮生点点头。   小警察继续说:“当时门是锁着的,被我们从外面踹开。那是个平房,租的。里头一间睡觉,外面就算是店面兼厨房兼货仓了。这家是个卖水果的,门口还堆了好些没卖完的水果。我们进去一看,所有的窗户全部被关死。外头这间倒了一个,卧室里还有三个。”   “他家一共四口人?”叶潮生打断了他,“夫妻两个加一儿一女?”   “对,没错!”小警察点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叶队长都知道啊。外头倒的那个是女儿,里面还有父母和哥哥。”   “当时现场勘查情况怎么样?”叶潮生问。   小警察摇摇头:“没找到什么特别有用的线索。外头的女儿是胃内容物倒流进气管导致的窒息死亡,里面的三个都是急性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他们平时门开着卖水果,有时候外人也会进屋去自己挑水果,我们在现场采集到了大量无用的指纹,连比对都没法做。再考虑到死者生前刚好家里出了事,生活很困难,当时定案就是自杀。”   叶潮生说:“但家属不同意你们的结论,对吧?”   小警察看着叶潮生,目光谨慎。他试探着开了口:“其实我也觉得还有些疑点没有解释清楚。”   叶潮生眯了下眼:“怎么说?”   小警察有些紧张,攥住手心,小心地说:“炉子里的煤太多了……而且尸检报告里,四个人血液里的一氧化碳含量浓度不一样。”      ☆、玩偶之家 三十八   小警察看着叶潮生,目光谨慎。他试探着开了口:“其实我也觉得还有些疑点没有解释清楚。”   叶潮生眯了下眼:“怎么说?”   小警察有些紧张,攥住手心,小心地说:“炉子里的煤太多了……而且尸检报告里,四个人血液里的一氧化碳含量浓度不一样。”   “啊?煤太多了?”蒋欢惊讶,“为什么啊?”   小警察扭头看了眼蒋欢。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很突兀的,和他表现出来的拘谨毫不相称的东西。蒋欢形容不出来是什么,却被那眼神看得心里一凉。   “住那片的人都穷,有钱谁也不能去烧生炭炉子。”小警察说,“案发现场那炉子,塞得太满,都顶到防火层上了。穷人不会这么生炉子。费炭不说,这样也烧不好。”   “这个同志说的没错。”小吴走过来,“我家农村的,前两年还在用生炭炉子。有照片能看一眼吗?”   “有。”小警察从他自己带来的文件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小吴。   叶潮生又问:“那血里的一氧化碳浓度又是怎么回事?”   小警察从文件袋里又摸出另一张纸递过去:“您看看这个。屋里那三个人血液里的一氧化碳浓度都是92,属于急性中毒致死。但——”   “女儿体内的浓度只有61。”叶潮生看着手里的这份血液检测,“怎么会差这么多?炭盆摆在哪里的?”   小警察说:“在里间。里间和外间隔了个门,我们进去的时候,门是开的。”   叶潮生放下血液检测报告,目光直直迎向:“那你是怎么想?”   仿佛是叶潮生给了他某种鼓励,小警察脸上的那一点期待很快扩大成了肉眼可见的喜悦。   小警察的语气带着一点急切:“这家出事前一个月,女儿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大腿骨折,一直行动不方便。男的又有肾病特别怕冷,所以一直以来他家都是用电炉子取暖,不生炭,因为生炭热得慢,还老得起来开窗户换气。这是当时认为是自杀而不是意外的主要原因——平时都不用炭取暖的,肯定是为了自杀,专门买了炭盆回来。”   小警察端起杯子喝口水,继续说:“但是受害者的弟弟不同意。一是他觉得他姐姐不可能是遇到点事就要自杀的人,二来是他从来没听他姐姐提过要买炭盆的事。但他的想法都不太立得住,没有过硬的证据。想自杀的人也不一定会和亲人讲自己的计划,当时就被分局刑侦队否掉了他杀的可能。”   那两年花禾区分局管刑侦的是黄光亮。   小警察有点愤愤:“我那会是新来的,又是基层派出所,也没资格说太多,这个案子快快就结案了。但是这个血氧浓度的问题明显就是说不通的。如果按照分局认为的自杀来推断,应该是女主人等到一家人都睡了,才点了炭盆。正常来说应该是一家人在一个屋子里。但现场里,我们是在外间发现了女儿。就算是女儿中间醒了,起来求救,那也应该是头冲着外面大门的方向,可在现场她是头朝着里间的方向。”   “这倒是啊,”蒋欢也听出来不对了,“就算是中途醒来,想要呼救,但是体力不支倒在半路,也应该是朝着外屋大门的方向啊。”   叶潮生点点头,一时没说话。   小警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面叶队长的表情,又说:“叶队长,我能问一句,你们现在问这个案子是?”   叶潮生抬眼,没接他的话,反问道:“他们家出事前,和什么人来往过吗?”   小警察摇摇头:“邻居说没太注意。他们那条街人员复杂,流动性也高,住那的基本都是租房子的。打工的,卖点水果蔬菜的,还有好多是群租的。每天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没法注意。”   “那社区服务中心的呢?”叶潮生又问。   小警察一愣:“社区?这个……社区可能会经常去吧,那会正好是防火防中毒宣传期,又赶上年底,有时候社区还送个温暖什么的,应该有去。”   “这家人的邻居还住在那吗?”叶潮生问。   小警察摇头:“隔壁出事以后他们就搬走了,说晦气。”   叶潮生扭头对蒋欢说:“再联系一下这个街道社区,问问这个情况。”   “好。”蒋欢一口答应,走了。   小警察抿了下嘴,又问一次:“叶队长,你们是想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吗?”   叶潮生看着他脸上的期待,想了想,说:“可能和我们正在调查的一个案子有点关系。如果这个案子真的有疑点,我们会接手过来重新调查的。”   小警察笑了,点点头:“叶队,谢谢你!她弟弟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送走了千恩万谢,恨不得当场给叶潮生烧三炷高香的年轻民警,叶潮生折回办公室,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没找到许月。   他随手拉住小吴:“见到许老师了吗?”   小吴回忆了一下:“许老师好像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   叶潮生点点头,回小办公室给许月打电话。他连打两个都没人接,打到第三个时,刚响了一声就被人挂断了。接着进来一条短信——和老师谈事,一会给你回电话。   许月收起手机。   袁望坐在对面,用一种不大满意的神色看着他:“是那小子吧?他怎么跟个刚生出来的奶狗似的,一会见不到人就要找?”   许月笑着摇摇头:“是我的问题,我出来的时候看他在忙,就没跟他说。上次在他面前焦虑发作了一次,他一直很担心我。”   袁望被这夹着狗粮私货的护短解释噎了一嗓子,负气地沉着脸没说话。   许月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还是上次叶潮生和袁望见面的那间茶馆,同一间茶室。只是这回坐在袁望对面的人换成了他。   许月跟着叶潮生从苗季家的现场返回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了袁望的电话。袁望在电话里说雁城局要重新调查方嘉容一案里的侦查始末,特别是陆纪华的死。袁望叫他出来面谈,于是许月就匆匆地来了。   许月放下杯子:“所以,就是雁城局那边又想重新调查?”   袁望“哼”了一声,开口就骂:“一群吃饱奶就忘了娘|胸|脯|什么样的混蛋玩意儿。案子破不了的时候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这他妈案子破了几年了,又让几声猫叫勾得坐不住了,都是些什么狗东西!”   许月少见袁望被气得爆粗,想笑又强忍了下去,说:“我是没想到海城这边的媒体报道,还能闹到雁城去。不过现在互联网时代嘛,上头又抓得紧。他们紧张,怕真的有问题,先赶紧自查,这也是正常的。没事,让我去我就去。反正我也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摊了下手,语气里轻快。   袁望一来把事情说一遍,许月心里就了然了。雁城局说是要调查整个案子的刑侦过程,但只叫他一个人去,没有叫当时同在专案组参与案件侦破的袁望。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   雁城局看了那报道,还有陆琴的绝笔,也怀疑上了他。   袁望盯着他看了几秒,有些试探地问:“真的还没想起来?”   许月迎上他的目光,磊落地任他打量:“方嘉容那会给我用的药,剂量太大太猛,已经有永久伤害了。我出院前以后找了家私人医院做过脑断层扫描成像。医生说我的血流和代谢显像都和健康人不一样,还有纹状多巴胺运转体的数量也明显少于正常人。其它的功能区域可能多少也会受影响。”他顿了顿,总结道,“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袁望没太听懂这些医学用的专业术语,但也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他长叹了一口气:“是老师对……”   “老师,”许月打断他,“您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我很感激您。”   袁望讶异地看着他。   “如果当时您不来找我,谁知道我现在在哪呢?”许月说。   袁望听出他话里的潜含义,一下子皱起眉:“胡说!如果我没有找你,那你现在就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会孩子都满地爬了!”   许月摇摇头:“不可能的,老师。”他抬手在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点了点,“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还没有方嘉容的时候,就不能算正常人了。您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选择学这个吗?”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背上的疤。伤口早就愈合了,摸一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他还是会疼,有些东西,一旦刻到了身上,就会跟一辈子。   “老师,咱们都是研究这个的——童年,父母,家庭,情感,对一个人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其实你跟我都很清楚。许之尧能养出个什么东西呢?”许月笑了一下,“当初你推荐我参与引线行动,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吗?”   许月很真诚地看着袁望:“老师,这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经历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好事。人看不到黑,就不知白;不知白,也就没有黑。我很幸运了。”   许月打着机锋,可袁望听懂了。   袁望心里憋着一口说不出来的闷气,想骂人,想骂许月,更想骂他自己。   许月伸手拿起袁望的杯子,把已经凉掉的茶泼掉,掂起茶壶又倒了一杯热的,重新递到袁望跟前。   “既然叫我过去配合调查,那我就去吧。”许月说,“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她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望喝着许月倒的茶,一听他说这话,再次眉头一皱,斩钉截铁:“肯定和你没关系!”   许月笑了,却没说话。   袁望无奈,再次叹气,转而像个儿子即将第一次离家远游的老父亲,细细地交代起许月去了后该注意的事。去年雁城局换了新局长,正是撸起袖子准备烧火的时候,据说人很是有些锱铢必较,又不大通情理。   师徒两个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会,才叫来服务员结账。   许月要买单,袁望看着他刷卡签字,忽然想起一件事。等服务员离开,他犹豫着开了口:“你现在还在学校宿舍住吗?”   “没住了,下学期就申请退掉了。”许月说着,脸上浮出一层可疑的羞涩,“我现在……跟潮生住一起。”   不等袁望开口,他又匆匆解释:“那里离市局近,而且下学期我教的课在南校区,那边也……”   袁望摇摇手让他闭嘴。太糟心了,不能听。   许月在出租车上给叶潮生发了条信息,说自己这就回去。   他在市局门口下出租车时,无意间抬头,恰好看见叶潮生在办公室窗口往外看。一看到他从车上下来,人在窗边闪了一下就没了。   再看到叶潮生,是在市局大楼的门口。   叶潮生匆匆从里面迎出来,语气有些焦灼:“袁老找你什么事?”   许月四下张望一圈,拉着叶潮生走到一楼大厅的拐角:“袁老说,雁城局那边可能是听到了网上媒体的风吹草动,想重新过一遍当年一一二五案的侦破流程,叫我去一趟。”   “袁望也去吗?”叶潮生问。   许月摇摇头:“只有我。”   叶潮生的表情一下凝重起来。   许月倒是一脸无所谓,轻轻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没那么严重,就是叫我再去问一次话。网上传得风言风语,他们紧张也是正常。”   叶潮生正要开口说什么,别的科室的同事路过,看到他俩,挥手打了个招呼:“叶队!”   叶潮生敷衍地冲对方点点头,丢下一句“先回办公室吧”,率先转身上楼。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   蒋欢一见叶潮生,猛地扑上来:“叶队,我联系上社区了!他们说,徐静萍在职的那两年,下社区宣传服务,都是徐静萍去的!”   “就她一个人?没有别人?”许月拉住蒋欢问。   蒋欢很确定:“没有别人。因为那两年本该和徐静萍搭档的女员工刚好怀孕,怀完又生,生完又坐月子,接着又带孩子,拖拖拉拉地好几年没有正经干过什么活,所以社区的人记得特别清楚。”   蒋欢拉着许月,又把前边派出所民警来说的案情和疑点详细地转述了一遍。   许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叶潮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开的,这会拿着一个资料夹过来,后面跟着唐小池:“这里还有个案子,时间地点,案情,也有问题。”   许月拿起来,蒋欢凑过来一起看。   唐小池在旁边说:“我把许老师给的那份资料里的旧案过了一遍以后,扒出来这个案子。也在花禾区,四口之家,分局认定是丈夫先杀了妻子和两个孩子再跳楼自杀。六岁的女性受害者是这家人领养回来的,领养的福利院,正是徐静萍曾经做过义工的那一家。”   “这个案子也有疑点吗?”蒋欢问。   “有,”唐小池说,“在自杀的男性受害者做的血液检测上,血液里的酒精浓度高达0.28。他自杀是从家里阳台跳下去的,阳台的围栏一米五,男性受害者身高才一米七六。”   许月一下子听出了不对:“0.28还能爬这么高的阳台围栏?”   蒋欢没明白:“为什么不能爬?”   汪旭在旁边解释:“暂时性酒精中毒的血液酒精含量的临界点是0.20。到0.28这个数值,基本上醉酒者已经失去运动能力了。栏杆这么高,他没可能爬得上去。”   蒋欢听罢惊讶道:“那这么大的漏洞,分局都……没人看得出来吗?”   有人在旁边说了句“就他们那个黄光亮,不出这种事才奇怪”。   蒋欢回头一看,是马勤。他一身寒气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案卷:“刚从花禾区分局档案室拿过来的,热乎的。”   几个人围着马勤,看着他拆了案卷上的封线,打开牛皮纸袋子。   黄光亮在花禾区分局主管刑侦期间,为了追求破案率,不知道敷衍糊弄了多少个案子,多少条人命。如今他被一把掀了下去,屁股底下这些糟污跟着就捂不住了,像化雪后的土地,一样一样地被露出来。   马勤带回来的案卷,正是他们在讨论的。   案卷记录显示,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外来者的痕迹,脚印,指纹,什么都没有。   蒋欢看着那个大大的“无”字,无语地吐槽:“齐红丽那个案子,他们不也说在现场什么都没找到吗?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法医的尸检报告被拿出来,几个人传阅了一圈,又送到叶潮生的手里。   许月凑过来想看,叶潮生便一言不发地把报告放进了他手里,自己转头去看别的资料。   从许月跟叶潮生说自己要去雁城局配合调查后,叶潮生就有些怪,拉着脸,平时私下里的那点小动作今天也全没了,骚话也不说了,端正得像个正人君子。   “我的天!”唐小池在那边突然喊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这简直是三流狗血都市剧的情节啊!”   他们一回头,唐小池站在汪旭旁边,正对着汪旭的显示屏大呼小叫。   “哎,你们听听这个判决书——”唐小池说,“法院经审理认为,陈翔与彭晨的亲子鉴定符合司法程序,真实有效。鉴于彭雪无稳定经济来源,且存在重大生理疾病,无法履行抚养义务,故陈翔应承担其子彭晨的抚养义务。”   陈翔,就是酒醉杀害家人后跳楼自杀的丈夫。   众人不解。   “彭晨……是谁啊?”蒋欢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汪旭给她解释:“彭晨,这个案子里受害的那个男孩。他一开始姓彭,法院把他判给了陈翔抚养后,才改名叫陈晨。”   “等等等等,我有点懵。”蒋欢连连摆手,“所以这个男孩,以前叫做彭晨,后来改名叫了陈晨……那彭雪又是谁啊?所以他不是陈翔老婆生的?”   “对。简单地说,就陈晨是陈翔婚外情生下来的。他的亲妈叫彭雪,出生以后一直是亲妈抚养他。后来彭雪通过法院,把抚养权给了陈翔。”唐小池给仍是一头雾水的众人解释,“我刚才就有点奇怪,他们家有这么大个儿子,还怎么领养女儿,我就让小汪查了一下。没想到啊这还有一出伦理狗血大戏。”   唐小池语速飞快:“陈翔的妻子不能生育,所以他们夫妻二人从徐静萍做义工的那个福利院领养了女儿。但其实陈翔很早以前和一个叫彭雪的女人出轨过,还留下了一个儿子。我看这个法院判决书的意思,应该是彭雪刚开始没吭声自己把孩子生下来默默养着。直到后来身体不好无法抚养了,才找到了陈翔头上。”   “所以,这跟咱们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蒋欢不明就里地问。   唐小池被泼了盆冷水:“额……好像是没什么关系……”   许月忽然开口问道:“判决书是几号?”   唐小池看眼屏幕:“三月十二号。”   陈翔一家是同一年四月八号去世的。   也就是说,陈晨刚把所有证件上的名字都改成了新的,这个新名字就紧接着被刻在了他的墓碑上。   叶潮生看看表,下班时间了。   他拉着脸开口:“这个彭雪还在世吧?跟她联系一下。还有徐静萍做过义工的福利院,明天你们去问。”   叶潮生简单交代完,宣布下班,自己转头进了小办公室,连个眼神都没给许月留。   许月有些为难。他再感觉不到叶潮生生气,怕就是个傻子了。可他也想不明白叶潮生到底在气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敲了敲小办公室的门。   “进。”   许月开门走进去,关上门。   叶潮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屏幕敲敲打打,连头都没抬。   许月基本没有吵架的经验,更不要提吵架后如何和好。   许月硬着头皮走过去,叶潮生依然一副不动如山地姿态盯着电脑屏幕。   许月绕过办公桌,忍住耻意,艰难地趴上叶潮生的办公椅,从后面抱住他,学着叶潮生平时的样子,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说:“阿生,你是不是不开心?”      ☆、玩偶之家 三十九   许月硬着头皮走过去,叶潮生依旧一副不动如山的姿态盯着电脑屏幕。   许月绕过办公桌,忍住耻意,艰难地趴上叶潮生的办公椅,从后面抱住他,学着叶潮生平时的样子,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说:“阿生,你是不是不开心?”   叶潮生的手一抖,憋了一下午的气就像被人卸了嘴的气球,瞬间被撒了个精光。   “不是不开心。”他抓住许月环在他肩上的手,把人带到自己身前拦腰抱住。   许月身上的柑橘香味很好闻。   叶潮生突然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喷香水的习惯?”   许月搬过来以后,他一直有这个疑问。那一堆各式各样的柑橘调的香水,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时兴起买的。   许月轻轻咬了下唇,说:“有一段时间,嗅觉有点问题,总会闻到奇怪的味道……有时候会很麻烦。”   “现在呢?”   叶潮生把头靠在许月腰间,许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叶潮生有些略长,一直没时间去剪的头发,说:“应该已经好了吧。”   叶潮生没做声。   过了一会他才深吸一口气,说:“我总希望这些事都能赶紧过去。”   他声音沉沉,很低落的样子。   许月明白他说的“这些事”指的是什么事。   “其实就算雁城局那边不调查,我自己也想弄明白。”许月说,“我还是很想知道陆纪华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潮生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问:“那要是弄不明白了呢?”   许月想了想,认真地说:“实在弄不明白就算了。”   叶潮生从他怀里抬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像在确认他不是在说谎。   许月被他这副警惕的样子逗笑了,弯起唇来,眉眼温和,颊边还有一个不大明显的酒窝。   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春天里最温柔的那种雨,带着可人的湿度和温度,生怕惊扰了正在萌生的万物。   “真的。”许月看着他,说,“真的弄不明白也不要紧。”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叶潮生问。   许月想了下:“明天吧,那边催得紧。再说快过年了,早点去还能赶在过年前回来。”   叶潮生满意地捏捏许月的手:“嗯,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年。”   叶队长高兴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要下班。   两个人一起去取了叶潮生的车回家。   许月回家吃完饭,就一直在客厅坐着,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月半旁边摊成一滩液体,偶尔轻轻甩一下尾巴。   叶潮生在他旁边转悠:“你机票买了吗?”   “买了,明天早上六点的。”许月说。   叶潮生继续追问:“行李收拾了吗?”   “一会去装,没太多要带的。”   叶潮生慢吞吞地站起来,从储物室里翻出一个行李箱,拖上楼。   月半竖起耳朵听了听,慢悠悠地起身,一摇一晃地跟了上去。   过一会,许月听见他在楼上喊:“许月,我给你装了两套睡衣——”   许月抬头,却看不见叶潮生的人,他只能隔空喊一句:“阿生,我一会自己收。”   叶潮生不说话。   几秒之后,楼上又在喊他:“许月,我给你装了六件衬衣。”   许月为难地看了眼电脑上正写了一半的东西。他不想打断思路,只能冲楼上随便应了一句。   又过了一会,楼上再次喊他:“许月,你内裤和袜子带几条啊——十条内裤够吗——”   许月忍不了了,起身上楼。   月半抱着两只猫爪,像只抱窝的母鸡,居高临下地蹲在床尾。叶潮生坐在床前的地板上,面前摊开一只超大号的行李箱,立起来估计得有半人高。箱子里塞满了衣服。   许月目测了一下,叶潮生应该是把他的衣柜搬空了。   他哭笑不得:“没什么事的话,最多三天就回来了,带不了这么多。”   叶潮生坐在一堆衣服中间,仰头看他,没说话。   那眼神,有点委屈又可怜。   许月心里像被人突然拿手捏了一下,猝不及防地,酸酸的。   他凑到叶潮生身边坐下来:“真的,最多呆三天。”他安抚叶潮生,“我心里都有数的,不会呆很久。”   “我怕你在那边要呆很久。”叶潮生扭过头,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要不是这边工作走不开,我就请假陪你去了。”   这还是他们俩重逢以后,第一次两个人分开这么远。   叶潮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离得太远,他伸手摸不到,也无法把人护在自己身后。他忍不住去想很多莫名其妙的糟糕事情,万一雁城局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把许月扣住了怎么办,又或者是许月在接受调查的时候受了刺激又焦虑发作怎么办。   他越想越慌,慌得完全坐不住,非要起来干点什么才行。   许月像是看穿了他的担忧,突然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许月亲人的方式特别像小孩子,喜欢捧住对方的脸,鼻尖亲昵地贴着鼻尖,嘴唇对着嘴唇,用一种虔诚又珍视的姿态,不掺杂任何情|欲地亲吻对方。   他蜻蜓点水般地,在叶潮生的唇上啄了一下,旋即退开,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有点抱怨又有些撒娇地说:“我正给你们写侧写分析呢,被你喊来喊去,思路全断了。”   叶潮生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家长要出差的小孩在胡闹。他轻轻推一把许月:“你去忙,我把这收拾了就下去。”   许月下楼去了。   叶潮生独自一人在楼上,把他折腾出来的衣服又一件件放回衣柜里,再找出个小号的行李箱,按照三天的量,重新打包了许月的行李。   他拎着箱子下楼时,许月还在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听见他下楼的动静,头都不抬地说:“阿生,你来看一下。”   叶潮生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折身回来,月半跟在后面溜溜达达地来回转。   “怎么了?”叶潮生在许月旁边坐下。   许月把笔记本转了个方向,对着叶潮生:“初步的侧写,但我还有不能确定的地方,比如性别……”   叶潮生诧异:“我以为你一直怀疑徐静萍。”   许月笑了:“徐静萍只是一个可能的结果罢了,但哪有根据结果反推的。根据嫌疑人做侧写,那不成了胡闹了?”他顿了顿又说,“更何况,烧炭案和酒醉灭门案两个案子的作案手法,和苗季家的并不相同,现在就把所有的嫌疑押在徐静萍身上,太武断了。”   叶潮生点头:“这个问题队里也有人说了。苗家的灭门案里,苗季一家从黄慧死亡到苗季死亡,跨度从二十五日到二十九日。但烧炭案和酒后灭门两个案子里,一家人的死亡时间是差不多的。”   许月点点屏幕:“所以我尽可能地排除徐静萍的影响,站在受害者这边进行侧写。”   叶潮生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但凶手把自己代入黄慧,应该是女性没错了吧?”   许月不认可地摇摇头:“男性凶手也有可能的,有性别认同障碍这种情况……幻想这种东西很难说,不是当事者本人,旁观者很难完全了解。目前我们唯一能明确的,是他在苗季一家身上留下的对家庭的幻想。凶手可能对‘完美’家庭有一种偏执,这种偏执一定和他自身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他选择首先杀死黄慧,也许是因为黄慧的身份让他更容易有代入感——凶手是女人,是家庭中的小女儿,但也有可能是是黄慧的身份正是他所追求的——比如他幻想成为一个家庭中最小最得宠的孩子。”   “那么凶手一定有兄弟姐妹?”叶潮生说。   “对,”许月点头,手指在触摸板上滑了下,“还有凶手的年纪至少应该在三十岁以上。他对苗季一家的控制手段惊人地成熟和成功,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练习,甚至也需要一些心理方面的知识。如何与人交谈,如何引导,如何同时控制住几个受害者。这也是我觉得苗季一家不是他的第一个受害者的原因。再有,凶手的外貌应当不差,体格健壮。他能一下子制住苗季,很可能还学过擒拿一类的东西。另外他的社会身份和职业,应该是能令人产生相当的信任感的那种。”   叶潮生摸摸下巴:“社区服务中心的员工,福利院义工,心理咨询师……都很容易让人相信。”   叶潮生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你说,徐静萍跑去学心理,还有在社区服务中心工作,做义工,当心理咨询师,会不会都是为了犯罪而服务?”   许月就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临潮路的烧炭案是三年前,陈翔酒后灭门自杀案是去年发生的,接着年底就有了苗季的案子。酒后灭门案发生的时候,苗语已经是她诊所的客户了……”   “所以她杀陈翔之前,就已经将苗季一家当做是自己的猎物了?”叶潮生若有所思。   许月提出另一种可能:“或是杀了陈翔一家后,她才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苗季家。”   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重新回到苗季家的案子本身上:“上午在现场,小唐说的话提醒我了。苗季营造出的阖家欢乐其实很容易被戳破,连邻居大妈都看出来这一家不像样。如果凶手仔细观察,应该也能发现苗家不对劲。黄慧从不上学,唐兰从不买菜做饭——这些并不难发现。一旦发现了这些疑点,苗季家这些事就很难藏得住了,凶手就会意识到,这一家并不是一个美满的家庭。但他为什么没发现?或者说,他为什么仍然选择了这一家?”   许月说着,在笔记本上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中输入三个字,敲下回车。   窥视癖。   “窥视癖很常见,大多数都和性|幻|想有关系,通常是为了满足性|欲获得高|潮|体|验。但也有极个别的案例,和性没有关系,而是为了安全感,满足感,以及控制欲。”   许月徐徐解释着,他在普通的搜索引擎上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随手关了网页,扭头转向叶潮生。   “有一种可能,凶手选择苗家是匆忙的,迫不得已的——也许是失去了上一个目标,所以不得不地在有限的资源里临时选择下一个来满足他的心理需要……”   叶潮生突然张口打断了他:“这样就说得通了!”   “之前说的代入。”叶潮生看着他,“也可能不是代入。就像你之前说的,黄慧身上没什么值得带入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幻想对象。他杀了黄慧的原因,不是因为要取代黄慧,而是因为黄慧本身和他的幻想差得太多了。他很有可能在杀死黄慧之前,已经发现了黄慧是个雏|妓。”   许月轻轻蹙起眉,手指不自觉地在笔记本金属外壳的边缘叩了几下:“……黄慧……苗语在咨询里说的关于黄慧的事不像是假的,这种细节的事情很难编得出来。”   叶潮生补了一句:“他没说假话,在苗季家发现的游戏手柄上,有黄慧的指纹。”   许月想了想,又说:“如果凶手看到苗季和黄慧发生性|行|为,而且是在黄慧自愿的情况下,那么他的愤怒就可以解释了,苗季下|体的异物也说得通了,。”   叶潮生看着他:“苗季家在二楼……凶手在哪里看到的?”他说着就要拿茶几上的手机打电话。   许月按住他:“明天上班了再查吧,这都几点了,叫他们也睡个安生觉吧。”   叶潮生抬头一看挂在划船机上方的钟,快十一点了。   他站起来催许月:“你也赶紧去洗漱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飞机。”   两个人收拾完躺到床上,已经快十二点了。   说来也奇怪,许月发现自从叶潮生从书房搬出来和睡一张床,他就很少失眠了,睡得也不错。他反倒发现叶潮生的睡眠质量并不怎么好,稍有点动静就会醒。   许月曾经提出还是分开睡,免得他一翻身叶潮生就被吵醒。叶潮生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只得作罢。   枕头上喷了助眠的香氛,许月渐渐昏沉下来。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在他腰上摸索半天,像在找什么。   许月被摸得发痒,回手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怎么还不睡?”   叶潮生一听许月醒着,索性得寸进尺,从自己的被窝里挪出来,一下子钻进了许月的杯子里,从后面把人紧紧扣在怀里。   许月让他折腾清醒了,他想转身,可叶潮生抱得他太紧没法动。他只好安抚地拍拍对方横在自己腰上的手:“怎么了阿生?”   “你回程的票定了吗?”叶潮生毛茸茸的脑袋紧贴着许月的后颈,呵出的气在他的脖侧来回游移。   许月摇摇头:“确定了结束的时间再定。万一询问比我想象的还快呢?”   许月这么说,叶潮生却没那么好被哄住。他还是忍不住要往坏事上想,想来想去就睡不着。   叶潮生在许月身后不消停,手还在许月身前东摸一把,西抓一把。   很快,许月有些慌乱地发现一件事——他|硬|了。   不等许月想办法平息掉这点不合时宜的起立,叶潮生东摸摸西蹭蹭的手已经覆了上去,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呀,许老师,你在想什么呀——”   …… ……   许久之后。   许月被折腾得脱了力,隐约听见叶潮生在他旁边说话:“明天早上我送你。”   许月拼着最后一丝清醒,艰难地回应对方:“太早了,我打车就行了。你过去再回来,又要被堵在路上了……”   …… ……   叶潮生醒来的时候,半边床已经凉了,他设的闹铃也没响。他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上面还有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许月说自己到机场了。另一条说飞机起飞他要关机了。   许月果然还是把他在床上的叮嘱都记到脑子里了。   叶队长满意地起床,然后有点不开心。   许老师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蒋欢来上班时,办公室里只有汪旭。   蒋欢“咦”了一声:“许老师和叶队呢?”   许老师一向来的很早,而且蒋欢发现从某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开始,叶队也不再踩着点上班了。严格地说,许老师在的时候,叶队一般也在了。   汪旭摇摇头:“都没来呢。不过叶队最近上班来得都好早啊。”   蒋欢满怀期待地看着汪旭,哪怕汪旭问一句为什么呢 —— 但汪旭没有。   汪旭说完又埋头在自己的显示屏跟前,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某个真相了。   蒋欢默默叹口气走回自己工位,无人分享的八卦毫无快乐可言。   叶潮生久违地踩着点进办公室,一来就叫上唐小池,又去了沣田路上的梅苑小区。   他驻足在案发的这栋楼前。   唐小池好奇:“叶队,咱们找什么?”   叶潮生指了指苗季家所在的二楼,说:“这附近所有能看到这的地方。”      ☆、玩偶之家 四十   叶潮生久违地踩着上班的点出现办公室,露了一面,又叫上唐小池去了沣田路上的梅苑小区。   两个人驻足在案发的这栋楼前。   唐小池好奇:“叶队,咱们找什么?”   叶潮生指了指苗季家所在的二楼,说:“这附近所有能看到这的地方。”   案发的单元楼的南北两边都各有一栋楼,正好一前一后地夹着发生过凶案的这一栋。南边这栋和案发现场一样,是个多层,北面是个年份稍近的高层。三栋楼都离得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绿化带,目测不超过五米。当初规划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到采光和隐私的问题。   “先看看南边这栋。”叶潮生说。   他们俩走进南边的单元楼,上了二楼,敲开了其中一户的门。   很快有人开门,是一个年轻女孩。女孩在这里租房已经两年多,独自居住,没有室友。   叶潮生和唐小池进去转了一圈,这一家的厨房正对着苗季家的客厅。   两个人没看出什么可疑,扭头又去了北面那栋高层。   北面这栋高层是一梯三户,其中有一户能看到苗季家。小区的物业估计是不大上心,单元楼的密码门是坏的,一拉就开。   叶潮生和唐小池从二楼电梯间里出来,敲了这一户的门。叶潮生说明来意后,男主人立刻带他们去了书房。   “这间房就是斜对着对面。”男主人拉开窗帘,“确实很不方便,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所以我们一般都不会拉开这个帘子。”   叶潮生在窗口站定才发现,这栋楼的层高比对面平层低一点,从这里看过去其实并不能看到苗季家的情况,反而是苗季家居高临下,可以看到这里。   他们从这家出来,扭头又上了三楼。   三楼的户主也恰好在家。只是他们进去转了一圈后才发现,苗季家的高度正好夹在二层和三层之间,三楼其实也看不到苗季家里面的情况。   唐小池跟着叶潮生从单元楼里走出来,一时没忍住:“会不会是许老师搞错了?”   回程的路上,叶潮生一直没说话。其实他在来现场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梅苑里外来人口虽多,但多是工作稳定的白领在这里买房定居,流动性并不大。凶手如果想要长期偷窥苗季家,就得找一个既位置合适,又能保证一定私密性,不易被人打扰的地方。如果他是半年前左右才盯上苗季家的话,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适合盯梢的房子,可以说是非常难,几乎不可能。   可能真的是许月想错了。   蒋欢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见叶潮生和唐小池进来,一面按下电话免提,一面冲他们两人疯狂使眼色。   “……那个孩子领养的时间很早了,您稍等,我给您翻一下……”电话那边的女人哗哗地翻着什么东西。   唐小池无声地比着口型:谁啊?   蒋欢从桌上随手拿过一张纸,唰唰写下三个字——福利院。   电话那边又开口:“这个小孩子被领养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按照我们福利院的规定,领养后五年内都要接受回访,原则上五年内是不能离开本地的。”电话那边一声叹息,“那家人看着也很不错,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   蒋欢趴在电话跟前:“那他家后来又来了个儿子,这事你们福利院知道吗?”   电话那边,福利院工作人员惊讶地‘啊’了一声:“儿子?什么儿子?他家怎么可能会有别的孩子啊?这不符合收养条件的啊。”   电话这边,蒋欢不由得抬头和唐小池对视一眼。   蒋欢重新趴回座机跟前:“所以你们不知道这件事是吗?”   “这个我们不知道啊。”电话那边再次否认。   蒋欢说:“是这样的,他家出事前,陈翔认回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陈晨,以前叫彭晨。法院是三月份判的,但实际上陈晨一月份的时候已经住进了陈翔家。那段时间前后,你们有去家访过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几秒,迟疑着:“……过年前家访过……二月几号来着吧……”   蒋欢急切,打断了对方:“是谁去的?”   那边又顿了几秒,才说:“就你刚才打听的那个,现在已经不在这里的那个义工。”   蒋欢想了想,正要张口,对方又说:“警察同志,我刚才看了她写的回访记录,上面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一般回访都要求两个人一组,但我们这里人手少,回访这种事多半靠义工,义工有的今天来明天不来,所以有时候只能一个人去,我们也确实没办法。”   蒋欢挂了电话,抬头看向叶潮生:“早上我先联系了陈晨的亲生母亲彭雪。彭雪现在人在第一医院,尿毒症晚期,全靠透析机了。她最后一次见陈晨是法院判决下来一个星期后,陈晨回她那里拿东西。她听陈晨说,陈翔和妻子每天都在吵架,他妻子一直说要离婚,把家里的小妹妹送走。”   叶潮生没说话,只点点头,起身找出昨天马勤带回来的档案。   他翻出一张照片来,递到两人面前:“昨天都没想起这件事来,看,陈翔的戒指也没了。”   唐小池接过照片来一看,果然尸体手上有一个明显的圈痕,颜色比周围的皮肤都要浅一点。   唐小池立刻站起来去找昨天临潮路派出所的那个民警带来的资料。   “哎头,这个人手上没戒指啊,他妻子也没有。”唐小池拿着资料过来。   照片拿过来,手指上干干净净,连一点印子也没有。   蒋欢猜测:“是不是因为家境贫穷,所以不带首饰啊?”   “先去一趟陈翔家的现场吧。”叶潮生站起来,左右看了下:“马副他们呢?”   蒋欢说:“马副他们又在审王英了。早上你们刚走,饶城市局就打电话来,说彻底确认方利跑了。他们联系上了王英说的那个想买小孩的家庭,扑了个空。买家说约好的日子方利没出现,应该送过去的小孩也没在那里。”   叶潮生点点头,转身带着唐小池又出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汪旭和小吴后脚就回来了。   汪旭一进来就问:“叶队呢?回来了吗?”   蒋欢指指门:“刚出去,你这会追出去,没准还能在大门口堵上他。”   汪旭摆摆手,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算了,我等他回来吧。”   蒋欢好奇:“你不是去见烧炭案死者的弟弟了吗?怎么样?”   汪旭一脸愁深:“别提了,我算知道为啥花禾区分局压根不采纳她弟弟的证词了。”   “为什么啊?”   “受害人的弟弟智力不太行,”汪旭指了指自己的头,崩溃地说,“只能进行非常基本的交流。一提他姐就急眼,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盆,不是姐姐的,就没了。估计花禾区分局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蒋欢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啊?那小民警没跟咱么提这事啊?他不是还说什么,受害者家属觉得自己姐姐不是会自杀的人吗?”   “那小子八成是有私心,随口说的糊弄咱们呢。”小吴在旁边说,“你想啊,他要一开始就跟咱们说,受害者家属有智力障碍,万一咱们也和花禾区分局一样呢?我猜他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案子呢,刚好咱们又翻到这个案子,他啊干脆就把这个事情瞒下来,让我们先查。”   蒋欢摇摇手里的笔:“可就算是智力障碍,证词也不是完全不可信啊。他只是有认知障碍而已,又不像精神病患者那样会出现幻觉。再说,一般智力障碍者很难撒谎,因为他们无法建立复杂的逻辑。我觉得……万一他说的是真话?”   汪旭靠在椅子上半天没出声。过了会,他突然抬头看向小吴:“你说,他怎么知道那生炭盆不是他姐姐的呢?”   小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被汪旭问得一愣:“他……他好像就一直说不是,也没说怎么个不是法。”   “因为咱们也没问过啊。”汪旭摇摇头,站起来,“咱们还得去一趟。”   陈翔家所在的小区叫做佳境天城,很有些名副其实。   这会才二月的天,小区里已经能见着绿了。唐小池好奇心旺盛,凑到花池边看了一眼,扭头小跑到已经走在前面的叶潮生跟前:“嚯,叶队,这小区物业可真舍得下本钱啊。”   “怎么了?”   “你知道他们这绿化带里种的什么树吗?”唐小池兴奋,“欧洲山松啊!这东西可得进口,普通小区可种不起这东西。我家老头子当年费老鼻子劲弄了一小盆做盆景,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他抬头啧啧打量小区:“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说这个地方的物业费,一平米至少得八九块了吧?”   叶潮生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四处看了一眼。   小区里的建筑密度很低,都是多层建筑,绿化面积大,几台凉亭小桥池塘巧妙地将几栋楼分隔开。如今海城地价被炒上来了,在临近中心区的白银地段上这么铺张挥霍的地产商近乎绝迹。   陈翔家就在小区最深处的那栋楼,四楼。   他俩都是便衣,也没惊动物业,只在门口向保安出示一下证件就进来了。   两个人在楼前分头行动。   这栋楼的正面方向,几乎没有能直接看到四楼的地方。离得最近另一栋居民楼恰好错开,组成一个大大的斜角,只能看到这边的楼体,看不见窗户里。   叶潮生刚沿着楼前的步道走了几步,唐小池从楼后面匆匆过来:“叶队,你过来看看。”   两个人绕到楼体后面。   单行单道的狭窄马路与小区一墙之隔,马路对面伫立着一栋近十层高的烂尾楼,像城市表皮的一块巨大疮疤。   叶潮生和唐小池从佳境天城出来绕到小区背后,直奔马路对面的烂尾楼。   唐小池灵巧地从烂尾楼前的铁围栏中间钻过去,矮身拍了几下裤脚上蹭上的土和锈。   “头,这楼开始盖的时候,你还在上高中吧?”唐小池随口问。   叶潮生点点头。他上高中的时候这块地皮就在开发,等他大学毕业回来时,这楼已经烂得无人问津了。   整个烂尾楼只有主要的楼体被开发起来,配套的停车场等设施用地,仍是一片荒芜。外围用铁围栏很不走心地围了一圈,四处是能轻松钻进一个成年人的大洞。   这个楼开发得早,地段也很不错。可惜后来因为资金断裂,开发商跑路,就被扔下了。中间不是没人打过这个楼的主意,但是原开发商跑路后欠的那一屁股债算不清楚,没人敢接下来,只能不了了之。如今立在这里,同周围的街景格格不入,像一块无法痊愈的创口,诉说着这个城市曾经粗糙而急切的发展和扩张。   唐小池在一处草从前蹲下来,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拨拉着地上的垃圾:“我估计天气暖的时候,应该还有流浪汉在这住过。”   叶潮生走过去一看,唐小池面前是一个破烂的帐篷,底下还塞着几张报纸。   “走吧,进去看看。”   烂尾楼的一楼没有窗户的设计,只在四个角留了通风口以备接入通风设施。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这点可怜的光源只够照亮他们的脚下。   幸好这栋楼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两个人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总算找到上楼的楼梯。   楼梯不宽,还没有装扶手,最多容两人并行。左右两边黑黢黢,都是空的。   叶潮生有点嫌弃地冲唐小池伸出手:“抓好,看着脚下,注意安全。”   唐小池有些受宠若惊地抓上去:“叶队,你这手怎么这么凉啊。”   叶潮生不搭理他。   两个大男人手牵手,一步一停地沿着楼梯往上爬。爬到一半时,终于渐渐看到光了。   踩上二楼时,彻底天光大亮,像从深渊返回人间。   从墙体上巨大的窗洞望出去,对面就是佳境天城小区,直直对着陈翔的家。唐小池转了一圈,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   今天天气好,出了太阳。手机镜头长焦倍镜调到最大,连对面人家窗户上的贴的准备迎接新年的窗花,都能看清纹样。   叶潮生叶转过来:“这边是对着的应该是陈翔家的卧室。”   唐小池点头:“是,这个小区是三室一厅。客厅在那一面。这边三扇窗的房间应该是主卧室,两扇窗的那间估计不是书房,就是客卧了。”   风从未封闭的楼体外呼呼地刮进来,在空荡的楼厅见钻来钻去,发出阵阵啸音。   叶潮生叮嘱唐小池:“我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注意安全。”   如果一切正如许月推测的那样,那么这个楼简直就是观测陈翔一家的最佳地点。   叶潮生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一双眼睛,透着层层的镜片,在漆黑的夜里,遥遥地注视着不远处无知无觉的一家人。   …… ……     汪旭和小吴再次开着市局的破车,往花禾区去。   烧炭案里的成年女性死者叫夏淳,她去世以后,她弟弟夏菏身有残疾又无人照料,被送进了花禾区养老院,和一群孤寡老人住在一起。   他们在福利院的休息室里找到了夏菏。   夏菏见到去而复返的两个警察,很激动,“啊啊”地喊起来。   汪旭拉住他,连说带比划,一字一句地问:“盆,是你姐姐的吗?”   夏菏听懂了,疯狂的摇头:“不是不是!”   “好,你别急,慢慢说。”汪旭拍拍夏菏的肩膀,试图稳定住他的情绪,“盆不是你姐姐的,你知道是谁的吗?”   夏菏先是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又在头上比了一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大,大鞭子……”   汪旭听不懂,愈发着急:“大鞭子是什么?”   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太,扶着一个四脚的助走器在旁边看热闹。   她拉拉小吴:“他是个傻子,你们这么跟他讲话,那说不清楚的。你等我给你们找个笔来,这个傻子会画画的,画得可像了。”   老太太说完,吃力地扶着助走器就要挪走。   小吴赶紧拦住她:“我这有,有笔。”   他从自己内袋里掏出一根圆珠笔,又随手摸出一张不知道用途的纸,来不及细看,递到夏菏面前:“用这个,你把大鞭子画出来。”   夏菏接过纸笔,仔细地画起来。   老太太在旁边叹息:“这个傻子可惨了,就指着一个姐姐活,结果姐姐也没了。”   小吴趁机和老太太攀谈:“您知道他姐姐啊?”   “知道啊,咋不知道呢!我以前也住那条街,经常在他姐姐家买水果。”   老太太说起去世的夏淳一家,唏嘘不已。   “那闺女可怜啊,她男人也生病,又不待见她这个弟弟。她顾得这头顾不了那头,只能给她弟弟在隔壁街上的群租房里租个十块钱一天的床,每天定时给他送三餐,就这么凑合着过。这闺女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一个傻弟弟,还有个半残的丈夫。唉,其实她大儿子马上就能挣钱了,再熬一熬,这日子就有盼头了。这闺女怎么就想不开呢,好死不如赖活呀。”   小吴听得心里沉甸甸的,沉默着没说话。   夏菏抬起头,“啊”了一声,举着手里的纸就要往唐小池怀里塞。   唐小池急忙接过来。   纸上画着一个女人的侧影,活灵活现,一条长长的大辫子从脑后垂下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盆。   小吴惊讶地低头打量夏菏:“这傻子……看不出来啊……”   老太太吃力地挪着四脚助走器,要凑过来看。   唐小池连忙把这张纸递到她面前:“这个人是谁,您认识吗?”   老太太推推唐小池的手:“远点远点,老婆子眼花这么近瞧不见。”   唐小池被她抻着手,伸得老长。   老太太仔细打量了一会:“这个不是那个,那个闺女,诶叫啥来着——” 她想不起来,于是皱着脸回头张望一圈,扯起嗓门:“老张,老张——张老头——”   不远处餐厅门口,一个背对着他们背着手的老头闻声转过来,也扯着嗓子对吼:“干哈?”   “你过来——你记性好,你来看看这个!”老太太喊。   老张头腿脚利索,两步跨过来。他摸出怀里的老花镜,扶着眼镜仔细看了一会,肯定地说:“这就是那个社区服务站的闺女,前两年就不干了。”   汪旭:“是不是姓徐?”   老张头连连点头:“哎对对,叫徐啥静还是什么的,哎哟,名字记不得了,人是能认得的。”   汪旭摸出自己的手机给蒋欢打电话:“快把徐静萍的照片给我发过来。”   半分钟后,他收到照片。   “大爷大妈,您能再看看,是这个人吗?”汪旭把手机举到两个老人面前。   “对,是她,没错。”老张头只看一眼就非常确定,“诶这闺女怎么把头发给剪了。哎哟那大辫子可惜了,多漂亮啊。”   汪旭和小吴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汪旭拿着画像,半蹲在夏菏面前,再次和他确认:“夏菏,这个人是谁?”   夏菏磕磕巴巴:“大……鞭子,拿了这个盆……”   汪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是大辫子。   他耐心地哄着夏菏,又问:“盆是大辫子的吗?”   夏菏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汪旭再次问:“你什么时候看见大辫子和盆的?”   夏菏不说话了。他一把拉起汪旭的手,往自己的胸口贴:“我姐姐……我这里疼。”   老太太看不下去,摇着头:“他的意思是他心里难受。他姐姐没了以后,他就总这样。一说起他姐姐,他就要人捂着他的胸口,喊疼。”   夏菏的力气很大,死死地按着汪旭的手,沉闷的心跳隔着衣服和皮肤一下一下地跳动,击打在汪旭的手心上。   汪旭像突然被人往嗓子眼里塞了一团棉花,梗得说不出话来。   他隔了好一会,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夏菏:“我们一定把你姐姐的事情弄清楚的,好不好?”   夏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松开他。   汪旭站起来,把小吴拉到一边:“我觉得夏菏很可能看到了什么。咱们得把他带回局里去详细问。”      ☆、玩偶之家 四十一   许月小心地从监测床上坐起来,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一一拿下身上的传感器贴。   左胸上的传感器被揭掉,露出一块红痕。   许月心里兀自懊恼。如果知道今天一下飞机就会被带来测谎,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叶潮生昨天一番胡闹。   旁边操作设备的工作人员还在打单子。   许月站起来下了床,走到门边的衣架旁,拿起挂在上面的衬衣,从容地穿起来。   测谎室里没有镜子,唯一能反光的物体就是门上的玻璃。   许月只好将就着照一下。   他扣好最后一个扣子又理了下领口,再次抬头时,门外不远处的走廊里走过去两个人。   其中一个背影有些眼熟,许月不由得盯着看了几秒,直到那两个人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眼熟归眼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测谎的地点在雁城检察院技术科,按说这里不该有他认识的人。莫非也是当年一同参与案件的?   许月咬了下唇。   “累了吧?”陪着许月过来接受测谎的雁城市局警察走过来。他曾经在一一二五案的外围调查组工作过,见过许月几次。   许月摇摇头:“还行。就是没想到这个案子又被翻起来,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雁城市局的警察摇摇头,压低声音:“倒不是因为你。当年你们的行动都属于机密,就算结案了现在也还没过保密期。一个还在保密期的案子,卧底的身份就这么被挖出来了,这个事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吧?”   许月迟疑:“你们张局这是……怀疑有人泄密?”   警察又摇摇头:“到底是受害者家属自己从哪知道的,又或者是通过什么人查到的,这可不好说。张局的意思是查了再说,有备无患。”   从检察院出来,他们驱车往雁城市局开,在那里许月还要接受一轮询问。   “哎,你还记得当年说方嘉容有个儿子吗?”雁城局的警察在车里和许月随口聊起来。他俩也不算太熟,话题说来说去,免不了要在一一二五案上打转。   许月嗯了一声,说:“唐氏兄弟说的。不过后来没找到,专案组也没当回事。怎么了?”   警察把着方向盘,说:“他还真的有,没想到吧?方嘉容早年在海城结过婚,只摆了酒席没有领证的那种,女方还生了个孩子,后来方嘉容因为点什么原因就跑到南边来了。女的前些年一场大病,临死前把方嘉容的照片留给儿子。后来方嘉容被捕,在媒体上露了脸,他儿子就拿着照片来牢里寻亲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许月愣了,袁望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事。   警察想了想:“应该是判下来以后了,算着应该是结案半年以后的事了。”   许月点点头,大概袁望也不知道,那会专家组已经撤了。   警察还在自顾自地感慨:“当时他儿子是悄悄来的,局里不让声张,我也是隔得老远看了一眼。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大高个,头发有点长,跟个艺术家似的。倒霉啊,有这种爹还不如没有。”   许月跟着叹了句:“是啊。不过他没跟着方嘉容长大,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警察正要附和赞同,忽然想起曾听人说起许月的家庭情况,好像也有些问题。他一下闭上了嘴,偷偷抬眼往旁边瞧。   许月脸上仍端着笑意,看不出有什么不快。   警察这才松了口气,又捡起话头:“我昨天在局里还看见他儿子了。”   许月掏出手机给叶潮生发信息,听见这话也没怎么在意,只随口说:“是吗?我还以为只有当年参加过引线行动的卧底被叫来了。”   “主要是你们几个。”警察说,“哦,还有当年给你做过康复的治疗团队。”   许月惊讶,抬起头:“团队?”他思索了一下,“我印象里就见过一个医生,姓郝……哪来的团队?”   那警察也惊讶:“有的啊。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止一个医生。”   “这样啊。”许月点点头,没再说话。   下午,汪旭和小吴带着夏菏回局里做笔录。夏菏又当众画了一次那副侧影。   刑侦队里当面见过徐静萍的只有叶潮生和许月,其它人都只见过照片而已。叶潮生当即拍了照,给许月发过去。   汪旭说:“叶队,你说有没有可能,夏菏看见了现场,比如看见有人拿着生碳炉出入他姐姐家里?”   叶潮生转身询问夏菏:“夏菏,你在哪里看见的?”   “一个洞。”夏菏说着,又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叶潮生一看,扭头和w4amg旭说:“他光这么比划不行。你们还得再走一趟,带他去当年他姐姐家的现场,让他指认一下具体是在哪里看见的。”   汪旭扭头招呼小吴,带着夏菏赶紧去了。   唐小池走过来:“叶队,我查了一下,佳境天城后面的那条路上前后有四个摄像头,有三个都能拍到烂尾楼。但是陈翔的案子都过去这么久了,之前的道路监控早没了。咱们如果想在这个案子上找到相关的证据,我觉得恐怕希望渺茫了。”   洛阳在一旁,闻言抬头:“你们说的是哪条路?”   唐小池:“佳境天城后面那条,叫华光路。”   洛阳默不作声地掏出手机,划了几下,说:“也未必就找不到……就是需要点运气。”   “怎么说?”   “我知道这条路,单行单。”洛阳放大手机里的实景地图,“从那边主交流道接过来,经常有人不小心上错道,在这里逆行。”   “所以?”唐小池还没明白。   叶潮生是听明白了:“查还没处理的电子违章记录。一般没处理的案子,录像都会保存到处理完毕为止。”他看洛阳,“这个事还得麻烦你盯着,抓紧时间,尽力而为,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洛阳点头,利索地打了两个电话,联系上交管部门就出去了。   汪旭和小吴带着夏菏在临潮街口上找了个停车位停下,下了车。   夏菏对这里很熟,带着他们两个在低矮的自建房区内如鱼得水地穿梭,最后停在了一扇被锁得紧紧的门前。门两边贴着已经褪色到看不清字迹的对联。   夏菏喃喃自语着走到门边,咕哝着汪旭他们听不懂的话,伸出手在那副对联上摸了又摸。   小吴拿着手机里的地图确认:“应该就是这了。”   汪旭打量四周。这一片全部都是自建房,每户门口都搭了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本来就狭窄的空间被堵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一条供人通行的窄道。   那边,夏菏像是突然回过了神,拉起小吴的手,径直往两间自建房之间的狭小空间走去。相邻两间自建房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宽,只容人侧身通过。小吴和夏菏两个成年男子艰难地侧身往里挤。   夏菏挤到一半就停下了。小吴抬头一看,原来这自建房的侧面还留了两个巴掌大的通风孔。小吴踮起脚凑到通风口往里一看,屋里的光景能瞧个清清楚楚。   “哎哎——你们干啥呢?什么人!”   对面一户房子里突然冲出个穿着花袄的大娘,顺手抄起家门口的笤帚就冲过来。   小吴吓了一跳,一面往外挪,一面慌慌张张地解释:“大娘,我们是警察,警察!不是坏人!”   汪旭赶紧过来,掏出证件,一番解释。   大娘这才放下手里的武器:“你们怎么偷偷摸摸的,跟那什么变态似的呢。”   恰好小吴和夏菏一前一后地从窄缝里钻出来。   大娘打眼就看见夏菏:“哎,你不是原来这里那一家的弟弟吗?”   夏菏见了这大娘,躬起腰就往小吴后面躲。   大娘:“哎呀这个傻子,我就那回打你那么一下,你咋还记着呢?”她扭头和汪旭说,“警察同志,这个傻子,有一回就在这个缝里钻着,从那个通风道往里看。咱那会也不知道这家里住着他姐,我还当是个变态,我就那么打了一下。你看这个傻子,到现在还记着呢。”   汪旭:“大娘,您认识他啊?”   大娘扔了手里的笤帚:“认识啊。他隔三差五就往这跑,来看他姐姐。他姐夫不喜欢他,看见他就要跟他姐姐两个人吵架。你别看他是个傻子,可他也知道他姐夫不喜欢他,所以他就偷偷地来。这一片街坊,全都见过他在那里面扒缝看。”   小吴凑过来,小声说:“汪哥,里面有两个通风口,这么大,刚好能看见屋里。”   汪旭问:“里屋外屋?”   小吴:“外屋。可我记得当时现场说炭盆也在里屋。”   汪旭点点头:“先拍照吧。”   汪旭又拿出手机,找出夏菏画的那幅画,递给大娘:“您能帮我看看这个吗?这个女人您认识吗?”   大娘拿着手机端详半天:“这个有点像当时我们这社区服务站的一个闺女,一把头发编成大辫子,高瘦,劲儿还特别大,每次来都帮我们干活。”   汪旭追问:“您记得叫什么吗?”   大娘想了想:“徐……什么萍,对,徐静萍。后来这家出事没多久,她就走了。挺好的一个闺女,人特好,给这边好多人都帮过忙。我家的低保,还是这个闺女帮着写的申请表。”   汪旭点点头,收起手机:“行,谢谢您。”   小吴拍完照过来,他们收工往回走。   汪旭先把夏菏送回福利院,又往市局开。   小吴在车上看自己拍的照片,突然说:“汪哥,你说认识徐静萍的人,好像对她都挺有好感的,话里话外都是夸她。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不像是个坏人啊。咱们会不会搞错了?”   汪旭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幽幽地开口:“你见过那种在外面非常和气热心,回家关起门来把老婆打到肋骨骨折的人吗?”   小吴迟疑了一下:“我……在网上看过这样的案子。”   汪旭嗯了一声:“我爸就是那种人。”   小吴吃惊里又带着点尴尬,没想到引出这样的话题:“汪哥,那……”   汪旭冲他摆摆手:“没事,我只是跟你想说,人有很多面。很多时候你看到的,都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而已。干咱们这行就是这样,不能只看到别人想露给你的那一面。”   小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们回办公室时,叶潮生还没走。汪旭赶紧把夏菏指认的情况汇报完,这才安心下班。   叶潮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又蹲了一会,实在没什么意思了,这才拿上外套,关灯锁门走人。   许月不在家,他忽然之间也对回家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下午许月给他发信息,说一切都好,不出意外,后天就能回来。晚上雁城局请客,他不好推辞,叫叶潮生早点休息。   叶潮生心里嘀咕,不是说好调查旧案吗,怎么调查人的和被人调查的还能蹲一个桌上喝酒呢?雁城局简直是一点纪律都不讲。   叶潮生开车回家。月半正仰在许月前些天新买的猫窝里,见他进来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又合眼继续打盹。   叶潮生换了衣服,揣着手机踱到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不锈钢锅,打算煮个泡面凑合一下。   把盛了水的锅架上炉子,叶潮生等水开的功夫,刷了几下手机,没什么新鲜事,许月也不回他信息。他意兴阑珊地收起手机,无聊地打量窗外。   对面也是一栋高层,楼体上的窗户高矮不一。   叶潮生穷极无聊,盯着对面的楼研究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对面楼上那些矮了半头的窗户,都是消防通道的窗户。消防通道每层开窗的位置,和住宅层都错了半层。   叶潮生盯着对面的楼,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飞快地关了火,抄起挂在玄关的外套和钥匙就出门了。   月半被关门的动静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抬眼。无事发生,胖猫又昏沉沉地睡过去。   叶潮生开车直奔梅苑小区。   苗季家北边的那栋高层住宅楼依旧敞着单元门,物业还没有来修。   叶潮生站在楼下抬头往上看,果然消防通道每层开窗的位置,也都和住户错了半层。   叶潮生进了楼,钻进电梯间对面的消防通道。他跺跺脚,通道里依旧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上的闪光灯,朝着天花板照去——应该有灯泡的位置只剩一个黑窟窿。   看来灯泡是被人拿掉了。   叶潮生就着手机的照明,沿着楼梯慢慢往上走,一路走到三楼。   从一楼到三楼,每一楼的灯泡都不见了。   他在消防通道的玻璃窗前站定,朝对面望去——对面就是被灭门的苗季一家,从这个位置看出去,恰好对着苗季家的那间次卧。   苗季家这会空无一人,帘子仍是他们上次进去复勘现场时,留下的拉了半边的状态。   叶潮生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小池,你们恐怕得来加个班了。”   …………   叶潮生仍站在消防通道里的那扇窗前。   不一会,对面亮起了灯。有人走近那扇窗口,拉开帘子,朝这边招手。   叶潮生拨通电话。对面的人接起电话   “头,看到了我吗?”唐小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   叶潮生:“看到了,很清楚。你那边能看到我吗?”   “基本看不到,你那边很黑。”   叶潮生挂了电话,朝楼下说:“可以上来了,应该就是这里。”   下面轻手轻脚地上来两个人,一人提着一个箱子。   “上面照明的地方也要看一下,凶手很可能在卸灯泡的时候留下指纹。”   张法医点点头:“叶队,我们干活,你放心。”   叶潮生退到一边:“辛苦了。”   张法医从箱子里拿出防护镜带好,又接过徒弟递过来的多波段灯,接上电池,莹莹的紫光随即在黑暗中亮起。   两个法医沿着墙角一寸一寸地仔细搜索起来。   底下“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是唐小池。   叶潮生趴在栏杆上俯身喊他:“小池,先别上来,你去一楼二楼的住户那里问一下,这个消防通道的灯坏了多久了。”   唐小池“哎”了一声,去了。   “叶队,这,有指纹。”张法医开口。   张法医的徒弟递过来一副防护镜,叶潮生带好走近。沿着窗户合页边缘的地方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指纹。   张法医伸手比划了一下:“应该是四个手指,人站在这,这么扒着窗户,才能留下。”   叶潮生点点头。   “头发——”张法医的徒弟也有了发现,他手里的镊子里紧紧夹着一根头发,“就在这个暖气片下面。”   唐小池正从下面上来,一见张法医手里拿着多波段探照灯,连忙夸张地捂上自己的眼。   张法医马上就笑了:“小池,上回胡法医那是吓唬你呢,这东西看一眼没事,瞎不了。”   唐小池哼哼:“老胡这个人坏得很。”   叶潮生拍了他一下,叫他跟着自己往上走。两个人在四楼站住脚。   叶潮生问:“住户怎么说?”   唐小池说:“一楼那家从来不走消防通道,说不知道。二楼那家走的最多,说大概是去年就开始坏了,五月还是六月记不清了。反正就是灯泡老丢,他装一个上去,隔几天就没了。他大概装了三四回,一直丢。他还一直怀疑是楼里面有人偷的。他现在白天偶尔走一下消防通道,夜里不走了。”   叶潮生皱眉:“灯泡丢的频率是多久,你问了吗?”   唐小池:“问了,他也不记得了。”   唐小池又补了一句:“单元门我也问了,他们说就没有几天能锁得上。反映给物业,物业也不管,就拖着。”   说着话,张法医在下面喊他们:“叶队,我们这差不多了,你要不要下来再看一眼?”   叶潮生下来,后面跟着唐小池。   张法医迎过来:“三组指纹,两根头发,还有三枚脚印。叶队,我感觉你们这个案子,快破了。”   叶潮生沉了一晚上的脸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借您吉言。”      ☆、玩偶之家 四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唐小池带人直奔徐静萍的诊室,采了样又风风火火地赶回来,送到了法医科。   “没惊动她吧?”叶潮生问。   唐小池:“应该没吧,我跟她说这是标准程序,上次你们来了忘了采集了。”   叶潮生点点头。   洛阳打着哈欠进来:“叶队,什么也没查到。没销的违章记录一共十二份,全部都是白天的,看过了,什么人都没有。”   洛阳随便找了个不知道谁的杯子,在门口饮水机上接了杯凉水,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一抹嘴,又说:“但我发现那块地方,那个时候好像有人住。”   唐小池想起自己在楼前的荒地上看到的生活垃圾:“我们在那看到了破帐篷和报纸,估计是流浪汉吧。”   洛阳皱起眉头来:“如果能找到那段时间在那里居住的……”   叶潮生摇摇头,抬手打断他:“大海捞针。算了,我们警力有限。再说即使能找到人拿到口供,没有物证也很难证明她和这个案子有关,更不要说翻案。”   唐小池叹口气:“也是。这个案子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人都火化了,就剩一份法医报告,估计现场也难有什么证据了。”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马副队呢?”   洛阳这才想起来,挠挠头说:“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告诉你们。饶城那边说抓着方利了,叫我们去接人。马副队没上班就走了。”   叶潮生惊讶:“这么快?那方剑呢?”   洛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半上午的时候,汪旭和小吴再次把夏菏接到刑侦队办公室。夏菏有些怕生,于是蒋欢找出跟绳子来,教他玩翻花绳。   夏菏学得很快,蒋欢示范一遍他就能学会。两个人很快就你来我往地玩了起来。   唐小池在旁边围观:“嘿,你别说,这个傻子看着傻,其实挺聪明的。”   汪旭在旁边不满地抬起头:“他有名字,你喊名字行不行?”   唐小池摆手求饶:“哥错了,不该这么叫,对不住对不住。”   夏菏专注于手里绳子,倒像是没听到一样。   蒋欢发愁,小声地对另外两个人说:“真的不傻就好了。他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有用。一个朱美就够了,现在又来一个。你说他看到炭盆拿在徐静萍手里,也不能证明那就是徐静萍带来的,更不能证明是徐静萍点燃的。所以有什么用呢?”   汪旭像被问住了,看着低头专注玩绳子的夏菏,好半天才说话:“夏菏。”   夏菏听见有人喊他,抬头。   “夏菏,你看到大辫子拿着炭盆,还看到了什么?”唐小池问。   夏菏像被施法定住了,呆呆地看着汪旭。   汪旭非常耐心:“你看到姐姐了吗?”   夏菏摇头。   “看到姐夫了吗?”   夏菏还是摇头,却开了口:“莹莹,有莹莹。”   蒋欢小声地说:“莹莹,是夏淳的女儿吧?”她看向夏菏,“莹莹在干什么?”   夏菏想了想,一字一顿:“莹莹在地上,说,滚开。”   三个人面面相觑。   夏菏眼睛红了。他丢开绳子,拿手背抹一把眼泪:“莹莹总说,滚开,说傻子,滚开。”   蒋欢赶紧翻出面巾纸,拿给夏菏擦眼泪。   汪旭说:“街坊确实说过,夏淳的丈夫很不喜欢她的这个弟弟,可能连带着也影响了两个孩子吧。”   唐小池的表情更加奇怪:“那也不对吧,那个时候夏淳的女儿不是大腿骨折在卧床静养吗?为什么会独自在外间,还在地上?”   夏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怎么都哄不住,三个人全都抓瞎了。   叶潮生从外面进来,打眼就看见这幅场景。   他听完原委,眯了下眼,走到夏菏跟前,敲敲桌子:“夏菏。”   夏菏红着眼抬头看他,不自觉地收了哭声。   “夏菏,莹莹说,滚开?”他问。   夏菏点点头。   “她怎么说的?”叶潮生又问。   夏菏看着他,嘴巴无声地上下动了一下。   唐小池以为夏菏没听懂叶潮生的问题,急急凑上来解释:“不是,你学一下莹莹……”   叶潮生拦住他:“他就是在学莹莹。”他转头看着唐小池,又说一遍,“他就是在学莹莹。”   他说着,又模仿了一下那个口型,若有所思:“如果莹莹当时说的不是滚开呢?”   “不是滚开……那是什么?”蒋欢迟疑。   “不出声地说……”汪旭喃喃念了几句,突然明白了,拉住叶潮生,“莹莹是不出声,还是不敢出声?她会不会是在说救命?他以为莹莹在对他说滚开,其实莹莹在说救命。”他顿了顿,又说,“莹莹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可能就是滚开。所以……”   所以这一次,他以为自己的侄女,说的还是滚开。   四个人都沉默起来。   夏菏就像四五岁的孩子,他的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一会的功夫,他的注意力再次被手边的绳子吸引。他拾起绳子,熟练地套在手指间,举到蒋欢面前:“玩呀。”   叶潮生扭开头,呼出一口气:“他情绪差不多稳定了就赶紧问吧。”   蒋欢站起来,牵着夏菏的手:“我们换个地方玩,好吗?”   马勤押着方利回来,已经是晚上了。   刑侦队的人都没走,一直在办公室里守着,等着人到了立刻开始审讯。同案的王英和陈钊也被从拘留所带出来,在审讯室里等着,以备随时对口供。   廖永信中间过来溜达了一圈了。   那天和郑望谈过话后,叶潮生对廖永信的态度收敛了许多,不再暗地里顶着廖永信做事,也开始主动汇报手里案子的进展。   反而是蒋欢,最近总躲着廖永信。廖永信一进门,她就找个理由避出去。   唐小池出来上洗手间,看见蒋欢在外头楼梯口蹲着,走过去:“你最近怎么回事?”   蒋欢盯着脚下一小块地砖,头都不抬:“什么怎么回事?”   唐小池也蹲下来:“你还当大家看不出来呢?廖局一进办公室,你就往外跑。平时在局里碰上了,你也是头一低装没看见。小同志,太明显了吧?”   蒋欢沉默了一秒,说:“你看见他老婆深更半夜往陈钊家跑,一点想法都没有?”   “怎么,你还不许人家晚上去叙个旧吗?”唐小池说。   蒋欢嗤笑一声,不说话。   唐小池左右看看,随后压低嗓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位同志,你讲讲道理行不行?他老婆是深更半夜去了一趟,然后呢?我们证明不了他老婆和这个案子有牵扯啊。没准人家就是真心实意地去叙个旧呢?疑罪从无啊我的欢。”   蒋欢翻个白眼:“我可没觉得。深更半夜的跑过去,专门问一问你们去没去滑雪场,有这么叙旧的吗?更不要提你们在那还找出东西来了。”   唐小池叹口气,伸手揽住她,凑到她耳朵旁边:“你就算心里再怎么想,也不能表现出来。你也学学咱们头,先哄住他再说啊。”   蒋欢不说话了。   唐小池以为她想通了,拍拍她的肩就要起身。   郑望从后面楼梯转下来:“哟,你们两个小同志在这干嘛呢?”   唐小池赶紧站起来,正要张口找个借口解释。   郑望摆摆手:“没事没事,挺好的,局里不反对的,你们继续,继续。”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了,留下唐小池和汪旭莫名其妙。   …… ……   从苗家灭门案伊始不久,方利这个名字一直就盘旋在刑侦队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如今本尊总算露面了。   马勤打电话来,说他们到了。   刑侦队倾巢而出,全跑下楼站在门口等着看方利。门口值班室里的小王不知内情,还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   马勤先从车里下来,接着转身从车里拽出一个身材瘦小,灰头土脸的男人。   马勤的铁掌在方利后脖子上猛拍一掌:“走!”   方利被他拍了个踉跄,倒着腿往门口这边来。   围在门口的刑侦队众人立刻像摩西分海似的,让出一条道。   叶潮生点名洛阳和汪旭:“你俩去把人送到审讯室,让马副赶紧回家休息。”   押人是个累心的活。一路上都得紧紧盯着嫌疑人,一分钟都不能松懈。   方利被押进审讯室,王英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里。   饶城那边说,方利根本没有按照约定,去送养人的家里。他在饶城附近一个县城的长途汽车站被抓到,抓到时刚买了车票,目的地是边境某城,而他的弟弟方剑没有和他在一起,孩子更是没有影。   叶潮生进了审讯室。   不等他说话,方利自己开口:“我们福利院的事,王英都已经交代了吧?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补充,问吧。”   叶潮生抬手:“先等等,你叶成轩认识吗?”   方利微不可查地皱一下眉头:“谁?”   他眼珠子缓缓地转了一圈,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开口,却说:“不认识。”   小吴抬头去看叶潮生。当日叶潮生把他大伯揪到刑侦队里来,是小吴做的笔录。叶成轩说苗季给他牵线,从方利那里买些管制药物的事,小吴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叶潮生朝小吴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先不说。   他重新看向方利,这才开始转入正题。   审讯室的灯从天蒙蒙黑,一直亮到了月上梢头。   叶潮生中间出来,回办公室喝口水,唐小池换了他进去。   蒋欢过来:“叶队,我觉得有点怪。我们是二十号去的启明福利院。按王英说法,方利是十九号离开饶城,送孩子去买方家里。买方说他和方利约好的日子是二十号,但二十号方利并没有出现。这说明很可能那个时候方利已经意识到我们在查福利院,准备跑了。可我们发现福利院真的有问题并且通知饶城市局查封福利院,那是二十一号的事啊。”   叶潮生端着杯子,在原地站住:“王英并不知道方利跑了,我亲自审的她。她听说方利跑了的时候非常慌,不可能是装的。”   蒋欢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一眼办公室:“那就是有另一个人通知了方利,我们盯上了启明福利院?我们该不会有……”   蒋欢张着嘴,心里的话被送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她还是不敢说出那两个字——内鬼。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方剑和他们带走的那个孩子去哪了。”叶潮生说,”方利什么都认了,唯独这两件事咬得死死的。一是什么人去过福利院,二是他弟弟和那个孩子的去向,怎么都撬不开嘴。”   “不说他弟弟的名字,是怕他弟弟被抓吧?”蒋欢说,“至于去过福利院的,我们查他们捐赠记录不就好了?”   “那要是没有捐赠过的呢?”叶潮生反问她。   蒋欢灯下黑,把这种可能忘了:“没捐赠过的……”   叶潮生分析:“去过福利院的人肯定不止捐赠名单上的那些。方利在饶城利用福利院做幌子强迫幼女卖|淫这件事,几乎做得无遮无掩,一部分嫖|资直接打进福利院账户,孩子就那么明晃晃地养在福利院里,户口关系还乱得一塌糊涂。什么人在保护他,让他这么肆无忌惮?黄峰和我的约定,现在想想,恐怕是饶城那边有人暗中干预,黄峰迫不得已,才非要把人送过来补课。”   蒋欢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叶潮生回答她。他说罢想抬脚走开,又想起一件事,回身看着蒋欢:“你最近表现得太明显了,知道吗?”   蒋欢知道他指什么,咬着嘴唇不说话。   叶潮生拍拍她:“大姑娘了,别什么都写脸上给人看。”   叶潮生从办公室里出来,看时间算着许月该睡了,正想给他打个电话,手机就自己响了。   来电显示上亮着“许老师”三个字。   叶潮生顿时心神都松了些,自顾自地笑起来,握着电话走到没人的楼梯间,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许老师?”   许月刚洗完澡,看时间不早了,叶潮生那边毫无动静。按叶潮生现在对他的黏糊劲,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起他们案子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问题,索性打个电话问问。   许月一听电话那边的声音,就知道他不在家:“今天加班啊?”   叶潮生嗯了一声:“马老临下班前把方利押回来了,正抓紧时间审呢。我连晚饭都没吃,光顾着和那孙子磨嘴皮子了。”   这就是在撒娇了。   许月的眉梢被室内的灯光染上一点暖意,他举着电话站起来走到窗边:“想吃什么,我帮你叫外卖。”   “哪要你隔那么老远给我叫外卖呢,一会我自己叫就完了。”   叶潮生拿着电话,靠在墙上,随口换了话题:“宝贝儿,你干嘛呢?”   “刚洗完澡,看你一直没动静,打个电话来问问。”许月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惜叶潮生不是个老实人。   “可惜我还得加班,不然电话play 也……”叶潮生说着咂咂嘴。   “咳咳——”   叶潮生被两声干咳吓一跳,回头一看,郑望正站在楼梯间门口处,显然不是刚来的样子。   许月那边听见动静,以为是同事找他:“你去忙吧,我明天就回去了。”   叶潮生说了两句赶紧挂掉电话,抬眼对上郑局的脸。   郑望的表情很是精彩,说不上来是喜是怒是好奇还是无奈。他在脑子里转一圈,想到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去八卦叶潮生和许月的关系是不是有点不大庄重。   叶潮生试探着开口:“郑局,您怎么不下班啊?”   郑望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本来都下班了,一通电话又给他催回来。   “你们接手的那个嫌疑人,为什么饶城市局自己不审?福利院那个案子明明是他们辖区内的事情。”郑望问。   叶潮生在心里思量了一下,徐徐开口:“虽然是饶城市局的辖区,可受害人是咱们海城的,案发地点也在海城,方利作为其中两个受害人的利害相关人,理应也由我们直接审理。毕竟灭门案中和他的牵扯甚大。至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审理出来的其它犯罪事实,提告的时候当然也可以交回饶城检方,但这样一来,方利作为被告就得两头跑。按照从便从利的原则,方利完全可以在海城受审提告。”   郑望皱起眉:“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个福利院能在饶城经营这么久都无人告发,你想没想过它背后上下……”   “没想过,也不想想。”叶潮生打断郑望,“郑局,让方利在这受审,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这是饶城市局刑侦队把人送到了我手里。”   郑望有些吃惊:“什么叫他们把人送到你手里?”   叶潮生答非所问:“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黄队长要把人送到海城来了。”   郑望没说话。   叶潮生再次开口:“郑局,我不知道这个方利背后有多少牵扯利害,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被害的黄慧,死的时候才十二岁,没过过一天正常孩子该过的日子。我们带回来那个,朱美,也就才十岁左右,您知道她最怕的是什么吗?”   郑望:“什么?”   叶潮生说:“她最怕‘叔叔’这个词。”   他顿了顿,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刑侦队平时便衣出勤,不大穿警服,他们大多数人都只穿发的警靴。   叶潮生再度开口,声音里包藏着沉重而肃穆的东西:“郑局,我们是一道墙,守在罪恶前的最后一道墙。如果连我们也退开,那么就再也没人能挡在她们和这些‘叔叔’之间了。”   郑望深吸一口气,久久没有说话。   叶潮生等了又等,也没等来郑望再开口说什么。   黑暗中,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也罢。   他抬步就走。   路过郑望身旁时,郑望开了口。   “是我老糊涂了。”郑望说。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   “你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事,我给你们顶着。”   郑望轻轻地,不容置喙地,抬手朝门的方向,推了推叶潮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一个细节写错了。生碳炉在外屋。已经改正。抱歉。   ☆、玩偶之家 四十三   唐小池从审讯室出来,打眼看见叶潮生在门外站着。   “叶队,这孙子我服了,他是这个。”唐小池伸出大拇指,“我真第一回见到生扛一晚上,脑子还这么清楚的。该说的痛快地说,不该说的愣是一个字没说。”   叶潮生靠墙站着,闻言斜睨他一眼:“唐小池你出息啊,现在净长别人志气了。”   唐小池瘪着嘴。   叶潮生:“我走以后他说什么了?”   唐小池掰手指头数:“黄慧他认了,他们福利院的。但黄慧不是他自己送走的,怎么跟苗季搭上线的他也不知道。苗季给的钱是补偿金。苗季前年在福利院失手掐死了一个女孩,方利问他要钱。”   叶潮生听着:“这些和王英说的都能对得上。苗季是因为这个搬到海城来?”   唐小池摇头:“不是,苗季搬到海城来,是因为他儿子在饶城的学校待不下去了。方利说,苗季猥亵唐兰的学生闹出事来,导致唐兰被迫辞职。饶城总共就那么点大,一共才七八所中学,这事基本传遍了。苗季给苗语转了两次学都不行,苗语不是被孤立就是被欺负,他这才举家搬到海城来。”   唐小池说到这,忍不住哼一声:“他要真爱他儿子,早干嘛去了。”   叶潮生不予置评,只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是福利院孩子的问题。基本和王英的说法一致。全都是弃婴,别人不要的。不过后来他们也出去捡,在附近县城农村医院溜达,有谁家生了女孩不想要,他们就给些钱要过来。”唐小池说,“方利交代,朱美这一批的几个,基本都是这么买回来的。”   叶潮生听到这里,脸色一下阴沉起来:“这么算,他们做这个至少有十年了?”   “是。”唐小池被叶潮生的脸色唬了一下,声音不由得弱了几分,“方利说究竟哪一年开始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叶潮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才说:“继续,还有呢?”   “哦,还有就是他们也往外卖|男孩。治好病的男孩,有合适的人家出钱,他们就卖。我看他们这个福利院,整一个人口倒买倒卖中转站。”   唐小池抬眼去瞧叶潮生的脸色。   “行。你叫蒋欢过来换小吴。”叶潮生转身进了审讯室。   过了一会,蒋欢敲门进来,和小吴低声交接后,小吴出去了。   “开始吧。”叶潮生淡声说。   方利在外面呆的这些天,也不知怎么过的,整个人灰头土脸,看样子也没少吃苦。   “王英说你和你弟弟一起走的,你弟弟人呢?”叶潮生问。   “我弟弟去哪了,我也不知道。”方利说,“再说这些事情,和我弟弟也没有关系。整个福利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运营。”   叶潮生侧头打量他。   方利身上既没有普通犯人的惶恐,也不见和警察对峙的嚣张。他语气平静,神态从容不迫,不像身陷囹圄的囚犯,更不像是在讲述自己罪行的罪人。他此刻口中所述,仿佛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叶潮生再次开口:“苗季名下原本有个公司后来转到你弟弟名下,是怎么回事?”   方利像是有些想不起来,思索片刻,才轻轻地哦了一声,说:“他们之前小打小闹的生意,不成气候,后来就关了。”   叶潮生敲敲桌缘:“都有什么人去过你们福利院?”   方利说:“去过的人,都在我们的捐赠名单上,你们一查就知道。”   叶潮生盯着他看了片刻,说:“我不相信。”   方利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会突然笑了一下,像一片淋了点雨的叶子,突然又露出一点活气。   他说:“警察同志,福利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我弟弟没关系,王英也就是给我搭把手。这件事,责任最大的就是我。不过我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能说的都说了,”叶潮生低声重复了一遍方利的话,“你的意思就是还有不能说的?”   方利摇摇头:“能说的,我都说了。”   审到这里,方利的嘴便就此闭得紧紧地。   刑侦队好不容易摸到一扇门,可门打开,外头又是一堵墙。   刑侦队不甘心就此调头,就只能硬耗着,打消耗战。   天蒙蒙亮的时候,审讯室的电话响了,点名找他。叶潮生接过电话。   “叶队,法医对比结果出来了,梅苑小区发现的头发就是徐静萍的头发!”电话那边急急地说。   叶潮生安排了一下,起身回到办公室,带着人直奔徐静萍的办公室。   刑侦队的车徐静萍诊室所在的写字楼下挺稳时,只有零星的几个上班族往里走。他们看见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多看几眼。   唐小池找保安了解情况。   “保安说她还没来,她们诊室一般九点上班。徐静萍不走地下车库,都是从正门进。”   叶潮生点头:“分散开,在这等着。”   还差五分钟九点时,一个高瘦而矫健的身影进入刑警们的视野里,正是徐静萍。   叶潮生拿起对讲机:“行动。”   几个警察敏捷地从停在路边的窜出来,直扑过去。   徐静萍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按倒在地。   路过的上班族像受了惊的鸡群,先是猛地散开快步走开,接着又纷纷停下来驻足围观。   徐静萍被押上车。   警笛被拉响,几辆车飞驰而去。   叶潮生隐隐有些头疼,前天没睡好,昨天干脆就没睡。   他嘱咐同事把徐静萍带去采指纹拍照,自己转身回办公室泡了杯咖啡,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   许月买了最早的一趟航班,飞回海城。   上一次在海城机场落地时,他还有些算不上近乡的情怯,而这一回已是归心似箭。   他下了飞机给叶潮生打个电话,没人接。他又打到刑侦队办公室去,这才知道叶潮生带人去抓徐静萍了。   许月打着惦记案子的名义,顾不上回家放行李,打车直奔刑侦队。   …………   徐静萍的五官很普通,没什么太引人注目的地方。但她脸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像是因为长期和什么东西对抗拉锯而留下的紧绷感觉。   顽强,警惕,或是别的什么,叶潮生形容不上来。   徐静萍端端正正地坐着,身上依旧穿着一套运动服。   叶潮生这才发现,她身上不算厚实的运动服下,都是一块一块绷得很紧的肌肉。   徐静萍抬起头,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能问一下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吗?”   这种犯人叶潮生见得不多。   多数罪犯到了被抓进审讯室这一步时,就不会主动开口了。   他们通常相当有自知之明——警察如果没有一点证据,断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人。但警察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另一回事。   审讯的核心是对抗,消耗,和讨价还价。主动开口并不会使自己获得更多优势和主动权,反而会过早暴露底牌。   叶潮生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徐静萍将脸上的肌肉拉到恰到好处的位置,露出一个非常职业的笑:“我不知道。”   “苗季认识吗?”   “认识,我的客户苗语的父亲。之前你们来我的诊室,问过这个。”   “黄慧认识吗?”   “黄慧?抱歉,我不知道这是谁。”   “苗季家还有一个女孩,见过吗?”   “没有。”   徐静萍对答如流。   叶潮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在梅苑北区19号楼的消防通道里窥视他们家,没有见过他们家的那个小女孩儿?”   徐静萍眨了眨眼睛,再度笑了:“警官,你说的话我有点没听懂。”   叶潮生盯着她,试图在她的脸上寻找破绽:“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你的头发。比对结果一致。你去过那里。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徐静萍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适度的疑惑表情:“等一下,能麻烦你再说一次地址吗?梅苑……是?”   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颦一笑都有着精确的尺度和时机,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   审讯室的内线电话响了。   叶潮生心浮气躁地接起来:“什么事?”   是许月的声音:“徐静萍不肯开口吧?”   叶潮生惊讶,没想到许月回来得这么早:“你回来了?”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我猜她应该是不肯开口,让我进去跟她聊聊。”   叶潮生想了一下:“行,你过来吧。”   片刻后,许月进来。进门便朝他看过来,笑了一下。   外面的人搬了一把椅子进来。   许月道谢后也不坐,只靠在墙边,和徐静萍打招呼:“我们见过。”   徐静萍点头:“见过,上次你们来我的咨询室。”   许月很温和:“没想到这次见面,会是在这里。”   徐静萍摊了下手,仿佛是无奈的意思。   许月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的领养家庭是烧炭自杀的,只有你侥幸活了下来。”   徐静萍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像在审视他的招数。   许月继续说:“挺巧的,我们最近在复查一些旧案子,其中有一件也是烧炭自杀,一家四口。姓夏,你有兴趣吗?”   徐静萍的声音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我可能没有兴趣。”   许月笑笑:“没关系,我可以讲给你听听,也许你听完就有兴趣了。这个家庭和你以前的领养家庭倒是有点像。唯一不同的是他家两个孩子都是亲生的。丈夫身体不好卧病在床,一家上下都靠妻子独自支撑。据说妻子烧炭自杀前不久,女儿又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股骨骨折,连医院都住不起,做完手术就回家静养了。妻子可能是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继而决定自杀。”   一时间,审讯室里只有笔尖触纸的沙沙声,排气扇低频运转的嗡鸣,和许月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下。炭盆被点燃。屋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女儿被恶心和头痛弄醒了。”   “她发现不对劲,父母和哥哥都睡得很沉,叫不醒,呼救也没有人听见。而她的骨折还没好,不能站起来开窗通风。不得已之下,她只能爬下床,试图爬到外屋去开门呼救。应该是腿疼,再加上一氧化碳的浓度太高又让她的体力渐渐流失。她爬到一半就爬不动了。”   许月看着徐静平,问:“你觉得人在将死的时候会预感到自己死亡吗?”   徐静萍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对面,看见她的喉头似乎轻轻地滚了一下。   许月无所谓徐静萍的沉默,自问自答:“我觉得应该是有的。否则这个女孩不会在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微笑着,再次问徐静:“你能猜到这个决定是什么吗?”   徐静萍仍旧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对面,突然发现她的脸颊在微微抽动。细看之下,像是一直在咬着牙关拼命忍耐什么。   “她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掉头往回爬。”许月脸上露出轻蔑,“很愚蠢吧?外屋的氧气比内屋多,她只要把内屋的门关上,在外屋多待半个小时,邻居就会来敲门,她就会得救。可是她并没有。你说是不是很蠢?”   “我猜她一定很爱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吧。只有爱,才会让她放弃踩着自己家人的尸体活下去的机会。”   许月微笑着。   他歪着头俯身看她,眼里饱含恶意:“你理解不了这种事情吧?你养母烧炭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人爬出来的,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想过回去救他们吗?还是其实他们死了,没有累赘的你反而能过得……”   猝不及防地,徐静萍猛地站起来,一把掐住许月的脖子,愤怒地低吼:“不可能!不可能!”   许月毫无防备,被她紧紧地掐住喉咙抵到墙边,咽喉部的剧痛让他瞬间软了手脚。他这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的力气。不过几秒的时间,他已经被掐得头昏眼花。   审讯室里做笔录的警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   只有叶潮生反应迅速,冲上来一脚把徐静踹开。旁边的警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过来按住徐静萍。   徐静萍像野兽一样低吼着,疯狂地挣扎着,还要朝许月扑过去。警察一个人差点按不住她。   守在外面的刑警终于听见动静进来,这才一起制住她。   许月脱力地半跪在地上,喉咙被掐得生疼,唾液被卡进气管里,逼得他不停地咳嗽。   叶潮生扑过来把他拢在怀里,语无伦次:“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许月还记得这是局里,大庭广众。他握住叶潮生的手,忍着咽喉处的疼痛,哑声说:“咳咳,没事——真的没事。”   审讯被中断了。   叶潮生扶着许月回办公室。   小吴正在办公室里,见他们这副狼狈样子进来,吓了一跳,冲过来:“许老师这是怎么了?”   许月捂着脖子,冲她摆摆手。   “快去找毛巾和冰袋来。”叶潮生对小吴说。   他扶许月坐下,扒开他的手。   脖子上已经渐渐显出几道红痕和指印来。   叶潮生心疼得眼都红了,吹了吹:“疼吗?”   一会的功夫,许月其实已经缓过来了。徐静萍下手虽重,但毕竟没掐几秒。比起疼痛,更多的还是猝不及防的惊吓。   他摇摇头,轻轻推了下叶潮生:“你去,我没事。她已经被我逼得差不多了,你们趁热打铁,拿夏菏家的案子吊她的胃口,应该差不多了。”   叶潮生见他确实没什么事,这才松开他,说起心里的疑惑:“你怎么知道烧炭那个案子的详细案发过程?”   “我不知道。”许月说,“都是骗她的。他们跟我说了这几天你们查的东西,我这才想明白。”   “怎么说?”   许月又咳了一声:“如果夏淳一家的自杀案是她的第一个案子,那徐静萍养父母的死亡,她可能也有一定的责任。”   他抬头看叶潮生,对方仍是一脸担忧。他握了一下叶潮生的手:“烧炭案,酒后灭门自杀案,和苗家的灭门案,虽然三起案子都没有非常充足的证据证明相关,但从徐静萍心理状态的发展逻辑上说,这三个案子是依次递进,有前后关联的。第一个案子,是徐静萍重拟了当年她的养父母的自杀。她想以此获得宽慰,摆脱了道德的自我谴责。第二案子,她开始建立自己的一套家庭观和道德观。陈翔的妻儿也许是陈翔亲手杀的,但陈翔本人却不一定是自杀。到苗季家的这个案子时,这种异常的家庭观和道德观已经发展到巅峰,她开始发展出‘模范家庭’的幻想,并且把这种幻想寄托在受害者身上。”   许月有点心有余悸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骗她说夏淳的女儿死前往回爬是想和父母死在一起时,她的反应那么强烈,我猜她一定是打心底里认为夏淳的女儿不可能爱着自己的父母。这是一个突破口。只要敲碎她的自我洗脑,让她重新感到负罪感,她的小世界就会崩溃的。”   叶潮生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要难受就给我说……”   许月急了:“真的没事,你赶紧去。”   小吴终于找到冰袋,举着一条毛巾跑进来:“许老师,快!”   许月接过来,把冰袋裹在毛巾里捂到脖子上。叶潮生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匆匆赶回审讯室。   小吴坐过来:“许老师,怎么回事啊?你不是去帮叶队审徐静萍了吗?”   许月冲他笑笑,有些尴尬:“一不小心玩脱了,把徐静萍刺激得过头了。”   小吴“啊”了一声:“那她……招了没有?”   许月确定叶潮生不会再折回来的,随手把毛巾和冰袋搁下。脖子上的红痕稍微褪了一些,剩下几个手指印子反而愈发显眼。   “估计快了,叶队再去烧把火,等她彻底崩溃了,就什么都说了。”   一晃就到了下午。   办公室里就剩小吴和许月两个人。   马勤带着几个人轮流审方利,互相熬得精疲力尽。   除了弟弟的下落和福利院客人的人名单,方利什么都交代。蒋欢不停地回办公室来打电话,远程遥控饶城市局刑侦队抓人,传证人。   她最后一趟回来时,脸色发青,抓起电话,把键盘按得噼里啪啦地响。电话接通后,蒋欢恶狠狠地报了个地名。   对面似乎有些迟疑,蒋欢当即发起火来。   “方利自己说出来的,还能是我编的吗?你们去挖,挖不出来我把我脑袋割下来给你寄过去当球踢!”   啪地一声巨响,她把电话扣回话机上。一抬头,才发现屋里另外两个人都在看他。   “欢姐,没事吧?”小吴关心地问了句。   蒋欢揉揉眼睛:“没事。方利说还有两个死了个孩子,一个被苗季掐死的,一个生病死的,被埋了。我打电话叫他们去把人挖出来。”   许月原本一直心不在焉地想昨天袁望给他发的信息,听蒋欢这么说,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就两个?”   蒋欢嗯了一声:“他说就两个,再问怎么都不说。马副队这会正车轮战熬他呢。”      ☆、玩偶之家 四十四   几个人正说着话,办公室虚掩的门被人推开。   叶潮生去而复返,匆匆走进来,后面跟着汪旭。   许月下意识去抓旁边桌上的冰袋,要往自己脖子上捂。   叶潮生看了他一眼,顾不上说他,先把蒋欢叫到一边轻声地交代着什么,蒋欢不时地点头。   汪旭一进来就扑到了电脑前敲敲打打,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他挂了电话喊叶潮生:“叶队,徐静萍的户口是登记在花禾区人才交流中心,她人应该住在花禾区明霞路上。我刚才和房东打了电话,确认了地址,房东这就去给我们开门。”   叶潮生回头说句好,又扭头对蒋欢说:“还有,让老马悠着点,别把人熬出毛病来了。这已经一天一夜了,让方利稍微喘口气。”   蒋欢点头答应出去了。   叶潮生拿起自己外套,汪旭已经穿好衣服在门口等他。   许月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叶潮生看他,也不说话。   许月被他谴责的目光看得心虚,伸手摸摸脖子:“早没事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叶潮生拿他没办法:“行吧。”   房东跺着脚在单元楼前哈气,一见迎面过来三个人,虽然都是便衣,但其中一个小眼镜满脸正义,房东赶紧迎上去:“哎,警察同志,这边这边。”   “辛苦你跑一趟了。”叶潮生和房东寒暄起来。   房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一边领着他们往楼道里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警察同志,你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可吓死我了。我能不能问一句,我那个租客,她犯啥事了啊?”   汪旭义正言辞地说:“我们案件都有保密要求,在案件侦破前,都不能向外透露。请您理解。”   “哎哎,行行,理解理解。”房东自己干笑两声。   他爬楼爬得气喘吁吁,嘴里还不闲着:“我给你说啊警察同志,这是我爸的房子,老头子就在这走的。