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作者:初禾 感情向文案: 明恕结束在特别行动队为期一年的培训,回到冬邺市刑侦局时,顶头上司已经换了人。 众人:明哥,新来的领导太神秘,你的靠山塌了,小心他盘你! 明恕:……他盘我好多年了,你们不知道而已。 剧情向文案: 繁华大都市冬邺市,自打明恕归来,就命案不断——失业男子在咖啡馆突然发狂,废弃多年的游乐场深夜出现意外,惨死的男子身下,还埋有另一具尸体…… 重案组组长明恕,与刑侦局副局萧遇安,联手侦破各类离奇悬案。 ☆刑侦单元剧,主剧情,刑侦系列第三部,同系列《心毒》。 ☆含大量私设,请勿完全对应现实。 ☆主角为竹马,年龄差六岁,明受,萧攻,感情无虐。 ☆文里有各类凶案,犯罪分子心狠手辣,言行偏激,请勿因为犯罪分子的言行攻击作者,谢谢理解。 标签:来助你破案,来与你长久相守 悬疑 推理 第一卷 猎魔 第1章 猎魔(01) 周日,城市中心人潮汹涌。地段最佳的M.E.S商场里,每一家店铺都挤满了趁着周末出来闲逛的男女,就连位于商场一角,平时冷清萧条的书瀚咖啡馆也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书瀚咖啡馆既卖书,又卖咖啡与茶,是一家打文化牌与情怀牌的连锁型饮品店,数年前进入冬邺市,已经在写字楼、居民楼周边陆陆续续开了十来直营家,书没卖出去多少,全靠售价高昂的饮品维持运营。 在书瀚,最便宜的咖啡一杯也得卖五十元,早几个月推出的节气饮品更是高达七十元。顾客买上一杯即可带书去消费区闲坐,从一早开门待到夜里打烊也没人来催。 冬邺市将咖啡卖到六七十的饮品店实在不多见,书瀚相对较高的个人消费赶走了部分潜在顾客,而满店的图书又吸引着喜欢阅读的客人。因此与别的咖啡店相比,书瀚的消费区格外宁静,人们即便要交谈,也会下意识压低音量。 不过这只是工作日的情况。 一旦到了处处人满为患的周末,书瀚也势必接待管不住嘴的客人。 M.E.S商场负一楼有一个大型儿童室内游乐区,书瀚咖啡馆正好是离这个游乐区最近的饮品店。 年轻的父母们更倾向于带玩累的孩子来书瀚喝一杯奶昔、吃一碟甜点,顺带在书架上挑几本少儿读物。 宁静的消费区有了小孩,顷刻间成为喧闹的“重灾区”。 佘群准备今年考研,在书瀚办了张会员卡,早早前来占据最佳位置,学习资料铺了满满一桌,前几个小时还能专注于温习,可自打几名聒噪的小孩冲入店中,他便再也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习题上。 小孩们求知欲强,一边翻书一边高声询问:“妈妈,这是什么呀?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佘群思路被打断,屡次回头以满含怨气的眼神瞪视那些旁若无人肆意喧哗的父子母子,却又无计可施——他没有胆量走过去,提醒对方这里不能喧哗。而更令他头痛的是,问“什么为什么”的小孩恰恰是书店里最“安静”的一类。 更可怕的是那些尖叫着跑来打去和嚎啕大哭的“小疯子”。 佘群烦躁抓头,感到自己快被这些“小疯子”给逼疯了。 他从厚厚一叠资料中抬起眼,观察和自己一样被打搅的顾客,发现大家都面有难色,皱眉的皱眉,咬牙的咬牙,其中一名男子更是频繁地挺直腰背,并粗重叹息。 这男子他挺眼熟,三十多岁的年纪,与他一样办了会员卡,时常坐在他的东北角,每次点一杯薄荷茶,抱一撂书,一看就是整整一天。 半个月前他一时好奇,趁男子离店解手时偷偷看了看对方桌上的书,发现全是悬疑恐怖类小说。 作为一个惜时如金的备考生,他实在不明白,这寡言少语的男子为何能花这么多的时间看“闲书”。 男子身高1米7左右,三角眼,颧骨突出,架一副黑框眼镜,长袖T恤搭洗得发旧的牛仔裤,走路总是低着头,有些驼背,大约是个失败的社会人,说不定是因为丢了工作,才来书瀚消磨光阴。 如此一想,佘群不由得“啧”了一声。 他这个年龄的青年,尚未经历过工作上的失败,对学业、事业皆抱有无限的热情,平素最瞧不起的,便是自甘堕落暮气沉沉的社会人。 不多时,男子回到消费区,佘群连忙将拿在手中的书放回去。男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却并未流露出该有的疑惑与不满。两人擦肩而过时,眼神短暂交汇,佘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焦虑、低落、平庸。 没用的男人——彼时佘群如此想。 不过此时此刻,竟是这平庸的男子站起身来,挺胸抬头向吧台走去,要求工作人员提醒带小孩的顾客注意音量。 佘群颇感意外,支着下巴目送男子回到座位。 很快,一名男性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将“不要打搅他人阅读”的告示牌指给年轻父母们看,消费区因此安静了下来。 佘群松一口气,暗道这“废物中年人”也不是全无用处。 然而好景不长,安静仅维持了短短五分钟,小孩们又哭的哭,闹的闹,家长们似乎也束手无策。 佘群将笔“啪”一声拍在桌上,忍无可忍,在手机上与好友吐槽:操他娘的!书店这种地方就不该放小孩子进来!又不是麦当劳,又不是肯德基!他们看什么书?看得懂吗?我今天的题又没刷完! 男子再一次站起,这次不是去吧台,而是直接去了吵闹传来的方向。 佘群听见男子以艰涩生硬的语调说:“麻烦你们照看好小孩,他们实在是太吵了!” 家长们小声道歉,假模假样教训自家不懂事的小孩。 男子换来的宁静持续了两分钟,消费区又一次炸锅。部分家长象征性地对大叫的小孩做出“嘘”的手势,更多的则根本不管,甚至用平板电脑播放着动画片。 佘群已经被吵到麻木,索性给自己放个假,戴上耳机和好友“开黑”,余光扫见男子起码提醒了家长们五次。 “靠,真有毅力啊!”他语气中不乏讥讽,又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你要不就回来吧,周末去什么书店。”好友说:“咱图书馆还不比书店安静?” “太安静了也不成,我需要适当的白噪音。” “小孩儿的声音那叫‘黑噪音’了吧?啧啧,跟小孩儿和家长讲道理的都是傻缺。谁他妈听啊?真有素质的家长,被提醒个一两次就把小孩带走了,现在还待在那儿折腾的,多半脑子里就没长素质这根筋!” 几局下来,佘群抹了把脸,明白今儿当真是废了,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学校,去图书馆将就一下,忽见闹得最厉害的那一桌有了新的动向——穿藏青色长裙的女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包纸巾,似乎是要去卫生间,一个猴儿一样的男孩紧紧抱住她的腿,嗓子都嚎哑了,还舍不得闭上嘴。 “妈妈!你去哪儿?别走哇!陪我看动画片!” 女人安抚了半天,“猴儿”也不肯松手,反倒跟发了“人来疯”似的,嚷得越发带劲。女人也火了,说了两三句重话,直接将“猴儿”扔在原地,径直向书店外的卫生间走去。 大约平时被宠惯了,“猴儿”呆了几秒,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引得消费区所有人都向他看去。 佘群下意识看向数次起身的男子,毫无征兆地感到一股杀气。 在他的认知里,那男子别说杀气,连怨气都不该有。 他几乎认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而这时,男子桌上堆着的书,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正好写着一排大字——他们都该死! 佘群一咽唾沫,瞳光微微收缩。视线里,男子脸色阴鸷,从随身携带的双肩包里摸出一件物事捏在手中,如前几次一样,缓缓走到“猴儿”跟前。 除了佘群,无人察觉到危险。而佘群已经怔立在自己的座位边,心脏狂跳,呆若木鸡。 “猴儿”仍旧在大喊大叫,甚至对男子咧了个鬼脸,声音如同小怪物:“我就是要闹!我就是要吵!我妈妈给我买了水,我——” 后面的话,随着男子右手往前一捅的动作戛然而止。 当男子将手中的匕首插入男孩儿的喉咙时,消费区静如坟墓,所有人都呆立着,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血从男孩儿颈部动脉处汩汩涌出,血腥味从稀薄变得浓烈,如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入人们麻木的神经。 直到这时,才有人惊声尖叫—— “啊!杀人了!” 人群以男子为中心,如潮水般向四周褪去。男子“嚯”一下将匕首从男孩儿脖颈拔出,男孩儿像一截被蛀空的枯木,徒然栽倒在地,四肢猛烈抽搐,喉咙发出干涩而可怖的呼吸声。 佘群瞳孔几乎压到最紧,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子,嘴唇不自觉地颤动,一道道血液直冲脑门。 男子眼中的平庸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疯狂与残忍,似乎还迸裂出数道血光。那滴着鲜血的匕首尖直指人群,一时间,恐惧令空气凝固,如巨石一般挤压在目击者心口。数名父母不在场的小孩正低声哭泣,而现场的成年人们——从工作人员到顾客,被吓懵了也好,胆怯懦弱也好,竟是无一人挺身而出。 被刺穿咽喉的男孩儿终于不动了,男子扯出一记狰狞的笑,旋即以极快的速度,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小孩。 小孩惊惧的哭声仿佛溃逃的号角,佘群第一个冲出消费区,身后跟着争先恐后的逃命者。 很多人喊着:“他身上有刀!” 男子怪笑着将手中的小孩摔在地上,那稚嫩的头颅与冷硬的地面相撞,发出渗人的闷响…… 书瀚咖啡馆从未发生过任何恶性事件,直到第二起杀戮已经发生,当值工作人员才哆嗦着通知商场保安。 一切已经晚了。 男子杀红了眼,擒住又一名毫无抵抗力的小孩,像披着人皮的野兽终于撕碎伪装,露出恶臭的獠牙。 消费区顿为人间炼狱,人们鱼贯而出,唯有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逆着人潮闯入其中。 时间往前推三日,明恕结束了在公安部特别行动队长达一年的骨干培训,回到冬邺市。 接到特别行动队征召时,他已是冬邺市公安局刑侦局重案组组长,常年战斗在刑事案件第一线,和无数穷凶极恶的歹徒正面过招,侦破过大量难案要案。 “明恕”这俩字儿,算得上冬邺警界的金字招牌。 特别行动队的培训不比重案组执行任务时轻松,“培训”只是对外说法,亲历过的人有更形象的解释——炼狱。 明恕在“炼狱”锉碎了一身骨,重塑了一身皮,还未回来就打过申请,讨要一周假期。 此时,他正睡饱了觉,独自在M.E.S商场选购新款男装。 这位刑侦局一等一的高手今年28岁,1米85的个头与深邃立体的面容撑得起任何造型别致的新装。偏巧他虽然身为重案刑警,却不像多数刑警一般忽视外形,反而相当在意穿着打扮,不办案的时候花哨得理直气壮,扎在人群里永远是最酷最惹眼的一个。 书瀚咖啡馆出事时,明恕刚将一件短款薄皮衣套在身上,正站在穿衣镜前左右打量,还未来得及付款,就听下方传来惊叫。 一群保安匆忙从男装店外的走廊上跑过,他随手拦住一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保安一看就是新手,大约从未处理过突发情况,面如土色,又惊又怕,话都说不利索,“有,有人在下,下面杀,杀小孩!” 明恕长眉一拧,瞬间变了脸色。 他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长相,直鼻深目弓形唇,既美且俊,眼含笑意的时候显得散漫随和,一旦冷厉起来就极为慑人。 保安冷汗直下,牙齿不停打颤,“就,就在下面那个书,书店!” 明恕目光往下方一扫,见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楼下,当机立断将保安推开,两条长腿快速交叠,跑至楼梯处飞身一跃,避开拥挤的人群,直接往楼下跳去。 书瀚咖啡馆如一枚台风眼,维持着令人窒息的平静。男子劫持了一名六岁女孩,而不久前逆行而入的灰衣女人正在与他谈判。 人们已经报警,但不管是最近的江栈路派出所的片警,还是北城分局的特警,都不可能立即赶到。 男子的匕首戳在女孩脖子上,撕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与他仅有三步之遥的灰衣女人面容沉肃,声音却带着不明显的颤抖,“你放开她,我跟她换,我来当你的人质。” 男子挥舞着匕首,鼻孔喷出浊气,神情极不正常,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杀人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都一样!你给我让开!” “你把她给我。”女人深吸一口气,修剪精致的指尖缓缓伸向男子。 警车已经开到近处,警笛刺激着男子的神经。只见他的五官越来越扭曲,渐渐不像一张人脸。他狂乱地嚎叫起来,那匕首眼看着就要刺入女孩的气管。 书瀚咖啡馆一共有两个通道,一为正门,供顾客进出,一为偏门,专供员工进出。明恕分开人群,绕至员工通道,亮出证件,悄无声息地潜入店中。 这时,女孩已经害怕得哭不出声,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而与男子对峙的灰衣女人似乎也找不到破局的办法。 “他们都是垃圾!都是怪物!都该死!”男子吱吱哇哇乱叫着,“我提醒过他们!他们根本不听!他们不是人!我这是为民除害!” 女人摇头,“他们只是不懂事,如果你也有孩子……” “放屁!”男子粗暴地打断,语无伦次,“他们是怪物!是恶魔!他们犯了错,难道不应该被惩罚?” 匕首在女孩脖颈上拉出又一道血线,女人十指紧缩,明白不能再等,立即上身前倾,朝男子猛地扎去! 男子睚眦欲裂,禁锢着女孩的手竟有一瞬松动。 千钧一发,女人撞入男子怀中,硬是将呆愣的女孩推了出去。 男子暴怒,扼住女人雪白的脖颈,口喷恶气,“你他妈找死!你救了魔鬼!你也是魔鬼!我杀了你!” 女人竭力显得从容,“我说过,我换她。” 因为视角受限,店外的绝大多数人看不到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只瞧见脖子上围着一圈血痕的女孩跌跌撞撞跑出来,仿佛一下刻,那悬在项上的人头就要掉落下来。 只有已经经由员工通道进入店内的明恕目睹到一这情形。他身形如风似电,以书架与沙发作为伪装,迅速转移到男子视线的死角。 男子似是察觉到了异常,掐着女人脖颈的手更加用力。 几近凝固的空气中,似乎飘出几声骨骼错位的声响。 明恕不再等待,从书架处掠至男子身后,在男子转身之前,一记凌厉的手刀已经悍然劈下! “呜——呜——呜——” 警笛长鸣,北城分局特警突入书瀚咖啡馆时,明恕正将手腕、手肘全部脱臼的男子从满地鲜血中提起来。 “明哥?”打头的特警剃着贴头皮的寸发,意识到擒住暴徒的人是谁之后,眼神顿变,“你怎么在这儿?你回来了?” “马上拉警戒带,疏散群众。”明恕没接茬,虽然身上还穿着相当骚包的短款薄皮衣,神情举止却比赶来的所有特警都更加专业。 他的视线在已经遇害的两名小孩身上短暂一驻,本就黑沉的眸忽然更暗。 北城分局,审讯室。 单向玻璃墙内,犯罪嫌疑人鲁昆戴着手铐,一张脸惨白如纸,双手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的对面坐着三名刑警,一人记录,另外两人负责审问。 明恕抱臂站在玻璃墙外,已经脱下那件标牌都未拆去的薄皮衣,双眉紧拧,默不作声地看着鲁昆。 这名在众目睽睽下残忍杀害儿童的凶手眼神死寂,作案时瞳中的疯与狠已经不见。他微垂着头,不敢看刑警,肩背与手臂俱在发抖,上半张脸被阴影遮住,整个人显得懦弱又阴沉。 “他们不该吵闹……”鲁昆嗓音喑哑,“我提醒过他们,一共九次,是他们不听……”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说话的刑警语气明显带着怒火。 “不然我能怎样呢?我没有别的去处,是我先到的,我付了钱!为什么他们犯了错,却仍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而我反倒该离开?”鲁昆将头埋得更低,双手先是抱住头,继而将十指插入油腻的发间。那颗因为角度问题而显得奇大的头颅频繁地摇着,抖落几缕带着皮屑的头发,“他们不听,他们的父母不作为!消费区门口就写着‘请勿喧哗’,他们没一个做到!” 停顿数秒,鲁昆突然抬头,眼中红血丝翻滚,像是浸满了愧恨。 须臾,他抖得更加厉害,声泪俱下,推翻了此前的话,“我错了,我不该杀人!那两个小孩能救活吗?我……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不是故意的!人都有冲动犯糊涂的时候对不对?我不是凶手!我不是!” 明恕吁出一口气,注意到不远处的房门从里边打开,便转过身去。 最先出来的是一名女刑警,紧接着那名见义勇为的灰衣女人也走了出来。 例行笔录已经做完,女人名叫喻采心,32岁,是一家猎头公司的合伙人,事发前正在书瀚咖啡馆等待候选人。谁知候选人未到,却目击了鲁昆频繁起身提醒小孩及家长勿吵闹,并最终发狂杀人的全过程。 与在咖啡馆时相比,喻采心精神萎靡了一大截——这是在极度紧张的情绪过去之后的正常反应。 明恕站在原地,与她短暂对视,然后低头致意,以示感激与尊敬。 难以想象,在警察赶到之前,身穿修身职业套裙与高跟鞋的喻采心,居然是唯一一名阻止鲁昆行凶的人。 她值得一名精英刑警的致意。 喻采心先是一愣,而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声音温柔,神情悲戚,“小孩是无辜的。抱歉,我的反应还是慢了。” 女刑警陪同喻采心离开,明恕靠在走廊的墙上,手指揉捏着眉心。 北城区是整个冬邺市经济最发达、治安最稳定的地方,出现刑事案件的频率较低,不想这一出,就出了个性质与影响都极其恶劣的。 当时鲁昆身处人流密集的闹市区,已经杀害两名小孩,又挟持着一名女性,特警最可能采取的做法就是将其当场击毙。 鲁昆作案的视频已经在网上流出,恐慌在有小孩的家庭中迅速扩散。 不过,此案社会影响虽然恶劣,案情本身却并不复杂。鲁昆属于典型的激情作案,杀死一名男童后受极端心理影响,开始无差别杀人。 合作单位的心理专家已经赶到,即将对鲁昆进行初步精神鉴定。明恕逐字逐句阅读鲁昆的口供,漂亮的唇线绷直,侧面看上去锋利而缺乏情感。 鲁昆的个人信息一目了然——冬邺市褚山镇人,35岁,毕业于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学,四个月前是水利公司的河流监控程序员,因工作上的失误被解雇,如今处于失业状态,未婚,有房无车,最近两个月时常出现在书瀚咖啡馆,借阅的几乎全是犯罪类小说。 北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王豪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三名刑警。 明恕抬眼,正对上对方怒气冲冲的目光。 明恕侧身让出一条道,却将人拦了一下,“这案子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王豪浓眉重眼,五官是刑警常见的粗犷,语气不善道:“这案子还没有移交给你们重案组。”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这里是北城分局的地盘,怎么处理犯不着向你这市局重案组的小头子交待。 明恕睨了王豪两秒,倒也没有动怒。 刚从公安大学毕业那一年,他在北城分局待过,与王豪闹过一些不愉快。这些年他扎在重案组里,视野愈宽,眼界愈高,早忘了过去的摩擦,懒得再计较,王豪却分明不肯忘。 正在这时,手机响铃,明恕拿起一看,攻击感十足的眉眼顷刻多出一分不应出现在他脸上的温柔。 “如果我没有记错,明队这是才从首都回来吧?”王豪索性将话说明白:“这案子目前由我负责,今后上面如果有别的指示,明队再管不迟。” 明恕并不坚持,王豪以为他要接电话,却见他直接挂断,将手机重新放入裤兜。 与王豪擦肩而过时,明恕拍了拍对方的肩,语不重心不长,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威势—— “你们出警不够迅速,新人临场反应不够成熟,如果这次的凶手不是激情作案,而是早有预谋,后果将比现在更加严重。” 突发事件是假期的宿敌,明恕刚走出分局的大楼,就见夜色中一身材颀长的男子扬起右手。 他脚步微顿,右手草草一捋额发,向那人走去。 车从北城分局驶离,汇入主干道之后,随着车流驰向市局所在的方向。 “你的假期算是提前结束了。”陆雁舟握着方向盘,手背显出有力的青色经络,“回去报到吧。” 明恕手肘搭在车窗上,街头巷尾的霓虹将他纯黑的眸子映成闪烁的琥珀色,“怎么是你过来?” “我还不能过来了?”陆雁舟偏头斜了他一眼,“我正巧在这边办事,捎你一程,省得你们组的兄弟跑个来回。” “一年不见,更周到体贴了。”明恕从车斗里翻出一瓶饮料,毫不客气,仰头就灌下大半,“要不下次轮岗,你来我队上?” “想得美。”陆雁舟笑笑,将车停在斑马线外,“我这级别的还能轮岗?我那儿好几个资质不错的新人,你真需要人就自个儿来挑。” 陆雁舟是市局特警总队的骨干,压根不归刑侦局管,但与明恕同龄同届,向来交好,前些年重案组缺少能打的外勤,明恕几次三番想把人挖过来,陆雁舟都不肯点头。 用陆雁舟的话来说,那就是——“我吃不了你们重案组的苦”。 路上有些堵,明恕抄手打瞌睡,陆雁舟突然道:“对了,你见过你们那新来的领导没?” 明恕半睁开眼,眼中暗光浮动,一纵即逝,声音含着几分懒劲,“萧遇安?” 作者有话说: 城市是架空的,人物年龄压小了。一般市级刑侦队伍叫刑侦支队,省厅和直辖市的叫刑侦总队或者刑侦局,公安部那个也叫刑侦局。我这里的设定冬邺市是个类似直辖市的大城市,所以用了刑侦局这个概念,但并不是现实里的任何一个直辖市哦! 第2章 猎魔(02) 陆雁舟侧目,“你们已经见过了?” “我这都一年没回刑侦局了,打哪儿见那新领导?”明恕在副驾上动了动身子,将窗户滑得更低,“知道名字而已。” 刑侦局的一把手,李单李局长即将退居二线,李局一手栽培的得力干将梁棹本是最有望升上去的一位。然而三个月前,上头直接从北方调来个身份神秘的萧遇安,等同于外来领导空降刑侦局。萧遇安名义上虽只是副局,受李局制约,但李局如今不怎么管事,把“让年轻人去操心”当作口头禅。 萧遇安34岁,当然就是李局口中的“年轻人”,上任不久就分管了重案组、刑侦一队、法医科、痕检科、技侦组等几个重点部门,将刑侦局的实权牢牢握在手中。 从北城分局回市局的路上,陆雁舟忙着跟明恕“科普”萧遇安,一会儿说萧遇安来历不明,过去干了什么,一概查不到,一会儿说萧遇安心思不在冬邺市,刑侦局只是萧遇安往上走的一个垫脚石。后来越说越激动,居然下了个令人捧腹的结论——“兄弟,你得处处提防着,这新来的铁定不是盏省油的灯。你的性格我清楚,你他妈最爱跳了,哪儿有不平,哪儿就有你。但你今儿听我一句话,暂时别跟他跳,咱稳住,牢牢稳住,摸清楚再想对策。我担心……” 明恕歪在副驾上,听得心不在焉,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懒洋洋地问:“你担心什么?” 陆雁舟右手“啪”一下拍在大腿上,声势十足,一看就是特警的拍法,“我他妈怕他盘你!枪打出头鸟,你们刑侦局就你最爱出头,长得还帅——虽然和我相比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你说说,萧遇安如果要找人来盘,不盘你盘谁?” 明恕一边眉梢挑得老高,眼珠在三秒内一动不动,然后像忽然转醒一般,嗤笑道:“我真他妈操了。” “是吧!”陆雁舟显然会错了意,“如果我们总队莫名其妙空降一领导,还他妈把我顶头上司给撬了,我他妈也想骂‘操了’!哎老明,梁棹这一倒,可就要苦了你喽!” 明恕哭笑不得,“别盘来盘去,跟掉进盘丝洞似的。也别叫我‘老明’,我今年芳龄二八。” “上回我叫你‘小明’,你不也不乐意吗?”陆雁舟视线一斜,“我很好奇。” “嗯?” “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明恕微扬起下巴,给弄糊涂了,这天聊得好好的,怎么就扯到语文上去了? 特警总队少有的几位女警去年将陆雁舟选为队草,但不到一周这队草桂冠就被收了回去。不为别的,单是因为陆雁舟虽然长得帅,但话不仅多,思维还跳跃,经常东说一嘴,西插一嘴。警花们后悔了,说陆雁舟这张嘴对不起他这张脸,叽叽喳喳的帅哥不配成为队草。 明恕当时就觉得,巾帼们说得对,陆雁舟真是白长了这张忧郁王子般的脸。 “二八的意思是二乘以八,十六岁,未成年!”陆雁舟得意洋洋地显摆语文老师教的语文,“不是二十八岁,你个傻小明!” 被逮了个语病,明恕低咳一声,不在“二八”上拖泥带水,反倒往陆雁舟肩上一拍,“我们刑侦局的新领导,你这特警总队的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我这不是帮你打听吗?”到达市局,陆雁舟将车泊好,“梁棹是重案组上一任组长,又是李局的臂膀。他升上去之后,也一直管着重案组,给重案组捞好处。所以刑侦局这些年最优最强资源一直向你们重案组倾斜,你们组所有人都是他的嫡系。他这次如果能接替李局,那往后什么都好说。问题就出在一山不容二虎,他现在给这个新来的压着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总听说过吧?” 明恕饶有兴致地弯了弯眼。 “刑侦局谁都知道梁棹和重案组的关系,这新来的萧局要立威,要让各方面势力洗牌,说不定得动一动重案组。”陆雁舟侧过脸,挑眉,“啧,跟你说正事儿,你这什么表情?” “第一。”明恕竖起食指,“重案组享有资源优势并不是因为梁棹,而是重案组职能特殊,自打重案组从刑侦一队独立出来,就举足轻重,和是谁的嫡系没有任何关系。你如果一定要说嫡系,那重案组是历任局长的嫡系。” “第二。”明恕说着一勾唇,竖起的食指往前一伸,不轻不重地点了点陆雁舟心口,“新领导立威靠动重案组?除非上头瞎了眼,派来个搅浑水的外行。” 陆雁舟若有所思,片刻后道:“你真不担心?” “李局年龄到了,不可能继续主持刑侦局的工作。我还没去特别行动队之前,就看出他在尝试逐步放权。梁棹是个优秀的刑警,资历也够,但视野不够开阔,格局也不大,比起亲自当一把手,更适合在一把手手底下工作——这些我都能看出来,李局难道看不出?”明恕推开车门,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领导不管换成谁,重案组仍然是重案组。” 陆雁舟默了一瞬,笑道:“看来你在特别行动队这一年没有白待。” 明恕回头,“嗯?” “成熟了。”陆雁舟说。 “我以前很幼稚?” “也还行吧,比我幼稚一丁点儿。” 两人待在车边闲扯了两句,陆雁舟忽然往明恕身后道:“梁队。” 闻言,明恕往后一转,见梁棹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梁棹大块头,皮肤黝黑,国字脸,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老实、憨厚、不懂得逢迎。 “梁队。”明恕也道。 梁棹一点头,声如洪钟,“回来了?” “嗯。”明恕视线往楼里一瞟,注意到某个透着光的窗户,“李局还在?” “这不等你去报到吗。”梁棹额头上有一块狰狞的伤疤,是十年前追捕毒贩时留下的,本来可以做疤痕修复,他却执意让那“勋章”留在原处。 此时,他兴致似乎不太高,说话时脸上带着一分愠色,令伤疤看上去也更加可怖。 陆雁舟将之解读为陷入人生低谷,精气神都中了毒。 明恕却不怎么在意,寒暄几句后便向楼里走去。 李局的办公室在六楼,往下一层就是重案组与刑侦一队、二队的办公区域。明恕未在五楼停留,直接去了六楼,在李局门口略正衣冠,正要敲门,忽见门从里面打开。 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形挡住了从办公室里射出的光。 明恕抬起眼,撞入男人静海一般深邃的眼眸。 男人个子很高,接近一米九。和梁棹那种“雄壮如山”的高大不同,男人身姿挺拔利落,像一柄锋利而沉重的长剑,带着凛凛飒气直戳在天与地之间。 而男人的眉眼却不若身姿般气势恢宏,反倒显得华美,有几许柔情似水的意思,眼神温和,带着上位者的宽容与从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一眼,就似锋芒毕露的利剑被收入雕工精美的剑鞘。 无论谁来看,都会有短暂的失神。 “明恕来了。”李局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明恕这才回神,应道:“李局。” 男人半侧过身,礼貌地让出一条通路。 “来得正好。”李局走上前来,向男人一扬手,介绍道:“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萧遇安,萧局。” 明恕再次看向男人,伸出右手,“重案组,明恕。” 萧遇安微笑握住,嗓音低沉磁性,与周身散发的气场一样温润而深藏不露,“久闻大名。” “萧局目前主要抓你们重案组的工作。”李局干了半辈子刑警,心态平和,沉稳持重,不像梁棹那样将情绪写在脸上,说着转向萧遇安,又道:“明恕刚从公安部回来,如果有什么不适应,还得劳你多费心。” 萧遇安垂眸,语气淡然,话中含笑,“应该的。” 明恕跟着李局进入办公室,萧遇安先行离开。