本来你说人在自己个的床上去了也算是喜丧,可是这喜完后面的事就麻烦了。嘿,甭管要买要租,人家一问,好嘛,死过人,都嫌晦气。结果现在又住一个晦气人儿……”   房东踏上顶层六楼最后一级台阶:“哎哟我的娘哎,可算是到了。”   他猛喘几口气,这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叮铃哐啷地扒出钥匙来,开了门。   许月就站在门边,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像被人一把按进一个罐头瓶内。   闷,潮,黑。还有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淡淡的酸味。   连房东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了:“哎,这房子租给她以后我都没来过,这怎么这么……”   叶潮生给汪旭使个眼色,汪旭立刻把房东拉到外面:“麻烦您跑这一趟了,这个房子我们可能要封几天,回头我们刑侦队会联系您……”   许月先进了屋,叶潮生跟在他后面。   他的眼睛花了几秒才慢慢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   这房不大,标准的蜗居。客厅和沙发共享同一空间,厨房和厕所紧挨着,就在玄关左手。墙上全是黑白色看不出是什么花纹的壁纸,覆满了整个客厅。   客厅里没什么家具,只有正中央摆了一张床,旁边立着一台衣架,整齐地挂着数套运动服。衣架旁还立着几组哑铃。   许月忍不住往里走了几步。   他凑近墙壁,这才发现原来覆满了客厅墙壁的根本不是什么壁纸,而是一张一张的黑白照片,从地脚线到天花板——全部贴满了用长焦镜头隔着玻璃和窗棱偷摄的照片,足足有上千张!   许月站着看了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扯下离他最近的照片一看,这才发现,原本应该无知无觉的偷拍对象,竟然看着偷拍的镜头!   他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这张脸是被人从另一张照片上剪下来,然后贴上去的。   照片中原来的人物被剪下头部,换上了另一张脸。这张脸微笑着,直视着镜头。   许月抬起头。   墙壁上的每一张照片,都被换过脸。每一张脸都露出标准的微笑,在昏暗中直勾勾地看着他。   许月的耳朵轰地一下嗡鸣起来,仿佛有千万个人同时在他耳边絮语,千万道目光射得他浑身刺痛。   身后突然有人扶住他:“你哪不舒服?”   像驱魔的咒令,叶潮生一开口,耳边的嗡鸣立刻停了。   许月不由自主地往叶潮生的怀里靠,像一条冻僵的蛇依恋热源。   叶潮生揽住他,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许月摇头,把照片塞进叶潮生手里:“没事,就是被吓了一跳。你找到灯的开关了吗?”   叶潮生半抱着许月,走回玄关摸索了一下。   “啪”地一声,房间顿时大亮。   叶潮生仍是担忧:“你去车里歇会吧?”   许月摇摇头:“没事。”   有叶潮生在旁边,他已经感觉好多了。   他拉着叶潮生,走回客厅,指着墙:“你看。”   叶潮生抬头朝墙上看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满墙偷摄的照片,背景,场景,时间,还有被拍的对象都各不相同。只有脸——灯光之下,照片上粘合的痕迹无所遁形。照片上的脸诡异地朝他微笑。   “……她厨房里洗了上千张一模一样的的全家福,原来就是干这个用的。”叶潮生说,“你来看。”   他拉着许月,转身往厨房走。   厨房被改造成了一个暗室。许月在门口闻到的那股淡淡的酸味就是显影液的味道。   整间厨房挂满了刚冲印出不久的照片。许月随手取下一张,照片中的场景他见过,是苗季家。照片中,一个小女孩侧身对着镜头坐在床上。   是黄慧。   叶潮生走到墙边,那里堆了半人高,一座小山似的照片堆。他拿起其中一张递给许月:“看,几千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应该是徐静萍的全家福照片。”   许月接过这张照片看了看,又走回客厅。   方才可怖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许月又取下几张照片,细细对比。   “她这是……把她养父母,还有弟弟的脸换了上去?”叶潮生惊异。   “还有她自己。”许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间孩子的卧室,被偷拍的对象应该是在伏案写作业。徐静萍将她自己的脸剪下来贴了上去,微笑着注视照片外的人。   汪旭好不容易打发了房东,开门进来。   “叶队,我们是不是……”   汪旭被满屋子的照片吓住了:“我的天,她这是要干嘛?”   叶潮生拍拍他:“打电话再叫两个人来帮忙,这些都得带回去。”   汪旭赶紧掏出手机,这才发现这屋里信号差极了。他和叶潮生说了一声,下楼去打电话。   叶潮生一转头,发现许月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躺到了房间中央的那张床上。   “你……”   许月看着他,让出一点位置:“你来,躺这里。”   叶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躺了上去。   天花板上也贴满了被徐静萍换过脸的照片。一张张人面仿佛自上齐齐注视着他们。   “你躺在这里,是什么感觉?”许月看着天花板上的照片,开口。   “毛骨悚然的感觉。”叶潮生说,“你呢?”   许月沉默了一会,说:“可能对徐静萍来说,这有这样才能睡得着。”   “被已经死了的人盯着?”   许月轻声说,像怕惊扰了什么:“对她来说这不是,这是她的家人。”   叶潮生想起徐静萍家里的事,说出自己当时的怀疑:“我那时候还觉得,她的领养家庭自杀可能跟她有关系。”   许月轻轻摇了下头:“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审讯室里骗她说莹莹是自己决定爬回去的吗?”   “按照现场的情况看,夏菏偷窥他姐姐夏淳家时,徐静萍已经在现场,并且莹莹不敢大声说话,说明那时徐静萍已经控制住了这家人,莹莹骨折不能行走,只能是被徐静萍带到外间来的。”   叶潮生顺着他的思路稍微想了一下:“按照你之前说的重拟养父母的自杀现场,那徐静萍当时也是被留在外面的?”   “嗯,应该是这样。她养母或许并不想带这个孩子一起死。”许月说,“至于徐静萍当时又做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但从审讯室里她的反应来看,她是不相信莹莹会愿意放弃生的机会,反而往回爬。所以反推一下,徐静萍当时应该是放弃了她的养父母。她希望莹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进而以此宽慰自己——看,每个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那她为什么还要,拍这么多照片?”   “叶队,我把小池他们叫来了,他们一会就到,估计会慢……”   汪旭外面打完电话回来。他推开门边说话边往里走,然后一下子咬了自己的舌头。   叶队长和许老师躺在一张床上。   叶队长和许老师躺在一张床上,在灭门案嫌疑人的家里。   叶潮生施施然地坐起来,拉着许越从床上下来,招呼汪旭:“来啊,小汪,快过来躺下,好好感受一下这个房间。”   汪旭倒退一步:“叶队,我……还是算了吧。”   叶潮生遗憾:“灭门案嫌疑人,可能还是个连环灭门案。在这里躺一下,有助于我们理解他们这些变态的想法。这种机会错过了,以后你会后悔的。”   汪旭再退一步,半只脚已经在门外:“我我我我不后悔。”   许月在后面轻笑出了声,戳戳叶潮生:“你别吓唬他了。”   等他们把徐静萍家里的照片全部取下搬回市局时,天已经黑透了。   刑侦队已经连着加班超过四十八个小时。   叶潮生做主,所有人都回家睡觉。   唐小池拽着蒋欢嘻嘻哈哈地过来:“叶队,给蹭个车呗。”   叶潮生斜了他一眼,还是拉开车门。   唐小池比蒋欢住得远,叶潮生先送他。   唐小池毫无形象地摊在车后座上:“我本以为今年连年都过不了了。还行,赶着年前把人都抓着了,挺好,可以回家领红包了。哎,许老师不是海城人吧,过年是不是要回家啊?票买了吗?这会票可难买啊。”   叶潮生张口想岔开话题,许月抢先开了口:“我父母都不在了,就不回去了。”   唐小池没想到他随便一张嘴,就能准准地戳到点上。他顿时尴尬起来:“许老师,节哀啊……那要不您来我家过年吧?我家过年人多特别热闹。”   蒋欢坐在旁边拼命给唐小池使眼色,唐小池就是不看她。蒋欢急了,上手去掐他:“你怎么那么多话呢?”   唐小池“哎哟”一声,捂着胳膊:“你掐我干什么?我不就是想让许老师去我家过年吗?”   蒋欢拼命给他递眼色:“人许老师用得着你操心啊?”   唐小池莫名其妙:“许老师一个人过年多孤单啊……不是,你眼睛怎么老往那边歪啊?中风啦?”   蒋欢彻底急了眼,伸手上去捂他的嘴。唐小池不让,两个人顿时在后座打成一团。   叶潮生从后视镜里看他俩一眼,开口替许月拒绝:“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许老师要跟我回家过年。”   唐小池闻言顿了半秒,立刻丧失战机,被蒋欢趁机一把按住头压在她胳膊肘下面。   蒋欢大获全胜,笑嘻嘻地抬头:“叶队许老师,恭喜恭喜,回头别忘了给我发红包。”   叶潮生和许月在前座对了个眼神,倒是笑了:“蒋欢,你眼睛挺尖啊。行,回头让你许老师给你发红包。”   许月别过头不说话。   蒋欢嘿嘿笑了:“都行都行,谁发都一样。”   唐小池好不容易救出自己的头,左右看看:“你们到底再在说什么?”   …………   送完唐小池和蒋欢,都九点了。   叶潮生没劲做饭,拉着许月在小区随便吃了点东西才回家。   进了家门,许月拎着行李箱上楼去整理自己的衣服。月半一直黏在他身后,跟着他走来走去,倒仿佛有些‘三日不见,如隔九秋’的意思。   叶潮生从后面接近胖猫。胖猫本能退化,毫无防备,被人一把揪住后脖子上的皮拎了起来。   它回头一看,竟是叶潮生这个铲屎的狗胆包天,以下犯上,气得连哈带叫。   许月坐在地板上,看一眼这对约莫是前世仇人投胎成的爷俩,有心救胖猫于水火:“你快把它放下来,别老这么欺负它。”   叶潮生冲着月半龇牙咧嘴地喵一声,悻悻地松开它。   胖猫早就摸清了这个家的形势,立刻夹着尾巴冲到许月旁边,摆出万分可怜的姿态,夹着嗓子软软地叫一声。   许月谴责叶潮生:“它肯定被你弄疼了。”   叶潮生举手投降还不忘申辩:“我压根没使劲!”   他说着凑到许月旁边,抬起许月的下巴:“给我看看你脖子。”   许月顺从地仰着头:“真的没事了。”   疼确实是不疼了,但脖子两边还是留下了几个显眼的指印。   叶潮生爆了句粗口。   许月伸手,像摸月半的小毛头那样,摸了摸叶潮生的头:“怪我不小心。我也是被吓一跳,一时间没挣脱开。”   叶潮生哼了一声:“她一身肌肉,你能挣得开才怪了。”   许月神情黯了黯:“那也没办法了。我……留下了一点心悸的后遗症。医生说要慢慢恢复。”   叶潮生不说话,托着许月的下巴,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在那个半青半红的指印上伸舌头舔了一下。   许月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光是香水味,还有皮肉里透出来的说不清楚的气味,总勾得叶潮生没完没了地在他身上亲吮。   两个人亲着亲着就胡闹起来,从地板折腾到床上,最后以许月气喘吁吁地求饶告终。   许月累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叶潮生爬起来替他收拾衣服。   收着收着,他突然自己咧嘴笑起来。   他想要的日子,不外也就是这样了。   刑侦队回家睡个好觉,第二天又打满了鸡血。其中就数叶潮生打得最满。   他一上班就进了审讯室。   徐静萍被带进来。   拘留所这个地方,不论气质卓绝的女星,或是出将入相的权贵,只要被塞进去住一夜,第二天出来,身上就难免有落泊穷途的味道。   徐静萍也免不了憔悴了一点,但看起来尚还有些精神。   叶潮生拿出几张照片,一一放到她面前。   背景都是苗季家,上面的人脸已经被替换过。   徐静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一头野兽被人击中要害,勃怒地站起来,却被脚下的重镣绊住,又跌回椅子里。   她昨天掐许月的脖子,叶潮生嘴上不说,心里恨不得踹她十脚。和拘留所交接时,他特意打了招呼,说这个女人攻击性很强。于是拘留所所那边今天就给她上了重铐。   “你们……” 她喘着粗气,脖子上爬满一条条青筋。   “哦,还忘了这个。” 叶潮生又拿出了一张照片。   正是徐静萍的那张全家福。   叶潮生坐回自己的椅子:“我们查过徐家当年的烧炭案。按照你自己的说法,是你养母烧炭自杀,你是侥幸逃出来的。不过我在想,那时候你真的没有机会救他们吗?”   徐静萍低着头,垂眸看着面前的照片,目光却有些涣散,像是越过了照片,在看照片背后的什么东西。   她像被抽掉了生气,瞬间萎靡下来。方才那点精神,此刻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玩偶之家 四十五   像一道被炸开的堤坝,坝底的淤泥随着洪水一道,隆隆地冲出来。   徐静萍在看到照片,听到叶潮生说已经去过她家的瞬间,就意识到,都结束了。   她甚至来不及想那些照片里,有多少会被警方当做证据。   她受过教育,知道对错,也多少有些法律常识。她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可她停不下来。   这些年来,她像一条活在水底的水鬼,小心翼翼地蹲伏在水面下,睁眼就能看见水面外的世界,阳光灿烂,可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直到刚才,警察把照片放在她面前,她这只水鬼才被人从冰冷的泥潭里一把拉起,摊在了阳光下暴晒。   徐静萍缓缓开口:“我还记得,他们来领养我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所有人都跟我说,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直到那天,我妈隔着门,她说你走吧,你不是我生的,我也不是你的妈。你不姓徐,我决定不了你的生死。”徐静萍笑得有些凄惨,像一条被人遗弃的狗,“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把我当成徐家人。”   叶潮生:“所以你就自己走了,还把门关上?”   徐静萍笑得有些骇人:“她们想死,我拦得住吗?”   叶潮生沉默了一会,又开口:“既然如此,你还留着他们的照片干什么?看着三张被你害死的脸,什么感觉?”   徐静萍低头想了一会,说:“看不到的时候更难受。看不到的时候,他们的脸就会在我脑子里,一直和我说话,不停地说。后来有个人告诉我,这个叫做心理疾病。我那时没钱看医生,就去自学心理。”她摊了摊手,“也没什么用。”   叶潮生并不为她这番自白所动,冷酷无情地开口:“我们有监控,苗语家案发的当天,你去过梅苑。旁边那栋楼的消防通道里也采集到了你的指纹,头发。你怎么解释?”   徐静萍微微耸了一下肩膀,似乎彻底放弃了抵抗:“是我。那个小女孩,我后来才发现,不是苗季的女儿。”   “怎么发现的?”   徐静萍的眼神闪了闪:“怎么发现的?你们没有看到照片吗?”她顿了一下,又笑,“哦,我忘了,我还没来得及洗出来。”   “一开始我只是想救她出去。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走。她说这里好,可以打游戏。打游戏?”   她再次赫赫地笑起来,笑了几声,脸逐渐扭曲起来,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癫狂的怨愤:“她太脏了,洗不白,谁也救不了她!都活成这样了,还活什么?我是帮她,下辈子再做个清白人。”   “还有苗语,他什么都知道,还装作不知道。已经烂到骨子里了,他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这种人活着还有意思吗?”   “他们都不配……明明有那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家庭,父母,孩子——可他们不珍惜……”   叶潮生打进来起就没什么表情,这会突然露出一个有些冰冷的微妙笑意。   他看着徐静萍:“你是不是编故事编得把自己都感动了?”他屈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徐静萍,假如你也坐在这,你就会发现,你说的话是多么自相矛盾和漏洞百出。”   徐静萍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叶潮生说:“你把养父养母丢在烧着碳的房间里,关上门独自离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你没有怨过他们吗?想想看,没有弟弟你父亲就不会丢工作,不会出车祸,你就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你的养母让你离开的时候,你是不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们没钱了,残废躺在床上了,还有一个不懂事的小弟,彻底变成三个累赘和包袱。他们死了,你真的不觉得轻松吗?”   “你为什么把莹莹单独留在外间?你是不是希望通过她来证明,你做的事每个人都有可能做?”   “还有黄慧,只是因为黄慧不肯跟你离开吗?你把全家福贴到照片上,真的是因为愧疚和思念吗?你到底是想要一个家,还是只想要一个光鲜亮丽的家?他们的死到底是因为不珍惜还是不光鲜?”   一个个问句如千斤的重物接连砸到徐静萍身上,几乎要把她砸进椅子里。   她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抖了抖唇,竟不能辩驳。   她突然想起在夏淳家的那晚。夏淳的女儿被她从床上抱出来,抖着腿坐在地上,不知道是怕还是疼,哆哆嗦嗦地小声求她——“我想要我妈妈。”   徐静萍抬手擦擦眼角,才发现她并没有眼泪。   …………   叶潮生憋得慌,出来透透气。   路过审讯二室,恰好碰上马勤也摔了门从里面出来。   “叶队。”被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领导看见摔门,马勤多少有些尴尬。   叶潮生不以为意,拉着他走到楼梯间,推开窗户,从兜里摸出一包烟,递过去。   两个人沉默着吞云吐雾。   过了好一会,马勤拿开嘴上的烟头,说:“方利的嘴太紧了。可越是这么嘴紧,我就越觉得他还藏着事。”   叶潮生只抽了几口就不抽了,怕回去被许月闻到味。   “他们福利院搞这个事情将近十年,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孩子吧?饶城恐怕从上到下都不干净。黄峰这是甩了个核|弹|头过来。”他随手把烟头按进窗台上的烟灰缸里,“你歇歇,我进去看看。”   审讯室里,方利听见有人进来,抬头去看,又是那个长得过分出挑的年轻警察。   他下意识撇下嘴角:“换个人进来,我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他突然停了嘴,盯着叶潮生的脸看了片刻,问:“你姓叶?”   叶潮生扬了下眉毛:“姓叶,怎么了?”   方利咧着嘴笑起来:“难怪呢……”   他的笑让叶潮生极不舒服,叶潮生抬步往里走:“你想说什么?”   方利摇摇头:“我不说,是为我好。你不知道,也是为你好。”   叶潮生还没来得及在椅子上坐下,闻言脚下转了方向,又走回方利面前:“怎么着,劳您受累替我们着想,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方利再次微笑着摇头,好像长者看不知事的幼儿:“相信我,真的是为你好。”   叶潮生本来就憋着火,加上此刻方利端着一副故弄玄虚的态度,不啻于拿着汽油桶往火场里泼。   他登时就压不住了,伸手提起方利的领子把人从椅子揪出来,刚要说话,审讯室里的电话响了。   旁边做笔录的刑警一时间两难,不知道是该先接电话,还是该先过来拉开叶潮生。   “接。”   叶潮生恶狠狠地松开方利,方利被他一把搡回了椅子里。   刑警接起电话听了一句,抬头看他:“叶队,刑侦队的人找你。”   叶潮生抬步离开前,看一眼方利,恨不得用目光把他活剐了。   蒋欢站在审讯室门口,见叶潮生出来,立刻扑上来:‘叶队,医院给我来电话,说朱美有问题,这孩子可能有接触过毒|品。”   叶潮生皱起眉:“什么?”   “医院打电话来,说五天前就观察到她不太对劲,但是没往那个方向联想。直到前天越来越严重,他们才想到这个可能。拿了她的头发去做了毒|检,阳性,甲|基|苯|丙|胺。”   叶潮生突然想起曾从朱美嘴里听到的一言片语:“她是不是说过什么骑马给糖?那个糖……”   “对!”蒋欢显然和他想到了一起,“我也怀疑那个糖。我在想,他们福利院会不会在给孩子喂毒|品?”   叶潮生猛地回神,拉开审讯室的门,大步迈进去,一把揪起椅子上的方利:“你们给孩子喂了什么?”   方利猝不及防,猛烈地咳嗽了两声,脸瞬间涨得像一块刚被剖出来的猪肝:“什么——咳咳——喂什么——咳咳咳!”   旁边的警察冲过来,生怕叶潮生再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叶潮生死死地攥着方利的衣领:“朱美的体检,甲|基|苯|丙|胺|阳性,你们给她服用毒|品?”   方利艰难地摇头:“没有……”   一旁的警察上来劝:“叶队叶队,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咱们不能动手,这是违反纪律的啊。”   叶潮生撒了手,头都不回地和蒋欢说:“去联系绕城市刑侦队,查其它小孩的血检,彻底搜查启明福利院!”   刑侦队忙翻了天,许月却独自一人出来了。   他坐在上次和袁望见面的那间茶室里,心神不宁。   茶室的门被推开,袁望进来。   许月起身相迎,接过袁望脱下的外套,帮他挂好。   袁望坐下:“怎么样,这次去雁城,没什么问题吧?”   许月已经泡好茶烫过杯子,此刻拎起壶,倒一杯现成的热茶送到袁望手里,才说:“都挺好的。只是在那边听人提起有两件事,我有些奇怪,想来问问您。”   袁望接过杯子:“你说。”   “方嘉容有一个儿子,您知道吗?”许月看向袁望。   袁望原本要递向唇边的杯子,顿在半路,倒并不吃惊:“哦,你知道了?”   反而是许月略有些意外的样子:“原来您知道了。”   袁望就着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才说:“这个事情原本我不想跟你说,只是既然你问起了,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许月轻轻皱了下眉:“难道这事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吗?”   袁望嗯了一声:“当年你在医院里,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他他看向许月,“方嘉容在监狱里指定了你作为他的遗产继承人。”   许月顿在当场,难以消化这个消息。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说:“指定……我?”   袁望点点头:“不过最后遗嘱认定无效。毕竟一来没有经过公证程序,二来这其中种种关系确实太过复杂。后来方嘉容的儿子拿着方嘉容的照片来寻亲,听说雁城那边给安排了亲子鉴定,确实是他的儿子,所以方嘉容的后事都是他的儿子一手操办的。”   许月没想到这中间竟还有这样一段,一时间心情复杂。   袁望颇有些忧心地看着他:“今天你问起了,我想也没有骗你的必要。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一来是这事原本也不重要,二来也不想让你没事总惦记这些。”   许月点点头,他明白袁望的好意,又问:“那老师见过他吗?”   袁望摇摇头,“那时专案组已经散了,我没有见过。”   许月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接着问出另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和我自己有关,就忍不住想打听——听说我当年有过一个医疗团队?”   “是啊。”袁望这回倒是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许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见过郝医生。”   袁望皱起眉来,脸上露出一点疑惑:“那你当初……”   他似乎是说着又觉出些什么不对来,掐了自己的话头,脸上的疑惑更重了些:“那你参与秦海平的项目……”   “这个和秦老师有什么关系?”许月同样迷惑。   袁望看着他:“当年秦海平就在你的医疗团队里。他托我来邀请你参与海公大的项目,我当你和他是旧识,这才代为转告。你们俩在一个项目组,他就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许月再度顿住。   这件事更令他难以消化。   他不由得回忆起他和秦海平从认识至今,秦海平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两个从不相识的人,从未露出过半分和他熟识的态度。   袁望从许月的表情中已经猜到些许,也不由奇怪起来:“这倒是怪了,我一直当你知道这件事。”   许月缓缓地摇了摇头,像大脑运转过度负载太重,已经不能执行语言输出功能。   袁望想了又想:“也可能是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和你提起这件事。毕竟你那时情形也不大好,总归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专门叙旧的好事。”   袁望又说:“既然你从雁城回来了,我就去催催他们,早点出个东西来,好给学校那边一个交代。马上就开学,你也该复课了。”   许月过了好久才嗯了一声。   他同袁望又说了几句,这才送袁望离开。自己转身也打了辆车回市局。   许月坐在出租车上,盯着窗外飞驰的街景,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为了苗语的咨询记录,他曾经去找过秦海平,谈起“妄想”这个问题,那时正值陆琴留下绝笔信自杀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当时秦海平和他举了这么一个比方——假如一个瘾君子被告知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杀了人该当如何。   许月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拼命地回忆当时秦海平说这番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秦海平在那时提起这件事,真的只是巧合地举了个例子吗?他真的只是如袁望所说,因为体贴而不愿提起曾参与过自己的治疗吗?   许月不想把这件事想得太过复杂。可他不知怎么的,莫名有点瑟缩,好像有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他回到市局刑侦队里,刑侦队里仍一片糟乱。   从徐静萍家搜出的近千张照片要一张张验看,挑出有价值,能够提供给检方以作物证的,另一边还在同时审着方利和徐静萍。人人都恨不得长出八颗头十六只手来才好。   许月也伸手要了一沓照片,坐下来。   唐小池哀叹一声:“你说她没事拍这么多照片,完了我们还得坐这一张张看。这什么鬼爱好啊。”   许月手里正拿着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家四口对着电视吃饭的背影。大约是角度问题,这张照片里的拍摄对象有幸留下了自己的头。   “许多连环杀手都有摄影的爱好。”许月看着手里的照片,突然说。   唐小池愕然:“啊?是吗?为什么啊?”   许月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照片:“多数窥视都和性有关。但有些也不是,心理学上把这个叫做自体延伸。简单地说,就是把一些外在的,看起来与其本身并不相关的东西,作为某种自我体验的延伸。”   唐小池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最常见的自我延伸就是追星。追星族把明星的行为甚至喜怒哀乐,化作自我经验的一部分,继而从中获得满足。而这种偷窥是一种更极端的自我延伸。”许月又拿起方才那张照片,展示给唐小池,“你看到了什么?”   唐小池像小学生读数学题题干,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将照片肉眼扫描了一遍,说:“这一家四口在看电视,桌上还有饭菜,应该是吃完饭顺便看电视。”   许月收回照片:“在徐静萍的眼睛里,她看见的是她自己。她将她所看的完完全全地投射到了自己本身,于是就有了这些照片。这种偷窥本身往往还伴随着控制欲。假如你看到你不喜欢的电视节目,怎么办?”   唐小池下意识回答:“换台。”   许月继续整理面前的照片:“连环杀手一般都有固定幻想,幻想本身,就是一种延伸。因而有窥视的癖好,也不算奇怪。”   唐小池在旁边呆呆想了片刻,突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徐静萍她,她的换台,就是杀人?”   许月轻轻地嗯了一声。   唐小池惊呼:“她真的是个变态啊!”   许月整理照片地手顿了一下,抬起头,说:“有时候变态和普通人的分界并不很分明。譬如偷窥,这是每个人都会想做,甚至试图去做的事情,但做到什么程度算是普通人,做到什么程度又算是变态呢?”   唐小池被问住了:“不……不违反法律的程度?”   许月眼神不知在看哪里,轻声说:“如果永远没被抓住,某种角度上说,就不算违反法律。”   唐小池还沉浸在徐静萍是个变态的问题,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玩偶之家 四十六   蒋欢挂了饶城市局的电话,找到叶潮生:“叶队,饶城那边说,其它孩子的血检都是正常的。这么看来只有朱美是阳性的,可能真的不是福利院给她的?”   叶潮生靠在审讯室外,有些筋疲力竭。   这种持久战对双方都是一种煎熬。   叶潮生使劲揉揉太阳穴,靠在墙上:“……不是福利院给的,那就是……外面的人带进来了?”   蒋欢一掌拍到自己脑门上:“她那个香包!我这就送去检验科!”   朱美的那个香包里只有一点干花和一角照片的残片,刑侦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就直接送去作为物证保存了。   审讯同时也彻底陷入了僵局。   不论是福利院是否还有其他受害儿童,她们此时在哪里,又或是朱美曾经和什么人接触过,方利皆是一言不发。   叶潮生像一头困兽,在审讯室里焦躁地打转。   刑侦队再次打电话进来,叫他回办公室。   唐小池拿着电话,看见叶潮生进来像看见了救星,赶紧把话筒塞进他手里。   电话那边是黄峰。   黄峰依旧操着那副大|烟|嗓,口气燥得能随时点火:“叶队长,你的手太脏,洗干净,五分钟以后再给我打过来。”   说完就挂了电话。   唐小池凑过来:“叶队,怎么这么快就挂了?说啥了?”   叶潮生没理他,在想黄峰说的话。黄峰总不可能是专门打电话来叫他洗手。   唐小池没得到回应,又问一遍:“叶队,黄峰打电话过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叶潮生打断:“别吵。”   叶潮生重新拿起座机,记下刚才的来电。接着在办公室环绕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唐小池脸上:“你——”   唐小池:“我?”   “你也不行。”叶潮生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被“不行”的唐小池站在办公室里莫名其妙,不行?什么不行?   叶潮生从市局里出来,站在市局马路边左右张望,接着朝对面马路的小超市直直走过去。   挂在超市门口的迎客风铃“叮铃”响了几声。柜台前的老板娘还沉浸在电视机里的爱恨情仇里。   叶潮生走到柜台前:“你们这能打公用电话吗?”   老板娘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公用电话?没有了……谁还用那个啊?”   叶潮生露出笑来,打着一副商量的口吻:“我手机没电了,能借您这电话用一下吗?我给您话费。”   电视里的女主角无端惨叫一声。   “打吧打吧。”老板娘急忙把柜台上的电话往他前面一推,扭头去看电视里的人是死是活。   叶潮生摸出手机,照着号拨出去。   忙音响过三声,通了。   “手洗干净了吗?”   叶潮生低低地“嗯”一声。   黄峰那边顿了顿,说:“方利交代了吗?”   叶潮生瞟一眼依旧沉浸在电视剧中的老板娘,再把声音压低一度:“还没审完。”   黄峰这人行事乖张,远不像个警察的样子。叶潮生看不出是敌是友,不敢轻信。   黄峰骂了一句脏话,说:“上午我们的人去找方利家,扑个空。邻居说昨天看到有几个人来他家,带着方利的老婆孩子走了。当时那群人很凶,他还以为是讨债的。”   “什么意思?”叶潮生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线,正在被人慢慢拉紧。   黄峰说:“恐怕是方利给他老婆孩子留了什么东西。所以我才问你他招了多少。”   叶潮生沉默了。   黄峰在那边笑了一声:“没事,你不信我正常。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之前以为是我这里不干净,现在恐怕你那里也不干净。”   叶潮生挂了电话,一抬头,正对上超市老板娘狐疑的眼神。   对方看着他手里还亮着屏的手机:“你不是说你手机没电了?”   叶潮生干笑一声,摸出两块钱扔到柜台上。   出了超市,叶潮生的神色凝重下来。他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心里思量着黄峰的话。   方利在这已经呆了好几天。如果有人怕他嘴不紧,怎么也不该这个时候才害怕起来。今天上午把他老婆孩子带走……   叶潮生脚下一顿,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他们上午刚知道朱美可能服过毒|品。   他倏地想起蒋欢说的话——方利是提前跑的,有人在给他暗中通风报信。   刑侦队从收到照片,到查到启明福利院头上,再到决定派人亲自去一趟,也花了几天的功夫。整个刑侦队从上到下都知道这些事。   他站在马路边,拨通蒋欢的电话:“朱美被人喂毒|品的事情,都有谁知道?”   蒋欢在电话那头沉默一秒:“你,我,医院,检验科的……叶队,出了什么事?”   叶潮生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   他回到局里,径直进了审讯室:“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他单独说两句。”   马勤有些吃惊:“叶队,这是……”   叶潮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你们先出去一下。”   另一个刑警有些为难:“叶队,这个不符合规矩吧。”   叶潮生异常坚持:“有任何问题我负全责。”   马勤犹豫一下,还是主动站起来,带着笔录的刑警一起出去了。   叶潮生看了眼墙角一前一后两个正在工作的录像机,走到方利面前,半蹲下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的老婆孩子,被人带走了。”   方利的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瞬间转过头来,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叶潮生再度瞟一眼墙角的机器,轻声说:“饶城市刑侦队的队长黄峰,刚刚给我打的电话。一个星期以前,有人去你家把你老婆孩子都带走了。”   他压着火:“你以为你不张嘴是在保护她们吗?你以为只要你不张嘴就可以保护她们吗?”   方利像被一道雷劈中头顶,泥塑木雕般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声音在发抖:“不可能,我还在这里,他们没有那么蠢,他们就不怕我……”   叶潮生将最后一根稻草放在他背上:“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你大可以闭紧嘴巴,等着他们把手伸到这里来。”   方利脸上的神情好似对自己听到的话难以置信,又好似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到了此刻方才想到这个可能。   之前附着在方利身上的冷静镇定,顷刻间烟消云散。此刻他不过是个脸色灰败,踏在末路尽头之人。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救得了自己。   叶潮生看着他:“你老婆知道什么?”   恐慌彻底席卷了方利。   “我老婆那里有一份名单……她不知道那是名单,我只告诉她是重要的东西,叫她收好。”   从他打定主意开始干这件事起,他就再也没想过能安然地全身而退。尤其是当找上门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更令他心惊肉跳时。   他想给妻儿留一点保命的东西,却没想到反而成了一道催命符。   叶潮生站起来踱了两步,又问:“除了福利院的人,还有什么人和朱美接触过?”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隐瞒的意义。方利开口:“王平。”   这回,雷劈中了叶潮生:“哪个王平?”   “你认识的那个。”   叶潮生只认识一个王平,叶氏的董事之一王平。   不等叶潮生反应,方利再度开口:“王平有时候会带一个人来。”   “什么人?”   方利看着他,眼神里的东西叶潮生形容不上来。   “那个人跟你长得很像。我后来听说,那是叶氏集团掌门人的哥哥。”方利说。   叶潮生看着方利,两个人对峙般沉默许久。   就在方利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转身出去了。   马勤被重新叫了回来。   方利开始慢慢念出一个个名字。   审讯室里的刑警听着听着,渐渐坐不住。   这些名字,他在报纸上读过,在电视上看过。凡有出现之处,无不是前后随着溢美之词,左右伴着鲜花掌声。   做笔录的刑警下笔犹豫:“马队,咱们……是不是叫叶队和廖局他们来一趟啊?”   马勤面不改色:“不用,继续。”   …………   叶潮生一个人坐在小办公室里。窗户紧紧关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塞了几个烟头。   叶成轩曾经通过苗季向方利购买处方药安非他命。   叶潮生之前并没有朝这个方向想得太深。   安非他命是处方药,可以通过一些相对正常的渠道获得,比如医院。王英也说过,福利院生病的孩子多,经常从医院和医药公司低价拿药,苗季最初就是这么认识上的。叶成轩说他是在医院内部辗转求药是认识了苗季,苗季告诉他有一个更方便的渠道可以拿药,进而介绍了启明福利院。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都应该是叶成轩背着叶成瑜干的。可为什么王平也会掺和在里面?那叶成瑜呢?   王平这个人,叶潮生并不太熟。他一向不管叶氏的事情,只和这个人在一些场合打过几个照面而已。   小办公室里太安静,安静到外间的人说话也清晰可闻,安静到叶潮生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不安地搏动。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自己甚至不敢往下深想的事。   在纷头乱绪中,叶潮生突然冒出一个毫不搭边的想法:当年许月知道许之尧可能和报纸上那些死掉的女人有关时,是不是也是眼下这样的心情?   小办公的门被人叩响。   蒋欢接着推门进来:“叶队……”   “你这怎么这么大味。”蒋欢被满屋子烟味熏了一下,捂着鼻子。   叶潮生起身开了窗户:“忘了开窗。什么事?”   蒋欢拿着一份报告过来,神色凝重:“香囊底部有发现微量的白色结晶,化验出来,是bing毒。实验室那边分析了毒|品的合成路径,不属于目前已经被缉毒大队破获的任何案子,但是和两年前他们曾经在一个吸毒者家中发现的毒品合成路径一致,杂质成分也非常接近,基本可以判定是同一个窝点制造出来的。”   叶潮生拿过那份报告。   蒋欢又开口:“还有叶队,之前那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叶潮生抬头看她。   “你问我朱美的事都有谁知道,是不是刑侦队内部有人在走漏消息?”蒋欢急躁。   她觉得有些怕,但更多的是愤怒。   别的职业,搭档之间交付的是利益。而刑警和自己的搭档之间,交付的却是是性命。她无法想象一个手里攥着同事性命的人,正在背叛他们。   叶潮生拿着报告:“没有证据的事情,闭上嘴沉住气,不要什么都写在脸上。这个案子到这,恐怕要缉毒那边介入了。我得去找一下廖局和郑局。”   叶潮一言不发地出了办公室,踩着楼梯往上走。   带走方利妻儿的人,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将人带走,多半是朱美的事让什么人坐不住了。   这个人不仅在盯着刑侦队,还在刑侦队放了一只手。他带走方利妻儿的目的如果是威胁方利,那么必然也有办法让方利知道这件事。   叶潮生猛一顿足。   ——方利已经知道了,而告诉方利的正是他。   叶潮生突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楼梯间里的声控灯因没有声音而自动熄灭。黑暗顿如潮水,将他裹在里面。   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脚下的楼梯仿佛已经失却斜度,没有上也没有下,也分不清哪一头才是对的方向。   声控灯再度渐次亮起。   楼道下方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怎么在这站着呢?”   来人的声音温和好听。   叶潮生低头,许月正从下方的楼梯拾级而上。   “到处找你呢,打电话也打不通。蒋欢说你去郑局办公室了,我就打算过来看看。你这是?”许月走上来。   叶潮生拉住许月,猛地将人带进怀里。   许月挣了一下:“有人!”   叶潮生抱紧不撒手:“就抱一下。”   许月从这四个字中听出些不对来。他轻轻抬手回抱住叶潮生:“出什么事了?”   许月身上的气味是最好的舒缓剂。   叶潮生从方才起就狂跳不已的心脏,被这气味安抚着,终于恢复该有的节律。   他渐渐冷静下来。   “之前医院那边查出朱美曾经摄入过毒|品,蒋欢联系了饶城那边,说其它孩子都是正常的,摄入过毒品的只有朱|美。我当时就怀疑是外面进去的人给朱美的,但那时方利坚决不说。接着饶城那边就发觉方利的妻儿被人带走了。我怀疑这两件事有关系。还有方利跑路的日期,比蒋欢他们去饶城的时间还早一天。他是从哪知道,海城的警察盯上了他?”   许月立刻抓到他话里意思:“你觉得有内鬼?”他随即摇头,“不对,如果有内鬼,就该知道方利根本没有供出福利院客人的名单,这时反而去抓方利的妻儿,这不是逼他招供吗?”   叶潮生一滞:“……我告诉他以后,他确实因为这个招了。”   许月轻轻眯了下眼:“这就奇怪了,这倒是像是在帮你们。”   叶潮生插在兜里的手悄悄地握紧:“方利说,朱美在福利院只接触过两个外人,一个叫王平,一个叫叶成轩。”   许月蹙起眉来:“这两个是什么人?”   叶潮生深深吐出一口气:“王平叶氏的董事,叶成轩是我大伯。我爸是叶氏集团的掌门人。”   许月下意识挑了挑眉。   叶潮生只和他说过家里是做生意的。他来海城后听说过叶氏,却从没想过和叶潮生能有什么关系。   叶潮生有些心虚:“我跟家里……关系复杂,有些旧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许月按住他的话:“不对,现在想来,方利当初的逃跑其实毫无意义,无非是让你们更加怀疑他罢了。那些去福利院的人心里应该很清楚,即使方利说出他们的名字,没有证据也无济于事,根本奈何他们不得。他们何必要废这个劲儿?”   叶潮生被许月一语点醒。   他方才是事关己则乱,却忘了,这案子连黄峰都不愿意接手而要推到他这里来,说明那些去福利院的客人根本无所畏惧,轻易奈何不得他们。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来刺激方利?   “但这里有人在盯着你们,毋庸置疑。” 许月说,“这个时机掐得太好。”   如果朱美没被查出毒瘾,方利即便说出王平和叶成轩的名字,最后这二人多半也摊不上什么大事。连确凿物证都拿不出来的事,律师轻松就能打发掉。   掐着刑侦队知道朱美服用过毒品的时机,带走方利的妻儿以此来刺激方利,无非就是要方利在此时吐口,说出和朱美接触过的人的名字。   一旦和涉毒挂上钩,性质和严重程度就立刻就变了。   许月看着叶潮生,有些担忧:“我感觉这个人的目的,并不是要替谁脱罪,或是捂住谁的嘴。倒更像是,故意把你们还没注意到的细节,送到你们面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设置存稿箱时间了!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玩偶之家 四十七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沉默中再度熄灭。这灯像是已经容纳了这两个人在此处空间的存在,进而也将他们的声音容纳了进来。叶潮生再开口时,也没有惊动天花板上的灯。   “不管冲着谁来,总归现在队里有这样一个人。但这件事现在不能说出来。一来没有证据,反而会打草惊蛇。二来现在说出来,反而会挑起刑侦队的内部矛盾,导致互相猜忌怀疑。”   叶潮生在黑暗中说。   许月点头,赞同他的想法:“更何况,现在都不知道内鬼的身份。又怎么知道谁靠得住呢?”   许月稍低了低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能接触到你们刑侦队资料的,有职权了解你们办案进展的……你算一算,从上到下,能有多少人?”   叶潮生的心脏跟着这句话,漏跳了一拍。   打他知道这件事起,他在心里逐一怀疑过刑侦队里所有人,唯独没有往许月身上联想过。   他一时觉得有些心惊,一时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本该就是这样。他不该,也找不出理由去怀疑许月,就像许月不该,也不会有理由背叛他。   爱是盲目的。   叶潮生盯着许月看了数秒。黑暗中,对方的五官有些模糊,隐隐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许月安静地等着,等着叶潮生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或是某几个名字。   然而他只等来一个吻。   明知道刑侦队的人会随时找上来,但许月已经习惯去配合对方。明知道应该推开叶潮生,身体却不受意识的控制,不由自主地逢迎上去。   楼道里再度亮起来。   叶潮生松开许月,伸手替他擦掉唇上的水渍,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镇定自若地说:“我要先去找廖局。涉毒的事情我们管不了,得联系缉毒大队。”   许月顾不上还没褪散的耻意,伸手拉住他:“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廖局早该走了。”   叶潮生摸了几下,才发现手机也不在自己身上。   许月掏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他眼前:“快九点了。”他收回手机,“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叶潮生摇摇头,只伸手揽了他一下,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   洛阳从办公室外进来,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把口供扔到桌上,接着一屁股坐下,闭着眼仰头靠在椅子里。   办公室里几个加班的人不由得都停了手里的活。   “洛哥,审完了?”蒋欢走过来,“怎么样?”   洛阳依旧闭着眼:“苗家的灭门案她认了。夏家,她说是自杀。她进去的时候那一家子已经点上碳炉,她把小女孩带到了外间,然后就走了。”   “那陈翔家呢?”   洛阳摇头:“她说你们没有物证,我认不认也就那么回事。她心里对这些都清楚得很。”   蒋欢思索着:“按照分局的现场勘查以及物证看,陈翔的妻儿确实是他自己杀的。唯独陈翔到底是不是自杀,这还两说。那个栏杆那么高,他酒醉状态下……”   洛阳睁眼看她,眼神让蒋欢无端生出冷意:“他酒醉状态下都能杀人,爬个栏杆又算什么?”   蒋欢被洛阳的话噎着了。   洛阳重重地叹一口气:“算了,没用的。就算她现在开口承认了,一点证据都没有,回头结案交到检方,十有八|九也是被打回来。或者检方干脆自己把这条跳过去。就像徐静萍她自己说的,是她杀的或不是她杀的,陈翔杀了三口人,总归是要死的。”   蒋欢急了:“可法律制裁,和被人杀死,能一样吗?要是私刑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   洛阳不说话,闭上眼又倒头仰回椅子里,显然不想和蒋欢再多说。   蒋欢就这么被晾在旁边,又气又尴尬。   蒋欢刚工作没几年,尚未和地检的那群人打过太多交道,显然不谙其中门道。   证据不充分的案子或犯罪情节,地检通常不愿提诉,因为提到法院也只会被法官和被告律师挑着证据不足的地方打脸,然后再被打回来。准备一场公诉往往耗时耗力,一朝被打回来,则前功尽弃,要悉数从头来过。   这种情况下,地检当然不愿意做白工,还得送上去被人打脸。   因而碰上证据不充分的犯罪情节,地检要么打回刑侦队要求重新侦查,要么就先在庭下和嫌疑人律师达成认罪协商。然而无期死刑一类的重罪犯不能适用认罪协商的条款,也就意味着在徐静萍这个案子里,如果地检认为有任何证据不足之处,他们只能把整个案子打回刑侦队。   洛阳在基层的时候,大多数精力都不是花在和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而是和地检、法院,和这个看似冗余却又十分必要的系统周旋扯皮。   叶潮生和许月不知道什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许月像是缓解气氛似的,拍拍蒋欢:“你来帮我个忙,我们把徐静萍那些照片过一遍。”   蒋欢委屈地哦一声,走过去打开档案柜,找出被单独存放的那几十张照片。   这些照片都有未经过处理,还没被换头换脸。   蒋欢拿着照片,一张一张递给许月,许月依次摆在他的办公桌上。   “这些照片有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徐静萍应该不是没来得及处理吧?”蒋欢拿起其中一张,仔细端详了一下。   她认出照片背景里的一栋楼,两年前已经被爆破拆除。   许月接过那张照片:“这些照片应该是她特意保留下来的。”   蒋欢不解:“特意?为什么?”   许月拉着蒋欢,往后退了两步,指着已经半壁摊满照片的桌子:“看看这些照片。”   蒋欢的目光从第一张开始,缓缓逡巡过去。   男孩抱着作业本跪在地上。   女人独自收拾着地上碗盘瓷片。   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面目狰狞,剑拔弩张。   老人孤身坐在沙发里面对不知所谓的电视屏幕。   女人蜷缩身体躺在地上,男人站在一旁,手里还握着一只球拍。   蒋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扭过头去看向她发问的人。   而向她发问的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这些照片,像一个淘金者面对蕴藏着金沙的河道。   蒋欢莫名有些不安:“许老师?”   “家庭暴力,”许月扬了扬下巴,“恐怕连徐静萍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按动快门,拍下这些照片。但是从我们旁观者的角度,却能看得很分明。”   蒋欢轻声发问:“是什么?”   许月语气很平常,像他平时给学生上课那样:“之前去调查徐静萍身世的同事说,她养母脾气不好,一点小事动辄也要打骂。”   “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谈起这个问题。”叶潮生走过来,“我提过,她说那都没什么,哪个孩子不挨打。不过拘留所的人送她来的时候跟我说,在她换衣服的时候看到她背后全都是伤疤,几乎没有好皮。我猜多半是她养母打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魔。她后来的行为,偷窥跟踪,发展到杀人,甚至包括她那些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都是一种衍生。一切的源头都在这里。”许月看着面前的照片,“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能带给一个人的影响,都远超我们所能预测的极限。我们只知道家庭暴力会催生出控制狂偏执狂,攻击型人格,极端的自卑自恋,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格性格上的偏差,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就像一只蝴蝶扇扇翅膀,我们知道远处即将刮起飓风,但谁也不知道会刮在哪,能造成多大损害。”   许月拿过蒋欢手里剩下的照片,一边一张张照片摆在桌子上,一边对身后两个人说:“她去学心理,可能是想自救,但最后却把她引上了一条歧途。”   蒋欢噢了一声,又说:“所以她看这些照片,就像看她自己?”   “不完全是。”许月将最后一张照片端正地摆在桌子上,“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很难完全知道。但很明显,她自己并没有从过去里走出来。她去拍下这些照片,就像戒烟的人一味地依靠尼古丁贴片和电子烟,而不去正视自己的心瘾。这样戒不掉的,只会在复吸的时候变本加厉。”   蒋欢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许月却不再多说,只抱着手看这些照片。   马勤神色复杂地从外面进来,拉住叶潮生耳语两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小办公室。   马勤把口供笔录拿给叶潮生:“叶队,你先看一下。”   叶潮生却没接:“你先说吧。”   马勤一拉裤管,不客气地坐下:“第一,方利供出来的人里面,有很多我们动不得。只靠他一张嘴,没有证据,我们恐怕连把人带回局里问一问都做不到。”   “都有谁?”叶潮生问。   马勤挑了两个来头最大的名字,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个是叶氏的董事,叫王平,还有一个也姓叶……”   马勤看着叶潮生,试探着,没往下说。   “叶成轩,我大伯。”叶潮生帮他说完了,“这些不用管,你们只管审,审完该找谁就找谁。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还有呢?”   马勤对这个想法不置可否,继续说:“第二,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两个人跟你多少都有关系,这个案子恐怕叶队你不方便再出面了。”   叶潮生点头:“这我知道,廖局明天一来,我就去找他。包括其中有人涉|毒的问题,也要缉|毒那边来处理。”   “第三,方利说他不知道谁给他通风报信的。当时是早上他接到一条短信,说警察盯上了他们。但发信息的人是谁,他真的不知道。那时候他本来就在外面,看到信息就决定暂时在福利院附近看一下,结果第二天警察果然来了。至于他弟弟的去向,他还是不肯说。”   马勤一口气说完,摸摸口袋,打着商量的口吻:“叶队,要不我们出去说,我想抽根烟。”   叶潮生抬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马勤立刻摸出烟点上。   叶潮生走回来,靠在旁边的文件柜上:“那短信呢?你们查了吗?”   马勤点点头,吐出一口白烟:“匿名电话,小汪去查了。”   叶潮生想了想:“行,先这样吧。今天晚上就不折腾领导们了,明天早上我再去和汇报一下回避的事情。后面这些就都要交给你了,辛苦了。”   马勤倒是有点意外,叶潮生这么主动提出回避,还痛痛快快地把后面的事都交给他,倒让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   叶潮生拍拍他,起身开门出来。   许月正在外间一大堆档案里翻找东西。这堆东西全是从徐静萍的诊室里搬回来的。   “你找什么呢?” 叶潮生走过去。   许月头都没抬:“我在徐静萍的就诊记录上看到了陆琴的名字。”   叶潮生顿了一顿:“陆琴?”   许月嗯了一声:“这名字不太多见,我想应该不是重名了。”   他在档案堆里又扒了一下,有些失望地放下随手拿起的一份档案:“没找到……”   他抬头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白天去搬资料的人这会都不在办公室了。   叶潮生蹲下来:“他们应该是都搬回来了,不会漏下,可能是根本就没留档案。回头帮你找个机会,安排你当面问问吧。”   许月点点头。   叶潮生伸过手,在一大堆档案挡住的地方拉了拉许月,轻声问他:“走吧,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叶潮生开着车,开口问许月:“你为什么想看陆琴的档案?”   许月原本在看窗外,闻言回头,想了想,说:“我那个时候不是没有机会救她。”   叶潮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许月说的“她”指的是陆纪华。   他对这个说法有些迟疑:“你其实……”   许月打断他:“其实是有机会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至少有一次机会,能带陆纪华出去,但我当时只是想了一下,就否决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那是陈欧刚把陆纪华带回去的时候,他劝方嘉容留下陈欧,因为肖丽已经疯了,只有陈欧在方嘉容身边,他才能抓到方嘉容教唆杀人的把柄。   方嘉容留下了陈欧,但这把柄却没有那么好抓住。方嘉容从不亲自接触陆纪华和陈欧,只派许月去,许月只好装出一副因为对方嘉容的遗产垂涎而尽心尽力的样子。   他以为方嘉容并没有信他,自然不敢冒险去救陆纪华。   尤其是最后的时刻,方嘉容把安非他命加到了接近致死的高剂量,所以许月一直深信,方嘉容并不信任他。   他唯有靠着这一点深信,才能不致让自己的良心太受煎熬。   可直到袁望告诉他,方嘉容确实指定了他为遗产继承人,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许月方才突然意识到,那个时候,他也许是有机会,只是他不敢尝试失败的风险罢了。   更何况,无论那个时候方嘉容信或不信,一个正直的人,比如叶潮生这样的人,大概都会尽全力尝试营救陆纪华,哪怕冒着卧底任务失败的风险。   而他却没有。他只是冷静地估算了一下方嘉容对他的信任和成功的可能性,继而冷静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某种程度上来说,陆纪华的死的的确确是我造成,因为我原本有机会救她。”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叶潮生解释这其中复杂的过程。   更遑论即使解释,也是苍白无力。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把陆纪华的性命当成一回事。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不觉得一个人可以活下去这件事本身,会比拯救更多的受害者,或是捉住一个潜藏的连环杀手更有价值。   而这是让他最害怕的地方 —— 他并不觉得生命有多么无可比拟的贵重。   一个正常人,不应该是这样想的。   他因此而不敢凝视自己的内心,生怕多看一眼,潜伏在深渊下的恶龙就会一跃而起,将他整个地吞噬掉。   叶潮生在红灯前停下车。   他侧头看了许月一眼:“你有机会救她,和有没有救到她,并不能相提并论。不是你有机会,就一定能救到她。即便有机会救,也有可能救不了,最后你们两个人一起折进去。”   许月很快抬头:“那不一样,至少我尝试了……”   叶潮生又看他一眼,紧接着挂挡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左转:“但我此刻庆幸你没有救。”   “你说什么?” 许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潮生放缓车速,在停车场的电子门禁前停下。   “嘀——” 自动识别设备检测到车牌,障碍杆抬起。   叶潮生再次踩下油门,缓缓驶入斜坡。   “对我来说,这根本没有什么可选的。” 叶潮生一边缓缓驶入地下停车场,一边说,“你救她,你们两都可能折进去,你不救她,你好好地活下来。你问我选哪个?”   大吉普稳稳地停进车位。   叶潮生关掉引擎,松了安全带,转身:“陆纪华是谁?我认识吗?我连她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我只谢天谢地你当时没有脑子一热背起她就跑。”   “阿生你……” 许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许月,我终于发现一个问题。” 叶潮生抹一把脸,哭笑不得。   许月有些紧张:“什么?”   叶潮生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对‘正常人’这三个字有误解。”   “你知道为什么把圣人叫做圣人吗?就是因为正常人他不是圣人。只有圣人才不考虑自己,只想着别人。但凡是个正常人,他就会自私,就会把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得失放在第一位。”   叶潮生知道许月一直以来深受许之尧的影响。   谁有这么个爹能没影响?   但他决没有想到这种影响竟会是这样的。   许月经过一系列看似合理的逻辑推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即他不正常,他做的事也多半不正常。   而他在他的专业内前进得越深,就越是加固了他的这种认知。   这个结论的荒谬和讽刺之处在于,如果许月只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他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叶潮生啼笑皆非,又隐约觉得放松了那么点,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好解决了。   “如果我要二选一,在这个世界和你之间选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叶潮生说着冷血无情的话,笑得却很好看。一双眼睛闪闪地发着亮,嘴角的笑意满得要溢出来。   “我只要你,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叶潮生说,“所有的正常人,都会这样选择。”   许月看着他诚恳的脸,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他心里清楚叶潮生在偷换概念,只是不想张口反驳。   他不想辜负这份好意。   “只是,我还是想听徐静萍说一下陆琴生前的事。” 许月仍旧端着那点笑意。   叶潮生看了他一会:“好。”   第二天一上班,叶潮生溜达到廖永信的办公室。   廖永信听过原委,脸上闪过一种非常微妙的表情,一种混合着疑惑和惊诧的心虚表情。   叶潮生正坐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   “廖局,有什么问题吗?” 叶潮生问。   廖永信连忙拿起手边的杯子,遮掩似的递到嘴边,这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叶潮生微微一笑,顺手拿过那杯子,走到饮水机跟前接了杯水,又踱回来,将杯子放回廖永信的手边。   廖永信干咳一声,这才开腔道:“你家既然有亲属涉案,那这个案子你确实不宜再参与。回头你把工作和马勤交接一下吧。再让马勤来一趟我办公室。”   叶潮生回到办公室,正赶上汪旭到处找他。   “叶队,我查了给方利发信息的那个号码,匿名发信人,来自一个匿名站点。”   叶潮生眉头一皱:“又匿名?”   “是的。发信人是无法追查的。” 汪旭说,“但有一点很奇怪。你还记得当时发给苗季手机的那条信息吗?使用的是同一个匿名发送站。”   叶潮生眯了一下眼:“你的意思是……这两条信息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发的?”   汪旭点头:“我觉得一个案子里同时存在两个匿名人,且恰好使用同一匿名站给涉案人发信息,这个概率恐怕有点太小了。”   叶潮生想了想:“行,我知道了。”他又嘱咐汪旭,“这个事情你先不要声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2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昨日重现 一   方利的案子一交走,叶潮生立刻成了整个刑侦队里相对最闲的那个。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围着方利吐出来的名单转悠,忙起来的时候连许月也要去帮个忙。叶潮生不用转悠,只在办公室里给徐静萍的案子收尾。每天去一趟拘留所,核证一些细节。   叶潮生觉得不踏实。   徐静萍这个案子,眼瞅着好像是人抓到了,也开口了,可以结了,可又总感觉有什么还在后面缀着。   “我也有这种感觉。”许月坐在黑色大吉普的副驾驶上。   他今天和叶潮生一起去拘留所,想找徐静萍谈谈陆琴。   叶潮生开着车:“可能是扯出福利院的案子,可偏偏方利现在不过我的手,操心病犯了吧。”   许月侧头,语气里有些意外:“你这么想?我还以为是因为……”   他说着,自己不说了。   “因为是什么?匿名短信和照片?”叶潮生单手扶着方向盘,闲着的那只越过中隔抓住许月的手,无奈地拍了拍,“我也想啊,可查不到,怎么办?”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又说:“不过那天小汪倒是说了,发给苗季的信息和发给方利的信息,都是从同一个匿名站出来的。”   许月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你还记得张庆业那个案子里,也有个查不到的人吗?”   叶潮生正好开到一个没有转向绿灯的路口,专注路况,一时没说话。   等他转过去了,才说:“你说的是哪一个?你们怀疑张庆业有人指挥的那一个?”   许月摇头:“另一个,和齐红丽聊天的那个网友。”   叶潮生经他提醒,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人:“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当时不知道齐红丽的身份,并没有往深里想,后来也没再顾得上这个人。”许月说,“现在回想一下,以齐红丽的身份和心智,不该是那种在网上被人拿好听话一哄,就会动心的小女孩吧?”   叶潮生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许月:“我只是觉得,能让齐红丽萌生退出乞讨的生意,甚至动了卖房念头的一段关系,应该不只是网恋这么浅。”   叶潮生想了想:“就像你说的,这只是你‘觉得’而已,甚至对案子的结果没有任何影响。”他拍拍许月的手,“别想了。”   许月没说话,反手握住他的手。   看守所灰蓝的大门在不远处。围墙高耸,将天空和空气都割裂成内外两部分。两个大红灯笼不尴不尬地垂在门口。,   这个被遗忘鄙夷的角落,也被按头庆贺人世间的新年。   许月和叶潮生在会客室里略等一会,徐静萍就被带进来了。   女犯人进看守所的第一遭是剪发。   看守所剪发没什么技巧,更没有审美可言。   被剪发的狱警一把薅起的头发,不论是精心保养的,或是经专人设计过颜色和长度的,这些头发的命运都是左一剪子再右一剪子,沿着脖子根齐齐地被剪下来。   剪掉的不只是头发,尊严,还有生命,即将付诸于此处的那一截子生命。   徐静萍原本就是短发,省了这一遭,倒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叶潮生在对面坐着,想起见过徐静萍的那些人,人人都夸她那根黑亮的大辫子。他一时间无法想象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徐静萍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苗季的案子破了后,市局按照流程对外发通告。媒体硬是从不足一百二十字,连个多余形容词都没有,完全公事公办口吻的通告中,造出一个经历过惨痛童年后走上歧路的杀人女魔头的形象。   和许月嘴里那个自救而不得法的可怜人,又相去甚远。   许月没注意叶潮生的走神,抓紧时间开始这场谈话。   “我姓许,在市局刑侦队工作。你接受审讯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   他以自我介绍开始,自若地提起两人唯一见过的那一次。   徐静萍的目光抬起,在他白皙的脖颈上转了一圈,没做声。   许月继续说:“我们查封了你的办公室,在里面找到一份名单。”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徐静萍面前,“这应该是在你那里做过咨询的客户名单。上面有个叫做陆琴的人,你还记得吗?”   徐静萍的目光黏在那张纸上,许久才说:“我记得,怎么了?”   许月点点头:“记得就好。我们没有找到关于她的咨询记录。”   徐静萍:“她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我的客户。”   许月轻轻皱起眉:“什么意思?”   徐静萍在椅子里挪了几下,寻到一个舒服姿势,才靠住,开口:“她是海公大项目的被试者。不过我听说已经死了,还闹得挺大的。”   许月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漫不经心,眼神不由得冷下了几分:“什么项目,说清楚。”   徐静萍靠在椅子里,再次漫不经心地开口:“一个偏差行为矫正的项目。海公大弄了十来个人,都是那种有点行为问题,从没看过医生的人。”   “这个陆琴有什么问题?”许月问。   “偏执吧,有点被害妄想。”徐静萍说,“她是社区送来的,每次都有一个社区的人陪着她来。社区的人说,她总是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原因,深更半夜去砸邻居家的门,邻居就报警。可派出所的人来了也没用,她好像是一个人,没人管。”   许月听到“没人管”三个字,心里坠坠的。他垂下眼,又说:“说说你给她做咨询的过程吧。”   徐静萍还未说话,一直坐在旁边神游太虚的叶潮生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会客室内的几个人不由得都看向他。   叶潮生大爷一样抱着手坐在旁边,徐徐开了口:“你达不到正规咨询师的资质,是怎么参与进海公大的项目里的?”   徐静萍被人戳穿咨询资质不足,也不见心虚,不高不低的声音接着叶潮生的话响起:“虽然我的专业背景达不到科班的要求,但要从受咨询者的满意度来说,并不输给那些科班出身的。”   叶潮生嗤笑一声,从口袋摸出一根笔,扔过去:“海公大的负责人是谁,写吧。”   这回她却迟疑了。   许月侧头飞快地看了眼叶潮生,转过来说:“这种事,上海公大一查就知道了。”   徐静萍听了这话,这才伸手摸到桌上的那支笔,按着许月方才推过来的那张纸,犹犹豫豫地写下三个字。   秦海平。   有什么东西从许月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模糊得抓不住。   回程的路上,许月一直锁着眉头不说话。   叶潮生把车开到市局,在停车场停好,熄了火,才摇下窗户,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你怎么想?”   许月脑子里混乱得很。   他看到徐静萍写下的这个名字时,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这感觉却又不能清楚地说出来。就像妻子觉察出丈夫隐秘的变化,却翻遍对方的手机也找不出一个能具体怀疑的对象。   这厢许月不说话,叶潮生自己便说起来:“徐静萍说参与这个项目的受试者的咨询记录都被统一交走了,你不然找那个秦教授去问问?”   许月慢慢摇了一下头。   叶潮生转念一想:“也是。回头他问起来为什么要看这个,你也不好解释。”   “算了。”许月终于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看看而已。现在看来,她生前那段时间过得也不怎么好。”   叶潮生松了安全带,探手过去握住许月的手:“这些事,如果能过去,咱们就不想了,好不好?”   许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叶潮生听出他这是压根没听进去。他一时也没更多话好劝,松开他,叼着烟自己先下了车。   许月这才慢吞吞地解了自己的安全带。一抬手,徐静萍写名字的那张纸不知从外套哪个缝了飘了下来。   他垂手弯腰捡起,起身时不知撞上了哪里,只听得“吧嗒”一声清响。   许月回头一看,是中隔储物箱被他撞到了弹簧开关,开了。   他正要伸手去合上,却被里面的东西吸引,顿时愣在那里。   储物箱里一沓被人胡乱塞进去的纸,首页就那么大辣辣地露在外面。许月打眼就看到上头明晃晃地印着他毕业论文的题目。   “怎么不下来——” 叶潮生发现许月没下车跟来,又扭头走回车副驾驶旁,正撞上许月对着他的储物箱发呆。   他转瞬间就想起自己储物箱里装了什么,立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嘴里乱七八糟地胡乱解释着:“这个是那时候我,哎呀你也知道我那会查过你学籍,我……”   许月伸手拿出那沓论文转过来,倒没有叶潮生想象中的不高兴,面上甚至带着和他相同的局促,同样颠三倒四地解释:“我刚才捡东西,不小心碰开了,我不该看你的东西……”   叶潮生按住他的肩,语气温柔又不容置喙:“你没什么不能看,我在你这没有秘密。” 他顿了顿,“我就是怕你知道了,不高兴。”   叶队长面对多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也没怎么怕过。刚才看见许月发现他储物箱里藏的论文,却立刻起了一身冷汗。   许月脸上带出一点笑,眼睛里还藏着一点腼然:“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的论文在网上人人都能看。只是我那时候的有些想法,现在看挺可笑的”   叶潮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顾忌着在单位,许月推开他的手下了车。两个人没往前走几步,叶潮生的手机就响了。   他用眼神示意了许月一下,接着接了起来:“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昨日重现 二   “今年过年你自己安排吧,我要出去修养一阵。”成小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听起来有些疲惫。   叶潮生举着电话,往办公楼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噢,行,我知道了。”   成小蓉通知到位,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叶潮生拿着手机,站在原地半天没挪地方。   “怎么了?”许月在旁边等了一会,忍不住开口问。   他回过神来,摇摇头:“哦没事。我妈的电话,说她过年要出去度假,叫我不用回去了。走吧。”   成小蓉每年冬天都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呆一段日子,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还专门打来这么一个电话,反倒让叶潮生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跟叶成瑜闹翻以后,原本也不回家过年。都是过了新年开头的那几天,再找个叶成瑜不在家的时间回去一趟,叶家上下都习惯了。   成小蓉今天专门打这么个电话来,倒让他觉得,像是怕他回去似的。   叶潮生多少有些放不下心,他嘱咐许月先上去。自己站在办公楼门口,又给叶芸生打电话。   叶芸生那边像是在忙,过了许久才接起电话。她接起来也没细说,只说她今年忙,过年没空回家,索性做主送成小蓉出去度假。叶潮生不放心,又仔细问了几句,叶芸生都有理有据地答了,他听不出什么破绽来,这才挂了电话。   春节放假,刑侦队里数来数去,只有一个人能放上所谓的假。   全队的人看着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叶潮生,嫉妒得眼都红了。   叶潮生拍拍怀里抱着的一大摞案卷:“你们以为我回家玩去啊?还不是得回去写材料去。”   他拿下巴点点蒋欢:“来,我们刑侦一枝花给大家讲讲,上次的材料你写得开心吗?”   蒋欢连连摆手,就要推他出门:“得了得了,叶队你赶紧走吧。”她压低声音说完后半句,“赶紧回家老婆材料热炕头吧。”   叶潮生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倒退着回来:“对了,过完年就要业技竞赛了,唐小池你好好准备一下。”   唐小池本来已经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被叶潮生一提醒,顿时在众人注目下发出一声长嚎,如丧考妣。   许月在停车场等他,见他抱着一大堆案卷过来,赶紧下来给他开门:“你这都要拿回家吗?”   叶潮生把东西放进后座:“这案子还有一大堆材料要写,这些都是不太敏感的,我带回家整理。”   许月站在旁边,忽然想起他俩的关系,迟疑一下,还是开了口:“按说你都从方利的案子里避嫌了,我也不好再参与了吧?”   叶潮生一摸头:“这我倒是忘了。回头过完年我去跟廖局说一声就行了,也省得他们天天拿你当跑腿的使唤。”   许月原本想的是托个病,或是借口年后学校事忙,把这段时间躲过去。哪成想叶潮生竟然打的这么个主意,登时急了:“你别胡闹。”   叶潮生原本转身要上车,这会转过来,稀罕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这也是正儿八经严肃认真的男男关系,怎么就成胡闹了?”   许月眼看鬼扯不过他,扭头上了车。   叶潮生嘿嘿笑着,也跟着上了车。   许月看着是脾气好,不怎么动气的一个人。叶潮生跟他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不是没脾气,只是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   叶潮生难得见他有一点真的动怒的样子,心里比看见他笑还高兴。   叶潮生收了傻笑,正经一点:“我从没打算过要把这段关系瞒着谁。没人问也就算了,我的私生活原本没有跟谁汇报的必要。但如果要被问起,有汇报的必要,我也没有打算瞒下来。这不光是为着你,也是为着我自己。”   许月方才的恼怒也只是瞬间的事,摔了门上车后,他就有点后悔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觉得廖局他们年纪大了,未必能理解这些,怕影响你。我只是个顾问,挂三年名就走了,你还得在这干一辈子。我不想……”许月顿了顿,艰难地把后面的话说完,“我不想叫人在你背后说你的闲话。”   叶潮生倒笑了,伸手拉过许月的手,十指交缠,亲密得不像话:“你怎么怕这些呢?你怎么又知道我就这么想这个干一辈子呢?”   许月诧异地看着他。   叶潮生摇摇头:“我还真的没想要干一辈子。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他没再多解释,发动了车。   除夕当天,超市里的人多到匪夷所思,仿佛跟东西全不要钱似的,个个都将购物车塞得满满当当。   许月被挤得呼吸困难。   每每和推着满车战利品的中年妇女,精神抖擞的老太们在货架隔开的通道里狭路相逢时,他总是先退的那一个。想着让别人先过去自己再过,可后面总是接着又冒出一个也要从此处通行的人。   叶潮生提着刚称好的墨鱼仔从海鲜区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远远就看见许月被人流堵在了调料区的货架后面,进退维谷。   他凭着人民警察敏捷的身手,几步窜过来,从许月手里接过购物车,嬉皮笑脸地冲着旁边路人连说了几声“麻烦您,借个道”,顺利地杀出重围。   许月半是急的,半是挤的,脸上浮起一层酡红,带着微微的抱怨,说:“早知道今天这么多人,就该早点来买东西了。”   叶潮生正研究货架上的干木耳,随口应他:“过年嘛,不就这个样子。”   许月舔了舔唇,像被这句话给打蔫了,垂着头,跟在叶潮生旁边再没说什么。   叶潮生挑好一包干木耳,回头一看许月,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话,登时恨不得把手里惹事的干木耳生吃了。   他赶紧去拉许月的手,把人拽到自己身边来轻声地哄:“怪我忙工作忘了这茬事,明年咱们早早来买菜,好不好?”   许月轻轻在他手心挠了一下,抬头:“其实挺好的。”   许月的眼尾有点发红,眼睛却发亮的。   叶潮生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自打了解许月的家事,平日里就非常小心地避着,不去谈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免得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世难过。   叶潮生也猜到,按许家的情况,新年多半是没人操持的。他想到小小的许月眼巴巴地看别人穿新衣放鞭炮,听自己的同学眉飞色舞地炫耀压岁钱,就不由自主地心疼起来。   他只想把许月应当有却不曾有的,统统捧给他,百倍千倍地弥补给他。   两个人终于买完菜,拎着大包小包回家。   胖猫多半也是感受到“今日大吉宜加餐”的气氛,扭着大屁股从猫爬架上连滚带爬地下来,难得地走到门边来迎人。   叶潮生换了衣服,拎起购物袋钻进厨房。   许月跟进去帮忙。   没进去多久,在第三次削土豆差点削到自己的手后,被叶潮生赶了出来:“祖宗,我求你了。大过年的见血太不吉利,你帮帮忙,出去看电视吧。”   电视节目很无聊。   电视机里的主持人站在红俗绿艳的舞台上念着老套的好听话,歌舞节目乏善可陈,小品也一点都不好笑。   许月靠在沙发上,月半打着呼噜黏上来,伸着头左一下右一下地在他膝盖上磨蹭。   沙发还是他出差前叶潮生才买的。   叶潮生的客厅原本都是健身器材,许月搬进来以后他就一直说着要买个沙发。许月倒是无所谓,那会又那么忙,只劝他说算了。叶潮生对这件事异常执着,用他的话说,就是“既然是两个人过日子,当然该有的都得有,哪能只图自己方便。”   海城要一直冷到三月份,这会玻璃上还结着窗花和薄雾,朦朦胧胧地映着屋内四月般的暖意。电视机里的笑语与欢歌成群结伴地从窗户里钻出去,在人间快快活活地游荡。   许月抬手摸了摸胖猫,胖猫立刻得寸进尺地把头贴到他手心里。手下绒绒热热的触感,让许月忽地生出一股满足感,像是一盅文火熬出来的汤,咕嘟嘟地沸着,烫得人一时熨帖,一时又想流泪。   有人添烛西窗,他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干木耳:你等会,什么叫做惹事的干木耳?是凉拌木耳不好吃?还是木耳肉丝不够下饭?喂!你站住把话…… 木耳,卒于戊戌年腊月三十。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昨日重现   春节假期结束,复工的第一天,廖局先给刑侦队开了个会。   会上先督着叶潮生整理材料案卷,早点报到地检去。又说不相干的,没有确凿证据的就不要往里写,免得被打回来退侦反复折腾。   接着便要敲打余下负责侦办方利福利院案的。   “这个案子性质复杂,涉案面广,涉及的都是有些社会地位、名望的人。”廖永信端着茶缸子在桌上磕了磕,“你们要谨慎办案,不许过分引导,千万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口实。”   散了会,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走,蒋欢和唐小池两个人走在最里面,嘀嘀咕咕。   “你看着吧,方利说的又没有证据,这些个事多半要没结果。”唐小池压低声音,“把那些人叫来也是走个过场,屁用不会有。”   他说的“那些人”指的是方利供出的去过福利院的人。   “就算是走过场,也得等先走完再说。万一能抓到他们的证据呢?”蒋欢嘴上劝着唐小池,语气却出卖了她。   刑侦队很快门庭若市起来。   他们微笑地走进来,和市局的领导们礼貌地寒暄,不动声色地接受询问,往往说不了几句,就要被律师打断。   下午临近下班时,蒋欢心力交瘁地把被传唤人送走,心力交瘁地回到办公室,   “怎么样?那个王平怎么说?”同事问。   蒋欢摇头:“别提了,这些王八蛋根本就是有恃无恐!他丫的就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剩下的全都律师代劳了。他那个律师难缠得要命,咱们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我这边说一句,那王八蛋律师就有十句等着我。”   同事也无奈:“他的头发被送去做毒检了,有事没事,明天就知道了。”   蒋欢把手里的笔记本扔到桌上:“也只能这样了。明天还有最后一个,叶氏的那个。”   同事八卦地凑过来,小声说:“我听说那个是叶队的大伯?叶队就是因为这个,才退出了方利的案子。”   蒋欢拍拍他的肩:“这事全局都知道。你这是灯下黑啊。”   叶成轩上次来市局做毒检,只验了尿。这回一听要拿头发去验,顿时就慌了,拼命给律师使眼色。   唐小池拦着叶成轩带来的律师,皮笑肉不笑:“刘律师,这是我们的程序,合情,合法,合理。之前的那些被传召人都积极配合了。您要是不配合,这妨碍执行公务说出去可也不好听。到时候我们去申请强制执行,不还是得验?”他看向叶成轩,“还是说,叶先生您已经知道我们会验出什么结果了?”   刘律师被说他得出了一脖子涔涔的汗。他是叶氏的律师,不是叶家的。早上集团临时指派他跟着叶成轩去公安局,他就觉得不大妙。这会看叶成轩心虚得快缩进地缝里的样子,怕是果真有什么猫腻。   刘律师也没办法,只能好声好气地劝叶成轩:“您看,这也是警察的程序,我们是得配合。”   尿检和血检验毒,对时效性要求很高,通常七天左右就能代谢干净。毛发则不同,相关成分在毛发中可以稳定存留半年甚至更久。   叶成轩的毒|检结果很快出来,阳性。   刑侦队立刻申请拘捕手续。   叶潮生去郑局办公室汇报他和许月的私人关系,意料之中地挨了一顿说。   郑局倒是有点心里准备,可心里还是气。他本来是给刑侦队找个顾问,怎么到最后变成了给叶潮生解决个人问题了。   叶潮生心里多少有些打鼓,怕郑望因此对许月生出什么不满来。   “郑局,你看,我们俩也不是进了刑侦队才认识,这都好多年的关系了。”叶潮生擅自把中间没见过的几年都算了进去,“这要不是方利的案子涉及到我们家人,我也不想把这事拿出来给领导添堵不是?”   说到这,倒是提醒了郑望。郑望看着他:“家里人涉案,你确实是难做了。家里长辈没有为难你吧?”他叹口气,又仔仔细细地叮嘱,“做咱们这一行,难免要面对这种矛盾。但不管怎么说,要把握住自己,坚决不能接受不合理的要求和人情。一定要记住,国法,大于家法。”   叶潮生点头:“您放心,这我心里有数。不会做违反纪律的事情。”   郑望隔着桌子打量了他一会。他也是干刑警出身的,一路立功拿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怎么看叶潮生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对。普通人遇上这种事,觉得丢人,跟着着急上火,甚至情急之下违反纪律,这都尚在情理中。   叶潮生的反应和郑望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他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淡,就像在谈论一个普通的嫌疑人。   郑望没说什么,到底是人家家事,他不好多说。只嘱咐叶潮生几句,就让他走了。   叶潮生走前,还从郑局办公室门口的书报架上顺了份今天的日报。   启明福利院被查封后,舆论像一锅被逐渐加热的水,慢慢沸了起来。或者说,以往那些关于启明福利院的“捕风捉影”的传闻,随着福利院的查封,渐渐变得有鼻子有眼起来。   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一夜之间,启明福利院就出了名。   有胆大的媒体记者干脆越过了警察的封锁线,私自进入已经关闭的福利院。还有的媒体梳理梳理出了福利院这些年来的财务账目、收支捐赠,明晃晃地贴了几个在本地顶有名的名字上去。   更有媒体日日蹲在海城市局外面,把那些出入市局的“人物”们一个不落地拍了下来。   他们的面目一朝见报,坊间巷尾的议论和猜测顿时甚嚣尘上。   一时间,福利院,连带着整个饶城的民政系统,甚至公安系统,都被顶上了风口浪尖。   如果说去年底乞讨集团的案子,激起的是对乞儿们的关注和同情,那么启明福利院的案子激起的则是民众滔天的愤怒。   实在是“恋|童|癖”三个字太刺目。   起初,我们教导孩子要堤防陌生人。后来,我们又告诉他们老师长辈,亲戚朋友,谁也不能信任。   他们像失怙的幼兽,不得不战战兢兢地面对这个世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难道是就是孩子们被带到世界上,理应面对的吗?   叶潮生叹口气,放下报纸,余光却注意到报道下方的署名——温从。   他对这个名字已然十分眼熟。   张庆业的案子,陆琴的案子,如今又有福利院的案子。这个温从似乎总能蹦到舞台的正中央,蹦到他眼前来。   温这个姓,不太常见,但也不算罕见。那个拖了多半个刑侦队下水的入室抢劫杀人案的疑犯,就姓温。   小办公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开。   唐小池面有难色地进来:“叶队,那个,我们抓的那个叶成轩非要见你。”   叶潮生颇有些意外:“他要见我?他能见我吗?”   这时候不该是要见一直替他遮风挡雨的好弟弟叶成瑜吗?   唐小池鸡捣米一样点点头:“能见能见,你好歹也是亲属。可是,你要见吗?”   叶潮生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又觉得这么问不大合适,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叶成轩被暂押在拘留所,他原本就把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在拘留所里一关,更是憔悴得不成人形。   叶潮生在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你找我没用,我帮不了你。你该找叶成瑜。”   叶成轩听到这话,“嗬嗬”笑起来。   他瘦得厉害,几乎就是皮包骨,一笑,两个颧骨高高地鼓起来,像个骷髅头:“成瑜……成瑜不会救我。”   叶潮生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滋味复杂。   他和叶成瑜父子间的矛盾,从头算起来,就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开始的。   如果没有当年他撞破那一幕,他和叶成瑜说不定至今还能父慈子孝。   当然他也就没有机会,看清叶成瑜到底是个什么人。   叶成轩往前趴着凑到叶潮生面前:“成瑜恨我……我终于想明白了,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圈套,都是圈套!”   叶成轩的眼神迷离,瞳孔甚至不怎么聚焦,表情趋近癫狂,脸上都是津津的汗。他说话语速飞快,颠三倒四:“那件事,那件事你知道吗?那件事之后,成瑜是怎么对我的,啊?我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去坐牢!当时……成瑜说只要我把手里的股权给他,他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   叶成轩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佝着腰半站起来,指着叶潮生:“弟弟……一家人……哈哈哈哈哈,都是放屁!他,他贪得无厌,一次又一次……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竟然一开始相信了他。小蓉,你不能嫁给他。”   旁边的狱警走过来,按着叶成轩的背,强迫他坐回椅子里去:“坐好!再站起来,就结束见面!”   叶成轩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叶潮生眯起眼来:“小蓉是谁?”他心里有一个令他很不舒服的猜测,“成小蓉?”   叶成轩浑身抖起来,呜呜咽咽地,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旁边的狱警瞧出些不对头,走过来,熟练地掰过叶成轩的头,扒开眼皮子一看:“毒瘾犯了,今天会谈终止。”   从拘留所出来,叶潮生先给成小蓉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估计着他妈还在度假,没有回家,又打到叶芸生那里。   叶芸生那边非常吵,她匆匆说了句我晚上去你家见面说,就把电话挂了。   叶潮生挂掉电话,径直回了家。   许月不在家,胖猫听见他的脚步声,站起来抻个懒腰,又转过去呼呼大睡。   许月踩着吃饭的点回来,脸上也是倦色。   他正掏钥匙,门就开了,还来不及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就对上也有些消沉的叶潮生。许月原以为叶潮生不大在意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意外:“你去见你大伯,出什么事了吗?”   叶潮生一言不发,把人拉进来,合上门,揣进怀里。   许月伸手拍拍他的背:“没出什么事吧?”   叶潮生把脸埋在他肩上,摇摇头。   许月抿了下唇:“要不,你跟我说说?”   叶潮生叹口气,苦笑一声:“我也不是不想说,就是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先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叶潮生说晚上他妹妹可能要来一趟。许月想回避出去,被叶潮生按下了。   叶芸生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许月一听见敲门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手足无措。   叶芸生拎着一个硕大的手包进来,看见哥哥家多了一个人,也有些意外。   “你们谈,我去书房。”许月打个招呼就溜了。   叶芸生看着书房闭得紧紧的门,还有心思闹她哥:“哥,什么情况啊?”   叶潮生坐回沙发里:“以后再介绍你们正式认识,今天先说正事。”   叶芸生这才正色起来:“原本今天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是要找你的。我知道你不管集团里的事,但好歹你也姓叶,真的有什么事,哥,你也不可能完全置之度外。”   叶潮生皱起眉:“出什么事了?”   叶芸生脱了大衣,也跟着坐下:“其实过年前就开始闹了。叶氏在云省川城投资的一个度假村项目亏得厉害,股东都不愿意了。但是爸爸收了大伯的股份以后,在集团内有绝对发言权。现在硬压着不允许撤资,于是就闹起来了。年后一上班,股东们就闹着要大伯出面把当时超低价转让股权的事情说清楚。结果还没等开会,大伯就被关进去了,爸爸也躲得不见踪影。我也想不明白,川城那个地方挨着边境,穷的要死,爸爸为什么要在那里投资?哥,当年爸爸是拿着大伯的那件事要挟他,这才用那么低的价格收购了股权,是不是?”   叶潮生也从叶成轩颠三倒四的几句话里,猜出来了。   叶芸生又说:“妈最近也怪怪的。上次回家你走了以后,妈说她在家装了很高级的监视器。”   叶潮生的眉头一下攒了起来:“她装那个干什么?”   叶芸生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说了大伯的事,妈就把我赶走了。”   叶潮生缄默不语。叶氏内部的事情他是管不了的,更何况是在哪投资这种事……   他忽然心头一跳,想起方利逃跑时买了一张车票,目的地也是川城。   川城是边城,河对面就是X 国。国内的毒|品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X国过来的。   叶潮生抬头:“川城的项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四年前吧。”叶潮生语气里的凝重让叶芸生有些不安起来,“那个项目我私下查过,投资回报率、前景完全不明。作为一个度假村,选址也很有问题。合作的另一家X 国企业,干脆全查不到相关的资料。”   “哥,我是真的不知道爸爸到底在干什么。”   叶潮生对上妹妹的目光,不由得生出一些内疚来。   他垂下目光,避开妹妹的眼睛:“大伯的事我无能为力。他的毒检阳性,我估计刑侦队明天申请了搜查令,就要去搜查老宅。他自己吸|毒,谁也帮不了。至于的别的……”   叶芸生急急按住他:“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伯做了什么,自有法律去处罚他。我今天来,也只是跟你通个气。毕竟你也姓叶,家里出了什么事,你有权知道。至于叶氏的事,我会想办法找到爸爸问清楚再说。”   叶潮生还想张嘴说什么,又被妹妹打断。   “小时候哥哥护着我长大。如今,我也能护着叶家了。”   叶芸生走后,许月才从书房里出来。   叶潮生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听见他走来的动静,眼都不睁地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他坐。   许月坐下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叶潮生开口:“你都听见了吧?”   叶潮生和妹妹谈话,也没特意压着声。许月在书房里能听个大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大伯怎么回事?”   叶潮生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刚上高中那年,跟我爸回我家老宅,刚好碰上他诱拐了一个小孩。我爸帮着他把这事盖了过去,好像是给了那家人一些钱打发了。现在看来,我爸帮他打发,也是有目的的。”   许月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恋|童?”   叶潮生点点头,继续说:“当年叶家的遗产,爷爷手里的股权,他俩是三七分,我大伯七,我爸三。芸生去查了,那件事之后没多久,叶成轩的手里的股份就陆陆续续地全到了我爸的手里,而且转让价格极低。你说为什么呢?”   他不等许月回答,一声嘲笑,自问自答:“只能是我爸利用那件事,攥住了叶成轩的把柄,逼得他不得不转让。”   许月头回听到真人版的家庭狗血故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潮生拍拍他的手:“所以我早就告诉你了,别总觉得你家……其实别人家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恶心事都藏得紧,外人不知道罢了。”   “那你妹妹来是想让你帮帮你大伯?”许月问道。   叶潮生摇头:“叶成轩,罪有应得,芸生是个有原则的人,她不会来找我说这个。她今天来说的是叶氏的事。我爸揽着公司里的权,投资了一些前景不看好的项目,亏损得厉害,股东不愿意了。芸生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劲,专门来找我说。”   叶潮生轻轻喟叹:“我刚刚突然觉得挺对不住芸生。我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把这么大个摊子丢给他,现在反倒要她一个女孩子来为这些事情操劳。”   许月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里面听到你们说话了。其实你妹妹作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她未必愿意总被别人护在后面。她也有自己的价值和理想要去实现,而不是当一只观赏用的金丝雀。我是不太清楚你们家的事,但是你作为哥哥应该相信她,相信她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他反握了握叶潮生的手,“你们兄妹都有自己想要走的路,这不是挺好的吗?”      ☆、昨日重现 四   墨色的天际翻涌着大团大团的积云,将欲出的霞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破晓前的昏暗里。   昨天晚间被留了一条缝的窗户,被想要钻进房间里的风顶得吱呀作响。垂在地上的纱帘时而被鼓得高高飞起,时而又紧紧贴着窗缝,仿佛急欲钻出去振翅天际。   刺耳的手机铃声忽然大振,捅破了一室宁静。   叶潮生瞬间醒了过来,一把摸过手机按掉铃声。   许月翻个身,把自己整个地埋进被子里。   “喂?”叶潮生随手披上一件衣服,走到楼梯口接电话。   “叶队长,您好,我这里是花禾区分局。”对面的人语速飞快,“我们凌晨接到一个报案,强|奸案,嫌疑人被当场抓住了。”   叶潮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强|奸的案子给市局刑侦队打什么电话?   “……我们核实了一下嫌犯的身份,他叫曹会。我们想还是通知一下市局刑侦队比较好。”   叶潮生顿了半秒,才说:“我现在过去一趟。”   对面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好的好的,麻烦你了。我们等你过来。”   叶潮生挂了电话,走回卧室里。   许月仍在睡。   叶潮生一看手机,才六点半。   他匆匆洗漱过,走到玄关穿鞋。   月半也醒了,从床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到玄关坐下,对着叶潮生轻声轻气地叫了一声。   叶潮生伸手在胖猫的小毛头上揉了一把,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春日的雨蓄势待发,用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城市。带着一点点湿气的风争先恐后地顺着车窗钻进车内。   叶潮生将车停稳在花禾区分局门前,迈着长腿车上下来,走进分局。   有人从大厅里迎出来。   叶潮生仔细看一眼,这人还是个熟脸。去年张庆业的连环杀人案,带着他们去齐红丽家现场的,就是这位。   这位仁兄显然对叶队长有些心理阴影,诚惶诚恐地解释大清早把人叫来的原因:“他的身份确实棘手了些。这个人当年都被交到法院了,结果闹出那么大一档子事,硬是又让他翻供了……”   “你们审了吗?”叶潮生打断他的絮絮叨叨。   这位仁兄摇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这不一查清身份,我们就立刻给市局打电话了。”   他引着叶潮生来到审讯室旁的监控室。   曹会手长脚长,斜头歪脑地靠在椅子里,让人联想起那种摊在椅子上晾晒的被子。   叶潮生隔着单透玻璃,盯着曹会,问分局的这位同事:“报案人你们问了吗?基本情况了解了吗?”   同事赶紧介绍案情:“报案人还在我们办公室,刚做完笔录。他是下了大夜班回家,路过晨兴路,发现了有点不对劲,当场报了警。派出所民警到的时候,这王八蛋还没提上裤子。”   叶潮生猛地扭过头:“那受害人?”   分局的同事被他陡然冷下来的神色吓了一跳:“活着活着,还活着。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叶潮生点点头,这才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   分局急着把这烫手山药甩掉,叶潮生当即给刑侦队里正在值班的人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来把人带走。   唐小池开着押送车,余光止不住地往后视镜上瞥。   不锈钢铁网后面坐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市局同事,把曹会夹在中间。曹会一直低着头,仿佛睡着了似的。   叶潮生的车跟在他们后面,一路上没停地打电话。先是叫档案室把之前曹会的案子调出来。接着又打电话到廖永信那里。   廖永信非常吃惊:“怎么,强|奸又被抓了个现场?”显然难以理解曹会怎么会这么蠢,“既然是现场,那这回他总不可能再抵赖得过去了,总算是天网恢恢啊。”   叶潮生等他感慨完了,才再度开口:“还有一件事,我希望能这个案子能和之前的连环奸|杀案合并调查。”   电话另一头安静了半晌,廖永信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之前的案子,法院都判了证据不足,当庭开释,你现在重启调查,你想查什么?”   叶潮生忍住一声冷笑,反唇相讥:“那个案子里死了六个受害者,不应该接着查吗?”   廖永信被讥出了火,嗓门随之高起来:“叶潮生,作为你的领导,我出于负责任的态度劝你慎重考虑,你可不要忘了这个曹会当初是怎么在法庭上翻供的!