李局亲自沏了茶,问起这一年在特别行动队的收获。明恕收起散漫,详细汇报,最终总结为四个字——受益匪浅。 李局笑了,“你小子就是搞刑侦的料,我没看走眼。” 明恕向来受得住表扬与夸赞,即便在顶头上司跟前,也不会假惺惺地客气,“您眼光好。” 李局隔空冲他一点,寄予厚望的意思明显。 跟领导报完到,假就算是销了,明恕向楼下的重案组走去,途中经过萧遇安的办公室,不由得脚步一顿,视线一斜,但到底没迈过去敲门。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半刻。 大晚上的,重案组人员不齐,一些在值班,一些在查阅过去的案卷。明恕人还未到,点的外卖先到,易飞拆开外卖袋一看,就嗓门一扯嚎了起来:“感天动地!老子终于可以撂担子了!” “谁准你撂担子?”明恕大步走入,眼中有几分玩笑似的漫不经心,又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怀念。 重案组整个喧闹起来,易飞丢下外卖,手臂一张,作势要抱,“兄弟,你可算回来了!你要再在那边待下去,我就要撑不住了!” 明恕将人搂住,力道十足地拍了两下,“辛苦了辛苦了,看给苦得,都痩了。” 易飞是重案组的副组长,29岁,工作兢兢业业,不求功名,是真的热爱刑警这一行,与明恕搭档多年,配合非常默契。遇到要案时,常是明恕冲在前头,想法天马行空,他则稳在后方,甘当绿叶。这一年明恕暂时离开,他不得不以副组长的身份扛起正组长的责任,既要应付上面的领导,又要引导下面的队员,压力可想而知。 “师傅!”方远航红光满面地跑来,端端正正地敬了个礼,意气风发道:“我留下来了!我没让你失望!” 明恕弯起眼梢,“我的徒弟,留不下来也太丢人了。” 方远航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倏地更红,抓了抓头,连忙向易飞递眼色。 易飞会意,“小方现在能够独当一面了。” 明恕视线在两人之间一扫,了然,“不错。” 方远航是他去年调去特别行动队之前带的徒弟,彼时尚未从公安大学毕业,头脑灵活,技艺精湛,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但精力过于旺盛,直视甚高,事事都想出头。最初,方远航跟的其实是易飞,可易飞爱自己闷头干,不擅带新手,尤其是方远航这样的刺儿头新手。他观察几日之后,直接将方远航要了过来,亲自“调教”。一番棒与枣,很快将上蹿下跳的方远航给整服,从此心甘情愿跟着他,发誓毕业后哪都不去,就算接到公安部的征召也不去,一定要留在重案组。他早就清楚方远航的能力,却不给明话,只丢下一句“那得看你的本事”。为了这句话,方远航没少下工夫。 冬邺市主城及辖内的乡镇近来并未发生大案,重案组已经清闲了一段时间,明恕这一回来,立马成为焦点,话题度甚至盖过了新来的副局长萧遇安。不过外卖吃完,天又渐渐聊到了萧遇安身上。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梁队帮了我很多忙。”易飞重感情,年纪不大,思想却有些老派,对新领导虽然没有什么不满,但对梁棹却分外惋惜,字字句句都有为梁棹打抱不平的意思,“萧局是上面派来的人,要说手上没两下子,那不可能。但萧局以前没在咱们冬邺市待过,处在梁队的位置上,不定比梁队干得好。” “萧局看着真不像一线刑警。”方远航突然道,“像那种在大学里开刑侦讲座的教授,理论一大堆,实操一样不会。” “那我像一线刑警吗?”明恕问。 方远航一愣,“师傅,你也不怎么像。你这脸这身材,和雁舟哥搞个组合准红!” 明恕心想什么组合,话唠与酷哥吗? 众人继续叨,他不大想议论萧遇安,看了眼时间,“我去痕检那边转转。” 晚上的时间一晃就过,刑侦局下面几个科室个个都关注着萧遇安,颇有微词者有,忧心前途者亦有。明恕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兄弟,你有新领导了,小心啊。 空降一位掌握实权的新领导,在哪个单位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刑侦总队、刑侦局这种地方。 过去重案组受梁棹领导,与案子有关的事,明恕向梁棹汇报得多,偶尔问问李局的意见。如今萧遇安接管重案组,梁棹地位顿显尴尬。基层刑警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李局迫于压力,不便出面撑梁棹。 其实哪有那么复杂,梁棹虽是李局提拔上来的,但人各有才,梁棹难堪大任,李局精明而顾大局,可驱驰梁棹,却不会将刑侦局交由梁棹管理。 冬邺市几个分局刑侦支队的正支副支都盯着刑侦局一把手的位置,彼此暗流涌动,互相博弈。李局走后,这位置不管交给谁坐,都可能打破过去的平衡,出现乱象。萧遇安的出现,看似不合理,甚至不近人情,却刚好守住了这份平衡。 别人看不透的东西,明恕看得透。 若要在刑侦局乃至整个冬邺警界挑出一个内外反差最大的人,则非他莫属——外表花哨,心思却细密深沉,看上去不像重案刑警,可“重案组组长”这一头衔在他身上却一挂就是三年。 陆雁舟、易飞等人操心的事在他这里根本不叫个事儿,一来他确有镇住重案组的自信,顶头领导不管是梁棹还是萧遇安都没太大关系,二来便要往私人方向说了—— 萧遇安对别人来说是空降来的新领导,于他而言,却是知根知底的竹马。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聚少离多而已。 夜色浓重,身着纯黑雨衣的人像一道残影。 在他眼中,却更像手握长刀的死神。 他的意识已经涣散,眼球不听使唤地乱转,头脑像被丢进了沸腾的油锅,已经无法给肢体发出任何指令。 他就这么瘫倒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如蝼蚁一般小幅度挣扎,看着残影越来越近。 “你……你……”喉咙发不出像样的声音,生理性眼泪淌了满脸。 残影蹲了下来,戴着乳胶手套的手缓缓将他被冷汗浸透的T恤撩起,露出他肥大的腹部。 他抖得更加厉害,恍惚间听到一声低沉的笑声。 这笑声,竟难以分辨是男是女。 他害怕得无以复加,联想到不辨性别的恶魔。 恶魔们在吃人之前,就是这样笑的! “不要杀……我……不要!”他竭尽所能控制着舌头,发出嘶哑黏稠的声响,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扼压着他的咽喉,“你是……谁?” 残影仍旧笑着,笑声像是从胸膛中撕扯而出,带着血的腥味。 模糊的视线被T恤挡住,他惊愕地看着自己被撩起的T恤蒙住脸。 这一瞬间,他以为残影要用T恤闷死自己。 双腿之间忽然湿了,浊臭的尿液汩汩涌出,他视觉受限,只听见残影发出一连串“啧啧”声。 “你真脏。”残影说。 他不动了,拼命回忆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 下一刻,他的皮带被解开,长裤被慢悠悠地退下,接着是内裤…… 他恐惧得心脏都在发抖,想要叫喊,却只能发出呜咽。 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丑态——裤子被退到膝盖,T恤被盖在脸上,最重要的部位全部暴露在残影的视线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入此般险境。 “咔嚓——” 熟悉的声响令他浑身一紧。 “咔嚓——” 又是一声! 短暂的呆滞后,他吭哧道:“你……你在……干什么?” 快门声不断响起,闪光灯的光芒透过T恤,刺激着他的视网膜。 残影笑得肆意而狠辣,“你不是爱拍吗?你不是爱看吗?哈哈哈哈!” 他像搁浅的鱼一般喘息,残影冷森森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 “我满足你,我让你心满意足地去死!” 第3章 猎魔(03) 经济结构转型之前,冬邺市曾是一座重工业城市。 与大型工厂相伴而生的是半封闭社区文化——以工厂为核心的社区内,不仅有中小学、医院、百货商场,大一点的还有属于自己的游泳馆、奶牛场。 三十多年前,冬邺市最重要的工厂当属雄踞西城区的天洪兵器制造厂。其社区智能、工人福利完善到如今的年轻人难以想象,教育方面从幼儿园到高中应有尽有,娱乐方面甚至有一座面向少年儿童的科普游乐场。 如今,天洪兵器制造厂早已从冬邺市撤出,厂房与社区被高楼大厦所取代,唯一保存着当年风貌的仅有那座曾令全城小孩向往的科普游乐场。 连厂子都不存在了,科普游乐场为什么还留在原地? 这与当时冬邺市的客观情况有关——十数年前,市内仅有公园性质的游乐场。这些游乐场加起来,都没有天洪的科普游乐场影响大。天洪撤离时,一家地产开放商在西城区政府的授意下,将科普游乐场从天洪兵器制造厂手中买了过来,准备升级维护,打造为一处收费景点。 然而事与愿违,经济结构转型意味着大量外地资本、新兴行业涌入冬邺市。科普游乐场在天洪退出后仅辉煌了三年,就被两座规模宏大的现代化连锁游乐场取代。 大约从十年前开始,科普游乐场就不再有人管理。而因为合作纠纷、利益纠葛,那里也无法拆除。 时至今日,科普游乐场已经成为冬邺市的一个笑话。 不少年轻人将它戏称为“童年的坟场”。 近年来,这座“童年的坟场”居然成了摄影爱好者与小情侣的钟爱之地。 冬邺市日新月异,科普游乐场周围全是高耸云天冷硬精致的商业写字楼。它的败落与陈旧恰好成为另一种引人入胜的风景,吸引着对城市感到厌倦,又无法从城市逃离的人们。 夜已深,写字楼的LED灯照在科普游乐场的边缘,照不进最深处。 一辆斑驳的游乐火车停在疯长的灌木中,头尾两截已经脱落。急促的喘息声从正数第三截车厢里传出,忽然,一只手拍在污黄肮脏的玻璃上,指甲抠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这辆生锈的火车,白天是“小清新”们的最爱——人们在铁轨上摆出各种忧伤的姿势,然后由镜头定格,再配以一段诸如“我的伤痛你不懂”之类的文字,发在社交网站上;到了晚上,火车则成为声色男女的享乐窝。 十分钟后,歪斜着的车门被“哐当”推开,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丰盈女人率先从火车里跃下。只见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摸出打火机,“叮”一声点燃手中的女士香烟,惬意地吞云吐雾。 不久,打着赤膊的男人也跳了下来,与女人共抽一支烟。两人依偎在一起,低声说话,时不时发出暧昧的笑声。 三支烟之后,女人拍了拍裙子,看样子是打算走了。 男人却似乎意犹未尽,牵住她的手,又是亲又是嗅。 女人笑呵呵地妥协,晃动着曼妙的腰身,“我们换个地方。” 这科普游乐园有的是像火车车厢一般的密闭空间,男人四处看了看,眼睛一亮,“我们去那儿打个卡。” 女人循着男人的手指望去,细眉微皱,“不好吧?那里太危险了。” 男人指的,居然是一架悬在钢架上的脚踏飞车。钢架离地面约有三层楼高,脚踏飞车没有任何安防设施,单是爬上去就相当危险。 “危险才刺激啊。”男人笑着引诱,揽着女人的肩膀,“小珊,不是你提议我们每周去不同的‘玩具’上打卡吗?怎么,换个在天上的就怕了?” 女人娇哼一声,“我怎么会怕?” “那就走。”男人自信满满,刻意展露着男子汉的勇猛,“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不久,二人攀上了脚踏飞车。这老古董在钢架上摇摇欲坠,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更令人心底发毛的是,飞车内的大多数细条栏杆早就断裂开来,其中三根支楞着,形如尖锐的铁刺。一旦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女人小心翼翼地抓着尚未断裂的栏杆,一张脸惊得煞白,“算,算了吧,这玩意儿太不保险了,我们动作一大,它铁定掉下去。” 男人吞了口唾沫,显然也害怕了,却不愿在女人跟前露怯,逞强道:“别怕,没事。这里又没多高,咱们还有车厢给护着。就算真掉下去了,也摔不出毛病。” 说完,男人就伸出手,打算将女人拉入自己怀中。 女人却脚下一滑,往右前方栽去。 脚踏飞车本就不稳,压根经不起折腾,女人这一栽,直接让车体失去平衡,车轮在钢架上“咯噔”一响,竟是直接脱了轨。 男人与女人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到天地倒转。 脚踏飞车载着他二人从三层楼高处笔直坠下! “啊——” 惊恐至极的叫声隐没在沼气一般的黑暗中。脚踏飞车撕开空气,轰然撞入下方的乱石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继而翻转,像坠崖的车辆一般倒戳在地上。 五分钟后,一只血淋淋的手才从车体里探出。女人的白裙已经被染成血红,贴着水钻的指甲从肉中翻飞。 她满脸污血,一边爬一边低声哭泣,被血浸透的长发丝丝缕缕覆盖在浓妆艳抹的脸上。 这副画面极为渗人,如同女鬼从电视机里爬出。 她的身后,男人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跪在地上,机械地转身,看清车厢里的情形时,瞳孔狠狠一缩。 男人的上腹部,居然被一条细长的铁刺贯穿! 她想要喊叫,却吓得发不出声。男人畏惧地看着她,虚弱地说:“小珊,救我……救我……” 她眼中空茫,木然地摇头,额头上的血随着动作往下淌,“不,不……” 男人喘着大气,表情变得凶悍而扭曲,“你愣着干什么?快叫救护车,叫医生,快啊!” 女人忽然从乱石地上站了起来,血色的长裙在夜风中飘荡。 “我不能救你。”她低喃着向后退,神情近似梦游,退出三步,却猛地惊醒一般,捡起男人掉落在地上的手机。 “你……”男人瞳光已经涣散,伤处涌出越来越多的鲜血。 “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别人知道……”女人疯狂地摇头,“对不起……” “你站住!”男人费力地挣扎,而女人已经逃命似的消失在黑暗里。 翌日清晨,赶早前来占领地盘的小学生见到恐怖片里才有的血腥一幕——男人侧卧在乱石堆里,肚子上插着一根生锈的铁刺,灰白色的石块已经被染成黑红色。他眼球突出,凝固的眼神中全是痛苦,右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一线生机。 初阳的金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呼吸早已停止了。 接警之后,西城分局刑侦支队迅速封锁了现场。 法医从尸斑与尸僵程度初步判断,男子的死亡时间在昨日夜里11点30分到今天凌晨0点之间,铁刺贯穿男子的肝脏,或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科普游乐园外停着数辆警车,看热闹的人们被挡在警戒带之外。此时正是暑假,游乐园里的设备虽然早已停转,却仍是附近小孩的“圣地”。他们一个个抻长脖子,巴巴朝里面探望。一些想象力丰富的孩子甚至已经编出一篇“午夜惊魂”,摩拳擦掌打算夜里邀几名伙伴,去出现尸体的地方探险。 重案组的车没与西城分局的车停在一起,明恕从副驾下来时,正好听见一个小男孩兴致勃勃地对同伴说:“你们知道里面那人是怎么死的吗?我哥跟我说,他死于女巫的毒针!毒针有这——么——长,嗖一下从他头顶穿到了脚底!” 明恕:“……” 小男孩唾沫横飞,“月圆之夜,女巫就会出现,用毒针惩罚犯过错的人!你们想看女巫吗?在我这儿报名!我哥带我,我带你们!” 孩子们跃跃欲试,脸上尽是既期待又害怕的表情。 明恕“喂”了一声,小男孩转过身来,眨巴着眼打量他,“叔叔,你也要跟我们一起去看女巫?” 一个胖小孩儿说:“不行吧,叔叔是成年人,和我们不是一国的,万一告状怎么办?”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却说:“叔叔好看,我们让叔叔参加吧!” 明恕蹲下来,“你们想去探险?” 最活跃的小男孩说:“你愿意给我们当保镖,并且不告密的话,我就让你参加!” “保镖?”明恕露出苦恼的表情,“但是你们人太多了,我保护不过来。” 小男孩睁大双眼,疑惑道:“可是你很高啊。” “我听说女巫最喜欢吃小孩,每天晚上都会吃至少七个小孩,以此来维持容貌。”明恕一本正经地点了点数,“你们正好七个,我顶多能保护一个。” 闻言,孩子们都变了脸色。 小女孩最先出声:“真的?” 明恕:“当然是真的。” 小男孩连忙道:“不可能!你们不要听他瞎说!女巫不吃小孩!” 明恕摇头,“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小宝贝儿,如果我保护了你,就不能保护你的同伴。” 小孩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全都打了退堂鼓。 明恕一笑,这才拉起警戒带,往陈尸地走去。 这案子本不至于惊动重案组,西城分局当能解决,但明恕回到冬邺市不久,需要尽快进入“重案组组长”这一角色,便带着人赶到了现场。 痕迹勘察工作正在进行,提取到的血迹、足迹需要带回分局做下一步检验。明恕蹲在尸体边,抬眼看了看空中的钢架。 “人就是从那上面坠下来的。”西城支队的副队长张海宇擦掉满脸的汗,“脚踏飞车里遍布血迹,死者坠地后,从车厢里向外爬行五米,到了现在的位置。” 明恕戴上乳胶手套,一边思索一边自语,“深更半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一些拾荒者喜欢在这里过夜。”张海宇道:“但看这人的穿着打扮,倒也不像是拾荒者。” 明恕点头,“这附近没有安装监控吧?” 张海宇微蹙起眉,“这儿早没人管了,园区内没有摄像头,外面的街道上才有。” 明恕手指按在死者的脖颈与锁骨,后又转移到嘴唇,“还有一个人与他一同坠下来,大概率是女人。” 正在这时,痕检师喊道,在车厢与乱石上提取到两种新鲜足迹,一种确定属于死者,一种来自一名身高在1米55到1米6,体重不超过95斤的女性。 张海宇看向明恕,竖起拇指,“明队,厉害啊。” 明恕走去车厢,视线在血迹污痕中一扫,最终落在靠左的座位上。 座位已经被撞歪,铁板与木板挤压变形。他躬身向下,从座位缝隙中捻起一根长长的头发,对着阳光眯眼观察。 头发染过色,是近来流行的金红,发根带有毛囊,能够检验出DNA。 “别人是为爱走钢丝,这位是为爱爬轨道。”明恕将头发封入物证袋,交给痕检师,眼中冷淡,“安全的酒店看不上,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来折腾生命。” 张海宇亦是经验丰富的刑警,如此情形一看,就明白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不太理解的是,既然两人是野外偷欢的情侣,在脚踏飞车坠落之后,车里那位女人为什么会丢下男人离开? 如果及时送医,男人不会丧命。 “他们俩是秘密幽会,说不定各有家人,这段感情见不得光。”明恕说:“现场不缺证据,这案子不难破,先确认死者的身份吧。他身上有证件吗?” “有。”张海宇拿起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灰色男士钱夹,“张思浩,24岁。不过身份还有待进一步核实。比较奇怪的是,到处都找不到他的手机。” 明恕挑眉,半晌,双眼眯成一条狭长的线,“是他的情人,拿走了他的手机。” 当警察来到喜悦酒店时,许琳珊正在收拾被客人打碎的烟灰缸。 她今年27岁,出生在邻市辖内一个落后的乡村,尚未成年就来到冬邺市打工,当过清洁工,卖过假酒,在发廊里坐过台。三年前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老实的出租车司机,生活才安定下来,生了孩子,在这家酒店里当客房保洁员。 她没念过多少书,常识与知识皆无,有几分姿色,爱慕虚荣,嫌弃丈夫又老又丑,床上那点儿功夫更是没眼看。 半年前,她认识了同在喜悦酒店工作的张思浩,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张思浩和她一样出生农村,十来岁时就离乡背井,开过车,做过鸭,生得帅气阳光,身材不知道比她家里那口子好多少倍。但张思浩穷,和她一样攒不住钱。 她瞧不起丈夫,倒也不见得多瞧得起张思浩。坐台的那几年,她睡过的有钱男人多了去了。但相对的,他们也看不起她。 否则她也不会嫁给一个秃顶啤酒肚的出租车司机。 张思浩追她的时候,她犹豫过。但犹豫来犹豫去,觉得不如先睡几回,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将来遇到条件更好的男人,再把张思浩一脚踹掉就行。她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清晰——不是什么贤妻良母,贪恋小帅哥的身体,又舍不得自家老公给予的稳定生活,可以偷情,却不能被发现。 张思浩爱玩,两个月前第一次将她带去科普游乐场“夜战”。她大呼过瘾,提议在每一处游乐设施上“打卡”。 昨天,是他们第十一次“打卡”。 她的丈夫与人合开一辆出租车,常常开夜班,这给了她偷情的机会,与张思浩几乎夜夜笙歌。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昨晚会发生那样的事。 这简直太倒霉了。 事发至今,她始终陷在恐慌与迷茫之中。张思浩腹部那止不住的鲜血与脸上狰狞痛楚的神情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令她不停打着寒颤。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见死不救——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我真的不能叫救护车,救护车一来,我们的事肯定会被发现,那我就完了!我还有孩子,有家庭,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和别的男人偷情! 警察亮出证件的一瞬,她惊慌得如同木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找到。 西城分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许琳珊面对自己掉落在现场的头发,以及足迹、血液鉴定报告,仍不肯承认自己昨夜与死者张思浩在一起。 “你们搞错了。我和他只是同事,平时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我是有家庭的人,我的小孩才一岁,我怎么可能大半夜和一个男人待在一块儿?” “游乐场东门外的公共摄像头已经捕捉到了你们——昨晚9点03分,你和张思浩进入游乐场,举止亲密;11点12分,你独自离开,神情慌张。”明恕悠悠地看着她,将正播放着监控视频的笔记本电脑转了个向,“加上我刚才出具的证据,许女士,你的口供没有你想象的重要。” 许琳珊没有任何反侦察意识,不知道摄像头的存在,也不知道足迹与血液能够锁定一个人的身份,以为只要带走了张思浩的手机,令张思浩无法呼救,并在被人目击之前离开现场,就万无一失。 她烦躁地抠着手指,一心只想掩盖自己偷情的事。 明恕又道:“你的行为,促成了张思浩的死亡。” 许琳珊倏地睁大双眼,“那是意外!我不知道铁刺会插入他的身体!” “所以你承认当时与张思浩同在飞车车厢内?”张海宇道。 许琳珊一个颤栗,“我……” “你想看看张思浩的尸检报告吗?”明恕将一份文件夹推到许琳珊面前,十指交叠,“他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断了两根,内脏出血,但坠地时并没有立即死亡。如果送医及时,他能够捡回一条命。” 许琳珊眼神游移,牙齿咬得“咯咯”响。 “而你身上,除了头部,没有别的伤处。”明恕往后一靠,“看上去,当事故发生时,张思浩保护过你?” 许琳珊眼中突然有了泪,只见她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死……” “是吗?你真的不知道他会死?他向你求救过吧?请求你帮他拨打120。但你不仅没有为他叫来救护车,还故意拿走了他的手机。”明恕眼神更冷,“许女士,再隐瞒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许琳珊虽然常年与不同的男人保持不清不楚的关系,早年在发廊坐台时,甚至被扫过几次黄,但从未进过审讯室,更未与重案刑警打过交道,此时被明恕几句话一逼,就立马乱了阵脚,抖抖索索将与张思浩偷情的事供了出来。 末了,她双眼红肿地望着明恕,“我……我会被判刑吗?可是真的不是我杀了他,我没有杀人,那只是意外……” 案情已经彻底清晰,明恕冷眼一扫,起身离开审讯室,关上门时却看到一位秃了大半个脑袋的中年男人正满面忧愁地等在走廊上。 中年男人正是许琳珊的丈夫,长相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用一个流行词形容的话,就是“油腻”。 明恕打量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男人一看就是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老实人,勤恳工作,用不多的工资给予妻儿尽可能好的生活。 人们总是嘲笑“油腻”,殊不知“油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状态。 许琳珊不安与此,背地里与外表光鲜的小年轻偷情,轻而易举将男人堪堪维持的幸福敲得粉碎。 这个女人,是典型的既蠢又毒,鄙陋无知。 审讯室里传来许琳珊的哭声,男人的五官皱得更加难看,局促地问一名警察,“小珊怎么了?你们不要打她啊……” 明恕一撇唇角,正打算离开,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傅!”方远航跑了过来,神情兴奋,“又要出警了!乱石下面居然还埋有一具尸体!” 第4章 猎魔(04) 强光灯照射下,一具被埋藏在乱石地中的男性尸体被挖了出来。尸体外罩一个结实的透明密封袋,在高温低湿环境下,尸僵已经彻底缓解,腹部呈初步腐败状。 密封袋尚未解开,空气中已隐隐可闻尸臭。刑警们早已习惯这种气味,却仍是本能地皱起眉。夏季处理命案,最恼人的便是避无可避的尸臭。尸臭附着性非常强,法医们通常在进行过尸检后用香菜、折耳根等物反复擦手,以此消除尸臭,但即便气味已经被盖过,心理上仍会觉得那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经久不散。 眼前这具尸体的情况还不算糟糕,若是发现得再迟十天半月,尸体在高温高湿中形成了巨人观,甚至出现“尸爆”,那才是分分钟能熏得人眼前一黑。 科普游乐场外有一条道路正在封闭施工,只能单行,法医与部分外勤被堵在路上。明恕先行赶到,戴上双层乳胶手套和三层口罩,蹲在地上查看尸体。 他并非专业法医,但多年与各形各状的尸体打交道,早已掌握基础鉴定方式。 方远航拿着一个黑皮本子站在一旁,被熏得时不时紧闭双眼。 “死亡时间在三天前,也就是7月2号。去调一下周围的监控——不仅要调公共监控,还要查周边商铺的私人摄像头。”明恕右手手指在尸体上按压,视线忽然转去一旁的尸坑。 尸坑非常浅,覆盖在密封袋上的仅有一层不到十厘米的砂土,砂土上堆着大片乱石。这种极易暴露的尸坑与凶手的抛尸行为形成怪异的矛盾感——此处没有监控,至少未来三年不会被开发,毫无疑问是藏尸的绝佳之地,可尸坑又太浅,且并非是整个游乐场最隐蔽的地方,即便没有出现张思浩与许琳珊的意外,只要下一场大雨,或者等待尸臭彻底散发,尸体必然被发现。 尸体身上及周围找不到能够证明死者身份的证件和通讯设备,显然是被凶手处理了。 模糊死者身份、抛尸,这两种行为在逻辑上都显示凶手想要掩饰罪行。 但这个浅到半个月内铁定被发现的尸坑却又显示凶手希望暴露罪行。 人的行为受逻辑驱使,而凶手的逻辑是自相矛盾的。 明恕收回目光,重新注视尸体。 人死之后,相貌会出现极大改变,很多时候连亲人都会觉得“认不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初步判断死者的年纪。 被害人年龄在六十岁左右,体型略显肥胖,身高目测1米7到1米73,衣着普通,劣质深灰色西裤与条纹状T恤都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廉价款。 男人全身没有锐器伤,手臂、背部却有较新鲜的於伤,口鼻、胸膛有大片血迹,颈部重伤,且扭曲程度十分奇怪。 明恕扶住他的头部,往前轻轻一托。 “致命伤在颈部?”方远航问。 “颈椎断了。”明恕站了起来。恰在这时,重案组的法医邢牧终于赶到。 一个案子牵连出另一个案子,且是性质恶劣的城市抛尸案,案情一通报到刑侦局,萧遇安就果断决定由重案组接手。 这倒是遂了明恕的意。 “抱歉,来迟了。”邢牧比明恕年长两岁,1米8的身高,文质彬彬,是市局里的法医骨干,技术没得说,人缘也好,但世上难有完人,邢帅哥的毛病就是怕领导,并且怕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程度。 当年明恕还没有升为重案组组长时,邢牧时常以“你大哥”“你爸爸”“你大爷”自居,动不动就逗他几句,得了什么好也都记着分他一半;挑食嫌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便常勾着他的肩,请他一道上馆子。 重案组谁都看得出来,邢牧疼明恕疼得跟亲弟弟似的。 可上一任组长梁棹升职后,明恕接替了梁棹的位置,成为重案组成立之后最年轻的组长。邢牧态度登时就变了,逗是不敢逗了,饭也不请了,交流变得越发客套,老是将“领导好,领导辛苦了”挂在嘴边。 明恕知道他就是怕领导的性子,天生和上司打不到一块儿去,学术专研得好,为人单纯,甚至有几分幼稚,以前面对梁棹也是这副德行,所以也不至于与他计较。不过“抱歉”之类的话听久了,不免觉得烦。 “你来看看。”明恕将未用过的手套和口罩抛过去,“死者应该是死于颈部遭受的重创。徒手、器物都可能造成这种损伤。但这两种手段指向的嫌疑人却完全不一样。” 邢牧点头,查看尸体后立即给出精准答复,“死者颈椎遭受钝器打击,且不止一次,具体击打情况需要进行解剖才能辨明。” “做一个药理毒理检测。”明恕踱出几步,转身,“看看死者有没有被下过毒。” 刑侦局,凌晨。 首轮解剖已经完成,而药理毒理检测及DNA比对尚在进行。邢牧拿着尸检报告匆匆赶到,眼中虽然疲惫,却透着一缕光。 明恕叫上易飞、肖满、周愿等主要成员,在五楼的小会议室开案情梳理会。 “死者患有脂肪肝和心血管上的疾病,致死原因是颈椎折断。他的颈部一共被击打十二次,伤痕分布凌乱,且力道不均匀。”邢牧用红外笔在细节照片上画圈,“从生活反应上看,凶手在被害人死去之后,还击打过至少一次。” 明恕坐在离投影布最远的位置,“能判断凶器是什么吗?” “能。”邢牧背部一躬,快速作画,“凶器有棱,是个三角柱体,单面1.3厘米,硬度较高,应该是钢材。” 易飞伸出拇指与食指,在眼前略一比,“单面1.3厘米,那整体大概就是这么粗。” “比我想象中的细啊。”肖满是痕检科负责人,年纪不大,但已经协助明恕和易飞侦破过多起疑案,“通常用钝器杀人的情况,凶器不会这么细。越细打击难度就越高,如果不能一下子制服对方,很可能招来反击。凶手为什么不找一根更粗更容易操作的钢材?” “一时找不到?”方远航道。 “不像激情作案。”明恕若有所思,“凶手应当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 易飞回头,隐有不解,“那为什么……” “也许对凶手来说,这样的凶器才是最称手的。”明恕看向邢牧,没有往下解释,“邢哥,你继续说。” 被上司叫了一句“哥”,邢牧愣了一下,面部温度直线飙升,所幸小会议室关着大半灯,而他正好站在黑暗里,只有投影仪的冷光打在他脸上,没人能看出他的脸色正由白转红。 “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7月2日晚上10点到12点之间。”邢牧说:“药理毒理检验现在虽然还没有出结果,但我在他的胃内容物里发现了酒精与安眠药成分。” 方远航站了起来,身子前倾,“这就是说……” “凶手向被害人下过药,在被害人已经昏迷或者失去反抗力的情况下,才动手杀人。”明恕揉着眉心,片刻后道:“凶手也许是个女人。” 此推论一出,众人立马激烈讨论起来。 在刚着手分析案情时,指出凶手的性别并非合宜之举,这极有可能误导后续侦查。 易飞不赞同地看向明恕,“明队,这结论下得太早了。下药的不一定都是女性。” “这只是我在已知线索下第一个涌出来的想法。”明恕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太重要的事。 因为开着投影仪,前方靠近幕布的地方全关着灯,仅有明恕坐的地方开着一盏灯。窗外是漆黑的夜色,窗内亦是大面积灰暗,他的周遭却发着光,好似一个奇特的光源。 “被害人才1米71,不算魁梧,看他的体型和病史,应该也不算敏捷灵活的那一类。凶手在持有凶器的情况下,还需要对其下药。”明恕道:“这符合凶手为女性的一般特征。” 邢牧说:“我也倾向于相信凶手是女人。在大多数命案里,暴力犯案的更多是男性,而女性由于体力、心理等原因,不少选择下毒下药。” “凶器与被害人颈椎的伤情也是一方面。”明恕站起来,眉心很浅地皱着——这样的神情令他看上去严肃而冷静,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凶器较细,但这种‘细’仅是对我们来说。如果凶手是女人,可能她认为这样的粗细正好合适。” 说着,明恕蜷缩起右手手指,做了个握棍的动作,“凶器如果有这么粗,我们倒是能够挥舞自如,但对女人来说,或许就太沉了,反倒碍事。” 易飞想了想,“连续击打十二次,要么是泄愤,要么是确定被害者死亡。照你这么分析,凶手是女人的可能确实不低。” “但也不排除凶手是较瘦弱的男性。”明恕并不把话说死,控制着讨论的节奏,食指在桌上磕了两下,“现场有没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 肖满叹了口气,“现场被破坏得比较严重。” “没事。”明恕转向周愿,“你们技侦今晚辛苦一下,排查科普游乐场外各个路口的监控,重点放在7月2号晚间8点之后。” 周愿负责视频、图侦、网络这一块,任务量大,担子也重,平时不怎么开口,文静得像个女生,长相也偏秀气。 “好的。”他沉沉地应了一声,说完收拾起摊在桌上的资料,起身向门口走去。 明恕了解他的性格,不拦他,继续主持会议。 此后,邢牧又补充了一个差一点被遗漏的信息——死者手臂与背部的伤为撞击所致,死者在遇害之前,很可能与凶手或是别的什么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不久,DNA比对那边来了消息,被害人的DNA信息未被存档,无法确认身份。 “那就只能挨个排查失踪人口了。被害人死于7月2号晚上,今天已经是6号。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很可能已经报案。”明恕朝易飞挑了挑眉,“先确定尸源。” 重案组查案效率极高,明恕交待完之后,各人便回到岗位上,自司其职。 明恕独自待在小会议室里,详细查看尸检报告,眉心在不经意间越皱越紧。 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并非因为苦恼,亦非因为案情过于复杂。 向属下布置任务或是向上司汇报工作时,他那一双英挺的眉时常是微蹙着的,这恰好综合了他唇角自然上翘的幅度,显得稳重而可靠。但周遭无人时,眉间的那几缕褶皱就会渐渐加深,思考得越专注,眉头拧得便越紧。 不过,专注归专注,若是有人靠近他的“领地”,他仍是能够立即发现。 并不明显的脚步声愈近,最终停在小会议室门口。明恕立即将视线从尸检报告上移开,与出现在门边的人四目相对。 萧遇安未穿警服,着一件烟灰色衬衣,下穿西裤皮鞋,衬衣上部开着两枚纽扣,衣领衬托出锋利的锁骨与修长有力的脖颈。 刑侦局多数人说萧局实在不怎么像刑警,即便穿着警服,都少了刑警的味道。 但明恕的看法却恰恰相反,刑警的风骨在内不在外,萧遇安即便穿着这样一身与警察不搭边的衣服,那种从眼神、站姿释放出的强大威势仍是叫人神经一凛。 “萧局。”明恕站起来,瞥见对方手里提着的纸袋。 萧遇安目光温和,款款步入,将纸袋放在桌上,“辛苦了。” “给我的?”明恕分开纸袋,明知故问。 萧遇安笑了笑,“对着尸检报告加餐,是不是为难你了?” 纸袋里放着一个成年人手掌加手指大的牛奶蒸糕,温度刚好,还有一杯拿铁咖啡,冰块尚未融化。 明恕将两样都取出来,眼梢往上一弯,“谢谢老板。” 萧遇安声音醇厚,像嗓子眼里架着一口低音风琴,“老板?” “你现在难道不是我的老板?”明恕捧着蒸糕,眉心彻底舒展,合着那张俊俏的脸,显出几分不常见的孩子气。 这正是他习惯性蹙眉的原因。 因为五官生得精致,眼梢唇角都带着叫人赏心悦目的幅度,皮肤偏白,即便面无表情,看上去也含着笑意,显得年轻而富有亲和力。 面相显小在很多时候是好事,但对重案刑警,尤其是重案组组长来说,稳重成熟更加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毕业成为刑警后就开始了,他用皱眉隐藏笑意,故作深沉,很少有将眉间彻底展开的时候。 不过面对萧遇安时,就另当别论了。 外人不知道他与萧遇安的关系,他也不打算逢人便说,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与这新来的领导自幼便相识。 萧家与明家都是颇有背景的家庭,打从记事,他就知道隔壁有个年长自己六岁的哥哥。 萧家孩子多,萧遇安上头有两个姐姐,还有个同龄堂兄弟,别的伙伴更是数不清。明家子嗣却不多,他是独生子,堂亲表亲也没几个,成天看着萧家热闹,想跑去和人家一起玩,却到底不好意思,只敢吭哧吭哧爬到树上,想象自己是萧家的小儿子。 是萧遇安向他伸出了手。 那日,他又爬到树上,不想中途踩断了一条枝丫,能上不能下,急得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萧遇安在树下望着他,张开双手,“慢慢下来,我护着你。” 六岁的差距在成年后不再明显,但对小孩子来说,却有天壤之别。 他看看萧遇安,又看看自己,忽然就不着急,也不害怕了。 树下那个哥哥,个子那么高,像巨人一样——当然后来萧遇安纠正过他,不能看到一个个头比自己高的,就觉得对方是巨人,这不礼貌。 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去,然后将自己摔进了萧遇安的怀中。萧遇安虽然比他高出许多,身子骨却是少年的孱弱,奋力接住他之后,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 这个插曲成了他年少时最绚丽的注脚。从此,他不再偷偷看萧家的热闹,而是成了萧家的一份子。萧遇安在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恨不得将自己的床搬到萧家院子里。 萧遇安带他骑车,教他读书写字。萧家家教森严,萧遇安自幼就知书达理。但孩子到底是孩子,萧遇安在父辈面前完美得如没有瑕疵的玉,带他玩的时候却开朗有趣许多。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好的坏的,只要是小孩儿喜欢的,萧遇安通通带他玩过。 他黏萧遇安,依赖萧遇安,其程度远超过一年见不到几面的父母。 后来萧遇安年纪到了,被萧家长辈送去外地念书,他伤心不舍了好一阵子,茶饭不思,每天蹲在萧家门口,总觉得只要自己心足够诚,萧遇安就会出现。 然而萧遇安回来时,已是次年夏天。 一年不见,哥哥比记忆里更加高大。 他追随着萧遇安的足迹,从初中直到高中,然后是大学,就像小时候追着萧遇安的自行车跑一样。可因为这无法缩短的年龄差,他始终无法与萧遇安一同站在同一所校园里。 他念小学时,萧遇安已经是中学生,当他终于升上初中,萧遇安已经去了公安大学。 他的父母并不希望他成为警察,早在他念中学时,就给他铺好了将来的路,但他执意要追赶萧遇安,与家里大闹一场,以几乎断绝关系的代价成为了警察。 其实若是非要论梦想,当年他也没多想穿上警服。 那时萧遇安莫名失踪,必然是去执行绝密任务,他担惊受怕,就一个想法——成为警察,将来与萧遇安共度风雨。 当年的家庭矛盾如今已经缓和,但正是因为进入公安大学那几年与家里没有任何联系,认识他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他出身权贵之家,只当他来自普通家庭。 这倒也好,起码不用面对别人的异样目光。 与萧遇安确定关系是23岁时,自然是他追求的。从少年芳心初动,追到堂堂正正成为一名刑警。 这些年他始终待在冬邺市,展露出非凡的刑侦才华,而萧遇安却随特别行动队辗转各地,执行级别极高的任务。两人一直是聚少离多,就连过去一年他在特别行动队接受培训,竟也没能见上萧遇安。 没想到,他还没有离开特别行动队,萧遇安就直接调到了冬邺市。 这是要安定下来的意思了。 “对案子有什么想法?”萧遇安温声问。 明恕回过神来,几口解决掉蒸糕,“现在线索很多很杂,连尸源都还没有确定。” “说你最疑惑的地方。” 明恕喉结轻轻一滚,“凶手的行为有点矛盾,尸坑太浅,很容易被发现。TA是希望被发现?TA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我刚才在想,张思浩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这两个案子分开来看倒没什么,但凑到一起,就巧合得过分。” “张思浩和许琳珊社会关系简单,许琳珊并不认识死者。”萧遇安将蒸糕纸和空咖啡杯丢进纸袋里,又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明恕,“不过现在这起案子的凶手是否利用过他们,还不好下结论。我提一个思路——那块乱石地,在科普游乐场里算不算人迹罕至的地方?” 明恕抱臂,沉思片刻,“乱石地在脚踏飞车的轨道下方,地面凹凸不平,难以行走,现在正好是夏天,那里比周围更热……对,除了故意冒险的小孩,绝大部分人应该不会往那里去。” “所以嫌疑人的痕迹其实很容易被保存下来。”萧遇安道:“但经过张思浩与许琳珊的意外,我们的警员,还有大量围观群众,已经将痕迹破坏殆尽。” 明恕再次蹙眉,手指抵在下巴,“肖满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提取到。” 小会议室内安静须臾,明恕即将将眉心皱得更深的时候,忽感被熟悉的手指压住。 他倏地抬起眼皮,方才还紧绷着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 “……哥。” 萧遇安按揉他的眉心,最后分开两指,各自按在眉峰上。 他惬意地吁了口气,感到疲惫消退不少。 “不用太急。”萧遇安收回手,“案子我也盯着,有什么想法,随时来找我。” 明恕平时脑子转得飞快,这会儿却犹自回味着刚才那股舒服劲儿,连眼神都有些直。 萧遇安笑道:“我先走了。” 明恕连忙伸出手,没抓着人,只抓着那个纸袋。 两人各执纸袋的一半,跟牵手也没什么分别。 明恕凑过去,在萧遇安下巴上吻了一下,清着嗓子道:“谢谢老板的宵夜。” 翌日,死者的身份浮出水面。而北城分局又突然传来消息——咖啡馆杀人案的嫌疑人鲁昆突然声称,自己是受了蛊惑,才动手杀人。 第5章 猎魔(05) 鲁昆在咖啡馆残杀两名儿童一案社会影响极大,引发了一连串恐慌与猜测。 去年,离冬邺市最近的大城市洛城,一小区内多名老人一夜之间被割喉。消息一经传出,人们自行延伸推论,认为这些老人是广场舞爱好者,无休无止地扰民,倚老卖老,长期侵占年轻人的生活、精神空间,最终招来屠刀。一时间,洛城的广场舞几乎销声匿迹,即便有“不怕死”的继续提着音箱出来跳舞,也要么将音量调到最小,要么用耳机代替音箱。 类似的一幕在冬邺市重现,主角却从热爱广场舞的老人换成了年轻的父母与他们的小孩。 往年,暑假是公共场所最吵闹的时间段,大量小孩涌入书店、餐厅,被一些店员背地里称为“蝗虫过境”。而今年,鲁昆杀童的视频飞速传播,很多父母心有余悸,不允许自家孩子再去公共场所吵闹,生怕惹到和鲁昆一样的变态杀人魔。 小孩在公共场合吵闹早已是一个无法被忽视的社会问题,冬邺市电视台趁机做了一档接地气的调查节目,在咖啡馆、地铁车厢、图书馆、餐厅等场所随机采访各年龄段的成年人。所有受访者均表示,或多或少都被小孩打搅过。而当记者询问是否提醒过小孩家长时,仅有三成人点头,其余七成表情各异,大多苦笑——“小孩子不懂事,现在的家长哪个不疼自己的孩子,提醒也没用,算了,忍了。” 三成曾与小孩家长交涉过的受访者里神情无奈的亦占绝大多数,因为如另七成人所说,提醒确实没有什么作用,遇到蛮不讲理的家长,还会引发肢体冲突。 一位辞职准备公务员考试的女士说,她以前在社区图书馆复习,周围少不了吵闹的孩子,提醒过一次,对方不听,后来她只得在写字楼租了工位。 “父母都是成年人,不傻的,自己小孩闹,他们能不知道吗?如果是有素质的父母,小孩第一次在不该喧哗的地方大喊大叫,他们就会主动制止,制止不住就立即带走。那些不管的父母,根本就是故意的,只在乎自己小孩玩得开心,不在乎是否打搅到他人。这种父母你再怎么提醒都没用,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们不是装睡,是装不知道,一个道理。” 这位女士的话最终被剪辑到了节目中,引发强烈共鸣。观众认为她一针见血,犀利敏锐。 但其实,这并不是记者听到的最犀利的言辞。 两位受访者说,自己也曾经很想杀死在书咖大叫的小孩。 “你简直想象不到小孩吵闹起来有多可怕,恕我直言,在禁止喧哗的公共场合大叫的小孩与他们的父母都该死!他们能够没有任何负罪感地杀死我们的时间与空间,那反过来,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杀死他们?” 这样的话当然不可能剪入节目,却在侧面反映出一部分人的确深受小孩吵闹困扰。 舆论不断发酵,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认为鲁昆太偏执,其行为不可取,但极小部分人却认为鲁昆做得好,是为民除害。 不管外界怎么议论,这起案件本身非常简单清楚。案发时目击者众多,又有视频监控,鲁昆也认了罪。而后专家为其做过两次精神、心理方面的鉴定,认为他不存在精神障碍,更没有大众猜测的“多重人格”。身体方面的详细检查则证明,他没有沾染过任何毒品、致幻剂。 这案子北城分局完全能够处理,无需报到刑侦局,但当所有人认为尘埃落定时,鲁昆突然一改之前的说法,坚称自己是无辜的,是受到他人蛊惑才杀人。 去年发生在洛城的邪教恐袭案给整个公安系统敲响了警钟。那起案件中,邪教头目以催眠为武器,杀害了大量民众,甚至腐蚀了在职警察。与邪教有染的洛城前特警支队队长韩渠至今生死不明。 此案之后,冬邺市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切与心理操控有关的案子,哪怕仅是八竿子打着一丝儿,都必须由市局处理。 鲁昆突变的说辞令北城分局刑侦支队副队长王豪大为恼火,不得不将案子交给市局。 前几日,他与明恕狭路相逢,丢下豪言壮语,一说明恕没资格管这案子,二说非得上头下命令,他才会将这案子送到市局。 当时他有着顶顶的自信,认为鲁昆这事儿在自己手上肯定结了。没想到鲁昆说辞一变,不等上头下命令,队长和分管刑侦的副局就把人转到市局去了。 不用说,鲁昆到了市局,铁定是交给重案组审。 他向来看不惯明恕,觉得这人花里胡哨,虚有其表,娘炮似的,靠着一张脸混到现在的位置。偏偏整个重案组都把明恕捧着,吹得如当世神探。他自是不服,连重案组也看不惯,几次三番声称早几年重案组就跟他抛过橄榄枝,被他拒绝了。 眼睁睁看着鲁昆被带走,他低骂一声,恶狠狠地唾了一口。 明恕熬了一宿,尽管夜里被萧遇安投喂过一顿,但除去被案子勾起的那股兴奋劲儿,精神上还是有些疲乏。 鲁昆坐在审讯椅上,双手戴着手铐,比在书瀚咖啡馆滥杀无辜时萎靡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皮肤暗黄,干裂的嘴唇爆出血丝。 “你说你犯案是受人蛊惑。”明恕凝视着他,冷感的目光直刺他的双眼,“受谁蛊惑?怎么蛊惑?” 在北城分局时,鲁昆说到“蛊惑”二字时几乎发狂,像被困住的野兽一般嚎叫,眼神混乱,又哭又笑,大呼冤枉,整一个精神病患者,连王豪都镇不住。 但此时,被明恕这么看着,他的气势彻底颓靡下去,双手绞在一起,频繁搓动,裂开的唇张开又闭上,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明恕食指在桌上敲击,视线始终未从他脸上移开,声音愈冷,“你看清楚,这里不是北城分局,是刑侦局重案组,专门对付你这种人的地方。” 鲁昆不由自主地收肩,脖颈与下巴异常僵硬。 明恕道:“我再问一次,谁蛊惑你?怎么蛊惑?” 半分钟后,鲁昆哆嗦道:“墓……墓心!” 明恕没听清楚,“MU什么?哪个MU?” 坐在一旁的方远航露出诧异的神情,“墓心?坟墓的墓,心脏的心?” 鲁昆眼中的红血丝好似突然有了生气,像寄生虫一般曲曲拐拐地爬动。 “是!”他惊叫道:“就是墓心!就是她害了我!” 明恕扭过脸,“你知道这个人?” “师傅,你从来不看小说吗?”方远航说:“墓心是近几年最火的悬疑小说作家,本本畅销!” “悬疑小说?”明恕还真不看小说,一是天生没有文学细胞,喜欢不起来,翻书就打瞌睡,二是没有时间,不是专研在案子里,就是接受特警的专业训练。 “是她蛊惑了我……我以前不是这样……”鲁昆断断续续地说:“她教唆我去杀人!如果没有她,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明恕打量着鲁昆,心中渐渐有了数,“你说的‘蛊惑’与‘教唆’,是指墓心的小说?” 鲁昆鸡啄米似的点头,“墓心说,有的人就是该死!法律惩罚不了他们,我们自己就该拿起武器!” 明恕无奈地叹一口气,“那你见过墓心吗?” “师傅。”方远航说:“墓心只是一个笔名,据我所知,这人从未露过面,是男是女,是否在国内都没透露过。” “墓心是女人!”鲁昆激动起来,“我听了她的话,才会去杀人!” “喂喂喂!”方远航嗤之以鼻,“看本小说而已,入戏太深了吧?” 明恕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再睨了鲁昆一眼,拍了拍方远航的肩,那意思是“这里交给你”。 所谓的“蛊惑”原来是嫌疑人的臆想,明恕略感无奈。 这个鲁昆有点意思,之前都认罪了,却突然将一个悬疑作家扯进来,这行为可以有多种解读。如果没有别的要事,他会留下来,听鲁昆从头到尾掰扯完。但现在显然不能浪费时间,另一个疑点更多的案子还等着他去侦破。 罗祥甫今年62岁,年轻时在冬邺市下面的乡镇教语文,是绘制黑板报的行家,如今在市书画协会任干事,与妻子康玉住在西城区一栋年头颇久的居民楼里。 两人育有一子,目前在外地工作。 康玉6月下旬与姐妹结伴旅游,7月4日返回家中,发现罗祥甫不在,电话亦打不通,而此前两天,罗祥甫就已经不接电话了。康玉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问了所有罗祥甫认识的人,都说这几天没有见过罗祥甫。 康玉深感罗祥甫出了事,于当日报警。 经失踪人口对比,被埋在乱石地之下的男人,正是罗祥甫。 在命案侦查中,受害人身份的确定是极其关键的一步。绝大多数命案都发生在熟人之间,有的牵涉到利益、金钱,有的是宿怨叠加,冲动犯罪。 现下,排查罗祥甫的人际关系成了重中之重。 康玉认过尸之后,情绪平静得不大符合常理,一言不发地坐在问询室,过了十来分钟,眼眶才飘出一缕红。 明恕并未立即与她攀谈,让人给她倒了一杯水,不做声色地陪着她。 在派出所送来的视频里,康玉报警称丈夫失踪时,也不见多着急,反倒是条理分明,列出了几个罗祥甫可能去的地方,最后轻声叹息,猜测罗祥甫可能已经遇害了。 处理失踪案的民警见惯了情绪激动的居民,对自始至终都很冷静的康玉印象非常深刻,送视频时还顺道提了一嘴——“这阿姨有点奇怪,通常家里有人失踪,再镇定的人都镇定不到哪里去。她倒好,好像就等着这天似的。” 明恕反复调看视频,觉得康玉的反应的确值得关注。 放眼全国,夫妇矛盾导致的凶杀案比比皆是,有的人生生忍了二三十年,一朝爆发便不可收拾,导致惨烈后果。 但罗祥甫遇害时,康玉根本不在冬邺市,酒店监控、交通监控都可作为证据。 康玉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你报警的时候说,罗祥甫可能已经遇害。”明恕从报警当日的情况入手,“你认为他可能被谁所害?” 康玉很轻地“啊”了一声,“我……” “不用紧张。”明恕语气略缓,“我只是在想,你提出‘遇害’,那你心中应该有一个猜测。” 半晌,康玉摇了摇头,“老罗没有精神上的疾病,不可能是自己走失,那么最坏的结果就是被人所害。至于这个人是谁,我没有头绪。” 这个解释显然说服不了明恕,他支住下巴,“说说你最后一次见到罗祥甫时的情况。” “这次旅行我本来不会去。”康玉拿起桌上的纸巾,在眼尾处碰了碰,纸巾并没湿,随后被她攥进手中。 明恕顺着问:“那为什么后来又去了?” 康玉叹了口气,苦笑,“老罗上了年纪后,耳朵变得很背,我对他说什么,他总是听不到。我们在家里习惯大声说话,其实这样我……我也很累。” “上个月,他协会里的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我准备了一些酒菜,叫他来端。他听不见,我就大声喊了好几回。他当时就给我甩了脸色。晚上他的朋友离开,他跟我大吵一架,意思是我当着他朋友的面对他大呼小叫,让他丢了面子。” 说到这里,康玉眼中才真的有了泪光——也许是终于将情绪酝酿出来了,也许是当真心有感怀,“我气不过,这些年我因为他耳背,没少受过气,他居然还这么说我。过了几天,我的朋友邀我去洛城旅游,我不想在家里日日对着老罗,便交了团费。离开那天,老罗什么都没跟我说,却清早起来给我卤了一锅鸡脚鸭掌,还做好了凉面,留张字条,让我们带去火车上吃。” “我看着那些东西其实就原谅他了。”康玉越说越慢,“偶尔给他打个电话,准备回来后好好给他做顿饭。没想到……他就这么去了。” 一段沉默后,明恕说:“你与罗祥甫的感情,似乎不算太深。” 康玉猛地抬起头,眼中光斑闪烁。 在六十岁左右的女性中,康玉算保养得不错的,皮肤虽然有些松弛,但色泽不错,说是不到五十岁也有人相信。 “我……”康玉在与明恕对视一秒之后别开视线,“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感情怎么会不深?” “但在你的反应中,我看不出多少悲伤。”明恕语调几乎不变,平铺直叙得叫人心惊。 “你怀疑是我杀了我丈夫?这怎么可能?”康玉身子向前倾,眉心向上耸起,“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明恕摇头,“我这么问,不是因为我怀疑你。罗祥甫遇害,被抛尸,而你是他的至亲,我们要查案,就必须与你打交道,在你这里寻找线索。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康玉先是怔愣,然后紧张地点头。 明恕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神与表情有种难以说清的魅力,加上那一把刻意模仿萧遇安的声音,轻易就能让被他注视的人缴械。 “我现在打算去一趟你家。”明恕说,“路上我们详细聊一下。” 康玉面有难色,最终点头,“嗯。” 罗祥甫所住的小区背靠一个农贸市场,人流量大,人员构成复杂,小区没有专业的物管,白天三个门都开着,仅有几位居委会的大爷大妈在门岗位置上轮流看守。但这门岗形同虚设,大爷们下棋,大妈们打牌,根本不管是否有陌生人进入小区。外面的摩托车、野三轮为了抄近路,时常从小区中穿过,有时连小货车也往里面开。偶有一位大妈骂两句,司机们根本不当一回事。 明恕观察了一会儿,同事跑来说小区里的摄像头现在只有两个还能使用,一个在2栋出入口,一个在西门上。 不巧的是,罗祥甫住在4栋。 “把两个摄像头近期拍到的视频都调出来。”明恕吩咐道:“重点关注西门的摄像头。” 闻言,康玉欲言又止。 明恕看向她,“你有什么想说?” “那个……”康玉犹豫道:“老罗从来不从西门出入,他嫌西门正对农贸市场,脏乱差。西门的摄像头不可能拍到他。” 明恕默了片刻,意义不明道:“没关系,总是要查的。” 4栋4-4,正是康玉和罗祥甫的家。 痕检科先行进入,肖满在看到这个门牌号时明显一怔,扭头看明恕,明恕却一扬手,示意他少开小差,抓紧时间干活。 室内是三室一厅,未出明恕意料,康、罗二人是分房睡。 康玉有些尴尬,“我们作息时间不大一样。” 明恕环视着客厅,捕捉到一丝微妙的古怪,中老年夫妻分房睡并不罕见,但是若要问其中缘由,妻子多半会抱怨丈夫打鼾、有体臭。而康玉提到的却是作息时间差异。 一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作息时间能冲突到分房睡的程度? “罗祥甫的作息打搅到你休息了?”明恕问。 “他睡得很晚。”康玉说:“老是深更半夜整理他拍来的照片。” “罗祥甫喜欢摄影?”明恕已经看到了书房玻璃柜里的“长枪短炮”。 流行话叫“单反毁一生,摄影穷三代”,罗祥甫身为市书画协会干事,又热衷摄影,看来颇有艺术细胞。 但康玉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满、鄙夷、不屑一顾,“什么摄影啊,拍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明恕在意道:“乱七八糟?” “全是年轻小丫头!”康玉愤愤不平,情绪的起伏甚至超过了得知罗祥甫遇害之时。 “明队!”易飞在电脑前喊道:“你过来一下。” 明恕走过去,一眼便看到屏幕里凹凸有致的美女。 “原来是个街拍爱好者。”易飞点着鼠标,不同年轻女人的照片飞快变换,“这起码也有上千张了。” “他成天就弄这些!”康玉说:“以前大家都说我嫁了个老实人,说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坏心思,闲暇时间都花在书画上,有文化,是个知识分子。但是现在你们看呢?别人找他出作品、赚外快、帮忙鉴定,他通通推了,抱着个相机就去外面拍姑娘。白天拍,有时晚上也拍,半夜不睡觉,盯着这些看。你们说,这为老不尊像什么话?” 第6章 猎魔(06) 人是秘密的容器,锁一旦打开,无穷无尽的秘密就会倾泻而出。 针对罗祥甫的人际关系排查进行了整整一个白天,及至深夜,罗祥甫的形象已经由一个扁平的名字,渐渐变得立体而生动。 与冬邺市大多数六十来岁的男性相比,罗祥甫的社会关系要复杂一些。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从乡镇小学离职,之后不再从事固定的工作,而是靠给各行各业的老板画画写字、鉴定书画真伪而赚取文雅的佣金。