你不要一个闹不好,到时候连拱到嘴边的鸭子都飞了!”   廖永信怒气冲冲地拍了电话。   叶潮生收起手机,开着车,有些走神起来。   他觉得廖永信的反应有些不对头。   且不说曹会又以强|奸罪被捕,这本身就非常可疑,正常人都会考虑他连续犯案的可能。就算侦查到最后依然无法提出更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之前六起奸|杀案与曹会之间的联系,但这也不会妨碍对他这一次强|奸罪行的起诉和定案。   廖永信的反应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这种一力阻止的态度,倒好像是根本就不希望刑侦队再去碰之前的案子。   没等叶潮生想出个头绪,市局的大门已经在眼前了。   他下了车,看着唐小池带着人把曹会和报案人都带进了楼,这才回头去停自己的车。   风比他出门时刮得更烈了,未扫净的落叶打着旋地飞上半空。   报案人被带到进办公室,正在跟唐小池做笔录。   报案人是个四十多的妇女,凌晨报的案,分别在派出所和分局折腾过一轮,这会也疲惫不堪了。   唐小池给她倒了一杯腾着热气的浓茶:“再说一说你看到的吧。”   “我下了大夜回家,路过晨兴街那块,就听见有人隐隐约约地在喊。那后面一块最近到处在拆了,连路都挖开了,好像是要重新铺下水。我就想别是有人掉进去了吧,我就走过去,想看看。”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捂了捂胸口,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   “我站在树后面,刚好能看到那个大坑的里面,那个男的拼命在按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好像都快喊不动了。风大,吹得树一直哗啦啦响,他俩都没注意我……我哪敢过去呀!我赶紧找手机报警。手抖得都不成了,按了好几回,才拨通110。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都直跳,太可怕了……”   唐小池笔下不停,又问:“派出所的人是多久到的?”   这妇女使劲想了想:“想不起来了……当时只顾着怕了。我想走啊,可我又不敢走啊。万一,万一出个什么好歹,我一辈子良心都不能安的呀!”   叶潮生进来,示意他们继续,自己站在旁边默默地听了一会。   他这时拿起派出所的出警记录看了一下,说:“派出所说是接到调度中心电话后五分钟赶到了现场,当时嫌犯还在进行侵犯吗?”   妇女摇摇头:“不知道,好像是吧。我哪里敢看呀!唉呀,以后我也不敢自己下夜班了,这可太吓人了。你说说这个畜|生,光天化日啊!这种人就应该枪毙掉的呀!”   唐小池问完了,又重新检查一遍,最后把笔录推到妇女面前:“看看,如果没问题就在这里签字,按手印。”   送走了证人,唐小池回来,叶潮生和许月还在办公室里看资料。   方利的案子分走了刑侦队大部分人手。鉴于曹会强|奸被抓了现场,又有人证物证在手,叶潮生就只要了唐小池过来帮忙。   “叶队,我们现在不审吗?”唐小池进来问。   叶潮生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审”,站起来,又对许月说:“这些我都是看过的。你先看吧,我过去审他。”   唐小池是最近才从蒋欢嘴里七零八碎地知道了一点当年的案子。   三年内连续六起奸|杀案。作案手段完全一致,受害人被扼喉导致窒息死亡,生前和死后都被严重殴打过,存在多处皮外伤和内伤。下|体有撕裂伤表示曾经被强行侵犯过,但没有任何□□残留。前五个受害者的现场均没有检出任何相关的生物检材,凶手非常老练。   直到第六个受害者出现。   法医在她的指甲缝里发现了她和凶手扭打时从凶手身上刮下的皮屑组织,经过和数据库里的记录比对,警察很快找到了与此相匹配的DNA来源——曹会。   曹会在刑侦队里接受审讯时,还算配合,将六起案子悉数认了下来。检方确认证据链完整后,立刻提起公诉。   谁料在公审现场,曹会当庭翻案。曹会的律师随即拿出了当年温林的案子,直指法医和负责审讯的刑警伪造物证,刑讯逼供。   一时间,公众,舆论,以及整个公安系统皆哗然。   随后刑侦队队长路远,和当时负责了温林、曹会两案的法医陈来都被羁押。而后陈来在看守所自尽,路远被判刑。   进审讯室前,唐小池有些担心:“叶队,等会你可得冷静啊。”   曹会可谓是整件事情的□□。唐小池真的怕叶潮生进去控制不住脾气。   叶潮生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推门进去了。      ☆、昨日重现 五   许月在办公室里翻阅那个系列奸|杀案的资料。   曹会能在第六起案子里被抓到,可以说刑侦队完全是运气好。前五个受害人都是短指甲,只有第六个刚做了美甲,恰好从曹会身上刮下了一点皮屑。遇害时,她涂抹在指甲上的劣质指甲油还没有散尽甲苯的刺鼻味道。   然而就这一点上天恩赐的证据,却也站不住脚,在法庭上被批得体无完肤。   给这个案子采证的法医陈来,涉嫌在当年温林的案子中物证造假,曹会的律师抓住了这个前科,直斥警察为求破案,不惜再次造假。   而从第六名受害者的指甲缝里采集到的皮屑存量极微,在曹会身上连个破口都找不到。   唯一实打实的物证被推翻,曹会又当庭翻供。   刑侦队内部被搅成一锅烂粥,案子被搁置,不了了之。   许月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出神地盯着桌上的资料。   六个受害者的背景资料在桌面上一字摆开。面容清秀的女孩都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皮肤白皙,隔着照片笑得生机勃勃。这六个女孩全部都是在海城工业园区的工厂里上夜班的女工。   她们在无人处被按倒,暴打,强|奸,随后被掐死,再被殴打。然后她们的尸体被丢在原处,第二天被巡逻的保安或是上班的路人发现。   刑侦队推断凶手应该对工业园区的环境非常熟悉。而当时与死者指甲里的皮屑DNA 相吻合的曹会,曾经做过工业园区里某工厂的夜班保安,与这个条件完全吻合。   曹会也有前科,他曾经在数年前因猥亵而被被判处三个月的监禁,因而在警方的资料库里留下了自己的DNA。   一半以上的性暴力犯罪者都会一犯再犯。每十个从监狱里走出来的性犯罪者,有超过六个都会在三年内再次犯下相同的罪行。   从曹会上一次被捕,到这一次犯案,恰好三年。   叶潮生憋着火走进办公室。   他们和曹会较了一上午的劲儿。曹会倒是对今天凌晨的强|奸案供认不讳,但对于之前的六起案子,曹会只有一个说法——不是我,我没有,别胡说。   唐小池跟在叶潮生后面进来:“这个曹会太淡定了,我感觉他绝对不是初犯。”   叶潮生走到许月的桌前,随手拿起他桌上的杯子,猛灌了一口水,说:“如果我们找不到他和之前六起奸|杀案的联系,光用强|奸罪起诉他,三年以上十年以下,还是初犯,估计七八年就能放出来。到时候这个王八蛋八成还得出来祸害社会。”   唐小池犯了愁:“再等等法医的伤情鉴定吧。”   下午法医从医院回来,带回了受害者的伤情鉴定。   受害者身上多是殴打造成的皮肉伤。主要都伤在腹部,但并不严重,表皮的淤青看着骇人,其实没有伤到内脏组织。   许月拿着之前六个案子的尸检报告走过来:“之前的这六个受害者,主要也多是伤在腹部。但是……”   叶潮生朝他手里的资料瞥了一眼,接了他的话:“但是程度严重得多,都伴有内出血,还有三个受害人肝脏、脾脏破裂。”   “但行为模式,和受害者的类型,依然非常相似。完全可以认定是同一个凶手。”许月将那位还躺在医院里的受害人的背景资料,和那六名受害者的摆在了一起。   叶潮生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受害者醒了吧?我们去一趟医院。”   临近下班的时间,是医院里一个忙碌的小高峰。   女医生领着三个警察走到一间病房前,回身嘱咐:“她现在的情绪不稳定,有一些要轻生的苗头。你们千万不要过度刺激她,强行问一些她不愿回答的问题。”   她得了叶潮生的承诺,这才轻轻推开病房门。   夕阳的余晖从窗口晒进来,照亮了这间病房的半面墙,反使得另一半更加昏暗起来。   穿着浅蓝条纹病号服的女孩就缩在昏暗角落里的那张病床上。   听见开门的响动,她有些神经质地回头张望,见到女医生身后跟着三个男人,更往病床里使劲地缩了缩。   唐小池跟在最后面,小声说:“这事真该让蒋欢来的,咱们三个男人哪能行啊。”   叶潮生回头瞪他一眼,唐小池立刻噤声。   女医生抬手示意他们止步,自己先走过去,在病床边坐下,小声地和女孩说话。   期间那女孩儿一直低着头,偶尔抬眼往门口瞟去。   女医生约莫是说的差不多了,这才示意门口的警察进来。   叶潮生叫唐小池留在门口,自己和许月走过去,在对面的病床上坐下来。   “我们是海城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警察,负责这起案子。我姓叶。”叶潮生自我介绍,“这位姓许。上午来给你做伤情鉴定的,也是我们的同事。”   女孩瑟缩地抬起头看他们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仿佛对面坐着两尊会喷火的龙,多看一眼就会被烧个对穿。   叶潮生并不心急,极有耐心地温声和女孩说话:“侵害你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收押归案,目前我们正在审讯。今天来,是想再向你核实一些事实和细节。你能回答我们吗?”   女孩缩在对面的病床上,微弱地点了点头。   “你叫白玉,对吗?你能描述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吗?”叶潮生问。   白玉呆坐在对面,恍若未闻。她沉默着,仿佛沉默是一座城堡,能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里面。   女医生一直在观察她,见她这样,只当她仍是不愿回忆,正要站起身请刑警们出去时,白玉开了口。   她的声音又细又低,还伴着沙哑,像铁皮在轻轻刮擦砂纸,磨得人心里发紧:“我……下了班回家,285改道了……我只能在街前下车……还没走几步,就突然……”   白玉断断续续地说了没几句,忽然顿住,接着浑身抖起来,一头扑进旁边女医生的怀里,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抽泣起来。   女医生无奈地抬起头看着对面两个人:“你们今天还是请回吧,她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再逼她了。”   叶潮生三人只得先行离开。   回局里的路上,许月摸出手机,查了海城的公交线路。   285路本该从晨兴路经过,在晨兴路上的一个站点停靠。但恰好昨天晨兴路站点附近的马路因为下水施工被被挖开,白玉只能在晨兴路街前下车,然后步行回家。   “这不像是提前计划好的……”许月喃喃自语。   唐小池从后座凑过来:“许老师,什么不是提前计划好的?”   许月回过神来:“哦,我是在想,曹会这次作案,不像是提前计划好的。”他把手机递给唐小池,“这种修路一般都是当晚修完当晚填好,避免影响第二日的通行。市政应该是有计划方案,但是小规模的深夜施工一般都不会通报市民,曹会不应该能提前得知。”   旁边开车的叶潮生说:“之前的六个案子,多半也都是临时起意。其中一个受害女工原本不是当天晚上的夜班,是临时和人换了班,结果就那么赶上了。”   许月扭头问:“所以刑侦队当时并不清楚他是以什么规律作案,或者出于什么刺激因而去作案的?”   叶潮生摇头否认:“没有。至少笔录里没有提。据说当时曹会认得很痛快,所以他们没有细究这个问题。”   唐小池把手机递回来:“不过,如果这个正在修路的现场是当夜挖开当夜回填,为什么今天凌晨,这个施工点没人呢?”   叶潮生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这就得去找施工队问了。”   许月晚上回家时,抱了一堆曹会的旧档案。   叶潮生笑说:“你比我还上心。” 他顿了顿,声音又消沉下来,“其实这个案子是路队手里过的,按说要追查旧案,我该去和路队谈谈的。”   “你不敢去?” 许月正在看资料,头也没抬地问出了四个字。   四个字化作一柄利刀,轻易地挑破那层薄膜。   叶潮生苦笑起来,端着杯茶靠在书房门口。   方形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将光线均匀地洒在书房的每个角落。   叶潮生端着茶杯走过去,替许月打开他身后的立式阅读灯:“你得开开这个灯,不然还是暗。”   许月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直率的言语像要剖开叶潮生的心:“你害怕面对路远的罪吗?”   叶潮生被问得一滞。   他知道路远被羁押时,人还在邻省参加学习会议。他得了消息,不论如何不肯信,当晚匆匆赶回海城。   他作为同事,请求见路远的申请被打回,只在法庭外见到了大老远赶来看路远出庭的,路远年迈的双亲。连有权限翻阅案卷,都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   “我开始确实不相信。到现在我也不想相信。” 叶潮生盯着手里的茶杯,一点没滤干净的碎茶叶在沸水里打着旋地上上下下,浮浮沉沉,“但是温林的案子我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他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是有罪的。”   承认父母的罪,老师的罪,爱人的罪,往往比承认自己的罪更艰难,更令人难堪,也更难释怀。那不仅仅是在面对罪行本身,还是在面对自己被践踏的信任和仰望。      ☆、昨日重现 六   唐小池一大早去联系修路的施工队,和那个包工头东拉西扯了半天,才从他嘴里掏出一点实话。   包工队修路的项目是从上一层的建筑商那里转包下来的,按天算钱。他们为了多赚点钱,通常只干上半夜,把一天能干完的活拖成两天。昨天晨兴路上那个施工点,施工队干到三点就撤了。   唐小池从外面回来,溜了一圈没找到叶潮生,连许月也不在办公室里。   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才等到许月一个人进来。   “叶队没跟您在一块啊?”唐小池问。   许月好像这才看到唐小池:“哦,他去见路队了。”他说完便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资料。   唐小池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发现许月桌上的资料连一页都没翻过去。许月一直在对着资料发呆,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许月上午去了趟学校,和项目组的人碰了个面。   张庆业的案子已经进入公诉准备阶段,项目组内果然有几个人如秦海平所说,正在想方设法地给张庆业争取死缓。还有几个人认为不妥,于是两边就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   许月从头至尾没吭声,待他们吵完了,才装模作样地看看表,说还有些学生等着他,必须先离开。他向会议室内的众人道了个歉便起身要走。   会议室里,不知是谁低声嘟囔了句:“什么玩意儿这么傲,当谁不知道他爹叫许之尧呢。”   许月似乎没听到,面色如常地开门走出去。   他合上门走了没几步,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又关,有人从后面追过来:“许老师。”   许月站住脚,看向来人,正是秦海平。   他如常地笑了一笑:“我当大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原来至今许之尧的名讳还不算是个旧闻。”   秦海平无奈地摇摇头,亲密地拉着他往前走:“老师也是普通人,会憎会妒。你年纪轻轻,又得袁老青眼,难免有的人要心里不舒服。”   许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些许和秦海平的距离,笑着摇头,说:“我不过一个讲师,还是替人讲课,年底黄教授回来,我便要打包走人,何必在我身上费神。”   秦海平顿住脚,有些惊讶:“怎么,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秦海平笑起来:“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倒先白受一场无妄之灾。黄教授身体不好,已经在申请退休了。学校这次要找行为分析一科的长期讲师,专门在学生中间发了调查问卷,最后从三个候选人中间圈了你。学生们对你的评价很高啊,许老师。”   他看许月一脸愕然不像是装的,便又说:“看来袁老是想等正式的聘用下来再告诉你的,没想到先被我揭了盒盖子。”   许月的目光在秦海平脸上停了几秒,开口:“秦老师有时间吗?我些事想和你谈一谈,去我办公室坐坐?”   秦海平再度笑起来,和方才的笑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去,又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紧紧地看着许月:“你们办公室这会应该有别的老师在吧?还是去我的吧。”   海公大的讲师四人一个办公室,副教授以上才有独立办公室。许月想想自己要说的事,便点头同意了。   秦海平的办公室在六楼,一个大开间,采光极好。比楼下四人一间的讲师办公室还宽敞一些。   秦海平请许月坐下,自己走到墙边的储物柜前在摆弄什么。   许月确实有些急,又因为即将要谈的事而生出一点退缩,不欲长谈,便说:“秦老师,不用泡茶招待我了,我们长话短说。”   秦海平应了一声,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许月暗中捏了捏手心,温声开口:“我前几日才知道我们原来是见过的。”他看着秦海平,又补一句,“在雁城。”   秦海平偏着身体往后靠了靠,笑起来:“是见过。不过那时你的状态很差,应当不记得我了。”他连思索都没有,便得出结论,“是袁老告诉你的吧?”   许月原想点头,身体却突然从大脑那里夺过控制权,摆弄着他的舌头吐出一句不是他原本要说的话:“是我最近去了趟雁城。”   秦海平面上看不出吃惊,只是顿了一顿,才说:“噢,因为当年那个案子吧?”   他继而又笑起来,低头捋过额前的碎发,又抬了抬无框的眼镜,说:“原本我该告诉你,只是一来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这件事,二来,那对你也不算什么很好的回忆,我怕徒然地说出来,反而惹得你不愉快。”   秦海平抬起头来,从窗口倾泻进来的光线折射在透明的镜片上,反叫许月看不清楚他的眼神:“我还特意嘱咐袁老先不要告诉你,倒没想到雁城的人会提起这事。”   许月坐在对面,倏地想起刚认识秦海平,秦海平问他为什么做教学研究。那时他还不知道秦海平知道他的底细,只拿出那一套准备好的说辞糊弄对方。   那时秦海平看他,是不是就像成年人看一个孩子撒谎,洋洋得意还不自知?   许月忽然感觉不舒服起来,像被人裹紧了袋子里抽成真空,很快便要被压成一张薄片。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顺着秦海平的话往下说:“袁老也知道这件事?”   “袁老当然知道。” 秦海平摊了下手:“其实不瞒你说,当年你差点也成了我们的研究对象。”他脸上有些无奈,“咱们都是搞研究的嘛,又是这种学科,你应该明白。能遇上特殊的,极端的案例,就像淘金的寻到矿脉,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他朝许月抛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又说:“雁城那边怎么好端端的,又要重新调查?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我那时恰好忙得不可开交,只在电话里同他们说了几句。我听说好像是因为那个陆什么来着……”   许月打坐下起便有些打退堂鼓,尤其是打方才起他觉得很不舒服,一度不想再谈下去。   可没想到秦海平却主动提起陆琴的事。许月再次攥了攥手心,勉力自己,来都来了,不如问个清楚。   他迎上秦海平的目光,维持惯有的声线:“说到这个,刑侦队那边最近有个刚结的案子,还和秦老师有一点点的关系。”   秦海平毫不惊讶:“是徐静萍吧。你们通报一发出来,我就看到了。” 他一脸叹惋,“三年多以前有一个项目,是给社区、学校里的一些有行为偏差的人做心理辅导。这个项目是我刚回到海城时,系里启动的,去年才终止。最初和我们合作的那位咨询师突然退出,我们仓促之下才找了她,竟然也没有仔细审核她的资质。闹出这样的事情。估计系里很快也要开会说这个事。”   许月:“你们项目里有一个叫陆琴的。”   秦海平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有些难以置信:“是那个……自杀的?”   许月点点头:“是同一个人。”   秦海平想了一会,慢慢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苦笑:“这个世界是真的小啊。”   他转而敛起笑意,又叹道:“当初我们找到徐静萍,也是费了点功夫。一般的咨询师对客户都很挑剔。问题太严重的案子不做,有暴力倾向的也不做,还有的咨询师甚至只接某些类型的咨询案子。上一个合作的咨询师中途退出后,留给我们找下一个咨询师的时间并不多,仓促之下才选择了徐静萍。”   秦海平说着停了下来,侧头看看许月:“你别说,我有时候觉得徐静萍跟许老师有点像。”   许月:“我?”   “她有些想法,和你的很像。”秦海平的神色里流出几分欣赏,“我看过你的论文,你的毕业论文,还有几篇发在其它期刊上的。你提出的关于犯罪人群的预筛选和干预的想法,我一直很感兴趣。”   “那些想法很不成熟。”许月声音发沉,“那个时候我受了一些比较偏激的理论影响。包括毕业论文,袁老其实并不赞同我那么写。”   秦海平摇摇头:“我倒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想法。我们现在所做的,都是救过不遑。犯罪发生了,受害者出现了,我们才去研究。这些研究说到底,并没有真正完成这个学科的使命。”   秦海平说着,罕见的有些激动起来:“如果我们能厘清激发犯罪行为的因素,就能够预判潜在的罪犯,能在真正的犯罪行为发生之前介入干预,这才是我们这个学科真正该有的意义。”   许月坐在对面,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样的想法当然很好,但是实际上仍然存在着很多不可控的变量。我这段时间在刑侦队做顾问,渐渐觉得这件事是不能这样武断。人性的复杂,并不能用数学或是统计的方式去一概而论。实际上也有许多例子,那些人出身于不好的环境,但最后依然长成了一个正直的人。你说的这个愿景当然是美好的,但这个理论本身存在一个非常大的缺陷,试想一个人如果被当做……”   秦海平突然站起来,许月不由得被他的动作打断了。   秦海平躬下腰,自上而下地,用接近审视的目光看着许月:“那么许老师,你觉得你出身不好的家庭,最后长成了一个正直的人吗?”   许月背后突然蹿上一阵冷意,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被天敌盯上的动物。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他忽然有些心虚,无论如何说不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这样的话。   许月避而不答,继续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如果一个还没有犯罪的人被以潜在的罪犯来对待,是不是反而会激发出他对社会的厌憎和反抗,这也是很大的一个……”   秦海平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嘲笑,再度打断他:“哪个罪犯没有给自己找原因?抢劫是因为贫穷又懒惰,强|奸是因为权力欲无处满足,杀人是因为能得到快|感……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去犯罪,不都是恰好说明其本身就有犯罪的倾向吗?”   许月被问得哑然。不仅是哑然,还有疑惑,甚至不安。   秦海平身上有一种他很熟悉的东西,带着执着到近乎狂热偏执的气质,许月上一次见到类似的气质,还是在徐静萍身上。   他仰头看着秦海平,不由得生出一点点疑问来 ——一个人生顺遂到近乎完美的年轻学者,怎么会有这么偏激的理念?   秦海平见许月不说话,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他缓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截断了。   许月的手机响得恰是时候。   他匆匆说一声抱歉,接起电话。      ☆、昨日重现 七   叶潮生坐在会见室的铁椅子上发呆。他今天是因公事会见路远,被安排进了面见室。   他其实昨天就交了会见路远的申请。申请一交上去,他莫名生出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来。   他想见路远,又怕见路远。   路远从看守所转移进第一监狱后,他就去过一次。那一次两个人见了面,在电话里竟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路远叮嘱了他几句,无非就是好好工作,不要对领导有情绪之类的话。   最后时间到了,叶潮生几乎是头也不敢回地逃了出来。回去以后,他立刻申请调阅案卷,申请却被廖永信按下来,只说叫他先冷静一段时间,再说查阅案卷的事情。   后来看完案卷,他再也没起过去见路远的念头。   路远被狱警带了进来,先进了会客室里被玻璃隔开的小房间,玻璃另一侧隐约传来狱警训话的声音。叶潮生隔着会客室的玻璃,看着对面正在听训的路远,惊觉他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师傅和队长,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路远长得不不好也不赖,是张顶不起眼的大众脸。以前叶潮生在路远手底下,没少被路远打击,说他不是吃这一行饭的料,长得太出挑,走到哪都招眼,一出场就引人瞩目,实在是不适合卧底埋伏。   蒋欢有时听到了,就在一旁开玩笑说,路队长得是普通,可耐不住自带正义光环。就像警匪电影里的大正派,不用穿制服配枪|械,一出场不用打字幕,也知道是人民警察。   路远的牢狱生活过去多半,他身上的光环已经被磨没了。   监狱的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差。饮食是配好的,作息是固定的,每天还要劳动出操,远比那些晚上玩手机到两点,早上七点起床不吃早饭就去上班,一年走不了一公里路的城市白领要健康得多。   路远的气色其实还不错,人也没瘦,只是背微微地偻了起来。   路远低着头,顺从地听完训,这才按照狱警的指示,走到这边来坐下。   叶潮生压下涌到喉咙口的心酸,甚至不敢去仔细看对方,只哑着声音:“……师傅。”   “小叶啊,你来了。”路远的声音平静,嗓音比从前还亮了些,大概是在监狱里戒了烟,“我听说你是为曹会的案子来的。”   叶潮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是,他又犯案了。”   “那受害者?”路远一脸关切。   叶潮生:“还活着。幸亏路人发现后立刻报警,派出所的人及时救了受害者。受害者只受了轻伤,现在在医院里,不过情绪不稳定,还不能做笔录。”   路远皱起眉头:“这倒不像是他的风格了……他从前那些受害者,你应该也看到尸检照片了,惨不忍睹。曹会这个人非常暴力,怎么这回却没下狠手?真是怪了。”   叶潮生:“他是被抓了现场的,这个案子他没有狡辩的余地。但我还是……”   路远微微笑了:“但是你不甘心?”   叶潮生一滞,抬起头,恰好对上路远的眼睛,一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老陈,曹会现在恐怕连骨灰渣都不剩了,更不至于还出来犯案。”路远淡声说,“我和老陈不仅有罪,还给你们添了麻烦,更对不起那位受害者。她本来不必遭这个难的。”   叶潮生喉咙发紧:“当年温林……”   路远摇摇头:“你也别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问了。我从头跟你说吧。”   “温林的案子,当时现场发现一把有血迹的刀,后来陈法医在上面发现指纹,血迹是受害者的,而指纹经比对,就是温林的。”   温林案最初被定性为抢劫杀人。受害者是一对母子,男性死者叫康明,女性死者是他的母亲马晴。这两个人分别倒在了客厅和卧室,都是被锐器刺到要害器官,失血过多而亡。邻居察觉不对头报的警,并称自己不久前看到一辆电力公司的维修车离开。马晴是个会计,当天晚上带着没来得及存进银行的货款回家,就遭此横祸,货款也随之丢失。   警察顺藤摸瓜查到电力公司,查到当晚的出车记录只有一个人,就是温林。随后又在温林的宿舍房间里找到了马晴的货款。   “温林被我们带回来,但他死不承认自己杀了人。他说他去的时候人已经就没气了,他一时鬼迷心窍,脑子一懵,就拿着钱走了。等他冷静下来,却又不敢报警了。”   路远闭了闭眼。   时隔多年,那个年轻人在审讯室里痛哭,求饶和后悔的样子,仍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眼前。   贪念将他带上歧途,命运就紧随其后,无情地截断他的退路。   路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叶潮生,像从前在刑侦队时那样考问他:“你既然看过案卷,那你看出了什么问题?”   叶潮生垂眸:“温林是左撇子吗?”   路远:“还有呢?”   叶潮生:“温林接触过人体解剖学吗?”   路远轻轻叹了口气:“小叶啊,你都看出来了。”他接着回答叶潮生的问题,“温林是右撇子,按照我们调查到的,他也没有接触过解剖学一类的相关知识。”   叶潮生看向路远:“那为什么刀上的指纹是左手的?还有两个受害者,都是干净利索的两刀毙命,一刀在肝脏,一刀在颈动脉。如果温林是第一次杀人,临时起意行凶,那他可太有杀|人的天赋了。”叶潮生摇摇头,“师傅,这些疑点,你当时不会看不出来吧?”   路远靠回椅子上,痛苦地闭上眼。   他过了许久才睁开眼,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我……我贪功心切,为求破案,忽略了诸多疑点,以至于逼死了无辜的温林,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叶潮生坐在对面,却不依不饶:“当年你只是个普通的警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权利能左右案子侦查。我不信你没有提出过这些疑点。”   路远看着他,一言不发。   叶潮生又问:“当时的刑侦队长是廖……”   路远飞快地开口打断他:“别说了。”他看着叶潮生,面露一丝哀求,“小叶,别说了。这都是我的罪,我认了。”   叶潮生不甘心,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烦躁,又问:“那曹会是怎么知道温林的案子的?”   路远摇摇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的。他那个律师很厉害,曹会在法庭上翻供以后,我们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从监狱走出来,连空气都比里面的要轻盈新鲜许多。   叶潮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有着自由味道的空气。   和路远的见面,证实了他一开始有的猜测,却丝毫没有令他轻松起来。   叶潮生从路远的反应推断,当时刑侦队在侦办温林的案子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些疑点,而是出于某种原因,忽略掉了这些疑点,转而逼供温林认下这桩命案。   死者康明和马晴背景普通,温林也是个普通小技工,是什么原因非要温林被人按头认罪呢?   叶潮生自己想不出什么头绪来,烦躁地开门上车,拨通刑侦队办公室的电话。      ☆、昨日重现 八   听到叶潮生进办公室的动静,许月这才结束游魂的状态,回过神来。   唐小池赶紧扑过去,抓着叶潮生把施工队那边的情况讲了一通。   叶潮生问:“这么说来,他们这施工时间,随意得很?”   唐小池:“他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好糊弄的承包商就多拖两天,不好糊弄的就早点干完。曹会这孙子,要么就是一直在附近猫着,等人走了才过去。要么就是赶了个巧,他摸到那一片的时候,刚好没人。”   叶潮生不说话。   唐小池犹犹豫豫地说:“叶队,咱们这案子,好像没什么可查的了。”   这个强奸案本身几乎不用下什么功夫,证据都送到面前来的。只等受害者情绪恢复了,做个笔录,就能将案子交上去。   叶潮生瞥他一眼,指指许月桌上的资料:“怎么没的查了?还有六个案子等着你呢。”   唐小池顿时垮了脸。   许月拿着一沓照片过来:“从受害者的侧写和犯罪模式来看,这六个受害者,加上这一个,很明确,是一个凶手干的。”   他把照片塞进唐小池手里:“七个女性外形特征非常一致,年龄都在二十五岁以下,长发,长相清秀。她们的腹部,尤其是下腹部,都遭受过反复的殴打。七个受害者里有两个,当天原本不该经过那里,是临时起意。也就意味着凶手是抵达了行凶现场后,才临时选择符合他要求的受害人。”   唐小池一边听,一边看了看手里的照片,提出疑问:“可第七个受害人还活着啊,而且法医的伤情鉴定上写的,她的伤情严重程度远远低于其他六个死者。如果曹会就是这七起案子的凶手,那他行凶的暴力程度不应该差不多吗?”   “这个问题我想过的,”许月说,“通常情况下是应该差不多的,但有时也存在例外。比如……受伤了。”   “还有疾病。”   叶潮生同时开口。   唐小池一把将照片塞进叶潮生手里:“我这就去给看守所打电话,问问他的体检。”   叶潮生抖了下手里的照片:“我们目前是不能指望能让曹会自己说了,我看只能曲线救国,想想别的办法了。”   许月:“你见了路远,他怎么说?”   叶潮生往正在打电话的唐小池那边看了一眼,说:“基本没说什么太有用的。他能说的,我们都知道了。”他顿了顿,又说,“我打算找一下当年给曹会辩护的律师。”   许月明白他的意图:“你想搞清楚当时曹会翻案的过程?”他摇了摇头,“那恐怕不大容易了。他们吃这口饭的,名声就是饭碗。回头要让人知道他向警察出卖自己从前的客户,那以后想混下去就难了。”   叶潮生冷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洛阳带着两个人匆匆从门外走进来。他路过叶潮生旁边时,脚步缓了一拍,似乎是想跟他说什么,但到底也没说,直从他旁边掠了过去。   叶潮生从方利的案子里避嫌后,廖永信就叫马勤带着人搬到楼上会议室去临时办公,刑侦队的办公室就一下子空了下来。   叶潮生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摸出来一看,是叶芸生发来的一条信息——【今天警察来老宅了,不知道搜出了什么。】   叶潮生收起手机,没有回复。   叶成轩是个瘾君子,警察不能从老宅里搜到点什么,那才不正常。   他收起手机,正要跟许月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就看见廖永信走进了办公室。   他在办公室里看到叶潮生,伸手点点他,示意他跟自己走。   叶潮生只得匆匆交代许月一句:“我去一下,一会回来接着说。”   唐小池那厢刚和看守所通过电话,兴冲冲地过来:“看守所说他自述两年前得过一次中风!他们给他体检的时候,也发现他身上还有一些中风预后留下的后遗症,右半身肢体不是特别灵活。哎,叶队呢?”   “叶队被叫走了。”许月说,“所以曹会是因为行动力受限,导致他无法快速制住受害人。否则的话……”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替还躺在医院里的白玉生出一点后怕的感觉。   唐小池小声感慨:“这么一想,其实她多少也算是有点运气了吧。不过这个曹会……是不是那方面有点障碍?他在七个受害者身上都没有留下任何□□,会不会是……”   许月想了想,说:“法医在受害者体内连前|列|腺|液都没有检测到,也没检查到任何异物刮擦的痕迹,不排除他有射|精障碍的可能。如果看守所那边可以的话,再安排他做个检查。从曹会的行为来看,他是典型的发泄型强|奸|,尤其是在强|奸行为结束后,受害者已经死亡的情况下,依然殴打受害者,这是非常典型的挫败发泄。因为强|奸受害者非但没有满足他,反而加重了他的挫败感。从这个角度考虑,他可能确实存在某些生|理|障|碍。”   许月长长叹出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看着唐小池:“这种强奸犯,一旦获得自由,再犯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叶潮生站在三楼的楼梯间,直直看着劝他早点将曹会的案子递送检察院的廖永信:“廖局,如果前六起案子确实和曹会有关,那么他出狱以后就一定会再犯。我们当警察的,到底还要拿多少人的性命铺路,才能将曹会绳之以法?”   廖永信被问得有些下不来台面。   他扭过头,干咳一声:“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他面露无奈,“你要查,当然谁也拦不住你,我只是提醒你,适可而止。我叫你来是有另一件事情要说。”   叶潮生挑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廖永信又咳一声:“马勤他们申请了搜查令,从你家老宅里搜出一些东西……”   叶潮生越听越不对劲,急忙抬手打断廖永信:“等下廖局,你跟我说这些不太好吧?”   廖永信笑起来,摆摆手:“这你不是早晚都要知道的吗?提前告诉你一下,免得你太担心。”   叶潮生心下奇怪,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廖永信两眼:“廖局,我按照规定是要避嫌,不能接触任何相关的信息,咱们还是都遵守纪律为好。”   廖永信突然上赶着来说这些,让叶潮生有些摸不清他肚子里到底在卖什么货,反倒催出了他十二分的警觉。   路远虽然不肯说,但当年温林案多半就是廖永信在主导侦查。叫路远他们忽略掉那些疑点紧盯着温林审,也多半都是廖永信的意思。   但他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廖永信要这样做的理由。   在叶潮生看来,廖永信这个人怕事是有,喜功也是有,但尚算谨慎,远没有到好大喜功的地步。为什么偏偏在温林的案子里这么冒进呢?   他回到办公室时,洛阳已经带着人从办公室走了。   唐小池溜到他旁边:“曹会的律师联系上了,答应见咱们。不过我感觉这人不太好对付。”   律师姓刘,约他们在商务区一座写字楼下的咖啡馆里见面。   到唐小池真的见到了曹会的律师,才知道面前这个西装革履,头发向后梳得油亮的男人何止不好对付。   这简直是条抹了发油的泥鳅成精了。   “麻烦你们快点,我还有个委托人要见,时间不多。”刘律师一见面就频频看表,姿态高傲。   叶队长倒是好脾气:“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曹会的案子,不会耽误你太久。”   刘律师转了转手里的咖啡杯,眼都不抬:“那恐怕我要说一声抱歉了。我们有我们的规定,即使委托结束了,我依然对我的委托人有保密义务。坏了规矩,就算行业协会和委托人不追究我的责任,传出去,我的职业生涯也毁了。”   他看着对面两个警察:“真的非常抱歉。”   叶潮生点点头:“我们只是想了解当时你给曹会辩护时,那个温林案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应该不涉及你委托人的隐私吧?”   刘律师扬着那张打理得精致的精英脸,脸上的笑标准得像用尺子比划过。他再次礼貌地摇头拒绝:“抱歉,我想这可能还是事关我委托人的隐私。不能给你们提供帮助,非常抱歉。”   唐小池一直坐在对面,把对方拿腔拿调的样子尽收眼底。   他绷不住火气,啪地一拍桌子:“你糊弄谁呢?!你怎么不说诉讼法还规定了在保密会造成严重伤亡损失的情况下律师应当及时汇报相关规定呢?你知不知道曹会这孙子又犯事了,又是强|奸!都这会了你还提保密义务,是以为警察都不懂法是不是?”   周围随着他话音落下而静了一静,唐小池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引人注目。   原本骂刘律师的三丈三的气场,顿时缩到椅子脚。   “小唐,坐下。”叶潮生轻声斥他一句,又转头看向对面的这位刘律师,脸上有了些冷意。   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刘律师面前,一边摆一边说:“这个女孩,遇害的时候二十岁,这一个二十二岁遇害,还有这一个二十一岁……”   刘律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坐在对面试图打断叶潮生:“她们的遭遇确实不幸,但是我也有我的职业操守。这不能相提并论。”   叶潮生停下摆照片的手,看着刘律师,忽然转了话题:“刘律师应该结婚了吧?”   唐小池在旁边阴阳怪气地插嘴:“结了,生个女儿,今年上大学。”   笑意终于从刘律师那张脸上消失了:“你们什么意思?”   叶潮生继续把手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摆下去,边摆边说:“曹会这一次是被我们抓了现行。我们的行为分析专家说,他这一次的犯罪,同之前的六起比对,从受害者的侧写,到犯罪行为模式,几乎是一模一样。从行为分析学的角度来看,完全可以认定这六起案子,加上这一起,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也就是曹会。”   叶潮生的手指在桌上的七张照片上轻轻划过,划过女孩们光洁又可爱的脸。   “我们的专家还说了,像曹会这样的犯人,只要不被制止,就会一直作案下去。这样的强|奸犯不会悔改,也不会主动停止暴行。”叶潮生的目光移到了刘律师的脸上,“刘律师,你精通刑法,帮我们算算,如果按照强|奸初犯,受害者轻伤来判,再雇个像你一样的好律师,法院能给曹会判几年?三年?五年?”   刘律师喉咙滚了一下,没说话。   叶潮生摊开手:“三五年之后他被放出来后,就会继续犯罪,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他最青睐二十岁左右长发的年轻女孩。”叶潮生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聊家长里短,“到时候您的女儿,可最好不要留长头发。不光是您的女儿,恐怕我们得通告全城的年轻女孩,都不要留长发的好。”   刘律师嘴唇紧紧抿着,眼神直越过那些照片,好像不敢去看。   他沉着脸恨声道:“抓人破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情,怎么说的好像是我害你们抓不着人一样。要怪,就怪你们警察自己先行事不端,给人留了把柄。”   叶潮生点点头:“是,抓人破案确实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是万能的。我们也只能在法律的约束下,行使法律赋予给我们的权力。一旦出界,”叶潮生顿住,笑了笑,“……就会被判罚下场,刘律师不是对这一点研究得很透彻吗?我很佩服刘律师的专业能力,但我想提醒你一点,一个律师,首先是一个法律人。他在替罪犯辩护之前,首先维护的是法律本身。而法律维护着什么,刘律师还记得吗?秩序,正义,自由。”   叶潮生随手拿起一张照片,冲刘律师晃了晃。照片上女孩的脸随之摇摆几下,仿佛仍然鲜活地存在着。   “当你想方设法替曹会钻制度上的漏洞,到现在还扯着法律的大旗,替他掩盖罪行的时候,你就是在和他一起,剥夺着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个女孩留长发的自由。”叶潮生说。   刘律师坐在对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叶潮生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了。他一把收起桌上的照片,站起来,最后说:“如果到最后我们仍然不能将曹会真正绳之以法,让他得到他应得的惩罚,作为侦办此案的警察,我会遗憾,会为未来的那些受害者痛心,但至少我不会愧疚,不至于无颜面对。因为我尽力了,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叶潮生从钱包里摸出两百块钱扔在桌上,“这单我买了,刘律师慢用。”   唐小池跟着叶潮生出了咖啡厅,快步追上去:“叶队,咱们拿这个律师没办法了是不是?”   叶潮生开了车锁,坐上去,唐小池也跟着钻进去。   叶潮生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他良心发现了,愿意配合是最好,实在不愿意配合,我们也只能走程序强迫他配合。只是到时候难免就费功夫了。对了,有个事,你去查一查。”   唐小池:“什么?”   叶潮生声音发沉:“当年负责这两个案子的法医,陈来,他的尸检,看守所那边的监控,记录,遗物,还有……他的家人现在在的住址。”   他们一回到刑侦队,叶潮生就钻进了小办公室。唐小池奉命办事去了,不见人影。   许月敲敲小办公室的门,便推开了。   叶潮生正躺在椅子里,腿架在办公桌上,手里举着一本厚厚的公安系统业务技能竞赛资料书。   许月走进来:“律师怎么说?”   叶潮生扔了手里的书,摇摇头:“功力不够,没能感化到位,没张嘴。”他冲着许月勾勾手,“我现在是在想,到底是继续感化他呢,还是直接打申请走流程,把人弄进队里来问。”   许月走过来:“你们走了以后,我去查了查这个刘律师的从业经历。”   他靠在叶潮生的桌上:“温林的案子之前,他是一个非常默默无闻的人。他打的辩护几乎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真正让他在刑辩业内声名大噪的,就是曹会的案子。”   “我在想,这样一个人,他是怎么想到利用温林的案子,来替曹会翻案呢?”许月拿起叶潮生扔在桌上的书,随便翻了两页。   叶潮生不由得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有人指点他。”   许月放下书:“这么些年过去了,如果说还有人不仅记得温林,熟悉他的案情,甚至想要把他的案情公之于众,那这个人跟温林的关系应该一定很亲密。”   叶潮生晃了晃翘在桌上的腿:“温林的家属。”   许月看着他笑起来,抛过去一个眼神,不等叶潮生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站起来拉他,就转身出去了。   叶潮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许月和去年刚来刑侦队的时候不大一样了。他那时像个泥塑的雕像,好看是好看,可总透着死气。如今倒像向阳的植物被从阴暗处搬到了阳光下,整个人渐渐舒展鲜活起来。   “许老师!”   门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音量不小,是唐小池。   许月应该是被他叫住了,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唐小池依旧音量不减,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坐着,连标点符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刚才从上面下来,听说他们拿着搜查令搜到了一批毒|品,送去一化验成分,许老师你猜怎么着,据缉毒的说,和之前在X 国边境被拦住的那批,杂质成分一模一样……”   叶潮生听不下去了,猛地起身走过去拉开门:“唐小池!”   唐小池见叶潮生脸色难看得很,吐了下舌头,装腔作势:“哎哟,叶队你怎么在呀。”   说完,拔腿就跑。叶潮生伸手一抓,捞了个空。   叶潮生气得七窍生烟,站在后面骂人:“唐小池!你现在能耐了!你别以为跑了这事就算了!滚回来给我写检查!”   许月憋着笑,又有些莫名:“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他……”   叶潮生差点从鼻子里喷出火来,打断许月:“上午才有人跟我说从我家老宅里搜了东西出来,这会他就跑来我门前说这些,他,我看他唐小池是这身皮不想穿了!”   叶潮生气得语无伦次。   许月这才回过味来:“他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叶潮生喘出一口粗气,压了压火:“就怕是有人想借他的嘴,把这事露给我。”   许月不由得皱起眉来。叶潮生是主动申请避嫌,这么要紧的关头,是谁要借唐小池的嘴,把这件事说给叶潮生听,又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唐小池当天躲着不敢露面,直到第二天查清陈来的身后事,不得不和叶潮生碰头时,他才像被人拨了毛的鹦鹉,畏畏缩缩地凑到叶潮生跟前。   “……叶队。”   叶潮生伸手,唐小池赶紧把陈来的资料递上去。   叶潮生拿过资料,反手就在唐小池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你这里面是空的啊?水都不带灌的啊?”   唐小池心亏:“叶队……我错了。”   叶潮生没好气:“错哪了?”   唐小池委屈巴巴地眨眨眼:“我昨天想了想,感觉好像不太对劲……”   叶潮生低头看手里的资料,不搭茬。唐小池低着头偷瞄他一眼,又说:“我是上去找小汪来着,出来的时候路过廖局的办公室,听见他在里面打电话,还没关门……”   叶潮生抬眼看他。   唐小池继续说:“我我……我听见他说了个什么叶宅,我一时好奇,就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就听他说在叶家老宅子里搜到了……”   “你给我闭嘴。”叶潮生再次拿手里的资料敲了下唐小池的头,“还说?还往下说?是不是要让我给你把嘴缝上才行?”   唐小池捂着头,更委屈了:“叶队你昨天都听到了,你这再听一遍也没啥区……”   他在叶潮生要杀人的目光下噤了声。   叶潮生拿着手里的材料指指他:“你,今天不要跟着我了,留在办公室里。两个任务,一,五千字检讨,二,给我查查温林的家庭信息。”      ☆、昨日重现 九   叶潮生自己开着车,按照唐小池给的地址,在老居民区迷宫般的胡同巷道里钻了半天,才找到这栋旧得连楼号都看不清的四层居民楼。   这楼应该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再挺立两年,大概就能当保护建筑围起来了。   叶潮生爬上顶层,敲敲面前已经有点漆皮的防盗门。   里面有人扬着嗓子问了句“谁呀”,接着便听见汲拉着拖鞋往门边走来的声音。   女人开了门。   她裹着一件发污的红天鹅绒睡衣,脚上穿着一双塑料拖鞋,露在外面的脚趾因为冷而微微蜷了起来。   这是陈来的妻子,曾丽。   叶潮生刚进市局的时候,见过几次。她来市局给陈来送晚饭,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鹅黄色连衣裙,很是精致,过去常有法医科的同事夸陈来好福气。   曾丽拨了一下额前干草一样枯黄的碎发,上下打量一圈叶潮生,恶声恶气地开口:“不买保险,没钱!”说着就要合上门。   叶潮生连忙伸手挡在门和门框之间:“嫂子,我是市局刑侦队的,我姓叶,小叶。咱们以前见过两次,你还记得我吗?”   曾丽的表情一下变了。   原本只是脸上挂了点厌恶。可听完对方自报的家门,她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在防御着什么似的,警惕又惊惶。   她紧紧握着门把手:“你有什么事?”   叶潮生怕吓着她,缓下语气来:“嫂子,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当年陈法医的案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   曾丽猛地拍开叶潮生扶在门框上的手,“砰”地一声摔上门。   叶潮生差点被门拍了脸。   陈来出事前,他们一家原本住在市局的宿舍里。陈来被羁押后,管宿舍分配的人上去找过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赶人走。   海城房价不便宜,曾丽还带着个孩子,要找个合适的住处并不是容易的事,更不用提当时陈来所有的账户都被冻结了,曾丽囊中羞涩。   但对方口气硬得很,曾丽不得已,只能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去住最便宜的招待所。   叶潮生他们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曾丽住的那个招待所附近治安不怎么好,她女儿独自上学的路上差点被人强行拐走。幸好过路的人发现不对头,拦住了人还帮忙报了警。   事情传到市局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天。   法医科的胡法医在陈来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带过他,不忍心他妻女流落街头,带着钱去看望,却吃了个闭门羹。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提起这些事了。   叶潮生再次敲了敲门,说:“嫂子,我最近见了路队,也看了温林的案子。”   里面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好像是个铁盆在地上乒乓地打转。   叶潮生继续说:“路队和陈法医确实有失职的地方,但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更想不通的是,以当年他们两个职位,是没有权力去主导整个案子的侦查的。这个案子的责任如果要分个主次的话,那也不该是他们两个来负这个主要责任。”   里面没有动静了。   叶潮生又说:“群殴打架打死了人,我们尚且还要搞清楚是哪一拳哪一脚把人打死的。可温林的案子,陈法医一自尽,大部分的责任就都推到了他身上。”   “嫂子,陈法医有罪,他已经用自己的命偿了。剩下的不该他负的责任,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该让他背着啊。”   他话音一落,曾丽又开了门,好像一直站在门边就没走。   她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叶潮生:“谁派你来的?”   叶潮生回头看一眼对门的邻居家,说:“嫂子,这里恐怕不太合适,你让我进去说吧?”   曾丽盯着他好一会,才从门边让开:“进来吧。”   屋里很暗,房间不大。客厅里摆着台已经陷进去的单人沙发,上面堆着小山似的各色毛线。旁边用椅子架着一台做饭用的电磁炉,地上乱糟糟地堆着几个盆和碗。   窗户边拉着一根晾衣绳,上面搭着一件件毛线织物,把阳光挡得死死的。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生活,只是在生存而已。   曾丽从门口搬来一张矮凳,对叶潮生说:“坐吧。”她自己靠在那台堆满了毛线的沙发扶手上,“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还没有你们多。”   叶潮生说:“当年陈法医经手的那个嫌疑犯,曹会,他现在又作案了。”   “曹会……”曾丽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冷笑一声,“没有他,老陈也不会死。”   叶潮生叹一口气:“当年陈法医在世的时候,他是被作为六起连环|奸|杀|案的嫌疑犯被逮捕的。后来……陈法医和我师父都出了事,法院认为证据无效,就放了他。没想到就在前两天,他又开始作案了。”   曾丽再次冷笑一声,眼圈更红。   “我们认定他在之前起连环|奸|杀|案中,嫌疑极大。如果就按照普通的□□罪给他量刑,过不了几年他就能被放出来,到时候恐怕还会产生新的受害者。”   叶潮生诚恳地看着曾丽。   “但之前那六起案子,我们目前手里唯一切实的证据就是陈法医做的那份DNA 对比鉴定。如果要重新启用这份证据,就得先搞清楚陈法医当年在温林案中,到底有没有伪造物证。”   曾丽听明白了:“你们想给陈来翻案?”   叶潮生不肯定也不否认:“我们要先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陈法医在接受调查组询问前就自杀了,大半责任都被推到了他头上。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合理。”   曾丽伸手揉了下眼角,说:“当时都说他是伪造物证,为求破案,陷害那个温林。”   她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   “可我们家老陈跟那个温林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老陈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可是谁都不相信我。”   她闭上眼睛,徒然地想阻止眼泪流下来。   可这两年来积攒的悲痛和委屈,失去丈夫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因为丈夫畏罪自杀而承受的压力和非议,哪有这么轻易就能叫她挡下来?   叶潮生摸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包烟。   曾丽拿袖子抹一把泪,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叶潮生看着她:“没有人派我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曾丽低头看看手上失去光泽的银戒指,这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   那时她和陈来都没什么钱,陈来还说以后有钱了,就给她换个大钻戒。   戒指还在,要给她换新戒指的人却已经没了。   “当时陈来被抓起来,我去你们局里找过领导。”   曾丽摸着手上的指环。   “你们有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有些胖的领导跟我说,陈来犯的是伪造物证的罪,他们也无能为力。还叫我别再去了,万一回头碰上温林的家属,影响不好。”   叶潮生听到这里,皱起眉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曾丽仔细回忆着:“大概……就是儿童节之前吧。对,没错,是儿童节之前没两天。本来我们已经计划六一放假要带欣然出去玩的,这事一出……”   曾丽低下头,叹一口气。   叶潮生觉得不太对劲。   他虽然没参与曹会案的侦破,但也记得清楚,曹会是四月被逮捕的。当时刑侦队加班加点地做他的案子,中间好像还被退侦了一次。好不容易五月开庭,就出了事。   调查组是五月底才开始重新调查温林的死,这才得出物证存疑,且审讯方法不当导致嫌疑人死亡的结论。路远和陈来,还有刑侦队其它几个人跟着都被隔离羁押在看守所。   存疑的那份证据,就是当时刀上的左手指纹。调查组也发现温林明明是右撇子,凶器上的指纹却是左手的。   可还没轮到陈来接受询问,他就在看守所里自尽了。这么一来,反而坐实了曹会律师提出来的,物证有问题的说法。   在调查组都没有下完整结论之前,谁能这么有先见之明,直接给陈来下了物证造假的罪名?   “你还记得那个领导叫什么吗?”叶潮生问。   曾丽费力地想了一下:“叫廖什么永……”   “廖永信?”   曾丽点点头:“对对,是他。”   她看叶潮生脸色冷了下来,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是有什么问题吗?”   叶潮生轻轻摇摇头,却不像是在回答她。   他又问:“陈法医他有没有给你留下话?”   “有。”曾丽点点头,起身去走进另一间屋。没多会,她拿着一个饼干盒子出来。   她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小布包,和一张薄薄的纸。   曾丽拿起那个布包,爱惜地摸了摸,轻声说:“这是火化的时候,我托殡仪馆的人帮我剃下的头发。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夫妻两个如果有一个先走了,就要留着他的头发。另一个死的时候,把两个人的头发放一起烧了,到时候就能在黄泉路上见面。”   她又拿起盒子里的那张纸:“这是老陈自尽的前一天,托人给我的。按规定他是不能写信给我的,但看守所里有一个他的校友,可能是看我们可怜,就替他递了一回信……”   曾丽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捏着那个装着陈来头发的布包,捂着脸慢慢地蹲了下去:“我那时真的没想到,这竟然是他的遗书……”   叶潮生赶紧站起来,把曾丽扶到凳子上坐下。   曾丽泣不成声,摆摆手,把陈来的遗书递给他。   叶潮生接过遗书,展开——【丽妹,事发突然,来不及向你交代一言半语。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心,更不必为我奔走。我在工作中犯了错误,伤了人命,愧疚万分。现在我等待组织对我的调查,也愿意接受一切处罚。你千万照顾好欣然和自己,不要过分伤心忧虑,一切会好起来的。】   叶潮生小心地折好这封遗书,看着伏在腿上抽泣的曾丽:“嫂子,这封信我能带走吗?”   曾丽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你们用完,还能换给我吗?”   叶潮生点点头:“我们用完,一定还给你。”   曾丽看着他,又问:“老陈,他真的物证造假了吗?”   她原本根本不肯相信自己那个板直到甚至有些迂的丈夫,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陈来在看守所自尽后,人人都说他是畏罪才会自杀——如果没罪,干嘛要自杀呢?怕什么呢?   市无虎,可三人成虎。这么说的人太多了,渐渐地,她也搞不清楚了。   她不敢想了,也不敢再去哪里伸冤,找人——万一到最后,发现陈来就是做下了坏事呢?   这点念想一被掐灭,天地仿佛都没光了。她像双腿陷进了流沙里的人,也不再挣扎了,熬一时算一时好了。   叶潮生看着她,郑重地说:“我们会查清楚的。如果没有,我们一定还他一个清白。”   曾丽扭过头使劲擦一把眼泪,这才转过来,枯井一样的眼里终于生出一点希望:“好。”   许月坐在车里,拿着叶潮生带回来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   他在学校和教研组开完会,就接到叶潮生的电话,说顺便来学校接他。   叶潮生在旁边开着车,咂了下嘴,说:“这遗书我怎么看吧,都觉得不太有“遗”的感觉。”   许月嗯了一声:“是不太像。人决定赴死,要么是情绪激动之下的临时起意,要么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前者写下的遗书,因为情绪波动,心绪难平,多半字迹潦草,多处涂抹修改,行文逻辑混乱,内容以情感发泄居多——忏悔、自谴,鸣冤,诸如此类。”   他再次看了看手中的信:“后者写遗书,行文的内容大多是反复思考过的。可能遗书的草稿都打了好几遍,最后才誊抄下来,所以多半纸面整洁工整的。至于内容,因为反复思考修改,更理智更有逻辑,多是交代自己赴死的原因,后事的安排。”   许月拿着这张纸,手上有些沉甸甸的:“如果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遗书。只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丈夫托人递一点消息出来,好叫自己的妻子安心罢了。”   “‘现在我等待组织对我的调查,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许月一字一句,缓慢地念出陈来的遗书,“一个打算畏罪自杀的人,会说这种话吗?都打算以死谢罪了,组织的调查和处罚对他还有什么意义,需要专门写在给家人的遗书里?”   叶潮生点点头:“我也是觉得很怪,尤其是他的措辞——‘处罚’,这个词就很不对劲。如果陈来心里清楚自己伪造物证的事情已经被揭穿了,那么他应该清楚自己面临什么后果啊。伪造物证,误导侦查方向,间接导致无辜的人死亡,这可不是小事啊。用一个‘处罚’来形容后果,未免太轻飘飘了吧?”   许月侧头看他:“你的意思是……他自认为自己犯下的过失,和实际上局里给他定性的,有出入?”   叶潮生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一直以来都这么觉得。今天见到这封遗书,只是更加验证了我的想法。”   许月忽然觉得有点冷。他伸手开了车里的空调,又说:“如果陈来原本没有打算自杀,或是他的责任根本没有大到要以死谢罪的地步,那他的死是怎么回事?”   叶潮生没说话。他心里有一个很坏的猜测,坏到他根本不想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了市局。   唐小池在办公室对着一张白纸苦思冥想。他看得出来叶潮生这回是真动了气。   他昨晚上才想明白,廖永信敞着办公室门打电话,恐怕是故意给他听的。   他被楼上一个电话叫过去,过去后马勤和他说了点鸡毛蒜皮的琐事。等他再路过廖永信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廖永信的办公室开着门,里面传出打电话的声音。   现在这么一想,确实太巧了。   他想来想去,多半是廖局不信任叶潮生避嫌的决心,这才借他的嘴想试探叶队一下。   唐小池这么一想,立时恨不得自己动手把昨天那个大嘴巴给缝上——他怎么就那么蠢呢。   叶潮生和许月一前一后进来。叶潮生打眼就看见他桌上空白的纸,挑挑眉毛,明知顾问:“检查写完了吗?”   唐小池拿着桌上准备好的资料凑上来:“叶队,我真知道错了,饶了我吧。”他腆着一张苦脸,“你都说了这事不能提了,那我这检查就没法写了呀。我心里知错了,真的错了。”   叶潮生哼一声,从他手里抽过温林的资料。   唐小池看他不说话,知道自己算是被放过去了,嘿嘿一笑,又凑上去:“叶队,你去见陈来的老婆,有没有什么收获?”   叶潮生还没来得及细看陈来的材料,这会才想起来:“陈来尸检上面怎么说?”   唐小池颠巴颠巴地又拿出另一份报告:“当时认为是自杀,没什么可疑的,就没有解剖,只有一个报告,说他是自缢死亡。   报告上看不出端倪。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自缢身亡的案例。   叶潮生搁下报告:“当年看守所的监控是没有了吧?”   唐小池:“没有了。他们只有一份询问记录。按照询问记录上的说法,陈来他们几个身份特殊,都关在单人监房。凌晨四点的时候,先是说他那个监房的监控画面突然黑了,于是一个叫王新平的狱警就过去看。这个王新平过去的时候,就发现陈来吊在他们挂毛巾的杆上。后来他们一查,发现是监房的灯泡爆了。”   叶潮生:“这个王新平现在还在看守所工作吗?”   唐小池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陈来死后没多久,也死了。”   “死了?”叶潮生一下子站了起来。   唐小池点点头:“在小饭馆跟人发生冲突,结果对方掏出刀来,一下子伤到要害。那个人当时就跑了,到现在还没抓到。”   叶潮生问:“伤到哪了?”   唐小池说:“颈动脉,在救护车上就没气了。”   叶潮生抱着手又坐回椅子里:“这可真是死无对证啊。”   许月一直没说话,这会开口问唐小池:“那个王新平有尸检报告吗?”   唐小池挠头:“那我得去找一找。”   叶潮生说:“前脚灯泡爆了,后脚陈来就死了。我说他就是心心念念等着自杀,好不容易等到灯泡爆了,立刻爬起来自尽。这话讲给鬼,鬼都不会信。”   许月点点桌上的报告:“他杀伪装成自缢,有很多办法来掩饰。可是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一般要尸检才能发现问题。不过这会怕是只剩下骨灰了,说什么都完了。”   叶潮生抬头看着许月。   许月:“怎么了?”   叶潮生一下子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他老婆留了他一撮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昨日重现 十   叶潮生掉头回去找曾丽的功夫,刑侦队办公室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许月正在刑侦队办公室里写教案。底下传达室的门卫在刑侦队办公室门口探了一下头:“嘿,许顾问,叶队在不在啊?”   许月抬头,就看见门卫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门卫身后站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个子不太高,,西装熨烫得板正,头发向后梳得油亮。   许月立刻心下了然:“叶队一会就回来。这位是刘律师,来找叶队的吧,不如您先进来等一等?”   他说着,把人迎进来。门卫见双方顺利相认,寒暄两句便走了。   许月找来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放到刘律师面前:“只有白开水,您将就一下。”   刘律师赶紧站起来接过那杯水:“白水就挺好,麻烦你了。”   许月点点头:“叶队一会就回来,麻烦您稍等。”   他招呼完刘律师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倒是这个律师,坐下也不老实,左看右顾,最后忍不住和许月攀谈起来:“这位警官,您贵姓啊?”   许月抬头笑:“我不是警察,只是一个做犯罪行为分析的顾问。”   刘律师来了兴趣:“噢——那天这个叶队见我,说他们有顾问给曹会做了行为分析,就是您做的吧?”   许月:“是我。”   这刘律师噢了一声,不说话了。   安静了没两分钟,他又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你们真觉得,这个曹会他……有问题?”   许月被再三打断,倒也没烦。他搁下手里的笔:“目前办案的细节呢,我不能透露。不过从犯罪心理的角度呢,我们通常认为,一个人的行为模式,应当是有规律的,有原因可以追溯的,同时也是可预测的。当我们在一个案子里,发现凶手作案的手法一致,受害者的外型、身份等条件相似,或是几个案子前后有着连贯的逻辑时,我们就会考虑同一个凶手作案的可能性。”   刘律师点点头,听得很专心:“所以,你们就是觉得,这个曹会他这次犯事,和之前那六个案子,是有共同之处的?”   许月笑了笑,转了话题:“您是做刑辩的,应该接触过一些系列案吧?”   刘律师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说了也不怕您笑话,曹会这个案,是我做刑辩以来接过的最大的案。我之前做过的,都是什么小偷小摸啊,入室抢劫啊之类的。曹会这个案子属于指派的法律援助,我们所里其它人都没时间做,我这才主动接了。”   几句话的功夫,中年律师端着那杯水,喝了一口又一口,像要把内心的焦虑统统咽进肚子里。   “我那天见完叶队长,唉——”他叹出一口气,“我心里一直就不得劲,闹得慌。晚上睡不着啊。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这要他真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那我这不是,这不是在害人吗?”   水杯里的水在他的肢体的动作,翻出一个涟漪。   刘律师苦笑一声,摇摇头,又说:“我当时真是……我确实很想在这个案子上打一个翻身仗,我也确实觉得,一个法医一个警察,如果之前出现过这样的问题,那他们很有可能故技重施啊,对不对?”   许月抱着手靠回椅子里:“当时温林的案子,您是从哪知道的?”   刘律师放下手里的水杯,拿起放在脚边的公文包。   “是那个温林的家属自己来找我的。”他说着,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的资料袋,“我都带来了,尸检报告的复印件,家属的自述书,她写的案情经过……都在这里了。”   他站起来把牛皮纸的资料袋递过去。   叶潮生带着陈来的头发回来,看见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不由得挑了下眉:“我说怎么刚才小王见了我,还说有人找我呢。”   刘律师回头一看,正是那日把他夹枪带棒地一通连讽带嘲的刑警。那天这个警察说的话直扎他的心窝子,这会还有些心有余悸。   刘律师缩着肩膀往后退了两步,直往明显看起来更好说话的许月那边瞅。   许月从桌子后面站起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把人按回刑侦队的破沙发上:“叶队回来了,刚好你跟他说说吧。”   叶潮生随手拉来一把椅子,拽到刘律师面前,坐下。   许月站在旁边:“我们刚才正说到温林的案子。”他转而看向刘律师,“你说,是温林的家人把材料交给你的?”   “对,对。”刘律师对上叶潮生,突然就紧张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那会已经审查起诉了。我其实刚开始看到这个曹会的案卷,也真的是没什么想法。这DNA 证据,铁证如山,所以我原本就是想走个过场拉倒。那天我见了曹会回到律所,就看到有个女孩在等我。她说她叫温从,问我听没听说过温林案。”   叶潮生抬手:“等等,叫什么,温从?”   刘律师:“对,有什么问题吗?”   叶潮生丢下一句“你稍等”,匆匆起身走进小办公室。   许月听着这个名字似乎也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听过。   过了一会,叶潮生拿着A4打印纸从小办公室疾步走出来,把手里的纸递到刘律师面前:“看看,是这个人吗?”   刘律师接过来一看,A4纸上黑白打印下来一个网页,是一份个人介绍。网页抬头印着“温从都市传媒集团都市报,特约记者”。   旁边是一张黑白的正面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微微扬起唇角,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目光锐直。   刘律师点头:“是她,是她。”   许月这才跟着想起来,当时在网上闹起一点风波的陆琴自杀,报道的记者就叫温从。   许月抬头看叶潮生。   叶潮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抬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又把刚才自己坐过的椅子拉过来让许月坐,扭头冲着刘律师一扬下巴:“你接着说。”   刘律师:“我一开始,以为她就是那种……”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就那种……因为家里人出事了,搞得有点神经不正常的那种。我们偶尔确实能遇上这种家属。”   “本来想让保安把她轰走,可没想到她一张嘴说话,还挺有逻辑的,又不像是脑子不清楚。她说她哥是被刑讯逼供死的,不光如此,那个案子里的物证也有问题。当时负责审人的叫路远,还有一个法医叫陈来。”   刘律师看着对面两个人:“我一听,这不就是管曹会案子的警察和法医吗?当时我一下子就觉得不对劲了。我再一想,曹会那个证据,说是受害者指甲里留下的皮屑,可是曹会身上又没有伤口,这个证据怎么来的呢?”   “可是,你当时想没想过,这个温从为什么要找你?又钱为什么知道曹会案子的审案警察和法医呢?”叶潮生问。   “我想过,我也问过,”刘律师说,“这个女孩跟我说,她有她的消息来源,叫我不要管。她说她就是想给她哥哥伸冤,想把这件事情闹大,让大家来关注。她哥哥在审讯室里猝死之后,父母受不了打击,精神恍惚,在找律师的路上出车祸,人当时就没了。后来她试着找媒体,要么就没人关注,要么就压根没人愿意管这事。”   刘律师叹口气:“我当时这么一听,这女孩也是个苦命人啊。”   叶潮生:“你就答应了?”   “我确实动心了。”刘律师垮下肩膀,叹了口气,“当时我觉得,这也是在做好事吧。而且,从法律上说,这种策略也没有任何问题啊。万一这个警察和法医就是有问题,曹会就是无辜的呢?”   许月坐在对面,也算理解:“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些年一直讲要维护程序正义,从这个角度说,这件事也不能算是错。”   刘律师感激地看一眼许月:“我确实有功利心,我也想……成功,赚钱,有名气,可是我当时那么做,真的,不只是为了这些。”   叶潮生抬头打断他:“行了行了,这会就别说这些了。我再问你,温林找你之前,你见过曹会吧,曹会什么态度?”   刘律师这会有些犹豫起来。   叶潮生看出他有顾忌,索性打开天窗说亮化:“你今天说的话,我们最多只能当个参考,因为根本没有办法证实。所以我们也不会外传,更不会在日后作为证据提交检察院。但如果你愿意把当时你跟曹会会谈的记录交给我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天我们和你说得也很清楚了,你们行业内对这种特殊情况怎么处理,你心里明白得很。孰轻孰重,自个儿掂量吧。”   叶潮生唱完了红脸,许月自然而然接过棒,接着唱起白脸。   他温声开口:“我明白,在一行要积累起一点名声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顿了一顿,看着刘律师表情松懈了些,才又接着说,“可是您也得想一个问题,如果您是嫌疑人,或是嫌疑人家属,身陷囹圄的时候,您是愿意信任一个刚正不阿,只服从法律,维护程序正义的律师,还是愿意信任一个牵挂在意自己名声的律师?”   许月脸上端着温和的笑意:“乍一看,好像一个律师过分刚直,是对嫌疑人不利。但我却觉得,在任何时候,一个执着于维护法律和正义的人,都比一个心有牵挂,有顾虑的人更可靠。毕竟一个有顾虑的人,随时都会被人拿住七寸。”   刘律师低着头想了半天,最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深深呼出一口气:“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可以都告诉你们。”   他说:“温从来找我那天,是我第二次见曹会。之前两次见他,他的态度非常地消极,很不配合。我问他问题,他都很抗拒。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这么说的,我记得特清楚。”   “他这么说的”刘律师努力学起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这些警察都问过,你不是可以看案卷吗?别来烦老子了’。说实话,我也确实第一次碰上这么不配合的委托人。这种情况,皇帝不急太监急,律师也没辙啊。”   叶潮生搭在许月椅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叩了两下,面上若有所思。   刘律师接着说:“不过我以前也真没接触过案件性质这么恶劣的委托人。我以前的委托人吧,至少,都很关心自己的刑期啊。这个曹会可跟他们不一样,他好像不怕死,也不在乎似的,一点没有向我提出任何减刑辩护的要求。我当时还真想过,他是不是心里也清楚自己犯的罪没得搞,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那照这么说,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提逼供的事情?”许月问。   “一点都没有。”刘律师不假思索地否认,“第三次见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研究过温从给我的资料,但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想好该怎么利用这个东西。我是带着资料去见曹会的,和他聊了聊。唉呀,你们别说,我现在想一想,他那天跟之前,是不一样了。”   刘律师把杯子里最后的一点水一仰而尽,接着说:“他那天对这些就很感兴趣了,一直在看,再不像之前那样,死鱼一样往椅子里一摊。我问他这个路远审问他的时候有没有动粗,他当时也不说。再后来,就干脆说他累了,这也疼那也疼。我没办法,只能让他回去了。”   许月细心地又倒了一杯水来,问他:“第五次,他就告诉你,他被逼供了,是不是?”   刘律师一拍大腿:“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许月摇摇头,笑而不语。   刘律师又喝了一口水,才说:“现在你们这么一说,我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第五次见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什么都肯跟我说了,还说的头头是道。”   刘律师掰起指头来一条条数:“他说警察不给他睡觉,他头疼得熬不住就认了。又跟我说他困的难受的时候,确实有人在他身上怎么着了一下。他还说,之前误会我了,以为我是跟警察一伙的,所以态度不好。他还跟我道歉来着。”   刘律师后悔:“现在这么一想,这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叶潮生和许月对看一眼,心照不宣。   送走刘律师,许月这才苦笑着说:“这个人,表面看着倒是有点精明样子,结果外强中干,肚子里一包草。”他叹着气摇摇头,“现在看来,他就是完全被曹会牵着鼻子走了。这个曹会啊,恐怕比我想的还要难对付。”   叶潮生不赞同许月的想法:“如果曹会这么聪明,怎么会这次被人抓个现行呢?”   许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哼笑了一声:“他就是因为聪明,才会被聪明误。”   他看着叶潮生:“聪明人,尤其是像曹会这样的聪明人,都自负。你看那六起案子,头五起,他都做得干干净净,你们三年都抓不到他一丝踪迹。第六起呢,真的是他倒霉,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想收了他。但结果怎么样?”   叶潮生不说话。   许月长长平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他反败为胜,还拿下了一个法医和一个刑侦队……我要是他,都不知该有多得意。他这次被抓,纯粹是高估了自己病后的体力,低估了受害者挣扎的决心。要是我们这回不能并案起诉,再等他重获自由,他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叶潮生听到这里,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唐小池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和刘律师碰了个脸对脸。   “诶,叶队,那个姓刘的什么情况啊?”他大呼小叫地进来,“他肯开口啦?”   叶潮生嫌弃地抬头:“老远就听见你的声,走路跟拆迁一样。”   唐小池跺跺脚:“可咱们这鞋底子就这个声儿啊……不是,他说了吗?”   叶潮生:“温林的妹妹上门去找的他。”   唐小池哦了一声:“这样啊……他确实有个妹妹,叫温从。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他走近一点,“叶队,你该不会,是想翻这个温林的案吧?”   唐小池这些日子总算搞清楚了温林案的来龙去脉,不由有些担心:“这案子都这么些年了,查起来难度也很大的。咱们这真的有必要去翻吗?”   叶潮生看着他点点头:“你说的非常有道理。那我看就这么着吧。下午你跟我再去见一趟受害人,我看这案子就可以这么结了。”   “哎哎叶队,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叶潮生口气阴阳怪气,听得唐小池心里发虚,赶紧替自己辩解:“我就是觉得温林这个案子吧,它这么敏感,咱们这不是,这不是……”   叶潮生啪的一声撂了手里的东西,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唐小池:“敏感什么啊?嗯?不就是路队因为这个案子坐牢去了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要替路队翻案啊?”   唐小池讪笑一声:“叶队,我……我可没这个意思……”   叶潮生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的已经不是气,而是怒火。   “唐小池,温林的案子,它还有两个受害者,你记得吗!”他拿食指关节把桌子敲得当当响,恨不得要把桌面砸进去个坑,“男性受害者,叫康明,女性受害者,叫马晴!你要记不住就去抄个二百遍,好好长长记性!”   “你以为办案子是菜市场买菜,还带给你挑的吗 不好办的案子就不办,你在学校里是这么学的吗?!”   唐小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吓得顾不上辩解,低着头连眼皮子都不敢抬。   叶潮生的怒气来得突然,又不是全然没有预兆。他这些天就像个被人不停往里加气的气罐子,这口邪火压着,全让唐小池倒霉催的赶上了。   许月过来拉了一把叶潮生:“你过来,我这还有事跟你说。”他边把叶潮生往小办公室拉,边给唐小池使眼色,叫他先出去。   叶潮生被他一拉,气就已经下去多半了。只是他抬手挣了挣,却又不使劲,就是做个样子,嘴上还不饶人:“你别拉我,你看看昨天那个事!他怎么一点脑子都不长!”   唐小池从他俩拉拉扯扯中,忽然咂摸出一点不对味来——这许老师和叶队的关系,好得有点过头吧?   许月把叶潮生推进小办公室,关上门,严肃地批评他:“我知道这两天案子千头百绪,你心里着急,可你也不能这么冲小唐发火。”   叶潮生绕过办公桌,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狠狠搓了一把脸,这才开口:“是不应该冲他发火,一会我跟他道个歉。”   许月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案子麻烦归麻烦,叶潮生发这么大的火,真的只是因为案子麻烦吗?   不等他开口问,叶潮生自己说了:“我昨天还是没忍住,给芸生打了个电话。”   许月皱起眉:“这跟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叶潮生的目光越过整个房间,看着站在门边的许月:“已知叶成轩持有的毒|品,杂质和合成路径与四年前从X 国流进来的一致,又知道X 国的毒|品都是成云省川城流通进来的,还有叶成瑜四年前在川城投资了一个度假村项目,亏得要死还死都不能撤资。根据这些已知条件,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许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怀疑这和你大伯,你父亲有关系?”   他想了想,怎么都觉得是叶潮生过分敏感了:“叶氏这么大的企业,日进斗金,你父亲大伯何必做这种要命的事情?”   叶潮生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往后靠上椅背,拿手盖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芸生说,叶氏其实一直在亏损。除了海城,省内其他所有的投资和运营,全部都在亏损状态。她这两天一直在偷偷地查账。叶氏至少过去三年的财报,都是做了手脚的。”      ☆、昨日重现 十一   叶潮生放下手,扭头看窗外。   海城的春天里,常是一场晴赶着一场雨。前两天刚下过雨,今天碧空就晴得像影楼里布景用的假画。   “这件事具体有多严重,三言两语也讲不清。可做假账是违法的,你知道吧。”他说,“更不要说这件事一旦被揭出来,芸生姓叶,也难逃牵连。要不是她机灵,自己发觉一点不对头……”   叶潮生咬着后槽牙,恨得要把嘴里的话嚼成碎片。   许月站在门边,抿着嘴。   他对“家”的理解,常年被定格在两个刻板印象里——像许家那样坏的,和余下的,像普通人家那样好的。   究其原因,他对于“普通家庭”的想象,都别人嘴里漏出来的三言两语。可他没想过,谁会没事把自己家的污糟事拿出来,跟同事同学说呢。   在他眼里,张庆业,徐静萍,和他,都是从那样坏的家庭里走出来,而叶潮生和小唐他们,就应该是从好的那种出来的。   但他时至此刻,又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好的和坏的。在这坏和好之间,竟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泥路,多的是在这条路上卷着裤管蹒跚的人。   叶潮生见他杵在门口不说话,又笑了:“被豪门的狗血密辛吓得说不出话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窗户,春风立刻钻将进来,把室内的每件事物都染上一点盎然的味道。   叶潮生摸出烟和打火机来。烟头被灼出一圈腥红,忽明忽灭。   他深吸一口,朝窗外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来,说:“叶成瑜这事,普通当爹的可干不出来。我当他以前回护叶成轩是为了叶家的脸面,合着到头来是算计着叶成轩手里的股权。”   “芸生,我……他从来都没在乎过我们死活。”叶潮生又吸一口,便将还剩了大半根的烟在窗台的烟灰缸里掐了。   他坐回椅子里:“叶成轩手里的毒|品哪来的?这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来者都是客,横竖给钱就卖。没人引路牵线,叶成轩怕是连庙门都摸不准,可谁会给他牵线呢?”   许月刚想说什么,小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一开门,唐小池耷拉着脑袋站在外头:“叶队,王新平的尸检。”   叶潮生急忙站起来,走过去,脸上带着点别扭:“小唐,那个……刚才我不该朝你发火。”   唐小池急忙接嘴:“叶队,是我不对。我之前确实不想管温林的案子,嫌扎手。”他额上冒出一点细汗,“但叶队你说的对,我不该有这种想法。受害者……还都看着咱们呢。”   叶潮生拍拍他的肩,接过他手里的尸检报告,没再多话,边看边往里走。   唐小池跟着进来:“叶队,你得先看看这个伤口分析。”   叶潮生闻言直接往后翻了两页。   王新平身上的致命伤也是唯一的伤口,位于左颈外动脉处。下刀位置自右向左,从耳下三指有余处,斜切至喉管正中。伤口由深至浅,刀口完全切开了颈动脉和气管,导致王新平当场大量失血,还没被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亡。   “……这个伤口下得又深又准,这是下死手啊。”唐小池说,“而且伤口从右向左,按照当时在场证人的说法,凶手是从背后这么来了一刀,法医认定是左撇子。”   叶潮生抬头,在他桌上的纸堆里翻了一下,找出两份报告来。   唐小池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封面:“这是……温林案死者的尸检?”   叶潮生将三份尸检一同摊在桌子上。   许月站在旁边只看了一会,便看出端倪来。   三个死者颈动脉上的伤口,下刀的位置都极为相近,相差不到两厘米,皆是从左颈外动脉处开始,自右向左,一直斜切到喉管。   唐小池从他们两人脸上读出一丝非同寻常来:“叶队,是不是有问题?”   叶潮生拿着三份尸检,绕开办公桌往外走:“给法医科的胡法医打个电话,麻烦他来一趟。”   胡法医接了电话,丢下手里写到一半的报告,匆匆跑到刑侦队办公室。   他一进来便诧异一番:“你们怎么就剩这么几个人了?”   唐小池摸着鼻子笑笑:“马副队领着其它人在上面办别的案子呢。”接着送上那三份尸检报告,“您看看这三个伤口。”   胡法医接过来,看了一会,又要看受害者的尸体照片。   康明和马晴的尸检是市局法医做的,照片更多,角度更细致。王新平的照片就不太多,照片角度也不够丰富。   胡法医研究完了,抬头问:“陈来当时的尸检报告,认为就是这把凶器?”   叶潮生点头:“是。这把凶器就在现场,是马晴家厨房里的一把厨刀。照片就在这呢。这个——”   他说着,动手从资料里翻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照片上是一把最普通的中式厨刀。   胡法医拿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又举着照片来回比划。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照片,叹出一口气:“这个陈来啊……”   叶潮生:“怎么说?”   胡法医抬手示意他别急,摸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指挥自己徒弟拿两把刀过来。   五分钟后,胡法医的徒弟揣着两把刀匆匆进来。   胡法医拿起其中一把刀:“这个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普通的中式菜刀。刀背略厚,刀身宽,单面开刃,前后宽度相近。照片上的凶器,就是这种。”   胡法医说着,拿着刀朝空中平砍一下,又收回来。   “这种菜刀不能刺,只能砍。它造成的伤口,应当是创口迎着刀刃面的部分最深,两侧逐渐变浅。如果非要用它造成照片里这样的伤口,那只能是受害者这么躺着,然后把脖子抻好才行。”   胡法医边说,边举着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给他们演示。   唐小池眼瞅着刀刃往他脖子上撞,心惊胆战:“哎哟,您可别拉着自己。”   胡法医又拿起另一把刀。   这把刀前窄后宽,刀刃比前一把窄得多,刀身不足两指。   胡法医介绍:“这个叫做主厨刀,西方人爱用的,刀的尖角窄。这种刀在厨师手里有两种用法,一是刀尖悬空,平切,二是用刀尖刺下去,再平行划开。但用来做伤人凶器,只能刃尖这么刺下去,就像匕首那样。但是因为它刀身窄,刃又薄,非常容易被软组织卡住。想要造成照片里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非得很有臂力不可。”   唐小池有些心急:“那……这个伤口到底是哪一种……”   胡法医抬手打断他:“——都不是,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应该是一把刃宽居于这二者之间的尖刀。刀头较刀尾略窄,同时刀背还要有一点厚度。”   叶潮生问:“胡法医,你的意思是,凶器根本不是这一把??”   胡法医摇头:“到底凶器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还得回去做实验搞清楚。但肯定不是你们照片里这把长长方方的中式菜刀。”   他又点点桌上马晴的照片:“你们看,这伤口,入刃的地方都有个角度。我估计陈来啊,他当时就想当然地以为凶器就是这把菜刀。唉呀——”   胡法医深深叹一口气:“这也是那会条件有限制,没有三维建模的技术,只能靠肉眼去判断。陈来那时候也确实是经验不足,误判了。”   许月从后面走过来:“胡法医,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三个受害人的致命伤,全在一个地方。伤口的入刃角度,深度,下刀的位置,几乎是差不多的。我们能从这种相似中,得到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的结论吗?”   胡法医正要提这个,恰好被许月说出来。他点点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这个可不光是用手习惯,力量的问题,这还有个心理因素在里面啊。”胡法医说,“杀人可不是切菜切肉啊。普通人持刀行凶,那都是情绪在头上。绝大多数人在手里的刀捅进去见血的一瞬间,他的心理就崩溃了,跟着就使不上劲了。所以我们实际上见过的大部分刀伤伤口,往往都是创面有限,或收尾极浅。这就是持刀的人手软了,怕了。”   胡法医再次拿起照片:“你们再看这个伤口,进得深就不说了,这前头三分之二的伤口,深度都差不多。一直到拉过颈动脉后,才开始变浅。但也没浅到哪里去,还是切到了喉管。这一刀,是下得又稳又狠。”   他最后摇着头下结论:“普通人,干不出来。”顿一顿,他又说,“三个不同受害者人,都有这样的伤口,这样的巧合,我也从来没见过。”   胡法医带着徒弟走后,办公室里三个人都不说话。   叶队长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许老师一直在摆弄受害者的照片。   唐小池左右看看,还是憋不住劲:“我……我其实……”   另外两个人一起回头看他。   “我其实做背景调查的时候,发现一点不太对劲。”唐小池弱弱地开口。   叶潮生:“说。”   “马勤资料里写着,她老公是肾移植后排异反应,引发全身器官衰竭。”唐小池说,“可我感觉她的经济状况……好像也并没有很拮据?”   叶潮生经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拿出康明和马晴的资料。   马晴生前是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会计。从当时刑侦队对马晴的同事及亲戚的走访询问记录看,马晴的丈夫患病多年,从慢性肾衰竭逐渐转为尿毒症,一度垂危。后来他的儿子康明给父亲捐了肾,但还是没挺过排异反应。   按说马晴的收入只是一般白领的水平,她丈夫早已因病许多年不工作,两边都不像是大富大贵之家,支持一个肾病患者的治疗甚至器官移植,应该早就掏空了这一家的家底才是。   但马晴家似乎没有被熬得油尽灯枯的样子。   现场的照片里,他家的冰箱还是崭新的双开门,应该是刚换过没多久。   玄关的照片上,马晴摆在门口的那堆鞋子里,还有个叶潮生还认得的牌子。成小蓉颇喜欢这个品牌,买了一柜子。   唐小池已经抱了一个牛皮纸制的大文件盒过来了:“这是当时刑侦队拿回来的马晴家所有人两年内的银行流水。”   文件盒上还大大地签着“路远”两个字,龙飞凤舞。   叶潮生一言不发地拆了上面的封条,打开文件盒。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动手翻起来。   才看了几页,唐小池就“咦”了一声:“这个康志勇都死了,怎么还有人往他的账户里打钱呢?”   康志勇就是马晴因病去世的丈夫。   这资料是当年路远带着人从银行拿回来的。打印时间从后往前,放在最上面的资料是时间最近的。   叶潮生接过来一看。康志勇去世一年多后,还有一个账户在往里打钱,最后一次的时间正是马晴遇害三天前。但这笔钱随即又被银行撤销。   叶潮生盯着那个汇款账户看了一会,抬头对唐小池说:“联系一下银行,查查这个账户。”   唐小池抄下账号,就去给银行打电话了。   许月摆弄那堆照片已经很久了。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摆了一桌子。   叶潮生站在旁边看。照片数量太多,他一直都没来得及一张张细看。   许月的分类很特别。   他将现场的环境照片与尸|体照片按照空间逻辑摆放,似乎意图还原现场。而那些在尸检台旁拍摄的照片,则被远远地摆在另一头,按照主人的身份,各自堆叠成迭。   叶潮生拿起其中一沓,是死者康明的照片。   不得不说,陈来的工作态度其实非常认真。受害人身上所有的细节,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一丝不苟地拍了特写。   许月看完两处现场的照片,一起身,才发现叶潮生站在他后面,不知站了多久。他手里攥着一张照片,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似的。   许月有些奇怪,走过去看他手里的照片:“这照片怎么了?”   叶潮生手里那张照片,是死者康明的腿部特写。有些引人注目的是,康明左大腿外侧,有一块胎记,形状恰好是一个有些瘦长的桃心形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短小的一章。抱歉。明天会长长长!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石头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nsforever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心似我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昨日重现 十二   叶潮生一言不发地丢下手里的照片,走到蒋欢的工位上,打开电脑。   他等着电脑开机的功夫,才说:“你还记得我告诉你,我大伯曾经诱拐过一个小男孩吗?”   许月从桌上拾起那张照片,仔细看了看:“你觉得康明就是那个小孩?”   “我当时没看到脸。”叶潮生深吸一口气,“就记得看到他腿上,有一块胎记,跟这个很像。”   电脑的开机音乐响起。   叶潮生输入自己的工号和密码,登入了内网系统。   康明的户籍等信息很快被掉了出来。   十年前,康明正好九岁,就读于早已被拆除合并的海城仁爱小学。   而仁爱小学的旧址,和当年叶氏集团的旧总部大楼只有一街之隔!   叶成轩在叶氏内只挂了名,不参与集团的直接管理,却在总部里有个办公室。办公室的楼层不高,直对着对面小学的操场。   那间办公室,根本就是一个恋童癖的狩猎台!   叶潮生把键盘推回桌台下。   许月看着那张照片,问:“是他吗?”   叶潮生没说话。他心里在想另一个问题,叶成轩当年诱拐康明之后,叶成瑜到底拿了多少钱来封那小孩家的嘴?这种事情不啻于是个把柄,如果孩子的家长肯用钱来解决,他们的胃口会逐渐膨胀到叶成瑜也难以容忍的地步吗?   许月坐过来:“如果康明就是那个孩子,那你大伯……”   叶潮生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下头:“以我对叶成轩的了解,诱拐猥亵甚至强」奸,他是干得出来,但叫他提着刀去杀人,恐怕他连该往哪捅都不知道。”   他顿一顿,又话锋一转:“但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还有叶成瑜。   许月想了想:“普通人家丢了孩子,第一反应就是报警,发动亲戚朋友一起找。当年叶成轩把孩子拐走,那家人少不了要到处去找,也许还有报警记录,说不定亲戚也能记得找孩子这事。”   叶潮生立刻起身在马晴的资料里翻找起来。   十年前的报警记录,就是能找到也得费上一番功夫,但亲戚多半是能记得这种事的。   唐小池坐在银行的接待室里,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警察证。   刑侦队常出外勤,常常便衣不着装。谁料刚才接待他的银行大堂经理是个愣头青,死活不相信,拿着他的警官证对着紫外灯看,还问他为什么上面没有防伪线。   唐小池差点气出笑来——大哥,这又不是钞票。   扯了半天,愣头青这才把他领进会客室里,自己去调资料。   没等太久,大堂经理就带着两页纸回来了。   他在唐小池旁边坐下,把手里的两页纸推过去:“你们要查的这个账户,是个匿名账户,从我们这边是没办法调取账户资料。但是这个账户上面还有个主账户,这个信息我们是可以看到的。就在这里。”   他伸手在纸上的一串数字上点了点。   唐小池问:“这个主账户,你们能查到账户持有人的信息吗?”   大堂经理摇摇头:“我们也不能——境外的账户我们很难去追溯这些信息。但是这种跨境子账户,一般都是用来结汇的。”   唐小池听得发懵:“结汇?什么意思?”   大堂经理常年和各种老年人打交道,对这种问题司空见惯   “这么说吧,这种账户多是那些搞外汇贸易,炒外汇的人开的。因为在境内外银行之间来回地折腾资金,这个手续非常麻烦,很耽误时间。所以一些境外银行就会在国内设立分行,允许他们的境外账户持有人在我们境内开设子账户。这样他们转账交易就更快,更方便。”   唐小池听得云里雾里:“得得,你意思就是,这个账户就是专门转钱用的?”   大堂经理:“对,不能透支,当日结算。”   唐小池:“你们也不知道这个账户是谁的。”   大堂经理指指纸上的那串数字:“这个就是你们要查的这个子账户的主账户,但是这个主账户来自境外银行,我们没法追查账户信息。”   唐小池一摊手:“就是你们还是不知道呗。”   他站起来:“行吧,同志辛苦你了。”   大堂经理客气两句,引着他往外走。   从银行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出来,唐小池一抬头,就看见几个人从停车场方向迎面往这边走。打头的那个是洛阳,后面还跟几个人,好像是经侦的。   自从马勤带着大部分人上楼办公后,唐小池跟同事就没太多机会见面了。   这会在外头突然见到同事,唐小池欢快地朝那群人挥挥手跑过去:“洛哥——你们也来办事啊?”   洛阳见到他,不见喜色,反而脸色更沉了些。   他冲唐小池点点头:“你也来这家银行了。”   “是啊,来查点东西。”唐小池扬了下手里的资料,“你们最近是不是挺忙啊?我看你眼圈又黑了,没睡好吧?”   洛阳点点头,并不搭他的话,只说:“那我们先进去了。”说完带着几个人就走了。   唐小池坐上车了才回过味来,刚才洛阳那态度,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他?   唐小池心里不舒服,撇了下嘴,发动车回市局。   只是他车开到半路,又接到洛阳的电话。   “你说你刚才在这家银行查东西?”洛阳上来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就问。   唐小池本来就有气,语气也好不到哪去:“怎么了?”   洛阳:“你查的是账户吗?是什么账户”   唐小池有点来火了:“案子的账户。”   洛阳那边的声音一下子闷了,好像捂着话筒在跟谁说话。过了几秒,才有又传来洛阳的声音:“你查的那个账户是从哪来的?”   这口气差不多就是审讯室里审犯人的口气了。   唐小池忍不了了:“洛哥,我唐小池怎么了啊让你这么问?我查的账户从哪来关你们什么事啊?手里正在侦办的案件相关细节不得透露给无关人等,纪律你没背过啊?既然这样,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来过问我侦办的案子,你有手续吗?老郑给你批条子了吗?”   唐小池一肚子火气憋不住,在电话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洛阳劈头盖脸一顿怼。   洛阳听完,也不跟他吵,一把扣了电话。   唐小池这就来更气了。   一直到回了办公室,他这口气都还没顺过来,一进办公室就嚷嚷:“叶队,我快被气死了!洛哥路上给我打了个电话,那口气就跟审犯人似的审我——”   许月和叶潮生好像正在说话,正被他打断。   