这在当时,无疑是非常“前卫”的。而康玉是中学教师,工资虽不多,却受人尊敬。夫妻俩共同抚养一个孩子,生活过得轻松有味。 罗家的房子虽然不怎么样,罗祥甫平时的衣着打扮也上不了台面,一到夏天就是几十块钱的T恤与洗出线头的西装裤,脚穿一双灰不溜秋的皮鞋,但实际上,罗家的经济条件并不糟糕。几年前,罗家独子罗小龙去外地创业,罗祥甫直接支援了两百万。 两百万绝不是小数目,一个普通家庭东拼西凑都不一定能凑够两百万。而拨出这笔钱之后,罗家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之后罗祥甫爱上了摄影,昂贵的相机、镜头攒了不少。最初,罗祥甫拍得最多的是风景,时常报一个老年团,冬邺市周边都去了个遍。大约从两年前起,他不再拍风景,转而主攻人像,成了如今随处可见的街拍爱好者,拍的全是腿长颜靓的美女,偶尔拍几张幼小可爱的女孩。 在市书画协会,罗祥甫的口碑不怎么好。 国人讲求“人死为大”,人一旦死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生前的恶名几乎都会淡去。可这条道理放在罗祥甫身上,却行不通。 “老罗这人吧,水平其实不怎么样,懂得赚快钱罢了。”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 “罗祥甫也就是用我们协会的名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忽悠外面那些不懂行的大老板,回头又装出一副才高八斗的清高样。你说你在外面装就算了,回协会里你还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罗祥甫什么德性?清高给谁看呢?清高还赚什么黑心钱?”这是不大客气的说法。 协会副会长尹庆栋算是与罗祥甫有几分交情的人,一个月前罗祥甫请到家中做客的几人里,就有尹庆栋。 “老罗去世了?遇害?”得知罗祥甫是一起凶杀案的被害者,尹庆栋面色登时苍白,先是诧异,而后目露恐惧,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抓到凶手了吗?” 明恕直视他的双眼,这一过程持续了二十来秒,“现在还没有关于凶手的线索,所以我们才到协会了解情况。” 尹庆栋额头已经渗出冷汗,稀薄的双眉紧紧拧起,低喃道:“谁会杀了老罗啊?” 明恕与数不清的被害者关联人群打过交道,此时审视尹庆栋,就像看一尊情绪模型。 一个人遇害,他的朋友必然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浓烈的悲伤,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正常死亡与非正常死亡,都会给亲友带去伤痛。不过与正常死亡不同的是,凶杀必然引起一定程度的恐慌,但这种恐慌不应超过悲伤。 反观尹庆栋,他是罗祥甫的朋友,此时展现出的却只有震惊与畏惧,丝毫不见伤痛,即便有伤痛,也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尹庆栋是否真的算罗祥甫的朋友,还得打一个问号。 明恕不免想到康玉。得知丈夫被人杀害,康玉的反应也有失常理,好似罗祥甫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朝夕共度的人,而只是村口见过一两回的猫狗。 妻子如此,朋友也如此,看来罗祥甫的死有几分“轻如鸿毛”的意思。 “可惜了。”尹庆栋勉强镇定下来,话语间不见多少真诚,“老罗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的离开对我们协会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 这话毫无疑问是打官腔。明恕直截了当地问:“罗祥甫在协会里与谁产生过比较严重的矛盾?” 许是没想到面前这位年轻警察问得如此直接,尹庆栋怔住片刻,“老罗……老罗最近几年来协会的次数不多。大家与他接触得少,偶尔可能有小摩擦,严重的矛盾应该没有。” “来协会的次数不多,是说他都在外面赚快钱?” “这……” 明恕语气一肃,“罗祥甫的死涉及命案,尹会长,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常年浸淫在艺术氛围中,尹庆栋乍一看有几许仙风道骨,像个执剑策马的侠士。可这仙风道骨就像一层薄薄的衣衫,轻轻一扯,就滑落在地。 失去仙风道骨的尹庆栋不像侠士了,倒像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那我就照实说了吧。协会里大部分成员都不大瞧得上老罗。” 明恕问:“因为他以协会的名义给他自己的生意打广告?” “这是后来的事。”尹庆栋说:“大家瞧不上他,最早是因为他‘俗’。” “俗”这个字在普通人眼中可褒可贬,但在书画界,一个人或者作品如果被评价为“俗”,那就等于是个低劣的笑话。 明恕点头,“继续。” “老罗其实根本不大会画画,字写得也就那样。他以前是在学校里画黑板报的,在学生老师间当然算‘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但在我们这儿,根本是连门槛都摸不到。凭老罗的水平,原本入不了会。但当年我们协会一穷二白,他一来就送了三台风扇。”尹庆栋尴尬道:“老会长就接纳了他,还亲自指导过他。那时我们其实都没有想到,他加入协会的目的不是提高自身,也不是为了交流,只是为了得到一张名片,然后利用这张名片,去‘骗’那些老板们的钱。” 明恕默了几秒,将话题往回拉,“瞧不上是一回事,得罪是另一回事,罗祥甫得罪过什么人没?” 尹庆栋紧皱着眉,“你怀疑是我们协会里的人杀了老罗?” “常规问题而已。”明恕说。 尹庆栋愈加紧张,“不至于,真不至于。老罗早几年想融入我们,经常请我们喝酒吃饭,我也是从那时起与他有了几分交情。但很多人仍旧瞧不上他,不搭理他,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套近乎了,来协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专注赚钱去了。你们要查疑凶,在我们这儿不会有收获的,不如去查查他的家人,还有那些和他有金钱往来的老板。” 无需尹庆栋提醒,明恕早就派人逐步排查,此时听他如此一说,索性问道:“他的家人?你知道些什么?” 尹庆栋略有迟疑,“老罗和他老婆康玉,还有儿子罗小龙感情都不怎么好。” “是吗?但罗祥甫失踪之后,是康玉四处奔走。”明恕故意道:“她很着急。” “奔走而已,说明不了什么。着急更说明不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装出来的?我这么说吧,我也是书画这一行的,老罗的水平在我这儿确实不够看,他投机取巧,但不偷不抢,为的不过是赚钱养家,这总不是罪过吧?”尹庆栋扯了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又道:“他也是为了他那个家庭赚钱,这还真没错。那些大老板打钱很大方,动不动就是几万十来万,但老罗吃穿用都跟个刚进城的土老皮似的。为什么?因为钱都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大手大脚的老婆挥霍了!” 明恕记得,康玉不仅保养得不错,衣着也是中上等。 若是康玉与罗祥甫站在一起,恐怕看不出是一对夫妻。 “有次喝了酒,老罗跟我说过,年轻时穷怕了,老母亲得了病没钱医治,没熬多久就走了。”尹庆栋接着说:“他一门心思扎在赚钱上,又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我们笑他掉钱眼子里去了。他说他赚的钱,一些给康玉花,一些攒着以防不测。” “罗祥甫给了罗小龙两百万的事,你知道?”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老罗说过好几次,看得出他很高兴——能帮儿子,哪个当父亲的不高兴?对了,后来罗小龙做生意亏了钱,又找老罗要过钱。” 明恕挑眉,这倒是一条新信息,“要过多少?罗祥甫给了?” “我不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尹庆栋回忆道:“上个月老罗约我、老傅、老李去他家做客时说的。当时他还没给钱,跟我们抱怨罗小龙没有经商头脑,给多少钱都是打水漂。至于后来给没给,我就不知道了。” 明恕立即问:“那你记不记得,罗祥甫那天和康玉闹过矛盾?” 尹庆栋奇怪道:“康玉跟你说过?” 明恕答非所问,“闹得厉害吗?” “其实也不算闹。”尹庆栋说:“就康玉单方面跟老罗吼,说老罗不该在外人面前贬低儿子。哎,你说这有什么?老罗心情不好,倾述一下也不行吗?父亲的钱就不是钱,就能随意挥霍了?也亏得老罗有钱,性格又软弱,罗小龙才能从他那儿一笔接着一笔地榨。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老罗没有遇害,长此以往,也会被罗小龙榨干。” 这话与康玉说的就不同了。明恕打量着尹庆栋,想着康玉不久前的解释。 这二人之间,一定有人在说谎。 问题在于是谁在说谎,谎言于谁更有利。 “还有呢?”明恕脑中转得极快,脸上却风平浪静,“和罗祥甫打交道的那些老板,你有印象格外深刻的吗?” “这我可不敢随意说。”尹庆栋接连摆手,“你们警察厉害,你们可以自己去查。” 明恕眯眼笑了笑。 尹庆栋连忙解释,“我只听老罗说过有些老板欠他钱,但确实不知道是谁,我总不能乱猜吧?” “最后一个问题。”明恕说:“罗祥甫沉迷摄影这件事,你了解多少?” “你算是问对人了,早前我还陪他去买过摄像头。” “康玉说他自从有了这个爱好,连生意都不怎么接了?”明恕模棱两可地抛出信息,只等尹庆栋打开话匣。 “康玉还有脸说?”尹庆栋干笑,“老罗就是家庭生活不如意,才将摄影当寄托。康玉只顾自己和罗小龙,常年对老罗冷暴力,老罗回家也好,不回家也好,都没个人关心关心。” 明恕以前处理过家庭冷暴力案子。现在有很多人认为家暴不管是冷暴力还是传统暴力,受害的都是女性,其实不然。在不少中老年家庭中,承受冷暴力的相当一部分是男性。 “罗祥甫拍的大多是年轻女性。”明恕问:“他有没有给你看过照片?” 尹庆栋张了张嘴,叹气,“看过的,他每次给我看,都显得很开心。但你说他一老大爷,追着小姑娘拍照叫什么事?往前几十年,这就是有伤风化,得坐牢的!我劝过他,但他不爱听,说他为家人奔忙了一辈子,几十年都只想着赚钱,如今到了这把岁数,才好不容易有了个爱好,让我们谁都别劝。” 明恕靠进椅背里,梳理着大量涌入的信息。正在这时,周愿一个电话打来,“明队,监控有发现!” 画质不佳的视频里,7月1日夜间10点24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行迹诡异进入罗祥甫所居住的小区,11点57分原路离开。 该男子正是罗小龙,而捕捉到他的摄像头被安装在小区西门,是唯二能工作的摄像头之一。 “明队。”周愿个头小,声音也小,“我记得你叫我去调视频时,康玉说罗祥甫不会由西门进出,我们查西门摄像头是白费力气。” 明恕当然也记得这个细节,更记得在罗家时,康玉说罗小龙已经几个月没有回过家,目前正在赶回冬邺市的途中! 罗祥甫遇害前一日,罗小龙莫名出现在小区,而在这之前一个月,罗祥甫向朋友抱怨儿子经商失败,又找自己要钱。 罗小龙深夜归家,是否与罗祥甫产生过金钱上的纠纷? 罗祥甫的死,与罗小龙有关? “罗小龙现在在哪里?”明恕寒着神色问。 第7章 猎魔(07) 罗小龙失踪了。 “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康玉再次被请到重案组的问询室,语气神态与之前全然不同。 明恕与她对视十来秒,在她别开视线时道:“我对你的反应很好奇。” 康玉猛抬头,“你什么意思?” “罗祥甫和罗小龙是你最重要的亲人,对吧?” 康玉疑惑地抿住唇。 明恕又道:“罗祥甫失踪,是你报的警,当时你情绪平静。现在我告诉你,罗小龙也失踪了,你的第一反应仍旧不是着急。” 康玉脸色渐白,脖颈线条频繁收紧。 “罗祥甫的失踪已被证明是遇害,你情绪波动不大,我可以理解为你们夫妻俩感情不睦,婚姻关系名存实亡。但是……”明恕一个转折,食指在额角点了点,不紧不慢道:“你已知你的儿子也失踪了,人之常情,或者说为人母的惯常反应,难道不是担心罗小龙也遇到了不测?” 康玉双眼睁大,呼吸一滞,整个人如雕塑般静止了几秒。 “我……” “你?” 康玉摇头,眼神慌乱,“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龙了!” 明恕冷眼看着他,“你不担心罗小龙,第一反应是撇清罗小龙与罗祥甫遇害的关系。我来推测一下,这是因为你心里清楚,罗小龙很安全,他的失踪是自主行为,而不是像罗祥甫一样,被人所害。” 康玉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警察,不明白对方怎么能从自己一个细微的反应,挖掘出这么多信息。 明恕站起来,围着桌子踱了半圈,然后双手撑在桌沿,背部微躬,恰好挡住一部分灯光,令阴影投射在康玉脸上。 “康女士,7月2号,你丈夫遇害当天,你在洛城旅游,不具备作案条件。但你的儿子罗小龙,不在场证明就没有你这么充分了。”明恕说:“案发前一天深夜,罗小龙出现在你们家所在的小区,正好是从你认为拍不到什么的西门出入。在这之后,他四次与你通话,每次时长都在5分钟以上。” 两粒冷汗从康玉额前滴落,她吞咽着唾沫,面容忽然显得老态。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最好别隐瞒。”明恕很浅地笑了笑,“因为即便你隐瞒,我也能查清真相——顶多是多花一些时间而已。但我查清和你自己供述,这两者的结果完全不同。如果你想帮你的独子,最好帮我省点儿力,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几分钟后,康玉双手捂住脸,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声。 “和小龙真的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抓小龙,他不是凶手!” 明恕并未因这突然迸发的母爱而动容,“罗小龙在哪里?” 根据康玉提供的信息,罗小龙于凌晨在邻市的旅游客运站被抓获。若是再迟一些,他将乘管理混乱的大巴赶往边境城市,并在那里非法出境。 重案组专门管理外勤小组的徐椿将人带回来时,明恕还在另一间审讯室里。 鲁昆拒不认罪,精神日益癫狂,一口咬定自己受悬疑小说家墓心蛊惑,自己只是一把刀,而真正的凶手是墓心。 侦办一起案子时,还要同时把控另一起案子,亏得明恕年轻却沉稳,身体与头脑都处在最佳状态,才不至于陷入难以招架的混乱。 审讯室外响起敲门声,明恕让方远航去开门。刚才通讯仪响过一次,说是罗小龙带到了,叫他马上去。他还有话要问鲁昆,想再耽误两分钟,结果就直接有人来催了。 门打开之前,他并不知道来的是萧遇安。 “萧局!”方远航惊讶道。 明恕立即侧过身,见萧遇安正看着自己。 “萧局,你怎么来了?”当着外人面,明恕神情自若,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和他聊几句。”萧遇安冲鲁昆一抬眼,视线又转向明恕,“你忙你的去吧。” 顶头上司都发话了,明恕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拿上笔记本,向萧遇安匆匆一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萧遇安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没有分毫攻击力,却莫名带着些许威慑。 起码方远航是察觉到了。 他眨巴两下眼,目光在萧、明二人间一转,感觉到一丝把握不住的东西。 和罗祥甫的穿着风格不同,罗小龙即便是准备逃去国外,仍周身名牌,手腕上戴着价格不菲的佛珠与名表。 但一身行头再值钱,都掩盖不住他此时的惊慌与胆怯,还有眉眼间的疲惫。 “你跑什么?”明恕不跟他客气,将座椅拖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罗小龙眉头狠皱,像是受不了这声音,“我,我没有杀我爸!” “巧了,我还没说你杀了罗祥甫。”明恕似笑非笑,眼神锐利,“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罗祥甫遇害,你身为独子,本该立即赶回来配合调查,但你却打算去边境。” “我不跑,难道等着你们来抓我?”罗小龙双目圆瞪,分明是愤怒的模样,却又显得懦弱。 “你做了什么,我们要抓你?”明恕说:“罗祥甫被人杀害并抛尸,我们要抓的是凶手。你恰好就是凶手?” “我不是!”罗小龙几乎要站起来。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会抓你?” “我……” 明恕忽然正色道:“7月1日晚上,你和罗祥甫之间发生了什么?” 一听这个时间,罗小龙竟然发起抖来,“我回家……看……看望他。” “只是看望?” “只是看望!我工作很忙,很久没有回过家了。这次在冬邺市有个生意要谈,顺路回家看看他。” 明恕问:“什么生意?” 罗小龙张嘴又合拢,支吾道:“就是一个生意。” “你根本没有生意要谈。”明恕说:“你是专门回到冬邺市,找你父亲要钱。” 罗小龙冷汗如麻,“不是,不是……我没有找他要钱!” 明恕让人取来尸检报告,“当晚,你与罗祥甫因为钱的事发生争执,并伴有肢体冲突。换言之,你打了你的父亲。” “是他先动手!”罗小龙畏惧地喝道:“我不过是挡了几下!” 明恕将尸检报告放到一边,“我劝你先冷静下来,然后把当晚以及第二天发生的事,还有你为什么要跑,一点不漏地说清楚。” 罗小龙花了半个小时,才勉强镇定下来。 “我的公司需要一笔资金,三百来万的样子,我上个月就跟老头子商量过一次,他不仅不肯出,还骂我是败家子!当时时间还有余裕,我打算自己先想办法。但这年头,借钱太不容易了,我……我就让我妈给他做做工作。他一直顺着我妈,我以为没有问题,没想到他居然和我妈大吵一架,把我妈给气走了。” “上月底,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得回来请他把钱借给我。我借条都写好了,等资金周转起来,我一定还给他。结果他说什么都不肯,还抄起茶杯砸我!”说着,罗小龙指向自己的右颈,那里依稀能看到伤痕。 “就是这里,茶杯砸过来时,我差点痛晕!你们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打他。他砸我,我总得护着自己对吧?我只是推了他两下,他摔在地上,一时没能站起来。” 明恕问:“然后你在没有拿到钱的情况下,就这么走了?” “不走我能怎么办呢?”罗小龙说:“他疯了,他根本不会给我钱!” “疯?怎么说?” “他成天上街拍美女,这还不叫疯?我妈都被他气出病来了!” 明恕又问:“你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酒吧。”罗小龙擦着汗,“812酒吧和滨江会所,我是这两个地方的会员,你们不信可以去查监控。” “7月2号全天你都在会所?” “那倒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冬邺市?” “3号早上。” 明恕说:“也就是说,罗祥甫遇害时,你就在冬邺市?” 罗小龙再次激动起来,“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跑吗?好好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我去找过老头子,他现在死了,你们如果抓不到真凶,一定会将我当做凶手,对我刑讯逼供!” “刑讯逼供?”一直没吭声的记录员都听不下去了,“你活在哪一年?没看见这个摄像头吗?我们审问你的录像将直接传到监察部门,谁敢对你刑讯逼供?” 明恕倒是平静许多,“2号当天,你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 罗小龙像是受了记录员话的刺激,突然眼中放光,“你们不能刑讯逼供?” 明恕重复,“2号当天,你在干什么?” 半分钟后,罗小龙笑了起来,嚣张而愚蠢,“老头子不是我杀的,我只在1号晚上推过他,其余的不关我的事!” 明恕盯着他,也笑了,“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查命案,不管别的案子?” 罗小龙的笑声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很好理解——你在罗祥甫遇害之前与他因为钱发生过冲突,他遇害当天,你正好就在冬邺市,你知道警方一定会怀疑你,所以你在得知罗祥甫已死之后,立即逃往边境。”明恕语气不疾不徐,几乎算娓娓道来。 罗小龙却仍未理解,“我说过,我怕你们对我刑讯逼供,所以……” “所以才逃走?”明恕手指交叠,“但正常人的正常反应难道不是向警方提供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要跑?” 罗小龙哑然。 明恕眼色一寒,“因为你无法提供。” “不!”罗小龙拼命摇头,“我不是凶手!” 明恕竖起食指与中指,“逻辑上,你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就是凶手。” “你胡说!”罗小龙眼珠子都快调出来,“我什么都没做!” 明恕并不理会,“第二,你不敢说你2号当天在干什么?” 罗小龙气喘如牛。 “这就很好猜了。”明恕一笑,“你那天做的事同样涉及犯罪,你犹豫不决,最终选择了跑路。” “不是这样……”罗小龙焦躁地拍着桌子,“我没有!” “假设你确实不是凶手,那我大胆猜一下你当天在做什么。”明恕声调往下一压,“吸毒与贩毒,你选一个。” 第8章 猎魔(08) 面对毒检阳性报告,罗小龙不得不承认,罗祥甫遇害当天,他从滨江会所离开之后,前往北城区的城外居温泉酒店,并在那里与佳丽厮混、吸食甲基苯丙胺。 “我不敢说!城外居不是我这样的人惹得起的,如果我将他们牵连进来,我……我和我妈就死定了!” 涉毒的案子一般不由重案组负责,明恕立即通知陆雁舟,将线索转给了特警总队。 “原来是城外居。”陆雁舟说:“这地方我们已经观察过一段时间了,怎么,现在居然被你们重案组给盯上了?” “听你的意思,这城外居有点名堂?”明恕问。 “何止是有点名堂,现在城外居抛出来的那些管事的,其实全是给人打工的马仔。”陆雁舟语气不太好,“我们迟迟没动手,就是因为还没挖出藏在后面的人。现在就是把那些经理老板都给抓了,也只是除掉表面的蟑螂而已。” “那你们……” “嗯?” 明恕叹气,“算了。你们先查着,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一声,就算重案组抽不出人,还可以看能不能刑、特联动一下。” “行,你忙你的吧。”陆雁舟爽朗地笑了笑,“案子破了你请我撸串。” “为什么不是你请我?” “咱俩什么关系,还分你我?你是我的,你的钱是我的,你的串也是我的。” 明恕:…… 陆雁舟是个直男,且是个俊美的直男。明恕时常感到无法理解俊美直男的思维。 这种“你是我的,你的××是我的”之类的话,萧遇安都没跟他说过。 他代入萧遇安想了想,登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技侦组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经调到了城外居周边的公共监控。他连忙回神,朝技侦组赶去。 视频证实,罗小龙于7月2日下午4点32分进入城外居,直到3日早晨7点57分才离开,不具备杀害罗祥甫的条件。 凶手另有其人。 另一边,与罗祥甫有利益往来的商人们已排查完毕,一人拖欠罗祥甫债款,一人与康玉关系不清不楚,但都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买凶杀人的迹象。 “老罗去年给我画了一幅画,当初说好60万。”王雄在茶叶市场做批发生意,八字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钱我是早就准备好了,但书画协会有位行家跟我说,老罗的画根本值不了这个价!我只是做小本生意,60万不是个小数目了,画得好我肯定愿意掏钱,但老罗根本就是在忽悠我!我跟他们协会很多人打听过了,才知道老罗只是名声在外,专门打着市书画协会的旗号,赚外行的钱。我跟他当面对质,他也默认了。” “所以你一直没有付款?”明恕问。 “我付了5万!”王雄伸出五根手指头,“我调查过,他那画只值这个数,我不会多给!” 说到这里,王雄忽然叹了口气,接连摇头,“不过如果早知道他会出事,别说剩下的55万,就是70万,80万,我也给!省得你们怀疑到我头上来。” 明恕冷笑一声,“付过这5万之后,你们还有接触吗?” “本来没有了,他自己理亏,将来还想吃卖字卖画这口饭,平时又喜欢端着,不可能和我撕破脸皮,我也没必要到处拿他的水平说事。”王雄道:“但他上个月突然联系我,让我给他50万,实在不行的话,30万也可以。” 明恕一琢磨时间,正好与罗小龙要钱的时间段吻合。 看来罗祥甫不是完全不愿意给罗小龙钱,实在是手头有些拮据。 “我一听就火了,事情都解决了,他凭什么还来找我要钱?”王雄一说到钱就神采飞扬,“他在电话里找了我两次,后来还跑我门市闹了一次。我叫保安把他哄走了,还警告他,如果再来无理取闹,就派出所见。警哥,你们相信我,他的死真的和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将人送走之前,明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是谁跟你说,罗祥甫的画值不了60万?” 王雄很困惑,“这很重要吗?” “当然。”明恕笑,“在这里说话讲究人证物证,你说不出来,我有理由怀疑你在撒谎。” 王雄连忙道:“我没我没!是他们副会长,叫尹庆栋,这人最早还是罗祥甫介绍我认识的。” “居然是尹庆栋。”离开问询室之后,外勤组长徐椿说:“要不是事发时他的不在场证明充分,我都要怀疑他了。表面和罗祥甫是朋友,背地里尽使阴招。” “罗祥甫靠协会的名片赚钱,到底让他眼红了。人心隔肚皮啊。”明恕大步向前,“那个崔厚呢?” 崔厚也是跟罗祥甫买画的商人,开餐馆,跟罗祥甫来往甚密,不仅自己买,还给罗祥甫介绍了不少单生意。 罗祥甫或许到死都不知道,这个面相忠厚的男人,早已与他的妻子搅和在一起。 “崔厚承认介入罗祥甫和康玉的婚姻,但拒不承认与罗祥甫的死有关。”徐椿说:“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忙生意,通讯、交通记录都查过了,作案嫌疑初步排除。” 明恕忽然道:“罗祥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椿:“嗯?” “妻子背叛他,儿子眼里只有他的钱,为数不多的朋友背后捅他一刀,帮他拉生意的人盯上了他老婆。”明恕说:“他的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他现在死了,也没有人为他难过。” 徐椿忽然伤感起来,“我老了不会也这样吧?” 明恕正色,“但这些人又都不是凶手。还有谁,比他们更希望罗祥甫去死?” 这无疑是个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结论的问题。 明恕回到办公室,想抽烟,拉开抽屉,却发现放在里面的香烟和打火机都不见了。 他抬起头,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 以前也出现过烟莫名其妙失踪的情况,原本放着烟的位置多出一包棉花糖。 他从来不吃这玩意儿,嫌黏糊糊的,怪恶心。 拿着棉花糖一问,才知是徒弟方远航放的。 方远航那会儿只是个实习警,浑身充满青少年的正气,苦口婆心劝他——师傅,抽烟危害身体健康,而且我们这儿是公共区域,你还是别抽了。 他将烟要回来,没戒,但抽得少了。 时隔一年多,抽屉里的烟又不见了,而方远航自己都开始抽烟,这次的“贼”不可能还是方远航。 他想了想,将抽屉推回去。 如今刑侦局上下,会管着他抽烟的人,只有萧遇安。 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很奇妙,明明是相同的成长环境,他亦始终以萧遇安为目标,十来岁时甚至处处模仿萧遇安,但他与萧遇安终究还是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人。 萧遇安极其自律,从不抽烟酗酒,内里近乎刻板,展现在外的却是神秘、从容、处变不惊。 他学来了三成,但到底无法像萧遇安一样让一切尽在掌控中。 疲劳的时候想抽烟,不开心的时候想喝酒,会亢奋,也会消沉,但再难过,在萧遇安身边待一会儿就好了。 他曾埋在萧遇安怀里,沮丧地说:“哥,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强大、镇定,永远不可撼动。 