唐小池没注意,只顾着压低嗓子,给叶潮生学洛阳说话:“——唐小池,你查的什么账户啊,哪来的啊——叶队,你说他们怎么回事啊?现在见了面,一个个跟不认识似的,招呼也不打了,话都不想多说两句,跟咱们有传染病似的。”   “不就是叶队避了个嫌吗?至于吗这帮人?谁还能保证自己家就没个傻逼犯事的亲戚啊!”唐小池一顿,自知失口,“啊不是叶队,我不是说你家亲戚傻逼……”   叶潮生过来:“怎么回事?账号查到了吗?”   唐小池把桌上的资料推过去:“查是查到了,但是我听银行的意思,就是这个打钱的是个子账户,是匿名的。他们只给了这个账户的主账户,但是主账户呢又在海外,银行追查不到账户持有人的信息。等于啥也没说。”   叶潮生拿起桌上的纸看了两眼,放下,又问:“你刚刚嚷嚷的又怎么回事?”   唐小池:“我从银行出来,大门口碰上洛哥和几个经侦的人。我就跟他打招呼,他好像都不爱搭理我似的。不爱搭理算了呗,我就走了。回来半路上,接到他给我打的电话,上来就问我查的什么账号,账号哪来的。嗨哟,我这个气——”   叶潮生皱了皱眉:“你告诉他了吗?”   唐小池猛地把眉毛挑得老高:“怎么可能?凭啥啊?他跟我好好说话,我兴许还能说。就他那口气拿我当犯人审似的,我凭啥告诉他啊?”   “他怎么会问你这个?” 许月在旁边不解,“你说他跟经侦的人在一起?”   唐小池点头。   叶潮生沉吟不语。   唐小池这会气消了点,听许月这么问,也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不是,你说他怎么知道我在查账户呢?”他自己愣了半秒,猛地反应过来,“那个大堂经理?他前脚帮我查完,回头就全告诉洛阳了?”   “还有一种可能”,叶潮生缓缓地摇了下头,“我们和他们撞车了。”   唐小池一顿:“撞车?你的意思是他们也在查这个账户?”   叶潮生没说话,过了几秒,拍拍唐小池:“联系一下温从,我们要尽快见她。”   唐小池出去后,叶潮生才接着和许月说他们刚才没说完的话。   叶潮生刚才给马晴的亲属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里告诉他,康明小时候确实走失过一次,因为闹得厉害,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那天马晴带着康志勇去医院输液,回家都很晚了,才发现儿子还没回来。当时立刻就报警了,后来派出所,亲戚朋友,还有班主任老师一起帮着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消息。没想到第二天晚上,马晴突然给他打电话,说孩子回来了,叫他陪自己去派出所撤销报案记录。   他立刻就去了马晴家,看见马晴正抱着康明在哭。康明身上穿着一身他从来没见过的衣服,人好像还有点昏沉。他问马晴孩子去哪了,马晴什么都不说。   到了派出所,民警也问,马晴只说孩子贪玩跑去同学家了。   这个亲戚知道马晴在撒谎,当时就觉得不对头,但又不好多问,毕竟孩子也找回来的,也就算了。   “现在看来,马晴当年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隐瞒下了这件事,私下和你父亲达成了协议。”许月说。   叶潮生点头:“估计就是拿钱封嘴了事。马晴缺钱给她老公看病,叶成瑜有钱。而且以叶成瑜的作风,多半是连哄带吓。马晴面对他,没得选。” 他摇摇头,“但还得再仔细查查这事。给康志勇打钱的账户,到底是谁,现在还不知道,也不能排除是叶成瑜的可能。”   许月皱着眉头:“温林如果不是凶手,只是一是贪心拿走了钱,那也就意味着真正的凶手不是图财。那就只剩下仇杀和情杀。”他看向叶潮生,“你父亲……有没有可能……”   他咬着唇有些说不下去。   叶潮生看他一脸为难,反而笑了一声,伸出手捏捏他的手:“你不用这么忌讳。我和叶成瑜之间,这些年也就剩个血缘关系了。”   许月的手瘦得只有一层薄薄地皮贴着骨,可是却很暖,蕴藏着一股和外形不相衬的能量。   “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父亲。”许月说,“这件事情,如果要查下去,你恐怕还得接着避嫌。”   叶潮生摇摇头:“这回不能避。”   许月稍一想就明白了:“因为陈来?”   “还有温林和王新平。”叶潮生沉着声,声音压得非常低,“我现在怀疑是我们内部有问题。这个案子如果我交走,最有可能来接手的人——”   他看着许月,比了一个口型。   许月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又说:“那就要抓紧时间了。这件事情你没办法瞒太久,更何况……”   他冲上面一扬下巴:“现在我倒是有点好奇他们到底在查什么了,怎么会跟小唐撞车。”   叶潮生摇摇头:“这个管不了了。”   唐小池很快约好了温从。温从听说警察找她,很痛快地答应见他们。只说自己今天工作还在外地,明天才能回海城。   陈来的头发被法医科的加班加点地做了出来。   叶潮生当时把东西送过去时嘱咐,只要一出结果,立刻给他打电话,不论几点。   叶潮生晚上蹲在在沙发上边看马晴银行的流水,边等电话。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法医科终于打来了电话。   许月一直没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两个现场。听到叶潮生接电话,他索性穿上衣服走下来:“我跟你一块去吧。我还想回办公室,再看看那些照片。”   春日的夜又静又暖,像一杯温热的水,轻轻地抚慰久渴的人。   到了市局,许月自己去了办公室,叶潮生直奔法医科。   胡法医的徒弟拿着份报告单过来:“其实电话里说就行了,不用你专门来一趟。”   叶潮生说:“这是个重要证据,我还是来一趟比较好。”   他在报告上飞快了扫一眼,立刻被“芬太尼阳性”五个字擭住了目光。   “毒物分析本来很快,但我看了你们死者的死亡报告后觉得不太对头,又重新做了一遍,才发现问题。”胡法医的徒弟说,“这些头发被测出芬|太|尼阳性,但芬|太|尼不是从头发里面检测出来的。”   叶潮生难掩讶异:“芬|太|尼?”   芬|太|尼是一种这几年逐渐在市面上露头的毒」品。它一开始只是被当做管制类药物用于镇痛和麻醉,但因其上瘾性和易合成性,逐渐受到瘾君子们的青睐。   “你们的受害者从被发现到宣告死亡,整个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身体里的毒物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循环到头发上去。我怕是我弄错了,慎重起见,又重新做了一遍,这才发现问题。”   胡法医的徒弟拿起操作台上的一点头发样品,说:“这个芬|太|尼,是沾在头发表面的,原本可能是液态或是气态。我又重新做了提取,计算了头发上的芬太尼浓度。”   胡法医的徒弟顿了顿:“这个浓度是致死量的十八倍。”   “十八倍?”   胡法医的徒弟点点头:“芬太尼的致死剂量非常低,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而且能够通过皮肤和呼吸道粘膜来吸收。这个剂量的芬太尼,不论是滴在皮肤上,或是气化后喷在空气里,只要接触,就会在短时间内造成严重呼吸抑制和肌无力的情况,不及时注射解毒剂,很快就会导致人的死亡。”   “多快?”叶潮生追问。   胡法医的徒弟说:“基本上,吸进去立刻就会出现症状。到完全死亡的话……这个剂量,可能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吧。不过——我看你们那个受害者死亡报告写的是自缢?”   他摇摇头:“这不太可能。芬太尼一旦吸入,又是这么大的剂量,当时人就软了,怎么可能还能自缢?”   叶潮生不置可否:“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尸体当时连尸检都没做焚化了。” 他拿过报告,“辛苦你了,走了。”   胡法医的徒弟喊住他:“叶队,你这个上面的人写着,叫陈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陈来吗?”   胡法医的这个徒弟是陈来出事以后才进市局的。平时这些事都跟密辛似的,没事也没人说起。偶尔有人不小心提一两个字,旁人就立刻打着哈哈把话题岔开了。   “你小子又在这不干活瞎打听什么?”胡法医从两人身后进来。   两人一回身,正对上胡法医手里拿着一把擦得锃亮的刀。   胡法医的徒弟夸张地朝叶潮生身后退了一步,作惊恐状:“师傅,你说话就说话,拎刀干嘛啊——”   胡法医啪地把手里的刀拍在操作台上:“写你的报告去!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爱跟这听故事。这么爱听你怎么不揣把瓜子儿上天桥去?”   胡法医的徒弟根本不怕他,嘿嘿一笑就溜出去了。   叶潮生也想走,胡法医喊住他:“刚好你来了,我跟你跟你说说这个刀。”   “这把刀,这个叫做出刃。”胡法医说,“这个才是你们要找的刀。”      ☆、昨日重现 十三   所谓出刃刀,是日式料理店专门用来处理鱼鲜海货的刀。单面开刃,刀背厚而直,刃角窄而锐,碳钢精制,吹毫断发。   胡法医拿起操作台上的刀在手里比划了两下:“这把还不算是真正的出刃,是我八十块钱从西城市场买回来的,只能用来模拟入刃的角度。”   他打开操作台上方的显示屏,调出受害者的伤口照片,放大:“这是温林案的受害者脖子上的伤口。”   “这是用混合凝胶制成的假组织模拟出来的伤口,用的是我从西区市场买回来的那把刀。这二者入刃的角度是一样的。”   胡法医又调出另一张照片:“这个模拟伤口,是用现场发现的带指纹的那把刀造成的,现在看出区别了吗?”   叶潮生盯着照片没说话,心里想着陈来的遗书。陈来说他工作中犯了错误,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当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胡法医又喊叶潮生:“你们找的凶器应该就是这种刀,但还不是我这把西区市场里买的冒牌货。”   叶潮生回神:“什么意思?”   胡法医再次调出模拟伤口的照片:“人的颈部软组织丰富,肌肉发达,普通刀硬度低不够锋利,非常容易被卡住。就像我的这把普通不锈钢,硬度不够,就会带来伤口边缘的撕扯。”   他又调出真正的伤口照片:“真正的伤口,边缘齐整,平滑,切面整齐。整条伤口是连贯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阻滞。只有碳钢制成的出刃刀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但这种刀,一般人家不会买,贵不说,也十分娇气,时不时就要送去保养。”   叶潮生:“您的意思是,这种刀不常见?”   胡法医想了想,说:“也不至于到罕见的地步。日式的料理店,还有一些对刀具非常爱好的人,可能才会去买。”   叶潮生点头:“行,我知道了。谢谢您胡法医,辛苦了。”   胡法医摇头叹气:“别说谢了……当初我要是抽点时间多盯着点陈来,也许就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了。”   叶潮生原本已经抬步要走,听他这么说,脚下又方向一转:“还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胡法医:“你说。”   叶潮生:“当时出事前,陈来有跟您,或者是跟别的法医问过这些事吗?”   “你说刀的事?”胡法医拧着眉头回忆了半天,“这可记不清了,应该是没有……那阵都忙疯了。”   叶潮生原也就是顺嘴一问,没指望他还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辛苦您了,我先走了。”   “不过……那会他好像一直占着指纹对比的机器。”胡法医又想起一点细节。   叶潮生闻言,脚下一顿:“对比指纹?”   “对,是有这么回事。我还记得有人抱怨来着,说他一直占着那台机器。”胡法医肯定了自己的记忆。   叶潮生点点头。   从法医科的小楼出来,夜阑更深。夜空里倒是晴,一轮上弦月不高不低地挂在西天。市局院子外面的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更衬得万籁俱静。旁边的办公楼,只有三楼和四楼还亮着一点灯。   三楼是刑侦队的办公室,四楼,多半就是马勤他们临时办公的地方了。   许月索性把原本立在墙边的白板拖了出来,一人高的白板上,写满了文字、图形,还有各种不知其义的符号。   叶潮生进来,吹了声口哨。   许月站在白班前,左手拿着两张照片,右手拿着白板笔,在已经画满的白板上仍在锋利插针地写着什么。   他头也没回:“怎么样?有什么进展?”   叶潮生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下巴靠在许月的肩膀上:“一是陈来死前接触过芬|太|尼,剂量很大,法医说超过致死剂量十八倍。老胡说刀也不对,杀人的凶器应该是一把保养良好的出刃刀,日本佬杀鱼用的那种。他们那会拿来的菜刀根本就不是凶器。”   许月正在写字的手顿时停了:“芬|太|尼?”他顿了几秒,下了结论,“那他就很可能不是自杀了。”   芬太尼一旦接触人体,几秒之内就会起效,绝无可能还有劲儿把自己挂上晾毛巾的杆子。   叶潮生点点头:“还有呢,胡法医做了比对,杀死马晴康明的,和杀死王新平的凶器,很可能是同一类型的。但考虑到这种类型的刀具不算常见,你觉得有两个凶手,拿着同一种刀具,用同一种手法杀人作案的概率又多高?”   许月边写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就多了一个流窜在外,还情绪不稳定的割喉杀手了。”他合上笔,“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叶潮生松开他,顺势坐上旁边的桌子,松垮垮地歪靠着墙,打了一个长长地呵欠。   “可不是么。明天见完那个温从,我得顺便去一趟看守所。先看看监房的环境。”叶潮生使劲揉了下眼睛,好像进了什么东西,怎么都眨不出来。   许月也发现他的眼睛红得厉害,走过来捧住他的头,轻声命令他:“别动。”   叶队长很乖,当即支着头任由他摆弄。   许月伸手轻轻地拨开叶潮生的眼皮。一根脱落的睫毛藏在里面。   他手法轻柔地推两下,睫毛就被挤了出来。   接着,他小心地从叶潮生的眼角拈起那根睫毛:“好了。你眨眨眼。”   叶潮生听话地眨眨眼。他的眼睛原本就好看,刚打过呵欠,还带着点泪意,眼角又被揉得红。   许月盯着他看,不知怎么,就从里面看出一点脆弱的勾人意味。于是喉结无意识地滚了又滚。   叶潮生没有错过他这点细微的动作,仰着头眯眼笑了起来:“许老师,你现在是不是很想亲亲我?”   许月原本只是走神而已,这会却像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鬼使神差地,按着叶潮生的肩膀,对着眼前形状优美的嘴唇便低了下去。   叶潮生一向是顺杆爬的,绝不可能就让他这么完事。在许月一触即要离开的瞬间,当即握住他的肩不让他走,反客为主地迎了上去,开山叩门,攻城掠地。   是春日的夜温和又多情,又或是因为夜晚总令人难以自制。许月像被海中壬妖引诱的水手,任由对方将自己拉进这片温暖的情海。   直到吊顶上的节能灯管“噼啪”地闪了一下,许月才猛地回过神来,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滚过去。   他一轻轻挣扎,叶潮生便立刻放了他。   “王新平。”许月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话。   “什么?”叶潮生的脑子一时还没转过来。   许月语速飞快:“陈来是王新平杀的。灯灭之后他就进去,用事先准备好的芬太尼毒倒陈来,再把陈来挂在毛巾架上,伪造出自杀的假象。”   他说完,忽然发现叶潮生没什么大的反应:“你早就想到了?”   叶潮生手撑着胳膊往后靠了靠:“看守所警力森严,除了监房里以外的所有地方,都至少有两到三个人。灯灭的那几分钟,是王新平唯一的机会,除了他,别人不可能有这种机会。可是我还没想明白的是,他杀陈来的动机是什么?”   许月咬着唇思考:“陈来的死被认为是畏罪,因而他担下了温林案绝大部分的责任……如果他那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对凶器的鉴定有误,菜刀根本就不是凶器……等等,温林为什么要去拿菜刀?”   他快步走到铺满照片的那张桌前,叶潮生也跟了过来。   现场中,一名死者倒在客厅,另一名倒在卧室。如果温林进入现场时,受害者已经死亡,那么温林势必要踩着受害者的鲜血,穿过客厅,才能走进厨房,拿起那把被当做是凶器的菜刀。   但现场,温林沾了血的脚印只在客厅一带徘徊。   如果温林的一切供词都是真实的——他进入现场后,发现受害者倒在血泊中,客厅里还有数万元的现金。他一时起了贪念,拿着现金就走了—— 这也就意味着温林根本没有进过厨房,也没有摸过那把所谓的凶器菜刀。   那么菜刀是怎么出现在客厅的?   许月摇摇头:“也不对……如果证物是陈来有意伪造的,那他何必要在信里和妻子说那些话呢?”   叶潮生在他旁边开口:“也有可能,证物就是伪造的,但不是陈来伪造的。”   许月转头看他。   叶潮生说:“这样就解释得通了。陈来被那枚指纹误导了,想当然地认为有指纹的菜刀就一定是凶器。多年后曹会把这件事情捅出来,他又重新检查证物,这才发现刀的形制和伤口根本不相符。”   许月不由自主地绷直了后背:“陈来的死,会不会因为他发现了证物有问题?”   叶潮生摆弄着桌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王新平倒在血泊里的照片,脖子被残忍地划开,生命随着动脉里地血液喷涌了一地。血肉模糊的软组织翻起来,像一只被人掏空身体的破布娃娃。   他说:“陈来为了证物而死,王新平因为陈来的死而死……那么康明和马晴又为什么要死?”   他侧头看许月:“我确实一直不喜欢他,但要说他为了破案率而伪造证物,多年后又为了遮掩这件事,去买通一个狱警,杀掉一个法医,然后再干掉这个狱警 —— 这种可能我也很难去相信。”   许月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王新平的死,也说不通。”   叶潮生手揣进兜里,捏了捏口袋里的那包烟:“所以我怀疑,伪造物证根本不是为了破案,而是为了遮掩真正的凶手。”      ☆、昨日重现 十四   “你对廖局……”许月皱着眉头想说什么,   叶潮生打断他:“我明白。目前查到的这些,只能证明陈来和王新平的死得有问题,还扯不到任何人身上。”   “不。”许月摇摇头,“我相信你的感觉。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你觉得是他?当时刑侦队里那么多人都接触过这个案子,为什么你只想到他身上?”   “因为路远。”叶潮生说,“路远一个劲儿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但他和我都很清楚,以他当时的职位,不可能有主导案件侦查的权力,他还要对我撒这样的谎,说明那是一个他不能出卖的人。”   “出卖?”许月对这个词有些惊讶。   “路队……”叶潮生叹口气,“我刚进刑侦队那年,有个案子嫌疑人跑了。我们劝服了嫌疑人的妻子,她答应配合我们把嫌疑人骗出来。没想到嫌疑人前脚被捕,她婆婆后脚就带人上门把自己儿媳妇给打了一顿。”   “本来这就不是该我们管的事了,怎么处理自然有派出所。但是那个婆婆是个老无赖,又说自己年纪大了有病,又说没钱给儿媳妇赔医药费,派出所也愣拿她没办法。后来路队知道了,他拿自己一个月的工资给那个嫌疑人的妻子垫了医药费。”   叶潮生说着,又是一声叹:“路队觉得嫌疑人的妻子是因为帮我们才挨打,所以他也有义务承担这些后果。他这个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心。我原本没往那个方向想,那天见过他,我反而怀疑起来,当时刑侦队里比他资格更老的也不是没有,怎么最后当队长的是他呢?”   “你是觉得,路队觉得自己受提拔是受了什么人的恩惠,所以他才不愿意出卖曾经给他施惠的人?”许月慢慢地理清了这里面的逻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叶潮生笑一声,“你以为他是因为自责?我以前也这么以为。直到那天我见过他,我才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拉来一把椅子坐下:“你说干我们这行,工资也没几个钱,还天天加班。运气不好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把命搭进去。就算是拼了命干到郑局那个位置上,又能怎么样?拿得还不是那点死工资?”   他手抱着椅背,头枕在胳膊上,偏着脑袋和许月说话:“很多人打一开始干这个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全是靠一口热气儿顶着。可是现实磨人啊,有的人干着干着,那口气就顶不住了。你说怎么办?”   许月看着他,没说话。他走的路比别人都崎岖太多,以至于还来不及操虑这种千古人生难题——当现实和理想发生碰撞,是该一条心横到底,还是索性撂了挑子。   叶潮生闭上眼:“有的人呢最多就是辞职不干了,人生嘛,热血过这么一回就罢了。把理想擦干净,好好儿地收起来,兴许老了还能拿出来回味一番。可有的人他就不甘心啊……”   叶潮生说着说着就没了声,睡着了。   他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显眼得很。   打许月进了刑侦队起,他们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   尤其是启明福利院的案子扯上叶家的人,叶潮生不得不避嫌退出。   这些天叶潮生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面色如常地该干嘛干嘛,但他心里到底还是很在意这件事。   几次许月半夜醒来,都发现叶潮生没睡觉,躺在旁边看手机。   许月经历过一回,便知道有些事情,旁人的安慰开解不仅无用,反而是一种负担——还得打起精神做出受到了宽慰的表情,去应和那些没有什么屁用的话。   只有整件事尘埃落定,赶紧翻篇,才是对当事人真正的宽慰。   许月轻手轻脚地拿起叶潮生的外套,轻轻的替他盖上,又回到白板前继续自己的工作。   刚才叶潮生进来时,他正在分析两个现场。   马晴和康明都是身中两刀,但最致命的还是颈动脉的那一刀。受害者血液喷涌而出,只要几秒就会因失血而休克。后面补的那一刀,对受害者的生死并不起决定性的作用。   而王新平身上只有一刀——凶手准确地从耳下刺入,割开颈动脉,接着趁周围的人没反应过来时,立刻离开现场。   许月看着自己在白板上写下的分析,陷入沉思。   比起普通的情绪失控杀人,许月更倾向于凶手是一个心思缜密,性格冷静大胆,身上不止背着一桩命案的累犯。   忽略相似的伤口,表面看王新平只是倒霉,遇上一个攻击性人格障碍者。这种人情绪不稳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常常因为微小的刺激而爆发强烈的愤怒情绪,进而产生冲动的破坏性行为。   但这种人格障碍患者同时也存在另一个显著特点——缺乏逻辑,没有条理,事前计划以及事后应对处理的能力非常差。   命案发生的现场是一家面店,店的脸面极小,只容得下七八人同时就餐。据事发时的目击者称,王新平结账后往外走,路过凶手桌旁时,凶手突然暴起,说王新平撞着了自己。不等王新平开口道歉,凶手已经掏出一把刀,将王新平杀了。   店里吃饭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骇住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凶手早已离开了现场。甚至没人看见凶手的样貌,只记得他穿着一件黑色,带着一顶深色鸭舌帽。   王新平死时,正是八月盛夏,气温常常飚至三十五六度。海城的老少爷们恨不得脱光了裸奔,什么人会在这个温度里还戴一顶帽子?   攻击型人格障碍者情绪失控而杀人,重点往往在泄愤,致人死亡只是一个不在他预料内的结果。在许月研究过的众多案例中,受害者无一例外地承受了凶手滔天的怒火,或身中数刀,或多处受伤。   而王新平凶手行动迅速,冷静,从产生口角,到杀人后离开,前后不超过一分钟。杀人才是目的,口角只是演给别人看的一出戏,因而也不存在泄愤。   不同的心里状态,往往会导致不同犯罪行为的表达。   就像张庆业案中,盛怒下之下打砸和为了打砸现场而打砸,总会呈现出微妙地不同。   “嘶——我靠——”叶潮生醒了。   他抱着椅子背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像被一百单八头大象踩过。   他艰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按着肩膀活动肌肉和关节。   “我睡了多久?”叶潮生问。   许月回神,看一眼手机:“没多久,两个小时都不到。”   他走过来帮叶潮生按摩,边按边说了自己的想法。   叶潮生龇牙咧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身上很可能还有别的案子?”   许月看着瘦瘦的没什么肌肉,手上的劲儿却大得惊人,捏得叶潮生差点坐不住。   “杀人的技巧……”许月斟酌着措辞,“就像幼兽要经过学习和训练,最终才能获得成熟的捕猎技能。这中间一定存在这练习,存在着受害者”   “从王新平案的现场来看,凶手已经是技巧成熟的捕猎者,那么他之前一定有过不成熟的作案,使用过相似的凶器,相同的杀人方式。”   叶潮生叫许月捏得受不了了,连忙按住他的手:“那就得查查还没有破的割喉案了。”   窗外不知何时有了鸟鸣,啾啾啾地点亮了天边。   叶潮生站起来:“出去吃个早饭吧。”   唐小池从公交车上下来时,正碰上叶潮生和许月肩并肩从马路对面过来。   叶队长笑着说什么,手上还拎着一袋东西往许老师跟前送。   许老师抬手要推叶队,却被叶队一把反手握住。他就那么任由叶队拉着他,一直走到市局门口,看到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看得唐小池,这才飞快地甩开叶潮生的手。   叶潮生顺手把早餐塞进唐小池手里:“趁热吃。”   唐小池呆若木鸡地接过早餐,仍然沉浸在叶队和许老师手拉手过马路的震惊中。   待他反应过来,那两人早走远了。   许老师埋头快步往前走,叶队长跟在旁边,还赔着笑脸在说什么。   唐小池抹一把脸:“卧槽。”   整一个上午,唐小池都不敢直视叶潮生的脸。他跟叶潮生说话,不是侧身低着头,就是目光飘忽游移。   他俩从看守所出来,叶潮生说:“从监控室到当年关陈来的监房要走三分钟,按照法医的说法,用芬太尼毒倒陈来只需要几十秒,王新平完全有作案的时间。”   唐小池开着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叶潮生从他手画的平面图上抬头,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唐小池你一早上怎么回事?对领导有什么意见,你直说。”   “我我我,叶队我没意见。”唐小池头都不敢回,嘴里还打着磕巴。   叶潮生卷起手里的纸往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至于吗?不就是看见我跟你许老师手牵着手吗?对,我俩在谈恋爱,怎么着?”   唐小池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表现在脸上,就是视死如归四个字。他过了好一会,才没头没脸问一句:“叶队,你们真的在谈恋爱啊?”   叶潮生:“不然呢?学幼儿园小朋友,牵着手过马路吗?”   唐小池吭哧半天:“叶队,你你俩谈恋爱多久了啊?”   叶潮生眉毛一挑:“问这么多干啥?你要给我们发证吗?”   唐小池不敢说话了,缩着脑袋开车。   过了一会,叶潮生自己冒出来一句:“我俩大学那会就谈恋爱了,你自己算算多久了?”   这就是非常厚颜无耻地混淆事实了。   可怜唐小池今天一早受到的冲击太大,想了一会才想明白:“那不是得……有六七年了?”   叶潮生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唐小池开着车在那边兀自感叹:“叶队,看不出来啊,你跟许老师原来感情那么稳定长久啊。”   叶潮生这么些年了,头一回尝到了给别人撒狗粮的甜头,不由得有些食髓知味。   正当他准备再给唐小池塞点狗粮的时候,唐小池突然清醒过来:“不对啊叶队,许老师刚来的时候,你们两不是还跟不认识似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心似我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昨日重现 十五   叶潮生这么些年了,头一回尝到了撒狗粮的甜头,不由得有些食髓知味。   正当他准备再给唐小池塞点狗粮的时候,唐小池突然清醒过来:“不对啊叶队,许老师刚来的时候,你们连不是还跟不认识似的吗?”    叶潮生被唐小池一句说得顿了一顿,黔驴技穷,不得不甩出吵架金句:“你小孩子懂什么?”   叶潮生和温丛约的地方,就在商务区的报社里。   唐小池在约好的地方把叶潮生放下,自己把车开回了市局。   唐小池回市局后,先蹦到楼上把汪旭借了下来。马副队还有点不太情愿的样子。   “辛苦你了啊小汪,还叫你两头跑。”   唐小池借汪旭来是为了查未破的割喉案。市局的资料库不知道是哪个外包公司开发的,架构有问题,想搜点什么,搜出来的东西经常驴唇不对马嘴,到头来还得靠汪旭。   汪旭一边敲键盘,一边摇头:“不辛苦,不辛苦。我就当是下来透口气了。”   “你们最近没少加班吧?” 唐小池随口问。   汪旭手上顿了一顿,说:“加班倒没什么。主要是主要是这个案子,你也知道,压力挺大的……” 他犹豫地回头看了眼许月,又说,“大家都着急,心里憋着火,说点啥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点了谁的炸「药」桶,尤其是马副的桶……”   唐小池点头,心有戚戚:“可不么。那天我出去办点事,刚好碰上洛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给我训了一通。”   汪旭摇头叹气:“你理解下吧。这个案子确实闹得人挺烦的。昨天方利老婆过来给方利办手续,还被马副给骂哭了。”   许月正在写字的手猛地一顿,从白板前回过头:“方利的老婆?”   汪旭背对着他,无知无觉地点点头:“是啊,方利的老婆。”   唐小池就站在许月旁边,对他的反应很诧异,刚要开口问,许月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再开口,仍是闲聊的语气:“方利的老婆总算让你们联系上了啊。方利刚抓回来的时候,你们叶队想找,都没找到人。”   汪旭背对他们两,点点头:“可不么。之前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前天突然就自己主动打电话过来了。”   唐小池疑惑地看看两边,许月给他使了个眼色。   汪旭对背后两人的官司毫无察觉:“她刚好赶上廖局骂完人,廖局前脚走,她后脚就被领进来了。马副心里压着火呢,说话也不好听 —— 好了,唐哥,你来看一眼。”   唐小池揣着满腹疑惑看了许月一眼,过去了。   许月转过去摸出手机,给叶潮生发了条信息。   当时叶潮生前脚接到朱美染|毒的消息,后脚方利的妻儿据说就被人带走了,还是黄峰打电话来通知的。为此叶潮生一直怀疑局里有人在往外递消息。   可如果局里真的有人在往外递消息,怎么方利什么都供出来,他的老婆孩子反而安然无恙了?   叶潮生在报社楼下的会客室见到了温丛。   她背着一个大包匆匆进来:“不好意思,这个采访多花了点时间,没想到路上又有一点堵车。”   她个子不高,带着一副树脂的黑框眼镜,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连帽衫,一点没有都市 OL 的样子,相貌也谈不上好看,只是普通而已。   推门进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甚至有些阴翳的感觉。这会儿见了人,又变得热络而有礼,似乎刚才的阴翳只是叶潮生的错觉。   叶潮生来之前,仔仔细细地扒了一遍这女孩的生平。   她原本传媒集团里几百个记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后来因为温林的案子被翻出来,突然就被推到公众面前。   她借着受害者家属的身份,接连写了几篇类似案件的报道访谈,文辞犀利,又能借着自己的特殊身份来推己及人,很受好评。   温丛拉开椅子坐下:“你姓叶,对吧?”   叶潮生说明来意:“我们现在手上在查一桩旧案,和你哥哥的案子有点牵扯,所以要找你来了解一点情况。”   温丛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取下本子上的笔:“不介意吧?职业习惯,谈话总想记下来,不记下来浑身难受。”   叶潮生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不等他开口,温丛又说:“曹会的案子是吧?都听说了。”   叶潮生意外,扬眉:“你们从哪听说的?”   温丛一听便笑了,抬头看着叶潮生:“秃鹫。”   叶潮生皱起眉来,不等他说话,温丛再度抢先开口:“放心,不是你的同事们。我们自然有我们的消息来源。”   叶潮生想起刘律师说的话—— 那女孩说她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温丛像是察觉了叶潮生的怀疑,露出一种混合着嘲讽和悲悯的微妙表情:“旁观的,现场目击的,马路对面小区楼上的住户,同一个病房的病友,护工……都有可能是我们的消息来源。消息一经采纳,就有二百块的奖励,够他们下一顿小馆子了。”   她耸耸肩:“不过放心,你们的正式通告出来之前,我们不会报道的。”   叶潮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刘律师会被她说服。这个女孩很难对付。   温丛是个记者,她的工作就是和许许多多的人交谈,在对方不经意时,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她会为了每一场访谈预演,设计谈话,挖空心思地获得主动权。   从她进门来,她就一直掌握着主动权。   叶潮生点点头:“那我要先代替我的同事们,谢谢你们媒体的配合。”   温丛扬起嘴角冲他一笑。眼周的肌肉纹丝未动,标准的假笑。   叶潮生切入正题:“曹会当年的辩护律师称,当年是你主动找上他,并且提供了你哥哥的案子。”   温丛双手交叉,摆在桌面:“没错。是我。”   叶潮生点点头:“你当时为什么找曹会的律师?”   温丛露出一点不解的表情:“为什么?” 她轻轻挑了挑一边的嘴角,“因为他的是公审啊,一个非常好的曝光机会。虽然公审不是直播,但是有许多媒体在场,还有市民代表。”   “只有这一个原因吗?” 叶潮生盯着她。   温从的脸颊动了动,像口中含了条蠢蠢欲动的蛇。她在叶潮生的注视下合上了自己的本子,推到一旁,接着耸耸肩,说:“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叶潮生看着她:“你从哪得知曹会的审讯警察和法医,还有温林案子里证物的疑点?”   好像叶潮生问了个非常蠢的问题,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个递了检的案子,在媒体面前,就算是透明了。什么受害者家属啊,受害人的律师啊,他们长着一张嘴,不就是为了给自己伸冤的吗?”   温从调整了一下坐姿:“温林是那种看到别人切菜切到手,都只会大呼小叫,连块创可贴都不会递的废物。说他会杀人,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直直看着叶潮生,顿了顿,又说:“你们就是想给那个法医和警察翻案,好重新启用物证。”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不同意。温林的死,必须有人负责。”   叶潮生脸上不显,心里甚至有些佩服这个女孩了。不愧是能想出利用曹会来替自己哥哥翻案的人,那个刘律师就是个台前的木偶,被两个聪明人摆弄了一圈。   叶潮生:“暂且不说你哥哥的死,有他自己至少一半的责任。如果不是他拿走案发现场的现金。我有点奇怪的是 ——” 叶潮生微微笑着,“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当年审讯的警察和法医,就是害死你哥哥的罪魁祸首?如果我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的呢?”   从进来到现在,温从第一次显得不那么从容自信了:“不是他们是谁?温林是审讯的时候死的,还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根本……”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叶潮生打断。   叶潮生看着她:“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或是看到的,那都不是真的。”   “以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论你知道什么。” 叶潮生说,“所以我再问你一次,是谁告诉你,你哥哥的物证有问题的?”   温丛沉默。她盯着桌面,仿佛要用目光在上面挖个洞。   她半晌才开口:“你的意思是,害死温林的另有其人?”   叶潮生轻轻敲了下桌子,纠正她的说法:“你哥哥的死,审讯只是一个间接的原因。据说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吓得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关注着温丛的反应,而温丛毫无反驳的意思。   “不管你从哪里知道了什么,你知道的都是错的。” 叶潮生再次说,“比起告诉你这些的人,我更想知道他的目的。”   温丛在瞬间变了脸色。   叶潮生继续说:“其实我来之前以为你应该是对温林很有感情的。不过我坐着听你说了半天,也没听见你叫过一声哥,你跟温林感情不太好吧?我听说你父母是在为温林奔走的路上去世的?”   温丛抿着嘴不说话。   叶潮生翘起嘴角:“其实仔细想想,当年温林如果不贪那笔钱,也不至于把命搭进去。”   温丛咬牙切齿地开口:“他是贪财,但不至于连命都搭进去,甚至于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警察抓错了人,难道不要付出代价吗?”   叶潮生点点头:“你很聪明,但你想没想过,被你送进去的那个警察,当年他没有这样大的权利,主导案件的侦查。你以为的罪人,也许只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呢?”   温从猛地抬头:“不可能!”   叶潮生朝她摊了下手:“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温丛:“你有。你想把曹会送上电椅。”   “曹会不该上电椅吗?” 叶潮生看着她,“你是个聪明人。你心里很明白,你为了什么要替温林奔走。你也很明白,曹会到底犯没犯罪。”   温丛梗着脖子:“不管我为了什么,温林都不该白死。”   叶潮生觉得心里有一把烧得熊熊的火,可这火偏发不出来。他忍了又忍,最后发出一声嗤笑:“没有人应该白死。你们都从温林的死里得到了些东西,温林没有白死。”   温丛沉默片刻,突然抓起桌上的本子塞进自己的大包里,出人意料地站起来,匆匆走了出去。   没留下只言片语。   报社的会客室就在一楼,临街的一面是整面明亮的落地窗,能将外面的街景看个一清二楚。   温丛从报社正门匆匆走出去,打着电话。她的短发随着肢体的动作摇摆,显而易见地情绪激动。   直到她走出叶潮生的视线,仍在打电话。   叶潮生也站起来走出报社,拿出自己的手机。   他看了一眼,就一下子皱起眉头来。在报社门口张望一下,直直走向街角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黄峰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叶潮生嫌弃公共电话上说不清楚的污渍,拿得离耳朵好远:“是我,有个事要问你。”   黄峰愣了三秒:“噢,叶队。听说你被从那个案子里踢出来了?好事啊!”   “你不是说方利的老婆被人带走了?” 叶潮生懒得跟他啰嗦,直接问。   说起这事,黄峰就一肚子火,照例先是问候了一句不知道谁的娘老子:“我带着人没日没夜的加了几天班到处找那娘俩,结果还是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小孩回去上课了,我当时就他妈 X 了。这他妈玩我呢?”   叶潮生:“他们母子去哪了?被什么人带走了?”   黄峰在电话那边呸了一声:“那女人嘴紧得跟保险箱似的,硬说什么带着孩子出去玩了。我又不能硬撬,憋屈死老|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心似我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电脑后台抽了,我上不去,只能用app后台发....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格式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哭泣 如果格式很乱没法看,最多晚上十一点前就能修好!比心,摸摸哒!   ☆、昨日重现 十六      汪旭走后,唐小池拿着几份案卷过来。   许月接过来,都是五年内未破的割喉案。   唐小池站在旁边期期艾艾,最后还是问了出来:“许老师,刚才你问方利的老婆,是有什么问题吗?”   许月看着案卷,头都没有抬,口气很平淡:“他老婆之前联系不上。我刚才听说她主动来了,有些惊讶罢了。”   唐小池哦了一声,好像还想问什么。   许月搁下手里的案卷,抬头:“你早上看到我和叶队了吧。”   唐小池脸上浮出一层尴尬,立刻被许月带跑了:“嘿嘿,叶队说你们在谈恋爱。我是有点没想到。”   叶队嘴巴厉害,但唐小池就敢跟他八卦。许老师倒是好脾气,从来也不怼人发火,他反而对着许月八卦不起来。好像拿这种事去问,平白拿凡尘俗气污了人家。   许月自己开了口:“嗯,我跟你们叶队认识挺久了。”   唐小池点头:“叶队说你俩在一起六七年了。”   许月一听,随即就笑了:“算是吧。” 他话里带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唐小池又说:“难怪许老师也从福利院的案子里出来了,是郑局知道了吧?”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既然他身份敏感,我们的关系也得跟领导汇报清楚才行。”   唐小池没说话了,跟许月对坐着,分头看起案卷。   过一会,他又停了手上的事,一声感叹:“也就是叶队不在乎这些。换了是我,真不一定会说。”   许月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国内虽然对同性关系不再视如洪水猛兽,但到底在法律上还是不被认可,外加总有些不能理解接受的人。普通人在自己的工作场合,对取向难免讳莫如深。   许月淡淡一笑:“他是一向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认识叶潮生的时候,那人就是个敢闹腾的。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什么都不能挡着他。   他记得在雁公大的时候,有一阵子食堂的米味道总是怪怪的。   雁公大的食堂是外包的,有人传承包商是某位校领导的亲戚。承包商用陈米给学生做饭,许多人吃出味道不好来,也默默咽了。   只有叶潮生的少爷胃,偶尔去吃了一顿,就吃得上吐下泻。   大少爷立刻就不干了,闹起来。又是给校长信箱写信,又是打听了承包商承包下的另外几个学校,联合起来抗议。最后引来几所学校同时关注,换了承包商,又承诺严格监管,这事才算完了。   事后澄清,承包商是竞标出来的,并不是什么校领导的亲戚。   可事前谁知道呢,大家都顾虑着万一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影响了毕业前途怎么办?   唐小池摇摇头:\"其实我以前就觉得叶队跟我们不太一样。\"   许月被勾起一点好奇:“哪里不一样?”   唐小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像我们,都惦记着升职加薪,以后能干到什么位置,难免顾虑很多。” 他顿了顿,“上回听说马副队他们抢证人回来的事,真的吓了我一大跳。这么大的事,叶队也敢揽责任……我以前就感觉,叶队好像就不太有这些顾虑。后来听说他家里是叶氏,开着大公司。我就想,果然还是跟我们不一样。有退路,就是不一样。”   许月想摇头,又作罢。他在心里默想,以他这些天来的了解,叶潮生和家里的关系,恐怕和外人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唐小池凑过来又说:“那会我刚来刑侦队,老听他们说,叶队是有门路。”   许月有些惊讶:“什么门路?”   唐小池桌:“据说当时还有两个比较有资历的老同志,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队长就落在叶队头上了。后来那两个老同志也调走了,一个去了分局,一个好像下地方了。”   许月微微蹙了蹙眉。   要论资排辈,叶潮生这个队长,当得确实早了些。   许月还在想着,唐小池又说:“不过我心里还是挺服气叶队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敢去做我们不敢做的,我都挺服他的。”   许月心里想着别的事,嘴上慢慢地说:“当时那个朱美被带回来的时候,我也在。要说风险,恐怕承担得最多的还是马副队。”   唐小池颇有同感:“是,马副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从底下上来。那天不是他咬牙把人带回来,可能还真查不到福利院后面这么多事。”   那天晚上许月是全程陪着折腾的。从马勤他们硬带着人走,结果半路被拦上,到后面黄峰放了人,还私下偷偷打电话给叶潮生通风报信,提醒他市局里可能有内鬼。许月对黄峰的立场有些摸不清楚,对方好像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在顾忌着什么。   叶潮生回来的时候,唐小池和许月刚看完那几份案卷。   许月站起来:“温丛怎么说?”   叶潮生脚步轻快:“和我们想的一样。”   其实温丛并不算是这团乱麻中关键的那个结。   在清晨刚开张的早餐店里,许月和叶潮生谈起这个问题。   “问题关键在于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给她提供了这样的信息,” 许月拿着一次性筷子,把刚揭盖的,还冒着热气的小笼包拣起来,放进醋碟里。   叶潮生坐在对面,吹勺子里的粥。   这家店的粥都是用当年的新小米架在土炉子上,慢慢熬一整个晚上。来得早的食客能赶上带一层厚厚米油的那几碗。   “我还是觉得,这事没有姓刘的说的那么简单。”   叶潮生咽下略有一点烫意的粥,浑身舒爽起来。   他说:“温林出事那年,温丛才多大?刚毕业的大学生。我跟地检的人也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一群又油又硬的老蜡壳子。” 叶潮生摇了下头,“没这么容易叫一个工作没两年的菜鸟记者把案情套出来。”   他看见许月吃了两个包子就要放下筷子,又夹一个放到许月的盘子里:“把这个也吃了。你吃得太少了 —— 要说受害者家属和律师,那就更不可能了。”   “而且这是系列奸|杀|案,” 叶潮生拿筷子在盘子边磕了一下,把“奸|杀”两个字咬得很重,“舆论通常对受害者都不怎么友好,受害人家属也绝不乐见外界对自己女儿遇难的过程有太多的猜测,不会愿意接触记者。”   叶潮生看着许月把那个包子艰难地塞下去:“你的胃口也太差了,跟我一块锻炼吧。”   许月对这个提议很不感冒,跳过这个话题:“你还是觉得温丛的背后有人在推这件事?”   他搁下筷子,忍下撑得想吐的感觉,又说:“只看结果,温丛是从中获得了好处。不提为兄长昭雪这个。这件事之后,只要她亮出同为受害者家属的身份,不论是受访者还是作为受众的广罗大众,都会放下戒心。只借着这一件事,她能比她同龄同业人获得许多需要时间来积累的东西。”   叶潮生捏着筷子笑了一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自带流量?” 他摇了下头,“温林是倒霉,但被拎进刑侦队也不算冤枉。何谈昭雪?”   唐小池坐在办公室里,没太明白这两个人打的机锋:“所以她到底说没说?”   叶潮生看他一眼:“没说,不过也算是说了。” 他转向许月:“她一出门就急匆匆地打电话,多半是想验证我说的话是不是真实。”   许月顿时了然:“能查到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吗?”   唐小池一听就犯难了:“这个有些困难了……找运营商查,咱们还得先按流程交申请,但这个温丛……”   叶潮生摇摇头:“这个对目前的案情也没有什么帮助,先放下,把精力集中放在凶器上。回来的路上,我给廖局打了个电话,调了几个人过来帮忙摸排。”   他话音刚落,汪旭就领着几个人进来。   汪旭见到他们格外开心:“本来我想来廖局还不大同意,马副帮我说了两句话,说我现在留在上面也没什么用了,不如下来给你们帮忙。”   唐小池走过去,搂住他的肩半开玩笑:“我看你是想下来偷懒。不过你点儿背了,这边也要开始加班了。”   “我按照两个现场,做了个初步的侧写。” 许月拿着资料,“两个现场都保持着高度的洁净,没有任何厮打的痕迹。说明凶手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筹谋周详。这种人不会随手抓起一把刀来做凶器。为了保证能一刀毙命,他会选择最称手的,最熟练的工具。考虑到这把刀的特殊性,凶手应该有过在日式料理店,或是相关场所的工作经验。”   “他的性格可能很寡言,更喜欢独立工作,非常守时,会给共事的人留下可靠而有效率的感觉。”   叶潮生拿出来几张照片,都是胡法医拿来的样刀照片。   他把照片发下去:“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凶器形制。”   “凶器的摸排范围暂时被圈定在海城市内的所有日料店以及相关的鱼货供应商。” 叶潮生将人分成几组,分别安排出去,自己也带了两个人,匆匆离开。   摸排的人马一走,刑侦队办公室里又空下来。   汪旭才接手案子,对这些模糊又繁复的细节充满困惑。   他站在白板前,指着康明的尸检照片,问:“许老师,如果凶手有把握一刀就能把人杀死,为什么还要再补一刀?”   许月正在整理往年未破的那些割喉案的细节。他闻言停下手里的事,想了想,说:“不是每个行为我们都能找出原因来。有时它们可以解释,有时可能只是由一个并不关联的微弱因素而促发。”   汪旭有些小心地说:“我只是有些好奇。因为上午唐哥说找的是一刀致命的割喉案,但这个案子里,明明捅了两刀啊。”   许月皱了下眉,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用一把昂贵的,并不常见的,而且时时需要保养的刀来杀人,除了之前提到的原因,还存在另一个原因,我刚才当着他们的面没有说。”   许月站起来,走到白板前。   汪旭看着他:“是什么?”   许月摘下一张照片,说:“仪式感。”   照片里是血迹四处飞溅的起居室。   “屠宰也曾经是一门代代相传的手艺,在屠宰机器和流水线被发明出来以前。” 许月淡声说,“怎么制住牲畜,从哪里下刀,怎么割断肌肉肌腱和血管,要用多大的力气,怎么防止牲畜反扑,这都是要学习的。”   汪旭听得一愣一愣的。   “杀人就更难了。人有智慧,强烈的求生欲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变数。人会说话,能沟通,绝大多数人的天性,令他们很难对同类的和求饶无动于衷。”   许月拿着照片看了又看,最后又挂回软木板上,继续说:“至于怎么下手,怎么快速地杀死对方,从哪里下刀效果最好,怎么避开飞溅出来的血液,怎么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 ——”   许月后退几步,看着将木板覆满的照片。   “这话我和你们叶队也说过。这些技巧不是与生俱来的,它们需要习得。” 许月侧头看汪旭,微微笑了一下,“当然通常来说不太会存在蓝翔杀人培训班,或是新东方谋杀红宝书这种东西,但是他们被内心的欲望驱使,总会想方设法地去学习,去实践。”   汪旭站在他旁边,忽然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许月继续说:“对他们来说,杀人是一件非常不寻常的事,噢,当然它本来就不寻常,但和普通人犯下的一次性谋杀相比,还要更不寻常一点。更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未来人,可以通过营养液和补充剂获得能量,但还是渴求食物那样。” 他说完了才想起来问一句,“你看过那种科幻小说吗?”   汪旭呆滞地点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有些发冷。他从来没有听人从这个角度去分许过那些连环杀人犯,就好像眼前的人真的经历过那种感觉一样。   “因为人类在精神上依赖食物,千万年来,通过口腔咀嚼食物这个行为代表了生存。没有坐在餐桌前,用餐具将食物送进口中咀嚼消化,就等于没有好好地生存那样 —— 这就是他的仪式感。如果要好好地吃饭,不能用地上捡来的树枝,也不会用手去抓。”   他顿了顿:“嗯,当然也有例外。总之就是这样的仪式感。那把刀,就是他吃饭的餐具。如果要杀人,就一定要用那把刀那样才是一次完美的杀戮。”   汪旭已经彻底呆滞,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月已经走回桌前,拿起方才的资料,对他说:“这边还有件事要麻烦你,找一找十年内,以海城为中心的,方圆二百公里的所有割喉案。包括已经破获的。”   汪旭愣了几秒才回神:“噢——哦,五年内的,不够吗?”   许月从里面抽出一份资料来:“比较接近的,只有这一个案子,但这么看起来,他还是太熟练了。这还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全面的侧写。我想找到他最开始的那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sforev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十七      叶芸生提着手包,匆匆走进写字楼。正是午餐时间,写字楼内工作的白领像从罐头里被倒出来的沙丁鱼,一股脑地从刷卡机前涌出来。   叶芸生逆着人流,走进电梯,直上了顶层。   顶层的前台秘书急忙扔下手机站起来:“叶总。”   叶芸生手上主持着一个度假村项目,人人见她都称一声叶总。   她的脚步顿也未顿:“我来找叶董事长,约好的。”   前台秘书这才赶紧回头抄起电话通知里面。没等她电话打通,叶芸生已经推门进去了。   叶成瑜的办公室前年才翻修过,从日本订做了一整套的家具,   整个办公室被一个巨大的接着天花板的原木立架一分为二。叶芸生绕过那套装腔作势的茶台时,便听见立架后面有人说话。   “秘书都没有通报,你就推门进来,在公司里就要讲公司里的规矩。”   叶芸生径直走过去,在宽大的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叶成瑜这才抬首,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儿。   叶芸生发现父亲的两鬓下隐隐冒出一点发白的发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叶成瑜一向非常在意自己的体面和形象,尤其这种细节的地方。   她被父亲看得心里有些虚,不由得目光游移。但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又不得不挺直腰杆,只等着叶成瑜先说话。   叶成瑜摘下眼镜:“我听说你在底下偷偷地查账。”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还算平静,神色也很轻松,就像在聊天,“跟爸爸说说,怎么回事?”   叶芸生不自觉地挺直背:“爸爸,叶氏的账目有问题,连续三年都有问题,包括我手底下现在的。你叫我来,说明你知道,对吗?”   叶成瑜盯着她看了几秒,说:“你长大了,也学了一些东西,现在都会看账了,爸爸很欣慰。”他没有回答叶芸生的问题,“不过你做好交代给你的事情就行了,别的不要去管。还没有到要你去操心的时候。”   “怎么可能不管我的事?现在的项目是我在管,账目有问题,我也有责任啊!明明从我这里交上去的账是一个样,到了总公司里又是一个样,到时候怎么说得清楚?”   叶芸生原本还有些心虚,好像私下打探父母的隐私,总有些不大理直气壮的感觉。这会听叶成瑜的意思,是要她当做没看见不要管,顿时坐不住了。   “爸爸,川城的项目一直在亏钱,为什么不关掉它?” 叶芸生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在来路上想好的说辞拿出来,试图好好讲道理,“既然现在的经营策略有问题,我们不能讳疾忌医,只为了不面对董事们的指责。关掉亏损的项目,及时调整经营策略,爸爸,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啊!”   叶成瑜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不欲再多说下去:“你不要拿你书里纸上谈兵的那一套来想当然。我送你去上学,不是为了让你回来教训我的!干好叫你干的事情就行了!”   叶芸生急了,踩着高跟鞋冲到写字台前,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砸得生响,低头直视自己的父亲:“爸爸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一个企业有盈有亏这都是正常的,不至于要在意到这个地步。你手里的股权加起来远超其他几个股东,没有人能威胁你在公司里的地位,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难道仅仅是因为面子吗?面子就那么重要吗?”   叶成瑜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站起来,不等他开口,叶芸生又抢着说:“当年大伯拐了小孩子,你为了叶家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报警,还替他遮掩,那是人家小孩子一辈子的阴影啊!好,我可以理解,你是为了叶家,这都算了,那我呢?”   叶芸生指指自己,不知不觉她的声音已经高起来:“你知道大伯是恋|童|癖,我小的时候常常去老宅,你也从来没有提醒过我和妈,这又算什么?你在意过我的安全吗?你当我是你的女儿吗?还有现在这些事,你明知道一旦出了问题,我也会被牵连进去,可你还是一意孤行!你这样,又算什么父亲!”   她话音刚落,一道掌风已经扇到面前 ——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扇在了她脸上。叶芸生被扇得趔趄,脚下一歪,高跟鞋的鞋跟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打滑一下,立刻扭了脚踝。   “你就是这样和父亲说话的吗?!”叶成瑜喘着粗气,暴怒的面孔扭曲,两只眼睛要喷出火,像一条被人拽了逆鳞的恶龙,“谁教你的这些?是叶潮生还是你妈?”   眼泪瞬间涌出了泪腺。   叶芸生扶着写字台,忍着脚踝的剧痛说不出话来。   叶成瑜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我就是太放纵你了,纵着叶潮生和成小蓉管你,才把你管成这个样子!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是要学叶潮生,也要和我对着干吗?!”   叶芸生咬牙忍痛,从喉咙里挤出哽咽的声音:“哥哥怎么了?不就是没有听你的话,不就是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几年如果不是哥哥护着我,我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叶成瑜盯着她看了几秒,怒极反笑:“你还替他说话……” 他笑了两声,“他们算你什么人?你替他们说话……早知道你蠢成这个样子,就该早点让你找个人嫁了!”   叶芸生咬着嘴唇,拼命睁大眼睛,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写字台上的电话响了。   叶成瑜接起来,说了句“让他进来”,接着挂了电话,转而看着自己的女儿:“把你手上的事准备一下,我下午叫人去交接。你现在立刻回家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来公司!”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叶芸生下意识回头,进来的人是王平。   王平见到父女两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尤其是叶芸生眼圈周围明晃晃地一片红,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笑起来:“哎哟,叶董,你看看,孩子都多大了,你还搞严父那一套。自己的小闺女犯了点什么错,好好说嘛。”   他说着要往这边来拉叶芸生的胳膊。   叶芸生是知道他在启明福利院的那些破事,当即嫌恶地扭开身体,勉强撑起还在不停作痛的脚踝,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室。   门口的前台秘书一脸惊疑地看着她走过来,立刻低下头,只抬眼觑她。   叶芸生活到这么大,才是第一回挨打,还是在这种情况下,又委屈气恼又丢人,狼狈至极,顶着进出的上班族打量探究的目光,逃进了停车场。   她在车里坐了好久,才慢慢冷静下来。她今天原本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要来和叶成瑜好好谈谈。不料叶成瑜没说几句就开始发火,她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几句话就和父亲对上了。   她回想一下刚才在办公室里叶成瑜说的话,突然觉得不大对头。   叶成瑜怎么说的来着?   —— 他们算你什么人,你还替他们说话?   叶芸生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脑子突然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呆坐半晌,摸出了包里的手机。      王平端着秘书倒的咖啡,在方才叶芸生坐过的沙发上坐下。   叶成瑜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你就这一个女儿,这么又打又骂的,未免伤了孩子的心。有话好好说,她还是小,又有很多事情不清楚。” 王平喝一口咖啡,酸苦刺得他皱了皱鼻子。   “现在顾不上哄着她了。以后再说。” 叶成瑜望着窗外,“那边怎么样,联系好了吗?”   王平放下手里的咖啡,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 U 盘,站起来走过去,放在叶成瑜的桌子上。   他说:“联系是联系好了。但是现在我们被盯着,不敢有大动作,不能冒险做重仓,只能少量多次做轻仓,否则一下子就会吸引经侦的注意。只是这样一来,那边会要很高的手续费,我们的损失比预期的还要高一些。”   叶成瑜舒一口气,转过来:“非常时期,不在乎那点小钱了,大局为重。” 他想到什么,脸色又沉下来,“要不是叶成轩那个废物打乱了原本的计划,根本就不用这么仓促。”   他拿起桌上的 U 盘,仔细摩挲一下,小心地放进内袋。   王平点点头,说:“这事也怪我,我是没想到他竟然留了那么大的把柄,还给小孩喂东西。” 他顿了顿,用余光扫了下叶成瑜的脸色,又说,“我也真没想到你家老大就那么不近人情,竟然真的就……”   叶成瑜冷哼一声,王平立刻咽了还没说完的半句话,低下头。他悬着心等着,叶成瑜却没动怒,只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到底……不是一条心,我早就料到了。前两年我还怀疑过他是不是知道了。”   王平立刻抬头:“这就过虑了。谁会无缘无故地往那个地方想呢?”   叶成瑜这回没搭话了。   刑侦队的摸排连着几天毫无进展。   他们从中央区最高档的几家日式料理店开始,一直摸到荔秀区鱼龙混杂的海城水产市场,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   凶器确实不常见,问过来一圈,都是摇头摇头再摇头。   唐小池掏根烟出来:“叶队,咱们就这么挨个问,那是真大海捞针啊。”   他回头看一眼占地几千平方米的海产市场。市场前面是几千个大大小小的摊位,摊位前全是盛满水的玻璃水箱。市场后面是货运通道,望不到头的冷链车在排队等着卸货。   唐小池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这里的工作量,不由得有点腿软。   叶潮生掐了手里的烟:“歇够了就干活 —— 挨个问吧。”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解释一下重仓的概念,方便大家理解叶成瑜到底在干吗。重仓的意思就是用账户里的大头资金去买某个金融产品,只在留下很少的余额。有重仓就有轻仓,轻仓就是相对的那个意思。 至于,叶老板到底想干嘛,嘻嘻,继续看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吧唧就是俩王四个2?? 20瓶;君心似我心、nsforev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十八      唐小池摸出一根烟,点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背后靠着一排一人多高的玻璃水箱,水箱里是几百条今天早上刚运来的淡水鱼,叫不出名字,全挤在水箱的玻璃壁上,瞪着鱼眼,嘴巴一张一合,对着唐小池啵唧啵唧地吐泡。   穿着便衣的同事从对面的一家店里出来,看见他径直走过来。   唐小池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过去:“怎么样?”   同事伸手拿了一根,自己摸出打火机点上,才摇摇头:“不怎么样,这边问过的,都说没见过。”   唐小池抬头看一眼前方还望不到头的店铺招牌,嘀咕一句:“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他们在水产市场里转悠了一整天,一无所获。   他又拿出那几张样刀的照片,同事往他手里瞟一眼:“说真的我觉得没戏,这么下去就是浪费时间。谁能记性那么好,记得一把刀长什么样子?这刀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哎——小伙子,你这话就错了。”   两个人转身,一个个头很矮的男人站在他们后面的店铺台阶上。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要露出头皮来。他站在他俩身后,嘴里也叼着根烟:“能借个火吗?”   同事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递过去。   三月也不算热,男人已经穿上短袖,身上套着一件油布围裙,围裙上沾着斑斑块块的污垢。   唐小池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   “市场里今天都传遍了,说有警察在到处问一把什么刀的。”他把打火机递回去,眯着眼猛吸一口烟,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是你们吧?来找什么?”   唐小池抬头看一眼头上的招牌 ——“新兴鱼生”。   “是,我们是警察,” 同事拿过唐小池手里的照片,“看看这把刀,您见过吗?”   男人把手里的烟叼在嘴上,伸手在身上上下摸索,边说:“等我找找我的眼镜 —— 什么刀啊闹这么大阵仗。”   他戴好眼镜,接过照片,举在眼前眯着眼看了又看。   唐小池举着烟屁股逗玻璃水缸里的鱼玩。   缸里的鱼都是等着卖的,进了水箱就再没吃过东西。这会见到水面上有东西动来动去,以为是食物,顿时抖擞起来,拍着鱼鳍就要往上跃。   “这刀眼熟——” 男人拿着照片嘀咕一句。   唐小池立刻转过来,和同事对个眼神,说:“您再好好看看,刀这玩意儿都长得差不多,可别看错了。”   男人抬头,丢过一个白眼给唐小池:“嘿你这话说的,一听就是外行,连热闹都不会看。你等着—— 我得去找找。”   男人撂下话,转身就往身后那间“新兴鱼生”里去。   同事一脸懵,像被通知中了五百万大奖,压着内心的狂喜,还不太敢相信是真的:“小唐……”   同事跟着跑这么些天,碰上过几次,对方说我们店里就有啊,扭头就回后厨拿来一把刀,半像半不像的。他已经快放弃希望了,直觉叶队这么个找法一点都不靠谱。   唐小池抬抬下巴,示意同事跟进去。   新兴鱼生的门脸很小,进去才发现店面原来大得很。柜台上摆了一溜砧板,后面的架子上高低错落的摆着各种形制的厨刀。   男人掀开帘子从店后走出来:“来来,你们过来看看。”   他手里拿着几张照片,招呼唐小池:“幸好这照片我一直留着。一看那刀,我就想起这个照片来。”   唐小池接过那几张照片,打头的是一张合照,照片里并排站着三个人,前景里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块厚厚的木砧,砧板上摆着一把刀,确实和唐小池他们找的刀很相似。   “这照片,得有十年了,还是我这里刚开店的时候照的。” 男人把手里的烟屁股随手掐灭了。   同事立刻有精神了:“麻烦您仔细说说,这把刀在哪里,什么样,什么人拿的?”   唐小池翻开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和他们要找的一模一样的出刃刀,正对着一条已经被切掉头的大鱼。他被持着相机的人惊扰,抬头不满地看向镜头。   这男人摇头晃脑地和同事卖弄:“我手里过的刀,每一把我都认得。你可不要小看,每把刀都是不一样的,用的时间越久,就越有个性……”   唐小池打断他:“这刀我看没什么特殊的,很普通的一把刀啊。”   男人嘴一撇:“那你是真的不懂。你们找出刃对吧?但是你们找的这把,可不是普通的出刃。你们找到我,就算是找到老家了,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了。”   唐小池他们手里拿的样刀照片,是技术科和法医科按照伤口的形制建模模拟出来的。   男人面有得色:“我们家好几代人做这个,出师的徒弟用的刀全部都是按照惯用手和尺寸定做的,没有一把完全一样的。我们家做的刀,保证外头找不到。这把出刃,一看就是我家的刀。”   同事惊讶:“这把刀是你们家的?”   男人没理他,拿着模拟的样刀照片仔细端详一会,又说:“看刃口这应该是一把左手刀,这里,” 他指指刃尖,“这里这个弧度是我爸自己设计的,因为鱼生多是淡水鱼,脂肪和肌肉比同那些海鱼不一样,所以刃尖都是重新设计过。徒弟出师前,量过手,握过力,然后把尺寸送到日本去定做,用的都是一流的安来钢。” 他顿了顿,“不过这个刀身没有这么宽,还要再窄一点。”   他反复看了看,面露疑色:“所以,你们这照片是从哪弄的?”   同事如梦初醒地拉着唐小池:“快!快给叶队打电话!”   许月的面前堆满了案卷。   他自己的桌子放不下,又另外挪了一张桌子来放。   他手边放着一只杯子,杯子早就空了,主人也顾不上续水。   汪旭从外面进来,手上抱着两个牛皮纸的文件盒。   许月从小山堆一般的案卷后面抬起头:“还有吗?”   “没了,就这么……这么多,咱们得看到什么时候去啊?” 汪旭把手里的案卷放下,环视一圈,拍拍手上的浮土。   许月合上面前的那本案卷,搁在右手边,又从左边拿出一本新的。   “其实看起来也很快。有些案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要找的。” 许月把手里新拿的案卷哗哗地翻到尸检报告,“你看这个,连捅17刀,这么强烈的情绪发泄,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   “只不过还是得一件件亲自翻过,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 许月温声道。   汪旭点点头,拿起一本案卷,也在对面坐下:“不过这个数量确实太多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每年都有这么多人拿着刀到处去捅别人。幸好咱们国家禁|枪,不然跟那些外国似的,一天到晚动不动这里枪|击,那里枪|击的,那我们这点警力可要了命了。”   许月笑笑,没说话。   汪旭手里的是一件伤害案,受害者倒是命大,只受了皮肉伤。他看了一会,觉得案情不大符合他们要找的,搁在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   这一份也是伤害案,八年前的,在大观山旅游区。受害者自述是晚上回家的路上,碰上了抢劫的,要抹他脖子没抹着。受害者立刻大声呼救,引来人,于是凶手就跑了。   “这个案子有点意思,” 汪旭说,“对方拿着刀从后面要抹他脖子,让他躲了没伤到要害。可这个人也是胆子大,自己身上挨了一刀,赤手空拳的还敢去抓凶手。胆子也太大了,换了是我,可真不敢这么空手和对方搏命。”   许月抬起头:“从后面抹脖子?”   汪旭“哎”了一声,“许老师,我觉得这个跟咱们要找的好像有点像……”   许月从案卷堆后面伸出手:“你拿来我看看。”   汪旭站起来,把案卷递过去。   受害者伤在后脖颈处。他说自己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走动的声音。不等他回头去看,对方已经从后面摸上来,伸手就要抹他的脖子。   受害者说自己有些搏斗的经验,下意识弯腰躲了一下,行凶的人手一歪,只在后脖颈上划了一刀。他立刻大声呼救,附近有几家店还开着门,听见声音就往这边来,凶手见状,立刻就要跑,受害人试图去拦,没拦上,就让人跑没影了。   但他回头的时候看见了对方的脸。大观区分局当时按照他的描述,还画了一副肖像。分局拿着肖像找了半个月找不到人,最后就放弃了。   许月拿着案卷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接着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找到了案发当时的位置。   地图上的显示,当时的案发地,现在已经是一座滑雪度假酒店了。   酒店叫做芸海度假村。   汪旭就站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最近在市局里,有关姓叶的一切,都是有些敏感。   汪旭从楼上下来帮忙前,马勤他们正在查叶成轩给朱美的毒|品是从哪来的。   叶成轩是个软脚虾,刑警审讯的那些法子根本不用往他身上招呼,问什么说什么,痛快得很。问题是他招是招了,说出来的信息一点忙都帮不上,气得马勤几次想揍人。   他招了卖给他毒|品的人,缉毒大队表示他们的名单上查无此人。叶成轩提供的电话也已经打不通了。   他又指认了方利把福利院当成雏|妓|卖|淫的场所经营,也指认了是叶氏里一个叫王平的董事最早介绍他去的。王平被叫来问话,每次都有律师在前面挡着,推得一干二净。   王平一口咬定叶成轩和自己有私仇,是借机攀咬,要毁他名声。   至于方利的供词 — 他供出来的人多了,可每个人都是进来又出去了。没有实打实的证据,马勤他们拿这些躲在律师后面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还有那个雷洪,刑侦队手里倒是有他的DNA样本做证据,但他打死也不认自己参与过雏|妓交易的这些事情。   马勤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在叶成轩身上做文章。他们搜查了叶家的老宅,只找到各种违禁药物和一点点叶成轩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毒|品,数量刚好够把他送进监狱里呆两年。   马勤不死心,又去查叶成轩的账户,想从他的财务往来下手。这位叶大少浪荡人间,自己的账户五花八门数量繁多,里头的走账乱七八糟,好些账户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马勤不得不找来经侦的同志协助侦查。   唐小池从楼上下来前,上面堪比一个数学考场,人手一个计算器埋头苦翻,一片愁云惨淡。   许月轻轻咳一声:“这片地方开发前的照片地图,现在还能找到吗?”   汪旭这才回神:“哦,哦这个容易,我上网给你搜一下。”   许月点点头。汪旭没过一会就喊了许月过去看。   电脑屏幕上有几张照片,都是芸海度假村开发前的。   “我查了一下,这块地方最早是个市集,住在周围种地的农户会过来赶集。后来大观山开发成旅游区以后,周围农户都迁了不种地了,这个市集里面就慢慢起了些,咳,娱乐产业。”   汪旭说得含蓄,其实就是按摩店,还有几家棋牌麻将室。周围的农户迁了,拿了政府的补偿款,口袋里有了余钱,也不愿意出去打工看人脸色,只在家附近游手好闲,坐吃山空。   “后面这块也被征了,就盖了这个度假村。”   汪旭随手把网页往下拉了拉,露出一条陈年的旧新闻。标题是“开发商和大观山区村委会第四轮谈判破裂”。   这标题用词可有点厉害,一股大|国|贸|易|战|硝|烟|四|起|战况胶着的味道。   汪旭一时好奇,随手点进去,飞快地阅览一遍。   当年大观山滑雪场以及配套建设是政|府主导的重点旅游开发项目,地产和酒店业都觉得是个好机会,又有政府给的优惠政策鼓励,于是一股脑地往里进,生是把地价给炒了上去。   附近的村民也不是傻子,趁机坐地起价,非常敢喊。政|府不得不在中间多次斡旋,组织面对面的商讨会。   许月看了眼新闻的时间。也是巧得很,和他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伤害案发生的时间,恰好是前后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心似我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十九      叶潮生从水产市场的另一边匆匆赶过来   “现在那把刀去哪了?” 他听过男人的描述,拧着眉头又问。   中年男人摇摇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叶潮生:“长话短说。”   中年男人一噎,说:“丢了。”   同事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丢了?” 就像听见彩票兑奖处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对不起,您手里这个中奖号码是上一期的。   男人挠了下头:“我家在市中心有个酒楼嘛,收了好些个徒弟。当时怀疑是店里一个刚辞职的小工拿走的 —— 因为那是把左手刀,当时全店就两个左撇子,那小工经常替人磨刀,磨完之后自己拿着用两下。我们看到也没说什么,只当他是想过个瘾。后来他不干走人后没多久,就发现刀不见了。再想找他也找不到了。”   他指着唐小池手里的那张合照:“最左边那个,就是那个小工。”   叶潮生揉了揉眉心,还是把人带回了刑侦队,先带去法医那里还原一些刀上的细节。   等他再回办公室时,被堆了一屋子的档案惊呆了。   许月听到人进来的声音,抬头来,冲他招招手:“你来。”   叶潮生走过来,便听见许月半是抱怨地说:“这么明显的共同特征,你们怎么还能当孤案处理?”   许月指指手边的档案。   叶潮生一边拿起来看,一边把自己往外摘:“什么叫我们,明明是分局那些点心。”   他拿在手里翻了一下:“这都是没破的割喉案?”   他手里拿着的三起案子,案发时间比康明和马晴的死还要早,都大观山旅游区附近。   案子报的是抢劫杀人,叶潮生仔细翻了一下,受害者都是当地附近的地痞流氓,本来身上也没多少财物,具体抢走了个什么也说不清楚。第一个侥幸没死,还报了案。后面两个就没那么幸运了。大观山旅游区的分局挨家挨户走访了半天,最后认为是当地的小流氓团伙之间互相寻仇。死了两个人以后,凶手就销声匿迹了,分局就当做悬案挂起来,再也没处理过。   叶潮生往后一翻,还有一张肖像。   他拿起来仔细看了几眼,越看越眼熟。   恰好唐小池从门外走进来,叶潮生朝他伸手:“刚才那张合照呢?”   唐小池溜达过来,从笔记本里拿出合照,凑上去。   两个人仔细对比了一下,竟然有六七分像。   唐小池目瞪口呆,错失了刮刮乐,竟然中了双色球!   “我这就去技术科,让他们想办法对比一下,再交叉对比一下。” 唐小池拿了叶潮生手里的肖像就往外走。   叶芸生坐在会客沙发上,对面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   “因为没有父母亲的DNA 作对比,所以我们只能断定,你们有血缘关系,算是亲缘关系比较亲近的兄妹……”   叶芸生稳了稳心神:“所以我们是亲兄妹,对吧?”   对面的男人顿了顿:“看你说的是哪一种亲了……如果同父异母也算的话……”   “你说什么?!” 叶芸生霍然站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人不由得往桌子后面缩了一下。他做这一行,也碰上过好多客人,接受不了亲子鉴定的结果,非要说是他们做错了,还遇上过几次动手打人的。   他怕对面这个年轻女人也要撒泼,伸手按在内线电话上,准备随时叫保安上来。   “我刚才说了,缺乏父亲母亲的样本作对比,我们还不能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答复。如果您对结果有异议,最好还是带上父母的DNA 样本。”   叶芸生平喘一口气:“有父母的样本,你们就能给出准确结果吗?”   男人点点头。   叶芸生拎起沙发上的手包,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从鉴定中心的楼里出来,揉一揉自己僵硬的脸,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妈妈——好久没回去了,我想吃阿姨做的栗子鸡了——嗯,爸爸晚上回家吃饭吗?好,那我也回去。”   只听声音,依旧是个活泼的小女儿家。   许月从市局出来,好不容易才打着一辆愿意去城郊看守所的出租车。   原本叶潮生说要送他去,正要出门又被郑望叫走了。和看守所那便是预约好的会面时间,不好改,许月索性自己去了。   张庆业的判决下来了,到底还是判了死刑,一个月后执行,马上就要被转押到海城第一监狱。   许月决定在他被转押前,再去见一面。   张庆业案中的那几个疑点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他想趁着张庆业还活着,再和他谈谈。   当死亡被圈出一个精确的日期和时刻时,不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意象,而是像人们写在行事历上的待办事项那样,它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许月坐在对面,打量张庆业。   人之将死,不一定会言善,但多少会变得不一样。   有人会恐慌,继而生出疯狂的求生欲,像一条已经被农夫掐在手里的青虫疯狂扭动身躯那样,不停地请见律师和家人,不断地要求上诉,想尽一切办法取得和外界的联络,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也有人自知罪行确凿,逃无可逃,继而转身求助于某种能够令人得到慰藉的力量,宗教、书籍或任何能够承载心灵的事物,他们忏悔过往的罪行,要将胸腔里那一丁点从不曾发散过的善意迫不及待地送出铁窗。   张庆业总是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少见的清明,他那张总是阴翳的脸也难得地放松下来。   “我被判了死刑。一个月以后执行。” 张庆业少见地主动开口。   在许月和他的见面中,他从没有这样主动开过口。他总是很抗拒。   许月点点头:“是,我听说了。所以我才想着再来见你一次。”   张庆业想了想,又说:“后天我会被转到第一监狱去,我听说那里能看书。不过我不知道我想看的书,那里有没有。”   许月:“你想看什么书?”   张庆业说出一个书名。   许月轻轻皱了下眉头,这本书他知道,一本研究人格障碍的书。   “我总是很生气,” 不等许月说什么,张庆业又开口,“我……总是觉得生气,总是能遇见让我生气的事情……他们在背后说我,骂我□□|丝,说我这种人不配繁殖后代……”   张庆业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杀人的时候我觉得好爽,但她们死了的样子真恶心。” 他继续说,“真的,非常恶心。一下子就摊了,一堆烂肉,对她们做什么都没有反应,让人觉得更生气。”   许月默默地在本子上记笔记。   这解释了为什么张庆业的作案过程越来越长。   “我是个变态,对吧?”   许月抬头:“你……有一些问题,比如情绪控制,你不能控制你的愤怒,不能以合理的途径疏解,” 他斟酌着措辞,“这可能和你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系。”   张庆业摇摇头:“我知道,外面都说我是变态,连环杀手……这个词好像还挺厉害的感觉,” 他抿一下嘴唇,微弱的笑意稍纵即逝,仿佛从“厉害”这个词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不过下辈子还是当个好人吧,如果有的话。”   许月想了想,说:“那本书,监狱里可能没有,我可以给你送一本。” 他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想看这本书?”    张庆业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不是像过去那样,将目光作为一种武器用来进攻和防守,而是作为一种交流的工具,平和又认真地看着他,说:“有人告诉我,说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许月再次皱起眉:“是谁?”   张庆业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我爸总是打人,虐待的什么人格还是什么的……”   “施虐型人格障碍?” 许月替他补完。   张庆业不大确定:“可能吧,你们总是有很多词,我搞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打人,我知道他还杀了人,他也打我妈,后来他被抓了判了死刑……反正就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那个人告诉我,我有这样的父母,我也不会正常。”   许月不自觉地捏紧笔记本的封皮:“那个人是谁?”   张庆业摇摇头:“可惜我没有相信他。他是个好人,一直想帮助我,但我不相信他。我那时候接受不了他说的。他一直在帮我,一直到最后,都想帮我。”   许月:“他帮了你什么?”   张庆业摇摇头:“他是个好人,如果我说了,你们会去找他吧?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许月点点头:“好,我不问这个。是他让你去看那本书的吗?”   张庆业偏头看了一眼许月,似乎在检查这个问题是不是一个陷阱。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在他的办公室看到的。他有时候会拿起那本书,给我念一些里面的内容。我其实有点想看,可是后来……就忘了。现在在这里没什么事,我又想起来了。我想看一看那本书,里面还写了什么。”   许月缓下口气:“那本书里,讲过什么?我知道了内容,免得给你找错了。你知道的,送东西进来也不容易。”   张庆业想了想:“可能都是说我这样的人吧?他给我念过一段,父母影响孩子什么的……其实我听了以后,反而想起了我爸,本来我不太想他的。他进去以后,我妈就带着我搬家了,以前的地方没法住……不过后来还是有人知道我爸,因为这个,我还在学校里跟人打了一架。我不该想他的,我每次想起他,都没有好事。”   外面的狱警进来:“时间到了。”   张庆业站起来:“你什么时候能把书送来?我后天才去第一监狱,别太晚了……” 他低了低头,声音有些含糊,“太晚了,我看不完……我看书慢……”   “行了行了,赶紧的,到时间了。” 狱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张庆业不得不跟着出去。   许月站起来,从会客室的另一头走出来,也有另一个狱警在外面等着。   狱警拿过他的包和笔记本,检查过没有问题后,带着他往外走,随口闲聊:“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重犯了,他马上要转走,我们也要轻松了。”   许月微笑:“你们也辛苦了。”   狱警摇头:“一天到晚都得盯着,一刻也不敢松,生怕在我们这有个三长两短。再闹个自杀什么的,那完了,全要跟着写检查。”   许月点点头:“是,这种犯人确实很麻烦。”   这个狱警有些八卦,他带着许月往出口走,一面说:“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学术价值啊?”   许月笑了:“算是吧,毕竟是活着被抓的。”   狱警:“怪不得呢,老有人来跟他谈话,一个接一个的。”   许月不太惊讶,只有些疑惑:“是我们项目组里的吗?我以为他们每次都是一起来的。”   狱警:“判之前是好几个人一块过来。判下来以后,你来了一次,还有一个,来过两次了。”   许月想了想:“是张教授吧,个子不太高,头发不太多,带个眼镜?他确实对这个张庆业很关注。”   狱警摇头否认:“不是,忘了姓什么,不过个子挺高的,头发也挺多的,还挺长,到这呢,” 他在自己颚下比划了一下,“挺有派头的。”   许月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出口到了。厚厚的铁门后面有一间小屋,开着个窗口。   狱警走过去聊了两句,拿回来一张表格给许月填写。   这是访客离开时要填写的单据,许月拿出笔来,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工作单位,和进出时间。   狱警站在旁边等他填完。   “哎哎,就那个,你们同事吧?” 狱警忽然指指栏杆对面。   看守所的出入口被一道水泥墙隔开,上面只留了个手指缝粗细的铁栏杆,勉强能看到对面的入口。   许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栏杆那边站着一个人。   狱警还在闲聊:“应该也是来见那个张庆业的。按规定一天只能见一个人,不过你们是搞研究的,研究是大事嘛,上面才放宽了。”   许月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笔,那个背影他见过,在雁城的时候。那时他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到一眼。   对面的人也在填单子,填完转身把手里的单子交到窗口里,这才转过身来,露出半个侧脸,戴着一副无框的眼睛,有些长的头发被拢到脑后,。   许月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狱警见许月盯着对面不动,有些奇怪,又催他:“哎,你单子填完了吗?”   是秦海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贺映辉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   “许老师?”   许月倏地抬头,手里还捏着手机。他从看守所回来,就一直拿着手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   汪旭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几份档案,没注意到他的失常:“这是他们又找出来的四份旧案,叶队叫我先拿给你看看。”   许月回过神来接过档案:“我这就看。对了,人像对比出结果了吗?”   汪旭点头:“叶队他们拿回来的那张照片,和大观山旅游区肖像确认了是同一个人,技术科那边正在和数据库里的做交叉对比,”汪旭低头看了眼表,“市局的服务器,估计下班前能出来结果吧……”   旁边有人从案卷堆里抬头:“小汪你真是天真,竟然还想着今天能准时下班。”   许月翘了下嘴角,翻开手里的案卷。   叶潮生把鱼生店的老板带回了市局询问。   “是姓方吧……”老板苦恼地挠头,“叫什么,还真的记不得了。”   “他来我家酒楼的时候年纪也不大,那会一口气招了十好几个小工,因为他是个左撇子,所以我印象还深一点。”   叶潮生又问:“那把刀丢了以后,你们又做新刀了吗?”   老板立刻点头:“那肯定得做啊。立刻又联系厂家重新做了一把。”   “新的刀呢?”叶潮生问。   老板:“在我师弟那呢,他现在在龙城自己开店呢。”   唐小池推过去纸笔:“写一下你师弟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老板看看对面两个警察的脸色:“同志,我能问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唐小池看他一眼,随口糊弄:“现在不方便透露,以后情况允许再说。”   唐小池把鱼生店老板送走回来,在楼道间里找到正在抽烟的叶潮生。   窗口打开着,一阵浓烈的花香从窗外扑进来。   市局的院子里种着一些紫丁香。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开得格外早。刚开了春,就迫不及待地舒展身姿,争先恐后地绽开来。   “怎么了?”叶潮生看一眼欲言又止的唐小池,“有话就说。”   唐小池有些不安。   事态的发展远出他的意料。如果陈来不是自杀身亡的,王新平的死也并不是案卷里写的“口角”和“意外”,那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又是什么人因为什么要致他们于死地?和马晴康明的案子,又有什么样的关联?   他在叶潮生逐渐不耐烦起来的神色里,期期艾艾地开口:“叶队,如果确认了杀害王新平和康明马晴的凶手,还有那么多割喉案的凶手,都是同一个,我们……我们怎么办?”   叶潮生又点起一根烟:“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低着头吸烟,只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掀起眼皮看唐小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   唐小池被问得心里一震。这案子让他越来越觉得心虚。   原本他们只是想确认陈来是不是真的物证造假了,结果却发现陈来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查康明和马晴的案子也只是为了进一步佐证物证造假的可能性,结果却发现他们的致死原因以及伤口,和可能牵涉陈来死亡的狱警王新平一模一样。   唐小池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可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更可怕了。   叶潮生弹弹烟灰,不再看他:“你这么问,就是心里已经有想法了。现在如果想糊弄,也能糊弄,就把曹会往上一交,大家都轻松。可等到未来有一天,如果有人,像我们一样,来翻这些旧案了呢?”   他今天已经抽得够多了,怕身上味道太大,回去让许月闻见,恋恋不舍地把剩下大半根烟掐灭。   “那个时候才你才是真的害怕。”他看着唐小池,“就像正在害怕的人一样。”   这句话重重地敲进唐小池的心里。   “再说,你能保证曹会进一趟监狱坐个几年牢出来,就能改过自新吗?这种强|奸|犯不会悔过的,你也应该明白吧?到时候出现了新的受害者,你怎么去跟她的家人交代,怎么跟自己交代?”   叶潮生抬起胳膊凑到自己鼻子底下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味来,又问唐小池:“我身上烟味大吗?”   唐小池正在诚惶诚恐地受教,猛地话题一变,没转过弯来,抬头“啊”了一声。   叶潮生有些苦恼:“许月不让我抽太多烟,让他闻见我身上烟味,又该给我脸色看了。”   他说完率先从楼道间走了。   唐小池无法想象一向笑吟吟的许老师给人脸色看是什么样子。再转头,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塞了一嘴狗粮。   唐小池:……搞办公室恋情的狗男男。   技术科的对比报告赶着下班的点送了进来,刑侦队的办公室里还没有要下班的意思。   唐小池坐在门边,接了报告,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顿时“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技术科的同事:“按照你们给的照片和那副肖像画,我们和资料库里现有的资料做了对比,一共给了三个结果……喏,这里,这个人的面部特征重合度最高。”   技术科的同事把报告翻到尾页,手指着其中一份身份资料。   “卧槽……逗我玩呢吧?”唐小池看清上面的字,不由自主地爆了句粗口。   技术科的同事顿时脸黑了。   唐小池:“哎不是兄弟,我不是说你,是说这个人……靠,这是方利啊!”   唐小池拿着报告就往外跑,跑了没两步就碰上从楼上下来的叶潮生:“叶队!那照片!我就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技术科说对比的结果是方利!”   叶潮生眉头皱成一团:“谁?”   唐小池把报告塞到他手里:“看!”   叶潮生边看边往办公室里走,见到技术科的同事:“你们别是搞错了吧?”   技术科的同事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不可能,机器不会出错,数据也不会出错!”   叶潮生拿着照片看了又看:“但我觉得,这个也不完全像方利……这么看,轮廓是有点像……”   技术科的同志说:“看到上面写的吗?重合度百分之八十五……机器只能做出来一个概率,按照照片和肖像上的眉颧颌特征,和资料库的数据去比对。”他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说,“也可能不是本人,是兄弟呢?一家子的话,本来轮廓就是差不多的。以前不也有这种例子么,哥哥替弟弟来顶罪,愣是没人发现。”   叶潮生抬头:“马勤他们找到方剑了吗?”   唐小池愣了半秒,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楼上跑。   许月原本也凑过来看报告,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捏着手机走到办公室角落。   是秦海平回复他的信息:【许老师如果还想去探访,恐怕要等一等。听说他最近要转到第一监狱去,这几天交探访申请恐怕不合适。我也很久没去过了,许老师如果去,非常乐意作陪。】   许月握紧手机。   他从看守所回来,越想越不对劲。以前秦海平每次去见张庆业,都会录像,然后和项目组一起讨论录像的内容。   看守所的工作人员说张庆业被判下来以后,秦海平来过两次,可项目组那边从来没有要开会讨论的消息,可见项目组恐怕也不知道秦海平去见了张庆业。   秦海平为什么要私下去见张庆业?   还有那一次在雁城看到他,他在那里干什么?上次见面,他明明提到过,只和雁城市局通了电话,没有亲自去。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许月越想越坐不住,还是给秦海平发了一条信息。他怕是自己疑心太重误解了什么,只说自己听说张庆业的判决下来了,问秦海平最近有没有去见张庆业的计划,如果有,可以一起去。   秦海平确实在撒谎。   许月的面前突然投下一道阴影。   “喊你两声都没听见,想什么呢?”叶潮生不知道什么站在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许月握着手机,有些不知所措:“噢,怎么了?”   叶潮生看他两眼:“小汪拿给你的案子看了吗?”   许月这才回神,匆匆收起手机,走到自己桌前拿出一份早就整理好的报告:“有些复杂,我先说一下吧。”   办公室里的人围过来。   “这些案子的时间跨度比较大,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一直在作案。但现在的问题是,还不能确定受害者的类型。目前我们查到的一共十起案子中,凶手第一次作案,应该是大观山旅游区那一起受害者成功逃脱的伤害案。”   下面有人举手示意:“为什么能肯定这是他第一次作案?”   许月说了句“稍等”,回身走到他的办公桌旁,拿起一张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旧地图。   他将地图在众人面前展开:“当时的案发地点,按照受害人的描述,应该在这一块。大观山地区当时还在开发,耕地居多,人口并不密集。案发的地点远离两个村庄的地定居点,离市集不远不近,也有些位置。按照受害者的说法,凶手应该是埋伏在这一条小道上。”   许月从地图前直起身来:“和他之后的作案相比,这一次作案显得尤其信心不足,且生疏仓促。在受害者已经受伤并且被看到脸的情况,他没有选择再下手杀人灭口,而是立刻逃走,说明他当时的杀人意志已经完全消退。这些都表明,他极有可能是第一次杀人,心理准备不充分。”   “接下来的第二次作案也是在这里附近,我推测应该同样是以埋伏的形式,而这次他成功得手了。第二次作案的成功极大增强了他的自信,于是就有了第三次的作案,”许月拿出一张照片来,背景是几件画着待拆标记的平房,“第三次作案的地点,他选择了人相对较多的市集附近。”   许月的手指在白板上点了点:“基本上这是犯罪心理学上一个非常经典的信心增强的过程。凶手在不断地杀人的过程中,不仅享受杀人的快感,同时也从中……”他顿了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以说,他从中得到了成就感。”   “后面的案子,除了马晴康明的案子,其余的都是在闹市区,光天化日之下完成的。他不仅胸有成竹,可能还将每一次作案看作一种挑战,就像打游戏完成关卡那样。他不断地提高难度,将自己置身于更危险的场景中。”   “但是受害者的侧写各有不同——不,几乎是毫无相同点,目前完全无法得知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标准或原因,来选择受害者。另外他的作案周期也并不稳定,没有规律可寻。”   许月拿出一张手画的时间轴,时间跨度长达十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这十起案子发生的年份。   “存在一种可能,这十起案子,并不是他作案的全部。所以,恐怕我们必须要把这里所有的案卷看完才行。另外,也不排除他在外地作案的可能。这种凶手,已经具备相当的自信,作案不会再拘泥于他的舒适区。”   同事里有人不满地吐槽:“这么多起案子,他们是怎么全部当成孤案的?”   叶潮生摇摇头没说话。   许月想起来什么似的:“还有一点,还不是很确定,但是……”   他有些犹豫地看向叶潮生,似乎不太肯定自己应不应该说出来。   叶潮生冲他摇摇头:“没关系,说出来大家讨论一下,扩展一下思路。”   许月想了想,走回自己的工位上,从桌上的一沓档案中抽出一份来,递到叶潮生手里,说:“我只是个人感觉,他好像过得还……挺不错的?”   有人不解:“过得挺不错?”   许月说:“他第一次作案,就露了脸,大观山区分局手里有他的肖像,也一直挂在市局的数据库里,按说他应该过得非常小心,东躲西藏,可能不能正常地找工作,收入来源应该也非常不稳定……”   叶潮生从手里的案卷中抬头,惊讶道:“这里面说,有人见义勇为,从华林路追到常平街,愣是没追到?”   旁边的同事震惊:“从哪到哪?”   有人立刻掏出手机,调出地图:“我靠,这孙子是他妈跑马拉松的吧?华林路到昌平街,直线距离五公里?”   叶潮生的表情非常微妙:“追他的是本省刚退役的省运会长跑冠军。”   同事张大了嘴:“……这种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啊?去省队为省争光不好吗?”   许月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觉得他的生活条件应该很好,那种情况下能甩掉一个职业运动员,也许有一定的心理因素影响,但更多的恐怕是平时良好的身体素质的积累。没有良好的饮食训练条件,很难想象能临时爆发出这样的运动能力。”   同事顺着许月的话思维发散:“那……我们是不是要在运动员里找凶手了?”   叶潮生撇嘴:“傻了吧,运动员的行踪都是有数的,怎么可能随便往外。跑而且真要是运动员,有照片在分局那,早就该被发现了。”   同事讪讪一笑:“也是。”   也有人建议:“可能家境特别好呢?”   立刻有人反驳:“别脱离侦查方向胡猜啊——忘了那把刀怎么来的了?”   许月站在旁边,想起他刚才过手的那几个案子里受害者的职业,有什么细如丝线的东西飞快地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小汪啊——”许月回头找汪旭,“咱们要查查那几个受害人,除了马晴康明和王新平,从第四个受害人开始——查查他们的职业背景,还有死前都做了什么,和什么人在打交道。”   汪旭挠挠头:“那明天一早我就约家属。”   唐小池从外面进来:“叶队——廖局叫你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问,就说一下,目测应该是四月底之前完结,这是最后一卷了。么么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372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9037215 20瓶;君心似我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一   叶潮生推开廖永信的办公室门时,马勤正坐在沙发上疯狂地吞云吐雾,廖永信坐在办公桌后面,十指交扣,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很好。   “廖局。”叶潮生进去。   廖永信抬起头:“小叶来了,坐吧。”   叶潮生在马勤对面坐下,笑着和对面的人打招呼:“马老,好久没见了。”   马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十分不待见他的样子。   叶潮生想起叶成轩还在马勤手里,估摸着马勤是被折腾得够呛,也不计较,转向廖永信:“廖局找我什么事?”   廖永信左右看看:“你手里那个案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扯到了他们福利院的案子上?”   叶潮生解释:“指认的嫌疑人照片拿到技术科去比对,是技术科那边给的结果,说和他们手里那个叫方利的嫌疑人有百分之八十五的面部特征吻合。”   马勤不耐烦起来,正要张口,叶潮生看他一眼:“我知道不可能是方利,作案时间都对不上。但他不是还有个弟弟吗?亲兄弟,长得像也很正常吧?”   马勤终于逮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他弟弟的照片,饶城那边早就发过来了,也不长那个样子。”   叶潮生想了想:“我能看看吗?”   马勤立刻露出非常防备的表情。   叶潮生无奈地摊了下手:“你们是不是到现在,连他弟弟的一根毛都没摸着?他弟弟的基本情况,过去这些年在做什么职业,住在哪,认识什么人,你们恐怕都没搞清楚吧?”   马勤本不愿说太多,但叫叶潮生几句话批得实在脸上无光,当着领导的面,不得不替自己辩驳:“那个方利你也审过,嘴紧得跟什么似的。两地办案程序又繁琐,你说怎么办?”   叶潮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耸一下肩,转向廖永信:“廖局,我申请再审一次方利。”   马勤立刻反对:“不行!你还在避嫌,你忘了吗?”   倒是廖永信先松了口:“你去问问,也不是不行,写个申请,回头大家都在场,不算是破坏纪律……毕竟工作需要嘛。”   马勤还想说什么,他的手机就响了。   廖永信趁机站起来:“行了,叫你们来就是这个事,既然说好了,叶潮生你那个案子也抓紧时间,不要再东扯西扯的。”   马勤不满地站起来往外走,接起电话。   蒋欢在那头急急地说:“马副,饶城局那边说在方利家有些发现,传过来一张照片,我觉得你得赶紧下来看一眼。”   马勤匆匆挂了电话,几步迈下楼梯,走进临时布置的办公室。   蒋欢拿着刚传过来的照片:“他们刚刚才搜查完方利的家,发过来这个!”   市局的彩色传真机忠实地复制了原物的细节。   一角从印刷物上撕下来的,保存得非常熨整妥帖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张学生领奖的照片。背景里横幅上的几个字清晰可见,画面正中央是一个男孩捧着奖杯,面无表情地看向镜头。   照片下有一行细如蚊蝇的小小图注——我校学生方剑荣获市学生运动会男子一万米长跑第一名。   马勤的瞳孔一缩。   唐小池拿来的照片上那个青年男子,和这张照片上的人极其肖似!   “方剑的照片呢?再拿来我看看!”马勤的语气疾厉。   蒋欢递上去。   马勤狠狠地盯着两张照片,目光炽盛得要将照片烧个对穿。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恶声恶气:“给叶队打电话让他上来!”   叶潮生再次匆匆上来。   他一会共功夫被人呼来喝去好几趟,像个电梯一样上上下下,心里也憋着气,进来也没什么好脸。   他来了也不往里进,只在门口站着:“我看你们有话还是下去说吧,我的身份敏感,实在不好进这里。”   蒋欢尴尬地抬头看了一眼,对他比个口型。   叶潮生冲她一扬下巴,眨了眨左眼。   马勤这才拿着照片过去,一脸不情不愿:“刚才饶城市局发了这个过来,好像是方剑上学时候的照片。跟你们刚才拿过来的照片,有些像。”   叶潮生接过来仔细一看,何止是有些像,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怪了,你们一开始怎么没发现?”叶潮生发问。   马勤又递过来另一张纸,是方剑的在户籍系统内的资料:“看到了吗?户籍里的照片,跟这个,根本就不像!谁能想得到?”   户籍系统里那张方剑的照片,高鼻梁,双眼皮,可眼窝不深,平白显得那双大眼睛像金鱼的肿泡死眼。   叶潮生再看另一边,捧着奖状的人分明是个塌鼻子的单眼皮,和方利长得足有八分像。   叶潮生将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伸手遮住脸孔的眼鼻,只看下颌,这才觉出一些相似来。   马勤站在一旁,终于看明白了:“他这不是他自己的照片吧?”   叶潮生点点头:“恐怕不是,我记得方利和饶城民政那边关系很好,动用自己的人脉替他弟弟改一下户籍资料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一张照片而已。难怪大观山分局根本查不到人……”   他抬头见马勤脸上有些茫然,不禁疑道:“唐小池没跟你们说?我们查到个案子,七八年前的,他在大观山旅游区作案,被受害者看到了脸。分局那边一直挂着他的号呢。”   马勤脸上的表情清楚地告诉他,唐小池没说。   这回轮到叶潮生有些尴尬了:“小唐怎么回事?上来一趟也不把话说清楚,回头我好好说说他。”   唐小池是八成还记着上回洛阳打电话审问他的仇。   叶潮生心里恼火,脸上不显:“马老,你看,不然我们抓紧时间一起审一下方利吧?他弟弟在哪,恐怕现在只有他知道了。我们那边扒出来,已经有十起案子了,他们还在底下翻旧案,恐怕还有更多的。这个方剑现在下落不明,随时都有可能再次作案,我们能拖了。”   马勤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转身叫蒋欢给看守所打电话。   叶潮生回了办公室,把唐小池叫出来。   “你怎么回事?上去一趟,什么都不说,马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上去干嘛?”   叶潮生口气不好,脸色更难看。   唐小池梗着脖子,红着脸不说话。   “你多大的人了,鸡零狗碎的仇还要记这么久?”   叶潮生站在楼道里,压低声音,强忍怒意:“你三岁吗?孰轻孰重分不清楚吗?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外面一个杀人犯在逃,你在这闹什么?”   许月从办公室里找出来:“叶队,我……这是怎么了?”   叶潮生还没骂完,这会也不好再当着许月的面骂下去,给了唐小池一个警告的眼神,让人回去了。   许月走过来,抓过他的手,替他揉着虎口:“气大伤肝,别气了。”   叶潮生反握住许月的手,叹一口气:“内忧外患,朕要操心死了啊……”   许月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只手被叶潮生握着,另一只手又闲不住地替他去捏后脖子:“辛苦了,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我感觉很快就能有个结果了。”   叶潮生被捏的从头舒服到脚,忍不住闭上眼享受,一边说:“是快了——我怀疑方剑后来整过容,所以那时候警察一直查不到他身上。”   许月点点头:“那会还没有天眼系统呢,技术也有限。我估计大观山区的分居压根没想到这个人可能是外地的。不过就算想到了,也不可能拿着一张照片跑到饶城马路上去一个个问吧。”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叶潮生忽然伸手把许月揽到自己身前。   许月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还卡在他后脖子上,一时间竟然动弹推拒不得。   叶潮生什么都没说,只把人拉近,在他额上印下一个重重的吻。随后低下头,抵上许月的额头,轻声道:“等这个案子结束了,我就回去跟我妈说说我们的事。”   许月大惊,就要往后退,却被叶潮生死死拉住:“你……你妈知道吗?”   叶潮生似笑非笑,长长的眼睫近在咫尺,在许月眼前勾人地扇了扇:“我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你猜她知不知道?”   许月一噎:“说得好像你交过很多男朋友。”   叶潮生嗯了一声,把人重重地捞进自己怀了:“男朋友就交过一个。这一个就足够了。”   许月终于有机会把被卡在叶潮生后脖子和墙壁之间的手抽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搭上叶潮生的背:“如果你妈妈一时不能接受,也没关系……总之,不要让她难过。”   他自己的父母已不堪提,格外希望叶潮生能在这一方面圆满一些,似乎这样一来,他的那份缺憾便也能跟着一同被填弥了。   叶潮生没说话,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又按了按。   两个人的影子,在渐次昏暗的楼道里逐渐融成一团。   翌日一早,叶潮生和马勤赶到看守所。   他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和马勤达成了共识,马勤问,他听,如非必要,不和方利直接交流。   叶潮生上一次见方利时,对方还没有这么憔悴。   方利见到他也进来,显然也是吃了一惊。   “你弟弟去哪了?”马勤的风格向来是开门见山。   方利如他们预料一般,摇头说不知道。   蒋欢站起来,户籍系统里的那张方剑的照片放在方利面前:“这个是你弟弟吗?”   方利点头:“是。”   蒋欢再问:“你好好看看,这个是你弟弟的样子吗?”   方利抬起头看她一眼,仍然坚持说是。   蒋欢这才甩出黄峰发来的那张照片。   方利眼见地瞬间变了脸色,青白交加,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蒋欢说:“从你家相册封皮的夹层里找出来的。难为你藏得这么紧,辛苦我们同事了。”   马勤坐在对面:“照片里的人叫方剑,是你弟弟吧?为什么要把他的照片藏起来?”   方利低着头不说话。   马勤:“他户口里的照片怎么和这个差了这么多?”   方利仍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旁边思索,方利替方剑改身份资料,恐怕是知道他弟弟在外面做了什么,而且非得是很看重他这个弟弟,才会如此费心费力地替他隐瞒。   马勤问了半天也,方利坐在对面就像一只把头和四肢全缩进壳里的乌龟,任人在外头摔踢打砸,也绝不给任何反应。   叶潮生没忍住,开了口:“你不说,我们也一样能找得到。八年前确实技术有限,才会给你们钻这种漏子。现在不一样了,天眼系统的摄像头遍布大街小巷,除非方剑钻进下水道了这辈子别出来,否则我们总能抓到他。”   方利靠在桌上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马勤不满地瞪着叶潮生,示意他闭嘴。   叶潮生不为所动:“当年你们确实很聪明。你弟弟杀人作案被受害人看到了脸,你们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警察哪怕拿着肖像,也查不到你弟弟这个人头上。”   他顿了顿:“可是你弟弟这些年在做什么,你清楚吗?你知道他还在继续作案吗?”   他赌的是方利并不知道,否则换照片就没有意义了。   方剑终于抬起头,脸色比方才还要灰败:“你在说什么?”   叶潮生勾着唇角微笑:“当年你弟弟怎么跟你说的?失手伤了人?发生口角?还是别人欺负他,他不得已之下自卫?”   方利终于有些崩溃。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鸡,瞪大眼睛半挺着上身愣在那,好像实在不能理解人类的语言。   马勤终于领会了叶潮生的套路:“你弟弟的通缉令现在已经发出去了,你如果愿意跟他联系劝他归案,自首是可以减刑的。”   叶潮生侧头,挑眉看了马勤一眼。   怎么减,从地狱第十八层,换到第十七层吗?   方利全然不看他,只盯着叶潮生:“你说他继续作案是什么意思?”   叶潮生也看着他:“这些年你弟弟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方利迟疑:“他说他在给一个大老板打工。”   叶潮生挑眉看着他。   方利连嘴唇都抖起来了:“你别诈我了。我都知道,他那一年不是杀人,是自卫,不小心……不小心捅了人家,那个人也没死。”   “什么时候的事?”   方利摇摇头:“好多年之前的事了……那会我儿子都没出生……差不多八年前了。”   “他说警察在找他,他不想为了这么点事进去,要去外地躲一躲。”他顿了顿,“刚好那时候我在给院里的小孩报户口,托了派出所的熟人帮我改了。”   他无奈又疲惫:“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爹妈死得早,以前顾不上管他,他犯了错我也有责任……为了这么点事被关进去监狱去,他这辈子就毁了啊!”   叶潮生突然有点想笑,但实在不是能笑的场合。他打量着方利,像看着畸形秀上的那些怪人:“你……你弟弟知道你在福利院干的事吗?”   方利立刻摇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我就是叫他去帮个忙,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方便。没成想收到了那条信息……我原想着我自己回去看看,叫他在那里等着我……谁知道福利院真出了事……”   马勤在旁边坐不住了,问:“你弟弟带着孩子去哪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方利又不说话了。   叶潮生轻轻舒了一口气:“你们兄弟俩够可以的,一个经营雏|妓买卖,一个在外面杀人放火,演了这么多年,愣是谁也没拆穿谁……也是厉害。”   他倾身往前坐了坐:“我跟你把话说明白了吧,你弟弟当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误伤,他是专门去杀人的。你替他改了户籍资料,他这些年也没消停,我们初步估计他犯得案子得两位数起步。”   方利的脸色随着叶潮生吐出来的一字一句,愈显难以置信,脸上浮出一层异样的潮红。   他张着嘴,脸色逐渐涨红,喉咙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嗬嗬地低喘,艰难地往外蹦词:“他……他……”   马勤感觉有些不对劲。   不等他反应过来,方利忽然往后一仰,摊在椅子上,软软地倒了下去。   蒋欢一下反应过来,冲出去叫看守所里的医生。   一阵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之后,方利被紧急送去了市医院。   医生怀疑方利是情绪激动导致的脑内出血。看守所条件不够,只能做一点紧急处理,赶紧送到医院里去。   回程的路上,马勤打电话通知队里发通缉令。   叶潮生想了又想,没忍住,在旁边小声提醒:“最好能联系媒体,写的温情点,就说他哥快死了……”   马勤看他。   叶潮生摊手:“我觉得他们兄弟俩应该感情挺好的。”      ☆、昨日重现 二十二   叶潮生从看守所回来,独自进了小办公室。   学校已经开学,许月上课去了。   外头的大办公室里还在搞“卷海战术”,许月不在,他们有拿不准的案子就要来找叶潮生,时不时地递进来一份案卷叫他看。   叶潮生也抱了一沓进小办公室。   只是他看了一会,就发起呆来。   叶潮生心里有一个阴谋论。   陈来的死已经被证明是有问题的,王新平的死也“意外”得很蹊跷。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的死之间一定是存在某种关联的。但这种关联随着两个人的死已经封入地下,该怎么从剩下的活着的人中抓出这种关联,他还没有头绪。   没等他想出名堂来,汪旭敲门进来。   “叶队,许老师昨天说要找几个割喉案的受害者家属谈谈,我联系上,了人也来了,可我忘了许老师今天上课……”汪旭为难,“要不你去谈谈?”   叶潮生利落答应,站起身来跟着汪旭出去了。   两男一女在会客室里等着。   叶潮生一推门,三个人就急急站起来。   中间的男人率先说话,带着颤抖的急迫:“同志,我听说叫我来是跟我儿子的案子有关系,是不是凶手抓到了?”   轻生、疾病、意外……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死而有因。   他们的死亡有一个详细而具体的原因,这个原因是一个句号。不仅是自身生命的句号,也是和人间关联的句号。   作为家人,虽然确确实实地失去了至亲至爱,但因为详细了解明白了死亡的原因和过程,所以“失去”这件事本身也能得以尘埃落定。   终有一天,活着的人会从失去的阴影下走出来。   可还有的一小部分人没能这样轻易地做一个了断。他们失去亲人,却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失去了。死亡不仅不是句号,反而化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是谁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你?   疑问一日不得解答,死亡的阴影就一日投罩在活人的生活之上,像永远等不到春天的冬夜,像不知道何时才会散开的乌云。   叶潮生在对面坐下。   他进来前,已经了解三个受害人的情况。   一个受害者生前在地产公司工作,晚上和人应酬结束从餐馆出来,就在餐馆门口被当街捅了三刀。   另一个受害人是银行职员,下班回家的路上,在自家小区门口遇害。当时案子报的是抢劫杀人,因为随身携带的包被拿走了。   还有一个受害人只是工厂的普通工人,她去给孙子开家长会,从学校出来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被杀。   三个受害人的致命伤口都在脖颈处,和王新平,马晴康明,以及大观山区的两个受害人,一模一样。   “我儿子死之前,好像是在竞标一个什么地皮……”坐在中间的男人抹一下眼角,“那个时候他忙得很,天天都在外面吃饭、应酬。”   旁边的女人回忆着:“我女儿那段时间是工作上有点问题。她还跟我抱怨过几句,说是客户资质不达标,她不愿意给放贷款承诺函。客户到处在疏通关系、找人,想搭上她。我那个时候还嘱咐她来着,千万不要为了利益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最后一个受害者家属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身上裹着一件发旧的棉服,缩在椅子里。   他用目光在屋里其他三个人的身上巡过一圈,沙哑着开口:“六年了……终于有人主动过问这件事了。”   会客室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下来。   “我们那会拆迁,那块地要扒了盖酒店……和开发商谈拆迁补偿价格。本来其它人都打算签协议了,我老伴说旁边同样的地段另一个开发商给的补贴价每平米比我们高了四千块钱。她到处劝大家不要签……”老人掏出一块手绢,响亮地擤了一下鼻子,“我早跟她说不要带头去搞这些事,回头把人家惹出毛了,账都要算到她身上……叫她不听我的……”   他愤愤地锤一下桌,又恨又无力。   叶潮生听见“酒店”两个字时,心脏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坐在老人对面,缓缓开口:“开发商是哪一家?”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不聚焦:“叶氏……”   叶潮生霍然站起来,吓了会客室里其它人一跳。   他顾不上自己的失态,匆匆走出会客室,直直上楼冲进办公室。   “小汪,查查那个地产公司职员生前正在竞标的项目是哪一个,同期对家有那几家。还有那个银行职员,她死之前手里的那个审批贷款的项目,是哪个企业的。”   汪旭被突然点名,手忙脚乱地记下。   叶潮生顿了顿:“你等下……你先去会客室送一下受害人家属。”   许月下了课,过来刑侦队办公室,意外地在大办公室里没看到叶潮生。   他敲敲小办公室的门,里面没人应,倒是汪旭过来了。   “许老师,早上受害者家属来过了,叶队问了。”   许月回头:“怎么样?有什么线索吗?”   汪旭挠挠头,先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我先联系了三个家属。叶队问了什么我还不知道,不过这是叶队让我查的。一个银行职员是做贷款后台审核的。她死的时候,手里正有一个企业贷款案在审核。我还没去银行查具体的内部文件,不过……”   汪旭犹豫。   许月低头翻手里的材料,没注意汪旭的神情,只说:“不过什么?”   “那个审核的贷款是叶氏的。”汪旭下意识地攥了下裤缝。   许月翻页的动作一滞,很快抬头:“哦,这样啊……还有呢?一次说完吧。”   汪旭像受刑一样闭了闭眼,继而语速飞快地说:“还有一个受害者是拆迁户,这个挺好查的。小唐哥替我跑了一趟,也拿到了其他拆迁户的证词。他们说受害者是牵头和开发商谈判的。当时其他人对价格的态度都比较摇摆,她是最坚决要求加价的那一个。只是她遇害以后,她们自己组织的谈判委员会也就跟着解散了。开发商最后还是按照原来定的价格补偿了……那个开发商也是叶氏。”   许月已经不惊讶了。   汪旭又说:“还有一个受害者,是另一家地产公司的。他遇害前,正在主导一项竞标项目,竞拍一块地皮。当时同时正在竞标的还有好几家,叶氏叶氏其中之一。”   许月点点头:“那份贷款的银行内部审批资料能拿到吗?”   汪旭想了想:“这个不难,我现在去走一下流程,下午下班前就能去拿。”   他说完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许月看他一眼,笑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汪旭低了低头没吭声。   许月干脆替他说:“你觉得,好像这些人都和叶氏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你顾忌叶队,是不是?”   汪旭嗯了一声。   许月想了想,拍拍汪旭的肩膀:“你觉得可疑这也没什么,很正常,我也觉得很可疑。不过现在还远不到顾忌什么的地步。你想叶氏也算是大企业了,业务广泛,和这样那样的人有牵扯,这也不奇怪。”   汪旭动了动唇。   许月没等他说出来,自己又说:“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你叶队也扛得住。”   汪旭迟疑地点了点头,不确定许月是说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许月语气很温和:“你该有这种觉悟的,不管是对同事,还是对你自己。做警察是你个人的选择,但不代表着从此和你相关的一切就会变得清清白白。你在宣誓那一天就该想好,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朋友犯罪了,你同事的家人朋友犯罪了,你应该怎么办,怎么自处,怎么面对。”   汪旭呆呆地摇了下头:“我……真的没想过这些。”   许月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还是温和的笑:“那现在想一想也不晚。”   叶潮生坐在郑望的办公室里。   郑望一言不发,在办公桌后面吧嗒吧嗒地抽烟。   手卷的旱烟烧得极快,一指余长的烟很快就燃到了头。   叶潮生也急,耐心地等着。   郑望手里的这根烟终于被吸完。   他叹一口气,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碾了两个来回,弹尽指缝间的烟灰,重新靠回椅子里。   “你刚才说的这些,都有直接证据吗?”   郑望沉沉地开口。   叶潮生:“如果我有直接证据,您现在就该给我签逮捕令了。”   球又被踢回郑望脚下。   郑望再次叹气。   叶潮生再次开口:“当年这个事情发生的时候,老陆局还在。我是一直没搞明白廖局是怎么被摘出去的,不过这都不提了。但现在既然发现陈来的死因蹊跷,不是自杀,很有可能是他杀,那么自然应该重新调查。相关人等停职等待调查,也是符合规定的吧?”   郑望焦躁地在口袋里掏了几下,什么也没掏出来。这才想起来刚才抽的是他今天的最后一根烟——最近他被老婆逼着戒烟,每天只能抽两根。   叶潮生从进来坐下到现在不到二十分钟,他已经把一天的配额都抽完了。   郑望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要考虑一下。这不是件小事。”   叶潮生直视着他,不依不饶:“陈法医死得不明不白,还背着伪造物证的罪名。他一死,绝大部分责任都被推到了他身上,这个不是小事。他的妻子女儿这两年来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父亲是畏罪自杀,受人指指点点,这个也不是小事。”   叶潮生最后说:“郑局,陈来也是我们的同事,我们的兄弟。”   郑望实在是个心软的好人。   从马勤抢人质那件事,叶潮生就看出来了。他确实不够硬气,顾虑很多,瞻前顾后。不像电视里总演的那种警察,总能面对选择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但郑望也是个好人。他有责任感,有良知,还在守着一个警察应有的底线。   叶潮生觉得自己这样逼郑望,实在有些残忍。如果调查到最后没有结果,那么直面上级和同事的责问质疑的是郑望。   但他不得不来逼郑望。   割喉案查到关键的地步,他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根连起一切的线了。   如果他的推测成立,叶氏果然有高层牵涉进这个案子,那么他必须要赶在自己不得不退出这个案子之前,把案子的侦查主导权交到更可靠的人手里,比如马勤,比如郑望。   郑望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行了,你把资料留下吧。我再看一看。”   叶潮生起身出去了。   下午下班之前,四楼下了正式的文件,由郑望牵头,省厅监督监察,重新启动有关法医陈来在侦办案件中涉嫌物证造假的调查,同时当年涉案的相关人等,包括廖永信同志在内,停职等待调查。   文件一出,全局上下哗然。   郑望去省厅开会了,人不在。   叶潮生说要出去见证人,也跑了。   剩下刑侦队里最大的是马副队。有好事的想打听,跑去临时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被马勤一顿臭骂赶了出去。   唐小池没那么足的底气骂人,干脆在刑侦队办公室门口贴了个“刑侦重地,闲人免近”的纸条,门一关完事。   唐小池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他把看过的案卷都搬到门口,准备明天一早送回各处档案室去。另有一摞可能可以并案的旧案,全部被送进了叶潮生的办公室。   他收拾完这些,背上包,关了灯出来锁门。   从前刑侦队的门只锁里面那扇,外面的铁门向来是随手一关。唐小池今天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秒,又掏出钥匙来,把外面的那一扇也反锁了。   “这扇门多少年没锁过了。”   有人从后面过来。   唐小池认出来人的声音,收起钥匙:“廖局。”   廖永信朝他点点头:“你们叶队的电话打不通啊,怎么回事?咱们可是有规定,手机要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的。”   唐小池偷偷撇了一下嘴,你打得通才有鬼呢。他转过身来,脸上扬着笑:“那估计叶队是手机没电了。”他摸摸鼻子,“这几天大家都忙得跟什么似的,叶队兴许是忘充电了。您找他有什么急事吗?”   廖永信盯着唐小池看了几眼:“他的私人手机号是多少?”   唐小池没料到廖永信这么死缠烂打,从嗓子眼里啊了一声,慢吞吞地掏出手机,磨磨蹭蹭地按亮:“我得看一下,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廖永信就站在一旁盯着他的手机,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唐小池汗都快下来了,恨不得此刻立即天塌地动来一场大事,好让他趁机溜掉。   叶潮生从一户民宅出来,手机嗡嗡地亮了一下。   是廖永信给他的私人号码发的一条信息:【小叶,唇亡齿寒,你还年轻,不要冲动。】   叶潮生一声嗤笑,把短信删了。   “怎么了?”许月在旁边问。   叶潮生摇摇头:“廖永信坐不住了。上车吧。”   成远县就在海城边上,去年新翻修的县道,又平又阔,连条缝都没有。车开在上面顺畅无比,连胎噪都弱了许多。   来成远县是叶潮生计划已久的。   从在监狱里和路远探过一次以后,他就开始挨个联系当年刑侦队里的其他人。有的人避而不见,他也不勉强,最后还是联系到两个愿意见面的。   张峰自从出事以后,就被“流放”到了成远县县公安局档案室。他算是档案上带了污点,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入核心部门了。没有罢职,已经是多方走动的结果了。   许月坐在副驾驶上,有些不解:“他当时为什么不和调查组说这些?”   张峰告诉他们,当年案发的时候,案子先是报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到现场后也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立刻按流程联系了区分局,区分局的人当时就联系了廖永信。   正儿八经算起来,廖永信才算是第一个进现场的。那天晚上值班的是路远,他们都是被路远从家里叫出来的。   等到他们去的时候,现场基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人也装进袋子里了,就剩下满地的血迹。现场确实很整洁,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那把被当做物证的刀,是两天后温林被拘捕后,他们才知道有这么个物证的。廖永信对他们的解释是,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凶器,所以没有声张,待法医验过以后才拿出来。   但因为所有人都在温林的宿舍里看到了沾着受害者血液的钱,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物证会存在什么问题。   傍晚的马路上,指示灯带沿着高速公路一明一灭,蜿蜒地向着影影绰绰的远方,向着巨大而昏暗的夕阳延伸过去。   叶潮生开着车,“当时路远都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就更不要说他们了。张峰——”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前同事的坏话,“这个人有点见风使舵的毛病。”   许月更不解:“那他现在怎么又愿意说了?”   叶潮生笑了:“你先猜猜他当年是怎么在系统里留下来的?”   许月恍然:“局里有人告诉他重启调查的事情?”   叶潮生说:“我是听说的,他爸以前和老陆局算是战友了,转业以后还给老陆局当过一段时间的司机。也就是靠着老陆局的情面走动,他才能转到成远县局来管档案。不然一样要被罢职。”   许月没见过老陆局,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一尊人物。   叶潮生又意味不明地笑一声:“郑局刚来的时候,市局就是个铁桶江山——哪哪都动不了。何政|委,和老陆局是老同学又是同乡,他侄子和老陆局妻家的外甥女结了婚。这群人的亲戚关系七拐八绕,能沿着白沙滩的海岸线绕三圈。”   许月初来乍到,听完这其中的曲曲绕绕,意外至极。   “也就是巧,前两年上面下了政|令,不许搞什么同乡同袍同局办公的,”叶潮生看了眼后视镜,向右并线准备下高速,一面又说:“刚好赶上出事,老陆局又病倒了,这才把郑局空降了下来……要不然——”   叶潮生忽然收了声。   后视镜里忽然冒出一辆灰色的中型厢式货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们的。   那辆车压着线紧紧地追在他开的警车后面。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货车却连灯也不开,一团灰蒙蒙的阴影紧紧跟在警车后面,连牌照都看不清。   叶潮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从警七年,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顶着警车的屁股。   高速公里的出口辅道已经近在眼前。   叶潮生不欲多理,打了转向灯要继续向右并去,却不料后面的那辆灰色的大车如影随形,也跟着转了下来。   叶潮生忽然警觉起来。他一手打着方向拐上辅道,另一手摸上了中控上的通讯台。   许月察觉到他的动作,侧头问:“怎么了?”   他说完话,就也看到了后视镜里紧紧追在他们后面的厢式货车,   “后面的车怎么灯都不——”   话来不及说完。   他只感觉后腰那里像被人用空气大锤猛地锤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整个人已经腾空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时间突然变慢了。   前方的道路偏移出他的视野,道路右侧的树林接入,接着天旋地转。   他在这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大堆零碎的念头——   市局这破车确实不行,都这样了还不弹安全气囊……   阿生没事吧……   如果车里的油不太多,可能也不会爆炸……   恍恍惚惚间,额上一重,他张了张嘴,想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也可能是听不见了……   预期的剧痛终于从腰际炸开,火花一般,在瞬间燃尽他所有意识和思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心似我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三   在那辆灰车撞上来之前,叶潮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把刹车踏板踩了下去。   灰色货车像一头发怒的钢铁蛮牛,从后方斜冲出来,不要命地撞了上去!   一声巨响——   往日里这条路上总有许多车,进城的小汽车,每日返于海城和周边县市的客运大巴,还有只能在低峰时段进城的,拉着长长货箱的运输车。   然而此时,它们像是提前得到了通知,不约而同地退场,将这舞台让了出来。   夕阳在天边缓慢地沉坠,注视着这辆被钢铁野兽顶得翻转的警车,   马达和引擎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工作,挣出最后一声嘶哑不甘的轰鸣。   灰车在旁边停下。   叶潮生的耳内一阵剧痛,“嗡——”地一声,恢复了听力。   世界在他眼前颠倒。   他被安全带卡在驾驶席里。   旁边的灰车熄了火。   四野忽然安静下来,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令人悚然的危险。   叶潮生的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甚至听见耳内的血液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急遽地涌动着。   他没有带配枪,车上只有电击棒,还在后备箱里。   如果对方要趁着此刻杀人灭口,他手无寸铁,而且还动弹不得……   叶潮生努力维持镇定,一面透过玻璃去看那辆灰车的动静,一面费力地在车里四处摸索。   一个熟悉的按钮触到他的手指,他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猛地拍了下去!   刺耳的警笛顿时划破天际!   几乎是同时,“嘶啦”一声,中控的无线电通讯台接通了。   “请求增援,请求增援——海川高速C45出口辅道一百米处,有人袭警!”   警笛尖锐得几乎要刺得他呕吐出来,却在此刻成了一张安全网。   灰车上的人没动,似乎在犹豫。   几秒的时间,被拉长,扩展,碾磨——漫长得过了几个世纪。   远处有车灯探过来。   灰色厢车剧烈地轰鸣一声,飞驰而去。   叶潮生猛地松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送到底,一阵更强烈的恐惧,从脚底卷起,像铺天盖地地海啸,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意识到许月从刚才起就没有动静了。   他扭头:“许月……”   没有回应。   他的心脏几乎要停住了。   一片漆黑。   意识像渐渐收束成团的毛线,逐渐回笼。   许月模模糊糊地想,是方嘉容又把电闸关了吗?   他轻轻地动了动眼皮,才发现不是黑,而是自己睁不开眼。   后背也疼。   莫名其妙的恐慌突然顺着后背爬上来——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稍一动,后背的剧痛像要把他整个人从中间撕开一样,猛地把他拽回了床上。   “哎呀!你可不能动!”   清脆的女声像从天堂传来的晨铃,瞬间刺破幻境。   记忆一点一点地回笼了 —— 他和叶潮生在一起……他们出了车祸。那他现在,应该是在医院……   那阿生呢?!   进来换药的护士发现床上病人要坐起来,赶紧把人按回去,又急急奔出去喊:“哎——人醒了!”   叶潮生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听见护士喊,又匆忙对着电话说了句“查这个车牌号!把沿路所有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这才挂了,瘸着一条腿往这边过来。   他倒是没什么事。   亏得他早有防备,在下高速的时候已经减了车速,有意往路中间开。   那一脚刹车救了他们。   虽然还是因为冲击力而冲出了辅道,翻进缓冲带,但好在车速已经慢了下来,没撞到什么要命的障碍物上。   市局的破车虽然不灵光,却相当结实,只有许月那一侧的车门凹了进去,外加后保险杠连带着后备箱被撞了个稀烂。   许月却倒霉了些。   警车后座的座椅不知道什么时候螺丝松脱了,受到撞击的瞬间后座脱出,惯性地向前滑去,重重击上副驾驶,许月腰上被撞了一下。   万幸撞的不算太严重,没伤到骨头,主要是挫伤。医生说可能会有点脊髓震荡,如果短期内出现下肢麻痹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而叶潮生只有左脚扭了,身上有点擦伤。脸上甚至连个破口都没有。   叶潮生瘸着脚跳进病房,挪到许月旁边。   许月不知道在想什么,闭着眼,眼角还有一块暗红的血迹,应该是在侧面玻璃上撞的伤口。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手一曲一伸地,好像在数着什么。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点血色都无。整个人脆弱得像随时会变得透明,化进空气中。   叶潮生站在病床边,愈发后怕起来。   如果后车的撞击再重一些……   如果今天出门开的不是警车……   如果没能及时联系上调度台……   如果调度台里坐着的值班员没能迅速反应……   “……阿生?”   许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叶潮生一只腿费力地支着,弯下腰,伸手握住许月的手:“我在呢。你哪里疼?”   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许月皱着眉头,有些苦恼又委屈的样子:“我怎么睁不开眼睛啊……你受伤了吗?”   叶潮生极少见他这样撒娇示弱,一颗心顿时又酸又软,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许月的额头,哄他:“你没事呢,额头流了一点血糊住了,一会让护士拿温水给你擦擦。”   “噢……”许月轻轻地应了一声,又抓了抓叶潮生的手,有些不安。   叶潮生忍不住想笑,另一只手在许月左眼轻轻点了一下:“是不是撞成小傻瓜了?你这边的眼睛好好的啊——睁开看看我?”   许月脑子里仍然混混沌沌地,听见叶潮生这么说,仿佛如梦初醒一样,想起自己另外一边眼睛是好的。   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闭着眼不说话。   叶潮生忍不住笑:“宝贝儿,你快睁开我看看。”   一条腿站得久了,叶潮生有点难受,一不小心就碰上那只扭到的脚,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许月听见动静,赶紧睁眼,连着被血糊住那边也硬是挣开了,顾不上睫毛扯得疼:“你伤到哪了?”   叶潮生已经在床边坐下,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傻瓜睁眼啦。”   一边伸手替他拂掉眼角已经干掉的血块。   许月脸红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叶潮生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脚:“你脚怎么了?”   叶潮生:“没事,就扭了一下——”   “叶队!”   唐小池从门外冲进来,一下子扑到床边:“你们俩没事吧!我的天啊我快被吓死了!我听说你们出车祸翻车了魂都快吓没了连闯了两个红灯!”   “许老师怎么样了啊!——这是撞上头了吗?”   叶潮生嫌弃地皱眉:“你声音小一点行不行,没毛病都被你吵出毛病了——你许老师没有大问题,就是得留在医院里观察两天。”   唐小池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怎么回事啊到底?”   叶潮生看一眼许月,说:“对方是故意的。”   “啊?”唐小池嘴张得能孵个蛋,“你们开的警车啊——卧槽这孙子还敢袭警啊?”   叶潮生瞥他一眼:“袭警多新鲜哪——菜市场的大妈都敢抓着民警又撕又打,袭警没见过吗?”   唐小池摸一把脸,仍然难以置信:“可他在高速上撞你们分明就是——”   叶潮生用眼刀钉死了唐小池的嘴:“车牌我看到了,汪旭已经去查了。但我估计八成是个套牌。成远县到海城的高速没有别的上下口,只有一个休息站。他们要么是从成远县就开始跟着我们要么就是——”   唐小池后退一步,问:“叶队,你们去成远县干嘛了?”   叶潮生顿了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再次响起来。   “叶队,那辆车是从休息站开始跟上你们的。”   汪旭看着面前的视频,“时间大概是……你们进休息站二十分钟前——叶队,你的行踪有人知道吗?”   叶潮生沉默。过了几秒,他才说:“你接着查监控,搞清楚这辆车的来龙去脉。”   他决定去张峰家完全是临时的。一来怕张峰故意躲他,二来是不想在市局里呆着,正面碰上廖永信。   叶潮生挂了电话,又想给张峰打,许月忽然伸手按住他:“他既然愿意告诉我们,就没有两面卖消息的必要……”   叶潮生顿了顿,才说:“我是怕他有什么意外。”   许月朝门口看一眼,唐小池立刻会意地去关上了门。   许月把话说完:“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条狗急了。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和张峰谈过了,再对他下手就更没有意义了。”   叶潮生点头:“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张峰。”   他说完,自己也沉默了。   他给从市局刑侦队离开的人挨个打了电话——谁都有可能向策划这场车祸的那个人通风报信。   问题是,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桩旧案,甚至到了要袭击警察的地步?   “我虽然……觉得他不是玩这种搏命招数的人,”叶潮生缓缓开口,“但他被停职等待调查,可能是个信号。不能排除他和什么人勾结在一起的可能。”   唐小池愣愣地听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叶队……你在说,廖副局?”   叶潮生看他一眼。   后半夜的时候,汪旭再次打电话来。   他们找到了那辆灰车,被遗弃在一个公共停车场。车里什么都没有,车牌是套的。刑侦队按照发动机编码在车管所查到了车主,车主被从床上拽起来。这才得知,这辆车在半个多月前就丢了,报了警,一直没找到。   叶潮生就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轻声地打电话。   汪旭打了个哈欠,说:“叶队,半个多月前,不就差不多是方利被抓回来那会吗?可惜摄像头没拍到人脸。”   许月听到动静,醒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瘸着腿凑过去:“想喝水吗?”   许月摇摇头,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   叶潮生赶紧按住他:“别动,你想要什么?你腰上挫伤挺厉害,得好好养着。”   窗帘没拉,外头月色正好。清冷的月光薄纱一般罩在病房里,照得许月的眼睛亮亮的。   叶潮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许月别开眼,头扭到一边不看他,手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说:“你……上来睡。”   叶潮生往门外看了一眼。   许月小声说:“我针都打完了,护士不会来了。”   叶潮生笑了一声,脱了外套,架着一只残脚爬上床。   被窝被许月烘得暖暖的。   叶潮生刚一伸开胳膊,许月就自发自动地往他肩窝里凑。   叶潮生搂住他,把被子拉好。   许月在被子下面握住他的手。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许月小声说。   两个人打同居开始睡在一起也有一阵子了。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感觉这个被窝格外舒适安全,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叶潮生换了个姿势,好让许月靠得舒服一点:“什么梦?”   许月想了想,说:“我梦见方嘉容了。”   叶潮生揽着他肩膀的手顿时紧了紧。   “你别这么紧张。”许月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从来没有梦见过他,这是第一回。”   “你梦见了什么?”   许月又往他脖子窝里凑了凑,呼吸挠得叶潮生有些痒:“真的挺奇怪的。我梦见他去给我开家长会。”   他说完自己也笑了,“我醒来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叶潮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象不出来那段时间许月和方嘉容是怎么相处的。   听袁望的意思,好像方嘉容是非常喜欢许月的。   叶潮生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口:“你那时候……跟他,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刚开始说的是做秘书。”许月说,“我进去的时候应聘的是儿童游乐区的管理员。雁城局又塞进去两个人,故意到处宣传许之尧的事。不过方嘉容到底是本来就清楚我的底细,还是中了雁城局的圈套,我还真的不知道。”   叶潮生想象一下便觉得心惊动魄,许月却说得一派轻松。   “反正他很快就把我调到他身边做贴身的秘书,那时候也还能自由出入。开始就是替他抄书,抄手稿,抄文件,顺便做一些生活起居的事情。”   许月有些困了,声音变轻:“我开始的时候神经绷得太紧,晚上连觉都不敢睡。也不知道怕什么,其实方嘉容从来不会动手杀人,他觉得那样很恶心。”   “但没法总绷着,也绷不住啊,慢慢就放松警惕了。袁老和雁城局那个时候交代的很模糊,好多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没办法给我什么太具体的任务。他们主要怀疑方嘉容包庇,也怀疑他有教唆的成分,因为唐氏兄弟杀的人跟他都脱不开关系……”   许月说着说着没声了。   他晚上打了止痛,药效还没下去,稍微醒来一会就又开始犯困了。   叶潮生侧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替他拉好被子,确认许月睡熟了,这才慢慢地抽出手来,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月被来给他量体温的护士叫醒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护士收起体温计,又笑嘻嘻地按了按他的腿:“有感觉吗?”   许月有些不适地缩了缩:“嗯,有一点麻。”   护士安慰他:“麻是正常的,好好养几天,慢慢就好了。”   护士帮他把床摇起来一点就出去了。   许月靠着床边的扶手,费力地想坐起来。他的手机在外套里,外套被挂在了旁边的衣架上。   “要什么,我来帮你拿。”   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在门口。   许月抬头,看见秦海平从门口进来。   他对秦海平的突然出现毫无心理准备,顿时愣在当场,表情僵硬:“那麻烦秦老师帮我拿一下我的外套。”   秦海平拿起衣架上的外套递给他,顺势在旁边的陪护椅上坐下。   许月低着头掏手机,勉强憋出一句话:“秦老师怎么来了?”   秦海平笑道:“袁老知道你进了医院,非常担心你,又一时脱不开身。我恰好遇到他,就帮他来看看。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路上出了车祸。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事的。”   许月一面应付秦海平,一面看了看未读信息,七八条全是叶潮生发的。   秦海平点点头,又扯起另一个话题:“徐静萍的案子开始走程序了吧?”   许月抬头:“我不太清楚,那个案子后面还有点收尾,但是叶队长已经从那个案子里退出来了,别的同事在跟进,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好像和那位叶队长关系很不错?真是可惜了,项目组本来还想借你的光,现在看来是借不上了?”   秦海平背对窗口坐着,早晨初升的太阳将他裹在逆光的阴影下,许月朝他看去,却被阳光刺了一下。   许月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在秦海平面前透露了和叶潮生“还不错”的关系。   他觉得很不舒服,秦海平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收起手机,说:“其实如果需要,项目组直接申请就好了。就算是我,要想看什么案卷,也得通过局里批准。”他捂着嘴慢慢地打了个呵欠,随后一脸歉意道:“真不好意思,昨天没怎么睡着。”   秦海平会意地站起来:“我就是来替袁老看看。既然你没事,那我——和袁老也可以放心了。好好养伤,多休息。”   他把“我”字咬得特别重。   许月点点头:“我不起来送了。”   他目送秦海平离开病房,立刻拨了袁望的电话。   叶潮生信息里告诉他,袁望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袁望既然已经知道许月无大碍,何必还要劳烦秦海平专门跑一趟?   果然袁望说,是秦海平主动问起,他才说起许月昨晚出了车祸的事情。   许月摸不透秦海平的意图,他为什么要撒这种拙劣的谎?   汪旭拎着早餐敲敲门:“许老师,好点了吗?叶队一早就回局里了,我等会去银行调贷款记录,顺便给你送个早餐。”   汪旭走过来,把早餐放下,又替许月把床摇高了一点,细心地往他腰后垫了个枕头。   “幸好您跟叶队都没事,我们听说后都吓了一大跳。”汪旭一边说一边支起床头的桌板,把早餐从袋子里拿出来。   许月歉然:“我听见你昨天半夜还在给叶队打电话,你也一宿没睡吧?辛苦你们了。”   汪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熬习惯了,就算不加班,回家也睡不着。”他顿了顿,“撞你们的人,可能有点眉目了。”   许月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怎么说?”   汪旭看了他一眼:“那辆车是在枫林市场丢的。枫林市场里面是没有监控,但是从市场出来只有一个的路口,那个路口上有个高清的交通摄像头。他们现在去查那个摄像头了,运气好的话,没准能看到驾驶者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有个并不巨大但非常爆笑的笔误 —— 我把四千块敲成了四块。已经更正了。打字打得两眼昏花,以后要提醒自己多检查一遍,嘤! ----- 突然开了脑洞的小剧场: 叶队:我滴月月宝贝,我恨不得代替你受伤啊!蠢作者出来受死! 作者翻个白眼:你确定你想腰部受伤吗?你可是晋江耽美区为数不多的,出场一百二十集,还没有上到三垒的攻诶。如果再加上腰伤的话,emmmmm 叶队:妈!我滴亲妈! 作者飞起一脚:滚,我才不当你那倒霉的亲妈! 叶队:等一下,什么叫做‘我那倒霉的亲妈’?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903721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心似我心、nsforev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四   叶潮生昨天拒绝了医院的拐杖,坚持瘸着脚单蹦,这会后悔了。   他一面腹诽着第一监狱的走廊设计得这么长,一面顶着看守狱警的注视,一瘸一拐地走进会客室。   同事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要不等会我找监狱借个轮椅吧?”   叶潮生叹口气:“算了吧,到时候还得回来还。”   路远被带进来,看见会客室里还有一个人,有些惊讶。   叶潮生开口:“路远,局里已经正式决定,重新启动关于当年陈来涉嫌物证造假的调查。我们也掌握了一些证据,通过这些证据,我们认为当年陈来并不是死于自杀,而是谋杀。”   路远震惊到无法思考:“他不是自杀?”   叶潮生摇摇头:“不是。我们在他的头发上发现了超量的致死毒素,”他顿了顿,“陈来在看守所里被人杀害,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在死之前发现了什么,才招来杀身之祸。”   路远瞳孔骤缩,呼吸急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叶潮生说:“廖局已经被停职,等候调查。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路远低头,狠狠地搓了一把脸:“他真的不是自杀?”   叶潮生看着他:“不是自杀。”他想了一下,又详细地说,“他是被人用超过致死剂量十八倍的芬太尼麻醉,然后伪装成了自杀的现场。”   突然,路远握拳狠狠砸向钢制的金属会客桌。   “梆”地一声巨响,旁边同事被吓一跳,喝道:“你干什么!”   路远眼角发红:“我……我还以为……”   叶潮生语气平静:“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路远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有。”   “曹会在法庭上翻供的第三天,市局开始重新调查温林的案子。”   “当时我们都卸职了等调查。两天后陈来来我家找我,跟我说指纹和刀,都有问题。”   “他走了以后,我立刻去找了廖局。廖局说,陈来这是想推卸责任,如果有问题,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接着第二天,我们就被羁押了。后来我才听说陈来畏罪自杀了。”   同事难掩震惊。   叶潮生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又问:“陈来说刀和指纹有什么问题?”   路远回忆道:“他说刀和伤口可能对不上,还需要一点时间再研究一下。但是指纹绝对有问题。”   叶潮生:“指纹有什么问题?”   路远顿了一下:“他说太完整了。刀上指纹的大小,和手指握刀时与刀柄接触时应有的面积,不符合。陈来说,他觉得更像是……直接按上去的。”   叶潮生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又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路远轻轻摇了下头:“我不知道陈来还给谁说了……我只告诉了廖局。”   话匣子一打开,剩下的话也变得容易出口了:“已经到这一步了,我索性都告诉你吧。”   “当年我们不是没有过争议。温林一见到警察就什么都招了。他在审讯室里吓坏了,哭得太惨了,我觉得他不是在演戏。”   “可是廖局很坚持。”   路远长长地叹一口气。   “那年正好赶上局里搞标兵评比,你知道的,对后面评职称什么的都很重要。张峰他爸和老陆局是战友;周立家境好。”   “他们每个人都比我有后台,有靠山,有退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靠顺着我的领导。我没有和领导对着干,坚持自己想法的资本。”   路远抬头看着对面的人,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过去他与他们曾是同袍,是师徒,如今他却变成了阶下囚,带着镣铐,接受审问。   叶潮生听得心情复杂。   同事在旁边问:“这些事,你当时为什么不和调查组说?”   路远看着他一眼,又去看叶潮生,一侧嘴角扬了一下,嘲讽飞快地划过:“你联系过张峰周立他们吗?他们过得还不错吧?”   叶潮生没说话。   路远不介意他的沉默:“我想他们应该过得也不差。可是我呢?一个被罢职的警察以后能做什么?把廖局也拉下水对我没什么好处。”他低了低头,“廖永信说等我出来,他会帮我找一个满意的工作。再说温林死的那天,负责审讯的是我——白纸黑字的签名,这个责任我赖不掉。”   他看看自己手上的镣铐:“我能当队长,我心里清楚是他给我暗中使了劲。他那么照顾我,我不能出卖他。”   路远想起了温林归案的当日。   温林又是求饶又是哭,坚决不承认自己杀了人。   他出来碰上廖永信,随口抱怨了一句——如果有凶器,就算没口供也能结案了。   廖永信当时朝他笑一下,说会有的。   他在监狱里度过浑浑噩噩的三年后,终于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然清醒过来。   路远攥住手心,看向叶潮生:“那年……陈副局要退休,省厅搞了个考核,想在几个地级市局中间选一个提拔过来,顶上陈副局。”   他话没说完,叶潮生已经明白了。   康明马晴的死性质恶劣,如果不能尽快破案,被媒体传成入室抢劫杀人,会对廖永信的考核影响极大。   当时那样的关头下,就被温林恰恰好赶上了。他去过现场,还拿了受害者的财物。   他无辜,又没那么无辜——反正只差一把凶器而已,谁让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不过一念之差。   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念之间,行差踏错了一步。谁也没料到这一步就偏出了千万里,再也不能回头。   叶潮生回到局里,马不停蹄地找到郑望汇报。   郑望听完,脸色沉如一桶沥青:“我早上去开了会。省厅要派一个专员过来跟进这个案子。等专员一到,就开始对廖副局等人进行调查。”   叶潮生迟疑着说:“是不是先把人控制起来比较好?”   郑望眉头一皱。   叶潮生说:“两个人证的口供都能互相对的上。现在已经很明确了,廖副局是当时那把假凶器的第一接触人,法医也已经在重新比对那枚指纹了。我建议为了杜绝廖副局畏罪潜逃的可能,应该先把人控制起来。”   郑望啪地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叶潮生!”   叶潮生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脸色都没变。   郑望这段日子也算摸到他的脾气了,这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他压了压火,缓下语气:“你不能这样做事,一点都不给自己留余地。如果最后结果不是那样,廖副局恢复原职,你要怎么面对他?面对别的同事?”   郑望语重心长:“你自己想一想,这样对待你的老领导,一点不都留情面,别人看在眼里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心寒,觉得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叹口气,“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做事情要圆滑一点,不能这么赶尽杀绝。”   叶潮生没说话,反而抿嘴笑了一下。   郑望看在眼里:“你笑什么?”   叶潮生觉得这事争辩实在没意义,便敷衍地说:“郑局,您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那就先这样吧。”   他站起来要走。   “你等等,”郑望喊住他,“你们昨天车祸怎么回事?许老师严重吗?”   叶潮生已经瘸着脚走到门口,闻言回头:“还在查,个人猜测就不多说了,看查出来的结果吧。许月伤到腰了,医生说有脊髓震荡的可能,最近这段时间可能活动不利索。我想他这阵子就别来市局了,在家好好养着。”   郑望点点头:“这是得好好养着,不然到了我这个岁数就要受罪了。还有你也是,注意点,别到处蹦跶。仗着年轻,回头落下了病根,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郑望最后嘱咐他:“这么大的事,跟你家里也报个平安,别叫父母惦记。”   叶潮生没应,已经转身出去了。   他回到办公室,惦记着许月,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没人接,叶潮生又打到医院的护士站,被告知许月被推去拍片子了。   许月后腰那一块撞得确实严重。   叶潮生早上走之前,偷偷地掀开许月的衣服看了一下。   约有他半个手掌宽的淤青,横贯腰际,颜色紫红,甚是骇人。   叶潮生不放心,还是替许月约了进一步的检查。   他挂了电话,重新处理起昨天还没看完的案卷。   刑侦队里加班加点,把全部案卷过了一遍,算上之前的,一共十四个案子的卷宗,整整齐齐地放在叶潮生的桌上。   汪旭也已经从银行调来了当时那份贷款的申请文件。   叶氏当时竞标一块地皮,但资金有限,向银行贷款。   前台初步审核通过后,贷款文件被转到后台审核。   然而受害者所领导的后台审核小组认为,酒店业整体盈利下降,外加叶氏本身长期流动资金不足,完全依靠银行贷款周转,怀疑其盈利能力有限,还款能力不足,故而拒绝下发贷款承诺书。   拒绝还没发到叶氏,负责审核该项目的银行职员就出事了。   这名职员遇害以后,这事反而变得顺畅了。着重审贷款申请时,新的负责人很痛快就给批了。   叶潮生想了想,摸出手机给叶芸生打了个电话。   叶芸生那边不知道在干吗,过了好久才接起来:“哥,怎么了?”   “我问你个事,叶氏在花禾区南边是不是有一块地?我印象里那边应该从来没有开发过吧?”   叶芸生捂着话筒匆匆走出房间,楼道里空无一人:“那块地早就转手了。”   叶潮生皱眉:“转手了?为什么?”   叶芸生回答得很含糊:“那块地根本就不适合用来开发酒店。谁没事想不开住到那个地方去啊。”她顿了顿,“哥,那块地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就问一下。先挂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打开电脑。   土地转让都要在政|府的网站上公示。   他花了几分钟,就查到了叶氏竞标到手后,又转让出去的那块地的详情。   当年那块地打得是花禾区城中村改造的名义,表面上是政|府拆迁改造项目,在招标公告上写的也是“建筑用地”。   建筑用地是个很糊的词。   廉租房算是建筑用地,百货大楼算是建筑用地,酒店写字楼也算是建筑用地,但其中的区别却千差万别。   政府拆迁项目比商业拆迁项目的拆迁补偿要低得多,因为拆迁是出于服务公众利益的目的。   这就是为什么那家拆迁户说,他们拿到的拆迁补偿款比同地段的其它拆迁户每平米少了四千块。   叶氏千方百计地拿到了这块地,白白放了四年。三年之后,以比当年投标报价高了近一倍的价格,将这块地卖了出去。   一出一进,叶氏躺着赚了近亿。这就是叶氏当初宁可贷款,也要抢下这块地的原因。   叶潮生看明白后,反而生出更大的疑问来。   叶氏有如此的手段和眼光,怎么还会像芸生说的那样,连年亏损,甚至到了要做假账的地步?   他再度拿起电话想打给叶芸生,想了想,又把电话放了回去。   叶芸生挂了电话,走回那间办公室。   还是上次那个男人,见到她回来,小心翼翼道:“叶小姐,我们对这个结果也表示非常遗憾……”   叶芸生抄起自己的包,抓起茶几上的鉴定报告塞进包里,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她坐上自己的车,又拿出了那份鉴定报告。   鲜红的印章刺得人眼睛发痛。   她把报告折好,放回包里,发动汽车,离开停车场,往家的方向驶去。   保姆张妈听见大门响动,从厨房探出头来,被叶芸生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赶紧迎出来。   叶芸生站在门口换鞋,问:“我妈在家吗?”   张妈:“在呢,在楼上呢。要不我上去给你叫一下?”   “没事,我自己上去。”叶芸生提着包径直上了楼。   张妈缩头缩脑地站在楼下:“真是怪了,今天怎么一个二个脸色都这么差。”   叶芸生敲敲卧室的门,听见里面说“进来”,才推开了门。   成小蓉无精打采的倚在沙发里,抬头看见来人是叶芸生,赶紧坐了起来。   “回来了?”成小蓉拢了拢头发,“干脆你搬回家住吧,反正你爸也不要你去公司了。”   叶芸生前两天为了拿到父母的DNA 样本,特意选着叶成瑜不应酬的日子,回家吃了一顿饭。   她在饭桌上还主动和叶成瑜道了个歉,说都是自己不懂事。   叶芸生走进卧室,坐下:“妈妈,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成小蓉少见女儿这样严肃:“什么事,这么一本正经的。”   叶芸生从手包里拿出那份亲子鉴定,打开,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了成小蓉:“哥哥不是你亲生的,是不是?”   成小蓉脸色一僵,夺过那份亲子鉴定,看了又看。   叶芸生沉默地等着。   成小蓉看完,忽然发起火,抬手就把东西摔到地上,霍然起身:“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子?”   叶芸生又惊又疑:“妈妈,你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   成小蓉气得满脸通红:“你说,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李家那个长舌妇?我非要去撕了她不可!”   叶芸生赶紧站起来,把成小蓉扶回沙发上:“不是……不是,谁都不是。你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啊?”   成小蓉根本不信她:“不可能!没人告诉你,你怎么会突然跑去做什么亲子鉴定?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叶芸生眼见瞒不过去,又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像要的借口。不得已之下,索性说了实话:“真的没人告诉我……是我前阵子和爸爸吵架,提了两句哥哥。爸爸生气之下就说……”   “说什么?”   叶芸生垂下眼:“爸爸说,他算你什么人,你替他说话。”   ——叶成瑜的原话本是,“他们算你什么人,你替他们说话”。   这句话说得太莫名其妙,加上叶成瑜当时的语气,让叶芸生不由起了疑,怀疑自己不是成小蓉亲生的,这才冒出了做亲子鉴定的想法。   她却没想到,不亲的那个人,是叶潮生。   成小蓉的怒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她跌靠回沙发里。   叶芸生拉住她的手:“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成小蓉叹一口气说:“本来不该给你说……可是既然你知道了,这些事也早晚瞒不住你。”   “你哥哥确实不是我跟你爸爸生的。”   叶芸生难以置信:“那是爸爸有别的女人?”   成小蓉摇头:“是你大伯的。”   “我跟你爸爸不是自由恋爱,是家里安排的。但一开始长辈之间定好的,是我和你大伯。”   成小蓉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她已经许多年没想过这些了。最近却不知道怎么了,这些旧事频频被提起。   叶芸生尚自惊讶:“那为什么他喊你们爸妈?”   成小蓉闭了闭眼:“说起来都是丑事,你听过就算了。”   “你大伯酒后和一个很年轻的小女孩发生了关系,那个小女孩还怀孕了。快到临产了,家里人才发现这件事,于是就找上门来了。”   “当时你姥爷一听说这件事,就想退婚。但叶老爷子不想就这么退婚,于是又做主,改定了我和你爸爸。”   叶芸生极聪慧,片刻之间就想通了其中关节:“所以,叶氏的管理权才全部在爸爸手里?大伯只有股份而已?”   成小蓉点点头:“叶氏能有今天的规模,你姥爷是有大功劳的。可以说没有我成家,就没有今天的叶氏。叶成轩做了这样的事,你姥爷当然非常生气,觉得叶家不看重我们。叶老爷子当时为了表示诚意表示,我跟你爸爸一结婚,就立刻让你爸爸入主公司管理层。”   叶芸生一问得解,一问又起:“那大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股份?”   成小蓉叹口气:“叶老爷子临死前才立的遗嘱,我们知道得晚了,被摆了一道。”   “你让我说完,别老打岔。”成小蓉嗔女儿。   “你大哥生下来以后,开始是老两口养着。后来我跟你爸爸结婚了,住进老宅,有时候我也帮着照顾一下。”   成小蓉说着,点了点叶芸生的额头:“你哥哥小时候可乖了,特别可爱,一点不像你,皮猴一个,让我操心。”   叶芸生噘噘嘴:“妈妈你怎么还踩一捧一呢,我也很乖呀。”   成小蓉嫌弃:“你可算了吧。”   叶芸生拉住成小蓉的胳膊:“所以后来你们就干脆把哥哥带回家养了吗?”   成小蓉点头:“是啊。你看你大伯也就知道了,根本不是个能养孩子的人。再说我那时候天天带着你哥哥,也有感情了,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个不像样的爹过,那得多可怜。”   “他那时候刚学会说话,逮着个女的,就喊妈妈,天天追在我后面喊妈妈,又追着保姆喊,听得人心里直揪得慌。”   “后来老太太临终前说,就一个心愿,想把这个孩子托付给我。我那时候没孩子,就把你哥哥当成自己孩子养了。”   叶芸生听得像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直发懵:“那大伯,也不想把哥哥认回去吗?”   成小蓉摇摇头:“别提他了,那个人活着就是天天做些造孽的事,哪里会在乎孩子。”   成小蓉拍拍女儿的手:“所以那天你说,你哥哥看到你大伯又犯事了,我真是吓了一跳。虽然他现在不知道,但万一哪一天知道了,一想到自己的亲爹是那样的人,他的心里得多难受啊。”   叶芸生跟着叹气:“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成小蓉打量女儿的神情,又嘱咐她:“所以你知道过就算了,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你哥哥,知不知道?我们原本是打算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的。”   她说着又恼起来:“你爸爸也真是的,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   说起这件事,叶芸生又想起和父亲的争吵。   成小蓉想起一件事,又说:“你既然最近不去公司了,那刚好休息一下。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你去出国玩一玩吧。”   叶芸生极度诧异:“啊?我在家休息不行吗?”   成小蓉看她一眼,说:“你爸爸说你在家也是成天出去折腾,干脆出国去,买买东西,看看风景。你米国签证还没有过期吧?就去米国好了。你爸爸说这几天就给你订机票,你收拾一下,开开心心地去玩。”   叶芸生急了:“可是我不想去啊。”   成小蓉不给她分说的机会,站起来:“出去玩有什么不想去的。”她拍拍女儿,“好了,我约了人,还有事。你回去收拾收拾,顺便把东西搬回来,这几天就在家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心似我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五   叶芸生有些恼火地跟着站起来:“妈妈,我不想出国。”   成小蓉已经走到门口,又转身:“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让我出国啊?”叶芸生执意要问清楚,“我都这么大了,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   成小蓉原本就烦,这会又讲不出个道理来,又急又气:“你这么大怎么了?爸爸妈妈还能害你吗?”   她说完拍门就出去了。   楼下的保姆听见两人争吵和摔门的声音,赶紧出来,站在楼梯口,不安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成小蓉匆匆走下来:“我出去一趟,中午不用做饭了。”说完就走了。   叶芸生气得眼角发红,听见她妈关门的声音,才走下楼来。   张妈在叶家做了好些年,看这样子,不由得暗自生疑,直觉这段时间叶家实在太不太平了些。先是那边的大伯被请到警察局里,接着太太又同先生吵,吵完没两天,小姐又和太太吵。   她虽然听不清到底在吵些什么,心里总是不安。她连忙从厨房端来一只白瓷碗盅,里面是早上起就在炉子上炖着的银耳莲子,递到叶芸生手里,“喝一点润润喉咙吧。”   叶芸生接过碗盅,小声道谢。   张妈看看她,又说:“太太这段日子心情不太好,你们亲母女吵几句就算了,别往心里记。”她顿了顿,又说,“别看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你。小姐这段日子不回家,太太想你,每天都去你的房间里呆一阵,还说要亲自给你打扫房间,不叫我插手。”   叶芸生听到这里,啪地合上碗盅的盖子,极其惊讶:“我妈给我打扫房间?”   张妈点点头:“是啊。肯定是想你了,又不好意思说。”   叶芸生把手里的碗盅递回给保姆:“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张妈以为是自己劝得有用,“哎”了一声,端着碗盅心满意足地走了。   叶芸生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成小蓉十指不沾阳春水,活到这个岁数连扫帚该拿哪一头都不知道,竟然会给她打扫房间,莫不是鬼上身了吧。   她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大对劲,索性抬脚往自己房间去。   这间房还是她打小就住过,陈设都未变,清一色的象牙白配着浅浅的粉色,中间一张公主床,里面还有一间小的衣帽间。   叶芸生站在房间中央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心道莫非成小蓉真的转性了,终于玩够麻将,开始发现劳动之美了?   她又走到衣帽间门口,推开门,打开了灯。   衣帽间里挂满了她以前的衣服、鞋,还有乱七八糟的一些杂物。   叶芸生左右没看出来什么奇怪的地方,正要关灯关门,忽然听见一声细微却又非常清晰的“嘀——”的一声。   像是什么电子设备的嗡鸣。   叶芸生摸着电灯开关的手顿住了。   她可不记得她在衣帽间里放了任何能发出这种声响的东西。   她站在门口,狐疑地扫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想起保姆的话,她又抬步走回门口,对着楼下道:“张妈,我昨天没睡好,我在房间里睡一会。我妈回来,你跟她说一声。”   楼下的保姆应了一声:“哎——好的。你睡吧。”   叶芸生这才合上门,反锁开关,径直走进自己的衣帽间。   <<>>>>   经侦的两个同事匆匆走进刑侦队临时的办公室,神色凝重。   “最近交易市场上有个账户异常活跃,我们一查才发现,竟然是之前你们查过的那个账户。”   马勤这两天找方剑找得焦头烂额,闻言不由一愣:“叶成轩的那个?”   经侦的同事点头。   马勤脸色一下难看起来:“他人还在看守所关着呢。他的账户怎么了?”   经侦的同志拿出一份略有些厚度的材料,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一行行交易记录。马勤拿过来粗翻一下,粗略估计竟有上万行之多。   “这还不是全部的。”经侦的同志知道他看不懂,简略地解释,“这些交易都是通过高频交易软件,在短短数十天内完成的。申报和交易价格大幅度偏离市场价格,明显不符合正常的交易行为。”   马勤摇头:“不可能是叶成轩,他还在看守所里关着,最近也没听说他见了什么人,怎么可能手伸得这么长?”   经侦的同志拿回材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确实是他的账户。我们联系了海外的银行总部,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一批不正常交易。既然你们现在知道了,有什么消息,咱们两边得及时通气。”   马勤点头答应。   送走经侦的人,马勤想了一会,又打电话给洛阳:“那天你说你去查账户,碰上了小唐?”   洛阳:“是,他跟我是前后脚。”   那大堂经理前脚送走一个没穿警服的警察,后脚又迎来三个穿着警服的警察,两拨人查的是同一个账户,还都来自市局刑侦队。大堂经理可能是各金融诈骗见得太多,脑洞一开,顿时就慌了,以为自己刚才送走的那个是假警察,来套用户信息的。   马勤想了想,说:“他去查的什么,你知道吗?”   洛阳一顿:“我问了,他没说。”   马勤:“那你再去问一次。”   洛阳有些犹豫:“我估计他不会告诉我,上次我可能口气不太好,把他给惹急了。”   马勤挂了电话,干脆自己下楼去找。   正赶上叶潮生不在办公室,只有汪旭几个人在忙。   马勤把汪旭叫了出来:“叶潮生之前是不是在查一个账户?”   汪旭半路出家,进了这个案子,刚把里面的细节捋清楚,记忆还新鲜。当即点头:“是啊。他们发现受害者账户上一笔汇款有些不大对劲。”   马勤问:“有什么不对劲?”   汪旭迟疑,说:“要不……您等叶队回来,直接跟叶队说吧?”   马勤脸色不大好看,口气还算温和,循循善诱:“这不算是违反纪律,因为我们也在查这个,不光我们查,经侦也在查,大家互相通个气而已。”   汪旭本来没觉得什么,听到这话,反而有些不痛快起来:“那您给叶队打个电话就行了。”   马勤嘴上说的是通气,可分明他们这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头通气,通的是哪门子气?   马勤耐心告罄,那点温和也兜不住了,语气直厉起来:“小汪,你有很多事情不清楚,不要跟着闹。我们已经查到那个账户持有人是叶成轩,那是他大伯!你想想,叶潮生瞒着这个是想干什么?!”   汪旭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啊?我们不知道啊——那是个账户打钱过来的时候,是匿名的啊。银行给小唐哥说,如果要查,他们得联系汇款银行,汇款银行在国外,联系起来要很久,我们就暂时先把这件事放着了。”   马勤冷笑一声:“怕是只有你不知道而已。说不准他一早就什么都清楚了。叶家那是两个亲兄弟,一个爹妈生的,人家才是一家人,怎么会不知道?你想想他叶潮生一个娇生惯养的富二代,放着金山银山的家业不去继承,非要跑来当什么警察,他图什么?图的不就是这种关头能抬手替叶家遮一遮吗?”   汪旭被说懵了。   马勤心头却觉得异常的痛快,像身体里的一个脓包被“扑”地一下戳破,脓水淌出满地来。   他起先不了解叶潮生的背景。对于在如此年轻的队长手下做事,有些不满,但也从未多想过什么。   直到叶潮生的家世在局里传扬开来,他才顿时明白。那点不满随之如燎原野火,再也压不下去,烧得他浑身难受。   想他工作这么多年,守着一点并不丰厚的死工资,顶着父母妻儿的抱怨,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最后仍然要靠和上级走动应酬,才能勉强向上攀一攀。   反观叶潮生,不过是投了一个好胎,就能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上来。叶成瑜放着这么大的公司不让儿子继承,反而送他来做警察,难道真是为了服务人民吗?   汪旭脸色发白:“马副,叶队他从来没有徇私过。我们是真的都不知道账户的持有人是谁。而且,之前福利院的案子,他一听说自己大伯也在嫖|客名单上,不是立刻就退出了吗?”   马勤轻蔑地笑了:“小汪,你还是年轻,太天真了。那个案子他不退出能行吗?那么多人盯着,实打实的证据,他想包庇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吧?”   汪旭神色复杂地看着马勤。   他没想到马勤对叶潮生竟然有这么深的不满和猜忌。   马勤被嫉妒蒙了眼,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多么的前后矛盾。   汪旭想说,话到嘴边,又觉得马勤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突然觉得叶队实在有些可怜。   明明工作做得不比任何人差,该加的班也从来没少加过,为了查案子还差点把命搭进去。到头来,别人看到的仍然只有他的家世,还将他应得的回报都归咎于他的出身。   更不要说还要面对家人的犯罪,和同事的猜疑。叶队顶着来自外界与自身的双重压力,看着是鲜花着锦,实则是烈火着身。   马勤在基层郁郁不得志太久,猛地从下面探出头来吸一口气,却又发现自己吸的是人家的废气,这比底下的腐气让他更难受。   他见汪旭不说话,还以为自己说服了对方,又去拍汪旭肩膀:“你现在知道了吧,很多事情你年轻,看得太表面。你想想他们这样的人,钱有了,剩下缺什么呢……”   不料汪旭突然往旁边闪了一下,生硬地避开了马勤的手,抬头打断他:“马副,如果叶队是这样的人,那他大可以不管曹会以前的事情,只要把这个案子当做普通的强|奸|案交上去,就万事大吉了,但他没有。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个账户是谁的。”   最后一句话,汪旭说得斩钉截铁。   马勤半天没说话,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最后马勤咬着牙说:“小汪,到时候你会后悔的。”   汪旭看着他转身走掉,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细汗。   他嘴巴不利索,不擅与人争辩,更遑论是和领导长辈争辩。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来的勇气,竟然就那么梗着脖子把马副队给驳了一顿。   汪旭靠在走廊墙上,手插进裤兜里,摸到手机。   他想了又想,还是掏出手机来,拨了出去。   电话里一阵忙音。   他不死心,又打一次,还是忙音。   唐小池坐在城市监控中心的办公室里,也在打电话,眉飞色舞:“叶队!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激动得开始满嘴胡说八道。   旁边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暗道刑侦队的人都被案子逼成这样了。   “打死你也想不到我们找着谁了!方剑!是方剑啊!”   十五分钟后,叶潮生匆匆赶到。   屏幕上的画面正对着枫林市场出来的第一个路口。   市场已经关闭,停车场几乎没有车进出。一辆前脸撞得稀烂地车拐了进去。   片刻后,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迷彩裤,带着深色鸭舌帽的人从市场里走出来,他站在路口左右张望一番,随即朝着镜头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抬手整理了一下帽子,拿开帽子的瞬间,一张脸清晰地暴露在摄像头像。   很显然,方剑是想趁着市场没人的时候,将撞坏的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遗弃掉。   枫林市场的停车场是公共的,还是免费的,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在意一辆停在角落的破车。   可惜他百密一疏,停车场里没人,路上也没人。他就那么突兀又显眼地暴露了出来。   唐小池高兴完了,终于理智回笼:“不对啊,可是方剑为什么要去撞你们?他疯了吗?”   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不但不抓紧时间隐姓埋名地跑路,反而偷一辆车去撞警察,除了这个人疯了,很难想象有第二种解释了。   叶潮生心沉如铅石,重重地从胸腔一径坠向冰冷的深渊。   他没有理唐小池,掏出手机,开始布置追捕工作。   整个刑侦队里能被调配的人手都动了起来,按照方剑离开的方向,挨街挨巷地查看沿路的监控。   叶潮生又通知了火车站飞机场以及汽车站,密切留意方剑的踪迹。   叶潮生挂掉电话,立刻又进来一个。   “叶队。”是汪旭打来的,“刚才马副队来了一趟。”   叶潮生嗯一声,没当回事:“我正想找你,这边发现了方剑的行踪,你赶紧通知一下马副他们。”   汪旭应了,却不挂电话。   叶潮生奇怪:“你还有事吗?没事赶紧去办事。”   “有,叶队我还有。”汪旭赶紧出声喊住叶潮生,“……刚才马副队过来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汪旭咽了下喉咙,说:“马副之前过来问我,问我小唐哥去银行查的那个账户。我叫他打电话问你,他就有点不高兴了。后来他说,那个账户持有人是叶成轩的,是经侦那边查到的。他怀疑你一直知道,但是瞒着大家。”   他一紧张就语速飞快,还特别啰嗦。   叶潮生一言不发地听完这一长串。   汪旭又在那边说:“叶队,我觉得你不知道。如果你是那种人,那你知道你大伯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嫌疑,你就不会抓着这个案子不放了。”   叶潮生有点想笑:“小汪,就算我之前不知道,我现在也知道了。”   汪旭顿了顿,自暴自弃道:“反正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叶潮生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下:“小汪,谢谢你的信任。我知道了,但这件事的轻急缓重还挂不上号,抓方剑要紧。你赶紧去通知马副队。”   汪旭应了一声,要挂电话之前,又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叶队,你是个好人。”   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叶潮生被塞了张莫名其妙的好人卡,哭笑不得。   追捕方剑并不如预期的顺利。   方剑像一尾滑鱼,在几个摄像头下游过一圈,就不见了。   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一个大型农贸蔬菜批发市场前。叶潮生带着人赶过去,眼见川流的车辆,熙攘的人群,几千个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摊位,差点要内伤吐血。   方剑似乎意识到自己在警察眼前暴露了一回,再次遁入茫茫人海中。   许月确认已无大碍,坚持要去给学生上课,下了课,又直接来了刑侦队。   他听说那天开车撞他们的人是方剑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冷面霜目,一言不发地走开。   汪旭偷偷打量许月的脸色,忐忑不安,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许月走出办公室,给叶潮生打了个电话。   他俩这两天其实没怎么见着。叶潮生带着人,没日没夜地到处找方剑。许月在医院里,探视时间过了就不放外人进来了。   叶潮生那边很快接了电话。   “那天开车撞我们的是方剑,你怎么不告诉我?”许月声音冷冷的。   叶潮生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两天忙忘了,没想起来嘱咐那几个,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   叶潮生正站在一幢鱼龙混杂的群租房前。早上有人打举报热线,说在这见到一个男人,长相和通缉令上的人非常像,他赶紧带着人过来。   警察一出现,就像往油锅里倒了几滴水,整个楼都沸腾了。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干什么营生的都有。   有的人做贼心虚,见到警察,条件反射拔腿就要跑。   警察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让这些人相信,他们既不是来查吸|毒的,也不是来查卖|淫的,更不是来抓做无证网络外卖的。   叶潮生被闹得一个头三个大,往僻静的地方走了几步,对着电话干笑道:“我这不是忙忘了,没想起来跟你说。谁告诉你的?”   许月得知这件事,起先是震惊。   方剑现在身上背着的人命,都和叶氏有着这样那样的利害关系。他一直压着,不想在叶潮生面前过度发散。但随着被翻出来的案卷越来越多,这种指向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回避。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们见过张峰后回程的路上,他们被袭击了,作案的还是方剑,意味着什么?   是叶氏里有人想害叶潮生?还是叶氏里有人和当年陈来有着极重大的关系?   又或者二者皆有?   叶氏如今是叶潮生的父亲大权在握,董事会里的其它人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假如有人要为了叶氏的利益而行凶杀人,这个人是谁,恐怕难做他想。   方剑身体强健,显然过得相当滋润。按照方利的说法,他一直在给一个大老板打工。假如方利没有说谎的话,这个大老板是谁?打的又是什么工?   许月想到这一层,初时的震惊悉数化成千层顾忌万重焦灼。   如许之尧般丧心病狂,尚且还将自己好好地养到十八岁,送他去上私立学校。   什么样的父亲,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许月不确定,叶潮生拖着不告诉他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   叶潮生那边兀自心虚,听着电话里没动静,还以为许月生气了,赶紧又伏低做小地哄:“我的祖宗,我真不是故意的,这忙起来就把这事忘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许月举着电话,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想问问叶潮生,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既怕叶潮生想到了,又怕叶潮生想不到。   千言万语挤在唇舌间,最后也没能挤一条出路来。许月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说:“没生气,你注意安全。”   手机被他攥得发烫。   如果叶潮生在他面前,他只想伸手抱一抱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子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六   夜深人静,叶芸生的公寓里仍然灯火通明。   纯白色长绒地毯的角落里,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叶芸生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拿起手机来,八个未接来电,全是成小蓉打进来的。   她发愣的功夫,屏幕又亮起来。新的来电进来,还是成小蓉。   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仿佛正与某种强大而不可见的外力激烈对抗着。   手机电量告罄,屏幕熄灭。   她面前的茶几上,笔记本电脑还在工作,兢兢业业地解析着旁边黑色硬盘里的编码,将一与零转化为人类的语言。   “……那个废物……早告诉他不能一直用那一套……”   “……用他哥把他哄住,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用不到他了……”   “……下周之前,必须把她送出去……”   声音经过信号处理,有些许变形,但还是叶芸生熟悉的声音。   是她的父亲。   “……必须拖住他,不然就来不及了——我真没想到他能把姓廖的斗下去……”   “钱一旦出去了,他们就没办法了——老王,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她抖着手,又点开下一个音频,仍是叶成瑜在打电话。   存着这些录音的硬盘,是叶芸生在她卧室里的衣帽间发现的。   叶芸生将衣帽间仔细翻一遍,最后终于发现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不及半人高的塑料柜子。   塑料柜子被摆放在最角落里,被外头挂着的几件叶芸生已经不穿的衣服遮得严严实实。柜子里面放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她把柜子拉出来,竟然还带出半根黑色的电源,她这才发现柜子里竟然有个夹层,夹层里躺着一个平板电脑大小的设备,连着一块硬盘。   她之前听见的那一声嗡鸣,正是这设备发出来,提示内存容量不足的警告音。   叶芸生把硬盘带回了家,连上自己的电脑,发现里面竟然上千条音频。   她随便点开几个听了听,都是叶成瑜打电话,和与人交谈的片段。   她倏地想起过年前她和哥哥在门口吵架的那一次,成小蓉说自己在家安了监控设备。她后来回家一趟,发现书房里根本没有什么监控器,她还只当成小蓉是为了诈她而撒的谎。   没想到成小蓉不仅真的装了,还把东西藏在她的衣帽间。   叶芸生心里发慌——   成小蓉这样做,显然是背着叶成瑜干的。   还有叶成瑜打电话的内容,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叶芸生忽然觉得冷,像是从哪里破开一个大洞,正有狂风呼呼地往里面灌,顺带卷起她周遭的一切,一切都陌生得好像她不认识了。   短短两天里,她先被告知哥哥不是她的亲哥哥,接着又发现妈妈背着爸爸在家按监控,而她爸爸做的事,那一巴掌,至今回想起来,脸颊仍犹自发痛。   从某一个她没有注意到的节点,叶家,她的生活,正在悄然无声地分崩离析着,最后面目全非地出现。   黑色的硬盘连着电脑,仍在运行,发出细微的声音,“咯吱”作响。普普通通的黑色外壳塑料下,包藏着不为人知的危殆与厄难。   叶芸生发狠地一咬嘴唇,一把拔下硬盘,和已经没电的手机一起,装进包里,离开公寓,径直进了电梯,直奔底下停车场。   深夜的停车场静得落针可闻。   叶芸生从电梯间里出来,径直走到自己的车前。   她正要开门,忽地有轻微的气流从她耳边擦过,吹起鬓发。她浑然不觉,伸手去自己的包里摸索钥匙。   忽然,一只手从后方伸出来,准确地捂住她的口鼻——   那手如钢筋铁爪,死死地捏住她的下颚。   叶芸生甚至来不及挣扎,只觉得后颈一痛,浑身发麻,眼前顿时黑了下来——   <<<<<<<<<<   许月和叶成轩面对面坐着。   叶潮生原是让汪旭去,确认一下给康明马晴母子打钱的原因。许月在旁边听到,自告奋勇要跟着去。   许月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觉得他和叶潮生长得有一点点像。   只是这个人常年浸在药品毒|品中,瘦得脱形,只剩一把骨,脸色青白,瞳孔大得不正常,全无一个活人应有的气息,倒像是青天白日里出来游荡的鬼。   汪旭开口询问,叶成轩坐在对面只是低着头,像泥塑的一般,纹丝不动。   汪旭对这种人没什么经验,下意识转头去看许月。   “阿生有些忙,叫我来看看你。”许月开口。   果然听到“阿生”两个字,叶成轩有了一点反应,抬头看他。   汪旭也侧头看他,也被那亲昵得有些越线的两个字惊着了。   许月说:“阿生已经知道康明是谁了。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对吗?”   叶成轩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你们关系很好。”   许月点点头:“是很好,比你想的那种好,还要再好一些。”   汪旭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叶成轩却明白了,扯了扯嘴角,像在笑又像是要哭。他指着汪旭:“让他出去,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许月眉头一皱:“不行,按程序……”   “没事。”汪旭已经站起来,“许老师,我在外面等你。”   汪旭出去了。   “说吧。”许月有些恼火。   这次来本来是按流程申请的询问,许月不是警察,只是个添头,陪着来的。汪旭被支出去,他自己又不是警察,叶成轩如果说了什么要紧的,恐怕也不能作为口供。   叶成轩非常直白地开口:“叶潮生是同性恋?”   许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对面的男人顿时笑起来,仿佛有人在讲笑话。   “这是报应。”他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拿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才说:“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许月看着他:“康明就是当年那个被你诱拐侵犯的孩子。为什么事隔那么多年后,你才想起来给他打钱?”   叶成轩靠回椅子里,胸腔肉眼可见地起伏着,好像刚才那阵笑花掉了他太多的力气。   他看着许月,反问:“叶成瑜连这件事都告诉他了,怎么后面的事反而没有说?”   许月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叶潮生……他是自己看到的。”他顿了顿,“你不知道吗?那天,他就在那里。”   叶成轩那天嗑药磕嗨了,根本不记得有谁来过。等他清醒过来,老宅里只有他弟弟,连那小男孩都不见了。后来叶潮生躲他如蛇蝎,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时,他只当是叶成瑜告诉了叶潮生,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他有一段时间,动过把叶潮生认回来的念头。   父母去世后,他渐渐开始觉得孤独。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只能满足一时的欲|望。而当恢复清醒时,他又变成孓然一身,孤家寡人。   然而他的这个念头只在叶成瑜面前流露出一点点,叶成瑜便大发雷霆。   许月不愿在叶家的事情上纠缠。他见叶成轩不说话,又把话题带回去:“那一次打钱之前,康明母子联系过你吗?”   叶成轩回神,委顿地摇摇头。   许月又问:“事发后他们从没有联系过你,时隔数年突然找上你,你就给他们打钱了?他们怎么找上你?”   叶成轩摇头:“怎么找上的,我不知道。认识我的人很多,他们总有办法。”   “他们问你要钱?用当年的事情勒索?”   叶成轩仍然摇头:“那女的说我害了她儿子一辈子——她儿子现在喜欢男人,都是被我害的。她说她要救她的儿子,要搬家,让她儿子跟那个男人断了。她说她需要钱。于是我就给她打钱了。”   “她手里没有什么证据能威胁我了,就算有,也都在成瑜手里——当初这件事就是成瑜去处理的。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叶成轩讷讷地说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当时专门用了一个匿名账户打的钱,你们怎么会查到是我?”   许月只是摇摇头,没有答他,又问:“那你为什么又要把钱撤回去?”   叶成轩脸上露出一点近似羞惭的表情,垂下眼:“被成瑜知道了——成瑜说她们从他那里要钱没要到,于是又来找我,说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许月心里一动:“你给他们打钱,叶成瑜知道?”   叶成轩低了低头:“他都知道……我所有的财务活动。”   和案子有关的差不多都问了,许月看看表,准备把汪旭叫进来。   叶成轩突然叫住他:“刚才那个人说你是什么心理学的专家,我想问你个事……”   许月回头看他。   “我听人说,我这个,是天生的。”叶成轩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还有那小孩他妈说因为我他才变成同性恋——那叶潮生他是不是也是……”   许月第一次直白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阿生跟我,我们是成年人之间的正常情感关系,不伤害任何人,合情合理合法。”   “至于恋童是不是天生的——”他看着叶成轩,目光锋利,像要挖出对方身体里最丑最恶的那一块来,“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会克制自己的欲望,而畜|生不会。”   回程的路上,汪旭不由自主地往许月那边看。   许月的腰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挺直坐久了,仍然隐隐酸胀发痛。   他半耷着眼靠在副驾驶上,却没有错过汪旭投来的目光。   “有些事……我不好说。”许月说,“回去有机会,叶队自己会告诉的你。”   汪旭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他的手机响了。   汪旭接起来。   许月听见电话那边的人说话又急又重,仿佛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汪旭的神情极其凝重。   汪旭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现在就赶回去”。他挂了电话,拉响警笛,灵活地从车流中钻了出来。   “许老师,出事了。”汪旭声音平稳,异常地镇定,语速飞快,“刚才小唐哥打电话过来,说方剑带走了叶队的妹妹,他把电话打到了叶成瑜的妻子那里,要叶成瑜出来和他见面,否则……”   许月大惊,猛地从副驾驶上坐起来:“他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汪旭闯过一个红灯,“现在还不知道。他只说是老地方,很可能是一个只有他和叶成瑜知道的地方。叶队已经回去调监控了,方剑说十个小时之内,可能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许月猛地听出不对来:“他妹妹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汪旭:“她妈妈早晨六点接到的电话,到现在……”他看一眼中控台上的时间。   许月也在看表。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   他们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三个半小时。   时间滴答滴答,顿时成了催命的倒计时。   唐小池硬把市局的破车开出了布加迪威龙的速度,停进市局时,发动机盖子烫得吓人。   许月率先下车,一路跑上楼。   刑侦队办公室已经炸了锅。   许月一把拉住正对着电话那边咆哮的叶潮生:“为什么是十个小时?”   叶潮生看他一眼,啪地挂了电话:“什么?”   “十个小时……”许月猛喘了两口气,后腰疼得他直冒冷汗,“不是五个,也不是八个,也不是十二个,为什么偏偏是十个小时?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原因!”   叶潮生一愣。   许月伸手使劲在后腰上按了一把,以痛制痛,又接着说:“他找你爸找不到,就算用你妹妹威胁他,也不一定能把人逼出来。如果你爸铁了心的话——他一定会有后续的计划,是不是十个小时以后他准备做什么?”   叶潮生正要说话,有人进来朝着办公室里的人大喊一声“找到了”。   “早上七点半,高速收费站拍到了你妹妹的车!是往大观山方向去的!”   不用叶潮生指挥,立刻有人拿起电话联系大观山区分局。   事情来得太突然,叶潮生方才全是凭着本能在指挥。   “他的手机全部都打不通了,公司里家里今天都没见到他,秘书也找不到他,已经叫人去找了——”叶潮生眼角发红,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不管他做什么,他怎么能把芸生扯进去!”   他的怒气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无处发泄,只能把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方剑在这种时候非要逼叶成瑜现身,联想到割喉案的受害者都和叶氏有着这样那样的利害关系,方剑和叶成瑜是什么关系,答案早已经呼之欲出。   许月抓住叶潮生的手:“现在不能指望你爸。就算你爸出现,方剑是个亡命徒,也不一定会放过你妹妹。你要冷静下来,还有我,还有队里这么多人,我们一定能找到芸生。”   叶潮生深吸一口气:“我妈应该快来了。她吓坏了,根本没跟方剑说上几句。我想让她在这,再给方剑打一次电话。”   许月想到一个问题:“你妈为什么不立刻报警?一直拖到拖不下去了才给你打电话。”   叶潮生摇摇头:“她肯定也瞒着一些事……她可能还以为能自己联系上我爸。”   “太突然了……”许月喃喃地说,“你爸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失联了?