萧遇安却抚摸着他半湿的头发,亲吻他的发顶,声音醇厚深沉,含着关切的笑意,“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抬头,不解,“不好,要像你一样才叫好。” 萧遇安又吻他的眼,温声说,“你不是我的复制品。” 他不吭声了,隐约的失落在胸中回荡。 “你是我的恋人。”萧遇安说。 回忆带着温度,他微垂下头,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牵了牵。 方远航在门口喊,“师傅,你找烟?我桌上有。” 他摇了摇头,“易飞在哪?让他过来找我。” 五楼露台,木桌上摆着一个烟灰缸,不知谁在这儿抽过烟,烟灰缸里的烟头都溢了出来。 明恕问:“街拍这条线查得怎么样?” 早在得知罗祥甫有拍摄美女的爱好时,明恕就安排了两条线,一条查罗祥甫的传统人际关系,一条专查罗祥甫的摄影轨迹。 第一条自然更加重要,但目前已经撞到了死胡同,第二条看似比较偏,却很有可能隐藏着打通案件的关键信息。 “罗祥甫从两年前开始玩街拍,主要拍摄地一个是科普游乐场,那儿穿奇装异服的人比较多,另几个是市内各个商业中心的中庭,那儿时尚达人很多,不少也愿意给人拍。”易飞问:“对了,你见过那些成天守在商业中心拍美女的人吗?” “嗯。”明恕当然见过,往前推几年,扛着单反的多数是年轻人,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对着美女一通狂拍的多半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陆雁舟他们特警总队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警,叫小允。 小允五官立体,身材更是没得说,难得放个假,穿便装去商场购物,被三五个老人围住拍照。虽然穿的是便服,但小允在特警总队的职位比较特殊,从不留影像。 老人们一劲儿地夸,非要拍照,甚至动手抓扯。小允气不过,又不敢轻易出手,挣脱之后立即打车离开,再也没去过那个商场。 明恕对拍照的人没什么意见,但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老人们类似的举动。 “今年街拍引起的纠纷已经有好几起了。”易飞说,“尤以老人居多。一些年轻女性不愿意被拍,年纪小一些的摄影师就放弃了,但老人有时会穷追猛打,非拍不可。” 明恕问:“罗祥甫身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易飞摇头,“没有报案记录,但到底有没有,现在还不好说。” “罗祥甫的相机、电脑现在都在技侦组吧?”明恕起身,“我去看看。” 两人一同向走廊走去,不料还未走出几步,就听见周愿的声音,“明队呢?明队在哪儿?” 明恕几步离开露台,抬手,“有什么发现?” 周愿很兴奋,“明队,罗祥甫去年8月中旬,曾经和一对母女因为拍照当街争执!有人拍下了事发时的照片和视频传到网上,号称要‘人肉’出这个‘老畜生’。” 明恕眉心微压,大步往前,“帖子还在吗?” “都被删了,但被我恢复出来了。”周愿显出一丝自豪,这种神情在他脸上并不多见。 恢复的帖子里,罗祥甫正在与一名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拉扯,女人神色焦虑,一手紧紧抱着女儿,一手频繁地推拒罗祥甫。 经过处理,听得见她的声音,“我不拍,你让开!不准拍我女儿,你们这些老色狼!” 而罗祥甫却道:“我只拍一张,行吗?你女儿太可爱了,你们这一套亲子装很有意思。” 拉扯持续了两分多钟,女人最终在路人的帮助下离开,而罗祥甫失落地站在原地,好似仍不死心。 帖子很快引发众怒,“为老不尊”、“坏人变老了”、“社会毒瘤”、“这种老人就该死”之类的话频繁出现在讨论区,而当有人提出“人肉”之后不久,帖子被删除。 明恕道:“查网站删帖的原因,还有当事者、发帖者信息!” 周愿效率极高,半小时后就交出答卷,“网站是收到罗小龙打的钱,才删帖!”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如果是初次吸食、注射甲基苯丙胺,一般就三天内能通过常规检查测出,但是如果长期吸食,尿检在一周或更长时间都能测出,就算不能,还有毛发测毒等方式。 第9章 猎魔(09) “是我让删帖,但你们拿这事来问我是什么意思?”吸毒一事瞒不住之后,罗小龙越发阴郁焦躁,“老头子在外面闹出这么大一件事,他倒好,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不顾廉耻,消停几天又扛起相机四处拍美女,丢人的是我,是我妈!” 明恕轻敲桌面,面不改色,“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罗小龙一怔,后知后觉道:“这件事和老头子被杀有关?” “现在你没有提问的资格。”明恕虽然年轻,但冷着脸的时候,很有精英刑警的威严,“只有配合调查的义务。” 罗小龙脖子缩了一下,视线躲闪,过了三分钟才勉强开口,“当时我在外地,是我朋友给我发来链接。我一看就给吓着了,如果那些网友真‘人肉’出来什么,受影响的肯定不止老头子一个人,到时候我们全家的信息在网上一挂,我就没法做人了。所以我求爹爹告奶奶,到处托关系,钱也花了不少,终于把帖子都删了。其实不可能全部删掉的,但剩下的都很零散,不成气候,加上很快有了新的热点,就没‘人肉’起来。” 明恕问:“事后你跟罗祥甫提过这件事没有?” “怎么没提过?”罗小龙说:“他死不悔改,还说我小题大做!” “他有没有讲过事情的详细经过?” “我想想……嗨,其实能有什么详细经过,他就是看人家母女长得好看,穿的又是亲子装,非要给人拍照。我妈说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一个老大爷,很多人懒得跟他计较而已,怕被他讹。那次是碰巧遇到个特别不乐意的,加上小孩哭得厉害,才引来围观的人,被拍视频放网上。” 负责记录的是一名女警,闻言摇了摇头,神色不悦。 明恕又问了几个问题,而罗小龙实在说不出什么东西来,“老头子不会真是因为这种事被人杀了吧?不至于啊!” 明恕反问:“那你觉得怎么才至于?你了解你的父亲吗?” 罗小龙答不出,眼神飘忽,双手搓了搓,“那……那你们得把那个女的抓起来,好好审一回!如果真是她害死了老头子,我,我一定会让她受到法律的惩罚!” “现在倒是扮演起孝子来了?”明恕冷笑,“找罗祥甫要钱的时候,推打罗祥甫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份孝心?” 罗小龙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明恕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从警多年,罗小龙这一类人,明恕实在是见过太多。要说他们完全没有孝心,那也不对。但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孝心,压根不能算作孝心。 都是自欺欺人的伪装罢了。 明恕有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孝心。 父慈子孝这种相互作用的情感,他幼时就没怎么体会过。陪他一同长大的不是父母,是隔壁萧家的哥哥姐姐,是萧遇安。 也许独子都特别金贵,他小时候身子不算硬朗,只要换季,必定感冒。祖父祖母皆是军队出身,严厉刻板得不近人情,他的感冒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他害怕两位老人,一生病就忍着,实在难受了,才去爬萧遇安的窗户。 “哥哥,我快要死了。” 至今他仍记得萧遇安当时的表情,惊讶、心痛、无奈。 然后抱起他,将他送去医院。 那时萧遇安的胸膛还很单薄,于他而言,却是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温暖。 也不知是萧遇安在他童年里太过浓墨重彩,还是父母真的没怎么关心过他,在关乎血脉的亲情上,他向来比较淡漠。 这也是十七八岁时,他为了追随萧遇安,宁愿与明家断绝关系的原因。 现在与家里的关系虽然早就缓和了,但普通家庭那种其乐融融并不存在,他与父母之间更多的是互不干涉,互相放过。 而陪他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今后将一直与他同路的,是萧遇安。 他长吸一口气,蓦然回神,听见易飞正在不远处叫他。 视频里的黄衣女人已经被带到重案组。 女人名叫文尧,27岁,单身母亲,在一所私人疗养中心当护士,女儿已经4岁。 外勤队员本想将她带去问询室,明恕见她神情紧张,遂将她请到了露台的遮阳伞下,在她面前放了一瓶冰镇柠檬汁。 “谢谢。”文尧眼神充满防备,双手握着柠檬汁的瓶子,却没有立即将瓶盖拧开。 “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去年8月,你与你女儿经历过的强拍事件。”明恕态度温和,熟练地模仿萧遇安说话时的语气。 文尧明明应当更加紧张,却在眼前这位英俊而温柔的警察的注视下渐渐平静下来,“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我当时没有报警,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要查呢?” 科普游乐场抛尸案并没有对外披露详细情况,更没有提到被害者是谁,所以若是文尧与案件无关,她必然不知道当初骚扰她的罗祥甫已经死亡。 明恕点头,没有正面回答文尧的问题,“你还记得被那位老人拦住时的情形吗?” 文尧下意识收紧手指,“当然记得,我觉得很恶心。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我可能就让他拍了。但我女儿也在,我不希望我女儿出现在那种人的镜头里!” 明恕道:“那种人?” 文尧突然问:“警察先生,老人就一定值得被尊敬、被爱护吗?那如果是恶毒的老人呢?” 明恕身子向后一靠,耐心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善良、高贵的老人,但是更多的,却是恶心、鄙陋、贪婪的老怪物!”文尧渐渐激动,就几句话的功夫,手臂上已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频繁地抚摸着鸡皮疙瘩,而明恕正观察着她这细微的肢体动作。 “和那个老头一样的人我见多了,他们的眼神让我恶心到想吐!”文尧继续说:“你以为人老了就没有欲望了吗?不,绝对不!他们只是身体老了,别的……” 说着,文尧面颊泛起愤怒的红晕,“正是因为身体不行了,有心无力,他们看年轻女人的目光才更加猥琐、露骨!这种人我真的,我真的见得太多了!” 明恕想起文尧的职业——疗养院护士。终日与风烛残年的老人打交道,已经令她对老人这个群体产生无法扭转的厌恶。 “人老了,就成了妖魔鬼怪。”文尧缓下一口气,平静了些,继续道:“我就明白说吧,我讨厌所有搞街拍的老人。他们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捕捉美’,什么‘发现美’。我同意他们捕捉了吗?他们算什么东西?看到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就死皮赖脸跟上来,非要拍,不拍就拦着不让走,你还不能推开他们!你告诉我,这不是骚扰是什么?” 柠檬汁已经被放回桌上,仍是没有拧开。明恕拿过来,打开,再次放在文尧面前。 文尧胸口起伏,“谢谢。” “不客气。”明恕很绅士地笑了笑,“你与那位老人争执时,想过事后会被发在网上吗?” 文尧沉默许久,忽然抿住唇,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我知道。” 明恕:“嗯?” “我是故意的。”也许是因为面前坐着的警察太迷人太可靠,文尧不知不觉就将实情倒了出来,“其实要摆脱那个老头不算困难,我也不是头一回被他那种人纠缠,以前都是快速走掉了事。但我前一天在疗养院受了气——也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色眯眯地看我,非要我喂他吃药,还让我陪他去花园,摆出各种姿势,供他拍照。我们是私人疗养院,最讲究的就是服务,我……我不能拒绝他。如果我不配合,他就会向管理处投诉。上个月就有一个护士被投诉了,停职扣薪。我跟她不一样,我是位单身母亲,工资对我来讲非常重要。” 明恕轻皱着眉,眼神渐深。 “第二天我轮休,带女儿去买衣服,不巧就遇到那个老头。他拿镜头对着我女儿,我突然就觉得特别愤怒,好像积蓄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文尧深吸一口气,“当时我们周围有不少人,我知道,只要我大声呼救,那些人一定会凑过来,会拍照、录视频,然后传到网上。所以我将孩子抱了起来,一边与老头争执,一边求救。老头居然还不放弃,说我的孩子可爱,硬是要给我们拍照。” 明恕说:“你们拉扯的过程,全都被拍下来了。” “对!都被拍下来了!”文尧瞳光摇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很快,我就看到网上出现了我和老头的帖子。所有人都在骂老头,还有别的为老不尊的禽兽。但没过多久,帖子就被删了。” “你为删帖感到遗憾?”明恕问。 “遗憾?”文尧摇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时如果再不删帖,网友们可能真的会去‘人肉’。警察先生,你也许不了解网络的生态。” 明恕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一件事发展到高潮,必然出现反转。”文尧说:“停留在‘人肉’之前是最好的,大家如果去‘人肉’那个老头,不仅是犯罪,最后还可能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我只是想发泄情绪,顺道给他一点教训,没有必要做得太绝。” 明恕一笑,“‘人肉’确实不应该。” 文尧倾述完,小半瓶柠檬汁入腹,这才察觉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 很多人是不擅长控制情绪与言语的,在某种情形下,只要听者擅长用眼神与话语去引导,他们很容易一股脑就把心中想法全部吐露出来。待到吐露完毕,才意识到不该说这些话。 文尧不安地看向明恕。 明恕回以一个淡笑,“你的亲戚朋友,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文尧想了想,“都知道。” “都”这个概念就大了,明恕没有往下问,起身道:“今天谢谢你跑这一趟。” 文尧松一口气,跟着起身,“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们叫我来,是想查‘人肉’事件?” 明恕盯着她的双眼,几秒钟后摇头,唇角勾起无懈可击的笑,“别担心,例行调查而已。” 案件掉入了一个僵局,罗祥甫身边的人不少有作案动机,但作案可能却依次被排除。至于曾经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强拍事件,网友们当时虽然群情激愤,但时隔一年,别说动手杀掉罗祥甫,就是有几人还记得这件事都要打一个问号。 “文尧没问题吗?”方远航说,“网友健忘,但她作为亲历者,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忘记。” “你受了她那段剖白的影响。”明恕说。 方远航抓了两下头发,“她是故意引导周围的人拍照录视频。” “所以我刚才说,你受到了影响。”明恕往杯子里丢茶包,“她引导别人拍照又如何?罗祥甫的行为是不是对她造成了困扰?” 方远航拧眉思考,“……是。” “那在那起纠纷中,她就是受害者,但不是完美受害者。你用她诱导旁人的心理去怀疑她与命案有关,这不妥。” “她一点嫌疑都没有吗?” “据我分析,没有。不过倒是可以详细查一查她的亲友。” “我明白了,马上去安排。” “她的一句话很有意思。”明恕眯起眼,“——人老了,就成了妖魔鬼怪。杀害罗祥甫的人,会不会也有这种想法?” 方远航哆嗦了一下,“TA以为TA在屠魔吗?” 明恕正要去接开水,就听邢牧在门口不情不愿地喊:“领,领导……” 明恕叹了口气,“邢哥,说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什么领导不领导,你不是我大爷吗?” 这话当然是玩笑,邢牧一个1米8的大高个儿“唰”一下满脸通红,“我不是你大爷,你才是我……” 明恕眼神一寒,“闭嘴!” 邢牧立即不吭声了,看上去可怜巴巴,“哦,哦。” 明恕于心不忍,语调放缓,“邢哥,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邢牧立即撇清关系,“是萧局找你。我就路过,被他逮住让带句话。” 明恕眸光极不明显地动了动,“好,我这就去。” 第10章 猎魔(10) 刑侦局副局长的办公室有别于重案组的办公区,安静而整洁,每一件物品都摆在它们应当在的位置。但色彩单一的文件夹边,居然放着三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小说。 这三本小说的封面图案怪异,设计感极强,难怪明恕一进门就注意到了。 “萧局,你找我?”工作时间,即便已经关上门,明恕仍是装得有模有样。 与萧遇安共事已有一阵子,但在市局里,他从不主动找萧遇安,也不参与任何与萧遇安有关的闲聊,提到萧遇安就是一句疏离的“萧局”,至今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与萧遇安的关系。 “坐。”萧遇安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位置,“罗祥甫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明恕拖开靠椅,目光停留在那三本小说上,发现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墓心”二字。 “萧局,你在看墓心的小说?” 萧遇安扫去一眼,“我和鲁昆接触过几次。他在作案时不存在精神问题,但现在很明显已经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 这一点明恕深有体会。 在书瀚咖啡馆,他亲自与鲁昆对峙过。那时鲁昆的状态可以说是癫狂,在连杀两人之后,彻底亢奋起来。之后在分局,鲁昆陷入癫狂后的低落消沉,情绪在几个阶段中相对最接近正常人。再之后,当鲁昆将自己的行为与读过的小说联系起来,认为自己受到了墓心的教唆之后,就“疯了”。 客观来讲,这就是掉进了自我意识的圈套,在脱罪这一诱惑下,不断说服自己——我没有错,我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话,罪大恶极的人不是我。 这在刑事侦查中并不少见。 “鲁昆几乎每一句话都会提到墓心,我看过他在分局的审讯记录,这中间有个转折时间。”萧遇安说:“在7月6号,也就是罗祥甫的尸体被发现之后,鲁昆才开始坚称自己受到墓心的引诱。” 明恕:“难道是有人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向鲁昆灌输了什么?” “我也怀疑过。”萧遇安点头,“所以查了北城分局负责侦破这起案子的警员。” 明恕敏锐地抬眼,“查出什么了?” “审讯过程其实没有问题,但是这案子社会影响恶劣,一些警员的情绪受到影响,尤其是经验不足的年轻警员,还有孩子与两名被害者年龄相仿的警员。”萧遇安说:“一名女性记录员当着鲁昆的面,提到社会上的一种说法——凶手受极端思想影响。这之后,鲁昆的说辞突然就变了,将墓心扯了出来。” 明恕沉思,道:“他的反应很快。” 萧遇安:“对。那这么一来,墓心就是一个幌子。但站在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角度,我想,墓心的小说说不定能给我们一些提示。” 明恕拿起一本,“唰唰”翻阅,双眼皮一撩,“老板,你是不是自己想看小说啊?” “如果只是娱乐性质的想看,我不会在这里看。”萧遇安起身,“喝水吗?” 明恕噘嘴,将一支干净明亮的玻璃杯拿过来,“我喝你的就行。” 两人虽然早已确定关系,但生活习惯差异不小,就比方说看书与饮水—— 明恕从小就不爱看书,萧遇安却能捧一本书,从早读到晚,且涉猎范围极为宽广,名著看,市井流行小说也看; 明恕喜欢有味道的水,茶也好,咖啡也好,兑的饮料也好,总归要有一丝味儿才肯喝,萧遇安却常年喝白开水,有客人时才泡一壶清茶。 不过明恕这人“弹性”也大,若是萧遇安让他看书,他就算再不乐意看,也能苦哈哈地看下去;面前如果放着萧遇安的杯子,即便里面装的是白水,那白水也能下咽。 凡事讲原则的英武明队,和年长的恋人在一起时,就不怎么讲原则了,甚至将自己放在弟弟的位置,没脸没皮地撒个娇,耍个赖。 明恕握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北城分局已经把鲁昆从头到尾查了一遍,我们这边把他最近一年的网上动向也挖清楚了,他从来没有与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过,他所说的‘蛊惑’仅仅是看了墓心的小说,这在刑事案件里不可作为依据。” 萧遇安点头,“我知道。不过鲁昆的情况,其实还可以做进一步调查。” “嗯?”明恕上身前倾,双手搭在桌沿上。 这姿势令他看上去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而萧遇安是正在授课的风度翩翩的老师。 “他所谓的‘蛊惑’在刑事上不成立,但他受到这类书籍影响,却可能是事实。”萧遇安说,“设想一下,如果还有一个人与他心理状态类似,在某种极端条件下读到书中的某一句话,咖啡馆的悲剧是不是会重演?” 明恕想起一位名叫“佘群”的目击者。 佘群说,鲁昆当时正在看一本书,封面上写着“有的人就是该死”。 犯罪类小说中,通常带有非常浓烈的偏激情绪,这句话只是一种表达,但并非不可能催生心理暗示。 沉默了半分来钟,明恕摇头,“这只是非常特殊的个例,书本身没有错,错的是鲁昆。就像现在很多家长指责游戏,认为游戏令他们的孩子沉迷。这种看法根本没有道理,因为有错的并不是游戏本身。” “书当然没有错,难道你认为我打算追求墓心的责任?”萧遇安说,“不过鲁昆虽然只是个例,但这种个例不该被忽视。墓心的书既然能够刺激一个心理不正常的嫌疑人,那说不定书里也有什么能够供我们参考。” 明恕立即来了精神,“你发现什么了?” 萧遇安仍是淡然的态度,“目前还没有。” 明恕将下巴枕在手臂上,全然不像方远航眼中利落果决的师傅,“我还以为你叫我来,是找到突破点了。” “我始终相信一件事突然出现,必然有它出现的道理。鲁昆突然改换说辞,将一个作家搬出来,最可能的原因是转移重点。但是墓心既然已经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不妨顺道查一下。”萧遇安说:“有时候一条线索也许看起来没有什么用,但当最后需要串联的时候,说不定这条没用的线索会成为关键。” 明恕沉下心来,点头,“墓心我会安排人手去查,哥,鲁昆这案子先放在一边,罗祥甫的案子我有个猜测。” 萧遇安正色,“我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罗祥甫案的理解。” “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这个猜测——”明恕站起来,在办公桌边小范围踱步,“给罗祥甫引来杀身之祸的可能正是他唯一的爱好,街拍。” 萧遇安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叠在腹部,视线从深长的眼中射出,带着鼓励的意思。 “凶手应该不是罗祥甫熟悉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是,TA必然已经在我们这一轮密集排查中露出马脚。”明恕继续说:“我和邢牧之前从凶器、下药、击打情况推断凶手是一名女性,我承认这种推断比较武断,但现在看来,凶手是女人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萧遇安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恰当地点了点头。 “罗祥甫拍了两年照,文尧那次是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刚才接触过文尧,怎么说,她非常厌恶罗祥甫之流,不仅在街头巷尾,甚至在工作场合,她也时常受到老人骚扰。”明恕说:“但她的恨还没有积蓄到犯罪的程度,她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发泄的契机。从这种角度看,她是个能够平衡消极情绪的人,她做得出引导舆论的事,却不会亲自去杀人。” 萧遇安说:“那杀害罗祥甫的,可能是比她受到更大的伤害,并且更恨罗祥甫的人。” “对!”明恕一捏拳头,“但这个人隐藏得非常深,罗祥甫也许根本不认识她,排查起来难度很大。” 安静片刻,萧遇安忽然说:“这是比较常规的思路,你想没想过极端的思路?” 明恕站定,“极端?” 萧遇安食指在墓心的书上一点,“有的人本来就该死。” 明恕眼尾撑开,“哥?” “这是墓心书里惯有的观点,也是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观点。”萧遇安说:“我在电视台有熟人,找他们要过鲁昆那期节目的原始采访记录,其中有不止一人认为,那些被杀的小孩本来就该死。” 明恕重新拉开靠椅,缓缓坐了下去。 “这些人真的被吵闹的小孩伤害到必须杀之而后快吗?”萧遇安摇头,“我看不见得。” “畸形的恨?”明恕先是犹豫,后眼色一定,“对,就是畸形的恨!” “吵闹的小孩,强行拍照的老人,这两个群体看似完全不同,但都造成了类似的社会影响。”萧遇安说,“既然有不少人认为吵闹的小孩就是该死,杀死他们是为民除害,那么同样,也会有人认为杀死强行拍照的老人是‘义举’——这和TA是否受到伤害没有必然联系。” 明恕双手支着脸颊,“那这样一来,侦查难度就更高了。任何一个心理扭曲的人,如果仇恨街拍老人,都可能对罗祥甫动手……糟了!” “怎么?”萧遇安问。 “如果事实如我们所想,那罗祥甫一定不是凶手的唯一目标!TA还会作案!” “的确如此。或者说,TA在杀害罗祥甫之前,就已经杀害过别人。” 明恕无意识地抖起右腿,脸色不怎么好看,“要查的话,只能从积案组的陈年案子中入手,或者查失踪人口。但这都等同于大海捞针。” 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金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室内细小的灰尘染成漂亮的金箔粉。 萧遇安说,“时间差不多了。” 明恕显然还沉浸在案情中,“什么时间?” “今天不用加班,下班时间已经过了。”萧遇安起身,将摊开的文件合拢。 “不是……”明恕不解,“你让我下班?” “你长在这里了?” “案子还没破。” 萧遇安温声问,“你当上重案组组长后,是不是一遇上案子,就不眠不休,不侦破就不回家?” 明恕一想,还真是。 萧遇安又道:“如果没有案子,你就迟到早退,不务正业。” “我没有!”明恕气咻咻地反驳,“转到重案组来的案子都不简单,我为了破案不眠不休,侦破之后难道不该补一补觉?” “没说你不该。”萧遇安已经绕过半张办公桌,走到明恕跟前。两人一坐一站,高低差明显,萧遇安伸出右手,十分随意地在明恕头顶揉了揉。 “哎……”明恕舒坦地吁了口气,毫不介意自己发型被揉乱。 “案子得破,但也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萧遇安说:“案子查到现在这种地步,不是你在局里熬通宵就能解决,明白吗?” 明恕当了多年刑警,道理自然是明白的。但放在过去,他硬熬不回家不单单是因为急着破案,亦因为异地恋形如单身,回家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不会做菜,只能叫外卖,吃完还得想案子。这么一来,还不如不回家,吃食堂住办公室,在重案组搭一张床,困了就睡,省时省力,还不会因为独自在家而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机器也需要保养,何况是人?休息足了,脑子才转得更快。”萧遇安在明恕肩头按了一下,“别赖着不起,收拾一下,晚上到我那里去。” 明恕“噌”地跳起来,“去你那里是要……做‘家庭作业’?” 萧遇安食指在他眉心一弹,“谨澜昨天来了一趟,放了一堆药材和一只土鸡在我那儿,叮嘱我炖给你补补。” 萧谨澜是萧遇安的姐姐,未嫁人之前就格外疼明恕,早早将明恕当做家人,如今为人妇为人母,对明恕更是关照,时不时就送点东西来。 明恕缺失的亲情,在萧家得到了弥补。 办公室没有摄像头,明恕索性环住萧遇安的腰,“那补完了胃口,你再给我补补别的?” 萧遇安笑,“你说了算。” 第11章 猎魔(11) 南城区,冬邺外国语学院。 已是暑假,校园里的食堂一半停业,即将升入大二的学生大多离校返家,而刚刚结束了大二大三学业的学生则多数选择留在校园,要么打工,要么准备考研,更多的是操心即将到来的校园招聘。 这两年工作不太好找,一说起就业,很多人难免心浮气躁。 女生宿舍东九栋,住的全是英语专业的大三生。这个暑假一过,她们就将加入找工作的洪流。此时正值傍晚,退温的穿堂风从走廊上穿过,很多间宿舍都将门打开,好驱散房间里闷了一日的暑气。 509寝室却房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她们宿舍没人在吗?”王娇住在对门510,和509里住着的四位女生是同班同学,“怎么这时候关着门?不是说好今晚一起去游泳吗?” 舒玉食指在嘴唇上压了压,“嘘,闻静静下午刚回来,发烧了,正睡觉呢。” 王娇立即压低声音,“怎么发烧了?严重吗?” “应该挺严重的吧,不然闻静静也不会请假回来休息。”舒玉一边说,一边挽着王娇的胳膊往楼梯处走,“她家托关系在外事单位给她找了个实习岗,蛮辛苦的。” “509其他人呢?”王娇回头看了看,“怎么今天除了闻静静,一人都不在?” “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打工吧。”舒玉笑道:“别管了,她们宿舍是学霸宿舍,除了闻静静和李红梅,都是要考研的,和咱们宿舍不一样。快走啦,先去吃烧烤,再去游泳。” “不是先去游泳,再去吃烧烤吗?” “都行啦都行啦!” 两人打打闹闹下楼梯,与一个穿着商场文化衫与直筒牛仔裤的女生擦肩而过。 下到一楼,舒玉往上看了看,一脸不满,皱着眉说:“这女的怎么又来了?看着她怪恶心的。509现在只有闻静静,闻静静最烦她了,她上去是想找骂吗?” “她也不知道只有闻静静在吧,肯定是去找李红梅。”王娇叹气,“509的姐妹们也是够倒霉,怎么摊上李红梅这奇葩?老是往寝室带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去年是个传教的,现在又是这个烂打工的。哎,要不我们给张姨说一声,就说有外来人员进入了宿舍?” “算了吧,她们寝室自己都不管,我们操心这么多干什么?”舒玉说:“而且李红梅神经兮兮的,惹不得。新闻报道过好几次宿舍凶案了,我们还是离李红梅远点吧。” 就在两人走出东九栋大门时,穿文化衫的女生已经站在509门外。 她先是伸出右手,在门上敲了敲,然后将脸贴在门上。大约过了半分钟,里面既没有响动,也没有亮灯。她再敲,并用口音明显的蹩脚普通话问:“有人吗?红梅,你在里面吗?我是小敏。” 还是没有回应。 倒是513有人出来看了一眼,目露鄙夷。 这时,似乎是确定509没人,女生从包里拿出钥匙,像主人一般将门打开。 “我去!”513的那位看客惊道:“还能这样?” 忽然,509灯光大亮,闻静静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他妈在开老娘寝室的门?” 女生显然没想到里面有人,慌张之下,钥匙“啪”一声掉在地上,只见她红着脸往外退,“我,我敲门了,我不知道……” 闻静静性格泼辣,敢说敢做,虽然因为发烧而有些颓靡,气势却还是在的。 她很快从床上翻了下来,逼近女生,厉声道:“你不知道这间宿舍里有人,所以就敢拿钥匙来开门?胆子这么大,是贼吧?今天你必须说清楚,钥匙是谁给你的?是不是李红梅?” 女生一个劲摇头,彻底慌了,“红梅只是把钥匙放在我这里……” “小偷!”闻静静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声喝道:“抓小偷!谁去帮我通知张姨?” 住在这层楼的或多或少都知道李红梅与509的其他人不睦,宿舍进了外人又是特别让人不舒服的事,闻静静这一喊,立马引来多人响应,一些将女生围住,一些下楼叫宿管与保安。 很快,女生就被扭送到了宿管室。 她害怕得发抖,将自己的证件全都拿了出来。证件上写着她的姓名与年龄——迟小敏,21岁。 这不是迟小敏第一次来东九栋。暑假前后,李红梅带她来过多次。 闻静静火冒三丈,将在图书馆上自习的秦曼悦、连巧全都叫了回来,态度非常强硬,坚称要将迟小敏送去派出所。 在校外打工的李红梅闻讯赶回,穿着和迟小敏相似的直筒牛仔裤,上身则是英语专业大一时发的活动T恤,浑身散发着明显的汗臭与狐臭,扁平的脸上皆是焦虑,木讷地道歉:“对不起,小敏是我的朋友,钥匙是我给她的。她最近在学校门口的水果店工作,我想,我想她可以到我们寝室来休息一下。” 臭气令很多女生捂住口鼻。 闻静静牙尖嘴利,“寝室是你一个人的?谁给你的权力?李红梅,你太过分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些什么?传教,结交不三不四的人!这里是大学,你不断往宿舍带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敏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是我的朋友。”李红梅冷汗直流,眼神无助又偏执,“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们道歉。” 说完,李红梅深深弯腰,向室友们鞠躬。 连巧冷笑,“道歉就完了?鬼知道这个迟小敏是干什么的,老娘今天非得把她送派出所去不可!” 迟小敏小声哭泣,“红梅姐,你帮帮我……” 李红梅紧咬着牙,目光在同寝三人脸上扫过。 闻静静最见不得她的眼神,骂道:“你瞪什么瞪?你别以为你就没事,你这狐朋狗友进了派出所,你也脱不了干系!你信不信我能让你毕不了业?” “对不起。”李红梅再次鞠躬,“都是我的错,求你们放过我和小敏吧。我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带人来宿舍。请你们相信我。” “我呸!”连巧翻了个白眼,“今儿必须去派出所!” “求求你们。”李红梅鞠得更深,单薄的背脊正在颤抖。 宿管张姨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低声对闻静静道:“李红梅也道歉了,我看就算了吧,这事闹大了也没意思。” “不行!”闻静静态度坚决,“我早就看不惯她了,今天她能带一个贼回来,明天你知道她会带什么?是不是得等她带个男人回来?” 围观的女生们哄笑,“静静,你说什么呀?李红梅能带男人回来?哪个男人看得上她?” 李红梅还鞠着躬,神情完全被挡住。 “我不是贼!”迟小敏嗫喏道。 “没你说话的份!”连巧竟是一巴掌甩了过去,“闭嘴!” 李红梅猛地将连巧推开,脸上是极端愤怒而压抑的神情。 闻静静莫名感到一丝畏惧,近乎本能地拉了连巧一把。 “算了。”一直没说话的秦曼悦突然道:“闹到派出所大家都不好看,静静,李红梅已经道歉了,张姨也劝我们别把事情闹大,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 李红梅不停喘着粗气,表情越发怪异。 闻静静本来不肯妥协,秦曼悦忽然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李红梅不正常,我们别把她惹急了。大家还要住在一起,万一她发疯杀人,死的可是我们。” 闻静静心脏猛跳,几乎是瞬间就怂了。 秦曼悦低声笑,“没关系,还有一年,你工作已经定了,我和连巧铁定能出国或者保研,就李红梅一个没着落。我们慢慢玩她,不把她玩死,也把她玩废。” 闻静静这才笑了,“还是你有办法。” 闹剧草草收场,李红梅回509收拾行李,迟小敏在走廊上等她。 宿舍气氛诡异,闻静静、连巧、秦曼悦聚在一处,用不低的嗓音说着“悄悄话”—— “大学里真是什么物种都有,这三年我算是长见识了。” “还叫‘红梅’呢,长得跟泥炭子似的。” “你们知道吗,有些没本事的人最喜欢抱团,到处交朋友。其实那算什么朋友啊,一群待处理垃圾罢了。” 这些话李红梅当然都听到了,509仍旧有她的床,她却不愿意再住下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见李红梅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闻静静忽然假惺惺地问。 “我出去住。”李红梅低着头说。 “别啊,这儿还是你的宿舍,你现在走了算什么?辅导员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欺负你。”连巧想将她拉住,却被她挣开。 “哟,耍脾气啊?”连巧哼哼,“给你脸了是吧?” 李红梅不再说什么,拉上迟小敏迅速离开,身后剩下秦曼悦的喊声:“喂,真走啦?钥匙留下啊——” “钥匙是我的。”李红梅回头,“我还会回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怪异,就像指甲即将从黑板擦过。 秦曼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恕和萧遇安各有居所,不住在一处。明恕的房子是工作定下来之后就买的,离市局更近一些,在一个中等小区里,两室一厅,不管是户型还是装潢都很普通。 萧宅远一些,是三年前购置的,属于高档住宅,并未挂在萧遇安名下。装修非常简单,室内一水的灰与白,全是冷硬的直线条。 当初明恕还不理解,“你买房干什么?你又不住这儿。” 萧遇安那时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住这儿?” 再简单冷硬的房子,一旦厨房开了火,就有了生活气。明恕近来为案子奔忙,着实给累着了,一到家就躺在客厅沙发上,抱着一个巨大的抱枕睡觉,直到闻见鸡汤的香味,才迷糊转醒。 夏天天黑得晚,但到了九点来钟,外面还是黑透了。 他坐起来,有一瞬间没弄明白自己在哪里。 这个家他其实并不陌生,萧遇安给了他钥匙,破案遇到瓶颈时,想念萧遇安时,闲来无事时,他都会来住两天,睡在这沙发上。 刚才抱的抱枕还是他自己买的,虽然色彩造型和整套房的风格相差甚远,但由他抱着,就完全没有不和谐感。 不过现在的感觉和以往完全不同。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厨房。 那里亮着明亮的灯光,抽油烟机正在工作,半掩的门挡住了萧遇安的身影。 他站起来,急切地向厨房走去。 “醒了?把碗端出去。”萧遇安正在炒莴笋,“鸡汤别动,烫手,一会儿我来拿。” “哥。”他并未照做,从后面搂住萧遇安的腰,近乎耍赖地将脸埋在熟悉的肩窝。 萧遇安笑,“还没睡醒?” 他幅度很小地摇头,“睡醒了,饿。” “那还不赶快端碗。”萧遇安语气纵容,将炒好的莴笋盛进瓷盘,让明恕抱了一会儿,这才握住在自己腹部不安分摩挲的一双手,“开饭了。” 晚饭两菜一汤,明恕缓过那一阵起床气,很快振奋起来,筷子动得飞快,一锅鸡汤没多久就见了底。 萧遇安吃得不多,最后掰开鸡头顶骨,将细嫩的脑花喂到明恕嘴里。 明恕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可一只鸡只有一个脑袋,一个脑袋敲开也就那么丁点儿脑花,舌尖一抿就没了,根本不够吃。 萧家兄弟姐妹围坐一桌,抢翅膀抢腿,萧遇安就帮明恕抢脑袋,然后剥出脑花放在明恕碗里。 只要有萧遇安在,明恕就没有自己敲过鸡脑袋。 这些年污染渐重,在外吃饭时萧遇安不赞成明恕吃鸡脑花,只有自家用土鸡煲汤时,才会将鸡脑花留下来。 明恕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碗是明恕洗的,水果也是明恕削的,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已是十一点。 到了做“家庭作业”的时候。 “不行,我还是得回去。”明恕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案子没破,我心里不踏实。” 萧遇安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拿起车钥匙,“我送你。” 明恕挑眉,“你都不挽留我一下?我来你这儿就只喝了一碗鸡汤。” “不是一碗,是一锅。”萧遇安揽过他的脖颈,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系好安全带,明恕还在假模假样地嘀咕。 发动车子之前,萧遇安笑着抛来一只眼罩,“先眯会儿,到了我叫你。” 半小时后,明恕提着刚买的奶茶大步走进重案组。 而就在这个闷热而繁忙的夏夜,绝望的凶手举起了屠刀。 第12章 猎魔(12) 冬邺外国语学院。 东九栋楼下已经拉起警戒带,不少穿着睡衣的女生正三五成群,神情惊恐地围在警戒带外。她们中的很多人都发着抖,头发蓬乱,面色不是惊红就是惨白,有人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昔日拥挤吵闹的寝室已如人间地狱,三个昨夜还生龙活虎的女生歪斜在各自的床上,两条已无生气的手臂从床沿垂下。从她们颈动脉涌出的鲜血浸透了凉席与蚊帐,洒至泛黄的墙壁,流向冰冷的大方格地板。 509整间宿舍,处处有血迹,那些渐渐凝固的黑红液体,就像女孩们生命终结时发不出的尖叫,单是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一片墙上用血写着一串大字:她们就是该死! 字迹歪扭丑陋,仿佛书写者那早已扭曲的灵魂。 一串血足迹从509延伸到东九栋大门之外,消失于花坛中,看上去异常渗人。 高等学府一夜之间三名学生被残忍杀害,这是绝对的大案、要案,南城分局一接到报警,就立即上报给了刑侦局。 上午9点,萧遇安已经带领重案组与刑侦一队,亲自来到了冬邺外国语学院。 痕检师们正在堪称恐怖的宿舍里采集痕迹,明恕站在509门口,神情严肃地看着墙上那一行字。 发现凶案现场的是510寝室的舒玉。清晨,她打算去操场活动筋骨,开门就瞧见509的门大大敞开,里面安静得诡异,蔓延出来的血触目惊心。 她战战兢兢地走近一看,只见闻静静的头悬在床边,脖颈上的伤像一张血盆大口。 有一瞬间,她脑中是空白茫然的,唯有双脚在机械地往后退。 终于意识到509发生了什么事时,她瘫软在地,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此时,她已经因为受惊过度,被送去校医院。 她的室友也个个眼神呆滞,无法相信自己身边会发生这种只有电视剧和小说中才有的惨剧。 “肯……肯定是李红梅,还有那……那个女的,迟小敏!”王娇的头发被冷汗浸湿,她不停张大嘴呼吸,看上去有几分诡异的滑稽。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明恕走过去,收敛住眼中的寒意,问:“李红梅是谁?迟小敏又是谁?” 听闻这两个名字,女生们情绪顿变,有的哭得更大声,有的怯懦地耸起肩膀,更多的人则激愤交加。 “对!肯定是李红梅和迟小敏!” “李红梅太恶毒了,私自把宿舍钥匙拿给外面的人,以前还传过教!” “静静她们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她居然……” “太可怕了,幸亏她不是我们寝室的。” “把这种疯子招进来,学校得负责吧!” “509昨天就说送李红梅和那拿钥匙的女的去派出所,是张姨拦着不让。哎,如果去了派出所,她们就不会被杀了。” “难说,这种事派出所根本不会管好吗,顶多教育一下李红梅,让她今后不要随便往宿舍带人。李红梅那种性格,要杀人怎么都会杀。闻静静她们太倒霉了,尤其是秦曼悦,她昨天还帮李红梅说话来着。” 明恕听了一会儿,得知众人所说的李红梅正是509的成员,而迟小敏是李红梅带回宿舍的外人。昨天晚上,李红梅因为带迟小敏回宿舍而与室友发生争执,晚上十点多离开。在熄灯之前,509只有三名被害者。 东九栋是四人寝,三名被害者的身份现已查明——闻静静,本地人,21岁;秦曼悦,峰城人,22岁;连巧,冬邺市新凤县人,21岁。 案件的焦点是,李红梅在哪里?那一串血足迹是否是李红梅所留下? 痕检师们完成了初步勘察,肖满脸色非常难看,“明队,里面一共采集到七种足迹,包含血足迹。从足迹和现场其他痕迹分析,凶手只有一人,且是女性。她在作案时连手套都没有戴,直接用直柄刀割断了三名被害人的颈动脉与气管。” 明恕看了看宿舍门,“锁没有被暴力破坏的痕迹,要么是凶手用钥匙开门,要么是被害人给她开门。邢哥?” “两名被害人是在睡眠状态下被杀害,没有挣扎痕迹。另外一名有小幅度挣扎。”邢牧说:“凶手是趁她们熟睡,用钥匙开门。最后一名死者在凶手杀害另两人时醒来,但是已经晚了。她颈部的伤最重,死亡过程也最痛苦。另外,三名死者颈部的刀痕都很凌乱,凶手有明显的泄愤情绪。” 宿管室,被女生们称为“张姨”的张春芳已经被控制起来。 从三人的尸僵状态推断,命案发生在今日凌晨2点左右。即便是暑假,宿舍仍然设有门禁,凌晨0点准时关闭大门,早上6点才开启。如果凶手是外来者,那么张春芳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春芳坐在木椅上,吓得根本站不起来。 宿管室没有空调,一扇老旧的摇头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最强一档风吹在她脸上,像一双粗糙的手,正将她的眼泪抹进她松弛的皮肤与皱纹中。 “李红梅是怎么回事?”明恕问,“学生们说,是你阻止被害人送李红梅去派出所?” “她们宿舍昨晚吵起来了,李,李红梅把钥匙借给,借给外面的人……”张春芳结结巴巴地将前一日发生的事叙述一遍,末了反复道:“我觉得李红梅可怜,才劝她们不要送李红梅去派出所。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啊,而且最后决定放过李红梅的是闻静静和秦曼悦,不是我,不是我!” 明恕见过太多凶案,已在脑中描摹出509四个女生争执的画面,问:“你说李红梅在昨晚10点多离开,那她后来回来过吗?” 张春芳哭着点头。 明恕问:“什么时候?” “1点。她在外面按铃,是,是我给她开的门!”张春芳拍打着桌子,干枯的乱发垂在脸颊,“我不知道她回来是干,干那种事,不然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给她开门!她从大一进校就开始打工,经常半夜回来,我真的不知道……” “那她是什么时候离开,你还记得吗?”明恕又问。 “当时很晚了,我将她放进来后就回房睡了。”张春芳抽噎着,“门禁只管进,不管出,任何人都可以在里面开门。” 肖满在宿舍内的门禁按钮上采集到了李红梅的指纹。 明恕站起,转身就看到萧遇安正朝宿管室快步走来。 “萧局。”他扬手喊了一声。 萧遇安未穿警服,仍是衬衣与西装裤的搭配,衬衣衣摆收进西装裤里,干练而挺拔。 “李红梅嫌疑重大,精神状态不稳定,很有可能持续作案,必须马上找到。”萧遇安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场调查交给刑侦一队,你们去锁定李红梅和迟小敏的位置。” “是!” 宿舍内部没有监控,但校园里的露天区域却有多处高清摄像头。技侦组的队员很快调出监控,视频显示,凌晨2点31分,李红梅手持直柄刀,出现在距离东九栋最近的食堂,之后沿着东区大道离开校园。 她最后一次被摄像头捕捉,是在冬邺外国语学院东门外的“老同学客栈”。 易飞亮明证件。前台接待是个中年妇女,从未见过这么多警察,吓得赶紧关掉电脑里正在播放的肥皂剧,立即将众人带去3楼的客房。 这家旅馆环境糟糕,低档招待所的级别,墙壁斑驳,栏杆全是黑锈,为了赶时髦,才将名字改为客栈,是附近收费最低的旅馆,50块钱一间房。 接待哆哆嗦嗦开门,“你们要找的人,就,就住在里面。我只是开旅馆的,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啊。” 面对女大学生,重案刑警们实在不愿持枪以对,但509的惨状又不断提醒他们,一门之隔的也许是一名丧心病狂的杀人魔。 门向内打开,生锈的转轮发出的吱呀声令人头皮发麻。 不少恐怖片使用的,正是这种音效。 屋内只有一扇狭窄的通气窗户,玻璃上全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污渍,光几乎透不进来,唯一一盏顶灯关着,阴暗与霉味像具有实质一般,层层叠叠向刑警们扑来。 明恕手中的枪,正隔着两米远,对着一个年轻女人的额头。 正是李红梅。 李红梅坐在仅铺了一层草席的床板上,浅黄色T恤,七分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劣质“洞洞鞋”。 证件照上的她双目无光,面部线条僵硬丑陋。而真人比证件照更加难看——小眼睛,塌鼻子,翻鼻孔,厚嘴唇,宽脸盘,大脑门,脸颊与额头都有痤疮,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弛的马尾。 人是视觉动物,喜美厌丑。可想而知,李红梅的长相很可能让她在童年时代就遭受歧视与排挤。而这种被边缘化的境遇一直如噩梦一般跟随她。 看见警察,李红梅既不惊讶,也不害怕,视线虚虚地在每个人脸上走过,最后定格在指向自己的那把手枪上。 明恕缓慢将枪放下,余光瞥见床尾塑料绳上晾着的衣物。 那上面,似乎还能看见没能洗掉的血迹。 李红梅就是穿着这身衣裤作案。 易飞已经走了过去,将半湿的T恤与直筒牛仔裤取下来,放进大号物证袋里。 “你们是来抓我的吗?”李红梅开口,短短一句就夹着语调滑稽的方言。 她的声音很难听,即便是正常音量,也显得刺耳。 方远航一下子就想到了农村扯着嗓子骂街的女人。 明恕问:“是你杀了509的三人?” 李红梅不回答,却慢慢弯下腰,手在床下探了探,拖出来一个破旧的纸箱子。 “小心!”易飞喝道。 明恕并未避开,在看清纸箱子里的东西时,眉间狠狠一皱。 那是一把满是血迹的直柄刀! “是我。”李红梅将刀拿出来,这才说:“闻静静她们三人都是我杀的,因为她们都该死!” 她们都该死。 509寝室墙上赫然写着的,正是这句话。 “再让我洗个澡吧。”李红梅站起来,拉开一扇木板,“洗完澡,我就跟你们走。我有体臭,谁都忍受不了,你们也忍受不了的。” 刑侦局,重案组。 经检验,直柄刀上的血迹来自三名受害者,刀柄上有李红梅的指纹。现场的足迹、监控全都指向李红梅。而李红梅也已认罪。这起骇人听闻的宿舍杀人案,李红梅是毫无疑问的凶手。 明恕透过审讯室的单向玻璃看着她,一股旺盛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萧遇安走了过来,在他肩头很轻地拍了拍。 “你们只看到我杀了她们,你们有看到她们也杀了我吗?我是被她们杀死的!”面对易飞、方远航,还有刑侦一队的一名女警,李红梅竟然显得十分从容,“她们都是魔鬼,我被她们欺负了整整三年,她们还想玩死我,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来救救我呢?” 女警问:“她们对你做了什么?” 李红梅抿住唇,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思考,最终笑着摇头,“你们这些从来没有经历过不顺的人,怎么会明白?怎么会相信?你们看着我,是不是还会想——这女的瞎编的吧?怎么会有像她这么惨的人?都是高素质的大学生,心地怎么会有她说的这么坏?” 女警说:“任何原因都不是你残忍杀害同学的理由。” “那我长相丑陋,有体臭,家境贫寒,没有父母,就是她们能够肆意踩踏我的理由吗?”李红梅捏紧十指,“你们这些生来就优越的人,将别人的不幸当做天方夜谭,你们还以为自己很善良,哈哈哈,不相信别人的苦难,讽刺别人的苦难,高高在上地教训,这不是善良,也不是单纯好吗,是恶毒!” 女警被呛得面红耳赤,“你……” “说不出话来了吧?”此时的李红梅和学生们口中那个木讷的人截然不同,竟是咄咄逼人,能言善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念书时没少被人追吧?现在你当了警察,周围男人居多,不像我们外国语学院,睁眼一看全是女的。你享受着众星捧月,对我说任何原因都不是我残忍杀害同学的理由。我想问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你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事吗?你恐怕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到吧。” 女警站了起来,夺门而出。 易飞和方远航对视了一眼,只得暂停审讯,等待接替的女警。 “就你们俩不行吗?”李红梅说:“为什么要让女警来和我对话?是故意羞辱我吗?” 方远航没搞懂她的逻辑,“这是上头的规定。” “那你们找一个长相和我一样丑陋的。”李红梅提到丑陋时,语气淡然得近乎悲戚,“我不想面对美女。” 这要求算是为难人了。 刑侦局的女警的确有长相普通的,但没有一位称得上丑陋,更达不到李红梅的程度。 李红梅的五官,让任何人来看,都属于“歪瓜裂枣”的级别。 “没有吗?”李红梅笑了笑,“那就算了,我不想说了。说给你们听也没有用,没有人能理解我……” 同楼层的问询室里,冷静下来的张春芳已经交待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李红梅不是冬邺市人,来自沿海一个落后渔村——霞犇村,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亲人。 因为家境贫寒、长相丑陋,还有无钱医治的严重狐臭,以及贫穷带来的短见、鄙陋,从大一入学开始,李红梅就被全寝室、全班级针对。 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侮辱性的绰号,叫“骚骚”。 不是风骚的骚,是骚臭的骚。 分宿舍时,闻静静提出让李红梅单独住一间,理由是李红梅真的太臭了。但一来没有宿舍空出来,二来李红梅交不起独住一间宿舍的费用。 李红梅知道自己被嫌弃,回宿舍的时间很少,除了上课,就是在外面打工。 闻静静是本地人,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环境十分优渥,最初只是看不起李红梅,后来因为放在宿舍的名牌香水不翼而飞,便怀疑是李红梅偷拿。 “不是我。”李红梅被堵在宿舍里,忐忑不安地辩驳,“我没有拿你的香水。”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这一身骚臭,成天抹六神。我上周刚买那瓶香水,当着你的面用过一次,你就惦记上了吧?早跟你说过了,狐臭是病,得治!你成天打工赚那么多钱,怎么不去把你那块骚臭烂肉切了?实在凑不够钱,我们给你众筹也可以!” 闻静静性格非常强势,嗓门也大,这么一喊,整个5楼的学生都赶来看热闹。 李红梅不停解释,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不是我偷的,我根本不知道你有一瓶香水。” 闻静静火冒三丈:“你还狡辩?那你告诉我,我的香水哪去了?寝室就咱们四个人,你难道想诬蔑曼悦和巧巧?她俩都有香水好吧,需要偷我的香水?” 秦曼悦是英语专业的女神,身材高挑,平时端着高冷范儿,站在一边没说话。 连巧却不依了,连忙与闻静静站在一条线上,“我偷香水?李红梅,你行啊,敢把脏水泼在我身上!” 这事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李红梅坚称自己没有偷香水,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此事从宿舍传到班级,连为数不多的男生都时常用“丑八怪”、“臭婆娘”、“贼”来辱骂她。 到了大一下学期,在闻静静的组织下,李红梅已经被彻底孤立。 英语专业每天都有口语训练课,没有人与李红梅结对练习。当教室里所有人都在对话时,她独自坐在角落,小声背诵单词。 讽刺、辱骂、穿小鞋是常有的事,李红梅习以为常。大二时,闻静静变本加厉,找来外校的男生,在李红梅洗澡时强行破开浴室的门,相机、手机同时对准她。 李红梅怎么挣扎都没用,男生的手臂将她钳制住,对她污言相向。她哭喊着推拒,相机的快门声却更加密集…… 裸照并没有外传,闻静静到底没有这个胆子。 此后,闻静静、连巧、秦曼悦见李红梅不会反抗,而班上的男生全部站在她们一边,遂更加有恃无恐。 李红梅多次挨打,饭盒与水杯里屡屡出现沾满污血的卫生巾。 “校方不管吗?”一名刑警问。 “管?能怎么管?李红梅是整个英语系家境最困难的孩子。那些欺负她的人,家里父母有的当官,有的做生意,大部分是本地人。她孤女一个,远离家乡求学,哪里惹得起那些人?”张春芳叹息,“李红梅大一大二时还会向辅导员求助,但辅导员根本不理她,学生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闻静静自己就是学生会副主席。到了大三,李红梅应该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再没跟谁告过状,尽量不和同学待在一起,在外面结交朋友,但结交又没结交对,去年认识了个传教的,带回宿舍喝水,被闻静静她们一通训。我看她可怜,开解过她,跟她说忍到毕业就好了,她说她明白。我只是个宿管,别的我帮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半夜打工回来时给她开个门……哎!” 小部分学生站出来,证实了张春芳的话,大部分却一言不发。 校方则忙着控制舆论,李红梅的辅导员不承认李红梅遭到了长达三年的欺辱。 