就算是那些割喉案受害人都和叶氏有利益,你爸也不至于要到失联的地步——”   叶潮生眉头猛地皱起,猛然想起汪旭昨天说马勤过来问的事。   他立刻掏出手机,拨通马勤的电话。   “马老,你们是不是查到叶成瑜有什么问题?”   马勤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叶潮生听了几句就失去了耐心,粗暴地打断:“马老,叶成瑜现在失踪了,谁都找不到他。我不管你们查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对他非常致命的把柄。你不信任我没关系,但我建议你现在,立刻,马上通知各单位,封锁机场和火车站,检查离港的乘客里有没有他——可能还有一个叫做王平的人,你们应该认得。剩下的人,我不确定还有没有和他有关联的,要靠你们自己找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好像是经侦那边查了什么,冻结了叶氏的几个账户。”   许月点点头:“如果方剑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给你爸——”   “叶成瑜。”叶潮生纠正他。   许月顿了顿,接着说:“他如果这些年一直在替叶成瑜杀人,那这个时候他找叶成瑜是想要什么?如果连叶成瑜自己都要躲了,他还能指望从叶成瑜那里得到什么?”   叶潮生沉吟一下:“他未必真的了解叶成瑜的处境——连我都不知道,我妈也不知道,可见叶成瑜藏得很好。”   旁边的同事刚和大观山区分局通过电话,分局那边已经调派人手去找,但大观山景区那么大,三个半小时,连开发好的那部分都搜不完。   同事说起气话来:“咱们干脆把方利拉出来,也给方剑打电话,搞得跟谁不会玩威胁似的!”   毫无预警地,叶潮生猛地抬脚踹向同事坐着的那把凳子。   一声刺耳的噪音,凳子被平踢出去好远,同事差点摔个狗啃屎,惊慌失措爬起来:“叶队……”   “他是杀人犯,是绑匪,你也是吗?!你想当,脱了这身皮,我现在就成全你!”叶潮生怒极咆哮,差点把屋顶掀了。   谁也没见过叶潮生发这么大的火,都不敢吭声了。   刚才说气话的同事赶紧道歉:“叶队,对不起对不起,怪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   叶潮生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路过那可怜的凳子,还嫌不够,又踹了一脚。   同事跟着抖了一下,仿佛那一脚是踹在了他身上。   许月匆匆安慰同事两句,追出去。   叶潮生开着窗户在抽烟,听见许月过来,下意识就要灭烟。   许月过来,按住他灭烟的手:“抽吧,特殊情况。”   叶潮生又吸了一口,还是掐了烟:“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连接下来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许月:“这种情况,你应该避嫌的。”   叶潮生摇摇头:“郑局到省厅开会去了,一时半会不能回来指挥,何政委他们都不是搞刑侦的,老马……我信不过他,他人很好,但做事太迂了,一个方利都……”他再次摇头,“芸生等不起。”   许月用力掰过叶潮生的肩膀,逼他看着自己:“我们一定能救出芸生,方剑这个人我们研究了这么久,市局里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他,冷静下来,我们一定能找到芸生。”   “万一……”   “没有万一,”许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一定会找到她,没有万一。我不会让这个万一发生的。”      ☆、昨日重现 二十七   成小蓉抽抽噎噎地哭。   她接到电话的时候慌了神,甚至来不及多问一句芸生怎么样了,就被方剑挂了电话。   “他说,叫成瑜去那里——我也不知道那个那里是哪里啊!”成小蓉边哭边吗,“这可怎么办呢?叶成瑜这个王八蛋,怎么会跟这种人扯到一起啊!”   叶潮生在对面坐下:“妈,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叶潮生一问,成小蓉的哭声顿时一滞,下意识抬头去看叶潮生,又半路匆忙将视线转到另一边去。   办公室里众人都在她身上,长眼的都看出来她的心虚了。   叶潮生压着火,还试图和成小蓉讲道理:“芸生现在命都快没了,有什么事情比芸生的命还要重要,你不能告诉我?”   成小蓉又哭一声,使劲摇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也没搞清楚——我怎么告诉你啊!”   叶潮生不为所动,抓着她话里的漏洞不放:“你既然都没搞清楚,怎么就知道这件事情不能说?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芸生被人带走而不报警?!”   话说到后面,几乎是吼着说了。   成小蓉不知是被吼愣了,还是被问愣了。   叶潮生还想发作,同事小跑着过来:“叶队,大观山那边有一点线索了,有人在离滑雪场不太远的地方,见过你妹妹的那辆车,约莫是往南的开。”   许月过来:“我来跟阿姨谈吧。你去。”   叶潮生领着人走了。   中午一点十分。   许月抬头看一眼表,在叶潮生的位置坐下:“您这几天没看电视,还不知道方剑是个什么人吧?”   他抬手朝着对面的桌子上遥遥一指,成小蓉跟着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桌上摆了一厚摞案卷,都被封在牛皮纸的文件盒里。   “您看到那边的那些案卷了吗?全部是方剑的案子,都是他做的案,遇害的受害者十几二十个都打不住。叶队可能不敢跟您说实情,怕吓着您,但我想已经到了这个关头,也没必要瞒着您什么了。”   许月语气温和:“别说我们不能及时找到芸生会怎么样,就算是能找到,其实我们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把她从这样一个亡命徒手里救下来。”   成小蓉傻眼了。   她原想得天真,只当对方带走芸生,主要是为了吓唬他们。既然是和叶成瑜熟识的人,那不至于闹到要撕票的地步。   直到她死活都联系不上叶成瑜,打遍电话也找不到人,这才真的发慌了。   成小蓉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许月笑眯眯地,说话声音也很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如恶鬼口中吐出来的。   成小蓉抖着嗓子:“那……那现在怎么办啊?”   “您再仔细给我说一遍,他原话是怎么说的,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少。”   成小蓉喘一口气,说:“他打电话过来,我还没起床。我接起来,还有点困,就听那边问是叶成瑜的老婆吧——我当时一听这口气,一下子就慌了,还以为是医院什么地方打来的。我就说是,他说……”   成小蓉犹豫起来。   许月看着她:“您最好每一句话都告诉我们。也许哪一句话里,就有能帮我们找到您女儿的关键信息。”   成小蓉抽噎一声:“他说,你老公都跑得没影了,你还能睡得着啊。我当时就懵了,成瑜这两天是没回家也没跟我联系——”   “然后他就说,芸生现在在他手里,叶成瑜如果想要他唯一的女儿活命,就去那个地方。我问他什么地方,他说你找到叶成瑜告诉他,方剑找他,他自然就知道。他说得不清不楚的,我着急啊,我说你要说清楚啊,万一成瑜不知道呢。那个人听了,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对着电话吼,他不可能不知道——全是靠我,他才有了今天——然后我就听见芸生在那边喊妈妈,接着电话就被挂了。我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   “我吓蒙了,都没想起来问一句芸生她怎么样了——”成小蓉又呜呜地哭起来。   许月顾不上安慰她。只顾着思索方剑说的话。   方剑说“全是靠我,他才有了今天”,可见方剑自以为自己与叶成瑜的关系非常深厚,想来他对叶成瑜的失踪一定非常愤怒。   方剑是个极其重视有仪式感的人,他每次杀人一定要用同一把刀,从同一个部位下手。他将杀戮当做一种挑战,一种乐趣。每一次杀人,他都给自己设置不同的场景,不同的难度。   出车祸那天,方剑原本可以对他们下手,却偏偏没有,恐怕并不是顾忌着叶潮生姓叶。在高速公路上制造车祸,本就没有留他们性命的打算——完全是因为那天的情况,不符合他的杀人仪式!   许月倏地冒了一背的冷汗。   方剑如此重视仪式感的人,他一定会选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和叶成瑜见面。   许月忽然意识到,方剑和叶成瑜之间绝非只有简单的主雇关系。   就在两天前,方剑在已经被全网通缉的情况,还敢在高速公路上伏击警察,这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对他自己毫无益处。毋庸置疑,他一定是被人授意这样去做的。   他为叶成瑜持续数年杀人,清扫障碍,甚至甘冒被逮捕的风险顶风作案,这绝不是简单的金钱利益关系所能驱使的。   叶成瑜的失联,一定让他非常愤怒,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   他挟持叶芸生,恐怕是要和叶成瑜做一个了断……   “小汪!”许月忽然开口站起来,一面指挥汪旭:“那些旧案拿过来,我们要找个案子。”   汪旭跟着他:“什么案子?”   “找方剑第一次为了叶氏杀人的案子。”   汪旭赶紧动起来,走了没两步,忽然回过神来:“许老师,你说他为了谁杀人?”   许月看着他:“叶成瑜,叶氏。就是你想的那个叶成瑜。”   他知道汪旭心里在想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汪旭沉默地打开那些旧案卷。   他们按照时间倒推,很快找到了那起的案子。   死者是大观山区大观山县一村的村支书,被人一刀割喉后抛尸在路边。   他去世之前,一直牵头主持一村和叶氏谈判。叶氏想趁着政府开发的鼓励政策,买下属于一村市集的那块地。但这个村支书将价格开得极高,竟不像是真心想卖的样子。   叶氏对这块地势在必得,连价格协商会都开了四次,仍拿不下来。   就在这个关口,村支书出事了。   他一死,村民们像失去头羊的羊群,顿时变成一盘散沙。   没过多久,那块土地就以一个不高的价格,卖给了叶氏,开发成了芸海度假村。   一点五十分。   许月盯着案卷,后腰的疼痛让他一个有些怪异的蜷缩的姿势半靠在椅子上。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份案卷,手指攥起,手心微微出汗。   “许老师,要不要现在给叶队打电话,叫他们去芸海度假村?”   汪旭看看表,焦急地催促。   许月没说话。   前所未有的紧张,哪怕第一次面对方嘉容,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他的手里攥着一条人命,如果漏掉什么,错解什么,哪怕只是非常细微的事情,叶芸生就会因此丧命。   如果叶芸生因为他判断失误而死了,叶潮生会不会埋怨他,恨他,与他从此陌路?   许月的手突然不可控制的抖了起来,连着呼吸也一并急促起来,心跳像一辆失控的赛车,猛地加速起来,在胸膛内左突右冲。   他心里暗道不好,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   “许老师,叶队要跟你说话。”汪旭不知什么时候拿着电话走过来,不等许月点头,就把手机架在了他耳朵上。   “许月。”是叶潮生的声音,“小汪说你们有一些线索了。”   许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稳定:“嗯。是。”   “你是不是怕自己弄错了,浪费了我们的时间,所以不敢说出来?”   叶潮生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是不是害怕自己弄错了,万一没救到芸生,我会怪你,怨你,恨你?”   许月的左手在桌子下已经攥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周围的皮肤被掐得发白。   他没说话。他听见叶潮生那边有人在说什么“找到了”。   他猛地抬头去看汪旭,果然汪旭站在旁边,一脸心虚。   叶潮生在电话里说:“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错的不是你。”   许月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们已经在芸海度假村了。”   叶潮生说:“汪旭给我打了电话。不过也有人看见车往这边开了。别担心了,你是对的。”   许月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汪旭在旁边小声道歉:“许老师,我自作主张不对。但是我觉得我们的……”   许月摇摇头,止住他的话头。   叶潮生打来的电话,及时地缓解了他的焦虑。汪旭误打误撞,恰好撞到了点子上,他实在没什么理由还要去责怪小汪。   叶潮生挂掉电话,旁边有人过来:“叶队,已经找到了,就在顶楼。”   叶潮生举着电话,点点头:“通知狙击手就位,我们上去。”   芸海度假村一共十层,左边靠着大观山滑雪场,右边挨着大观山区森林公园,地理位置极好。   但这些年海城人民口袋宽裕了,家门口也逛腻了,加上滑雪场及附近的一应设施随着时间推移开始逐渐老旧,后续保养建设没跟上,自然无法继续吸引游客,游人渐渐少了起来。这座度假村也随着萧条起来。   顶楼天台上,烈烈的风裹着从山中卷来的寒意,吹得人脸颊生疼。   楼顶的三角形水塔下,方剑挟持着叶芸生,和警察不远不近地对峙着。雪亮的刀刃紧紧抵着叶芸生的喉咙。   叶芸生被折腾了近十个小时,已经恍惚萎靡,这会远远看见叶潮生,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挣扎起来。   方剑一只大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别动!再动这把刀可不长眼!”   叶潮生的无线电耳机里传来声音:“叶队,狙击手已经就位,但是位置非常不理想。方剑用人质做盾牌,背后是又是水塔,贸然动手,还怕误伤人质。”   叶潮生按了按耳机:“知道了。”   他摘了无线电,递给旁边的人,又拆了身上的枪械,举起双手,一步一步朝方剑走过去。   “别过来!”方剑大喊。   叶潮生站住:“我没带任何武器,你不用怕。我是芸生的哥哥,你见过我,前天在高速公路上。”   方剑警惕地看着他。   叶潮生继续说:“我妈已经派人去找叶成瑜了,他现在就在路上。马上就来。”   方剑嗤笑:“你别骗我了!你们也找不到他。他已经跑了!”   叶潮生微微眯起眼:“你这么肯定我们找不到他,那挟持芸生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方剑看着对面的警察,脸上露出十分得意与张狂的神情,狠狠收紧勒住叶芸生喉咙的胳膊,“他既然敢这样骗我,他就不想让他唯一的女儿活命了!”   叶潮生喉咙上下滚了一下:“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满足你,只要你把芸生放了。”   方剑眯眼打量了他一番:“你?我要你们立刻把我哥哥放了,把他送到我指定的地方,换你妹妹一条命,你答应吗?”   叶潮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可以。我这就安排。”   方剑却摇头大笑起来:“不可能!叶成瑜叫我开车去撞你制造车祸,你不知道吗?你竟然还要为了他的女儿,搭上你自己的前途?”他冷笑,“你别骗我了,不可能的。我不会相信你的。”   叶芸生猛地挣扎起来,难以置信:“你胡说!他是我哥哥,我爸爸怎么会叫人去撞他!你胡说!”   方剑持刀的手猛地发力,叶芸生细白的脖子上立刻流下蜿蜒如蚯蚓般的血线。   叶芸生喉间一痛,一声闷哼,再不敢动了。   方剑嗬嗬地笑两声,附在叶芸生的耳边,阴恻恻地说:“叶成瑜真是生了个实打实的蠢货!什么样的父亲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当警察,还逼他放弃遗产继承权?什么样的父亲会雇人去撞自己的儿子?”他喷出来的气息像毒蛇,直往叶芸生的耳朵里钻,“叶小姐,你父亲最大的败笔,就是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啊。”   叶芸生接连遭受变故,累受惊吓打击,若不是方剑挟持着她,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方剑抬头,看着叶超生:“快到时间了,叶成瑜不回来了。不如我就替你杀了她,给你报个仇,怎么样?”   叶超生心里飞快地打算着,还没出声,后边突然有人说话:“你说的没错。”   两人齐齐往后面望去,竟然许月从天台的门后转了出来。连旁边的警察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穿得单薄,身上只有一件衬衣,被天台上的风鼓出一个诡异的形状,步伐坚定地朝这边走过来。   叶潮生瞬间变了脸色,出言阻止:“许月,你别过来——”   许月摇摇头,冲他一笑,转而看向方剑:“你放弃得太早了。我如果是你,想要救方剑,还有一个机会。”      ☆、昨日重现 二十八   许月摇摇头,冲他一笑,转而看向方剑:“你放弃得太早了。我如果是你,想要救方利,还有一个机会。”   “叶成瑜答应了你什么,让你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许月朝着方剑举了一下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方剑极其警惕地看着他:“不要说废话!叶成瑜不来,就等着给他女儿收尸!”   许月侧头看叶潮生一言,不等叶潮生反应过来,继续信步往前走。   叶潮生一惊,正要伸手拉他回来。   方剑立刻将刀刃又往叶芸生的脖子上按了按,大喊:“都别动!再往前一步就杀了她!”   叶潮生立刻不敢动了。   许月也顿住脚:“你别紧张,我没有武器,你看——我听力不好,”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受过伤,这里风太大了,我有些听不清,你总是吼着说话,也挺累的,对吧?这样,我就往前走十五步,我们都能轻松点,行吗?”   方剑不说话。   许月抬脚,不多不少,十五步,立刻顿住。   “许月……你回来。”叶潮生在后面喊他。   “叶潮生。”   郑望也从天台的铁门后面转了上来,喘着气喊叶潮生,“你回来!”   叶潮生回头,脸色难看。   郑望:“这是命令!”   叶潮生不甘不愿地退回来。   旁边有人立刻给他和郑望戴上了通讯器,许月的声音夹杂着呼啸地风声从耳机里传来,“……他答应你把方利捞出来对不对?”   叶潮生惊疑地看向郑望。   郑望哼一声,不说话。   许月摇摇头:“你才是蠢。方利恐怕没有告诉你,你哥哥虐待买卖儿童,强迫卖|淫,杀人毁尸,这些罪名加起来,十个叶成瑜也没办法把他从公安局里捞出来。你被骗了。”   方剑的脸色立刻变了。两只眼睛瞪得狰圆,五官全都挤在了一起,面目看起来甚是可怖。   他勒着叶芸生脖子的手越发用力,青筋暴起,像一头蛮兽那样,在叶芸生耳边呼哧呼哧地喷气,疯狂地质问她:“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叶芸生已经连哭得劲都没有了,浑身抖成了筛子,不敢动,只哑着嗓子一个劲儿的重复:“我不知道……不知道……”   “许月,注意人质安全。”郑望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许月背对着他们,点了下头,对方剑说:“她确实不知道。你为难她也没用。”他顿了顿,“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叶芸生不算什么东西,一个愚蠢的小女孩儿而已,死了也是倒霉。为了一个小女孩儿,放掉方利这样恶贯满盈的人,让他继续去为害社会,这笔买卖非常不划算。就算是上级不追责,舆论的吐沫也会淹死我们。”   方剑冷笑:“你们警察也不过如此。”   许月点点头:“当然了。警察也是人,要领工资吃饭,我们不会轻易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他顿了顿,冲叶芸生点点头笑了一下,又看向方剑:“更何况叶家的事情,我看你也知道得挺详细,想必心里应该有数。叶芸生死了,对潮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把她一刀了结了,我们把你押回去,皆大欢喜,你做的那些案子也能顺利告破。”   方剑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又把刀子往那截细白的脖子上顶了顶:“照你这么说,只要你们现在拔出枪来,立刻就能解决我们两个,还在这废话什么?!”   许月摇摇头:“你动手把人质杀了,责任在你。我们动手杀了人质,那可就不好玩。”   方剑盯着他不说话。   许月有些惋惜地叹口气:“你输了。从你把注押在叶芸生身上开始,你就已经输了,逼叶成瑜出来这个想法太愚蠢了。你和他相处这么些年,竟然还不了解他的本性吗?你早就是弃子了。”   静静听着两人说话的叶芸生,好像明白了什么,此刻突然抬头:“我爸爸在电话里说的原来是你……”   方剑低头:“什么?”   叶芸生紧张地舔一下干得开裂的唇角,“他打电话给别人,说‘用他哥哥把他哄住,以后就用不到他了’……说的就是你对不对?”   许月摊一下手,一脸“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方剑犹如被逼进死角的野兽,喘着粗气,两眼赤红。   许月在心里暗暗盘算。监控被调出后他就被全网通缉,这会大街小巷上的屏幕都在滚动播出他的脸。如果他没猜错,方剑这两天恐怕也是水米未进,东躲西藏。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他还未必会动挟持叶芸生的念头。   果然,方剑如他所料——   “你刚才说还有一个机会,是什么?”   许月看他:“与虎谋皮?你不怕这是个陷阱?”   方剑露出一脸不屑。   许月微笑:“你可以考虑换一个人质。”他冲叶芸生扬了下下巴,“你自己都说了,叶芸生是废棋,老子有债儿子偿,叶小姐有这一遭实在不算是冤枉。就算是叶潮生同意用方利来交换,领导也不会同意的。”   他侧头,“而我就不一样了。如果是我的话,他们没准会同意你的要求。”   方剑瞳孔收紧,“你?”   “于公,我是市局的顾问,一个我的价值远远大于十个脑子空空的千金小姐——你的案子就是我办的,你是个系列作案的连环杀手这一点,也是我先提出来的,对市局的人来说我与他们同袍同泽,感情深厚。于私嘛……”   他笑了笑,转身朝身后远处看了一眼。   叶潮生正满目忧心地看着这边。   许月转回来:“叶成瑜难道没告诉你,他儿子正在和一个男人交往吗?”   许月一摊手:“那个男人就是我。”   方剑的表情泄露了他内心的震惊:“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许月指指我自己的耳机:“我们现在说的话,他们全部都能听到。我没有必要拿自己名誉来开玩笑。”   耳机里传来郑望的声音:“许月——我们在车里说好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你回来!”   许月不理睬,继续和方剑说:“拿我换叶芸生,你或许还能翻盘,否则,你就等着和方利在黄泉路上相见吧。”   方剑死死地盯着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许月挑一下眉:“两个男人在一起嘛,非议太多了。叶潮生顶不住了,这阵子正盘算着和我分手。如果我能救下他妹妹,按照他的性格,大概会在我身边伏低做小一辈子吧。”   方剑听来直觉荒唐,呸地啐一口:“卖个屁|股还有这么多名堂。”   许月不在意地笑:“赌一把而已。赌输了一条烂命,赌赢了,他的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方剑嘿嘿地笑起来:“没看出来,你也是个不要命的。”   许月耸耸肩。   郑望在耳机那边已经抓狂了。   他一收到汇报就立刻匆匆赶回市局。许月要求跟他一起去,说叶潮生救妹心切,现场情况又复杂,可能不会同意将谈判权转交给别人。他在现场至少能安抚一下叶潮生。   郑望觉得他说的在理,就同意了。   许月在去的路上和郑望商量,由他去和方剑谈判,尽量让方剑露出要害,狙击手待命,一有机会就动手。   郑望哪里料到这个许月看着挺靠谱一个人,竟然如此胆大,不按说好的套路出牌!   “许月!你回来!不许擅自行动!”郑望拿着对讲机急躁地说。   叶潮生被人按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是不安。   许月充耳不闻,抬手调小耳机音量,抬手看了一眼表:“快到四点了。我猜你应该准备了跑路的计划,有人接应你对吧?他们应该已经在等你了。”   “这是你的最后一场游戏,起手你就输了。这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你真的不要试试吗?”   方剑舔了舔嘴角,一只手禁锢着叶芸生,用嘴把刀子叼着,另一只手飞快地解下捆住叶芸生双手的绳子,抛过去:“捆住你自己,别耍花样,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许月弯腰捡起绳子,飞快地在自己手上绕了几圈,接着用牙齿叼着绳子的另一端,打了一个结。   方剑犹不满意:“打成死结!”   许月从善如流,又用牙齿打了一个结,举起手向他示意:“可以了吧?”   方剑重新拿刀顶着叶芸生的脖子,往水塔下的死角退了退:“走过来,我说停,你就停,别耍花样。”   许月顺从地走过去。   他步子迈得很慢,余光观察着水塔附近的地形。不远处另一座度假村的建筑楼顶,一点银光闪过。   “停!”   方剑在许月离水塔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喊了停。   他将叶芸生挡在自己的前面,慢慢地挪到水塔死角阴影的边缘,飞快地出手。   他在松开叶芸生的瞬间,将许月一把拉到自己身前,刀刃死死地顶上了许月的脖子,又立刻退回了水塔下。   叶芸生已经吓呆。   许月被人拿刀顶着脖子,还顾得上安慰她:“没事了,快过去吧。”   叶芸生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对不起”,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地朝对面跑过去。   很快,那边来人将她带走。   方剑张着嘴,在他耳边嘿嘿地笑:“让他们给我准备一辆加满油的车,让我哥在车上等着。”   许月轻轻开口:“他们听不到。”   方剑没明白:“你说什么?”   许月偏了下头,示意他:“通讯器,我关了。他们听不到了。”   方剑霍然变了脸色,手上用力:“你玩我?”   许月被掐得只翻白眼,强忍咳嗽的冲动:“你太好骗了吧?什么男人喜欢男人,这种鬼话你也信……你是不是离开人类社会太久了?叶成瑜真的把你养成一条蠢狗了吧。”   他还是没忍住,使劲地咳了一声,继续说:“人质死掉我们统统都要被停职检查的,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人质的性命……你真是好骗啊……”   方剑暴怒,左手抬起,身体不自觉地往□□斜,反着光的刀刃在午后的斜阳下迸出刺目的银光。   愤怒之下,他毫无意识到自己半截身体已经探出水塔边缘!   一切发生得太快——   许月只来得及努力向左侧过脖子以避开刀刃最锋利的那一段,但仍然挡不住一阵剧痛从喉间袭来,顿时血流如注!   几乎是同时,子弹破空而来,正中方剑的后脑!   方剑松开许月缓缓倒下。   许月跪倒在地,艰难地抬起被捆缚住的双手按住伤口,剧痛反让他的大脑无比清醒。他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吸,怕血流进气管里,没等失血而亡先被呛死。   “许月!”   叶潮生的脑子“嗡”地一声,当场罢工。   他一把推开旁边拉着他的同事,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朝水塔下捂着脖子的那个人奔过去。   “救护车!叫救护车!快点叫救护车!”   叶潮生整个人处在高度应激反应下,竟然还记得大学里学过的急救法,一手帮他捂着伤口,一手去去压近心端的血管,扶着许月在地上躺下。   但创口的血止不住,顺着指缝往外涌。   许月一口气憋到头,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直在天台下顶楼里等着的救援队匆匆赶上来。   同事从后面拉开满手鲜血的叶潮生:“叶队,叶队,冷静!让医生先抢救!” 作者有话要说:  不,没有完结,我没有完结,还没有完结!还有好多谜题没有解开!(尔康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nsforev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九   许月睁开眼。   黄昏日暮,夕阳像洒金的轻纱,柔柔地照拂着病房的窗棂。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茂,粉白的花朵热热闹闹,挤挤挨挨地挂了一树。   叽叽喳喳的鸟鸣,混着往来汽车的噪鸣,小贩叫卖的吆喝,还有许多许月一时分辨不清的声音,共同织就凡尘俗世的协奏曲。   许月摸摸脖子,颈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还套了一个厚厚的护颈。   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昏过去,只是失血造成意识模糊,睁不开眼。急救人员的抢救,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救护车一路鸣笛,接着被送进医院,他都大致记得。   “你醒了?”叶潮生从外面进来,一眼看到许月睁着眼睛到处打量。   许月嗯了一声,笑起来:“怎么又是这间病房。”   一说话,肌肉振动扯得伤口抽痛,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叶潮生走过来,站在床边。他今天出门穿了件白衬衣,这会袖口上满是令人发渗的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   “少说话,医生说你伤到了血管壁,要好好养着,千万不能让伤口裂了。”   叶潮生口气冰冷,脸色更冷。   许月的一只手还打着点滴,医生给他挂了静脉铁剂和补液的药。   他只能抬起另一只手,叶潮生会意地走到床的另一边站定,却不主动去拉他。   许月心里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自己伸手去拉叶潮生,在他手心比比划划——   对不起。   别担心。   我还好。   许月写写画画许久,未得到叶潮生半点回应,不由得抬头去看,却见叶潮生一脸不自然地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几秒,叶潮生清清嗓子,摸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你鬼画符什么呢,跟挠痒似的。”   许月憋着笑,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   他接过手机,飞快地打字:【别生气】   叶潮生:“没生气。”   许月:【我心里都有数的】   叶潮生:“有数还把自己又整到医院来了。”   许月:【……这是个意外。方剑比我想象得还容易被激怒,可能是饿的。】   叶潮生:“医生说你的伤口就差了一点点,就捅破血管了。他的手只要再用力一点,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这家医院好几年前发生过一起伤医案,医生就在急诊室里被人抹了脖子,周围全是医生护士和设备,就这样都没抢救过来。”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你跟郑局在车上说的好好的就是协助谈判,怎么谈着谈着就把自己给谈过去了?你这样子是要写检查的知不知道?”   叶潮生越说越来气,一拳锤到旁边的床头柜上,眼角发红。   到现在他的手还在不自觉地发抖,许月捂着脖子倒地的画面恐怕会成为他终身的梦魇。他不敢去回想细节,但那温热发粘的血液的触感,好像停留在手上挥之不去。   叶潮生已经描述不清那一瞬间的感受,他终于知道“肝胆俱裂”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他何止肝胆俱裂,整个人都快要跟着裂了。   许月伸手去拉他,被他一把甩开。   【芸生太紧张了,没法配合。没有事先和你商量,是我的不对。别生我的气】   他把手机举到叶潮生面前,叶潮生故意扭过头去不看。   【我脖子好疼】   叶潮生紧张了:“哪里疼?是不是伤口裂了?我去给你叫医生!”   说着就要往外走,被许月一把拉住,笑意吟吟,哪有疼的样子?   叶潮生的气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在病床边坐下。   许月嘴角翘起,虽然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目光却熠熠如星。   叶潮生叹一口气:“许老师,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以后不能这样的,你知不知道?我真的遭不住这种惊吓了。”   许月面有歉意,又拿起手机要打字,却被叶潮生一把抢过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是芸生,哪怕就是我被挟持了,我也绝不允许你以身犯险。”叶潮生握着他的手,“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许月脸上的笑意收了收,坚持拿过手机:【那是你妹妹。】   叶潮生抢过手机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不管是谁,我都不能接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生死有命,不是你该去换的。”   有人叩门,打断了这场单口相声的对话。   叶芸生站在病房门口,形容憔悴狼狈:“哥,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许月拍拍叶潮生的手,示意他去。   叶潮生看他:“你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又把手机塞到他手里,“我就在外面,有事就放音乐,我能听到。”   许月点头。   叶潮生跟着妹妹走出病房:“笔录做完了?”   叶芸生点点头。   叶潮生揉一把妹妹的脑袋:“别胡思乱想了,回家好好安慰一下妈,我这边处理完就回家一趟。回去好好休息。”   叶芸生红了眼眶,扑到叶潮生身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叶潮生抬手拍拍她,没有说话。   叶成瑜下落不明,王平也跟着失踪了。刑侦队已经发了通报,在各大机场港口火车站搜寻这二人的下落。   叶氏的经营活动被暂停,所有账户均被冻结。   郑望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开会,明天一早,经侦的专案组就会进驻叶氏展开调查。   鉴于叶成瑜跑路跑得这么利索,叶潮生不得不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的话在嘴里斟酌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吐口,说:“后面这段日子,可能会很不好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叶芸生抬起头,抹着眼泪问:“爸爸到底犯了什么事?”   叶潮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叶芸生看他为难的样子,咬了下嘴唇,说:“我这边有个东西,我不知道要不要交给警察。”   叶潮生:“什么东西?”   叶芸生慢慢地从她的包里拿出了那个硬盘。   原本她凌晨出门就是打算去找叶潮生的,没想到却在停车场被方剑打晕带走,横生出这么多波折。   “妈妈在家装了监控,把爸爸打电话的内容都录了下来……”叶芸生不安。   叶潮生拿过黑色的硬盘,一时没说话。   他还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方剑已经被击毙,叶成瑜也跑了,能不能被找回来还两说。许多事情,比如那些割喉案到底因什么而起,是不是方剑为了叶成瑜,为了扫清叶氏发展的障碍而杀人,恐怕都要死无对证了。   叶潮生掂了掂手里的黑色硬盘:“这个硬盘里的东西你看过吗?”   叶芸生迟疑着点点头:“里面东西太多了,我就……听过几个录音。”   叶潮生看着她,眸色深沉:“芸生,这个硬盘交上去的后果,你可能还想不到。你现在的生活,妈的生活,那些锦衣玉食,出入都有人伺候着的生活,也许就此不复存在。叶氏也许会破产,也许你们名下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查封拍卖。”   叶芸生吸了下鼻子:“哥哥,我有点害怕。”   叶潮生把硬盘放回妹妹手里:“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继承权,叶氏和我毫无关系,我也没资格替你们做决定。”   他顿了顿,往病房那边看一眼,又说:“不过芸生,没有哪一种生活比另一种更好。物质生活的跌落没什么,你早晚都会习惯。可怕的是一个人底线的跌落。”他深深地看妹妹一眼,“底线只有永不退让和永远退让下去的区别,不要侥幸地想着只让这一次。有些事情一旦尝到甜头,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芸生手里握着那个硬盘,犹豫着点点头。   “回去吧,别让妈担心。”叶潮生说着,从兜里掏出钥匙来,“去我那一趟,帮我给猫铲个屎。”   叶芸生一脸懵。   叶潮生瞪眼:“许月还在医院里呢,我又走不开。这不还是当初你带回来的祖宗吗?”   叶芸生期期艾艾:“不是……对了哥,我一直想问来着,你是不是跟他在谈恋爱啊?”   叶潮生耳朵尖突然有点红:“什么叫他?你这礼貌学哪去了?”   叶芸生眨眨眼:“那我喊啥,总不能喊姐夫吧?哥夫听着也太奇怪了。”   叶潮生继续瞪眼:“姐什么姐?把你能的。喊哥就行了。”   叶芸生开两句玩笑,稍微恢复一点精神,哦了一声,说:“那我先走了。晚上要给你们送饭吗?”   叶潮生挥手赶人:“不要不要,先把你的事解决了。”   叶芸生把硬盘塞进包里,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一脸忧心:“还有啊哥,我听人说你们那个圈子都是遍地飘零、一攻难求什么的,好像挺难找的。我觉得许老师挺不错的,你还是好好珍惜人家吧。至于有的人说闲话,随他们去呗,我永远都支持你啊!”   叶潮生的脸色随着叶芸生的话一分一分地黑下去。   叶芸生不敢看她哥,话说完一溜烟地就跑了。   许月抬头看见叶潮生黑着脸回来,还以为他和叶芸生谈得不顺:【怎么了?】   叶潮生盯着他看了一会:“你在现场和芸生说什么了吗?”   他刚开始是带着通讯器的,后来郑望就让人给他强行摘了,所以后半截那边说了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许月茫然地摇摇头,表情十分无辜,不似作伪。   没过一会,郑望也来了,后面跟着唐小池蒋欢汪旭一串人,热闹得跟幼儿园出游似的。   郑望把人赶在外面,自己进来关上门,在看护椅上一屁股坐下来:“局里和厅里已经决定,先暂停你手上的工作了。”   叶潮生点点头,意料之中。   “你父亲那边,已经全国通缉。具体的我不好多说,你得有个心里准备。”郑望说,“这次你们家人的身份复杂,既是受害者,又是案件相关人,到时候少不了都要来盘问,你回去好好给家人做做思想工作。过两天,调查组也会对你进行询问,都是流程,你不要有情绪,到时候好好配合。”   郑望看着他:“亲情国法间要选一边站,你的难处我也能理解,但是咱们还是得坚持原则。别说你是警察,就算你不是,只是个普通人,也得明白法不容情这四个字。更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事情,你也不是没见过,有些事情逃不掉早晚都要来。这个事情上,你千万别犯糊涂。”   叶潮生点头:“郑局,我明白,您放心。”   郑望叹口气,又看向许月:“许月啊,你说说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你万一出点什么事,让我怎么跟老袁交代,啊?咱们市局可还从来没有过殉职的外聘顾问,你这是要开创先河啊!”   许月不好说话,叶潮生赶紧站起来:“郑局,这件事他确实太鲁莽了,回头我一定好好说他,叫他给您交检查。”   没说两句,叶潮生就明里暗里地护短,郑望摇摇头只得作罢。   郑望交代完赶着要走,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回来,把叶潮生拉到一边,小声问他:“局里是不是有人说你闲话了?”   叶潮生一顿,继而摇摇头:“没有啊。”   郑望只当他不好意思承认,语重心长:“人生在世,良缘难求,错过了再后悔都没用。你还年轻,参不透这个道理没关系,但是记着这个话。认准的事情,坚定一点,不要为别人的风言风语动摇。许月是个好同志,我相信他也会是个好伴侣。生活上有点摩擦不要紧,互相让一让,有什么过不去的?”   郑望最后拍拍叶潮生的肩膀:“实在有人说话不好听,你来找我,我给你做主。”   郑望过足了长辈的干瘾,潇洒地开门出去。   叶潮生站在原地想了几秒,心里直纳闷,又看看许月,许月回他一个无辜而茫然的眼神。   叶潮生:“我出去找一下唐小池。”   唐小池正蹲在门后面偷听,被叶潮生逮个正着:“你过来,我问你个事。”   唐小池:“咋啦叶队?”   “局里最近有人说什么闲话吗?关于我跟许老师的。”叶潮生问。   唐小池正对着病房门,隔着玻璃看到许老师躺在病床上,冲他疯狂眨眼。   唐小池张大嘴巴:“啊——好像没有吧,有人说什么了吗?”   叶潮生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都没听说?”   唐小池挠挠头:“没有啊,我这不都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嘛。咋了叶队,出啥事了?”   叶潮生摇摇头,作罢:“他俩人呢?”   唐小池:“汪旭给你们买晚饭去了,蒋欢说那个朱美也在这个医院里,前阵子刚做了手术,她顺便过去看看,一会就回来。”   是夜,叶芸生和成小蓉母女对坐着。   成小蓉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平日里总是做得精致的头发蓬乱着,衣服上也都是褶。   张妈被临时打发回家了。   叶芸生斟酌良久,从包里拿出那块硬盘,拿在手里:“妈妈,我先跟你道个歉,这个东西被我拿走了。”   成小蓉抬眼,一点都不惊讶。   “妈妈,我不知道爸爸到底犯了什么事,但是哥哥说情况很不好,叫我做个心理准备。我想问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成小蓉不语。   叶芸生也不逼她:“那个人把我带走以后,跟我说了一些话,我猜测,他是一直在替爸爸做什么事,应该不是好事。结果爸爸走了,把他一个撂下了,他气不过,这才绑架了我,想找爸爸要个说法。如果今天我没被及时救出来,可能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我猜爸爸,从始至终,都没考虑过我们吧。”   成小蓉泪如雨下,终于哽咽着开口:“妈妈对不起你们。”      ☆、昨日重现 三十   “我时至今日,已经看不懂你爸爸到底在干什么了。”   成小蓉声音沙哑。   “去年底张诚实业的夫人血栓住院了,我探望她回来以后就在想,也是时候考虑考虑遗嘱的事情了。毕竟我们到了这个岁数,万一哪天有个什么意外,不能连一言半语都不给你们留下。”   叶芸生:“妈,你这身体好好的,胡说什么……”   “你安静听我说完。”成小蓉打断她,“我叫了律师来,想先问问遗嘱应该怎么立,这才被告知,你爸爸竟然把你哥哥放弃继承权的那份文件拿去做了公证。”   叶芸生吃惊:“公证?我还以为哥哥说的还是赌气的话……”   成小蓉说:“我也只当这是他父子两个之间的气话,那么多年了,却没想到你爸爸竟然私下去做公证。”   叶芸生:“爸爸……他为什么啊?”   成小蓉长长地叹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因为你大伯。”   餐桌上的那壶茶渐渐凉透,凝在水晶壶内壁的水珠,沿着精雕细琢的花瓣纹样溜下去。   挑高近四米的装修豪华的客厅内,母女对坐着。   叶芸生盘腿坐着,听成小蓉讲出这些泼天狗血的故事。   “……我嫁来后才发觉,你爷爷奶奶非常偏心你大伯。那种偏爱你恐怕想象不到,连我都觉得诧异,同一个父母生的,怎么会这样区别对待。一开始你姥爷极其不满,也不同意和哥哥退婚又和弟弟订婚这样的事。不仅说出去不体面,也是因为他隐约知道叶家人偏疼大儿子的事,他怕我嫁过来受委屈。”   成小蓉倒一杯水,喝完继续说:“按照你爷爷奶奶对大儿子的看重,如果当初叶成轩没有闹出那样的事情,顺利结婚,恐怕你爸爸今天在叶氏难有现在这样的地位。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有一口怨气,所以当初他私下收购叶成轩手里的股份时,我甚至支持过他。毕竟叶成轩那个人不成器可手里还有股权,如果他要利用手里的股权做点什么,也是很麻烦的事情,不如给他换成钱,随便他干什么。”   叶芸生听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妈,大伯以前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成小蓉不解地看她。   “我的意思是,爷爷奶奶既然从前非常看重他,想必也寄予厚望,不该把他纵成这个样子吧?”   成小蓉轻轻皱起眉头:“他以前确实不是现在这样,不然你姥爷也不会同意这件婚事。”   “那他怎么后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叶芸生怪道。   “可能退婚和私生子的事情,多少打击到他了。谁说得清楚呢?自己有心放纵,什么能都成为理由。”成小蓉摇摇头,“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爸爸心里那口怨气也应当消了,谁知道他竟然连自己一手养大的潮生也心有芥蒂。”   成小蓉叹气:“我现在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态,养了潮生这么多年。”   叶芸生坐在对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朝夕相处的父亲不过是画皮,一夜之间被人揭了皮囊,只余一团扭曲的血肉。   成小蓉继续说:“不光如此,我接着查了夫妻名下共同的账户,也有许多说不清楚的进出账。我当时想起前些年总有人传他在外面有人,联想到他有时打电话也是避着我,心里起疑就找人偷偷装了监控。结果我告诉你爸爸阳台和院子里装了监控后,果然他就再也不去那里打电话了。”   叶芸生紧张地看着成小蓉:“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成小蓉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沉默数秒,才说:“我怀疑你爸爸在洗钱。”   “洗钱?”叶芸生惊得差点跳起来,“他……哪来的钱可洗?叶氏都亏成那个样子了!”   成小蓉沉默了下去。   半轮玉盘升至中天。更深人静,夹着暖意的夜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缝隙里吹出来。   叶潮生挤上许月的病床,两个人头靠着头说话。   【我听郑局的意思,好像你爸爸还有别的问题?】许月拿着手机打字。   叶潮生摇摇头,替许月把被子掖了掖,说:“叶氏的情况我真的不清楚。但芸生说叶氏亏损到要做假账的地步,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许月看着他,等着下文。   “做假账以掩盖亏损,以我的了解,不像是叶成瑜会干的事情。”叶潮生说。”   许月:【为什么?】   叶潮生思考了一会,说:“总觉得这种伎俩太低级了。按照芸生的说法,他一边做假账,一边继续维持不断亏本的投资。且不说假账这个事能捂几年,明知亏本还不撤资,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叶潮生摇摇头:“叶成瑜不是个傻子,我总觉得背后另有问题。”   许月握着手机,回忆着方剑的那些旧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飘,却抓不住。   叶潮生摸摸许月的额头,没发烧,便说:“睡吧,别想了。”   许月睁着眼睛,恍若未闻。   叶潮生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许月抬手抓住他的手,转头看着他,刚要张嘴,被叶潮生飞快地按住:“现在还不能说话。”   许月叹气,又去摸手机:【突然想到,方剑最后做的案子是王新平,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叶潮生:“然后呢?”   许月:【和前一个案子隔了两年多——如果之前我们的推测全部成立的话,也就是说方剑最后一次为叶氏杀人,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叶潮生脸上的嬉皮笑脸不由得收了起来:“这能说明什么?”   许月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叶氏之前是依赖这种方式来发展,为什么后来不用了?是不需要了,还是不能再用了?从方剑今天的反应来看,肯定不是因为方剑的原因……】   叶潮生慢慢坐了起来,神色凝重。   许月举着手机:【会不会是因为来自外界的某种因素?】   叶潮生说:“我之前去找路远谈话两次,也都好好的什么事没有。偏偏那天下午廖永信被停职候查,晚上我们就出了车祸。可见对方一直清楚咱们的侦查进度,不动手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触到核心的问题。反过来说,那天一定有什么,触到了他们的逆鳞。”   许月:【他们监听张峰和我们的谈话?】   叶潮生慢慢摇了下头:“不应该,再让我想想……我们先查到了连环割喉案,又查到方剑身份有问题,最后选择在我们见张峰时动手,其实张峰也没说什么……”   【说明对方不怕我们将割喉案联系在一起,也不怕方剑身份暴露,而是怕我们将这些事与当年康明的案子联系在一起。】许月飞快地打字,【廖在通风报信?】   叶潮生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看着许月:“廖永信只知道我们在查旧案,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到旧案和叶氏的关系。他……叶成瑜很可能是从廖被停职这件事,反推出我们的进度——如果马晴康明的案子没有进展,疑点没有指向廖,郑局就不会同意让廖停职的。”   “要不是今天方剑自己蹦出来暴露了他和叶成瑜关系匪浅,我们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确定……恐怕方剑狗急跳墙,是他唯一没有算到的。”   许月:【他没算到的事情应该不止这个,比如经侦那边查到的东西。可惜方剑死了,他和叶成瑜的关系,我们死无对证了。】   叶潮生勾起嘴角:“说来奇怪,我意识到指使方剑撞我们的就是叶成瑜的时候,竟然并没有觉得很震惊。”   许月握住叶潮生的手,看着他,脸上说不出的担忧   叶潮生摇摇头:“只是怕我妈和芸生接受不了这件事。”   许月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你呢?   叶潮生自嘲地勾起唇角:“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大概也心里清楚,有时候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都是带着警惕和戒备的。走到这一步,我只是惊讶,落下来的不是靴子,而是一柄利刃。”   许月伸手,示意叶潮生躺下来。   叶潮生重新躺下来,和许月肩并肩。   病房的窗帘聊胜于无,月光越过窗帘照进来,照在蹙起的眉心,照在起皱的心房,也照在烦恼和忧愁上。   就在许月开始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叶潮生说:“当年高中生物课,我第一次知道,原来B 型血和O 型血,是生不出AB 型血的孩子的。”   困意浓重,许月强撑着睁开眼侧头看叶潮生,却被对方在唇角贴了一下:“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子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三十一   叶潮生一大早被叫回局里谈话。   省厅来的督察费了一上午的功夫,终于弄明白了一个普通的强奸案是如何演变成一个要出动狙击手的人质绑架案。   谈完出来,叶潮生直感觉像被一头大象来回踩了一千遍,身心俱疲。更让他疲的是今天只是第一次,后面还要谈多少次,完全取决于督察的理解能力。   叶潮生从厕所隔间里出来洗手,汪旭进来,见到他小声地喊了句叶队就直接进了里面隔间。   过了没几秒,汪旭又从里面转出来,站在叶潮生旁边,开始洗手。   “早上发现廖副局找不到了,我猜多半是跑了。”汪旭就着流水声,小声地说。   叶潮生搓洗手液的动作一顿:“难怪早上找我谈话,郑局都不在。”   汪旭朝门口瞥一眼,又飞快地说:“法医科的胡法医前天交给技术科一支录音笔,是陈来用过的。陈来死了以后法医科的人都不愿意用,就放在那了。里面保留了一段录音,是陈来和廖副局的对话。”   叶潮生皱眉:“老胡为什么现在才交?”   汪旭说:“可能是以前没发现。按理说他们录音笔用过之后,资料都要上传档案。我听说当时陈来事发突然,很可能没来得及上传,就被带走了。”   叶潮生甩甩手上的水:“等一下,我记得路远告诉我,他被停职待查后陈来找过他一趟。录音笔这种设备他们一般只在法医室才用得到,也就是说,廖永信和陈来的对话,至少发生在陈来被停职之前,很可能是在法医室?”   汪旭点了点头:“那录音比较模糊,技术科正在试图还原。”   叶潮生沉吟:“廖永信什么时候跑的?”   汪旭说:“这不能确定,只是今天早上通知他来局里接受调查,才发现找不到人的。”   叶潮生有点恼火:“如果是前天就跑的,这会都能绕地球转一圈了。郑局就是心软,全败在面子上。”   汪旭叹口气:“郑局也是没想到。”   叶潮生摇摇头,懒得再说。   早上医生来换药,后面还跟着几个实习生,围在后面伸着脑袋,时不时小声地交头接耳。许月伸着脖子,感觉自己像菜市场里一只引颈待戮的鸡,被人围观。   医生摸摸又看看,最后说:“可以了,一晚上恢复得挺好。不影响说话,不过还是要小心,护颈不要摘。”   许月点点头,没出声。   等医生走了,他才掏出手机来,给叶潮生打电话,没想到叶潮生那边还关机。   门被人轻轻叩了一下,许月抬头,叶芸生拎着一个巨大的花篮眼睛还是肿的。   “啊……我还以为我哥在。”叶芸生见病房里只有许月一个人,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许月清清嗓子:“他回局里开会了,这会电话也打不通,估计要晚点才能找到他。”   叶芸生抿唇笑了一下:“他不在也没事,我主要是向来看看你。方便进来吗?”   许月点头,从病床上坐起来。   “我昨天就想进来看看,我哥不让。”叶芸生把花篮放在床头柜上,“我想进来跟你道个谢。虽然救命之恩光说个谢,好像也挺那个的。”   许月笑起来:“当时也是没办法,换了任何人去,都会那样做的。”   他仔细看看叶芸生,又说:“这种事情很容易留下创伤后应激障碍,时不时地闪现当时的情境,做噩梦,失眠或是感觉到强烈地恐慌感。有需要就去看看医生。”   叶芸生绞着手,扯了一下嘴角:“昨天……确实没睡好。”   许月点点头:“这是正常的,毕竟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人会有精神压力的。找个人聊一聊,会好一些。”   叶芸生轻轻地嗯一声,便不说话了。   许月开始有些尴尬起来。他认识的年轻女孩多是学生,隔着师生的身份,并不需要去参与对方的话题。但叶芸生是叶潮生的妹妹,他又无法立刻下逐客令。   他只好绞尽脑汁地在脑子里找合适的话题。   叶芸生偷偷抬眼看对面病床上的男人。对方没在看她,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却有一股祥和安宁的感觉。   一股莫名而来的勇气鼓动她开口:“那个……我跟你说说,行吗?”   许月一愣:“好啊。”   叶芸生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了,一个劲地绞着手。   许月看出她的窘迫,想了想,说:“昨天没睡好,是因为做了噩梦吗?”   叶芸生摇摇头:“心里一直想着事,就没办法睡。”   许月不清楚她对方剑的身份到底了解多少,但从方剑对她说话的态度看,恐怕叶芸生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能问一下那个车祸的事情吗?”叶芸生又开口。   许月犹豫了一下。   叶芸生一脸恳切:“我就想知道,那个绑匪是不是在骗我。求你了,告诉我吧。”   许月在心里挣扎一下,还是点点头:“他没有骗你。我跟叶队前些天在拜访证人回来的路上,在高速出口发生了车祸,车祸是人为策划的,肇事者就是昨天绑架你的人。”   叶芸生喃喃:“也就是说,确实是我爸爸派他去的。”   许月说:“我们怀疑叶成瑜和他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关系……”   “我有点不敢相信。”叶芸生低声说。   许月心里叹气,出言安抚:“事关至亲,确实很难接受。”   叶芸生摇摇头:“不,是我不敢相信,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骗自己了那么久!”   “其实早就有预兆了。这些年,我哥跟他一见面气氛就很不对劲,现在想想,他看我哥的表情,根本就不是父亲看自己儿子该有的样子。他对哥哥何止是不喜欢呢。”   许月想起昨晚临睡前叶潮生莫名其妙的那一句,不由得问道:“叶队他是你的亲哥哥吗?”   叶芸生眼眶又红了:“谁告诉你的?”接着她随即反应过来,“不会是我哥吧?那他知道大伯是......”   她匆忙闭嘴。   许月沉默以对。   两人都从对方的言语表情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答案很荒谬,又圆满地解释了一切。   叶芸生过了良久,才说:“我哥知道的时候该有多难受呢。”她自嘲地一笑,说,“你看,现在连我都觉得家不像个家的样子,难怪我哥也死活不愿意回家呢。”   每个人一出生被分配的家都不尽相同,但期许却是共同的。渴望父母的爱,渴望来自血缘纽带的不计回报的关怀,这些将成为滋养一个人终身的养分。   有的人得不到这天生的滋养,因此变得孱弱而扭曲。   也有的人却像沙漠里的耐旱植物,进化出一身本领,遇风即随行万里,遇水则生根吐芽。即使先天不足,也不能妨碍他长成一棵强韧健壮的植物。   许月无从想象叶潮生是如何从一本高中生物课本上,偶尔窥见自己身世的秘密,又如何抽丝剥茧地发现那个真相。   他甚至也无从想象叶潮生是如何独自接受这件事,消化了这一切,然后毅然选择一条和所有人的预期都背道而驰的路。   他将怨恨,痛苦,乃至自我怀疑,都反转成支持他自我成长的养分。   许月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意识到他爱着的,是一个如此美好的一个人。   许月打破沉默,看着叶芸生:“对潮生来说,你是他妹妹,这和你们父母都没关系,什么都不能妨碍他摆哥哥的架子教训你。”   叶芸生笑起来:“那是,从小他就爱摆哥哥的谱来教育我。我上学的时候,连班主任都拿他来吓唬我,动不动就威胁我,再上课说小话我就叫你哥过来一趟之类的。”   许月跟着笑,几乎可以想象到叶潮生训妹妹是什么样子。   叶芸生揉揉眼角,“跟你说说话,我心里好受多了。我来看你,也是想出来透透气,又没地方可去……感觉走到哪里,外面的人好像都认识我,都对着我指指点点。出了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会好的。”许月说,“会结束的,人很健忘。”   叶芸生摇头:“我爸还不知道在哪,还有后面公司里的事,估计那些股东也要跟着闹一场。怕是今年要难过了。”   许月笑笑,没再说什么。   叶潮生下午从局里出来前,被汪旭拦住。   “技术科那边出来了,录音里两个人,其中一个声音我听出来了,是廖副局。”汪旭喘气,“中间有一段不是很清楚,技术科说是布料摩擦麦克风,没法复原。两个人一直说刀的问题,陈来应该是想问个清楚,当时现场发现物证的时候情况是什么样的,照片在哪里。廖副局敷衍搪塞了几句就走了,后面的内容就是正常的工作录音。我猜是在陈来的工作时间,廖副局突然找过去了,他忘了自己开着录音笔,于是两个人说的话就被录了下来。”   叶潮生一拍脑门:“所以我们是搞错顺序了——不是陈来告诉路远,路远又去找廖永信,而是陈来先找了廖永信,也许是廖永信的态度让他起疑或是不满,接着他又被停职调查,于是这才去找到了路远。”   汪旭顺着他的话思考:“也就是说……廖副局比路远还要早知道这件事……所以……”   叶潮生:“所以陈来的死,还有所谓伪造物证的那些说法,是早就被计划好的。”   汪旭沉默。   叶潮生拍拍他:“去吧,这些事都要靠你们了。”   叶潮生驱车回到医院,从停车场出来,面对面走过来一个很面熟的人。他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许月那个项目组里的什么秦教授。   “刚才在停车场遇上你们项目组的人了。”   叶潮生把晚饭放下,过来仔细看了眼许月的脖子,裹得严严实实,啥也看不见,“医生今天看过了吗?怎么样了?”   许月拉他坐下:“说恢复的挺好,可以说话了。你遇到的是秦教授吧?他过来看我了。”   叶潮生挑眉:“我怎么感觉,他好像对你格外殷勤?上次车祸,他也来看了吧?”   叶潮生不提,许月差点忘了那天的事。   今天秦海平来,倒是没有托袁望的名义。只说自己听说许月向系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他便过来看看,病房号是问许月他们教研组的人要的。   秦海平殷勤得有些过头,瞎子都看出来了。   许月有些难为情:“我是有些说不上来,可跑去问别人是不是对我有好感,也太尴尬了。”   叶潮生凑过来,笑道:“许老师在学校里迷弟迷妹应该不少吧?我看抽个空,我得去露露脸,震一震这些小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三十二   许月在医院里又住了三天,实在躺不下去,顶着叶潮生的反对出院了。   叶潮生每天往市局跑,陪着那位督查玩你问我答,顺便回队里溜一圈。   陈来的录音笔里的内容证明了他对当时那把假凶器的来源一无所知,也就摆脱了伪造物证的嫌疑,当年那份证明了曹会是连环奸杀案的物证也跟着被重新启用。   刑侦队整理完证据,准备重新提审曹会。   汪旭蹲在楼梯间里:“这录音笔要是早点拿出来,陈来不至于背这几年黑锅,说不定还能救他一条命。”   叶潮生掐着一根烟在手里玩,没说话。   整个案子就像绳子的两端,已知一端握在叶成瑜的手里,方剑杀了王新平,多半是和叶成瑜有关系,那么另一端呢?王新平杀害陈来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廖永信吗?廖永信和叶成瑜之间的利益输送,又是什么样的?   晚上躺在床上,叶潮生仍然在想这个问题。   廖永信哪来那么大的能量,能说动一个狱警能替自己杀人呢?   许月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带着氤氲的湿气。   叶潮生看他一眼,起身从浴室里拿来吹风机,插上电源。   许月的头发软而细,吹干的发梢扫过手背,带起绒绒的痒意。   叶潮生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忽然想到,如果指使狱警的人不是廖永信,如果廖永信也是被人指使的呢?   “你在想什么?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许月伸手要接过叶潮生手里的吹风机。   叶潮生避开他的手:“我在想,什么人才有这么大能量,能说动狱警在监狱里杀人。”   许越看着他:“你想到了谁?”   叶潮生关了吹风机,在手上掂了掂,说:“老陆局。”   两个人沉默下来。   陆辛是病退,在朋友孩子的婚礼上突发缺血性脑卒中,预后不佳,半边都瘫了,话也说不利索。   当年和曹会在法庭上翻案,没多久陆辛就办了病退,郑望空降。   不算王新平,方剑停止为叶氏杀人的时间,就在陆辛病倒之前。   叶潮生把吹风机放回浴室,又折回来,在许月旁边坐下,“之前你不是问为什么这几年方剑不再替叶氏杀人了吗?我想了想,如果和叶成瑜勾搭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廖永信而是陆辛,那就能说得通了。”   “叶成瑜可能是发觉了什么,要么是意识到上面想整治陆辛这块铁板,要么是发觉陆辛的身体有问题——以叶成瑜的为人,监视合作伙伴也不是干不出来。于是他不再指使方剑作案,可能是是怕一旦陆辛倒下去,案发时间比较近的案子就兜不住了。再有,芸生说叶氏三年前开始做假账,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恐怕是和这些事脱不了干系。”   许月想了想,问:“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再想翻陆辛的底,恐怕不容易吧?”   叶潮生摇头:“估计难。陆辛本来想扶廖永信,这个是局里大家都能看得出来的。但依现在的情况来推测,恐怕是当年陆辛倒了以后,叶成瑜没看上廖永信。方剑杀了那么多人,根本不差康明和马晴两个,叶成瑜并不怕人追查到方剑身上。这么一来,说明杀王新平这个动作对叶成瑜有着很特殊的意义,很可能是叶成瑜的自保之举,否则他何必要替廖永信或是陆辛擦屁股?”   许月顺着他的话想:“陆辛和叶成瑜如果有这样的关系,手里恐怕少不了叶成瑜的把柄,如果陆辛要求他这样做,以手里的把柄相威胁,也有可能。”   许月摸摸喉咙上的护颈,感觉底下的纱布好像有点潮,可能是刚才被吹风机吹得出汗了。   “我跟这个廖局打交道不多,但感觉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   叶潮生哼一声:“他这么多年跟在陆辛后面,跪习惯了膝盖打圈。恐怕陆辛扶他就是因为他扶不起来,不然陆辛还要担心,把廖永信扶起来回头把自己蹬了怎么办。我现在反而觉得,温林那个案子做假物证的事,八成是廖永信自己的主意,贪功心切,还怕陆辛以后走了就罩不到他了,于是想自己给自己加码,正好赶上温林这个倒霉蛋自己撞上来。这种脑子缺根弦没事找事的举动,陆辛可干不出来。”   叶潮生察觉到许月的动作,按住他摸自己脖子的手:“纱布湿了吗?别摸了,我给你换。”   许月的脖子被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叶潮生小心地替他取下护颈,揭开外层纱布上的胶布,一层层抖开取下来,露出里面那层覆盖着伤口的敷料。   叶潮生仔细看了看,心疼得要命,想碰又半路缩回手,当时许月捂着脖子,鲜红的血液一个劲往外涌的场景,仿佛又回到眼前。   许月伸手摸摸叶潮生的脑袋:“我不疼。”   叶潮生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替他换好纱布,又帮他把护颈重新带回去。   廖永信的出逃一下子把案件的严重性质拔了八个高度。   刑侦队拿着搜查令进入他家,毫不意外地人去楼空,电脑等一应资料设备均被清空了。   碎纸机里还有一袋子搅碎没扔掉的纸屑,可见主人离开时的仓皇。   唐小池意外地从碎纸机里发现一张卡在碎纸机刀头里没有完全搅碎的股份认购协议。抬头的部分还没有搅掉,“叶氏”两个字大而刺目。   经侦快速入驻叶氏,叶芸生和成小蓉都被暂时监视了起来,等待调查结束。   叶潮生的身份敏感,谈话和笔录一场又一场,没完没了。   他在局里俨然成了一个焦点。关于他的各种小道消息在局里传得满天飞。有说他大义灭亲的,也有说他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   叶潮生仿佛不在意,面对那些一见到他就嗡地一声散开的人,也如常一样点头微笑打招呼。   他这天从会议室出来,想回自己办公室拿点东西,一上楼就看见刑侦队外头站着蹲着十来个人。他在人群里头扫了一眼,看到两个面熟的,是之前来过刑侦队的方剑案子的受害者家属。   他再仔细一看,温丛竟然也站在人堆里,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叶潮生走过去和受害者家属打了个招呼,正赶上唐小池出来叫人进去谈话,一见到他,先把他拉进办公室。   “叶队,你这还得有多久才能回来这边事都堆成山了”唐小池问。他问得已经算委婉,实则是最近局里一直在传,叶潮生可能要被调到基层去。毕竟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难保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叶潮生正要说话,汪旭匆匆过来把他拉到一边:“方利收到的匿名短信,我有一点眉目了。”   叶潮生挑眉:“现在不是马副队管事吗?”   汪旭往后面看了一眼。   马勤已经带着人搬回来,办公室里又恢复往常热热闹闹的样子。   “我感觉马副不是很想管这个事。估计是因为这个不能算能直接采信的证据,查了也没用,嫌耽误工夫。”汪旭还从来没干过在一个领导面前说另一个领导的坏话,局促又紧张,生怕叶潮生当场就要把马勤叫来过问。   叶潮生看着他:“那你的意思?”   汪旭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想办法查到了那个匿名短信的发送蜂窝,就在本市。”   叶潮生惊讶,接过那张纸:“这都能查到?”   汪旭挠头:“我后来才发现这种匿名服务用的还是好多年前的老技术,漏洞很多,很容易被反向追踪。”   “还有之前那个齐红丽的网友,我闲着没事的时候摸进那个论坛服务器去看了看,然后发现那个匿名用户最后一次登录的IP所指向的位置,和这个匿名短信的蜂窝位置很接近。”   汪旭低了低头:“马副不太愿意管这个事了。但是我觉得有点太巧了。”   叶潮生看一眼纸上的一行地址,在中心商务区。   “我有点怀疑这个IP 可能是来自商务区里某个写字楼的公共路由器。”   叶潮生把纸条折好:“你想怎么办?”   汪旭听叶潮生的口气好像是有戏,眼睛一亮:“我想先找到这个路由器,然后再说……”   叶潮生抬手打断他:“今天不行,我得接你许老师去医院换药。明天吧。”   汪旭高兴得就差蹦起来,兴高采烈地把叶潮生送出办公室门口。   叶潮生从办公室出去没两步,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温丛。   叶潮生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只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跟着追了上来。   他不耐烦地停下脚:“温小姐有事吗?”   温丛走过来:“我……我是过来参加通告会,顺便采访受害者家属的。”   叶潮生做伸手了个请便的动作,又说:“我正在停职接受调查,既不能对媒体发表任何言论,也不能给你开任何方便之门。”   温丛摇头:“不不,我是想谢谢你。”   叶潮生很冷淡:“不用谢,应该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又被人一把拉住。   “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真的以为曹会和我哥哥一样,是被冤枉的。”   叶潮生的耐心告罄,说话也不客气起来:“当时曹会的案子刚递检,你就找上了那个律师,你当时找他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曹会的无辜吗?温小姐,原本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因为没有意义。但是你既然非要拿出来说,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在没见过案卷,没有和曹会亲自交谈过的情况下,确定他的无辜?如果你看过案卷,你又是通过什么渠道看到的?你敢告诉我吗?”   温丛被他说得脸色发白。   叶潮生却没有就此放过她:“我个人并不十分想去揣测你当时的动机,但你当年也真的不在乎曹会是不是真凶,没说错吧?你只想以一个最吸引人眼球的方式,将温林的案子推到公众面前。是,我承认温林的死是一场悲剧,但这场悲剧到底应该追究谁的责任?温林他当年出入过案发现场,从他的宿舍里搜出受害者的财物,警察将他作为嫌疑人带回审问,难道有任何问题吗?如果他及时报警,不动贪念,这场悲剧何至于会发生?”   “至于你,温小姐,整件事情里你获得了什么样的好处,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去做这件事,也只有天知地知了。万幸今天我们还有机会将曹会绳之以法,告慰那些受害者。”   普通女孩被说成这样,多半就要哭了。温丛却没有,她除了脸色比方才略白些,甚至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叶潮生实在不喜欢她,连带着原本对温林的那点同情与可惜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转身准备走,却听见温丛在他身后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很抱歉妨碍到你们抓曹会,还有那个女孩。我确实没有直接看过案卷,是有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但我相信他最初也是出于好意。我哥哥的事情以后,我对警察很不信任,一直想……”   叶潮生猛地回身:“他是谁?”      ☆、昨日重现 三十三   叶潮生告别温丛,边开车边给许月打电话。   许月上午去了一趟海公大。他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没去上课但是给学生留了阅读和讨论作业。早上班长给他发信息说作业已经收齐送到他的办公桌上。他现在不住宿舍,只能亲自去拿一趟。   许月在办公室里和同教研组的老师聊了几句。受伤的事情瞒不住,教研组的人都知道,围着他嘘长问短。   他好不容易抱着作业逃出重围,又在办公楼门口遇上了秦海平。   他从玻璃转门里走出来,秦海平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手插着兜拾步而上,一抬头,面对面碰个正着。   许月想躲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打个招呼。   平心而论,秦海平的殷勤,并不算是爱慕者不知分寸的纠缠,他的接近其实具有相当的分寸感。   许月住院的这几天,他来访的时间总是把握得非常巧妙,既不会与许月在医院里的常规检查时间冲撞,又恰到好处地留下充分的见面时间。   就连谈话的内容,也回归到两个人具有相同见解的领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上次引发争执的那些问题。   如果这样的相处也算是献殷勤,那么本不该令人厌恶。   但许月总觉觉得不舒服。   “许月,怎么来学校了?”秦海平走上平台。   许月点点头,礼貌地朝对方笑笑:“秦老师好,我过来拿学生作业。”   秦海平做了个极相熟的动作,伸手就要接过来许月手里的作业。许月的神经一直绷着,见他抬手下意识就往旁边让了一步。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秦海平却不在意,伸手看了眼表,说:“有时间的话,去我办公室坐坐?正好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许月犹豫了一下,叶潮生应该就在来接他的路上。他摇摇头:“抱歉,今天恐怕没有时间,我等下要去医院换药。”   秦海平捋了下额侧的头发,说:“你一个人去吗?我刚好有时间,可以送你去,路上边走边聊。”   许月忍无可忍:“谢谢秦老师,我的……爱人应该已经在来接我的路上了。”   秦海平笑起来:“没关系,那就下次吧。我希望能尽快和你谈谈,是有关徐静萍的事情。”   许月模棱两可地答应,正好手机响起来,他借口接电话,拿着手机匆匆从秦海平的身侧擦过。   手机屏幕上闪着来电显示,“潮生”两个字占据了屏幕的正中央。   叶潮生在南校区大门口接上了许月:“我刚才在局门口碰上那个温丛了。”   许月系好安全带:“她去干什么?采访吗?”   “她告诉我一件事,”叶潮生打着方向盘准备并入主干道,“她说当年指点她利用曹会的案子来替她哥哥报仇的,是秦海平。”   许月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震惊至极:“他们是怎么扯到一起的?等等,那秦海平是怎么拿到案卷?他这么做为什么?”   叶潮生开着车,说:“学校里认识的,秦海平在他们学校搞过个什么项目。至于怎么拿到案卷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温丛的说法,是他主动找上温丛的。这倒是说得通,那会温丛才刚毕业,绝不可能有人脉能接触到这样的资料。”   许月说:“你记得我们在徐静萍那里看到了陆琴的名字吗?后来有一次我问过他,他也说是一个项目需要,接触到徐静萍。陆琴恰好是那个项目的受访对象,接受徐静萍的咨询。”   叶潮生皱起眉头:“他怎么这么爱做项目?有钱拿吗?”   许月摇摇头:“没几个钱,不倒贴就不错了。海公大又不能接受捐赠,项目批款卡得很严。”   叶潮生暂时没想出头绪,只嘱咐许月:“我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你在学校注意点。”   对叶潮生的调查基本告一段落,但由于他的身份敏感,暂时还不能复职,只能先在家蹲着。   第二天一大早汪旭就给他打电话,于是他把许月留在家里,自己溜达着出门了。   汪旭给的地址,基本就是个广告词——“海城中心区,黄金地段商务街”。叶潮生捏着那张纸片:“你打算怎么找,难道要一栋一栋问过去吗?”   汪旭拎着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手提电脑:“不用,只要能连上他们的路由器就可以。”   叶潮生陪着汪旭从A 区一直跑到C 区,挨个到大堂找前台问路由器密码。汪旭拿着工作证狐假虎威,工作人员倒是很痛快,都给他们行了方便,但没有一栋楼里的公共路由器能对得上。   两个人都跑了一脑门汗,只剩下最后一栋了。汪旭自觉这回是要白跑一趟,一个劲儿地跟叶潮生赔不是。   叶潮生推着他进了旋转门:“得啦,多大点事,不至于。”   汪旭和前台要来账号密码,再次连上自己的电脑。叶潮生大厅的沙发上,正在给许月发信息,问他中午想吃点什么。   “叶队。”汪旭喊他。   叶潮生抬头:“还不行?那走吧,吃饭去。”   “找到了。”汪旭相当镇定,“就是这里。”   这回轮到叶潮生愣了:“那现在怎么办?”   汪旭低头继续对着手提电脑敲打,电脑侧面的散热器嗡地一声开始运行。   “我正通过路由器查他们分配的IP号段,这种写字楼里有许多公司,他们一般会在一级路由器上接自己的二级路由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通常会固定IP。”   叶潮生基本没听懂,但知道还有的等,于是继续拿着手机和许月发信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汪旭对着电脑敲了一会,又开口:“叶队,如果我们查到了是谁发的信息,接下来怎么办?”   这倒把叶潮生问倒了。   即便揪出发信息的人,也不能证明什么,不论是发到苗季手机里的短信,还是发给方利的,内容都很含糊,并没有明确的指向。对方大可以一推二五六,坚决不认——这种匿名号码他们最多可以追查到收发站,但却无法证明内容是谁亲手发出去的。   叶潮生将自己的想法据实已告,汪旭点头:“和齐红丽的聊天记录,也许可以通过电脑的MAC 地址来追踪到具体的哪一台电脑,但是一个网友能说明什么呢?”   叶潮生拍他一把,鼓励道:“先查了再说。如果对方真是局中人,一定会有别的把柄能让我们揪住。”   他手里的手机亮了一下,许月的短信跟着进来。   【秦海平的诊室就在D栋。可能是我太多疑了,但我最近总觉得他和你们的案子总能扯上关系。】      ☆、昨日重现 三十四   叶潮生收起手机,“查到了吗?”   “查到了,在17层,但这一层有两个没有被明确标记过的,我看不出来是谁。”汪旭正说着话,他自己的手机响了。   他接完电话,面带歉意地说::“叶队,马副叫我回去,我们下次再来吧?”   叶潮生打发他走,决定自己上去转一圈。   他向前台出示了工作证,工作人员没多问,给他开了出入权限。   非上下班的高峰期,八架电梯都空着,他随便按开一架走进去。   这边写字楼的装修基本都差不多,之前去过的徐静萍的诊室,就在隔壁那一座里,矫情造作的后现代金属风装修与高昂的租金并驾齐驱。   叶潮生站在电梯里,脑子里忽然回忆起那天在徐静萍的诊室外见过一个人。当时对方带着口罩,匆匆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叶潮生做刑警的职业习惯,对遮掩面部的人有种天然的关注。他这会回想起来,却觉得对方的身形怎么想怎么眼熟。   “叮”电梯门开。   两道玻璃门将十七层一分为二,左边人声鼎沸,衬得右边反而过分安静了。   按照墙上的鎏金指示牌,左边是一家小型科技公司,右边分别是一间私人办公室,和某外地企业的海城办事处。   叶潮生推开右边的玻璃门,脚下的厚绒地毯将他的脚步声仔细地这样安静,玻璃门在他身后合上,瞬间将对面的喧杂隔在外面。   设计很有隐私感,两侧的办公室的门分别位于楼道入口与尽头,互不干扰。   叶潮生径自朝尽头那扇什么都没有张贴的门走过去。   玻璃门内有一道百叶窗,几乎将室内挡死。叶潮生扒在门上试图找到一个能越过百叶窗叶片,看见室内的角度。   “咳咳。”突兀的干咳声响起。   叶潮生一回头,一个中年男子端着茶杯站在对面办公室的门口,狐疑地看着他。   “这位先生,您找谁?”男子端着杯子走过来。   叶潮生出示证件:“警察,来找个人。”   对方没有接过来看的意思,说:“对面这个是私人办公室。”   叶潮生收回证件:“我知道,姓秦。”   对方止不住地打量他,叶潮生见状,反倒问:“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对方犹豫片刻,邀请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男人是在海城的雇员,负责一些异地对接的事项,平日里并不忙,只是必须得时刻守在办公室里。   叶潮生从他的嘴里了解到,秦海平租这间办公室,至少有两年了。秦海平并不每天来,过来的日期也不确定,不过他每次过来,都有访客。或是自己找上门的,或是他带进来的。   叶潮生皱了皱眉:“你注意过他的访客都是什么人吗?”   对方思索一下,摇头:“男女老少,什么都有。印象最深的是之前来过一个孩子,被父母带着来的。”   叶潮生追问:“有什么特别吗?”   对方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非要说特别的话,就是感觉他们特别不像是应该在这里出入的人吧。”   他顿了顿,像从自己的话里得到了意外地启发,不由得兴奋起来:“没错,是了。我猜他是不是做的什么义工组织,来去的人都有些寒酸。倒是一个个都对他很尊敬的样子。我有一次听见一个男的在楼道里喊他老师。”   叶潮生表情令他有几秒的窘迫,干笑道:“这边白天人少,又没什么事,有点动静就特别清楚。”   叶潮生点点头:“我能借用一下你这里的电脑吗?”   职员答应了。   叶潮生找到网络连接信息,用手机拍张照,给汪旭发了过去。   过了不到一分钟,汪旭回复他:【叶队,不是这个。】   叶潮生向男人道谢,离开了办公室。   他出来后给汪旭回了条信息,叫汪旭有时间去查一查秦海平的资料背景。   他回家一开门,就看见许月颇忧心地坐在沙发上,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迎过去。   叶潮生不禁好笑,边往楼上走,边说:“你这什么反应,怎么跟我去炸|碉|堡了一样?”   许月跟在他后面,说:“我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溜锁撬门违反纪律的事情。你现在可还在停职期呢,别给他们留话柄了。”   叶潮生换了衣服出来,挽着袖子进了厨房,说:“经侦在叶氏的调查已经有眉目了。”   “怎么说?”   叶潮生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耍帅在手里抛了一下。   “芸生说公司账户上的现金一直在以各种方式向外转移。包括之前川省那个亏损的项目,其实就是个幌子。钱在那边账户上过一遭后立刻转到海外去了,别的名目就更多了。她和我妈,还有公司的几个高管,目前还在配合清点资产。这事王平有份,还有公司里两个会计。会计倒是被扔下了,估计这会一五一十都该交代了。”   叶潮生嘴上说得一派轻松。   许月心知事情远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叶潮生在许月摸了一把:“别担心了,我妈和芸生没有参与过这些事,责任追究不到他们头上。”   汪旭下午给叶潮生发来了一部分资料。   秦海平的户籍档案只从他转入海城上高中开始,之前的无论如何找不到。汪旭很尽心地专门找到当时户口转入的派出所,时间太久了,派出所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汪旭在电话那边说:“我正在查他父母的档案,他父母都不在世了,要去调底档,估计明天才能拿到。”   叶潮生挂了电话,一抬头,看见午睡起来的许月端着杯子在书房门口站着看他。   叶潮生停职后,两个人倒是过得惬意起来。以前没日没夜地忙案子,三不五时地加班,即使同居了,两个人能安安静静在家相处的时间也少得可怜。   这回停职待查,叶潮生不用上班了,案子的事也全甩了,许月还请假在家养伤,倒像是平白给放了个假。   叶潮生心里直道是因祸得福,连带着连叶成瑜搞出来的破事也没让他觉得那么糟心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许月的伤还有得养,让他想干点什么都得格外顾忌着。   叶潮生招招手,许月便端着杯子走过来。   叶潮生把椅子往后挪一点,示意他坐自己腿上来。许月约莫是刚睡醒,脑子还有些钝,相当顺从地坐了上去,还声音发哑地问他自己重吗。   仿佛一道浪,温柔又势不可挡地撞向海岸的防波堤。   叶潮生的心顿时被撞得难耐起来。   他一手圈着许月的腰,心荡神驰地在许月背后蹭了蹭。   许月完全没领会到浑身荷尔蒙爆表的某人的暗示,非常不解风情地谈起秦海平。   “小汪在查秦海平吗?怎么样了?”   叶潮生默叹一口气,打开电脑里的邮件给许月看。   许月唔了一声,说:“你知道我之前的户籍档案也清理了一部分么?”   叶潮生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方嘉容的事情之后。”   叶潮生瞬间明了,把他往自己身上揽了揽:“那边这么小心吗?”   许月摇头:“袁老提出来的,他觉得这样对我好一点,以后工作成家什么的……”他说完自己就愣了,“我都差点忘了这个……”   叶潮生:“怎么了?”   许月的声音发沉,喃喃:“按说我现在的档案上,父亲那一栏是空缺的。他们怎么知道许之尧的?”   他已经习惯了非议,从小时候来自同学老师的,邻居熟人的,到后来在盐城局仍有专案组里的人免不了要拿他「连环奸|杀|犯之子」的身份来论事。   他太过习惯非议,以至于面对非议时,自发生出了一种常人没有的钝感——不介意,不思考,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那样,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   这种钝感令他忘记了,海城这边原不该有人知道许之尧和他的关系。除非像叶潮生这样因为处心积虑地拿到他上学时的档案——毕竟总有些痕迹,是无法完全抹消。   叶潮生听过原委,皱起眉头:“是袁望说漏嘴了?”   许月轻轻摇了下头,他心里几乎是在瞬间就有答案了。   项目组里那几个人对他的不喜,还没有上升到要动用非常规手段来彻查他的背景的地步。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告诉他们,而那个人几乎不用做他想,就是秦海平。   “但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这样做。”许月说。   叶潮生惊诧:“他怎么知道这个?他查过你?”   许月沉默了一下,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片刻后。   叶潮生不自觉动了动腿,许月赶紧打住话头,站起来:“麻了吗?”   叶潮生心不在焉地摇头,他的心思还在许月刚才说的话上。   “他扩散你家事的目的,无非是打击你的个人形象,但你们之间又不存在利益冲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月抱着腿在书房的长绒地毯上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叶潮生的腿,“有的恶意并不需要目的,对方展露出的不幸本身,就是一种收获。”   他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算了。”   叶潮生摸摸许月脖子上的护颈,隐隐觉得有一股火在身体内灼烧着他。为秦海平不知缘由的恶意,以及许月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承受过的那些恶意。   许月轻轻地按着他的腿,刺麻的感觉沿着手指驱力的点向四周扩散。   “都扯远了。我本来想说,这种档案空白,也可能是像我这种情况,未必是在迁户过程中发生丢失。”许月说。   叶潮生经他提醒:“确实有,不过一般是为了保护证人和受害者。他难道以前是什么案子的受害者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子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三十五   叶潮生倚靠在门口,手里玩着一把车钥匙,看许月对着镜子,把衬衣扣子系到最上面,无论如何摆弄,依然遮不住脖子上的纱布。   “算了就这样吧。”许月无奈地放弃。   伤口愈合得比预期好,医生允许他拿掉护颈,许月就决定提前结束假期,重新回学校上课。   他拿到正式的讲师职位,就可以抓紧时间申请职称,职称下来后可以直接在海城落户。   许月原先并没有考虑这么长远的事情。他的生活一直挣扎在得过且过中,不容他思考太多关于未来的事情。   还是系里的秘书提醒了他,说评了职称,学校能帮他直接落户海城,叫他抓紧时间赶上政策的顺风车。   叶潮生看样子肯定是要定居海城的,许月不由自主地开始打算未来。他的户口现在还在雁城,如果长期定居,确实把户口落过来比较方便。   叶潮生开着车,春风得意:“那你户口落在哪?应该是落咱们家吧?”   许月一顿:“什么亲属关系都没有,这怎么落?”   叶潮生理所当然地说:“把现在这套房子转你头上,或者干脆卖了买套新的,写你的名字。”   许月愣了。   叶潮生又说:“其实我觉得买套新的比较好,换个平层三室一厅的,装修两个书房。免得你老在客厅趴着。”   许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再没说话。到学校后,嘱咐叶潮生开车慢点,就自己下车了。   叶潮生调头往回开了一阵子,突然回过味来,刚才许月的反应,好像并不是特别高兴?   许月到学校后,先去了趟办公室,和组里的老师打过招呼,又拿着材料去校办。   校办占了行政楼的一整层,一个大平层用PVC板材割出了数个不同功能的小办公室。   许月交了材料,工作人员请他稍坐,自己去复印材料。   隔壁的人在说话,许月听声音,感觉是他们系办公室的助理。   助理在对着什么人抱怨:“……那有什么办法,反正他就是得我们主任青眼呗。”   另一个人说:“哎,也难怪,年纪轻轻又一表人才,你们主任喜欢也正常。”   助理嗤一声:“天天课不见好好上,净折腾那些乱七八糟的项目,也没见折腾出个成果来。最后还不是我们倒霉,年年写工作总结,一半都是为他服务的。”   对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许月没听清,却跟着听见助理嗓门突然高了半分:“哎哟,你快算了吧。我可不敢高攀。人家秦教授看到我们这些人,都是用下巴看人的呢。他今年少搞一点乱七八糟的项目,让我轻松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恰逢去复印的工作人员回来,许月办完自己的事,便道谢离开。   他在电梯间站着,假意等电梯,等了一会,果然等到系办的秘书出来。   系办的秘书见到他,立刻笑着走过来打招呼:“许老师,你也来校办啊?”   许月扬起嘴角,点头:“过来交评职称的材料。说来还得谢谢你提醒我。”   秘书的低了低头,倒有些害羞的样子:“这有什么可谢的,举手之劳嘛。”   许月出了行政楼,回到办公室,在座位上坐了一会,想起在校办听到的话,心里一动,伸手开了电脑,登录学校的内网。   叶潮生开车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思量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许月几乎从不给人脸色看,可以说极好相处。可正是这种好相处,也很容易使人忽略他的真实情绪。   叶潮生着实有些头大,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只能放弃。   汪旭的电话恰好这时打来。   “叶队,这个秦海平的身世好像还有点复杂。”汪旭说,“他父亲叫秦业,母亲叫方丽清。他父母结婚登记的时间是九二年,可秦海平是个八零后,首先这年龄就对不上。其次,秦业是个海归,□□年才回国的,和秦海平的出生时间也对不上。我想找个活着的知情人问问,就顺手查了他母亲的亲属关系,你猜怎么样?”   连汪旭都学会卖关子了,八成跟唐小池学的。叶潮生心里吐槽,嘴上问:“怎么样?”   汪旭说:“他母亲叫方丽清,和方利方剑是堂兄妹。”   叶潮生一下子皱起眉来:“还有这层关系?”   “是。明天局里还要提审方利,我找个借口进去旁听,顺便当面问一下。”汪旭说,“我个人怀疑秦海平和秦业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光看脸就差得很远。”   叶潮生想了想,说:“许老师前两天给了我一个新思路。秦海平的档案空缺未必是迁户的时候丢了,也可能是人为的。”   汪旭顿了一拍,立刻明白了:“你怀疑他以前卷入过什么案子?”   “可能性很多,各种可能都考虑一下。”叶潮生说,“你那边先查着,我看看能不能在他办公室那边打听到什么。”   汪旭一口应下:“行。那我再查查。”   中午的时候,许月卷着一个文件袋跑回家。   叶潮生正在厨房里下面,听到门口的声音,从厨房出来:“怎么这会回来了?不舒服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许月在沙发上坐下,示意叶潮生过来。   叶潮生折身回厨房关了灶台上的火,这才过去。   许月飞快地解开文件袋上的线绳,抽出一沓厚厚的打印资料。   “这是我从学校内网下载的资料,是这些年来秦海平在海公大参与过的所有项目。”许月说着,将最上面一份递给叶潮生。   “这个项目是给在校学生的做的犯罪预防讲座。”许月说,“你看里面的合作学校。”   叶潮生飞快地扫过几行,目光落在合作学校四个字上。   这学校他怎么看怎么眼熟,蹙着眉头想了一会,突然开朗:“这个学校不是那个张庆业读过的?”   许月点头,又拿出另一份资料递过去,说:“这是他三年前做过的一个项目,关于审讯心理的。按照这个项目的情况看,当时项目组能观看审讯的录像,有时还能旁听现场的审问。这个项目的时间跨度,正好覆盖了曹会的案子。”   叶潮生脸色愈发沉了下来。   许月拿出另外一份,接着说:“这个,是秦海平牵头搞的另一个公益项目,在大学里做犯罪心理讲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不能算巧。”   叶潮生看着许月。   “秦海平的这个讲座,在海城的许多学校都办过,这其中就包括温丛的学校。我猜他也许就是在这个讲座上认识了温丛。” 许月缓缓说,“我们之前想不明白,秦海平是从哪里得到曹会案子里还没有公开的信息,现在应该能猜到了吧?”   叶潮生的声音发沉:“你的意思是,他先认识了温丛,又进入了这个项目,发现曹会案子的主审警察和鉴证法医恰好参与过温林的‘冤案’,于是动了心思?”   许月点头,又不解地皱了皱眉头:“但我想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   叶潮生盯着剩下那些许月没有给他的资料:“这些也是他参与的项目?”   许月说:“我今天在校办听见别人聊起他,就回去查了查,没想到他在海公大这些年,竟然做了这么多项目。”   叶潮生疑惑:“这有什么说法吗?”   许月给他解释:“有些项目,像校园公益讲座之类的,学校既不发钱,项目做完了也得不到任何研究成果。没成果也没钱拿,还要花时间去准备,基本就是赚个名声。系里很多老师都不愿意多参加这样的项目,觉得浪费时间精力。我粗翻了下海公大之前公益类的项目,对比一下数量。从秦海平来海公大以后,明显增多了。而且这种费时费力没有回报的公益性质项目,基本都是秦海平牵头的。”   叶潮生盯着手里的档案看了一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一种可能,他是个好人,学习雷锋好榜样。”   “还有一种可能呢?”许月看着他。   叶潮生抖了抖手里的纸页:“当老师也挺辛苦的,我看你天天备课到深更半夜,都伤成这样子还惦记着给学生布置作业、改作业。他爬到副教授想必也不轻松吧?”   “不辞辛劳地做这种没有回报的事情,还是年复一年,非说他图什么,好像显得我这个人特别狭隘。”   许月不置可否,抿了下嘴唇,有点想笑的样子。   叶潮生看他一眼:“不如反过来想这个问题,假如他不去做这些项目,他还能遇见曹会,遇见温丛吗?”   许月也看他。   “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叶潮生说,“之前有一次我去见袁望,回来的路上和一辆出租车发生一点小事故。结果出租车的司机就是曹会,车里下来的乘客是秦海平。”   许月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顿时僵在那里:“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叶潮生无奈:“我那会确实不太想提曹会这个人,再说我真的以为只是个凑巧。”   许月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凑巧。”他说着站起来,“这个人太奇怪,已经奇怪得越线了。”   他在茶几前的那块地方踱了几步,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暗暗涌动的情绪:“就像你说的,如果他不去这些项目,就没有接触这些人的机会。换句话说,他会不会是为了接触他们,才去做这些项目的?”   叶潮生想了想,提出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或者是为了认识类似的人,才去做这些项目,进而接触到了温丛和曹会。”   许月在客厅的窗边站住脚。   窗户被开了半扇,已经有些热意的风自觉地顺着窗缝往室内钻。   那种感觉又来了。许月觉得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竖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成千上万个感受器的敏锐度都被调到了最高,仿佛正在共同抵御着什么。   叶潮生见许月背对着他不说话,不由有些奇怪:“许月,你在想什么?”   客厅的窗户正对着小区花园,这个时间花园很安静,向下看去,树木花草,亭台游湖,还有行人车辆,都缩成了一副微小的景观画,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又近得仿佛唾手可得。   叶潮生有些不安起来,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许月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掌心:“怎么了?”   叶潮生微微发凉的皮肤触感,像拔地而起的万里城墙,将许月挡在了即将到来的海啸后面。   许月喘了一口气,任由风将带着热意的空气送进自己的口腔。   “你知道方嘉容,是怎么找到陈欧肖丽他们的吗?”他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真切。   “他出现在公众视野,就是开始开发金鳞湖度假村的时候。他一边搞开发,一边做慈善,那个年代,企业家还没有做慈善博名声的意识,因此他一度很出名。他资助孤儿院,探望困难户,给流浪汉和乞丐施粥发冬衣。这些事他做了好几年,才慢慢停了。”   “方嘉容归案后,专案组查到肖丽和陈欧的身份。肖丽是一个寡妇,她老公在城里打工,结果住处失火不幸遇难了。后来她去公安局办手续,恰巧碰上几个命大逃出来的幸存者,一聊才知道,原来她老公早就在城里和另一个打工妹过起夫妻日子了。肖丽受了刺激,从此恨第三者恨得要死。”   他舔了下嘴唇,继续说:“她做的案子里,只有一起,我们有确凿的证据。一对情侣在鬼屋里被人刺死。鬼屋里有摄像服务,拍到了肖丽的脸。但警察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到肖丽身上,那会没有人像对比技术,数据库也不好。外加受害者和肖丽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社会联系。肖丽伏法以后,袁老他们从时间推算,怀疑那一次作案时,肖丽已经在方嘉容的控制之下,极有可能就是方嘉容授意的。因为受害者和方嘉容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所以他们推测那次作案,说不定就是方嘉容的一次实验,来实验肖丽这个人到底能不能用。”   “还有那个陈欧干脆连个身份都没有,据他自己说以前是拾荒的,方嘉容捡了他,给他在度假村里安排了一个工作。”   许月轻轻喘了一口气,又像是在叹气。   叶潮生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下来,拉着他走回沙发:“你说这些的意思,是方嘉容做慈善的目的就是为了搜罗这些人?”   许月望着电视的方向,脸色有点白,“肖丽被捕的时候已经疯了,陈欧为了脱罪,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方嘉容。方嘉容……他倒是承认了,但是还有很多细节的东西,一是年代久,二是方嘉容并不那么配合,警察根本没有办法去确认。再加上方嘉容的身体不好,受不了长时间的审讯,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案子雁城局后来捂得这么严实的原因。如果让方嘉容在监狱里病逝,那更说不清楚了,对社会也不好交代,不如就按照现有的证据快审快判,反正一个案子也是死刑,十个案子也是死刑。”   叶潮生听到这里,一时无话可说,许月也沉默下来。   月半睡够了,在猫爬架上伸个懒腰下来,想以一个潇洒的姿势跃上沙发。   孰料这胖子计算距离失误,外加对自己的体重根本就没数,抬腿起跳,一头撞上沙发腿,爪子还被沙发勾住,半天挣不下来。   围观了全程的许月和叶潮生,齐齐地发出一声嘲笑,毫不留情面。   月半救出自己的指甲,气得喵一声,掉头走了。   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说了那么久,叶潮生已经明白许月的意思。   他看许月每次谈起方嘉容,都是一副勉力支撑的样子,实在不忍再继续下去,干脆换了个话题:“你早上交材料顺利吗?”   许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下头。   叶潮生拉着许月在自己腿上躺下,一边替他按摩,一边又问:“那多久能下来?”   许月仰着头,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又可爱的虎牙:“你怎么跟没评过职称似的?至少也要明年初才能有信了。”   叶潮生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接着俯身下来,额头在许月的鼻尖上蹭了一下,贴着许月的脸颊,呢喃道:“我当然急了,我急着给自己找个户主。”   许月张嘴模模糊糊地说了句“胡说八道”,随即被叶潮生吻住了。   许月的上唇被叶潮生轻轻咬住,叼在嘴里舔|弄半天,直到他受不了似的轻轻哼了一声,叶潮生才放过那片被吮得嫣红的唇,登堂入室,长驱直入。   叶潮生整个身体都罩了下来。   带着一点烟味的皂粉香气瞬间将许月团团围住,像一个守备森严的城堡,又像层叶遮蔽的密林,令他安全又放松。   方才那些紧张不安,那些惶恐和冰冷的感觉,像烈日下的亡魂,十字架前的恶灵,被瞬间驱散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断更真不好意思,小可爱们留言,有补偿红包噢。   ☆、昨日重现 三十六   方利在审讯室里被告知了弟弟的死讯。   他起先不相信,以为这又是警察用来诈他的花招——之前叶潮生告诉他他的妻儿被人绑走了,结果没过几天他妻子就好好地跑来拘留所给他办手续送东西。   但很快他就发现警察这回不是在骗他,当方剑的尸检报告还有现场的照片一一摆在他面前时。   尤其是那把剖鱼的刀。在取证人员的镜头里,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对面的警察嘴巴一张一合,方利却一个字都不想听进去。   “你弟弟涉嫌十数起有预谋的故意杀人案,同时我们怀疑他受雇于人,是一个职业杀手。”马勤坐在对面,“我们和上级领导商量过,如果你能提供相关的证据、情报,一经查实,我们可以给你算做举报有功。”   