肖满在闻静静的笔记本电脑里,发现了李红梅被强行拍下的照片。 这是李红梅遭受欺凌的铁证。 李红梅的状态就如大事已了一般,笑着摇头,“我其实早就该杀死她们了。我对她们还是太好了,在睡梦里一刀结果了她们。她们呢,她们比我残忍多了,凌迟了我三年,我可比她们痛多了……” 夜幕降临,明恕灌下一杯凉茶,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李红梅已经认罪,但案子并非全无疑点。 那个名叫“迟小敏”的人在哪里? 第13章 猎魔(13) 迟小敏这个人就像平白蒸发了一般,消失得过于蹊跷。 案发之前,住在东九栋的女生,很多都看到她与李红梅一同离开,但之后出现在公共摄像头里的,一直只有李红梅一人。 509宿舍毫无疑问是第一现场,留在这个现场的所有痕迹都证明,凶手是李红梅,迟小敏并未回来过。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故消失? 迟小敏既然消失了,就一定与李红梅和冬邺外国语学院有关系。 疑惑未解,明恕带着方远航回到冬邺外国语学院。 不久前还充满生活气息的东九栋已经没有丝毫人气。虽然警戒带已经拆除,仅有509被封锁,但东九栋毕竟是女生宿舍。发生了这种事,住在5楼的女生当天中午就紧急搬离,有的在校外租了房,有的直接回家,510的几位更是在校医院接受心理辅导。 5楼一搬空,上下几层楼的女生也陆陆续续跟着离开。宿舍里人越来越少,就算有的女生胆子够大,也住不下去了。 技侦组还在继续排查校园内及周边的监控,方远航问:“师傅,我们要找迟小敏,没必要再来东九栋啊。” “有必要。”明恕没跟方远航说,他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其实是509墙上那一串血淋淋的字。 她们都该死。 这是李红梅的杀人动机。 站在李红梅的角度,她被欺压了三年,受尽心理与身体上的伤害和侮辱,终于一朝爆发,杀死了以闻静静为首的三人。 但为什么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这时候爆发? 理性一点看,这次李红梅受到的欺压并不比过去重,那么牵涉进这件事的迟小敏就成了一个关键人物。 不过很多时候人的行为不能完全以理性来分析,一些看似细微的要素莫名其妙就能压垮一个堪堪承受多年的人。 天已经黑了,即便走廊与室内都开着灯,三名被害者已经被转移,但509看上去仍然血腥恐怖。 明恕站在房间正中央,盯着墙上的字。 她们都该死; 有的人本就该死。 “该死”二字,将鲁昆与李红梅串联了起来。 明恕眼色愈冷,眉心也皱得更紧。 李红梅是否也和鲁昆一样,看过墓心的小说? 片刻,他低下头,手指按压着眼窝,两个互相矛盾的想法在脑中反复撕咬。 ——也许李红梅也受到了墓心的影响。 ——你想得太多,李红梅与鲁昆完全没有关系。 “师傅?”方远航喊了好几声,见明恕没有反应,只好抬手推了一下,“师傅,你在想什么?” 明恕长吸一口气,“来,查一下李红梅的个人物品。” 方远航这下反应过来了,“你怀疑李红梅也看过墓心的小说?” “有这个可能。”明恕走到李红梅的床位边,“说不定她的个人物品里还有与迟小敏有关的线索。” 冬邺外国语学院虽然建校已有六十多年,但东九栋是前几年才修建的,环境还算不错,是常见的上床下桌配置。 李红梅的床位很整洁,床上蚊帐打开,被子叠好放在床头,床下的书桌区除了生活必备品,没有一件多余物品,连镜子都没有。 而衣柜里空着五分之四,可以说是空空荡荡。 明恕将书架上仅有的十来本书都拿了下来,无一例外全是专业课本。 方远航说:“师傅,其他三人的书架上也没有墓心的书。” 明恕点头,翻了翻手上的《二级笔译题库》。书里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笔记,看样子李红梅打算参加今年的笔译考试。 一个对未来有规划的人,亲手撕碎了自己的未来。 忽然,一张便签从书里飘了出来。明恕捡起,看完之后眼中渐生疑惑。 便签上写着—— 如果我让你们沉冤得雪,那我的人生就将毁灭。 如果我去追逐我的人生,那他们就将逍遥一世。 我该怎么办呢? 你们希望我往前看,好好过我这一生,还是为了你们不顾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方远航接过便签,诧异道:“‘他们’和“你们”是谁?什么‘沉冤得雪’?这是李红梅写的吗?她想表达什么?” “是她写的。”明恕说:“字迹和书里的笔记一模一样。” 方远航:“我操,我现在有点懵了。” “李红梅是孤女,父母双亡,并且没有亲戚。”明恕合上《二级笔译题库》,“‘你们’指的很可能是她离世的亲人,看来李红梅身上背负的,不止我们目前了解的这些。去查她的背景,查霞犇村发生过什么事。” 刑侦局,李红梅仍在接受审讯。 她承认了罪行,却不肯说出迟小敏的情况,这一点令人很难想清缘由。 “迟小敏在哪里?”虽然李红梅一再表示不想面对漂亮的女警,但规矩就是规矩,刑侦一队的女警程茜雪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那一张脸,渐渐有些不耐烦,“你带她离开东九栋,之后去了哪里?” 李红梅几无反应,“我不知道。” 程茜雪:“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朋友,你们一同从宿舍出来,她的去向你怎么会不知道?” 李红梅冷笑,“你们找的不是杀死闻静静三人的凶手吗?人是我杀的,我认罪,证据也在你们手上。这一切都和小敏无关,你们找她做什么?” 程茜雪一拍桌沿,“你在与迟小敏分开后不到四小时就杀害了三个人,迟小敏也是命案的关键人物!” 李红梅眼珠怪异地转了转,“那你们就去查好了。” 审讯一无所获,程茜雪从审讯室出来时接连摇头,“说实话,如果我和李红梅是同学,我也讨厌她。她那张脸就让我觉得不舒服。” 易飞安慰道:“先去休息吧,后面的交给我们。这种话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你身上穿着警服,可不能随便抱怨。” 李红梅不愿多说,好在明恕安排的校园摸排得到了线索。 迟小敏不止一次来到东九栋,且给人留下的印象颇深,几位女生说,迟小敏是李红梅打工时认识的。 李红梅一共打了三份工,一是在报社上夜班当文字校对,一是在课外辅导机构教初中生英语,一是在奶茶店收银。 经过排查,确认迟小敏正是奶茶店旁边鲜果店的店员。 “这姑娘出什么事了吗?”鲜果店老板忧心忡忡,“昨天本来该她上早班,但是她一直没来,这都两天了,打手机也没人接听。她在我这儿工作小半年了,一直老老实实的,从来不这样。” “她住在哪里,你知道吗?”明恕渐有不好的预感。 老板点头,撕下挂历的一角,写上地址,又问:“小敏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明恕看了看地址,就在附近,是一处快成为危楼的筒子楼。 方远航立即赶过去,明恕接着询问迟小敏的情况。 老板对迟小敏了解也不深,只知道这孩子是农村来的,二十岁左右,老早就没读书了,从老家到城市里来,打算先找份工作,站稳脚跟,再牟出路。 “她好像想存钱念书,和一个大学生走得很近,这几天也没瞧见那个大学生了,挺丑一姑娘。对了,这是迟小敏当初留给我的身份证复印件。”老板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叠了两次的纸,解释道:“以前我遇到个打工仔,才来几天就偷掉一千多块钱跑了。我现在请人,都让他们出示身份证,再存一张复印件在我这儿。” “应该这样。”明恕接过复印件,见迟小敏来自兰乡市孔流镇,与冬邺市远隔上千公里。 不久,方远航那边传来消息,说迟小敏不在出租房内,别的暂时没有什么发现。 另一条更令人惊讶的消息同时传来——迟小敏的身份信息是伪造的,户籍网络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我操!”方远航喊道:“这个迟小敏不会是‘小鬼’吧?” 在刑警的内部说法里,“小鬼”指的是出生就没有身份、没有户口,被一些“大老板”养着的孤儿。这些人幼时无需学习,长大后也无需工作,专门替主人背锅,或是办违法违规的事。“小鬼”一旦行迹败露,或是可能给主人引来祸端,就会被“处理”。 “小鬼”的结局大多凄惨,活着的时候没有为人的尊严,死了也很少有安息之地。警方就是想调查,很多时候也因为得不到足够的信息而不了了之。 普通人一般接触不到“小鬼”,连“小鬼”这个说法都没听说过。但方远航在警校时参与过一次大规模军警联合缉凶,捉获的犯罪头目养着的“小鬼”仅是还没有死的,就有三百多人。 迟小敏的情况,和“小鬼”有点像。 如果她真的是“小鬼”,那么她接近李红梅的原因是什么?她现在消失了,是被主人处理? 明恕站在迟小敏的出租屋门口,打量着这不足十平米的房间。 房间里光线很差,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悦的霉味,靠墙有一张单人床,床上堆着衣服和薄被——被子没有叠。屋中央摆着一张折叠桌,上面摆着电饭煲、碗筷、油盐酱醋,可见迟小敏就是在这张桌上煮饭吃饭。 和大多数廉价出租房一样,这里没有木质衣柜,只有一个钢条与布组装的简易衣柜,衣柜边放着四张椅子码成的“桌子”,上面横七竖八堆着书。 明恕走过去,拿起最顶上的一本。那是一本爱情小说,封面画着一对青春男女,书名矫情而拗口。撂在那里的大多是类似的小说,但压在最下面的一本,封面风格却和别的完全不同。 明恕将它抽出来,眉心忽地一紧。 这居然是一本墓心的悬疑小说。 李红梅戴着手铐,看着审讯桌上的书,半晌道:“这不是我的。” “对,不是你的。”明恕说:“你读过吗?” 李红梅反应很慢,“小敏借给我看过。” 明恕问:“你喜欢吗?” 李红梅摇头。 明恕又问:“迟小敏喜欢吗?” 李红梅先是摇头,又点头。 明恕语气陡变,“你杀死闻静静三人,是受这本书的影响?” “不是。”李红梅咬住丰厚的嘴唇,“是她们该死。” 明恕问:“那谁告诉你她们该死?” 李红梅张嘴又合上。 明恕再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她们该死?” 李红梅还是不答。 明恕语气急促,压迫感越来越强,“是不是看过墓心的书之后?” 李红梅摇头。 明恕继续,“迟小敏与你讨论过墓心的书?” 李红梅终于点头,额头上布满汗水。 明恕抓住这一刻,“你本就喜欢悬疑小说?你的学费生活费需要自己赚,除了上课,你的时间都花在打工上,你哪来的时间看小说?” 李红梅频繁摇头,“不,我,我有时间。” “是吗?”明恕问得很快,不给她认真思考的时间,“你的图书借阅记录上显示,你从大一到现在,读过的小说只有四本,全是职场奋斗类。墓心的小说是你第一次接触悬疑类?” “是,是。”李红梅已经控制不住语气。 明恕打乱问话顺序,让所有问题看上去缺乏连贯与逻辑,“你什么时候认识迟小敏?” “今年初。”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悬疑小说。” “也,也是今年初。” “你什么时候不愿意再忍耐,想要杀死你的室友?” 李红梅哑然。 明恕死死盯着她,语气一沉,“今年初,对不对?” 短暂的怔愣后,李红梅将脸埋进手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明恕听清楚了,她念叨着的仍是那句话——她们都该死。 “迟小敏太奇怪了。”明恕躺在萧遇安办公室的沙发上。沙发不够长,容不下他的两条腿,所以一条曲着,一条搭在外面,“如果她与李红梅残杀三名室友的案子无关,她为什么会突然失踪?李红梅看墓心的书,很明显是受了她的影响。但问题是,就算是这样,迟小敏也没有必要离开。她是想逃避什么,还是遭遇不测?” 萧遇安站在窗前,一时没有说话。 天已经黑了,玻璃像镜子一般,倒映出他的身形。 明恕闭着眼,一边在脑中过滤案情,一边说出来,“迟小敏如果真的是‘小鬼’,那是谁养的‘小鬼’?现在已经有两起凶案的嫌疑人读过墓心的小说了,李红梅和鲁昆都认为有些人就是该死,他们……哎,方远航说他脑子乱了,我现在也乱了。哥,你得陪我理一下。” 萧遇安拿来一个黑色皮质笔记本,也坐在沙发上,“你说,我听。” “现在一共四起命案。第一起,鲁昆在咖啡馆发狂,杀死两名吵闹的孩子,他看过墓心的书,认同‘有的人本就该死’,认为是墓心唆使他犯案;第二起,发生在科普游乐场的意外——这一起我认为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因为偶然性太大,和另外的案子没有特别深的联系;第三起,罗祥甫被杀害并抛尸,传统人际关系摸排已经结束,他身边的人有动机,但都没有作案时间,我非常怀疑是他强行拍摄女性与儿童的行为为他引来祸端,这个还在调查;最后是第四起,李红梅一夜之间杀害三名室友,她承受了三年校园暴力,在再一次被欺辱之后,终于爆发,她和鲁昆一样,也看过墓心的小说。” 明恕一口气说完,看向萧遇安,“三起案子中,两起嫌疑人已出现,且动机清晰。如果罗祥甫确实是因为街拍而被杀,那这三起案子就有一个共同点。” “凶手们都认为,有的人本来就该死。”萧遇安说。 “对!”明恕眼中迸射出明亮的光,“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被杀的不是人,而是妖魔!他们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读,那就是猎杀恶魔!” 萧遇安缓缓道:“那迟小敏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可以有很多种身份——碰巧认识李红梅的打工妹,别有所图靠近李红梅的‘小鬼’。”明恕双手握在一起,“她甚至可能就是墓心!你想,如果她是墓心,她会不会不满足于只靠小说影响别人?当她不满足的时候,她会怎么做?那不就是走‘线下’吗?这样李红梅就是她的实验对象。” “你的推测建立在她还活着的前提下。”萧遇安说:“想得更广一点,失踪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主动躲藏,一是遇害。如果她已经死了,李红梅有可能是凶手吗?” 明恕顿感一股寒意从尾椎冲了上来,“李红梅杀害她的理由是什么?” 话音刚落,明恕自己就怔住了。 那张在李红梅书中找到的便签再次进入他的脑海。 “想起什么了?”萧遇安问。 明恕将便签的事如实相告,又道:“我已经叫方远航去查李家的事了,估计很快会有结果。” 次日,李红梅的背景被查清—— 她是孤儿,但家人却不是正常死亡。她的父亲与兄长,在十二年前,因为与“外乡人”产生矛盾,而被打死。 第14章 猎魔(14) “我发誓这是我进入重案组之后参与过的最——刺激的案子!”方远航和多数资历尚浅的刑警一样,对命案有着超乎寻常的激情,“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出大戏啊,李红梅小时候也太惨了吧,那些‘外乡人’是什么来头?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打死?还能逍遥法外十几年?” “重点其实不是‘外乡人’,是当地警方。李氏父子的死疑点和漏洞太多了,绝对不是我们现在了解到的这么简单。”易飞说:“你小子把亢奋的情绪收一收,再看一遍调查报告。” 难得被“老实巴交”的副组长教育一回,方远航还挺新奇,不仅没有收敛情绪,反倒更加激动。 刚从学校出来的刑警时常走向两个极端,一是像方远航这样,碰见命案就兴奋,案子越大情绪越高涨,恨不得成天追着案子跑;二是方远航的反面,害怕接触命案,见不得死状各异的尸体,闻不得臭气熏天的尸臭,能躲多远躲多远。 方远航现在的状态是重案组大多数成员都经历过的。明恕二十出头时也是这样,热血青年一个,闷头扎在案子里,重心全在嫌疑人上,无暇顾及自己,以至于案子一破,就被萧遇安逮到了不修边幅的丑相。 明恕的脸自然没得挑,五官生得很好,和特警支队的陆雁舟并称市局“双帅”。用方远航的话来说,就是可以组个组合,一起去娱乐圈混口饭吃。但与陆雁舟那种直男风格的帅不同,明恕很注意打理自己,在小细节上做足工夫,时不时臭美一下。 最明显的对比就是,两人一同从镜子边路过,陆雁舟看都不往镜子里看一眼,明恕却要瞄好几回。 可一旦案子来了,情况就彻底变了。 那次是明恕刚进刑侦局时,萧遇安以私人身份到冬邺市看他,他顶着一头支楞的头发,皮肤状态糟糕,胡子好几天没刮,凑近了还闻得到一股汗臭。 萧遇安就笑了。 他尴尬得无地自容,捂着自己的眼睛大喊:“哥,你没看到,你什么都没看到!你看到了也记不住!” 天知道他从小追萧遇安追到大,好不容易到手了,居然让萧遇安看到这么邋遢的一面。 那时不像现在,他还有点儿“男友包袱”。 萧遇安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掰开,见他急得眼睛和脸颊都红了,笑道:“是有点儿臭,都馊了。” “啊——”他哀嚎:“哥,你别说了!” “不过是为了破案,可以理解。”萧遇安又道:“我们家明恕是个有责任心的好警察。” 他扁着唇角,心中满胀胀的。 奔忙半个月,辗转十数个城市、村镇,终于将一桩灭门案的凶手绳之以法,本就有一种踏实的成就感,现下又被忽然出现的年长恋人表扬了,成就感简直连翻数倍,都快将胸膛撑破了。 “去洗个澡。”萧遇安揪了揪他的脸颊,“出来把胡子刮了。” “你帮我刮吗?”他厚着脸皮问。 萧遇安笑,“我给你刮。” 他惬意地泡完澡,然后惬意地倚在萧遇安怀里,听着剃须刀的声响,舒服得眯起眼…… 转眼,当初一遇大案就变丑的愣头青已经是重案组的组长,赤诚之心不改,性子却渐渐沉了下去,越发成熟而有担当——至少在队员们面前是这样。 易飞被方远航缠烦了,喊道:“明队,管管你徒弟!” 明恕正在看调查报告。 十二年前,李红梅9岁,其20岁的哥哥李良友和父亲李国忠被人乱棍杀害,尸体被抛掷在村外的荒山上,死状凄惨。 李红梅的爷爷惊闻噩耗,一病不起。李红梅的母亲精神本就不正常,得知丈夫与儿子皆死于非命后,言行更加疯癫,半个月后发狂,追打野狗,反倒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 李家父子的案子至今仍是悬案。 霞犇村属于源海县。源海县警方称,李国忠二人在遇害之前,与外乡人来往密切,后来发生矛盾,被外乡人所害。外乡人抛尸后离开,并未留下任何线索。而外乡人是谁,村民也都不知道。 “源海警方的说法自相矛盾。”明恕说:“他们既然能查到李家父子与外乡人来往密切,还发生了矛盾,那就是有线索。有线索不去追,反倒说没有任何线索,将一桩很容易侦破的案子硬生生拖成了悬案。” 易飞说:“还有所有村民都不知道外乡人是谁这一点,其实也说不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外乡人根本没有犯案,莫名其妙替谁背了这个锅。” “典型的‘不是破不了,而是不愿破’。”明恕将调查报告丢开,叹了口气,“霞犇村是贫困村,越贫穷落后的地方,悬案就越多。这案子摆明是当地警方不作为,包庇真凶,将嫌疑往所谓的‘外乡人’身上一推,一年一年拖下去。类似情况在很多乡镇都存在,霞犇村绝对不是孤例。” 方远航问:“那李家父子是被谁所害?” 明恕挑起眼梢:“还不明白吗?我真想把你沉到乡镇去历练几年。” 方远航立即缩到易飞身后,“我又咋了?我真不知道啊!” “那种小地方,最容易出现官官相护,或者官匪勾结的情况。官也不是大官,匪也不是巨匪,但他们就是有能耐,压得下面的普通老百姓喘不过气。这种案子如果真想破,上级调查组一去,马上就能找到凶手。” 易飞赞同,遗憾道:“可惜霞犇村和源海县都不归我们管。” 方远航立即来劲,“但李红梅是冬邺外国语大学宿舍杀人案的凶手,身上背着三条人命。她的一切都值得查下去。我们可以顺着她这条线往下追!这就叫挖出萝卜带出泥!” 明恕眼神轻微一变,右手习惯性地抬起,支着下巴。 “宿舍杀人案影响太大了,现在全国都在关注这起案子。”方远航说着拿出手机,拇指不停在屏幕上划动,“泥已经掩盖不住,网民和媒体已经在李红梅原生家庭上找原因了。你们看,霞犇村上头是源海县,再上面是海陆市,市级媒体都过去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当地警方就是不愿意查,现在也不得不查了。只要监督到位,十二年前的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 明恕轻声道:“也许这就是她的目的。” 毕竟是多年的老搭档,易飞很快明白明恕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一桩悲剧勾着一桩悲剧。”。 方远航:“咦?” “还记得文尧吗?”明恕问。 方远航点头,“当然记得,被罗祥甫强行拍照的那个女人,在私人疗养院当护士,单身母亲,带着一个女儿生活。” 明恕说:“她恨搞街拍的老人,敌视大多数老人。当罗祥甫拦住她的时候,她可以逃开,但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惩罚罗祥甫。于是她利用了周围的人与网友,让罗祥甫在网络上经受了一番口诛笔伐。” “对啊,我本来怀疑她与罗祥甫的死有关。”方远航说:“但师傅你说她没有问题。好吧,她确实没有问题,后来我们确认了她的不在场证明。” “李红梅和她一样。”明恕拿出装有便签的物证袋,“只是李红梅的遭遇比她惨烈得多,李红梅的抗争也残忍得多。文尧并没有绝望,李红梅已经绝望了。” 方远航到底太年轻,见识过的案子有限,听得一愣一愣的。 明恕说:“我再去和李红梅聊聊。” 李红梅面色黯然无光,没有分毫大学生应有的朝气。一双木涩无神的眼睛平视前方,目光好像直接从明恕身上穿了过去。 直到明恕将一份从网上打印的新闻稿放在她面前。 A4纸上写着——探疑高校宿舍杀人案,原生家庭之惑。 接着,明恕又将便签放在桌上,“如果这是你的目的,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你的家庭已成外界关注的重心。所有人都在问,杀害三名室友的凶手,到底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 李红梅哆嗦着拿过A4纸,脸上出现惊愕的神采。不久,这份惊愕变为愤怒、恐惧,最后竟然爆发出明亮的喜悦。 但这喜悦与轻松、快乐、幸福无关,而是一个人在压抑与黑暗中费力行走了多年,终于看到一线曙光时的解脱。 “啊……”李红梅像是暂时失去了话语能力,只发出一个沙哑而单调的音节。 在出声的瞬间,她的眼中已经涌出热泪。 “你可以先冷静一下,再慢慢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明恕说:“我猜,你将要说的话已经在你心中演讲了无数遍,不存在逻辑不清与言语不当。现在,你只需要将它们再好好整理一遍。” 粗粝的安静***整间审讯室。周围分明没有任何声响,明恕却像听见了尖锐的、喷溅出血腥的呐喊。 那是一个人,在不得不闭嘴时,内心歇斯底里的嚎哭。 “我杀了人,三个,罪无可赦,举国震惊。”李红梅终于开口,“警察终于开始关注我了,全国人民也都关注我了,是吗?” 明恕不言,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在她眼中看到了浓烈至极的悲戚。 李红梅竖起一根指头,接着是两根、三根,“一个人,不够。两个人,可能也不够……三个,三个肯定够了。以前我说话的时候,没人愿意听,大家都牢牢堵着耳朵,不管我怎么哭喊,都不被理会。现在真好,你们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说着,她笑出声来,“如果我不说,你们还会求着我说。” 明恕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被命运拉扯得畸形而体无完肤的怪物。 她杀了她的三个同学,造成了三个家庭的惨剧,她必须为她的所作所为负责。 可谁又给她的家庭负责? 谁将她揉捏成了现在这可怕的模样? 李红梅缓缓开口:“我的爸爸和哥哥不是被什么‘外乡人’杀死的,他们老实宽容,是最好的人,从来没有卷入过纠纷,他们是被李书显给杀害的!” 第15章 猎魔(15) 源海县,霞犇村。 李红梅出生在一个不被外界眼光接受的家庭——她的母亲康喜姐是被拐卖到霞犇村的。 而这种情况在霞犇村并不少见,男人们在人贩子手里买女人,父母给儿子买小姑娘,这些不幸的女人通通成了这个落后渔村的生育工具,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康喜姐算得上一个例外,不幸中的微幸。 她是邻国人,不会汉语,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李红梅的爷爷见她便宜,将她买给了李国忠。 虽然老婆是买来的,但李国忠以夫妻之礼相待,并未让康喜姐吃过苦,确定关系后,更没有与其他女人有过不正当往来。 村里不少男人嘲笑李国忠,说女人就是商品,既然买来了就要好好享用,用腻了换一个就是,哪有把商品供起来的理? 李国忠反驳,说康喜姐既然到他家里来了,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绝不是什么商品。 康喜姐听不懂,嘿嘿直乐。 不久,两人的孩子李良友和李红梅相继出生,五口之家其乐融融。 李红梅小时候,不知是李国忠时常捣鼓中药,还是家中氛围温馨,康喜姐很少发病,大多数时候是个温柔可亲的母亲。 霞犇村靠海,人们以打渔为生。李国忠和李良友一个年富力强,一个正值年少,都精力充沛,勤勤恳恳,靠打渔让全家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 李红梅生来丑陋,但聪慧懂事,在悲剧没有发生之前,还算有个幸福的童年。 李国忠一天书都没有读过,不识字,闲下来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有学问”的人讲书里的世界。他心胸豁达,淳朴开朗,和所有人都能聊上几句。 十几年前的霞犇村比现在落后得多,保留着原始渔村的风貌,偶尔有年轻的“驴友”前来游玩。 他们普遍是学生,也有工作后又辞职的人,到霞犇村住上一阵子,体验够风土人情后又离开。 村民们将他们叫做“外乡人”。 对李国忠来说,外乡人都是有文化的人。他喜欢将他们请到自家院子里,把李红梅和李良友叫出来,与他们喝茶、聊天。 外乡人里有个女白领,叫阿申。阿申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尤其是女孩子的命运。 当时,对出生在霞犇村的女孩子来说,命运就是嫁人,失去自己的身份。 李国忠听阿申说多了读书的好处,就问李红梅、李良友,想不想去外面上学。 李良友生来憨厚木讷,已经过了外出求学的最佳年龄,不愿上学,只想当一个本本分分的渔民,等有了一定的积蓄,就正儿八经讨个老婆——而不是像父亲一样靠买。 李国忠很赞同。 李红梅才几岁,看着外乡人带来的书,眼中充满憧憬。 她说:“阿爸,我想念书,我想去外面念大学,像阿申姐姐一样当博士!” 李国忠很高兴,故意逗乐:“那红梅舍得我们吗?” 李红梅想了想,“舍不得。” “那还要出去吗?” “阿申姐姐不是说了吗,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不想嫁人,等我当了博士,我就接你们去外面和我一起生活!” 李国忠哈哈大笑,唤来康喜妹,“看看,咱家女儿多有出息。” 康喜妹不大会说话,闻言只是温和地笑。 李国忠又说,“那阿爸和哥哥就负责给你攒学费。” 李红梅欢呼,“好!” 父子俩说到做到,为了家里唯一一个女儿,更加辛劳地出海。李红梅一天天长大,虽然长相确实丑陋,但看的书越来越多,不少外乡人都夸她聪明。 李良友二十岁时,结交了邻家女孩李春燕。 不巧的是,村长的儿子李书显也在追求这位漂亮的姑娘。 论相貌论家庭,李良友都比不上李书显,但李春燕最终却选择了李良友,理由是李良友可靠、踏实,是能够交付一生的良人。 噩运就此降临。 李书显在霞犇村横行多年,恶名甚至传到了外村。他追李春燕并不是希望与李春燕结婚,只是因为李春燕是霞犇村最漂亮的未婚女性,将李春燕追到手很有面子,玩成黄脸婆后甩了就是。 李春燕选择李良友,这让李书显大感丢脸,妒从心起。 十二年前的夏末,李书显绑走李春燕,将李良友引至荒山。那里等待着李良友的,不是李春燕,而是李书显从外村招来的一群打手。 李国忠害怕儿子出事,一路跟随。 父子俩都再也没回来,尸体惨不忍睹,经法医鉴定,确认是被乱棍打死。 李良友被李书显引走一事,不少村民是目击者,至少李春燕是知道的。但所有人都缄口不言。 李红梅那时只有九岁,眼睁睁看着年迈的爷爷被气死,虽有精神病但从未害人的母亲被野狗咬死。 她用稚嫩的声音不断向前来调查的警察说:“我的阿爸和哥哥是被李书显打死的!你们相信我,真的是李书显!不信你们问春燕姐姐!” 李春燕痛哭流涕,不仅不指认李书显,反倒与李书显站在一起,“书显当时在我家,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玩牌,我们都可以为他作证。是外乡人害死了良友。” 警察们来了又走了,李红梅只得到一个虚假的答案——李良友与李国忠因与外乡人发生争执,被外乡人所害,警方会全力缉凶。 这一缉,就缉了十二年。 明明全村都知道真凶是谁,真凶却能够逍遥法外。 “在我们那里,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村长,也能只手遮天,你信吗?”李红梅双眼已经红肿,“短短一个月,我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目击者那么多,但这又怎样呢?