方利低着头,一言不发。   马勤在对面盯着他看了一会,站起来:“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多少,看你自己的了。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   对面刺目的灯被关掉,只剩头顶的一盏,幽幽地提供光明。   方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费力地咀嚼着这个令他痛苦又难以接受的事实。他恍惚觉得,弟弟还是那个身量刚过他胸口,满院子疯跑当孩子王的小男孩。可在须臾间,小男孩又飞快地长成一个身量高大的成年男人,手中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刀,在六月的阳光下反着刺目的光,暗红的血迹从刀尖滴落。   男人和男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天真又邪恶,成熟又愚昧,嬉笑着对他说:“哥哥,今天我揍了王伢子一顿,他哭都哭不出来,还流鼻血,太可笑了……”   方利浑身发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只要一声大喝,幻境就会立地消散,他又将回到童年的夏天。   他低下头,透过自己的肉|体,第一次看清藏在深处的那颗灵魂的形状。   方利和方剑几乎是在启明福利院里长大的。   他妈难产去世,他爸一个人拖两个孩子,索性天天带着孩子去上班。福利院里有床有饭,还有差不多同龄的小孩陪着一起玩。对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男人来说,再方便不过了。   院长的两个孩子落在一群孤儿中间,不啻于两只凤凰落在草鸡窝中。   幼儿的人格发育,高度地倚赖着所处的外部环境。父母提供的情感和安全感,同龄人提供的压力、刺激与交流,陌生人带来的恐惧与焦虑……最后这些都将如一柄刻刀,一刀一琢地塑造于一个灵魂上。   如果方氏兄弟的父亲了解一些幼儿心理学,他就会意识到,将自己两个心智发育刚刚起步的儿子,放进一群权力与地位处于绝对劣势的孤儿中间,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一群无依无靠、任人磋磨的孤儿身上,两个孩子过早地品尝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身为上位者的优越。这种优越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转化为对他人的低视,对生命的漠然,以及可怕的自我膨胀。   邪恶的种子落进一片沃土,肆无忌惮地生根发芽,抽条开花,最终长成一棵巨大的参天毒树。   汪旭借口手机忘在审讯室里,顶着马副队的不满,跑了回来。   方利眼神涣散地坐在审讯椅上,呆滞地看一眼进来的人。   汪旭装模作样地在刚才他坐过的地方摸了一遍,借机打量方利几眼。   “你认识方丽清吗?”汪旭走过去,小声问。   方利迷迷蒙蒙地抬起头看他。   “方丽清,是不是你的表妹?”   方利眼神发直,过了好几秒才缓缓点了下头。   汪旭又问:“你表妹的婚姻状况你清楚吗?”   方利茫然又很配合,回忆着说:“她结了两次婚,第一次是个倒插门的,家里找的,当时没领证,孩子上小学的时候那个男的离家出走了。”   汪旭紧张地往门的方向看一眼,马勤他们随时会回来。   他有些焦急地催促方利:“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消息了。第二次是个华侨,人有点胖,挺好的,她们全家搬到海城去了。以前逢年节还走动一下,前几年出车祸两口子都没了,她儿子也不和我们走动了。”   “她第一任丈夫叫什么?”汪旭追问。   方利有些费劲地思索:“叫方……方什么来着,好像叫方佳荣?大概就是这么两个字吧……”   汪旭听得心头一跳,抬脚便走。一开门,和正要往里进的马勤碰了个脸对脸。   马勤显然没想到他在审讯室里呆了这么久。   汪旭低声叫了声马副队,侧身从门里出来,匆匆地走远了。   这两个字不是生僻字,重名的可能性也很高。   他回到办公室,飞快地排出了三十多种常见的同音字组合,在现有的户籍资料中遍寻一圈,却竟然没有年龄性别能与之匹配的结果。   汪旭又开始查已注销的户籍。   寥寥数条中,“死刑犯方嘉容”那一条格外显眼。   汪旭点开,盯着屏幕凝视许久,接着摸出手机拨了叶潮生的电话。   叶潮生接到电话时,正和写字楼的前台工作人员聊天。   他往这边来了几趟,和这个楼里的清洁工人、门口保安还有前台的几个姑娘混了八分熟。   汪旭飞快地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叶潮生那边却半天没声。   “叶队?”汪旭在电话里催促。   叶潮生举着电话往写字楼门口走了几步,这才开口说:“那会户籍系统不完善,没有迁入迁出记录很正常。”   汪旭:“现在我也不好贸然地联系雁城局。”   叶潮生揉了下眉心。   外面的日光穿过玻璃门折射进来,刺得人难受。   叶潮生说:“先这样,我来想办法。”   许月下了课,目送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教室,这才从讲台走到窗边,将教室里的窗户一一关上。   待他回身时,秦海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许月被这种目光弄得浑身难受,不自在地移开眼:“秦老师有事吗?”   秦海平手插着兜,走进教室,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在第一排坐下:“刚路过,看见你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的?”   许月低着头整理教案:“就这两天。”   秦海平继续说:“之前不是有事想找你聊聊吗?今天有空吗?”   许月拿起公文包,把常用的借口按照礼貌程度在心里捋了一遍,正要开口,秦海平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先说:“时间不会很久,关于徐静萍的事情,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许月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答应了。   秦海平站起来,伸手要去帮他拎手里的包,仿佛两个人的关系极其熟。   许月下意识往旁边让了半步:“没事,不麻烦秦教授。”   秦海平跟着他走出教室,手重新插回兜里,看着正在锁门的许月的背影,说:“许月,你和我不必这么客气。”   那语气许月形容不上来,只听得眼皮子直跳,并不令他舒服。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秦海平的办公室,秦海平作势要泡茶,被许月阻止了:“秦老师别麻烦招待我了,我们直说吧。”   秦海平正站在柜子前,弯腰拿茶叶,闻言转过头,自下往上地看过来。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黑沉到有些阴鸷的眼睛从眼镜片的上方看过来,直直地看着许月。   许月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   他募地想起第一次在方嘉容面前露出马脚的情形。   当时他正低头站在方嘉容的书桌旁,鼻子上的平光镜向下滑落,他不敢用手去推,只能越过镜片去看人。   “你要假装近视,就要永远记得透过镜片去看人。”方嘉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心情不错的样子,“这个世界上,只有近视患者模糊的目光无法伪装。他们对自己的眼镜的需要,比鱼需要水人需要空气还要迫切。”   许月当即出一背涔涔的冷汗,手足无措,一动都不敢动。   方嘉容收回目光,继续说:“你很聪明,但是太年轻,不够老练。这一点,你不如你的父亲。”   他甚至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书房的。   秦海平走过来坐下:“许月?”   许月飞快地回神:“抱歉,连上两节大课,有些累。”   秦海平用一种许月形容不上来的,非常莫名的眼神看着他:“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是很聊得来的。”   许月点头,客套地敷衍:“是,秦老师的研究和论文非常值得拜读。”   秦海平的表情微微一变,突然探过身体,伸手抓住许月垂在身侧的手:“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许月起先惊了一下,接着就要把手抽出来,却不料秦海平仿佛早有防备,在瞬间用力握紧。   “从在那间特护病房看到你,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秦海平的语气低沉,眼睛隐藏在玻璃镜片后,“我研究过很多案例,你是唯一一个有过那样极端的经历后,不仅心理状态能恢复正常,甚至比之前更好的案例。我真的非常好奇,你的心是什么样的?”   秦海平的口气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他下一步就打算伸手将许月的心脏掏出来看一看。   许月猛地发力,将自己的手从秦海平的手里挣脱出来。他霍然起来:“秦老师,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肢体接触。您自重。”   许月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秦海平立刻起身追过来,在许月走到办公室门前,抓住了他的左臂。   许月被捏得生疼。   秦海平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青筋暴起,钢臂铁爪般紧紧地钳住他,脸色阴沉地逼近:“我们还没有说正事,你要去哪?”   许月只慌了一瞬就冷静了下来。这里还是学校,秦海平绝不可能在这里对他做什么。   他稳下口气:“秦老师,我不喜欢别人触碰我的身体。请你松开手。”   秦海平的脸离许月非常近,鼻尖几乎要贴上许月的。他看着许月的眼睛,勾起嘴角,笑得像一条张嘴吐信的蛇:“我也不喜欢我的病人向我撒谎。你和那个刑侦队的队长不是还在停车厂里亲得很爽吗?”   许月回视着他,毫不避缩:“他是我的爱人,你算什么?”   办公室的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叩了门:“秦老师,在吗?”   许月趁着秦海平的注意力一时被转移,毫不犹豫地抬脚对准裆部猛地一踹。   秦海平吃痛,低低地“啊”了一声,表情扭曲地弯下腰,不得不松了手,   许月飞快地转身开门出去。   门外正站着他们系办的秘书,惊讶地看着许月从里面出来:“许老师在啊。”   许月强做无事的样子关上门,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又说:“秦老师刚出去了,半个小时后才回来。你一会再来吧。”   “哎,那我晚点来。”秘书利索地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子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三十七   叶潮生接到许月的电话,便来学校接他。   许月脸色不大好,他还以为是这些天开始恢复上课累的。说了几句话,许月都不怎么应他。   “学校里没什么事吧?”叶潮生不放心,又问一句。   许月摇摇头,一面在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把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叶潮生。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光说秦海平抓着他不撒手好像在骚扰他,未免也太奇怪了,只得作罢。   叶潮生看他一眼,小心地开口:“汪旭今天查到一点秦海平的身世。”   许月嗯一声,等着下文。   “他母亲方丽清结过两次婚,秦海平是和第一个丈夫生的,这个男的后来自己走了,再也没有和他们联系过。”   叶潮生说到这里,顿住了。   许月等了几秒没等到下文,奇怪地侧头看叶潮生一眼。   前面的信号灯正好红了,叶潮生跟着车流慢慢停了下来,这才开口:“方利说,秦海平父亲的名字,也是方嘉容三个字。现在还不清楚是同一个人,还是同名了。”   许月半天没有回应。   叶潮生握着方向盘,不敢侧头去看许月的表情。他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不忍。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再在许月面前提方嘉容的案子,但如今又少不得张口请许月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找出可供他们参考的一二线索来。   沉默间,许月已经飞快地将零碎的线索归拢到了一起。   他在雁城看到的那个背影,雁城局的人随口闲聊时提起的那个方嘉容的儿子,还有秦海平说自己没有以医疗团队成员的身份去雁城接受调查——暗中的蛛丝马迹终于被拼合到了一起。   他随之想到了之前和叶潮生谈论过的那个问题。   “你记得那天我和你说,秦海平的行为和方嘉容很像吗?”   许月忽然开口。   “我之前以为是巧合,但如果方嘉容真的有这样一个儿子,那恐怕就不会是巧合了。”   叶潮生正专心地把车倒泊进自家车位,闻言脚下一重,车子立时一顿停了下来,半个车头还露在停车线外面。   “你怀疑他和他父亲其实有长期的联系?”叶潮生转过头来问,“现在身份还不确定,你别想这么多。”   许月摇摇头:“我想没有那么巧的事了。我可以找雁城局的人私下问问,但总有种感觉,应该就是他。”   叶潮生把车停好,熄了火。   谁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许月自己解了安全带,又说:“雁城那边说过方嘉容处刑之前,他的儿子去看了他。当时还走了司法程序,做了亲子鉴定,才叫他们父子相认的。”   叶潮生借着地下停车场的照明仔细看了许月一眼,缓缓道:“如果是这样,这个事情你就别再管了。”   许月摇了下头,却什么都没说。   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让他觉得,秦海平似乎对他有种异乎寻常的兴趣。   方嘉容教唆犯罪的绝大部分动机是为了谋利,为了替他自己扫除障碍。他归案后袁望私下推测,这种单纯以利益为导向的动机直到后期才渐渐异化为由控制他人产生的满足。   但对秦海平而言,许月这个人明显不能提供任何利益。这和方嘉容最初的原始动机是截然不同的。   不仅仅是许月,温丛也好,曹会也好,甚至在齐红丽的案子里,秦海平都没有获得任何实质的收益。他仿佛一个纵火的人,在一幢居民楼下偷偷点起一把火,然后退到远处,静静地看着浓烟渐起,犬吠灯明,人们惊慌失措地奔逃。   许月心里一动,低语了几个字。   叶潮生正在开门,不明所以地回头:“什么?”   许月说:“临床上对纵火癖的定义,缺乏利益动机对纵火行为的依赖,对纵火、参与救火的行为感到满足的习惯性行为。”   叶潮生皱起眉来:“这和秦海平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家门。许月边换鞋子边说:“我想不出来他的动机。但如果把他的行为比作是纵火犯,也许能解释得通。纵火癖者的乐趣不仅仅在纵火本身,他们往往还会围观火灾现场,主动报警,甚至亲身参与救火行动。这种心态和幼年时期父母的隔离教养有关系,我们通常认为这是一种寻求关注和参与感的异化行为。”   叶潮生皱着眉头听完,没说话。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汪旭的电话,指挥汪旭想办法联系上方丽清的亲属,详细了解方丽清在抚养秦海平长大的过程。   他挂了电话,起身去餐厅倒了一杯水回来,拿给许月:“你继续说。”   许月接过杯子,玻璃材质的杯身握在手里刚好温热。   “假如将你们处理的案子比作火灾的发生现场,秦海平也许是那个点火的人。他和张庆业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还不能确认,但我听那边的看守说他私下几次去探望张庆业,而项目组毫不知情。”   “他和齐红丽在网上聊天,用某种手段打动了齐红丽——对于他而言,打动齐红丽那样的女人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齐红丽产生卖房的想法后,才有了后来和张庆业的一系列接触。”   叶潮生沉吟:“我记得张庆业在供词里说,齐红丽是别人介绍给他的客户。”   许月点头:“那个人很可能是秦海平。这样说来,当时张庆业在现场拨出的那个电话,会不会也是打给秦海平的?”   叶潮生想了想:“有这个可能。可以让小汪去查。”他顿了顿,“你怀疑张庆业连环杀人,都是被教唆的?”   许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当初令我怀疑张庆业案子中有一个第三人,不光是因为在现场拨出去的那通电话,还因为齐红丽与其他受害者的侧写大相径庭。第一个受害者通常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为什么张庆业要选择一个不符合自己期望的受害者。这才令我觉得在整个过程中,也许存在着第三人的干预。”   叶潮生沉默片刻,说:“如果他教唆张庆业杀人是‘放火’,那他参与‘救火’了吗?”   许月蹙眉再次摇头:“如果没有‘救火’,至少也该有‘围观’。但从后面你们破案的进展来看,确实没有第三人继续介入的迹象。”   叶潮生靠回沙发里没说话,神情严肃。   许月不安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今天的这番讨论,未免有脑补过度的嫌疑。尤其是张庆业的案子已经判了,如果这个时候叶潮生再提出疑问,没有过硬的理由,一定会遭到领导的驳回。但哪怕他们有证据,叶潮生也一定会被问责,早干嘛去了?   他想到这里,又想起叶氏的事情。   “不知道最近查得怎么样了,你跟家里联系了吗?”许月低声问。   叶潮生抬眼看他:“哦,差点忘了,早上郑局打电话过来,通知你你随时可以回刑侦队复职了。”   他伸手在许月蹙起的眉头上抚了一下,又说:“芸生说叶成瑜一直在向外转移资产,叶氏的流动资金和一部分可变卖的不动产都被转移走了。现在调查还没结束,结束之后看看股东的态度,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许月的生活离“有钱”两个字一向远得很,“破产”在普通人听来和要命也差不多了。   叶潮生反而很轻松的样子:“真要是破产反而轻松了。走程序清算,能卖多少是多少。但我估计芸生不会同意的。叶氏底子还在,如果能争取到股东的信任,给出周转的时间,未尝不能起死回生。”   许月听完默不作声。大概叶潮生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查一个强|奸|案,最后却要闹到这个地步。整个过程如同干草垛落上一点火星,他们刚刚才摸到一点苗头,火势便不由控制地愈演愈烈,摧枯拉朽,将一切都烧了个精光。   许月不安地看叶潮生一眼,抓起他的手:“家里人没有怪你吧?”   叶潮生偏头看他:“他从三年前就开始慢慢向外转移资产了。我们查到方剑头上惊动了他,让他决定提前跑路,反而保留下了一部分他来不及转移的资产。他的计划由来已久,这件事早晚要被踢爆的。”   许月心内叹息,说不出话来。   他理想中的家庭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和睦友爱,同进同退。但现实好像并不总是这样的。这让他有些割裂感,又有些微妙的庆幸。仿佛发生在叶潮生身上这样的不幸遭遇,反而令他同叶潮生之间产生一种莫名的命运与共的感觉。   叶潮生见他一脸严肃,只当还在替自己苦恼,反手把人拉过来安慰道:“芸生跟我妈商量后,已经把手里的证据交到局里了,这份证据对我们侦破进度帮助很大。郑局叫你先回去上班,过几天我也该复职了。剩下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了太多。经济犯罪反而是次要的,有警察追查。关键是股东那里,叶成瑜搞了这么一出,股东恐怕再难信任叶家人。最好的办法是芸生让渡叶家手里的股权作为补偿,另有董事会选出新的管理者。”   许月略微有些吃惊:“那不就等于是,叶氏要换天了?”   叶潮生摊了下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强行进入清算程序,那叶家反而一毛钱都拿不到了。”   叶潮生伸手在许月后颈捏了几下,替他按摩,一面说:“这件事情,于公于私,我的身份都不好插手,芸生和妈后面要怎么办,只能看她们自己的意思。”   许月按住他覆盖在自己后颈的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的?”   叶潮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许月指的是什么。他稍微叹了口气,靠回沙发里,双手抱在脑后,说:“第一次怀疑就是高中生物课的时候。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叶成瑜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还专门回家翻了他们的结婚证书,发现我出生的时间比他们领证的日子还要早。我妈那个人心大归心大,但还不至于心大到能把外面女人生的儿子领回家来养吧?我猜来猜去,就猜到了叶成轩身上。从小就有人说我和叶成轩长得像,我那会还觉得他们说废话,叶成瑜和叶成轩是亲兄弟俩,我和叶成轩有些像,有什么奇怪的?现在想想,应该是那些人话里有话吧。”   许月抿着唇听完,说:“你没想过去做个亲子鉴定吗?”   叶潮生苦笑:“老实说,我并不想。我完全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也不想面对自己真正的身世。” 他叹一口气,“这方面我很懦弱吧?但我宁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我还能继续当芸生的哥哥,我妈的儿子。”   许月犹豫着开口:“但芸生好像已经知道了。”   叶潮生起先有些惊讶,挑了挑眉,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难怪呢。那丫头最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顿了顿,有些低落,“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说完,又长手一捞:“不过你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和我捆在一起当个笑话了。”   许月不吭声,却双手在沙发上一撑,主动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贴着他的唇,喃喃道:“……悉由尊便。”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我可以四月完结....果然我以为只是我以为.....   ☆、昨日重现 三十九   许月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床柜上开着一盏小灯,散发带着暖意的光明。   他坐起来,腰间隐隐的不适提醒着他午间发生的事情。   叶潮生不在卧室里。   许月下床走出卧室,才看到叶潮生正站在楼下客厅里,小声地打着电话。听见他起床的动静,冲他打个手势,又和电话那边匆匆说了两句,接着便挂了电话上楼来。   “怎么不穿拖鞋?有没有哪里难受?再躺一会吧?” 叶潮生上来就像个碎嘴的老妈子,语气腻歪得能溺毙一条抹香鲸。   他弯腰捡起床边的拖鞋,蹲下替许月套在脚上。许月对这种残疾式照顾极度不适应。穿上鞋,往后退了一步,岔开话题:“局里的电话吗?”   叶潮生嗯了一声,声音里好像还有些发愁:“小汪帮我查秦海平的资料,让蒋欢她们看到了。”   “所以呢?” 许月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叶潮生摇摇头:“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吧。我记得蒋欢以前提过一嘴,说她有个师兄在海公大当老师,跟她的关系很好,应该就是这个秦海平。她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闹了点脾气吧。”   叶潮生看许月气色精神尚好,便拉了人下楼:“不说这个了。我煮了粥,下来吃点吧。”   汪旭并没有因为给叶潮生打过电话而放心下来,反而愈发觉得不安起来。   方才事发突然,蒋欢没说几句就开始发火,接着就调头走掉了。   唐小池弄了半天才搞明白情况:“怎么突然查起这个人了?”   汪旭盯着桌上那几张惹祸的纸,一言不发。   唐小池见他的样子,突然回过味来:“你查这个,队里不知道?就叶队知道?不会是你俩偷偷查的吧?”   汪旭的沉默坐实了唐小池的猜测。   唐小池挠一把头,一跺脚,扭头也出去了。   蒋欢没走远,就在办公大楼门口的路灯下,举着电话。   “师兄,最近忙吗?” 蒋欢的脸色不好看,声音听起来却还算轻松,“上次那个孩子的事,我一直想请你吃顿饭感谢,最近有时间吗?”   电话那边说了句什么,蒋欢勉强扯起嘴角,故作活泼地笑了两声,又说:“我们当警察的也不好总盯着人家的孩子。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想问问那孩子恢复得怎么样了。现在能说话了吗?”   秦海平正拎着包走进一座写字楼,举着电话一边穿过玻璃旋转门,一边说:“他的父母对治疗的信心不大,来过两次就走了。我看以后恢复的机会很渺茫。”   外面的天黑透了,商务区里万籁俱静,连虫鸣都听不到。   他拿着电话在刷卡机前站定,又随口说了两句,这才挂了电话。   旁边值班的保安看到他,起身问候一句:“秦先生这么晚还过来啊。”   秦海平冷漠地点点头,低头在公文包里翻找自己的通行卡。   保安值班穷极无聊,起了聊天的心思,随口说:“秦先生这阵子都没来了吧?最近还有警察来找了你两趟。”   秦海平翻找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找我?”   “昂,是啊。好像一开始是找的你办公室。” 保安呵呵笑道,“他们后来没找到你吗?”   秦海平迟滞一闪而过,含糊地应了一声,摸出通行卡,利索地刷卡进门去了。   唐小池等蒋欢挂断了电话,才走过去:“你刚才那么生气干嘛?”   蒋欢不意料有人从背后过来,捏着电话的手心虚地往口袋里塞:“你来干嘛。”   唐小池扬了下下巴:“我看到你打电话了。你打给谁?”   蒋欢别过头不说话。她拨出去电话时是冲动没过脑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接通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两句。   这会让唐小池撞见她给秦海平打电话,比方才的尴尬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唐小池看了她两眼,拉起裤管在旁边蹲下来:“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看小汪好像是偷着查的,马副可能不知道。” 他摸出一根烟,点上,“你别说嘿,这小子平时蔫头蔫脑的,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蒋欢依旧没说话。   唐小池抽一口烟,又说:“你说他怎么就突然想起来查你师兄了呢?你师兄堂堂一个大学老师,能干什么事,让汪旭盯上?”   他抬头朝蒋欢挑了下眉毛。   蒋欢垂着眼:“我不知道。”   唐小池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刚才打电话就是问这个去了呢。”   蒋欢又羞又恼:“我又不是傻子!我问他什么?他要真干了什么我能知道吗?”   唐小池一拍手:“是啊,他干了什么也不可能告诉你,那你生个什么气?”   蒋欢被问得哑口无言,她也不知道刚才那股无名火从哪冒起来的,过了一会,才小声说:“我认识秦师兄这么多年,他很有才华,是个正直的人。我不相信他能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唐小池嗤笑:“你听听你自己这话,你是跟他吃一碗饭了,还是住一间房了?当着面衣冠楚楚,背地里禽兽不如的人你没见过吗?”   唐小池折回办公室时,汪旭还拉着脸,锁着眉头和键盘较劲,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身体神经质地缩了一下,挡住身后的屏幕,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唐小池凑过来,痞里痞气地靠在人家椅子背上:“小汪,你这样不行啊,天天加班算怎么回事?个人生活也不能耽误啊。”   汪旭看他一眼:“蒋欢说什么?”   唐小池拉来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没说什么,已经回家了。都累坏了,马副叫我们都回去休息一下。”他说着拍了下自己身上,“我们几个拼从下水道里找出来的废纸拼了一整天,眼都快瞎了。”   刑侦队通过方利的口供,找到了方剑在海城的一个固定住所。住所是一间普通的单身公寓,刑侦队找来管理公司问过后,才知道这上面的几层都是叶氏的员工宿舍。   方剑的寓所被收拾得异常整洁,生活物品被丢弃一空,恐怕早就有离开的打算。   唐小池在现场随手掀开马桶盖子看一眼,发现马桶里飘着几片带字的碎纸。他怀疑这是方剑遗弃的,当即找来工具把马桶整个卸下来,果然在U 型管里发现了大量的碎纸。   这单身公寓盖得早,用的还是旧式狭窄的U 型管。纸张遇水下沉,把整个管道堵得死死的,竟然没被冲走。   “亏得着孙子买本子还挺舍得花钱,你别说,这么些天竟然都没泡烂。晾干以后,除了墨迹有点洇,字还是能看清楚的。”   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这东西拼好,就要变天了。”   汪旭终于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神情松动下来:“什么意思?”   唐小池指指天花板:“字面意思。你想想,廖副局可还在外头猫着呢吧?他跑这么快干什么?”   汪旭迟疑,道:“因为我们查到陈来和王新平的死是谋杀?”   “错。”唐小池伸手在汪旭肩上拍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方剑马上要暴露了。”   办公室里早没人了,唐小池还装模作样地朝外面看一眼,压低声音:“我前两年在分局就听说了,这边,那是姓陆的,铁桶江山。你见过一个人就能铁桶江山的吗?看着吧,后面还不一定能扯出多少人来。”   汪旭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唐小池又说:“再有,你想没想过,前几年都风平浪静的,怎么老陆局一倒了,就什么事都开始往外冒?你算算,从老陆局进医院开始,这两年,尤其是从去年到现在,消停过吗?”   汪旭仔细一想,还真是。先有曹会翻供,接着刑侦队内部大洗牌,没等人心稳定下来,又接二连三地出重案大案。   唐小池一副神机妙算看穿一切的表情:“这分明是震山的倒了,底下的小鬼没人压着,挨个往外蹦跶了啊。”   汪旭愣愣地想了几秒,突然抬头对上唐小池的眼睛:“你说叶氏转移资产也是从三年前,该不会……”   唐小池用一种“你可算转过弯来了”的欣慰神情看着他:“这要是巧合,我就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汪旭打量他,末了认真地说:“还是算了,你头也太不圆了,肯定滚不起来。”   他话说完,先把自己逗笑了。   唐小池见他终于不板着小老头脸了,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你知道叶队是什么处境了吧?局里上下嘴上不说,哪个心里能没点想法?”   汪旭抿了下嘴:“不是说查清楚了,这里面没叶队什么事吗?”   唐小池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话是这么说,可你也想想,那可是他亲爹,跑得又那么及时。别人不相信这里面没他的事,那不是也很合情理吗?”   汪旭垂眼低声说:“你是不是也不信?”   唐小池差点急了:“我是别人吗?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这案子一开始可就是我跟着叶队在查,要不是叶队非要揪着曹会不放,说不准还没今天这么多事呢!小汪,你可别乱说,伤你唐哥的心啊。”   汪旭不吭声,唐小池又凑上去:“叶队够不容易的了,现在还停职在家呢,你说你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跟我们讲,非得惊动他老人家的?”   汪旭瓮声瓮气地说:“马副不让查。”   “什么事马副不让查?我怎么不知道?”唐小池一脸疑惑,“你有证据,马副还能不让查?”   汪旭转过身,切了电脑上的页面,又从桌上翻出一份案卷。唐小池仔细一看扉页的标签,那正是张庆业案子的卷宗。   “我查了下齐红丽当时和别人网聊的网站,发现他们的匿名服务做的很粗糙。对方只删掉了自己的聊天记录,但是在服务器上的访问痕迹是抹不掉的。虽然他试图用虚拟链接掩盖自己的访问路径,但是一级跳转的虚拟链接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来说,还是很容易被追踪的。”   唐小池听得云里雾里:“等等等等,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查这个?”   汪旭:“无聊,打发时间。”   唐小池无言以对,差点五体投地:“你……继续吧,然后呢。”   “你仔细想想这件事,不觉得奇怪吗?”汪旭问。   唐小池:“为什么奇怪?”   汪旭说:“都已经使用匿名聊天服务了,为什么还试图用虚拟网络掩盖自己的访问路径?从这个人隐匿自己的手段来看,我估计他在方面是个外行。但一个外行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思做这种事情?我就觉得很奇怪。”   唐小池不由得要重新审视着汪旭。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时蔫头巴脑的同事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样呆讷。   他抬手打断汪旭,试图理解了一下:“你等等,你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乔装打扮出门来,还要再给自己蒙上面,是这个意思吗?”   ,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我又查了当时给苗季和方利发的信息。其实话机和网络最后都要交在一条线上,三方交叉对比,很容易就能发现它们走的是同一个蜂窝。网络访问只要能定位到路径,最后查到具体的终端无非就是花点时间的事了。”   唐小池真的服了:“小汪啊,哥真的服了你。今年局里评先进,哥一定要给你提个名。”   汪旭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竟然有点害羞起来:“我就是闲得没事,上学时候养的毛病,有题不做,心里发慌。”   唐小池点头:“慌的好,慌的好。”   汪旭摇头:“但是马副队不让我查。说张庆业的案子已经结了,启明福利院的案子,和这些细节关系也不大,重点没必要放在这个上头。而且……他觉得我这么把两个案子往一块扯,是胡闹。”   唐小池一听就明白了,说:“马副这个人吧,比较保守,而且他有家有口的,牵挂多顾虑也多。这会要是把张庆业的案子再扯出来,我估计郑局就该吃人了。你手上的证据缺乏明确的指向性,哪怕能证明那短信就是这个秦什么发的,又怎么样?他就说他发错了,咱们一样拿他没办法。”   汪旭看他一眼:“叶队也这么说。”   唐小池拍拍他:“是吧,所以说也不能怪马副。每个领导的性格不一样,你总得适应。”他话锋一转,“不过马副要是知道了你现在还在查,你小子可跑不了要挨批评。”   汪旭垂头丧气:“我怕蒋欢明天就要去跟马副队说。”他顿了顿,“你说她怎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唐小池接上话:“我也觉得怪呢。普通人碰上这种事,第一反应都是先问个明白吧?我看她没问两句就发火,好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事似的。”   汪旭若有所思,没说话。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嘀嘀咕咕半天,最后还是下了班。   只是在家连被窝都没暖热,又被电话叫了起来。   叶潮生睡到半夜,也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叫醒。   他猛地按掉铃声,跟着坐起来,接起电话。   许月在旁边慢慢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什么抓到了。   叶潮生挂了电话,借着房间里的夜灯,扭头看见许月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心生爱怜,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局里的电话,说廖永信被抓到了。”   许月一下清醒过来:“这么快?”   叶潮生躺回床上,口气有些嘲讽:“难怪叶成瑜看不上他,跑都跑不利索,在川省边境被抓了个正着。明天押解回局里,郑局叫我去一趟。”   他转身摸摸许月的脸:“睡吧。”   许月没说话,室内顿时安静下来,隐约还能听到月半在底下走动的声音。   不多时,隔着窗户传来闷闷的两声闷雷,紧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许月就着雨声再次睡了过去,再次被闹钟叫醒时,雨依然没停。城市的天际线被雨幕模糊,从窗户眺望出去,仿佛一个混沌的没有时间的宇宙。   叶潮生穿着制服从下面上来:“早餐放桌上了,我得去趟局里。来不及送你了,帮你叫了车。”   浅蓝色的制服衬衫衬得他整个人英俊挺拔无比。许月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在叶潮生的警衔上摸了摸,说:“我知道,开车小心。”   他向往的神情被叶潮生看在眼里,不由得心头一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把人拉过来使劲抱了一下。      ☆、昨日重现 四十   这雨下得格外大,毫不留情面。风刮得厉害,撑伞都勉强。   许月一手勉强撑着伞,一手还抱着收上来的作业,直后悔刚才不该拒绝学生要帮他吧作业送到办公室的提议。   他终于进了办公楼,刚喘一口气,便听见身后的门又被推开了。   他眼下狼狈,无意和人主动打招呼,干脆连头都没回,只背过身,装作要整理衣服的样子,等刚才进来的人走过去。   只门推开又合上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许月猛一抬头,正对上秦海平黑沉的眼睛。   廖永信被押送回来,已经是下午了。   省厅的几个大领导亲自来了。市局里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全都出现在会议室了。   会议室椅子不够坐,沿着墙又站了一排笔挺的小白杨。   散会以后,省厅的领导率先站起来往外走,郑望没跟着,反而落在了最后,点点叶潮生:“先跟着去送送,然后去一趟我办公室。”   叶潮生点头,跟着出去送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楼梯上走下去,又从一楼大厅穿出去,只听得轻轻的脚步声,连个大喘气的都没有。   他们从大门出去,送领导上车,正碰上押送的车上下来人。   川省的两个同志,外加海城的几个同志,拥着廖永信从警车上下来。   两拨人面对面碰上,场面说不出的讽刺。   廖永信脱了警服,也不过是个普通到极点的中年男人。他在外面跑了几天,大概也是不好过,人便显得更落魄了。   前面的大领导只脚步顿了顿便走过去,后面跟着送的人也不敢多说,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叶潮生送完人回来,郑望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   郑望见到他,便开门见山:“你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今天就回来上班吧。赶紧把你们现在手里的案子捋清楚,别再弄出什么事了。”   叶潮生点头。   郑望看他两眼,叹气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当时叫我提前把廖副,廖永信监控起来?”   叶潮生这回倒是乖顺了,有问必答:“陈钊被我们逮捕后,廖永信的妻子深更半夜往陈钊家去了一趟,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就觉得有些古怪。”   郑望神情一肃:“你当时怎么不说?”   叶潮生非常坦然:“我那时候只是怀疑廖永信在这里有角色,但又没有证据,这件事捅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叶潮生哂笑,“他以为我姓叶,想当然觉得我和叶成瑜穿一条裤子。”   郑望气噎,半天没说出话来。   叶潮生当时只是保持了一个普通的观望态度。廖永信当然知道陈钊的老婆被带回刑侦队询问的事,但叶潮生的不表态却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   郑望着实心累。他手底下的一个两个都不安生,全是人精。这也就算了,顶多当是内部的办公室政治,可谁能料到最后会挖出这样大的一个蛀虫来?   他现在才回过味来,看上面的态度,只怕这才是刚揭了个盖子,廖永信这些年上蹿下跳,想必折腾了不少事,否则只一个陈来,何必慌慌张张地就要跑?   “郑局,有个事,我想还得跟您商量一下。”叶潮生突然郑重起来。   郑望怕他又有什么幺蛾子,脸上不由带了点提防:“你说。”   “我们手上的证据,已经足以证明陈来当年既不是畏罪自杀,也没有伪造物证。甚至他在意识到自己的鉴定结果有误的时候,还主动找了上级领导试图纠正。”叶潮生说,“虽然局里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比较含糊,没有定性,但还是有不少人对陈来同志有误解。我想是不是应该下个正式的说明?”   郑望一听是这件事,神情便松了下来,沉吟道:“当年局里考虑到人都没了,事情的详情也没有查得那么清楚,故而没有定性。不过局里包括外面确实很多人有误解,既然现在已经查清楚,是该肃清一下谣言。”他顿了顿,“只是陈来同志到底是工作上有失误,去世的原因也算不上是因公,申请烈士是不可能的。”   叶潮生明白:“只要能还他青白,对他的家人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叶潮生回到办公室里,众人情绪都有些消沉。   不少人都看见廖永信被押送进来的场面,说不上物伤其类,但到底有些唏嘘。   他们穿上制服宣誓时,每一个人都满怀理想和希望,每一颗心鲜活赤红。然而总有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这条路不好走,难免有人被歧途吸引。每少一个人,剩下的就免不了要跟着惶恐一下。   叶潮生把人叫齐,开了个小会,大致捋清了刑侦队这些天的进度,又重新调整了一下工作安排,但具体的指挥还是扔给了马勤。   散会后,人都陆陆续续往外走,马勤留到了最后。   叶潮生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先开了口:“马老,还有事?”   叶家事发的时候,马勤心里暗暗想过,叶潮生这回八成也要被撸下去,刑侦队原本就青黄不接,叶潮生再一下去,唯一剩下的既有经验又有资历的,就非他莫属了。   但后来听经侦那边说,叶氏和叶潮生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叶潮生甚至早早签了放弃继承财产的文件。叶潮生自己也干干净净,和叶氏一分瓜葛都没有。又有多方确认他和他父亲关系很不和睦,马勤至此才相信,叶潮生可能真的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这倒叫他心里很别扭起来。   叶潮生是朵白莲花,对他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叶潮生比他还年轻,按部就班地熬资历,他肯定熬不过,说不准就要被叶潮生死死压在下头。   但他不知怎么的,心里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马勤走过来:“叶队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情还得交回你手里。”   叶潮生冲对方笑了笑:“马老,你就别让了。方利的案子你们已经在收尾了,我现在拿过来也是在捣乱,不如你们早点做完早点地检。曹会的连环奸|杀|案我来盯着,方剑的案子还得辛苦你。”他顿了顿,倒是毫无芥蒂的样子,“毕竟我身份特殊,方剑的案子和叶氏有着千丝百屡的关系,虽然我毫不知情,但回避是纪律,纪律不能坏。”   叶潮生说得有理有据,马勤无法再反驳。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只好抬脚走人。   叶潮生锁了办公室的门,摸出手机来给许月发了条信息,一时半会也没有回复。   许月拎着一把湿淋淋的伞往自己办公室走,秦海平一路跟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也腾不出手来拿。   “我昨天情绪激动,有些失礼,还请许老师海涵。”秦海平又恢复了一贯的风度翩翩,仿佛那天的冲突只是一点小事。   “我接受你的道歉。”许月的态度冷淡,在办公室门口站定,“我要回办公室了。”   秦海平对他的冷淡毫不介意,像条跗骨之蛆一样黏上来,“不过,还有一件事……”   他话未说完,办公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同事一开门,见他们两个站在门口:“呀,你们怎么在门口站着,进办公室坐着说啊。”   许月正要张口推辞,秦海平先笑着同人打招呼,抬脚便进了办公室:“和许老师谈一点事,走到门口还没谈完。”   同事往外走,边走边笑道:“那你们进去慢慢谈,正好我该走了。”   经过昨天的事,许月已经起了防备,只想转身就走,却不料再次被秦海平拉住胳膊,一把拽进了办公室。      ☆、昨日重现 四十一   叶潮生下班前看完三年前曹会案目击者的最新笔录,把唐小池叫来,点了几个有疏漏的地方,叫他去重新核实。   三年前的连环奸|杀|案有人证和DNA证据。事隔几年,以前做好的证据不是不能用,但重新和目击者、受害者家属谈话,仍然是少不了的流程。   这也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流程。人的记忆很容易被覆盖篡改,过了这么几年,目击者的证词有前后冲突,警察就必须分辨清楚哪个才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   唐小池收起东西准备走,站起来又迟疑着做下去,问:“叶队,小汪在查的那个秦海平,查到什么具体证据吗?”   叶潮生摇了下头,说:“你先把曹会的案子结了再说。”   唐小池抱着文件一出去,就见蒋欢站在汪旭的工位旁边,两个人正在说什么。   昨天发火原也不是蒋欢的本意,只是汪旭那副仿佛她在无理取闹的表情,让她格外恼火起来。   “我昨天一时间接受不了你们在调查他的这件事。”蒋欢说,“没有搞清楚情况就胡乱发火是我的错。小汪,我和你道歉,对不起。”   汪旭神色认真地点点头:“没关系。”说着就重新转过去忙起自己的事。   蒋欢却没走,迟疑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来:“我能问问你们,到底查到了些什么吗?”   汪旭重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跟他有多熟?他有没有和你提过他家里的事情?”   蒋欢上本科的时候,秦海平曾经领着她们本科班做过一个校内的实践活动。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打算考研,找这个师兄要了不少资料,一来二去就亲近了起来。她从前确实有过一点小小的少女心思,但这点心思在她工作后很快就淡了。   “我只是知道他父母已经去世了,好像是车祸意外。”蒋欢说,“他本科是临床心理,研究生才转了方向,来研究犯罪心理。”   汪旭想了想,说:“我们怀疑他可能是之前给苗季方利发信息的人。”   蒋欢很吃惊:“这怎么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汪旭摇头:“凡路过必留下痕迹,痕迹不会骗人。”   蒋欢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说一遍对不起,站起来往外走。   叶潮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小办公室门口,看着蒋欢从办公室里出去,这才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文件柜前,拿了一个牛皮纸封的文件袋出来。   周五下午的南校区,已是人烟稀少,乃至于教学楼内,也空荡荡。保安拎着钥匙盘,挨个教室检查门窗是否锁好。   秦海平坐在许月对面,看着正在阅读资料的许月,脸上浮现出一种更难以描述的神色,仿佛看着猎物向陷阱中走去的猎人。他不断击打着椅子扶手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兴奋。   许月手里拿着一份资料,秦海平带来的,所有徐静萍经手过的被咨询者的详细咨询记录。   秦海平精准地捏住了许月的需要,令许月不得不面对他,同他说话。   他按捺着心里的得意,走到许月旁边来。   许月强忍着站起来的冲动,往旁边让了一点。   秦海平浑然不觉,还径自往许月跟前靠了靠,说:“我又把她的那部分拿出来整理了一下,确实有一些问题。她的治疗手段比较激进,比如这个。”   许月又往后翻了一页,待他看清咨询对象的姓名时,心脏重重地抢了一拍。   秦海平这才悠悠地说:“这是陆琴的档案。”   “她自杀是因为抑郁症?”许月难掩震惊。   他迅速地往后翻了一页,飞快地浏览了整个咨询的内容。   徐静萍在咨询谈话中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引导倾向。她不断地向陆琴传达着负面的信息,暗示陆纪华的死归结于陆琴和她之间的母女矛盾,将陆琴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归咎于陆琴自己的失败。   陆琴老年失女,无依无靠,又远远地搬到海城来,举目无亲。咨询师的暗示无异于将她慢慢推向悬崖边缘。   许月愤怒地捏皱了纸业,抬起头怒视秦海平:“她这是在杀人,这是谋杀!”   秦海平却耸了一下肩膀,浑然不在意:“这不好说。负向引导只是一种有争议的手段,不一定是错的。就像一种药开发出来,只有拿到临床上去试验,才能知道具体的副作用。如果今天这种疗法令患者痊愈,你就不会认为这是在杀人了。”   “你别他妈……”许月被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激得愈发愤怒,气得差点飚出脏话,“负向疗法十年前已经被证明是豪无意义的!连训犬员都知道的事情,你竟然就这么看着徐静萍去做!”   许月不欲再多说了。他拿起那份材料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向秦海平下逐客令:“秦老师,今天到此为止吧。”   秦海平仿佛非常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一下,但每次都很不愉快。这是为什么呢?”   秦海平跟着走过来,他站着时比许月高了半头,目光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排斥我?”   许月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秦老师,同事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到用排斥这个词的必要。”   秦海平摘了眼睛。   他朝楼道里看了一眼,楼道空无一人。夕阳转到了这座楼的另一面,只留下一点余光,黯淡地从窗口照进来,反衬得这里更加昏暗。   秦海平收回自己的目光,说:“你这样说太令人难过了,许月。”   他慢声细语,像一条正在接近猎物的蛇,小心地吐出蛇信在空中摆动,眼神中带着某种近乎狂热的情绪,“许月,我才是那个最接近你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你同这个世界上的其它任何人都要深厚。这是命运的羁绊,是宿命。你应当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那样。我看过你的论文,我做过你的医生,如今我又是你的同事,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们的关系理当更加亲近。你不该躲着我。”   他努力压抑着伸手触摸面前青年的冲动。   面前的人面色红润,全然不复苍白萎靡,却奇妙地与他记忆中躺在病床上的脆弱人像重叠在了一起。   许月冷眼看着他:“我并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秦海平压低声音,语气庄重,如同在朗诵一首诗:“不,你错了。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许月。塑造你,将你变成这幅样子的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假如有命运,那么命运就是将你我连结在一起的所有事体。”   许月偏头避开那只手。秦海平的口吻,令他想到了那些长满鳞片,表皮分泌着冰冷粘液的爬行动物,托着夜色,将身体隐藏在树叶中。   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用一种近乎嫌恶的语气,说:“秦老师,请你有病吃药。”   秦海平随意地捋了下头发,便低头怜悯地看着他:“说到有病,你的病没有好彻底吧?陆琴死后,你来找我那次,我就发现了。你每次提起陆纪华,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呼吸急促——这是生理的反应。你的大脑拼命想要忘记,可你的身体却忠实地记得。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没有怀念过生命从指缝间流逝的感觉?”   许月恨不得拔腿就走,双脚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稳稳的钉在原地。   秦海平爱怜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真是可怜,你害怕什么呢?人的欲望并不可怕,罪恶也不可怕。”   “不要总说没有证据的事情,”许月冷冷地打断他,“我知道是你散播了许之尧的事,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你有我犯罪的证据,就去报警。”   他转身就往外走,不惜将自己的手提包、手机和外套都留在办公室里。   秦海平令他不安,就像孤身游荡在草原上的食草动物嗅到了野兽随风飘散的腥臭那样,秦海平浑身散发出的气息,令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他竭力保持步伐平稳,不让自己露出惊惶来。   “你的那个警察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生父叫做方嘉容吗?”   秦海平一面说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前面的背影一滞。   秦海平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他说了。那你也该知道我接收了方嘉容的遗产,他的日记,他私藏的录影带——你不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吗?陆纪华死的真相,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许月站在楼梯口,暗暗握紧了拳头,沉声说:“如果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陆纪华,就请你直接交给警察。”   叶潮生在南校区门口给许月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他有些担心,把车停了准备下去看看。   他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许月两手空空地走过来,有路过相熟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勉强冲对方点点头,全像是本能的条件反射。   “许月。”叶潮生迎过去,把人拉过来,这才发现他的手非常凉,“怎么没拿包,早上没穿外套吗?”   许月任由他拉着,低声说:“抱一下我。”   叶潮生一时没听清:“什么?”   许月用力地抿着唇,朝叶潮生伸出手:“抱一下,好吗?”   叶潮生的心顿时塌了下去,像一块遭了雨打的棉,一树被风摇落的花,顿时又沉又软,山崩地裂地陷了下去。   叶潮生伸出一只手把许月抱住,像抱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他整个地拥进怀里,另一只手握住他发凉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怀里单薄的脊背。   “以前我真的希望,天降一场大灾,大家一起去死……”   许月声音哽咽,咬牙切齿。   叶潮生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又听见许月小声地说:“……可我想想你,又舍不得。”   晚春的夕阳探出半边,给人间染上一层金边。雨后的几片云躲在夕阳边红着脸探头探脑,远远地看着这对拥抱的爱侣。   雨后的校园空旷又安静,只有微弱的虫鸣从草间细细地传出来。   叶潮生觉得自己眼角发痒,轻轻地在许月额头上蹭了蹭,把两个人的皮肤都洇上一点湿意,温柔地开口说:“我也舍不得你,上班都不想分开,恨不得天天把你揣在兜里捂着。”   许月很快从叶潮生的臂弯里退出来。他情绪下了头,才觉得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求抱求安慰的行为简直羞耻。   叶潮生不急着追问发生了什么,只拉着人回办公室,拿包拿衣服。   楼道里昏暗,叶潮生紧紧拉着许月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地上楼。   秦海平已经走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许月推门进去,收拾东西,发现那份徐静萍参与的项目资料,秦海平并没有拿走,就摆在他的桌角。   他有些意外,拿起那资料,却发现原本摆在他桌角的那本书不见了。   “怎么了?” 叶潮生看他愣着,过来问。   许月摇了摇头,把那份资料收进包里:“走吧,回家再说。”      ☆、昨日重现 四十二   两个人一路无言。   许月累了,打上车起就半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叶潮生也不追问,安静地开着车,一有机会就去抓许月搁在膝盖上的手。   回到家,他催着许月去换衣服洗澡,自己脱了外套,系上围裙便进了厨房。   天大的事情到了他那里,也要先坐下把饭吃了。吃饱睡好,烦恼自己先去了一半。   许月洗了澡下来,正赶上吃饭。   吃过饭,许月被打发去沙发上看电视。   待叶潮生收拾完厨房出来,便看见许月靠在沙发上,头发还有点潮,软软地搭在额前,皱着眉头看手里的一份装订成册的文件。   许月抬头,用目光示意他。叶潮生便走过来,在旁边坐下。   许月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今天下午在学校,秦海平拿这个来给我看,是徐静萍给陆琴做的咨询记录。他们当时搞了一个公益的心理辅导,陆琴作为帮扶对象,社区给她报了名。给她咨询的就是徐静萍。”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合上眼,声音疲惫:“没有诊断书,仅凭这份咨询记录,无法判断陆琴的精神状况。她到底是在咨询前就已经患上了抑郁症,还是仅有抑郁倾向,已经说不清楚了。但很显然,徐静萍的咨询,不仅没有安抚她的情绪,反而使她的精神状况急遽恶化——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但恐怕秦海平很清楚整个过程。”   叶潮生看完了薄薄的一小册,盯着封皮半天没说话。   许月睁开眼,坐起来,又说:“还有,他知道我们在查他,查到了方嘉容和他的关系。”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具是一默。   过了一会,叶潮生才开口:“之前我和小汪去调查没避着人,他知道了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查到方嘉容这件事,应该只有你我和小汪知道。他从哪打听出来的?小汪不可能和他有什么接触。”   叶潮生说到这里,猛地想起下班前在办公室,汪旭说蒋欢那天出去以后给秦海平打了一个电话。   他立时摸出手机来,给蒋欢打了过去。   许月听出他的口气有些急厉得过了头,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叶潮生看他一眼,口气跟着缓了几分,说完挂了电话。   许月已经听明白了:“蒋欢给秦海平打过电话,说了什么?”   “她说是没说什么,只是随便扯了几句。”叶潮生说。   许月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孩子……”   汪旭那天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蒋欢和他吵架之后再给秦海平打电话,估计也就是这个时间。九十点钟的专门给人打去一个没什么要紧的寒暄电话,秦海平起了疑心简直太顺理成章。   许月想到这里,跟着懊恼起来:“那个时候他说方嘉容,多半只是在试探我。”   叶潮生转过身体,盘起腿来,和许月面对面,说:“我不知道这个秦海平到底想干嘛,但我总觉得他是冲着你来的。他故意在你面前提这些,一定有什么目的。而且,他一直掌握着我们的动向。当时发给方利的那个短信,不早不晚,就赶着蒋欢他们到福利院之前……”   叶潮生话没说完,扔在茶几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还是蒋欢。   他接起来,开了免提,便听见电话那边的人非常急切地说:“叶队,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蒋欢在电话那头,神色不安。   “我和马副队去福利院出差之前,我师兄,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当时说那个小鱼的事情,想约我见一面。那天刚开完会,我就说……”蒋欢愈发觉得心慌,“我说我要出差,等我回来再说。叶队……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   叶潮生挂了电话,对上许月的目光:“恐怕那张照片也是他放的,这就能说得通了。我们看到照片,查到照片上的背景是启明福利院。这样一来,肯定会派人去。他当时给蒋欢打电话,多半就是想试探这个。且不论他是怎么知道启明福利院经营雏|妓这件事,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他折腾这一通,到底图什么?我现在都有点怀疑,他该不会是打算子承父业吧?”   许月轻轻地摇了下头,说:“你觉得徐静萍在苗季家作案,还有她跟踪偷拍的行为,他知道吗?”   他又说:“之前在看守所张庆业告诉我,有一个人向他灌输过很多心理学的概念。我怀疑这个人暗示了张庆业什么。他恰巧处在一个精神不稳定的临界期,就像一锅烧开的油,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只要一滴水掉进去,整个油锅就会炸起来。而我追问这个人是谁的时候,他又不肯说。”   “你怀疑这个人是秦海平?”叶潮生看着他。   许月说:“秦海平是我们目前唯一知道的,有这方面背景又可能与他有过接触的人。”   叶潮生垂眼想了一下,说:“这个可以试探出来,谁给他介绍了齐红丽,谁又教他这些东西,如果都不肯说,那多半就是同一个人了。”   “至于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许月说着,想起下午办公室里和秦海平的对话,“他和方嘉容不一样。方嘉容并没有道德观和正义感,他一开始就是出于利益的目的。而当简单的获得利益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时候,他才转而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他的受害人并没有别的特殊属性,唯一的共同特征就是挡了他的路。”   “但到了秦海平这里又不一样,齐红丽和苗季拎出来单论,都足够罪大恶极,和秦海平也没有利益关系……”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曹会……”   叶潮生恰好也想到了这个,说:“那曹会呢?他想方设法给曹会翻案,曹会再次作案是巧合,还是他计划中的?”   许月声音发沉:“巧合是不可能的。我倾向另一种可能,他以为自己控制了曹会,但曹会失控了。毕竟曹会身负数起命案,和张庆业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忽地眼睛一亮:“受害人……齐红丽和苗季,不仅仅是直接杀死他们的凶手的受害人,也是秦海平的受害人!这就是为什么齐红丽与同案其它三个受害人的侧写都不相符的原因,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张庆业自己的受害人。苗季,我之前就总有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徐静萍的暴力程度升级得太快了——明明在陈翔还有夏淳的案子里,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暴力和虐待的倾向……”   叶潮生心里的念头一转:“动手杀人的不是她?有另一个凶手在现场?”   “不,”许月摇了摇头,“我感觉秦海平不会自己动手,但他可以刺激徐静萍主动动手。我怀疑他从方嘉容那里得到了某种启示,这一点你说对了。”   他看着叶潮生:“他今天下午亲口承认了,方嘉容的很多东西都在他那里。秦海平从前只是个收集者,他寻找那些他认为有潜在犯罪倾向的,人格障碍的人,直到方嘉容死了以后,那些遗物促使他产生了新的想法,使他开始计划使用这些藏品。张庆业、徐静萍,只是他收藏的一把刀。”   叶潮生沉着脸:“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许月点头:“他说了,他说方嘉容的东西在他那里。我觉得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也没有这个必要。雁城局那边也证实过,一些不涉及案情的遗物,都被方嘉容的儿子带走了。方嘉容在被捕之前藏了些东西,秦海平接收遗物后找了出来,这并非不可能。”   叶潮生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一把抓住许月的手,说:“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你不能再和秦海平单独见面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如你所说,那他就太危险了,而且我总觉得他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冲着你来,他肯定在打着你的什么主意。”   许月还要说什么,被他粗暴地打断:“没得商量,不许抗议,就这么定了。你要见他,必须由我陪着。其它时间,离他越远越好。”   许月哭笑不得,只好点头答应。   叶潮生第二天一上班,就联系了监狱,要求和张庆业见面。   果然如他所料,张庆业起先对那两个问题讳莫如深。   叶潮生稍一试探,说出秦海平的名字,对方立刻脸色大变。   许月下课的时候接到了叶潮生的电话。   “都招了,齐红丽就是秦海平介绍的,包括这份中介的工作也是在秦海平的建议下做的。他说他找工作的时候,秦海平还给他辅导过面试技巧。”   叶潮生坐在车里,不放心地又嘱咐一遍:“现在我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拿他根本没有办法。你绝对,绝对不能和他单独见面了。”   他听着许月在电话那边答应了,这才挂了电话。   蒋欢跟着他一起来的,打进了监狱见到张庆业,就抿着嘴一句话都没说过。   叶潮生发动车子,顺便瞥了蒋欢一眼:“行了,别跟这吊丧了,多大点事。给汪旭打个电话,问问他那边什么情况。”      ☆、昨日重现 四十三   汪旭那边的进展说少不少,可也没什么大用。   他联系到了方丽清的一个亲戚。   方家原是饶城的本地大姓,十年浩荡中被打了个七零八落。苦难伴生怨愤,等灾劫过去,族人间也亲近不起来。眼皮子对着别人家,无非就是为了茶余饭后能说一嘴闲话。   汪旭联系到的这个亲戚是一个方丽清出了三服的表姐。   按照这个亲戚的说法,方嘉容是个流民的孩子,爹妈死在街头,被方丽清的父亲捡回家。对外说是养子,其实就是个连月钱都不给的小工,吃不饱不说,还经常挨打。后来方家被□□,方嘉容却没有趁机离开方家,反而在方丽清的父亲临终前,和方丽清结婚了。过了几年又生了孩子,大家便都说这是一段佳话。   可惜佳话没传几年,方嘉容突然离家出走了。   汪旭听了一耳朵闲话,分不清真假,只好一股脑地全倒给叶潮生。   “后来的事情就是我们查到的了。”汪旭的声音从蒋欢的手机免提里传出来,“据说方丽清长得很漂亮的,再嫁也不难,后来又和一个海归的华侨在一起,就基本跟这些亲戚来往得很少了。”   蒋欢挂了电话,一时忘了她师兄的那些事,只满腹疑虑地问:“我光听前面这一段,怎么觉得方嘉容还是个穷苦励志,非常深情的人?”   叶潮生正开着车,随口问:“怎么深情了?”   蒋欢:“方丽清她爸那么对他,他还和方丽清结婚生子……”   叶潮生分出神来,看了她一眼。   蒋欢是在一个非常优越的环境里长大的。   这种优越不是物质意义上的纸醉金迷,奢侈无度,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医生,恩爱非常。从小到大上的都是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大学按照自己的意愿报了公安大学,家人都很支持。包括她进刑侦队,恐怕也是她父亲暗地里使了点劲的。   她在这样一个优越纯净的世界里长大,几乎没有直面过恶意,在她的眼里,婚姻就是相扶相持,白头偕老。   善良的人总是从光明的一面观察人性,缺乏对恶意的本能思考。   回到市局时,他们碰上许月也从公交车上下来,正往局里走。   蒋欢又跑去问许月。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有爱,没有爱的婚姻,也不一定只是为了钱。”许月说,“看过《呼啸山庄》吗?”   蒋欢迟疑:“算是看过吧……”   许月也不戳破她,只给她介绍故事的梗概,说:“男主人公出身低微,他的青梅竹马却是个大小姐,最后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贵公子。多年以后,这个男人衣锦还乡,青梅早已离世,于是他诱惑了那位贵公子的妹妹私奔,最后还生了一个孩子。你说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他不等蒋欢说话,便自问自答道:“他不是为了爱,也不只是为了报仇。如果要报仇,只要冲到贵公子的家中一剑杀了他,这事就了结了。但对他来说死亡远远不够。他想要证明自己已经不再卑微,更想要证明自己大权在握。”   蒋欢听明白了:“一个富家女被他征服,甚至不惜与他私奔。所以他勾引对方的妹妹,完全是为了羞辱那个富家公子?”   许月点头:“一个男人如何广而告之他已经征服了这个女人?最快的办法就是生个孩子。”   “所以,方嘉容当时和方丽清结婚生孩子,多半是为了报复方丽清的父亲,生孩子也不过是一种展示征服的手段。等到一切已成定局,方丽清对他就没有任何吸引力了,于是他选择一走了之。这母子俩在世界上活着,就是他的勋章。”   叶潮生走在前面,听着后面两个人的对话,不由脚下一停,在台阶上站住:“秦海平改姓,改档案,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蒋欢脸色一黯,低头从叶潮生身边过去。   许月想喊她,被叶潮生拦住:“她是面子上挂不住,没大事。过两天就好了。”   果然他们回了办公室不久,蒋欢主动拿着一张纸进了小办公室。   “叶队,这是从去年张庆业那个案子开始我和我师兄的联系记录,以及内容。”蒋欢递到叶潮生面前,“我能起来的,都在这了。”   叶潮生看她一眼:“想明白了?”   蒋欢没说话出去了。   叶潮生打通了黄峰的电话。   启明福利院的案子上下牵涉,从方利吐出来的名单看,饶城那里也有好几个分量不轻的人物参与其中。   当时黄峰扣着人不愿意给他们,多半是上面有人给他压力。后来郑望走了上层路线,黄峰这才借坡下驴,否则那天晚上马勤和蒋欢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脱身。   后来方利的妻儿被人带走,黄峰以惯性思维,认为一定是海城这边也有人伸手。但如果是为了让方利闭嘴,大可以通过这个在市局里的中间人向方利允以重诺。   而单纯地带走方利的妻儿,却只会起到反作用,逼得方利为了自保而开口。   局里也许是存在一个“内奸”,在向外传递消息,但这个人可能并不清楚自己正在泄露消息。更重要的是从对方的动作来看,所谓被泄露的消息,都是一些并不关键,也不详细的消息。   比如他们审讯方利的进度,比如蒋欢去饶城的时间。   市局里存在的那个“内奸”,可能和黄峰以为的大相径庭。   黄峰照旧是粗声粗气,听了叶潮生打电话的来意,便点了根烟,开始给他说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那对母子被人带走以后,饶城市局出动人手到处找。后来还是老师打来电话通知警察,方利的儿子已经回学校上课了。   他们找方利的妻子来问,他的妻子只说自己是因为丈夫出事,带着孩子出去散心了。   黄峰不信她的鬼话,找了个借口把当妈的扣在公安局,叫了两个人去套小孩子的话。   小孩起先也不肯说,但架不住大人连哄带吓。   带母子二人走的是几个地痞流氓,把他们强行带上车后,就拿了一部手机给方利的妻子。方利的妻子和人说了几句话后,明显情绪缓和了下来。随后母子二人被带到市郊的一个民宅,他们就在那里呆了几天,随后自己返回了家中。   再往下就查不出来了,当时住在哪,流氓长什么样,一概说不清楚。母子二人又没有犯法,不能一直扣着,黄峰最后只能把人放了。   黄峰嘴里的烟燃到了底,他呸地一声吐了一屁股,接着说:“这事我后来一细想,哪有傻X 会用这么蠢的激将法,他把方利逼急了能有什么好处?再说那群王八犊子根本就不怕方利张嘴。方利一张嘴皮子,警察没有物证,根本奈何他们不得。老子这才觉得,这他|妈八成是被人涮了。”   叶潮生拿着话筒,单手支着下巴靠在桌上,闻言一笑,也不准备再提他当时神经兮兮打来的那个电话。   黄峰干咳一声,说:“不过那帮王八犊子也跳不了几天了。”   “怎么说?”叶潮生问。   “福利院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捂不住了。”黄峰说,“上面派人来查了,先从民政查起,你想这帮人何止福利院那些事?”   叶潮生沉默一秒,说:“可惜最后定罪的时候,也不能加上强|奸|幼|女这一条了。”   “我手上还有点实打实的硬货,送他们进去够了,送上电椅恐怕还差点。”黄峰难得一见地叹了口气,“你们刚开始对我有意见吧?以为我是保护伞吧?可屁股蹲在这个坑上,我他|妈也没办法。我跟他们顶着干,回头把自己折进去,他们再换个自己人来坐这个位置,那还能好吗?我这叫什么,曲线救国,忍辱负重!”   黄峰自己说着说着又高兴起来,还荒腔走板地哼起了曲儿来。   叶潮生隔着电话,隐约听到一句“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奸官污吏都杀坏”,竟是哼起了《窦娥冤》。   叶潮生也不扫他的兴,笑着把电话挂了。   他拿起蒋欢自己列的那张单子,垂眼一路看下去,便看到方利被捕后,秦海平给蒋欢打过两次电话。   蒋欢自己已经不记得秦海平那两天给她打电话说什么了。   叶潮生估计着,约莫就是和上回蒋欢去饶城的时候一样。秦海平只消随口关心两句生活工作的情况——最近忙不忙,什么时候有空之类的,就能推断出他们审方利的具体进度。   蒋欢又是个没心眼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哪怕她自己没有直接透露案情,秦海平也能从她的情绪语气里推测出他们的进展是否顺利。   叶潮生想到这里,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自己在办公室里坐了片刻,又伸手拿了电话,打到看守所,要求今天和雷洪见一面。   许月正在外间大办公室里和汪旭说话,察觉旁边有动静,回头一看是叶潮生。   “走,我们再去跟雷洪聊聊。”      ☆、昨日重现 四十四   雷洪再次见到警察,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看样子他不仅没习惯看守所的生活,反而越发神经质起来。   叶潮生表明来意。雷洪在对面两个人的脸上轮番看了一圈,说:“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参与他的那些事,您相信我啊!”   叶潮生直直地看着雷洪:“就算我相信你,实打实的物证摆在这里,检察院相信吗?法官相信吗?我们在苗季家里发现的东西上面有你的DNA,你怎么解释?”   雷洪被问得哑巴了。   叶潮生换了一副口气,连哄带吓:“我们现在可快结案了,你的嫌疑要是还不能从里面摘出来,到时候连你人带着物证一块交到检察院,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你了。检查院怎么起诉,法官怎么采纳物证,我们也管不了了。一旦判下来,你这辈子就完了。强|奸|幼|女是个什么概念,你自己可好好掂量掂量吧。”   雷洪一直绷着的脸陡然以松:“我……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他虚弱地说,“之后还有一次,我们一块去过一个夜总会……”   叶潮生抱着胳膊:“夜总会怎么了?”   雷洪抬眼瞟了对面的警察一眼:“你能别告诉我老婆吗?我……我叫了个小姐。”   叶潮生冷眼看着他:“哪家夜总会,小姐长什么样?你自己叫的还是别人帮你叫的?”   雷洪飞快地说了个名字。   “不是,不是我自己叫的。”雷洪忙道,“苗季帮我点的,要说的话,可能就是那次了。”   叶潮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苗季跟你到底有什么仇,要费这么大的劲搞你?”   雷洪吭哧半天,才说:“他想叫我代理他们公司一个产品。说实话他们公司那玩意儿真的不好卖,我这……也不指望那个赚钱。”   许月在旁边忽然插了一嘴:“那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就找你了呢?”   雷洪啜喏:“也找了……不知道怎么就盯上我了。”   许月侧头和叶潮生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皆心下了然。   雷洪被苗季盯上,多半是因为苗季看出了他们是同类。   也许是一张不经意间被露出来的照片,也许是一个酒桌上随口说起的下流荤段子。总之雷洪暴露了自己的软肋,对方便立刻将着软肋牢牢抓在手里了。   叶潮生从看守所出来,立刻打电话指挥同事去雷洪说的那家夜总会证实。   回程的路走到一半,同事回了电话过来。   雷洪说的都是真话。   同事还特别提到,小姐承认去年收了一个客人的一笔钱,条件是事后把用过的避|孕|套留下来。   许月顺着这件事合理推测了一下:“也就是说,苗季设了一个圈套。第一次是见黄慧那次,但是雷洪胆小不敢进去。苗季以为是他看走眼了,但是雷洪已经见过黄慧,那这个人就必须拉下水,于是就有了夜总会那一次。但他还没来得及拿着拿东西要挟雷洪,他自己反而先被徐静萍盯上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叶潮生开着车,点点头:“可见苗季这个人心思很深,也很有戒备心。我们发现的残留的陈钊的DNA,可能也是苗季专门保留下来的。”   他沉默数秒,不甘心道:“这样说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也留下了其它强|奸过黄慧的人的把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藏哪去了。”   许月看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回到办公室后,他又要来了苗季的案卷,从头开始翻阅。   这个从无名无姓的小女孩儿开始的案子,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块碎冰,下面藏着的是一个经营了数年之久的,强迫未成年人卖淫的福利院。   一个方利伏法了,还有千万个方利蛰伏在暗处;一个苗季死了,还有千万个苗季蠢蠢欲动。   他明白叶潮生的不甘心。   错过了这个机会,任由那些伥鬼重新遁入人间,到下一次捉他们出来,又有多少孩子还要再流着血泪呢?   只是许月越是回视这个案子,越是心惊地意识到他们是如何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从苗季手机收到的那条短信开始,到福利院的合照,再到提示方利逃跑的那条信息。   他对着卷宗沉思良久,最后推开卷宗,站起来走到小办公室门口,里面却没人。   “叶队刚才去郑局办公室了。”同事提醒他。   许月点头道谢,马不停蹄地往楼上走。   叶潮生正在和郑望说什么,回头一见进来的人,声音下意识地柔和了几分:“怎么了?”   许月好像浑然不觉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向郑望问了一声好,便坐在了沙发另一端。   叶潮生隐约感觉不好,正要开口,却被郑望抢了个先。   “我正想着应该把许月叫上来一起说说,这就自己上来了。”郑望说,“叶潮生正在说那个秦海平的事情。许月,说说你的想法吧。”   叶潮生扭头看许月。   “叶队应该已经说了,他和刑侦队最近几个案子的涉案人员有着不正常的密切往来,我们手上有一些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许月淡声道,“但显然这点证据是不够的,不足以证明他的意图。”   郑望问:“你觉得他的意图是什么?”   许月缓缓道:“他父亲是方嘉容。”   郑望显然非常吃惊。   叶潮生干咳一声:“我刚还没来得及说完。”   “这个事情只要和雁城那边发函一问就清楚了。”许月说,“我刚才在下面看苗季案的卷宗,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秦海平要反复再三地介入这个案子,做一些看起来目的矛盾的事情。”   给苗季的手机发信息,引着警察去深挖苗季的财务状况,把警察引到饶城后,又发匿名信息给方利。待方利归案后,又制造出方利的妻儿被人绑架的假象,刺激方利开口。   “我之前把这件事想得复杂了。其实他反复地介入干涉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试探警方的能力。”   郑望不言语,紧皱着眉头。   “张庆业、徐静萍,看起来是两个单独存在的个案,实则不然,这两个案子是一个逐层递进的实验的两部分。”   许月站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叶潮生的目光看得他心里发虚,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盘算。   “张庆业是第一部分,用来测试他的心理诱导是不是成功。很显然他的诱导成功了,虽然后果可能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张庆业第一次杀人以后立刻失控,短时间内连着出现了数名被害者。”   “第二部分是徐静萍。他在心理诱导的基础上,进一步接触警察,在这个案子里不断地试探警察的能力。”   “果然如他所料,我们一度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郑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沉来形容了。如果按许月所说,刑侦队在这个案子里到处被人牵着鼻子走,何止丢人二字。   郑望沉默不语。   许月偷偷抬眼看叶潮生,却不料对方也正脸色沉沉地在看他。他心里突地一慌,急忙收回目光。   郑望开口:“但是你们现在也没有证据,是吧。”   许月不敢再看叶潮生,只点点头:“是。但我觉得他前面铺垫了这么多,不会止步于此。我现在担心的是他后面到底想干什么。”   郑望摸出一根烟点上。   一时间没人说话,办公室里只听得郑望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许月捏了捏手心,再度开口:“我个人感觉,鉴于我以前参与过他父亲方嘉容的案子,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不行,我不同意。”许月话未说完,就被叶潮生粗暴地打断。   叶潮生怒目看着许月,恶狠狠道:“你想都不用想。”   郑望眼看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打官司:“叶潮生,你让人说完。”   叶潮生不说话,光盯着许月,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许月硬着头皮,说:“我想与其我们在这被动地等着,不如主动跟他接触一下。他因为他生父的关系,对我的态度不大一样,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这个人很危险。放着不管,迟早要酿成大祸。方嘉容的案子您也清楚。但他也很狡猾,目前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能抓的把柄。这件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迟。真的等到他做出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郑局,人命难回。”   郑望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你们两都回去,把整理出来的卷宗拿来我看看,然后再说。”   许月还想再说,却被站起来的叶潮生一把抓住胳膊,强行拉了出去。   叶潮生一出门就松开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许月数度想开口,偏偏不是旁边办公室开着门,就是有路过的同事。   直到下到三楼的楼梯间,终于清净了。   许月从后面拉了一把叶潮生:“阿生……你等一下……”   他话没说完,叶潮生猛地回身,强行把他逼进楼梯间的墙角,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时候又想起来喊阿生了?”   许月被他的怒气一逼,不由得往后瑟缩了一下。   “许月,我真想看看,你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心?” 叶潮生红着眼睛,低声质问,像一头发怒低吼的野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本刮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四十五   许月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踏进同一条河吗?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一如年幼的他无法选择父母家庭和环境,一如成年以后的他无法矫正自己自卑敏感和焦虑。   许之尧事发后,他在学校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他不敢想象在一个公安大学里,老师和同学会用什么目光来看待一个恶贯满盈的连|环|奸|杀|犯的儿子。   不甘心,愤怒,焦虑,绝望。   不甘心于自己的理想就此作罢,愤怒于多年的努力一夕间毁于一旦,焦虑于东躲西藏、遮掩避人的日子。   还有面对未来的绝望。   许之尧上遍了所有媒体的头条,上到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小儿,全都知道这个人,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在谈论。他该怎么隐藏这个父亲,怎么躲避一切可能的恶意?   还有叶潮生的反应。他会惊讶吗?还是嫌恶,又或是歉意地说,对不起,请给我一点时间消化?   太可怕了。未来令他恐慌,外面的世界令他战栗。   许月想过死,如果袁望没有来找他。   袁望开出的条件,优越到他无法拒绝。只要能拿到证据,帮专案组破了这个案子,袁望就想办法帮他把户籍上的信息抹掉,帮他毕业。就算不能当警察,哪怕做一份最不起眼的工作,做一个父不详的普通人,都可以。   他无法拒绝。他不想死,不想就此认输,不想当一个罪犯的儿子,不想将这个污名挂在身上。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想争取一个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机会。   那时的他饱含希望,绝想不到最后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也想不到这些旧事如同一只发锈的机括,他以为按下的是结束,是一切的了结,却从机括中射出了一只箭。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但沿着这条河道,所有奔腾之上的水流,都会赴向同一个终点。   叶潮生心里发急,脸色愈发难看。   许月却忽地笑了下,没有刚才怕他的样子,拉起对方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这呢,你摸摸。”   一颗心脏,在肋骨间鲜活地收缩着,震动从胸腔穿过皮肉,直达叶潮生的手心。   叶潮生觉得自己拿许月是没办法了。   只要对方稍一示好示弱,他就像个丢城失地,极没有骨气的将军,恨不得立刻举手投降。   面对这个人,他根本生不出什么气,也发不起什么火。   “我不许你去,用不着你去。这么多警察,难道都是废物吗?”叶潮生反抓住许月的手,牢牢握住,“我不愿意冒这种风险。以前我说过一次,现在再说一遍,跟你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没人值得让我拿你去冒险。”   许月的心跳得厉害。   “阿生,你听我说,好不好?”他诚恳地说,“昨天你说你感觉到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从出车祸住院开始,非常强烈。秦海平是冲我来的,可能是因为方嘉容,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对方总是灼热而粘腻的目光,肢体的靠近,言语中不断的暗示。   “我可以躲着他,但我不确定可以躲一辈子,你也不可能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心里也明白,对不对?”   叶潮生不想明白。急促翕动的鼻翼,暴露了他的焦虑。但他知道许月说的都是实话。如果秦海平想做什么,他可以寸步不离,二十四小时地守着吗?一年可以,五年、十年呢?人不是机器,总会倦会乏会累。   “我去接触他,主动权在我们这里,总比提心吊胆地堤防他要强。”许月说。   叶潮生垂眸,说:“也许他找不到机会就放弃了,也许根本是我们多虑了。”   许月看着他:“你相信你的直觉吗?”   叶潮生不说话。   许月又问:“那你相信我的直觉吗?”   叶潮生仍不说话,   许月心里突地疼了一下。   他攀上叶潮生的脖子,破天荒地在办公时间办公场所,在对方唇角吻了一下,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都怪我……”   他说不下去了。   叶潮生不由分说地堵了他的嘴,霸道而迅疾地在他柔软的口腔内扫过一圈。   “怪你什么,怪你太会发光吗?”叶潮生狠狠地盯着两片发红的唇。   材料送进了郑望的办公室。郑望当天没有回复他们。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加班到九点,把曹会案子的书面材料和文书做了出来。许月没回家,默不作声在一旁给他打下手,打印装订封卷,做得非常熟练。   叶潮生早没气了,心里还是郁闷,也不想说话。   下了班,两个人沉默地从市局出来,无言地驱车回家。   从小区地下停车场出来,站在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叶潮生忽然开口:“秦海平鼓动张庆业去杀人的时候,他知道齐红丽背地里干的勾当吗?”   许月被问得突然,想了想,慢慢开口:“我觉得他是知道的。齐红丽和苗季不可能是巧合。秦海平不会选一个无辜的人作为目标,这和他的价值观不相符。”   电梯开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叶潮生按下楼层号,说:“价值观?难不成他在演正义使者,为民除害吗?”   “正义是他的自我认可。”许月说。   叶潮生侧头看他一眼:“什么认可?做私刑法官吗?”   许月咬了下唇:“我猜他在试图逃避这种罪恶感。选择负有没被法律制裁的人,没被诊断出的人格障碍患者,或是干脆像曹会那样的罪犯。避免自己动手、不完美的受害者,这些都能消除他的罪恶感。自我暗示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是正义的,必要的,借此来加强自我认可。在他自己眼里,他可能确实是个正义使者。”   电梯门开了。   叶潮生摸着钥匙往外走,许月在后面跟着,继续说:“不过人对自己的观察往往有偏差。在我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玩火的人,追求最基本的三要素——”   “控制,满足,认可。”叶潮生接了他的话,将钥匙抛进玄关立柜上的杂物框里,“那你对自己的观察是什么?”   许月一顿,垂眼避开这个话题:“如果秦海平再次作案——我觉得他会加快作案的速度,尤其是在他意识到警察开始调查他的情况下。从前两个案子里就能看出来,他喜欢放长线,玩复杂的游戏。如果我们能提前锁定受害人,就能在最大程度上掌握极主动权。”   叶潮生没说话,换了鞋,径自往厨房里走。过了一会,就从厨房里传出了案板被放在流理台上的声音。   许月独自在玄关站着,月半甩着尾巴凑过来,围着他欢快地绕了一圈。   许月蹲下来,月半立刻把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小毛头塞进人类温热的手心。他揉了揉月半的脑袋,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着猫,轻轻地说了几个字,淹没在厨房的动静里。   我是懦夫。   <<<<<<<<<<<<<<<<   郑望第二天一早,来了一趟刑侦队,把叶潮生叫进小办公室,密谈了一个多小时。   蒋欢的工位正对着小办公室的门,她心不在焉地一边工作,一边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哎哎,抄岔行了。从‘嫌疑人方利伙同嫌疑人王英’这开始,你想什么呢。”   唐小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   蒋欢低头一看,果然错了,只得把这一页整个取下来。   “郑局不知道来说什么事,怎么进去了这么久?”蒋欢问。   唐小池趴过来:“是不是叶队那个爸的下落有消息了?”   两个人对看一眼。   案子内情逐渐清晰,方剑和叶成瑜的雇佣关系也大白于众人。那天方剑开车去撞叶潮生的原因,大家难免背着叶潮生唏嘘两句。   “这要抓回来了,叶队不会又要停职吧?”蒋欢又朝小办公室那边看一眼,觉得叶队实在是好惨一男的。   “那不至于吧?最多回避,不参与审讯就完了。”   两个人正说着,小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叶潮生和郑望一前一后地从里面出来。   叶潮生送走了郑望,手揣着兜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直直望着许月的方向。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许月系在自己腰上,走哪带哪。   叶潮生看了一会,才扬声道:“开个会吧。”      ☆、昨日重现 四十六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汪旭揣着一沓纸,姗姗来迟。   叶潮生关上门,转身对众人说:“今天这个会,希望大家高度保密,与会议相关的任何内容,不得向无关的第三人透露。”   蒋欢就坐在投影仪旁边,闻言底下了头。   叶潮生打开投影仪,开始介绍案情。   会议室里除了叶潮生,只有时不时纸页翻动的声音,偶尔角落里传来的一声压抑地轻咳。   “目前秦海平的主要涉案情况,以及涉案方式,就是这么多。”叶潮生放下遥控器。   底下有人举了手,问得很直接:“他做这么多,动机是什么?”   叶潮生看向许月,许月便站起来:“我之前直接参与过一一二五教唆杀人案,算是有些经验,我做分析吧。”   “教唆犯分了好几种,秦海平属于典型的吸引型教唆。”   “我追溯了他过去在海公大参与的各种项目,发现这些项目的被访目标都集中在边缘人群以及心智不成熟的人群上,他借机从中寻找目标,与之发展接触,利用自己的在专业领域的造诣,对目标进行反复的诱导和教唆。”   “国内成例的教唆案比较少见,大多数作案手法也相对简单粗暴,多以胁迫和物质诱惑为主,目前最出名的案子就是以方嘉容为主犯的一一二五案。”   许月看一眼叶潮生,对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隔空推进他身体里的安定剂。   “一一二五案中教唆者与被教唆者,形成了一种非常稳定的哺育、控制关系。”   许月说着,朝汪旭点点头:“小汪,麻烦你把打印的资料给大家发一下。”   大家这才把目光集中到了汪旭手里的纸上。   许月解释道:“这是我之前写的一个供内部使用的研究型报告,我把其中对我们这个案子有帮助的部分摘了出来,大家可以参考。”   “一一二五案□□有四名被教唆的杀人犯。方嘉容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掌握他们社会关系和经济来源,目的在于完全消磨他们的个人意志。他的行为和计划本身,有很强的指向性。受害者多与他存在利益冲突,这也是方嘉容教唆犯罪的主要目的。”   “而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案子,受害者齐红丽、苗季,与秦海平都不存在这种利益冲突,外加现场的所有痕迹都指向了单人作案,导致侦查中一度完全忽略了存在同伙的可能。但随后发现,张庆业的行为模式不符合对连环杀人犯的侧写,他的第一个受害人,也是最重要的受害人,与之后的几个受害人侧写不相符。”   许月抱起胳膊,靠在投影幕布旁边:“从受害者的类型和特点来分析,我认为后来的这几个受害者才是他自由意志的选择。”   下面再次有人发问:“为什么?”   许月微微颔首:“原因很简单,后面这几名受害者,不符合秦海平对受害者的期望。齐红丽和苗季,都是有罪却未被法律制裁的人,这是秦海平挑选目标的重要特征。无辜的普通人,不能满足他的正义需要和道德需要。受害者是罪人这一点,能帮他消化‘杀人’带来的罪恶感。”   “但是张庆业的随后的行为显然超过了秦海平的预期。他没有预想到张庆业在这件事上,就好像开闸放水一样,一旦拉下了这道阀门,只要流出来一滴水,后面整个水库里的水都会跟着涌出来。”   “也就说,后面几名受害人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关系。”蒋欢看着他。   许月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一旦体验到了这种掌控生命的扭曲快感,有的人会上瘾。对普通人来说这不是一件想开始就可以开始的事情,而张庆业来说,这也不是想结束就可以结束的事情。连环杀人犯之所以无法停止作案,正是在于这个原因。”   会议室里一时间无人说话。投影仪“叮”地一声进入休眠状态。   许月拿起遥控器,秦海平的资料重新出现在屏幕上,继续说:“从张庆业的手法,以及后面接连不断出现的受害者来看,他很可能是秦海平第一个成型的,出现在公众和警察面前的‘作品’。这个推测主要来源于张庆业的失控。我个人认为,张庆业的失控是不在他预料内的,因为杀无辜的普通人不符合他的道德标准。”   “而这可能也就是他随后选择了暴力程度更低的徐静萍的原因。因为暴力程度越低,她的行为就越不容易失控。”   信息量太大,已经没人发问。   许月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说:“目前,我们认为他继续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原因有二,一是从他之前在方利案中不断干涉、试探警察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有在此基础之上的进一步打算。二是徐静萍和张庆业都已经被我们抓获,刀被折断了,他需要培养下一把刀。这个空白期可能不会太长。如果我们能够提早锁定他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可以在下一个命案发生之前阻止他。”   唐小池茫然:“这人海茫茫大海捞针的,我们怎么排查锁定?”   许月说:“他和张庆业、徐静萍的交往都长达数年这一点,侧面印证了他需要一个漫长的观察期和感化期,因此我们重点排查的目标,应该放在他至少三年前接触的对象中间。另外他广泛地接触边缘人群,这可以从这部分中下手。我怀疑他现在可能更倾向于那些已经有过犯罪记录的人。这种人不存在第一次的犯罪心理壁垒,所处的位置更加边缘化,更容易被引导。”   “比如曹会?”汪旭反应过来了。   许月点头。   叶潮生开口:“目前我们的工作,是尽快从秦海平参加过的项目的被访者里面,拟出一个初步的名单,然后再进行进一步筛选。这件事要做得快、做得静。秦海平的反侦察意识非常强,我们的动作太大,反而会惊动他。另外经过郑局批准,许月会作为编外人员,和秦海平进行接触,一切接触行为均要在我们的监视下。”   蒋欢急于将功补过,立刻举手:“叶队,我也可以去和他接触,我和他认识时间这么长,这件事我也可以。”   叶潮生看她一眼,却没搭她的茬,只继续说:“最近的值班表重新排一下,汪旭去领一套设备回来。另外……”他看了许月一眼,“这期间许老师就住我家。”   散会以后,蒋欢叫住了叶潮生。   “叶队,为什么不让我去?就因为我不小心给他透露过我们的信息吗?”蒋欢急切地道,“我这次肯定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我保证!”   叶潮生实在心情不太好,偏偏还要压下脾气来和蒋欢讲道理:“蒋欢,但凡可以不让许月去,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让他去的。”   “那就换我啊!”   叶潮生心烦意乱,眉眼间全是不耐烦的阴鸷:“第一,你脾气冲动缺乏思虑,不适合与秦海平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接触,第二,你们认识数年,相信我,他了解你,但是你不了解他。第三,”他顿了顿,呼出一口不情不愿的气,“你身上缺乏打动他的东西。”   蒋欢不甘心地追问:“什么东西能打动他?”   叶潮生没再说话,脚下一转便走了。   汪旭领了东西回来,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到叶潮生手里,里面是两枚纽扣大小的监听器。   “这是能翻出来的最小的货了。”汪旭说,“但是这么小,电池容量也有限,一枚只能持续工作三个小时。但是也不能再大了,再大就太显眼了。”   叶潮生点头,走到许月跟前,冷冷地说:“来试试这个。”   他抬手就去解许月衬衫上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许月想伸手自己解,立刻被他抓着手拉开了。他微微发凉的手指擦过许月下颌热烫的皮肤,许月差点打一个激灵。   纽扣式的监听器后面带着一根挂针,刚好能挂在原先衬衫纽扣的位置。   叶潮生走开找了一把剪刀回来,剪了原先的那颗纽扣,把新的挂了上去,回头示意汪旭。   汪旭调了下设备,戴上耳机听了一会,接着朝这边点点头:“可以。”   汪旭又把充电器一并拿过来,手把手教许月如何使用。   叶潮生再没过来和他说过一句话。   下班的时候,几个同事嘻嘻哈哈地开起许月的玩笑,叶潮生也不搭腔,只闷着头在前面走。   回家以后,叶潮生一整晚也没怎么说话,仅限于必要的语言交流。   许月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他趁着叶潮生去洗澡的功夫,把装监听器的盒子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充电。   叶潮生擦着头发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玩意儿。   许月看着他,头一回结结巴巴地说:“这两天,你那什么,发信息打电话得注意点。他们下午把我的手机拿去弄了一下,信息什么的,他们全能看见。”   叶潮生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不知道是烦还是愁,一屁股在许月旁边坐下,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握着毛巾发狠地使劲擦了一下头发,才说:“说实话,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前面刚说坚决不许你去,后面你就去了。我作为你的爱人,不能兑现自己说过的话,作为一个警察,抓罪犯要靠一个普通人。你真的就非去不可吗?你不去这个案子我就破不了,秦海平我就抓不到了吗?”   叶潮生自认是硬汉那一挂的,硬汉可以柔情,但是不能矫情,不到逼不得已,他打死也不愿意说出这种酸话来。   许月伸手去勾叶潮生撑在床上的那只手,叶潮生一个不防,差点被他给带倒,不由得怒目着转过来,凶道:“问你话呢,说话啊。”   许月一瞬间有些无措,飞快地想要缩回手去。叶潮生反手抓住那只作怪的手,赌气一般,拉到嘴边,在许月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落下半个齿印。   一个偷偷勾人家小指头,另一个气得张口咬人。   这种交流方式很成年人了。   许月约莫也是被叶潮生这种“成熟”的行为惊呆了,竟然没往回缩,偏过头,认认真真地开始解释。   “我一直都在后悔。我以前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如果许之尧出事的时候我告诉你,我把这件事扛下来,我就不用走后面那么多弯路了。或者,如果我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不对,早点找人求助,而不是装瞎看不到,也许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许月的声音有点轻。   “包括陆纪华,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我没有救她是因为我不敢。我害怕任务失败,袁老就不会兑现承诺了。我也不敢承担没有救到她的后果。”   “每当想起这些,我都很后悔,又觉得自己很无能。我就是研究这个的,其实我很清楚我焦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什么受创后的应激,而是愧疚。”   叶潮生皱起眉,盘腿坐上床,看着许月的侧脸。   许月这段时间和他吃住都在一起,被养得很有些气色了。   “这些事怪不着你啊。你不能总是这样去想,你越这样给自己心里暗示,就越……”   叶潮生没说完话,许月偏过头来看他,那目光里饱含的复杂情绪,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不是,不是心理暗示,而是我那个时候,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许月说,“阿生,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勇气这种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你敢和父亲争吵对抗,可我就不行。”   他在海工大的宿舍里住时,夜半梦回,那些人,方嘉容、许之尧,陆纪华、还有他的老师、同学、文县的邻居、素不相识的媒体……这些人总会入梦来,化身成巨大的鬼影,不远不近地追着他。他只能拼命地跑,拼命地逃。他从来没有哪怕一次,直面他们。   不敢举报父亲的罪行,不敢面对同学老师异样的目光,不敢解救被困的受害人,不敢冒任务失败的风险。   他想当警察,是因为警察容易成为英雄,但最后他才意识到,他白白走上了英雄的路,却没有英雄的无畏和胆识。   于是命运一剑挥下,看他抱头鼠窜,笑他痴人说梦。   “我不想再躲下去了。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一回也躲不下去了。”他看着叶潮生,说,“我知道秦海平冲我来的,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不想躲了。我想主动一点,勇敢一点。阿生,你帮帮我,好吗?就这一次。”   叶潮生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握着他的手,半天吐出一个“好”字。      ☆、昨日重现 四十七   曹会的案子已经进入尾声。   刑侦队最后一次提审曹会,唐小池主审,叶潮生在旁边坐着充当监工。   叶潮生盯着曹会的脸看了一会,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莫名感觉,脑子里划过一丝熟悉的感觉。   “等一下。” 他打断唐小池,站起来走到曹会旁边,开了他扣在椅子上的脚镣,“你站起来,靠墙,侧站好。”   曹会一脸任杀任剐,慢慢站起来走到墙边。   叶潮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把嘴捂住。”   审讯室里的人都不知道叶潮生这是唱的哪一出。   曹会照做。   叶潮生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抓住了那一点脑子里一直徘徊不去的熟悉感!   他和许月第一次去徐静萍的咨询室时,在走廊里带着口罩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的男人,就是曹会!   口罩遮住了他的脸,但是那双阴鸷的三角眼,一摸一样。   他把纸巾从曹会手里抽掉:“坐回去。”   曹会乖乖坐回座位上。   “今年年初,你去徐静萍的诊室干什么?” 叶潮生问。   曹会正低着头调整脚镣的位置,闻言,动作明显一顿,过了数秒才抬起头来,哑着嗓子问:“这和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曹会的第一反应不是问徐静萍的身份也不是否认去过,而是问,和他有什么关系。   叶潮生心里有数了。   唐小池会意了,跟着恶声恶气道:“问你什么答什么,有没有关系我们说了算。”   曹会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叶潮生示意唐小池接着审,自己起身回办公室,叫人立刻去核实徐静萍和曹会的往来。   汪旭拿着一张名单过来:“叶队,这是初步筛选的怀疑对象。”   “三个人,都有案底,至少三年前参与过秦海平的项目,目前都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婚配。他们已经按照这个去核实了。”   叶潮生拿过名单来看了几眼,开口:“秦海平玩审判游戏,他自己当法官,自己培养刽子手。” 他弹了下手里的纸,“你说是先有刽子手,还是先有罪人?”   汪旭被问住。   叶潮生说:“我觉得他是先锁定了‘罪人’,然后才有了刽子手。想想看,张庆业开始做中介的时间,明显晚于齐红丽卖房的打算。这个案子表面上看就是一个冲突导致的激情杀人案。但是反过来想,假如齐红丽根本没有卖房的打算,张庆业中介的身份在这里就毫无用处了。”   汪旭反应过来了:“也就是说,秦海平先圈定了受害人,然后才根据受害人的条件,来选择凶手?”   叶潮生点头:“苗季的案子,我们之前一直在纠结凶手是如何进门以及控制受害者这个问题。现在想想,以苗季家的特殊情况,怎么可能会随便给人开门?”   汪旭点头:“徐静萍亮明身份打着回访的幌子。唐兰是关心她儿子的,很可能会动心,给徐静萍开门。”   “如果换一个人,那就不一定能说服唐兰开门了。” 叶潮生说。   汪旭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个人的心思未免太可怕了。”   叶潮生没再多说,扭头叫人把从徐静萍办公室里弄出来的那些资料拿出来。   “找今年一月初的咨询记录,看看里面有没有年轻的成年女性被咨询者。” 叶潮生说。   “只找年轻的成年女性吗?” 有同事表示疑议。   叶潮生坚持。   没人再有问题,都散开干活去了。   徐静萍那个月的咨询服务不多,四个青少年心理咨询,三个婚姻咨询辅导,没有一个符合叶潮生的要求。   叶潮生无法,只得叫他们继续排查被咨询者的背景。他自己沉着脸,翻看徐静萍的咨询记录。   曹会被释放三年后突然作案,而作案之前,两次出现在和秦海平有关系的场合,很难不令人产生联想。   叶潮生怀疑秦海平圈定的下一个刽子手就是曹会,而曹会的受害者都是年轻女性。查徐静萍的咨询记录正是基于这一点。   下午同事从看守所打来电话,说徐静萍指认了曹会。   “她说这个人自称是秦海平的同事,专门过来旁听一个孩子的咨询。” 同事说,“不过她又说,她自己觉得这个人并不像个是大学老师。”   叶潮生心里一跳,翻开手边的咨询记录:“那个孩子叫什么?”   同事说了句“稍等”,和旁边的人低于几句,又说:“叫陈琦,是焦虑和社交障碍。”   叶潮生已经翻到了陈琦的档案。   陈琦的家长自述孩子上初中的时候常常被老师责骂,同班同学也跟着孤立她。青春期的孩子敏感,很快演变成焦虑,试图自杀。这几年断断续续,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小办公室的门敞着,汪旭直接进来:“叶队,我们挖了一下受咨询者者的背景,有一个可能符合我们的侧写。”   “有一个叫做陈琦的受咨询者,三年前因为在学校里经常被老师责骂,想不开起了轻生的念头。我查了一下发现这个事情当时一度闹得很大。”   汪旭递来一张纸,上面印着一份简历。   “这个涉事的老师叫石明华。这件事后来经过家长和学校协调,给陈琦转了班,但老师并没有被处罚。直到有几个孩子跑到网上发帖,引来网民来人肉了这个老师。后来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当年撤了她的班主任职务。现在早就恢复正常工作了。他们学校去年还给她评了先进教师。”   汪旭挠了一下头:“叶队,会是她吗?”   叶潮生盯着简历上的一寸照片看了一会,说:“年纪有点对不上。曹会的几个受害人年龄最大的不超过二十五岁,这个老师都三十了。” 他说着站起来,“曹会还没带回去吧?我过去一趟。”   叶潮生进去的时候,押送曹会过来的看守所狱警正在给他重新上手铐。   叶潮生摆摆手:“先不忙,我还有点问题要问。”   于是曹会又被塞回椅子里。   “今年一月你去过徐静萍位于商务区的咨询室,你去干什么?”   叶潮生坐下,开口便问。   曹会似是要开口否认,立刻被叶潮生截住了话头。   “你先想清楚再开口。” 叶潮生盯着他,“你和秦海平的关系,你觉得我们知道多少?”   曹会的脸色蓦地一变。   他只听得叶潮生仍在说:“当年你当庭翻供,秦海平可是出了大力气。怎么样,他没少以你的救命恩人自居吧?”   曹会阴冷冷地哼笑了一声:“有恩?有恩算什么?老子要听他的吗?”   叶潮生反问:“你不听他的,你去徐静萍的咨询室干什么?看望心理受挫的青少年,做好人好事吗?”   曹会的表情顿时一僵。   叶潮生没放过曹会脸上的这点变化,盯着他看了数秒,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正在观看一幕讽刺剧。   他看着曹会,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你真的是打算去做好人好事的。你已经见过石明华了,对吗?”   曹会的表情彻底扭曲了。   唐小池打从曹会被抓回来就在跟这个案子。一个多月以来,曹会惯常是一摊任杀任打的烂肉。警察把证据拍到他脸上,他就认,警察拿不出证据的,他就甩着张死人脸说不知道。   这是第一回,唐小池在曹会的脸上看到了这么多变而复杂的表情。   叶潮生在方才的一瞬间几乎推测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脸上端着赤|裸|裸的怜悯和嘲笑,如同看着一只想要攀上天际的爬虫。   “你能有这种想法,就说明秦海平对你的洗脑真的很成功了。” 叶潮生说,“可惜他功亏一篑,没想到你还是控制不了你自己,深更半夜跑去作案,还让人抓了现行。”   曹会的脸上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他扭过脸,仿佛耻于面对叶潮生。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想要做善事的连|环|奸|杀|犯。秦海平到底是怎么说服你的?”   叶潮生口吻十分恶劣,好像在逗弄一条用徒劳的翻滚来逃避天敌的肉虫:“秦海平怎么跟你说的?强|奸也分善恶?你无法自控的欲望也能充作正义的镰刀?”   曹会默不作声,用沉默来回应。   “你许老师错过了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 叶潮生扭过头和唐小池小声说,“一定会很后悔的。”   许月快下班的时候来了刑侦队。   他听过唐小池复述当时的整个审讯过程,拧着眉头想了想,说:“虽然少见,其实这不奇怪。曹会这样的边缘人,会长期处于心理失衡的状态。他一方面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符合社会道德,另一方面又不能摆脱欲望的控制。”   “秦海平给他一个自我平衡的机会。引导他,将他不为社会法律道德所容的行为,强行正义化。”   他叹一口气:“其实这也算是邪|教|洗|脑的一种常见手段了。帮对方建立起价值感和我归属感,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培养起绝对的服从和权威。”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性驱动性动机的罪犯,比如陈欧,比如曹会,都很容易失控,他们的冲动建立在欲望之上。相比之下心因性动机的罪犯反而更容易被控制,因为情感反而比本能的欲望更容易被人为|操|纵。”   叶潮生凑过来:“但我觉得秦海平恐怕不会因为曹会被捕而更换目标受害者。”   许月想了想:“我们的思路是没错的。曹会是个奸杀犯,如果秦海平要用他,那么受害者必然是女性。”   “强|奸……”他盯着石明华的资料,喃喃自语,“这像不像以牙还牙?”   叶潮生微眯了下眼:“以牙还牙?”   “强|奸|极具侮辱性,受害者还时常被放在舆论放大镜之下遭受二次伤害。” 许月拿着那份报道陈琦轻生未遂的网络报道,“而报道里写,这个孩子经常在全班甚至全校的面前被老师责骂斥责。”   叶潮生沉吟:“如果秦海平的犯罪模式是以牙还牙的话……苗季的下|体被异物刺入代表了他的性|侵,齐红丽的眼睛被黏住和那些乞讨儿童……”   “不,不对。” 许月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我们之前都被迷惑了。因为针对女性身体的侮辱在刑事案件中太过常见,而张庆业也反复使用了这个模式,以至于我们疏忽了这一点。”   “齐红丽的象征记号应该是赤|裸 —— 把一条寄生虫,从它的宿主内拖出来。”   叶潮生顿时扭头发问:“这个石明华现在在哪?”   同事应声:“下午已经联系过学校了,学校说她出去学习了,回来的日期差不多就是这两天。”   叶潮生点头:“和学校那边再联系一下,盯住她回来的日期。暂时别通知她本人,以免吓到她。”   人不在海城,叶潮生能稍稍松一口气。   目前看来秦海平的所有行为都在海城的范围内,说明他暂时还没有能力把手伸出去。   “但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许月提醒,“曹会已经伏法,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换一种杀作案方式,要么换一个受害者。我们得抓紧时间抢在他前面。”      ☆、昨日重现 四十八   坏消息总比好消息多长四只脚。   “叶队,这个邝平现在找不到人。”   唐小池在电话里瓮声瓮气地说。   邝平是那三个和秦海平有接触的怀疑对象之一。   “我们在他家扑了个空,派出所也在找他,他上个星期就该去报道的。现在他的手机打不通,家里看样子至少至少有三四天没人住过了。”   唐小池用脚拨开地上的饭盒,几只苍蝇应声而起,满房子都是腐败饭菜的馊味。   他捂着鼻子,在逼仄的室内扫了一圈,发现墙脚整齐地立着两个铁皮大桶。   唐小池举着电话,从地上的垃圾杂物上迈过去,揭开桶盖。   “卧槽,他怎么在家存了这么大一桶汽油啊!”唐小池惊呼。   刑侦队里气氛凝重。   “这个邝平是海城本地人,四年前因为纵火未遂被判了三年,今年年初刚刚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半年释放。” 蒋欢说,“他坐牢是因为打工的单位扣了他的奖金,心存不满,就想把人家存货的仓库烧了报复,结果被保安发现了。”   “他被逮捕的时候,恰好是秦海平在和看守所那边做一个关于审讯心理的项目。我们查了他后来在监狱里的访客记录和通讯记录,秦海平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   “另外,按邻居的说法,这个邝平好像从小就喜欢点东西玩。以前家里失火过一次,把消防都招来了。从高中退学也是因为他在天台点火,还点了不止一次,学校怕他哪天惹出大事来,就把他开除了。他家里只有一个奶奶,在他坐牢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叶潮生磕了一下笔:“十足十的纵火狂。”   “假如秦海平上一个选定的是曹会的话,强|奸倒还能说得过去,纵火算怎么回事?” 同事提出疑议,“难道他打算劝说邝平,把目标受害人活活烧死吗?”   叶潮生又在桌上磕了一下笔。   这确实是个问题。   按照他们之前的推论,仅仅是把人烧死,显然太过低调了,无法达到舆论审判的程度。   叶潮生想了想,拍板道:“保险起见,还是先联系石明华,把人保护起来。”   同事站起来去打电话。   过了几分钟,去打电话的同事匆匆过来:“学校说有人看见石明华昨天就回来了,但是他们现在联系不上人了!”   叶潮生猛地站起来,怒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盯紧人?”   同事一脸郁闷:“这个石明华给学校说的是她明天回,实际上她昨天就跑回去了。估计是为了多拿点差旅补助吧。现在她手机电话全打不通,怎么办?”   这个当口找不到人,谁也不会觉得石明华只是出去逛街手机没电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打起了最坏的预想。   叶潮生立刻指挥人和派出所联系,自己喊了唐小池直奔石明华的家。   他们离开没一会,摆在汪旭桌子上的监听仪忽然“嘀”地一声,尖锐地响起来。   教研室开会,许月回了一趟主校区。   几个老师七嘴八舌地讨论今年学生实习的去向,许月听着,心不在焉地想着案子的事,随手蹭了蹭衬衫领口伪装成扣子的那枚监听器。   旁边的老师也百无聊赖,凑过来和他搭话:“哎,你这个扣子怎么跟别的颜色不一样?还挺特别的。”   许月笑了笑,没说话。   散会以后,许月在门口被系办的助理叫住。   “许老师,能帮个忙吗?你是要回南校区吧?” 系办的秘书双手合十,满脸堆笑,“印刷厂今天要把实习手册的样品送过来,主任他人这两天都在南校区,麻烦你帮我领一下转交给主任吧?”   也不是什么多麻烦的事,许月点了头。   助理松了一大口气:“太谢谢你了,帮了大忙。印刷厂的车这会应该已经到了,你一去就能看到,麻烦你了。”   许月客气了几句,便提包走了。   正是老师办公的时间,露天停车场里停满了车,静悄悄的。   许月站在停车场入口张望了一下。   停车场入口的角落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许月往那边看了一眼,车上似乎没人,车身也没有涂装。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摸出手机给系办的助理老师打电话。   助理老师的手机关机。   他又不死心地在手机里翻了一下,没找到办公室的座机电话。   上午的阳光在车顶撒了一圈,反射出刺眼的光线。   许月打算走,犹豫着是不是先回教学楼找助理老师说一声时,他突然想起来,去年的实习指导手册到五月才付印,初版要先内部校对,教研组还要讨论调整内容,今年怎么这么早就联系印刷厂了?   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正抬脚要走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那种硬底的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磕哒作响的声音。   来人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许月回头,只看到来人猛地抬起胳膊,虚影从眼前掠过,紧接着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下意识要往后躲!   几乎是一瞬间,像被人拿走了身体的控制权,四肢顿时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   刺眼的阳光被无框眼镜的边缘反射开,落在高大人影上。   许月努力伸手想去摸衣服领口的那颗监听器,对方却看穿了他的意图,抢先伸手摘下了那颗东西,随手甩在了地上,“咔嚓”一声,被鞋底碾碎。   仪器刺耳的蜂鸣在刑侦队办公室里响起来。   正在和人说话地汪旭猛地扑过去,抓起耳机,里面却只传来沙沙的噪音。汪旭心里一紧,重新调了调,仍旧只有沙沙声。   “怎么回事?” 同事都围了过来。   汪旭却不说话,抖着手拨通了叶潮生的电话,连声音都在打颤:“叶叶队,许老师的监听器响了一声以后,就没信号了。”   叶潮生正从石明华的家里出来,举着电话,脸色骤变,声音听起来却很稳:“他的手机最后一次信号定位在哪?”   汪旭忙里忙慌地报出了一个坐标。   蒋欢立刻打开卫星地图定位:“在海公大的主校区……好像是停车场。”   叶潮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像一只疯人手里的鼓,毫无章法,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但他不能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   “他还有一只监听器没有开,汪旭留下盯着监听。”他飞快地下达指令,“洛阳带两个人去秦海平父母的旧房子看一下,蒋欢,联系海公大和他在商务区的办公室,问清他今天的行踪。”   叶潮生挂了电话,三步并坐两步,从居民楼里狂奔而出。   唐小池跟在后面喊:“叶队,你别开车,让我来开。”   叶潮生的手已经摸到了驾驶席的车门,又缩回来,沉着脸快步走回副驾驶。   唐小池恨不得把车开出火箭的速度,一路风驰电掣地冲过去。   海公大的保安科主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匆匆把他们往监控室领,噤若寒蝉地打量着警察们的表情。   广角镜头下,停车场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许月独自走进停车场,在入口处站了几秒,又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叶队你看。” 唐小池伸手一指画面边缘,角落处停着的一辆白色厢车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开,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短外套的高个子男人。   那人的手一直背在身后,目标明确地朝许月走过去。   许月低着头,正无知无觉地翻看手机。   直到男人走到他身后不足两米的地方,许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收起手机回身。对方在一瞬间伸出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朝许月挥过去,在阳光的反射下闪过一丝银光。   叶潮生的瞳孔猛的一缩 ——   男人的脸在镜头下清晰可以见。   保安科的主任大叫起来:“这个,这个不是我们学校的秦老师吗?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干什么?”   叶潮生摸出手机给队里打电话:“许月被秦海平带走了。这边有一段视频,现在给你们传过去,叫技术科分析一下车牌。你们立刻联系交控中心,沿路查这辆白色中型厢车,车是从海公大主校区的停车场开出去的。”   唐小池那边不用吩咐,自发地开始给队里发监控视频。   叶潮生挂了电话,对保安科主任说:“我们现在要搜查秦海平的办公室和宿舍,无关人等不得再出入,麻烦你带个路。”   保安科主任已经傻了:“那个,我得先给领导打个电话,你……”   叶潮生忍无可忍,一把抓起主任的领子,咆哮道:“什么时候了还打官腔!光天化日绑架杀人给你领导打电话了吗?叫你领导来找我!走!”   保安科科长被猛地放开,原地踉跄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事态严重,从办公室小跑着出来,一边到处打电话。叶潮生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看架势,像是随时要吃人。   过了不多一会,其他同事也匆匆赶到秦海平的办公室,带着补办的手续展开搜查。   叶潮生接了个汪旭的电话,把这边交给唐小池,自己匆匆抽身回了刑侦队。   他一进门,汪旭回头冲他大喊:“另一个监听器十分钟之前开始工作了!”   叶潮生两步跨过去,带上耳机,里面正传来汽车行驶的胎噪声音。那边仿佛正行驶在一条路况不是很好的路上,隔几秒就会传来“嗑哒”一声响动。   蒋欢进来:“叶队,那边已经追踪到车牌了,监控正在查车,应该很快就有结果。我们现在是不是发通报给各单位,先通缉?”   她声音打颤,眼睛红了一圈。   叶潮生摘下耳机还给汪旭,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说:“都别慌,事情还没脱离我们的掌握。”   那天晚上他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许月说的是有道理的。   秦海平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在警察面前了。他就只剩两条路可走,要么抓紧时间抢在警察前面把他想干的事情干完,要么就此龟缩销声匿迹,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东山再起。   但许月笃定秦海平不会退缩,因为犯罪分子一样要考量犯罪的时间成本。   他怀疑秦海平挑选这个时间发难,原本就是算计好,看准了刑侦队的状况。内部人员更替骤然,队长又年轻,刚上来勉强服众,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在团队组建和行政交接上,一定会分身乏术。   刑侦队能这么快意识到秦海平的存在,显然远超他的预料。   而秦海平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叶潮生才刚上任,至少要在这个位置上坐满五年。如果叶潮生在本局顺利升迁,那后面就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五年。秦海平已经在刑侦队这里挂上了号,哪怕眼下刑侦队手里没证据,但只要他们想,就能一直盯着他。   秦海平显然熬不起。   那天晚上,许月靠在叶潮生怀里,掰着指头给他一条一条分析。冷战过后,两个人都迫切地渴望肢体的亲密接触。   “他现在有点狗急跳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忙中容易出错,我们反而容易抓到纰漏。”   许月的半边侧脸露在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叶潮生拼命按耐住亲吻他的冲动:“我有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把这件事做下去?他只要现在收手,我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许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实话,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也没法回答。现在怀疑他受了方嘉容的影响,但究竟影响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我与雁城联系过,那边说秦海平当年参加我的治疗团队是受邀的,但到底细节如何,他们已经记不清了。我现在开始怀疑他从那时候起就是冲着我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一直和方嘉容保持着联系?”      ☆、昨日重现 四十九   许月醒了。   室内的光线很暗,许月眨了眨眼,努力转过头。   灰冷的地板和墙面,同色的天花板似乎比普通的住宅还要矮一些。没有窗帘,没有窗户,隐约能听见外面仿佛有机器设备低沉的嗡鸣。   脖子上被针刺的部位一跳一跳地剧痛,像一柄小锤在狠敲他的大脑。四肢依然发软,使不上力。整个人感觉都在晃,有一种莫名的眩晕感。   他这费力地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被放平成一个钝角的座椅上。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台显示器,乱七八糟的电线卷裹缠绕着从显示器的后面露出来。   外套被脱掉了,衬衣也被解开,露出了半边胸膛。   许月努力低了下头,发现自己的鞋还好好地穿着,暗自松了一口气。   叶潮生和他考虑过各种可能。   最好的可能是秦海平得了失心疯,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然后束手就擒。   至于最坏的可能,许月稍微动了下头,也就是现在这种了。   挂在领口的那颗监听器,是半个障眼法,专门用来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另一枚被藏在了他的鞋跟后面,只要第一枚被损坏,第二枚监听器就会自动开启。   “许月,你醒了。”   秦海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硬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秦海平。” 许月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秦海平从躺椅的后面转过来,手里拿着几条捆绑带。   他笑了一声,弯下腰,抓过许月的脚腕,一边把他往座椅上按,一边说:“法是什么?”   许月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努力把左脚往外翻,将鞋跟处的那颗监听器死死地贴着里侧。   秦海平没有发觉,将他的左手和左脚绑在椅子上,又转到另一边:“怎么不说话,因为你也答不上来吗?”   许月任由秦海平摆弄他,又问:“现在几点了?”   秦海平并不回答他,拉着捆绑带的手猛地用了一下力,听见许月疼得闷哼一声,才满意地在他的右脚上打一个死结,站起来在那张桌子上拿起一盘什么东西,伸手按上显示器的按钮。   显示器幽幽的蓝光顿时照亮了眼前的空间。   许月借着这点光,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集装箱货柜!后面乌突突的是货柜的钢制柜壁。   他的喉咙倏地发紧,难道他们在船上?   显示器的蓝光一闪,开始播放画面。   秦海平走回许月身边,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扭过他的头,逼他直视显示屏:“看看,你想知道的。”   屏幕上是一间狭窄的房间,镜头直对着房间里那张床。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像一只被人随便地丢在了那里的破玩偶。   许月死死地盯着屏幕,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认得这里。   这是那座别墅顶层最里面的一件房。陆纪华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的日子。   这间房对面就是金鳞湖度假村,没有窗户,不见日光。外面院子里风雅的假山池塘,精心打理的花木草坪,从这里统统看不见。   被定格的画面忽然动了起来,床上的人开始微弱地扭动,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几秒之后,门开了。   许月看见他自己出现在屏幕中,脚步虚浮地走进来,脸色青白,眼窝深陷,好像一个吸血鬼,站在陆纪华的床头,低头凝视着她。   于是陆纪华扭动地更厉害了。   许月开始觉得头疼,一柄铁铲在脑子里搅动,疼痛从颞叶里的海马体像闪电一样蔓延,和脖子上的伤口连成一线,沿着血管和神经,向四肢百骸发散。手上的旧疤像被通电激活了那样,争相地活跃起来,疼痛起来。   画面里的陆纪华扭动得更加厉害了。站在床头的男人却宛如一尊雕塑,一动也不动,后背绷成一条直线。   “她最后死了。” 秦海平贴着许月的耳朵,突然说话。   许月浑身一抖,仿佛遭受了重击:“我没有杀她。”   秦海平转过来,身体挡住了显示屏,背后屏幕画面闪动的光线尽数扑在他的背上,勾出一个黑暗的剪影,声音远得像从地狱而来:“你相信你自己吗?”   许月张了张嘴,半截话堵在喉咙眼,难以吐出。   墙角忽然传来一声低微的□□。   秦海平的脸上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表情:“戏要开场了。”   他从显示器前走开,画面已经变了。房间的门大开着,方嘉容从外面走进来,许月趴在那张床前,疯了似的摇晃着床上已经毫无生息的陆纪华。   下一秒,警察像潮水一样涌进了画面,方嘉容束手就擒。许月被人从陆纪华身上拖开。   许月的手心一片冰冷,全身像被浸入了冰水里,止不住地发抖。   是他杀了陆纪华。   这段视频里,方嘉容分明是在陆纪华死了以后才进来的。   绝望的感觉从脚底升起,像沉船要被海水吞没。   他长久以来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他再也不能依靠着别人提供的虚假安慰来逃避了。   秦海平推着一把椅子过来,椅子下面的滑轮骨碌碌地摩擦过货柜的地面。椅子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和许月一样被绑在了椅子上,嘴上贴着一块胶带。   秦海平将那女人身下的椅子推过来,和许月并排,粗暴地撕下了她嘴上的胶带。嘴唇上的大片随着胶带被扯掉,血液瞬间涌出来,糊了她一嘴,顺着下巴蜿蜒地往下流。   女人瞬间大声惨叫起来,口齿模糊地喊着求饶和救命,声嘶力竭。   秦海平蹲在她旁边,解开捆住她左手的绑带,食指在唇边靠了一下,嘘了一声:“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这里没人。”   那女人兴许是吓的,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哆哆嗦嗦地扯着嗓子干嚎,乱七八糟地说着些允诺的话。   秦海平冲她笑了笑,仿佛爱怜般地伸手在她头顶摸了摸。   许月从屏幕里回过神来。他侧过头盯着旁边的女人看了几秒,那女人向他伸出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救救我,救救我啊。”   许月苦笑,勉强抬起右手,示意她自己也被绑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秦海平:“秦海平,你要找我报仇,我人就在这里,由你发落。放了无辜的人。”   秦海平正背着他们在那张桌子前摆弄着什么东西。闻言转了过来,看了一眼那女人:“无辜?石明华,你很无辜吗?”   许月吃惊:“她是石明华?”   那女人也有些吃惊,抬起那张下巴上满是血污的脸:“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秦海平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摆弄着他手里的东西,一面说:“怎么会不知道呢?如雷贯耳啊。陈琦到现在还在看心理医生,还有那两个发帖上网的学生,也在你的暗示下被孤立了起来。一个学上不下去了,早早地退学了出去胡混,另一个勉强考了个高中,也是混日子。三个孩子,外加上你这些年教出来的那么多学生,你大名在外,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声音不大,只比外面机器轰鸣的声音大一点而已。   石明华剧烈地抖动起来:“你你你是谁?你是陈琦的家长?我教育他都是为了他好,他作业不写,考试低分拖全班的后腿……”   秦海平猛地转过来,手里拿着一截扯下的胶带,又重新贴回那女人的嘴上。   “太吵了。”他说。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石明华的出现,顿时将许月从陆纪华的死中惊醒。   叶潮生还在等着他,他身上的监听器只能工作三个小时,他不能浪费时间。   “秦海平,”许月再次开口,“你要为方嘉容报仇,是吗?”   秦海平背对着他:“报仇?你想太多了。我和他之间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父子情深。”   许月哑着嗓子,继续说:“你在海公大的停车场把我带走,警察很快就会顺着监控找到我的。不管你想干什么,现在回头都来得及。”   秦海平笑了一声:“那不如我们来试试,你的小警察能不能在我们抵达公海之前找到你?”   许月心里一紧,他们果然在海上。   秦海平接上了最后一根线,将手里的东西立了起来,许月这才看到,他一直摆弄的是一个摄像头。   秦海平打开摄像头,后面的屏幕上随之出现了镜头拍到的画面。   秦海平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表:“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出发了。”   许月喉咙发紧:“什么东西要出发了。”   “邝平,你们不是都查到了吗?” 秦海平看着他,“邝平正在火车上。还有十五分钟,那辆车就要出发了。你猜猜他带着什么?”      ☆、昨日重现 五十   秦海平的声音传出来:“……就要出发了,你猜猜他带了什么?”   刑侦队办公室在场的所有人惧是一骇,呆在当场!   邝平家里的那两桶汽油是干什么的,已经不言自明。   郑望哗地起身,疾声厉色道:“去联系火车站,叫他们立刻启动应急预案,按照最高等级处理!停运全部进出站的列车,疏散所有旅客!通知特警、消防和防爆小组,马上就位!”   海城的两个火车站是本省的交通枢纽,每天都有上百辆客运货运车出入站,客流量上万,一旦发生火灾,极容易出现踩踏事故。   而行驶中的火车发生火灾,高速行驶的列车会快速扩大火势,荒郊野岭的地方消防车难以进去,不能快速处置火灾,就等于将人闷在罐头里烧,后果不堪设想。   汪旭已经飞快地调出了两个火车站的运行时间表:“叶队!南站和西站加起来,十五分钟后出站的列车一共有五个车次,其中三个车次是货运车。”   “邝平一定在客运车上,叫他们上车去,挨个车厢疏散旅客,一定要把邝平找出来!” 叶潮生说。   “叶队,这边有新情况了!”   监听许月监听器的同事举着耳机喊道,他接上功放设备,里面立刻传出了许月的声音。   “……乘客都是无辜的……嘶——”   他还没说完,被什么打断,被迫发出一声低呼。   叶潮生倏地握紧了拳头。   郑望伸手在叶潮生的肩膀上重重地捏了一下:“冷静。”   叶潮生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继续听。   “……现在停下还来得及,秦海平。” 许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抖,“列车上的人,他们甚至不认识你我,还有这位石明华石小姐。那上面的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妻儿、丈夫、父母,他们不该承受无妄之灾。”   “石明华也在秦海平的手里?!” 办公室里有人惊呼。   叶潮生回头问:“交控那边怎么样了?追踪到秦海平的车了吗?”   他话音刚落,蒋欢挂了手里的电话:“那辆车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港口的收费站。”   功放设备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许月你真是善良啊。”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是秦海平,“生命在你眼里是这么宝贵吗?”   “是,生命是宝贵的,不应该成为谁的牺牲品。” 许月说。   秦海平笑了一声:“哦,那陆纪华的生命也同样宝贵吗?如果是,为什么你不救她?”   许月沉默了下来。   电流和背景里隐约的机器运转的声音,将沉默衬托得格外漫长显眼。   “我们在船上吧?你想带我们去哪?” 许月终于开口,生硬地转过话题,拼命想要给监听器那边多一点信息。   汪旭抬头:“他们如果在船上,出港必须经过核准放行。”   那边同事已经心有灵犀地去给港口打电话核实了。   “今天没有出港的船,他们很可能还在港口。但是港口那边没见过那辆白色厢车!”   叶潮生焦躁地踱了两步:“不对,秦海平不可能拖着一个大活人在港口里跑……”   “叶队,南港!” 小吴突然一拍脑门,大喊起来,“南港还没修完,那边是没有监控的!”   这么一说,汪旭也想起来了:“对了!是南港!南港那边新修的公路全部都配了道钉!之前我们在监听器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应该就是车压过道钉的声音!”   “叶潮生,你申请配枪,立刻带人去南港。” 郑望发话。   叶潮生点头:“汪旭留在这,盯着监听器。”   刑侦队的办公室顿时空了一半。   南港旧码头上,一片寂静。   整个南港从去年开始翻修扩建,目前只完成了外面的主体道路施工,港口部分仍关闭,只用来临时停靠不能进坞的船只。   烈日下,几艘货船静静地停靠在码头,上百只集装箱像巨大的积木,在甲板上堆成山丘。   钢制的集装箱在阳光下暴晒一天,外壁烫得几乎要冒烟。   秦海平从角落搬出一台心电检测仪,接到石明华身上。   石明华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隔着胶带有气无力地呜咽。   “嘀”地一声,心电监控仪开始工作。   秦海平重新走回许月身边:“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救陆纪华吗?”   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在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许月半闭着眼,躺在椅子上,身体被迫贴着人造革的椅面,汗流浃背。   他的身体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边是如海啸般要将他吞没的焦虑,另一边是阻挡着海啸侵袭的老旧长堤,竭力维持理智和思考。   “我,我会去举报许之尧。” 他颤抖着嘴唇说。   秦海平站起来:“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去救那辆火车上的人。”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乌沉的东西,猛地拉了一下,接着塞进许月还能自由活动的那只右手上。   许月的手蓦地一抖,那是一把枪。   “这是方嘉容的枪。” 秦海平说,“石明华的心电监控仪连着一台自动传真机。只要你杀了她,仪器检测到心跳停止,传真机就会把邝平所在的车次发到报警中心。那一车厢的乘客就得救了。”   许月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才是那把刀。不是邝平,不是曹会,而是他。   他艰难地发声:“你疯了。道德选择困境是没有意义的。”   秦海平低下头,轻轻地摸了一下许月的头发:“许月,你还是不敢,对吗?一个车厢六十八个人,六十八条人命,这回你会不会彻底疯掉?”   许月捏紧了那把枪,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如果此时此刻他抬手对着秦海平扣动扳机,那么一切就能结束了。   他缓缓地举起手,对准秦海平。   秦海平仿佛笃定他不会开枪,冲他笑了一下,转身走到货柜门口,拉开门出去了。   货柜门重新落下的一瞬间,旁边的石明华剧烈地扭动起来,疯狂地摇着头,呜呜直叫。   许月回头看她。她脸上的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瞳孔因为害怕而放大,下巴上全是已经干掉的血迹。   许月看了她几秒,突然朝她伸出手。   石明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拼命想躲,但手脚都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许月伸手摘掉了她胸口的电极贴片。   旁边的监护仪发出报警声,传真机却没有开始工作。   “看来这样不行啊。” 许月自言自语。   他拿着电极贴片看了一会,反手贴在了自己身上。报警声停了,监护仪重新开始工作。   石明华已经呆了。   许月扭头冲她笑了一下,说:“你向那几个学生当面道歉过吗?”   石明华呆滞地摇了摇头。   “等你从这里出去以后,要去找他们道个歉,好吗?” 许月接着说,“真心实意的道歉不能弥补伤害,但是能让他们好过一些。一句对不起并不能改变结局,但是总算是一个交代,你说对不对?”   石明华看着他,拼命掉眼泪,不知道是怕还是什么。   许月不再说话了,他握着枪闭上眼,开始小声地数数,仿佛是等待死神降临的重病之人,又像是等待骑士从天而降的王子。   南港离中心区不远,开车也得十分钟。唐小池已经把油门踩到了最大。   叶潮生在副驾驶上打电话,远程指挥已经抵达南港的派出所和分局:“找!拿上仪器叫所有人上船!所有的货柜都打开找!开上摩托艇封锁整个海域,一只蚊子也不能放出这个港口!”   港口海关常年备有雷达探测仪,这会派上了大用途。   叶潮生挂了电话,另一个电话紧接着进来。   “叶队,秦海平好像走了。”汪旭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锐起来,抖得像只蝉,“但是,他临走前逼许老师杀了石明华,来救火车上的人!”   “什么?” 叶潮生举着电话大吼,“现在呢?”   汪旭抖抖索索地说:“许老师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了,叶队你们要动作快点!”   汪旭不敢说,他觉得许月最后跟石明华说的那句话,怎么听怎么有点像遗言。   叶潮生挂了电话,车已经开到了南港。   车还没停稳,叶潮生就开了门跳下去,对面的留着接应的同事立刻跑过来汇报情况。   叶潮生听了两句,飞快地打断:“那边那条船搜过了吗?”   同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几台抽水机正在工作,旁边是上个星期才入港清箱的一条船,还没回坞。   同事说:“还没有。”   “拎上仪器跟我走!”   船被晒了一天,热气一个劲儿往上腾。   叶潮生握着仪器的手隐隐发抖。   突然,仪器响了起来 ——   “这里边有动静!”同事大喊,一个健步冲到货柜门口,两下剪断了挂在上面的锁。   叶潮生拿着仪器焦急地等在后面,余光突然瞥到货柜拐角闪过一道刺眼的反光。   他警觉地抬头,几乎是同时,一声枪响!   “小心!” 叶潮生猛地扑到同事,子弹擦过他的肩膀,“当”地一声打到了船甲板上。   开枪的人一击不中,立刻退了回去,接着便听见货柜里传来当当两声巨响。   同事爬起来就去追。   “是秦海平!” 叶潮生站起来,抓起腰上的通讯器,“各单位注意,目标嫌疑人在最左这艘船上,他手里有枪,注意安全!”   他把通讯器塞回腰间,一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握上货柜被烤地滚烫的门把手,一把拉开了门。   货柜里昏暗,等叶潮生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室内情况时,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了!   “许月!” 他一声怒吼,“你给老子把枪放下!”      ☆、昨日重现 五十一   西站的旅客像失去了牧人的羊群,焦躁不安,挤挤挨挨地聚集在西站前的火车广场上。   洛阳抹了一把汗,蹲在月台边缘,眼看着同事把邝平像拎小鸡一样从车厢里拽了出来。   后面跟着一个人,抱着一个用隔火的油布裹起来的巨大背包。   洛阳站起来,过去交代了几句,随即跟在提着硼砂等各种清洁剂的工作人员后面,上了车厢。   从三号车厢开始,一直到到十五号,车厢走廊内洒满了汽油。   邝平背着一大瓶汽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逃过了安检,从三号车厢登车,借着旅客找座位放行李最闹腾的那一阵,无声无息地把汽油洒满了十二节车厢。   直到十五号车厢,一个退伍的消防兵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汽油味,职业习惯使然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从邝平的裤脚里竟然伸出一根管子来,源源不断地往下漏着透明的油状液体。   退伍兵当场就把邝平给按住了,正好赶上外面的警察上车来找邝平。   “喏,看看,都弄到这里来了。” 工作人员提着硼砂,指着车厢连接处的大块油渍说,“启动刹车的时候要是蹿上来一点火星,顺着就能烧上去,这些涂料都不是防火的。到时候外面烧里面也烧……”   工作人员想到那个画面有些不寒而栗,说不下去了。   洛阳盯着那块油渍看了两眼,说了句辛苦,长腿一抬,翻上月台,去给局里打电话。   同事小吴从后面匆匆过来,举着电话:“洛哥,局里让我们去南港增援。”   整个港口区的交通已经被切断。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南港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海平被人从藏身的货柜里带出来,整条左胳膊被鲜血淋透,软软地耷拉在身侧。   叶潮生站在舷梯下面,看着同事把他带下船。   秦海平怪笑一声,从他旁边路过,一个劲儿地扭头看他。   唐小池过来:“叶队,他们在秦海平的办公室搜出来一些东西,你可能想看看。”   他被叶潮生看得莫名有些紧张:“跟……许老师有关。”   叶潮生沉默了几秒,开口:“我知道了。你过去盯着他们押送,别再出岔子。”   许月和石明华被警察从货柜里带出来,先一步送到了医院。   急诊病房被帘子隔出来一个角落,许月手上打着点滴,半靠在床头,跟警察做笔录。   他最近来医院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这倒不是关键,关键是从船上下来以后,叶潮生对着他脸色,从来没有那么难看冷漠过。   许月想到这里,不安地揉了一下额角。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同事收好东西站起来,“后面应该还要再补充,今天许老师先休息吧。”   同事说着掏出一个物证袋,把许月的鞋从床下拿出来,装进了袋子里:“这个作为物证,我们也得带走,许老师不介意吧?”   许月抽了下嘴角:“应该的。”   同事一走,许月摸出手机,给叶潮生发信息:【是我,我的鞋被当做物证拿走了,你过来的时候能帮我带一双吗?】   他刚按出发送键没几秒,就听见病房门口传来手机的鸣响,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叶潮生寒着脸进来,提着一个保温桶,哐地一声搁到病床床头,一言不发地坐下,打开保温桶,把隔层一层一层地往外拿。   许月心里敲鼓,突然紧张起来。   “阿生,” 他舔了下嘴唇,“你听我解释,行吗?”   叶潮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次性勺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你说。”   “你进来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干什么。” 许月刻意避开了可能火上浇油的两个字,“我只是在想,要是把监护仪破坏了会怎么样。”   叶潮生把勺子上的塑料包装扯开,啪地一声扔到保温盒盖子里,看着许月:“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许月插着针头的那只手缩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许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叶潮生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裤腿,上面有一小块油污,大概是在船上蹭的。   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我再强大,也受不了看着你在我眼前一次次找死。你想当英雄,你去好了,你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   许月心里突地一跳,慌得厉害。   叶潮生这是想分手的意思……吗?   他从没想过叶潮生有一天会流露出分手的意思。哪怕那个时候他不告而别,也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在他心里,仿佛这个人就在原地,永远会接纳他。   叶潮生没有再多说,也没多留,说了句“把饭吃了,我晚点过来”,就走了。   许月张了张嘴,想留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看着叶潮生走了。   没过一会,石明华被护士推回来了。   石明华比他伤得严重,右腿骨裂,可能是被踹的。秦海平给她打的镇定类药物剂量也高,大概原本没打算让她清醒着。   许月听见她被推回来,被挪到隔壁的床上。护士开始问她家属的联系方式,石明华小声说了句没有家属。护士无奈,交代了几句转科的事情就走了。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许月盯着饭盒里的勺子发呆。   隔壁传来女人小声抽泣的声音。许月不想理会,但抽泣声隐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哭得他头疼,本来就不想吃,现在更吃不下了。   他默默地叹口气,把饭盒一层一层摆回去,重新扣好。   叶潮生来的时候才看到许月那条短信,他心里生气不想多说话,从医院出来还是回了一趟家,拿了一双鞋,找了个同城急送叫人送到医院去。   回到局里,马勤已经带着人去审邝平了,秦海平胳膊中弹,被送去取弹包扎还没回来。办公室里也闹哄哄的,七八个证人七嘴八舌的,乌烟瘴气。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找到唐小池:“你那会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唐小池摸出来一个U盘:“我从技术科拷回来的。这只是一部分,还有的装不下了,可以去技术科看。”   小办公室里拉着帘子,外面的喧闹被一道门隔开。   叶潮生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点开了那个U盘,整整16个g,全都是视频。   他随便点开哪一个,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背景,主角都是同一个人,许月。   全部都是秦海平在各种场合偷录的许月,他没见过的许月 —— 竖着高高的盾牌,防御全开,冷漠又警惕的许月。   叶潮生一时心疼,一时又莫名的骄傲。   看,这个人,这个会发光的人,是他的。   —— 如果他不是总在找死,就更好了。   唐小池给列车上的那位消防大哥录完口供,把人送走。   “亏得许老师,不然今天还不定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唐小池一屁股坐回椅子里,长出一口气。   在旁边忙的汪旭抬起头:“你进现场那个货柜了吗?”   唐小池摇头:“没有,我一直在外面呢,叶队叫我留外头接应,咋了?”   汪旭犹豫了一下,说:“我刚才去了趟物证那边。那边说秦海平在现场搞得那个传真机根本就不能工作。”   唐小池张大了嘴:“我靠……”   汪旭朝小办公室那边的门又瞟了一眼,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其实想想也知道吧,那船上,他上哪去接传真机的话路?傻子才会真的信。”   唐小池莫名膝盖一疼。他来不及替自己正名,紧接着想到另一个问题,脸色一变:“那……许老师知道吗?”   许月不仅不傻,还是这个办公室里出类拔萃的聪明人。   许月的笔录拿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看过了。   唐小池罕有地结巴起来:“那,那许老师他还……”   汪旭抿了一下嘴唇,没接话。   许月睁着眼在医院里躺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医生检查过没问题,准他走人。   他拎着沉甸甸的保温桶,走到医院:门口,想了想,脚下一偏又拐到了门诊部,挂了个心理精神科的号。   接诊的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医生。   许月被安排地团团转,做量表,抽血,测心率血压,做心电图,一圈检查做下来,整个人都疲了,拿着一沓检查结果又回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关上办公室的门,又和他谈了半个多小时。许月再出来的时候,直觉得医院走廊上的阳光刺得人恍如隔世。   他抱着一大堆的单据回家,刚掏出来钥匙,门从里面打开了。   叶潮生一脸要着火的表情:“你干什么去了?医院里也找不到你的人,手机也打不通,你人呢?我急得差点要报警了,你干什么去了?”   许月摸出手机,无辜地看着他:“没电了。医院里没有充电的地方。”   叶潮生气到极点反而发不出火来了。   他加班一晚上,直到看见秦海平在货柜里给许月放的那段监控。工作稍微能放手就立刻去了医院,结果扑了空,医生说早上已经自己走了。   再打手机也打不通。   叶潮生又往家跑,开门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   许月伸手推门进来,弯腰换鞋,努力作出平常那样轻松谈天的口吻,说:“我去了趟心理精神科 —— 去挂了个号。”   叶潮生这才注意到他拎着医院的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检查单。   叶潮生的声音都发紧:“你到精神科干嘛去?”   许月抬起手,伸出食指,在自己脑门上弹了一下:“这里,有问题,有病看病。”   “医生说,最好,我的伴侣能和我一起去。” 许月站在叶潮生面前,低着头抽出一张诊断单,“我有自毁倾向,我有焦虑症,我都知道。我都去治。”   面前的男人站着不说话。   许月顿了顿,又说:“但是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他紧张地捏着手里的诊断单,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飘,“陆纪华,可能是我杀的。”   “秦海平给我看了一个当年的视频监控,应该是方嘉容搞的。拍到了我进陆纪华的那间房。方嘉容是陆纪华死了以后才进来。但我那时候被打了药,行为不能自主,可能也不会追究我的刑事责任。”   他语速飞快,生怕说慢了就说不下去了。   “你们……看到那个视频了吗?”   “看到了。” 叶潮生开口。   许月一个劲儿地舔嘴唇:“哦,那,那我……”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一下子靠到鞋柜上。   下一秒叶潮生就扑了上来。他从来没有亲得那么凶,像是要把许月整个吞下去。   许月被迫仰着头,嘴唇被反复地噬咬,几乎吃到了铁锈的味道,差点要被这个凶猛的吻淹没。   这个吻终于在许月窒息前结束了。   许月脱力地半靠在叶潮生怀里,只听见男人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秦海平给你放的那个视频,被剪辑过。”   许月吃惊地抬头:“什么?”   叶潮生拉着他走到书房,拿出一个u盘插上自家电脑:“本来我要叫你去局里看,这东西按规定不该带出来。”   画面开始播放,仍是那间房。   叶潮生按了几下快进键,画面立刻跳到了许月进门的那一段。   过了几秒,画面里的门再次被推开,冲进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肖丽!”许月低呼。   叶潮生摸摸他的手:“你继续看。”   肖丽张牙舞爪地冲进来,画面里,许月转身挡在了床前,把垂死的陆纪华挡在自己身后。   肖丽的目标明显是床上的女人,许月拦在前面和她扭打了几下。他本来就被打了药脚下不稳,一下子就被肖丽搡到了后面陆纪华的身上。   床上的陆纪华像濒死的鱼,猛地一抖,再也不动了。   许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拧着肖丽的头发把这个疯女人拽到门外,接着又扑回来,趴在陆纪华身上。   方嘉容就是这个时候,听见了动静上来的。   过了没几分钟,警察也冲进了画面。   ... ...   ... ...   许月呆坐在电脑前,说不出话。   “秦海平给你看的那个,把中间肖丽的那段剪了。” 叶潮生拔下u盘,“这是技术科在他的电脑上找到的,他用了剪辑软件,结果忘了把里面的导入文件删掉,也可能他根本没打算善后。”   “你没有杀陆纪华。那是个意外,你原本是要保护她。肖丽把你搡到了她的身上,她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才有了迷走神经抑制导致的死亡。”   叶潮生抓着许月的肩膀:“你没有罪,你是想保护她的。”      ☆、昨日重现 五十二   “这太荒唐了。” 许月喃喃出声。   叶潮生皱起眉头:“我也会骗你吗?”   许月摇头:“不,是秦海平。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骗我,他图什么?”   叶潮生捏着U盘弹簧机关,咔哒作响:“疯子图什么,正常人怎么会理解。”   叶潮生换了身衣服准备回局里。许月坐在书房,听见动静跟着出来:“我想旁听你们审他。”   秦海平被安置在椅子上,左手被纱布吊起来,无力地垂在胸前,表情放松地听着对面警察地讯问,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谈话。   马勤有点心烦意乱,说:“你对邝平的行动了如指掌,怎么解释?”   秦海平低了低头:“我猜的。”   马勤来火了,“邦”地一拍桌子:“你怎么猜?未卜先知吗?”   秦海平微微一笑:“对啊。”   秦海平对绑架许月和石明华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可一旦谈及教唆情节,他就和警察玩起了文字游戏。   马勤意识到对方正在愚弄自己。他气极败坏地想站起来,旁边唐小池及时地拉了他一把。   “我要求见一个人。” 秦海平主动开口。   马勤警惕:“你要见谁?”   “许月,单独。”   马勤不能做主,犹豫了一下,说:“你等着。”   几分钟后,许月推门进来。唐小池站起来往外走,路过许月旁边时,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许月冲他笑笑,示意他安心。   叶潮生站在监控室,隔着单透玻璃,眼看许月拉过一把凳子,在秦海平的对面坐下。   秦海平率先开口:“你的小警察挺厉害的。”   许月点点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他的表情语气都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这样的事。   秦海平顿时嘴里卡壳,显然没有预料到许月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说:“这就是你不会开枪的原因吗?”   许月脸上没什么波动:“我说过了,这种道德困境选择没有意义。”   秦海平盯着他的脸,像盯着一副图表,露出一点带着嘲讽的笑意:“没有意义,你何必把电极片接到自己身上?”   许月心里有些吃惊,原来秦海平一直在暗中窥视。但他转念一想,便什么都明白了。   秦海平是故意走开做个样子。   当人知道自己不被注视时,就会倾向做出更自私更不道德的选择。   秦海平的一切布置和举动都是有目的的。   在海上漂泊的船体会带来抛弃感和隔离感;被封住嘴的石明华无法求救交流,更容易在精神上将之物化,而不是被当做一个人对待;现场没有任何计时设备,丧失时间会令人恐慌,降低理智思考的能力。甚至于给他打的药,也会在一定时间内影响大脑。   秦海平的一切举动,都力在促成许月举起那把枪,扣动扳机。   许月不说话,秦海平就再次开口:“怯懦,是人类最重要的犯罪。你懦弱到这个地步,那么你就该去死了。既然举起枪了,怎么不死呢?”   许月偏头往不透明的玻璃墙那边看,仿佛隔着玻璃在和什么人对视,声音极轻地说:“我自然有我的弥赛亚。”   他转过头来,又看着秦海平:“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你把枪递给我的话,我还猜不到你的动机。其实只要问一个问题,所有的答案就一目了然了。为什么是我,秦海平?”   秦海平突然收了笑。   许月并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按照你的话讲,因为我是从方嘉容手里出来而完好无损的那一个。于是我在想,这意味着什么呢?”   许月往自己的胸口指了指。   “这意味着,方嘉容在我身上失败了 —— 我没有按照他的设想,从来都没有动过一分一毫杀陆纪华,或是杀任何人的念头。而你,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什么?难道是方嘉容的父爱吗?”   秦海平的脸色已经铁青得难看。   许月的语调轻忽,听起来格外残忍:“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应该也知道,方嘉容允许我喊他父亲,还有他想把遗产留给我这件事吧?你嫉妒吗?”   “我嫉妒个屁!”秦海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粗口,目光凶狠得要把对面的人生吞了。   许月浑不在意他恶毒的目光,轻轻地耸了下肩,说:“我总觉得你对我有误解,不如趁机说清楚。其实我和你不一样的。你对方嘉容的出走不能释怀,但我并没有活在他的阴影下,甚至,也没有活在许之尧的阴影下。”   刑侦队当天从秦海平父母的旧居里搜出了一个日记本,里面仔仔细细地贴了各种和方嘉容有关的东西,小到一张已经看不清字迹的票据,大到半张卷子上的家长签名。   许月看到这个本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秦海平也是做研究的,甚至作为当事人,他更清楚曾经和方嘉容相处的那些细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推测出,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如何看待妻儿的。这种对父亲畸形的认知仿佛一颗肿瘤,在他的身体里日久天长地生长恶变。   许月拿着这拼贴本,心里不由得觉着,秦海平未免太可怜了。假如不踏入这个专业,一无所知,也许就对这些恶意一无所知。可偏偏命运就是要这样摆弄人。   “你的东西,他们都搜出来了,会拿出来分析。” 许月有些怜悯地看着他,“通过这些东西,警察会一点一点地挖出你的秘密,你的内心世界。也许也会有个项目组,对着你刨根挖底,把你写进论文里。”   秦海平的表情终于扭曲起来。他额头上的肌肉四处牵拉,脸颊因为牙齿咬得太厉害而凹陷,脸颊上的肌肉不断地抖动,嘴角却极不相符地扬起来,好像是愤怒到痛苦,又好像是马上要笑出来。   “许月,你别高兴的太早。” 他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我会从监狱里出来的,会出来收拾你这个小废物的。”   “不,你才是废物。” 许月冷静地说,“不能接纳自己的废物,不能正视过去的废物,不能约束恶念的废物,甚至也不能面对自己恶念的废物。”   “你在齐红丽面前自称恰茨基,可是你的痛苦不值一提,你的聪明也只是个笑话。你以为你比方嘉容更高明,更道德吗?不,你只是比他更虚伪。你以为你制裁了齐红丽们吗?不,你们只是同一个坑里的毒蛇互相撕咬罢了。”   许月撑着桌子站起来,俯视着秦海平,仿佛即将对他进行审判。   “别再用这些谎话骗自己了,游戏结束了。”   秦海平怒吼一声,歇斯底里地晃动身体,甚至要将那只被打伤的胳膊从胸前的纱布中挣脱。   守在外面的刑警立刻开门进来,按住他。   许月站直身体,朝进来的刑警点点头,径直出去了。   叶潮生也从监控室里出来,走到许月跟前,挑了挑眉毛,轻声道:“弥赛亚?”   许月有些脸热,不想理会他:“我回办公室写分析了。”   许月也并没有真的写什么鬼分析。人都抓到了,什么分析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他收拾了东西,恰好物证的人把他的鞋送了回来。许月拿起来一看,物证取监听器的手法太粗暴,直接在鞋后跟挖了个一指多宽的洞。   这下这双鞋是怎么都不能再穿了。   叶潮生溜达着回来:“别心疼了,赶明儿买一双去。”   许月诧异:“审完了?这么快?”   叶潮生拉着人进了小办公室:“你走以后都招了,马老在那盯着。看来你提方嘉容,是戳他死穴上了。”   许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   叶潮生靠在沙发上,长腿架上扶手,整个人摊平了,又说:“现在想想我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搞出来这么大的事,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都是为了和一个死人较劲。”   “偏执这个东西,很难说。” 许月又想起那本拼贴册,“而且方嘉容也许本来对他还不错,所以他才更难接受,自己只是一个用来折辱母亲的工具。我猜他母亲离世可能是个刺激源。他母亲在世时,他尚且能”   叶潮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侧头看他:“那你呢?”   许月一愣:“我?”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一直都上寄宿学校,我妈又有自闭症,交流不了。我们那个家,根本不存在什么亲子关系。”   他低头想了想,又说:“可能反而是好事吧?”   叶潮生不说话,伸长胳膊把许月的手拉过来,十指交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昨日重现 正文完结   秦海平被逮捕后,刑警从秦海平的家里搜出了大量资料和文件,包括数以万计的新闻简报,以及多达上百份的案例。每一个案例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蜗据于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由于这些海量的证据,侦查工作一下子变得异常顺利又极度复杂起来。   刑侦队里心理科班出身的总共就蒋欢一个,于是这些分析工作,再次落在了许月头上。   秦海平早期的主要研究方向,偏向于人格障碍的可治愈性。他搜集这些人格障碍的案例多半是为学术研究服务。   但显然他的研究并不顺利。整个学界对人格障碍是否能够被治愈这件事也存在着极大的争议。   在学术研究中走进死胡同是很常见的事情,大多数人在沮丧过后会很快另择方向。秦海平似乎也并没有在这条死胡同里呆太久,但他的另择方向不是从这条胡同里退出来找下一条路,而是试图从被砖砌死的墙头直接爬出去。   他不再考虑人格障碍和行为偏差的可纠正性,转而寻找这些边缘人的社会应用性。   “应用性”这三个字所传达出的企图,让许月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冷战 —— 仿佛这些档案里的名字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样东西,一段数据。   许月难以猜测是什么导致了秦海平的这种冷漠,可能和方嘉容的出走有关系,也可能是因为他童年的什么经历。但显然这种冷漠是使他走上这条路的主要原因。   刑侦队发现的证据里,只能证明秦海平和方嘉容这些年里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 —— 秦海平家里还有两张票根,是往返雁城与海城之间的火车票。时间比警察想象的还要早,推算下来,那个时候秦海平应该才刚刚毕业工作。   但许月怀疑,这次见面很可能是不成功的,甚至于秦海平根本没有见到方嘉容的面。否则按照秦海平的性格,就该留下更多见面的证据。这次不成功的见面多半刺激了秦海平,使得他心里的那点执念愈发不可抑制地疯狂生长起来。   启明福利院的那张照片的来历也随之被揭晓。   那是几年前来自绕城本地报纸一篇报道的配图,和另外几份类似的报道,被秦海平一同保存在电子档案里。   档案中时间最早的报道可以追溯到六年前对启明福利院的采访,配图中方利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出镜。图片里女孩满脸畏缩,旁边的空白处被人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档案里还有一张翻摄的照片,正是徐静萍偷拍的苗季家。   许月对比了下时间,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正是苗季家出事前半年左右。和徐静萍参与秦海平项目的时间刚好对得上。   福利院的事情秦海平说的不多,许月从里面隐约推测出了一个前因后果。秦海平多半是从徐静萍那里见过黄慧的照片后,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和百公里外的那个福利院的关系。   方利本人表示和这个侄子多年来没有联系,可见秦海平并不是通过亲戚间的关系打听到启明福利院的。   他究竟为什么一直关注着启明福利院,是因为方利和他的亲戚关系,还因为福利院露出来的那一点点异样,秦海平不肯开口,这件事也便无从得知了。   但许月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和方丽清有着脱不开关系。   刑侦队头疼的还不止这一点细节。   教唆犯罪很难定罪,因为常常缺乏实打实的物证。像秦海平这样的手段,诸如张庆业从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对方一直在挑弄他的情绪。   反而是在曹会身上,秦海平那一套不仅没有奏效,倒是曹会失控作案后,扯出来一系列官司,最后把这火反烧到了秦海平自己身上。   即便他们从秦海平家里翻出了海量的证据,能够证明他与张庆业、徐静萍有着往来,并且存在长期的观察引导行为。但是在法庭上,距离将他定罪为教唆杀人,依然缺了最重要的临门一脚。   刑侦队的人总有些不平。   还好,邝平身上总算有突破点。邝平自己交代,逃脱火车站安检的办法都是秦海平教的,连如何快速而不引人注目地在火车上倾倒汽油的办法,也是秦海平告诉他的。   教唆蓄意纵火,意图危害公共安全,且危害巨大,这个总是跑不掉了。   夏天来得迅速又悄无声息。   仿佛一夜之间,海城突然热得不像样子。   秦海平的案子,案情复杂,证据多如牛毛,刑侦队集体加班加到口吐白沫。   许月最近都没和叶潮生一起回家了。市局那边没有新案子,都在忙着做卷宗,他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索性下了课自己直接回家,学着做点饭。   许月顶着一身汗,左手拎着两大包超市的购物袋,右手挂着一袋在小区水果店买的桃子,艰难地翻出钥匙来开了门。   他一开门就傻眼了。   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叶芸生,正在看着电视。月半听见开门的声音,从猫爬架上蹿下来凑到他脚边。   叶芸生和许月对视了一瞬,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慌。   叶芸生慌里慌张地站起来,一秒入戏:“哎,许老师怎么来了,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是我哥叫你帮忙买的吧?我哥这个人真是,就会一天到晚麻烦朋友。”   她几步窜过去,抢过许月手里的购物袋:“许老师辛苦了,这么多东西,挺沉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给许月眨眼。   许月这才反应过来,沙发上另一个女人,恐怕就是叶潮生的妈。   他登时惊惶起来,身上那点热汗随之被冷汗覆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他跟在叶芸生后面,慌慌张张地跟进了厨房,压着声音:“那我先走吧?”   成小蓉今天是心血来潮要来的,说是来看猫的。叶芸生知道他哥家里还住着许月,又拦不住成小蓉,给她哥发了条信息通风报信以后,决定跟着成小蓉一起来。   成小蓉进来转了一圈,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叶芸生催她走,成小蓉只说等叶潮生回来见一面再走。   还没等叶芸生再给她哥发信息,许月就先回来了。   叶芸生也拿不准主意,两个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地商量。   她原本还跟许月不怎么熟,也就是见过两面,这下倒是一下子亲近了起来。   “我还是走吧,”许月压着声音说,“你哥还在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又实在不放心,红着脸,硬着头皮,说:“你……你们别楼去,那什么,有些东西……不太合适,还没收。”   他说完这话,脸色的热度已经可以煎蛋了。   叶芸生秒懂,憋着笑拼命点头。   许月尴尬地往外走,头都不敢回。他刚走到鞋柜处,大门又开了。   叶潮生看见他提着鞋:“你还要出去?”   许月背后侧对着客厅,成小蓉坐的地方刚好能看到他,但是看不见在门口的叶潮生。   他无声地比着口型:你妈来了,在家,我出去躲躲。   叶潮生压根没点唇语技能,一头雾水,:“怎么了,好好说话。” 说着要往里走,“买了什么菜?晚上想吃什么,老公给你……”   许月来不及扑上去捂他的嘴了。   叶潮生已经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成小蓉。   成小蓉也应该是都听见了。   许月想找个缝钻进去躲躲。   叶潮生倒是淡定,喊了一声妈,拉着许月往客厅走:“怎么来了?来了也不说一声。”   叶芸生从厨房里钻出来,一脸紧张。   成小蓉挨个打量了这三个人一眼,懒得搭理另外两个,倒是起身来迎许月:“这是谁家的小伙子,这么俊,来跟阿姨聊聊。” 说完又看着自己养的那两个,“你俩还愣什么?该做饭做饭,吃完饭我还得回家去。”   叶潮生还想说什么,被他妈一个眼刀给顶了回去。   他看他妈也不像是来找事的样子,认命地上楼换衣服去了。   等他再下来,许月已经和他妈聊上了,看着聊得还不错,叶潮生就放心做饭去了。   叶芸生钻进厨房来,自来熟地摸了个桃子:“哥,我给你发信息你没看到啊?”   叶潮生洗着菜:“开会呢,没注意。你们来多久了。”   叶芸生口齿不清:“没多久……一会你怎么跟妈说啊?”   叶潮生转了一圈洗菜盆,淡定地说:“照实说。”   “ 啊?” 叶芸生赶紧把嘴里的桃子吞下去,“你不怕妈接受不了啊?”   叶潮生看她一眼:“妈没准已经知道了。” 他把绿菜叶子从盆里拿出来,捏了下水,又说,“再说,咱们家都这样了,也没必要骗来骗去。”   叶芸生脸上一黯,半天没说话。   客厅里,许月被成小蓉拉着手,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亲得好像母子一样。   “叶潮生是狗脾气吧?哎,从小就倔,心眼又多,鬼主意比谁都大。” 成小蓉日常嫌弃儿子。   许月手足无措,只好嗯啊地应着,背上的汗一层接一层往外出。   成小蓉又扯了几句,忽地话锋一转:“我是个传统的母亲,总觉得结婚生子才是正途。”   许月听清她在说什么,顿时浑身一僵。   “两个男人在一起,这个日子要怎么过,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成小蓉继续说。   许月慌到已经顾不上礼貌,只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说点什么:“阿姨,我,我们也不是……”   成小蓉打断他:“你还是先听我说完吧。这个孩子是我养大的,这么些年来,他不容易,我这个当妈的也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可是你和他在一起,你父母是怎么想的?”   许月听到“父母”二字,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地说:“我父母,都去世了。”   他顿了顿,不等成小蓉说什么,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我妈生病走的,我爸是判了死刑。”   他有点不太敢看成小蓉的脸:“许之尧,您听说过吗?”   他很紧张,很怕成小蓉大惊失色。   但是在成小蓉面前,在叶潮生的妈妈面前,他又撒不了谎。对着爱人的母亲,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说谎。   成小蓉一愣,随即笑了,倒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反而拍拍他的手:“你也是个可怜孩子。”   她长舒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潮生这孩子跟什么人在来往,总是要来看一眼。孩子不管多大了,当妈的都是要惦记着。现在看到了,你也是个好孩子,这心就搁下一半了。至于你们两想在一起过日子,那就先过吧。”   许月听不出来成小蓉是什么意思,惴惴地答应了。   成小蓉最后也没吃饭,没等叶潮生把饭做好,就带着叶芸生走了。   叶潮生草草吃过饭,又被单位里叫回去加班,直到半夜才回来。   他蹑手蹑脚地进门洗漱,没想到许月还没睡,坐起来开了灯。   “睡不着?” 叶潮生洗漱完,钻进被子里,拉过许月。   许月叫成小蓉下午的一番话,搅得寝食难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复琢磨。   叶潮生听罢,反而笑了,安慰许月:“我妈她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咱俩能好好过就过,过不下去分手就拉倒。当初我要当警察,她也是这么跟叶成瑜说的,叫我愿意当就去当,当不下去了再说。”   许月还有些闷闷的:“我说了许之尧的事。”   叶潮生这倒有些惊讶了:“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妈不会去查这些的。”   许月摇摇头:“我不想骗你的家人,再说,其实我现在正在学着不在意。”   叶潮生往下躺了点,和许月头对头,看着他黑亮的眼睛:“真的吗?”   许月点头:“真的。我看到秦海平,不免想到我自己。医生跟我说,要有个决心,要主动做改变。我想,那就从承认许之尧的存在开始吧。”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叶潮生的脸,“总要好好过日子的嘛。”   叶潮生握住许月的手,笑了。   窗外夜色如水,爱人一寝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啊。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 接下来还会有两到三个小番外,交代一下叶家的事情,还有一点夫夫日常。大概下周发上来吧。 为了庆祝自己人生的第一个故事(啊这种说法太羞耻了)的完结,留评红包掉落。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我们下一个故事见!   ☆、番外 一   那天成小蓉走后,许月一直心神不宁,叶潮生哄也没用。隔了没几天,成小蓉打电话来,叫他俩回家吃饭。   进了门,成小蓉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就像见自家亲友一样,在客厅扯了几句,又叫叶潮生带许月去他楼上看看。   许月进了叶潮生的房间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别这么紧张。” 叶潮生把门关好,过去搂他,“我感觉我妈挺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主动打电话叫咱来回来。”   许月这才松了一口气。   中午吃饭的时候,成小蓉在饭桌上说起了叶氏的情况。   叶成瑜外逃对叶氏的影响是致命的。之前决策权和管理权都被他紧紧捏在手里,没有培养出能独立运作的班底,整个高层近乎停摆。   叶家人的处境比这个还要棘手。叶成瑜侵吞转移集团财产,但他手里的股权属于与成小蓉的夫妻共同财产,意味着成小蓉也有处置权,叶家人一时间千夫所指,被顶上风口浪尖。股东要求成小蓉让渡叶成瑜的部分股权,以抵消损失。   成小蓉这个时候露出了强硬的一面,死咬着不肯用股权换现金,反而是变卖了名下的大宗不动产,又提出拿未来分红抵消的方案,最后到底还是把股权捏在了手里。   九月,王平被X国警察抓住,引渡回国。   X国开始大规模禁|毒运动,打掉了两国边境上一个组织庞大的制毒贩|毒组织,连带着上下游的名单,一并被供了出来。其中就有王平和叶成瑜。   王平和叶成瑜先是潜逃到了X国边境。他们最初的计划是在X国等到风声过去再前往米国。在X国与他们接头的是一个相熟的毒|贩。没想到却被困在X国,哪也去不了。   随后在边境的几个窝点相继被X国政府打掉,叶成瑜收到消息再次溜了,王平被扔下,轻而易举地被当地警察抓住。   缉|毒实验室那边出具的检验报告,证实了在朱美的小香袋里发现的残留毒|品与该窝点生产制造的成分完全一致。   王平这回不交代也得交代了。   叶成瑜找渠道接触这东西,最早是为了给叶成轩用。   这一点几乎和叶潮生的推测分毫不差。   叶成轩本来就狐朋狗友众多,叶成瑜买通一两个人暗中做点手脚,等到叶成轩上瘾了再哄着他接着用,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包括之前叶成轩说他从苗季那里拿药,去方利的福利院,其实都是叶成瑜暗中谋划的。   叶成瑜在海城和老陆局关系紧密,他借着这把伞,肆无忌惮地做着掉脑袋的买卖,悄无声息地将不合法的收入洗白,流进了叶氏内部,又以各种名目流出去。   老陆局倒的突然,一病不起。廖永信没有被顺理成章地提拔,反而空降了郑望下来。这个当头,又出了曹会翻供的事情,市局内部搅得一团糟。   当年温林误闯了康明家的案发现场,已经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孰料他鬼迷心窍,又碰上贪功心切的廖永信,结果搭进去自己一条命。陈来在曹会翻供后意识到证据有问题,找上廖永信想重新调查证据。廖永信急急忙忙找到了王平,想解决掉陈来。   叶成瑜这才知道康明死后,中间竟然横生了这么多枝节。   王新平是老陆局同乡的后辈,仗着这一层关系走后门进了系统。他好赌,外头欠了钱。王平找了个几个混混来威胁要剁掉他的手,王新平就吓得什么都肯干了。   王平招到这里,刑侦队总算是把整条线给接上了。   老陆局倒了,廖永信贪功冒进又胆小无能,叶成瑜显然不愿跟他搭伙。他过去在海城这么多年,靠的全都是各种不法手段,赚的都是洗不白的脏钱。靠山已倒,另起炉灶太难,更不要说还有一屁股的小辫子。   叶成瑜不得不开始考虑退路,借着各种名目往外转移财产。   谁也没想到中间杀出来一个秦海平,阴差阳错之下,愣是把这摊浑水搅得沸腾不止。   王平这次被抓回来自知难逃制裁。他为求一条生路,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   王平交出一个云盘地址和密钥。叶成瑜心思缜密,与人来往都留有证据。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汪旭事后对比了一下,方利交代出来的好些人,都和王平交代出来的对得上。   这个云盘不啻于一座喷发的火山,喷发出的岩浆烧遍了整个海城,烧得人心惶惶,四野不安,烧得整个系统连着几个月连个整觉都睡不了。   最后一片落叶被扫掉的时候,刑侦队终于迎来了一个久违的休假。   全队都兴高采烈,唯独唐小池同志如丧考妣。   唐小池同志在业务技能竞赛中不负组织期望,进入了前五名,被推荐参加省公安业务竞赛。这个休假,他要前往培训基地参加为期一周的封闭考核。   唐小池临走前,全队借着给他送行的名义,准备蹭叶潮生一顿。   席上众人吆五喝六,唯独唐小池打不起精神来。   蒋欢坐过来:“高兴点,这假回头都要给你补回来的。”   唐小池头也不抬,手里的筷子戳着餐盘里的虾尾巴,说:“我又不是烦这个。”   他顿了顿,接着戳盘子里的虾尾巴:“能烦的事太多了,一整年都让人不痛快。”   蒋欢脸色一黯。   叶潮生快吃完饭的时候接了个电话,于是跟旁边的小吴交代了两句,自己就起身去结账了。   他从收银台过来,走到门口,碰上了马勤。他冲马勤点点头。   “叶队,准备走了?。” 马勤欲言又止。   叶潮生笑着点了下头:“许月过来接我,你们慢慢吃。”   他往门口走,马勤也跟着他往门口走,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和他说的样子。   两个男人沉默地站在餐馆门口的台阶上。   天已经晚了,乌云层层叠起,像要下雨的样子,街上的行人裹着外套匆匆走过。   马勤掏出根烟递过去,叶潮生摆摆手:“抽完一身味,一会许月过来要闻到味儿了。”   马勤点点头,也收起了烟。   不远处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叶潮生低头看了眼手机,随后抬手拍拍马勤的肩膀:“马副,辛苦了。这段日子多亏了你,回头帮我跟嫂子和大侄女问个好。”   马勤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在叶潮生的眼神下,又闭上了嘴。   叶潮生看着他:“大家都是为了案子,我明白。”   不远处有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在了路边,叶潮生看了眼手机,说:“许月来了,我先走了。”   马勤说不出话来,看着叶潮生朝那辆出租车走去,车里的人摇下玻璃,叶潮生弯腰好像说了什么,接着开门上车。   出租车调了个头,很快汇入车流中,不见踪影了。   叶潮生上车后,拉着许月的手,随便说了说休假的打算。   从出租车上下来,往小区里走的时候,他才开口:“秦海平的律师说想见蒋欢。”   许月有些吃惊:“他怎么会想见小蒋?”   叶潮生倒是有些好笑:“不然呢?见你吗?”   许月嘴一抿不说话,伸手去按单元门上的密码锁。   “蒋欢还不知道。” 叶潮生揣着手跟在后面,“休假完再告诉她吧,让她先好好放个假。”   许月拉开门走进去,按了电梯,盯着电梯旁跳动着数字的显示板:“你觉得蒋欢该去见吗?”   叶潮生偏头看他,反问:“你觉得呢?”   许月垂眼:“就怕对小蒋造成伤害。”   叶潮生牵起他的手,捏了捏:“这种事怎么说?她做这一行,如果运气不好,早晚会遇上点什么逃不掉的事。伤害是不可避免的,但人都是从伤害中长大的。”   蒋欢休假回来就被通知了这件事,她最后拒绝了秦海平的律师。   “我觉得没必要见,我也不想听他转达什么。” 蒋欢对叶潮生说,“总归他是犯罪了,不论用什么理由,用什么借口,有什么样的故事,他也犯罪了。而且我不能原谅他利用我的信任,不论他现在对我说什么,我都不能原谅。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这件事倒是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是不会原谅他。”   经侦在调查结束后撤出了叶氏,叶氏重新开始运转。   叶氏员工原本以为这回叶家的长公主要空降顶层办公室,却没想到叶芸生主动去了受影响最大的经营部。   正当一切重新走回正轨时,X国传来消息,发现了叶成瑜的踪迹,但在追捕过程中出了意外,叶成瑜所乘的车与一辆货运卡车相撞后,掉进了水里。X国正在打捞,希望这边警察能带着家属过去辨认遗体。   成小蓉拒绝了儿女的陪伴,决定自己和警察去X国。   许月有些担心,又觉得自己也实在没有立场去劝,只能帮成小蓉准备了一些可能用得着的东西。X国气候炎热,许月给成小蓉买了好多防暑提神、驱蚊虫的东西,又怕她吃不惯当地的饮食,买了很多速食的东西,在成小蓉出发前,和叶潮生一起送了过去。   成小蓉临走前表现得很平常,只嘱咐他们按时吃饭,天冷了要加衣。   成小蓉在X国呆了四天,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瓷罐子。   许月和叶潮生并肩坐在沙发上,叶芸生坐在对面,三个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叶成瑜甩下一个烂摊子,事发突然,叶家人在忙于四处应付之间,甚至来不及消化叶成瑜出逃这件事本身,对于这个家庭,对于这些家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被抛弃与被损害的人共聚一堂,相对无言。   叶芸生有点想哭又不愿意哭出来,把脸扭到一边,盯着沙发扶手上的刺绣纹路。   叶成瑜的骨灰最后被埋在了老宅。   叶成轩要蹲六年大牢,保姆已经被辞了,老宅人去楼空。短短几个月,这座宅子宛如一个被抽干了生命的风烛老人,突然变得苍老荒凉起来。   叶潮生亲自拿着铁锨,在后院的树下挖了个坑,把骨灰坛子埋了进去。   成小蓉和叶芸生都在屋里,只有许月陪着他。   最后一铲子土被填回坑里,叶潮生在颜色明显浅了许多的新土上踏了几脚,彻底踩实。   他支着铁锨在旁边站了一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这棵树是老宅刚拿回来的时候种的,小时候保姆经常带着我在树底下玩。那会还没长得这么大。”   许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树叶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交错盘桓,隐约能想象夏季时枝繁叶茂的盛景。   许月又去看叶潮生。叶潮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眉间却隐隐皱起,仿佛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他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自己那时候的心情。细枝末节的感觉随着时间早就被消磨尽了,剩下的只有经久不散的愤怒而已。   许月的手突然被拉了一下。   “别担心我。” 叶潮生说,“我只是觉得有点生气。”   许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   他想叶潮生如果真的对叶成瑜已经毫无感情,人死了他应该觉得高兴,感到解脱,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叶潮生丢开铁锨,在许月发愣的时候,突然抱住了他。   许月仓促地抬起手,回应似的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我觉得我应该是厌恶他的,” 叶潮生声音发闷,“但是知道这个人真的不在了,还是觉得难受。所以我觉得生气,为什么还是会难受呢。”   叶潮生在那里挖土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他自以为早忘了的东西。比如很小的时候叶成瑜经常瞒着成小蓉带他去买雪糕吃,冰凉奶油的滋味从记忆深处滚出来,一跃跳上舌尖。   “我以前也想过……许之尧,” 许月歪头靠在叶潮生的肩上,“我想他为什么要把我送去那么贵的私立学校呢。其实多半是嫌我在家碍事吧。可我有时候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说不定,他是希望给我一点更好的教育?说不定他希望我能过一点正常人的生活呢?”   从远处看,两个人仿佛是两棵交缠而生的榕树,紧紧地互相依赖着。   叶潮生问:“你希望他爱你吗?”   许月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说:“我希望的。”   叶潮生抱着许月的手紧了紧:“所有的孩子都希望父母爱他们。”   许月嗯了一声,从叶潮生的肩上抬起头来,直视着叶潮生。他的眼神仿佛洞悉了叶潮生心里所想的一切。   他说:“那么,孩子想去爱自己的父母,又怎么会可耻呢?”   叶潮生回视着他,轻轻弯了下唇角。   天边涌起积卷的云,秋日还欠着大地最后一场雨。   成小蓉站在门边:“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雨,我们早点回去。”   叶潮生朝树下那个不甚明显的土包望了一眼,拉起许月:“走吧,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暴风雪、nsforever、子彡、昼夜、含羞草与小豆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nsforever 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 二   叶潮生初二晚上值班,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   他提着钥匙走到门口,意外地听见门里面隐约传出来音乐的声音,再仔细一听,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尖着嗓子说话。   他皱着眉头推开门,果不其然,客厅里灯火通明,许月和朱美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手柄。电视机开着,上面是游戏画面。   一大一小各自占据了半边沙发,正兴高采烈地打游戏,战况激烈,压根没注意到家门被打开了。   朱美是昨天来他家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   这孩子做完手术以后,又因为戒断治疗在医院呆了一段时间,好在她年纪小,吸食的分量少,治疗期相对短。治疗结束后她被送到海城福利院。   方利的案子结案后,刑侦队一块去看过几次,每次都被院长和管教的老师抓住大倒苦水。   福利院方面知道朱美身份经历都特殊,对待她也格外小心。但这孩子一来有语言障碍,很多时候交流起来困难,二来因为之前的经历,在外人看来性格有些古怪,经常和别的小孩发生冲突。   福利院的孩子都很敏感,也会察言观色。朱美说不清楚话,又经常受到优待,导致她在福利院里总是被别的孩子孤立。   给朱美看病的医生也建议最好能给朱美换一个压力不那么大的,关系更亲密的环境,有助于治疗她的语言障碍和心理康复。   但福利院方一时半会也很难给朱美找到合适的领养家庭。   后来有一天叶潮生和许月回成小蓉家吃饭,饭桌上又接到福利院的电话,说朱美和另一个孩子打架后,把自己反锁在了厨房的储物间不肯出来,希望他们能过去帮忙哄一下朱美。   朱美从储物间里出来以后,抓着许月哭得惊天动地,他俩走的时候,朱美更是要冲出来跟着走,被两个管教老师拉了回去。   许月一路上情绪低落,两个人回来以后,成小蓉差点以为是叶潮生在外面和许月吵架了。   没想到成小蓉问清楚以后,竟然自己起了领养的心思。   按她的话说,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各忙各的,她的时间大把,养一个孩子有什么?   叶潮生起初还担心成小蓉不符合领养资格。没想到福利院那边比他们积极多了,直接提出了家庭助养的方式。   福利院赶年前帮着办好了手续,朱美可以一个月在成小蓉家住三个星期,直到她十八岁成年。   成小蓉早早把朱美接出来,在叶家过了一个除夕。   初一初二这两天叶家有人要上门来走动拜年。成小蓉怕朱美见了陌生人不舒服,就让叶潮生把朱美带回他家住两天。   没想到朱美来了这边以后,被许月惯得毫无章法。零食无限量供应,许月陪着打游戏,想干什么许月都是好好好。   两个人游戏打得入迷,直到屏幕上出现GAME OVER的字样。   朱美抱着手柄高兴地跳起来,指着许月:“你输了!”接着就是一连串孩子特有的尖声大笑。   叶潮生邦地一声关上门,这才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   “几点了?还不睡觉?”   朱美一下子缩回沙发里,抿着嘴低头偷偷看许月。   许月站起来:“我想着她没玩过,就让她多玩一会好了……”   叶潮生换了鞋,挂起外套,走过来。   客厅一片狼藉,茶几上扔了几个已经空了的零食袋子,薯片、辣条、虾条、还有两盒吃空的冰淇淋盒子,外加几个啃得乱七八糟的芒果核。   许月顺着他的目光注意到茶几,干笑:“我本来想睡前再收拾的。”   叶潮生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晚上吃的什么?”   许月刚要张口,叶潮生瞪他一眼:“你闭嘴。朱美,你说。”   朱美眨巴着眼睛抬起头,眼圈已经要红了。   许月立刻心疼了:“你别对着孩子生气,怪我没带她吃饭。”   叶潮生寒着脸看了他几秒,没说话,转身上楼换衣服去了。   许月摸摸朱美的头,赶紧收拾客厅。   朱美恋恋不舍地抱着游戏手柄看了一会,也沙发上跑下来帮忙。   “叔叔生气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许月温声哄她:“不怪你,他不是生你的气。”   朱美乖乖地抱起垃圾桶送到茶几边缘,方便许月清理,又说:“明天不打游戏。”   许月不忍心,立刻安慰她:“可以只打一小会。”   朱美赶紧点头:“好。”   叶潮生换了衣服下来,一大一小巴巴地一起看着他。他头也没回,一头钻进厨房,开火做饭。   许月收拾好客厅,拿了一本拼音识字的书给朱美,自己拎起系好的垃圾袋走到厨房。   叶潮生正在做饭,背对门口端着碗打蛋,案板上搁着两只已经切好的西红柿。   许月处理好垃圾,走到叶潮生后面,开口说:“好饿啊,有我的吗?”   许月现在已经摸清了叶潮生在他面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尤其听不得他开口说软话。凡他示弱开口,叶潮生立刻丢盔弃甲。这一招百试不爽。许月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太过恃宠而骄,可有时又会有一种隐秘的愉快,似乎这是全天下独属于他的特权。   “能没有你的吗?” 叶潮生果然心软,憋不住不理他。   许月歪头在他肩膀上蹭蹭:“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叶潮生放下碗,开始切葱花,一面气哼哼地问:“你哪不好?”   “我带着小孩打游戏,熬夜,吃零食。” 许月痛快认错。   叶潮生听着,手上不停,几下把两根从切成葱末,这才拿胳膊轻轻撞了下许月:“要开火了,出去等着。”   口气还是硬邦邦,话却是心疼人的话。   许月立刻感觉内疚起来。叶潮生值班一天,深更半夜回家,还得照顾他和朱美两个。   他主动让开:“要下面条吗?”   叶潮生正在烧油,嗯了一声,说:“太晚了,面食好消化,吃点你们赶紧去睡。”   许月弯腰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锅,用滤水器接了水,放在空着的炉子上,开了火。   叶潮生把蛋液倒进油锅里,回头:“快出去,一会油烟起来了。”   许月往旁边站了站,并不出去,只说:“一天没见你,想你了。”   叶潮生回头看他。   那一眼仿佛隔空递来什么东西,蓦地,有电流从许月的胸口四处窜开,手心流过酥麻的感觉。   许月忽然觉得脸烧起来,他不自在地把头扭到一边。   叶潮生继续转过去做饭。   无声的温情随着蒸腾的饭菜香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等到吃完收拾完,打发朱美睡着,都快三点了。   许月心疼又内疚,赶紧催着叶潮生去洗漱睡觉。   叶潮生已经过了困的时间,这会反而精神了。睡不着,随性开始教育许月。   “零食可以吃,但是要吃饭。不吃饭光吃零食,能行吗?”   许月拉着被子,嗯了一声。   “你俩今天是不是又打了一天游戏?”   许月心虚:“也不能这么说……”   叶潮生斜眼看他:“那怎么说?也就是打了一上午加一下午加一晚上,是吧?”   许月不做声了,从被子底下伸手想去抓叶潮生的手。他摸来摸去半天摸不着,反而摸到了一个起立了的东西。   许月讪讪地想把手收回去。   叶潮生拉住他的手,用眼神告诉他,来不及了。   …… ……   再洗一次澡,重新躺回床上,已经快五点了。   许月困得神志不清,躺下几乎马上就要睡着。   叶潮生跟着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揽住他,过了一会,突然说:“我知道你是不忍心拒绝她。”   许月重新睁开眼睛。   “她丢掉的东西我们会慢慢补偿给她的,别那么着急。” 叶潮生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我们有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