我哥为救李春燕而死,连她都不敢站出来。哈哈,光明照不到那个小渔村,更照不到我身上。我九岁就没有亲人,没有家了。不管我怎么喊叫,那些当官的都听不到,他们互相包庇,我的家人死不瞑目!” 早在李红梅开口之前,明恕就已猜测到当年的案情,类似的事在很多落后的村镇屡见不鲜,不同的只是细节。 可亲眼看着李红梅这个人,亲耳听着她讲述家庭破碎之前的平凡生活,一种无法消减的唏嘘感仍是冲了上来,叫人有一瞬间的窒息。 从父兄死去的一刻起,李红梅的人生彻底被改变了。 “他们没有对我这小孩子做些什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李红梅挽了挽零散的头发,“不是因为他们可怜我是个孤儿,想给我家留一个活口,是因为我长相丑陋!” 即便是明恕,一时也没有理清其中的逻辑。 恶人的逻辑。 “长相就是原罪,若是我漂亮,或许我已经死了——不是被杀死,就是被那些肮脏的男人玩死。他们认为,我长得这么丑,这辈子注定完蛋,永远没有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机会,我活着,会比死亡更加痛苦。”李红梅说:“警察先生,你听懂了吗?在他们眼中,我不可能出人头地,不可能将他们绳之以法。相反,我还会因为这张脸,在这个世界上受尽折磨!我的存在给予他们快感,证明他们真的可以无法无天!” 寒意与怒火顿生,明恕猛地站了起来。 饶是他见惯了漆黑阴沉的心,此时也无法招架这样的恶意。 “但我,但我还想挣扎……”李红梅几近失控地抹着泪水,“我始终记得那句话,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拼了命念书,终于离开源海县,考到了冬邺市。这里是大城市啊,来到这里的一刻,我觉得我有救了,只要我不断努力,我一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等我有了本事,有了地位,我一定要让李书显,还有他那村长父亲,还有当年包庇他们的警察,通通得到惩罚!” 审讯室空间狭小,不足以形成回音。明恕却感到李红梅那颤抖的声音正一遍一遍回响。 “可是我失败了。”李红梅轻轻摇头,一遍又一遍。 “李书显预料得没错,我没有出人头地,我受尽了折磨。我终于从那个落后愚昧的地方爬出来,却跌进了另一个深渊。大城市很好,而我早就输在了起跑线上。我拿什么去和那些漂亮又富有的女孩儿比呢?我生来就输了啊。闻静静、连巧、秦曼悦这样的人,又比李书显好多少呢?” “后来我就想通了,我这样的出生,我这样的长相,确实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李红梅惨笑,“我要么忍受一辈子,成为所有人的笑话,要么就成为恶人,比他们更恶,恶上千倍万倍!只有这样,你们才会听见我的声音!而我的室友们,她们难道不该死吗?她们在羞辱我的时候,想过会有报应吗?” 说完,李红梅像是用尽了力气,低下头,急促地喘息。 明恕不禁想,如果李红梅进入大学后,遇到的是一群不嫌弃她,愿意帮助她的室友,事情会怎么发展? 李红梅会循着过去的规划,找到人生方向,在足够强大的时候,为家人讨回公道吗? 还是在常年的默默无闻后,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失败者,于是沉默到底,抑或彻底爆发? 这些都不再有答案。 明恕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红梅缓缓抬头。 “你知道杀害你父亲和兄长的是李书显。”明恕说:“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没有想过直接向他报复吗?” 李红梅说:“你是想说,我不该以杀害我的室友,来引起关注吗?你认为闻静静她们罪不至死,是吗?” 明恕说:“回答我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李红梅笑得很悲伤,“我希望我能为我的家人换来公正的对待,你懂吗?他们是干净的,李书显应该上法庭,得到法律的审判,向他们认罪,而不是由我杀死!” 明恕她看中看到疯狂、偏执、阴沉。 “我就无所谓了,我杀了人,我活该偿命,我接受一切审判!”李红梅静了静,“你们会抓住李书显,对吗?” 明恕说:“霞犇村的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 李红梅颤抖起来,“谢,谢谢你。” 明恕说:“我不接受。” 李红梅一怔。 “侦破命案是刑警的职责。我不需要接受一个凶手的感激。”明恕道:“十二年未能将嫌疑人绳之以法,是你家乡警方的失职。” 第16章 猎魔(16) 离开审讯室,明恕靠在墙上,揉按着眉心,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与愤慨。 人生就是一张牌,有人拿的是好牌,有人拿的是烂牌。闻静静、连巧、秦曼悦拿的是中等好牌,家庭相对富足,自身能力也不错,却肆意践踏他人,将好牌打得一塌糊涂,最终殒没在凶手的屠刀下。 她们有错吗?当然有。 她们该死吗?这似乎不该由李红梅来审判。 悖论却是——除开李红梅这个受害者,谁有资格审判她们? 李红梅拿的毫无疑问是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牌,这张牌塞在任何人手中,恐怕都将引出惨烈的后果。 明恕想到了自己。 与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相比,他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出生在一个富有而有一定地位的家庭,起跑就站在许多人的终点线上。虽然自幼与父母关系不佳,没怎么感受过血缘亲情,但这些在萧家得到了弥补。 萧家的长辈待他如同亲儿子,同辈把他当做亲弟弟宠爱。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小孩时就遇到了萧遇安。 他所追求的,想要的,萧遇安通通能给他,甚至时常给予他惊喜。 熟悉的脚步声从左边传来,明恕回神,沉沉地吸了口气。 “聊完了?”萧遇安没有用“审问”之类的词,说完抬起手,在明恕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嗯。”明恕点头,“哥,霞犇村的案子……” 萧遇安打断,“你想跟?” 明恕低声说:“我知道不合适。” “李红梅的案子在我们的侦查范围内,但她家人的案子,按理说不归我们管。”萧遇安说:“当年案子往上只走到源海县,没有再往高处递,现在李红梅杀害室友的影响这么大,海陆市刑侦支队已经着手调查。” 明恕问:“只有市级单位吗?” “我懂你的意思。只有市级单位过去,李家父子的案子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如果不能立即得到强有力的证据,等李红梅引起的这波热度一过,当地说不定又会搞一些见不得光的操作。”萧遇安说:“放心吧,特别行动队也会过去。” 明恕双眸一亮,却又有些失落。 “你也是特别行动队的挂名成员,我知道你想去。”萧遇安说:“但遗憾的是,我们手上的案子还没有完全解决,你走不开。” 明恕烟瘾犯了,摸出一支烟,握在手中反复揉搓。 萧遇安将烟抽走,眼中是足以抚慰人心的平静,“你现在该做什么?” 明恕盯着萧遇安瞳仁里的自己,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萧遇安说:“如果你心里烦躁,脑中混乱,就先歇一下。” “我不歇!”明恕立即挺直腰背,“罗祥甫的案子还没破,墓心那条线也没查清楚,还有迟小敏,这么多事等着我去做,我怎么能歇?” “说得好。还算没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萧遇安温声笑了笑,“跟我来。” 明恕小声道:“我从来没被情绪牵过好不好?” 萧遇安回头,“嗯?” “我说我从来没被情绪牵过鼻子!”明恕说:“我只被你牵过鼻……” 萧遇安在他鼻尖点了一下,“我什么时间牵过你的鼻子?” “手!是手!”明恕纠正,“是手行了吧!” 在局里不适合有太亲密的举动,萧遇安将明恕带回自己的办公室,在茶几上放下一罐冰镇过的蜜茶,“迟小敏有眉目了吗?” “我告诉李红梅,我们一定会侦破霞犇村的积案后,她终于愿意开口说迟小敏。”明恕暂时没有喝蜜茶,将冰凉的瓶身贴在脸上,“迟小敏是她来到冬邺市之后唯一的朋友,两人今年年初打工时认识。迟小敏知道她在学校被孤立被欺辱,但不知道她童年时的遭遇。” 萧遇安问:“那李红梅对迟小敏了解多少?” “几乎不了解,只知道她从外地来,想攒钱读书。这和水果店老板的话一致。”明恕又道:“李红梅信任迟小敏,主要是因为迟小敏经常将水果店丢弃的,但还能吃的水果给她。这个举动对李红梅来说,是难得的善意。两人熟络起来后,迟小敏就将自己买的书借给李红梅看,其中就有墓心的。她们讨论过剧情,都赞同‘有的人就是该死’这一观点。李红梅记得很清楚,她只向迟小敏倾述过遭受校园暴力,从未说过自己想杀了闻静静等人,而迟小敏在她又一次倾述后,对她说——那你就杀了她们。” 萧遇安眯起眼,像是在思考。 “当然,李红梅其实早就有了杀心,迟小敏的话等于推波助澜。”明恕说:“按照李红梅的说法,那天她们从东九栋离开后,迟小敏对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再忍了,她们都这么欺负你了,你还能咽下这口气?红梅,我对你很失望。” 萧遇安突然道:“李红梅的话不能全信。” “嗯,这我明白。”明恕又说:“总之我们现在基本上能确定的是,迟小敏和李红梅在离开校园之前就分开了,因为校门的摄像头只拍到迟小敏一人。李红梅自己也说,迟小敏对她表达了不满之后,就转身离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那句‘有的人本就该死’。” “迟小敏熟悉冬邺外国语学院,所以才能避开所有监控。”萧遇安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轻点,“她的存在很容易影响判断。” “对啊!”明恕蹙眉,“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说她影响了李红梅吧,李红梅背负了那么多,即便没有她,李红梅爆发也是迟早的事。说她只是李红梅交的普通朋友吧,她又突然消失了。” “那就暂时将她‘砍掉’。”萧遇安说。 明恕:“啊?” “摆在我们面前的案子纷繁复杂,一案扣着一案,枝节无数,看似没有尽头,对不对?”萧遇安说。 明恕点头。 李红梅,鲁昆,罗祥甫,霞犇村,墓心,现在还加个迟小敏。尽管明恕已经在刑警这一岗位上工作了多年,但短时间遇上如此多的案子,仍有种跌入无底洞的感觉,只闻风声在耳边掠过,头上的光亮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双脚却始终等不到落地的重击。 萧遇安说:“所以我们现在要砍掉部分枝节,不然线索互相缠绕,越理越乱。” “我已经砍掉了。”明恕终于拧开蜜茶,灌下几口,“罗祥甫那个案子牵扯出罗小龙吸毒,而罗小龙又牵连出城外居。那是个毒窝,背后不知道有多深的关系网,连特警总队都不敢轻易出手。重案组一般不参与涉毒案,但城外居涉及的必然是大案,特警总队需要我们的一份力。” 明恕叹气,又拿蜜茶去贴太阳穴,“但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也分不出精力,只得暂时不管。还有霞犇村的案子,特别行动队是侦查的主力,这没错,他们的级别在我们之上,查案的阻碍比我们小得多,但其实我们至少应该派一组人过去配合。” “这就是你的问题。”萧遇安目光柔和,“当然也是你的优势。” 明恕不语。 “你责任心极强,发散思维能力也极强,往往能从一个点,想到一个面。对破案来说,这很重要。但现在……”萧遇安语气一转,“你被发散出来的网给套住了。” “我……”明恕一顿,“是你教我这样思考问题。” “没错,但我也教过你,在网越来越复杂的时候,得回到原点。” 两人对视片刻,萧遇安又道:“城外居涉毒、科普游戏场的意外,这两个案子你先放在一边是对的。霞犇村的积案,我们暂且不管,也是对的。回答我,现在最紧要的是什么?” 明恕反应很快,“找出杀害罗祥甫的凶手,还有确定墓心的真实身份。” 萧遇安一笑,“看来你脑子还是很清晰,只是刚才不够冷静。” “还有迟小敏。”明恕不愿放弃:“她失踪得太蹊跷了。哥,我不想砍掉她这条线。” 萧遇安问:“那同时跟三条线,你能兼顾过来?” 这话如果换一个人问,哪怕是李局,明恕都会立即回答——我能! 但面前的是萧遇安,他无需,也不会逞强。 半分钟后,明恕摇头,“恐怕兼顾不过来。” “那就先缓。”萧遇安说:“不要太着急,案子的疑点,我们来一个一个攻破。” 现代社会,一个人其实很难完全“隐形”。不管TA的心思如何缜密,或多或少都会在生活过的圈子里留下痕迹。 墓心,真名未知,性别未知,年龄未知,创作至今出版过三本,全是悬疑凶案类,最晚一本出版于今年5月,名叫《绿色香水瓶》,正是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有的人本就该死”。 该书的出版方是“洛城心云出版社”。 明恕本可以安排几名队员去洛城调查一下,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 冬邺市与洛城处在同一经济圈中,两地警界来往密切,两边的重案组还一同侦破过跨省大案。 洛城市局刑侦支队现在的副队长花崇,与明恕认识多年。明恕找出一盒冬邺名茶,和易飞分配好工作,就带着方远航出发了。 第17章 猎魔(17) 从冬邺市到洛城,坐高铁比乘飞机更加方便,两个小时就能抵达。 方远航仍是跟打了鸡血似的,为案子忙了这么多天,还丁点儿疲态都没有,生龙活虎,根本不像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人。 明恕出发前喝了罐红牛,此时还觉得有些困。倒是不觉得自己老了,但看着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队员,不由得想起自己和方远航一般大的时候。 一天精力总是使不完,有案子忙案子,没案子就和陆雁舟那一帮人打篮球,休息日从早打到晚都没问题,被萧遇安接回家,夜里还能挂在萧遇安身上不下来。 除了萧遇安,没人知道他这么黏人。 “你属猴儿吗?”萧遇安有一回这么逗他。 “我属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他赖着不动,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恋人,“我当然属你啊!” 萧遇安听懂了,笑着摇头,那笑容极宠。 “我的身体和心都属于你,所以我不属猴儿,属你!”他说完就去吻萧遇安的下巴,反被萧遇安擒住双唇。 夜很长,也很美。 “师傅,师傅!”方远航喊:“你听没听我刚才说的话啊?你想什么呢?” 明恕当然不会告诉徒弟,自己刚才在想夫夫之间的那点事儿,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表情,说:“想案子。” 方远航:“想到哪儿了,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 明恕不接招,“叫我有事?想上厕所自己去,多大个人了,难道还要我带路?” “师傅你说什么啊!”方远航连忙左右张望,生怕被别人听到,“我跟你聊洛城去年那件事呢!” “去年?”明恕一听就明白了。 洛城警界去年经历过一次严重动荡,特警支队队长韩渠疑似被邪教组织洗脑,成为其帮凶。而刑侦支队队长陈争因为信任韩渠,无意识间泄露了案件的细节,被停职调查,刑侦支队队长一职随即空了出来,由重案组组长花崇暂代。 韩渠一事对陈争打击极大,即便后来调查组已经证明他的清白,他也不愿再在刑侦支队这种重要一线单位待下去,主动调去省厅任闲职。 花崇正式成为副队长是在两个月之前,虽然名义上只是副队长,但因为队长之位空缺,所以花崇其实是洛城刑侦支队的一把手。 明恕年纪比花崇小,第一次与花崇打交道是几年前,当时未见其人,却已闻其名——洛城的刑警管花崇叫“花儿”、“花花”。他一通无语,觉得一个男人即便姓花,也不能叫“花花”吧,这是什么奇葩绰号?但后来见到了花崇,这想法就变了。花崇特警出身,够英俊,够气质,身手极好,脑子还灵光。这种人你不管给他贴个什么绰号,都无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上次见面是在公安部特别行动队,花崇前来述职,而他在接受培训。 他其实有点惊讶,因为以前他百分百确定花崇是个直男,再会撩的男人都撩不动的那种,但再次相遇,他一眼就发现花崇弯了,掰弯花崇的居然是和他有过节的柳至秦! “洛城的‘柳暗花明’组合听说很厉害。”方远航又说:“师傅,你和他们打过交道吧?” 明恕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说漏花崇两口子的秘密,敷衍了方远航两句,戴上耳机闭目养神。 到达洛城之后,明恕和方远航先去洛城市局。 拜访当地兄弟单位,这是刑警到辖地之外查案约定俗成的规矩。 “来了?”花崇穿着衬衣与制服裤,修长俊朗,或许是因为当过特警,身上有种和刑警不一样的气场。 方远航盯着人家看了半天。 “又有半年没见了。”明恕将从冬邺带来的茶拿给花崇,寒暄几句,直奔主题。 之前在电话里,他就简要提到了墓心的事,现在面对面分析完,花崇也赞同详查墓心,还说要派一名队员与他们一同去心云出版社。 明恕没想到,花崇说的这人会是柳至秦。 办公室门从外面推开,柳至秦扬了扬手中的一口袋冰奶茶,“来,柳老师请客。” 明恕眼皮跳了跳,“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柳至秦将奶茶都放在桌上,找出一杯各种料加了大半杯的,插上吸管,直接放在花崇面前,“你还欠我和花队一顿酒。” 花崇笑着附和,“就是。” 方远航好奇,“师傅,什么事?” 明恕说:“年轻人,别这么八卦好吗?” 柳至秦说的是发生在特别行动队的一件小事,可事虽小,却关乎他明恕的面子。 特别行动队的培训涉及各个方面,实战为主,技术类训练为辅,他每一项考核都名列前茅,唯有网络安全理论知识拖了后腿。 柳至秦以前是公安部信息战小组的核心成员,隶属于特别行动队,后来调到洛城市局,如今已经在洛城安家。但当特别行动队需要时,柳至秦随时会回去。 他所上的网络安全理论课,就是柳至秦教的。 照领导们的说法,刑警无需掌握网络攻防的实操,但必须理解、记住理论,这样才能在当下环境中,更高效地侦破疑案难案。 明恕最烦背理论,最烦看书,上学那会儿就没好好上过计算机课,如今课上听不懂,课下也懒得复习,第一次抽检时,瞪着柳至秦的脸,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上来。 柳至秦的话让他气得不行—— “都是重案组组长,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被人质疑实力,这还是头一回,他当即撂下狠话,说最后的考核绝对拿第一。 “那要是拿不到呢?”柳至秦笑着问。 “拿不到我请你和你心中最厉害的重案组组长吃饭!” “吃饭不够。” “吃饭喝酒!” 话是放那儿了,但要他花时间背枯燥的理论,他还是一背就打瞌睡。所以这赌输得明明白白,毫无悬念。 他不是爱赖账的人,在首都就想把酒请了,但柳至秦临时被叫走执行任务,花崇也早就回到洛城,债就欠了下来。 柳至秦要不突然提起,他都快忘了。 “又没说不请你,这次办完案子就请!”他说着冲花崇一扬下巴,“花队,那柳老师我就带走了啊。” 花崇当上副支队长后更加稳重,点了点头,“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洛城心云出版社是老牌出版社了,成立数十年,经历过动荡与出版业高速发展期,如今已是国内顶尖的五大出版社之一,总部大楼从外面看古朴典雅,里面却是一流的办公环境。 这几年出版业跌入低谷,整体不景气,小出版社倒闭了不少,心云也在尝试转型,寻找新的出路。 “这家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很多新书都是悬疑类。”进入心云大楼后,柳至秦说:“有本土作者的,有外国作者的,有现实向,有灵异向,五花八门,质量参差不齐。” 明恕放慢脚步,“你调查过?” “花队让我协助你们,我总得提前做点功课吧。”柳至秦说完还不忘戳明恕一下,“而且我偶尔也会逛逛书店,买几本畅销新书,不像你。” 明恕:“……” 不爱看书怎么了? 谁规定所有人都得爱看书? “你知道悬疑类书籍增多,反映了什么吗?”柳至秦问。 明恕说:“这还用问?社会刑事案件增多,花样不断翻新,民众猎奇心理增加,想像力的刺激,需求旺盛。其实凶杀类题材,不管是书籍还是影视、游戏,一直属于‘刚需’。在我们国家这一点还不是特别明显,在邻国,犯罪题材早就被称作‘铁板’了。” “不止。”柳至秦说,“还有一个原因。” 明恕停下脚步,“嗯?” 柳至秦说:“社会加诸在人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每个人的情绪都需要一个宣泄途径,当过重的负面情绪出现在一个作者身上时,写作就成了TA的发泄方式。” “你指的是墓心。”明恕说。 柳至秦耸了耸肩,“也可以是别的作家。” 两人正聊着,心云出版社一位项目负责人匆匆赶到。 此人三十来岁,衬衣西裤,胸前挂着工作牌,最普通的长相最普通的发型,眼镜镜片有些厚,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嘴边牵着勉强的笑,客气道:“三位好,三位好。我姓刘,这是我的名片。上面通知我说有警察来查案子,我马上就来了,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 明恕接过名片,瞥了一眼。 名片上写着男人的职位与姓名,刘志强,“谜”工作室主任。 刘志强解释说,“谜”工作室是编辑中心一个新成立的部门,专门负责出版现实向的悬疑。 “作家墓心你了解吗?”明恕问:“《绿色香水瓶》的那位作家。” “他啊……”刘志强扶了扶眼镜,神色有些古怪,像瞧不起对方,又极力掩饰这种瞧不起。 明恕问:“你见过他?” “没见过。”刘志强连忙摇头,“这样吧,如果你们是想查墓心,那我把墓心的责任编辑叫来,平时都是她与墓心沟通。” 明恕的目光在刘志强脸上短暂停留,“行。” 刘志强推开会议室的门,本该直接走出去,却又转过身来,眼神迟疑而畏惧。 第18章 猎魔(18) “我是墓心的责任编辑。”一位身穿深蓝色包臀裙的女人被刘志强叫来,“我叫郭羡。” 明恕的视线在她脸上匆匆一扫,笑道:“请坐。” 刘志强显然不愿意与刑警打交道,在桌上摆好几瓶矿泉水,就以“还有工作要忙”为借口,迅速离开。 三面磨砂玻璃墙的小会议室只剩下郭羡、明恕、方远航、柳至秦四人。 郭羡的形象与明恕想象中的出版社编辑有所不同,她烫着颇有复古感的卷发,大眼挺鼻,画着小烟熏,烈焰红唇,踩着一双约8厘米的细跟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精致而高挑,更像是穿梭在高级写字楼里的商界精英,或是商界精英的秘书。 也许经常被误认身份,不待明恕提问,郭羡就道:“我们出版图书,其实也是一种商业行为,我从不认为我是一名刻板的编辑,我做书、卖书、搞营销,我也是商人。” 明恕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索性顺着问:“搞营销?所以墓心的书卖得这么好,是你包装、炒作的结果?” 这话有几分挑衅与质问的意思,郭羡却愉悦地扬起下巴,“当然,没有我,他那个土老帽怎么会有现在的成就?” 明恕:“等等,墓心是个土老帽?” 郭羡忽然抬起手,在唇边遮了片刻,似乎正为自己刚才的失言而懊恼,“不是啦,我就随口一说。” 明恕正色道:“在我这里,没有‘随口一说’这种说法。” “哎呀!”郭羡娇嗔一声,“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作家啊,很多真实身份都不是很体面光鲜,所以肯定需要包装对吧。墓心的书都是他自己写的,但他的形象实在是太糟糕了。我的工作呢,就是给他打造一个神秘而时髦的人设。悬疑,卖点就是神秘,墓心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向读者曝光,不然他的逼格就会哗啦啦地掉。我刚才是说漏了嘴,你们在我这里听到了,千万不要在外面随便说哦。” 方远航受不了这种嗲嗲的语气,翻了个白眼。 明恕说:“我们是警察,不是八卦粉丝。到心云出版社,就是想了解墓心的真实信息。” 郭羡噘嘴,露出犹豫为难的神色,“我能问一下吗?墓心惹到什么事了?” 明恕反问:“为什么这么想?” “你们总不会平白无故来查他吧?”郭羡担忧道:“难道是接到了什么举报?” 方远航说:“举报?” “内容违规什么的。”郭羡一咬唇,“肯定是同行陷害啦,我亲自对经手的书把关,内容绝对没有问题!” 明恕抬手,“别紧张,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墓心究竟有没有问题,我们自然会判断。” 被明恕突然改变的语气吓了一跳,郭羡低下头,“他……他叫侯诚。” 侯诚,55岁,洛城庆岳村人,小学文化,务农,从未结过婚,父母早亡,独自生活,严格纳税,仅在老家庆岳村有一处农家小院和一方田地。 “我操!这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啊!”在驱车赶往庆岳村的路上,方远航翻看着郭羡提供的资料,“一个悬疑作家,是个55岁的老农?只读过小学?” “见到人再说。”明恕看着窗外耀眼的阳光,莫名有些焦躁。 方远航的疑问也是他的。鲁昆坚称墓心是个女人,他虽然没有完全相信,也未设想过墓心是个五旬老汉。 墓心,侯诚,一个笔名,一个真名,其间充斥着巨大的撕裂感。 庆岳镇宁静祥和,生活节奏很慢,人们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旧习,傍晚时分,田埂和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人影,而一栋栋带着小花园的房子里,纷纷传出饭菜的香气。 方远航将车停在侯诚家门外。 庆岳镇大多数人都姓侯,修建的房屋也大同小异。 但侯诚家却不太一样,它更老更旧,窗户黑黢黢的,铁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完全没有生活气息。 “侯诚不住在这里吗?”方远航挠头。 明恕推开没有挂锁的铁门,谨慎地迈入院中,只见树后闪过一道身影,泥地被踩出细小的声响。 “站住!”方远航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过去,将人逮住一看,竟是个贼眉鼠眼的少年。 “你们是谁?放开我!”少年挣扎道。 “你又是谁?”方远航喝道:“为什么鬼鬼祟祟出现在这里?” “我经常来这里好吗!”少年不知道抓住自己的人是警察,仍是拼命踹着腿。 “经常?”明恕问:“住在这里的侯诚呢?” “不知道!走了好久了!”少年盯着明恕,渐渐安静下来,“你们是来找‘侯憨子’的?” 明恕问:“你们叫他‘憨子’?” “全村都这么叫。傻不愣登的,连话都不会说!”少年说:“不是‘憨子’是什么?” 方远航转向明恕,“师傅,这是几个意思?郭羡难道在糊弄我们?我看过墓心的,很有灵气,文笔也很细腻,怎么可能是‘憨子’写出来的?” 明恕压着眉心,走出几步。 现在的情况并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却是很棘手的一种情况。 侯诚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墓心另有其人。 这就从侧面证明,墓心真的有问题。 “你们来打听侯诚,我也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村长侯建军端着一个污迹斑斑的茶缸,视线在方远航的打火机上停留了许久。 那打火机是方远航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造型独特,一看就价格不菲。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明恕说。 侯建军呷一口浓茶,说话时露出黄黑色的牙,“侯诚是我们村子里最憨的人,打了半辈子光棍,没个亲人,也不见他着急。年轻人们总说他是个‘憨子’,其实他脑子不傻,只是不理人,不爱说话,叫他没反应。我们村都种西瓜,他也种,卖瓜、算账什么的,他都会。”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明恕又问。 “失踪?”对落后村镇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太新鲜,侯建军想了想,“他没有失踪吧,就是偶尔会离开一段时间,十天半月又回来了。他从来不说去了哪里,我们也懒得问,管不着。” 明恕想起在院子里看到的灰尘,那厚度显然不是十天半月能留下的。 “你最后一次注意到侯诚是什么时候?” “这次真挺久了,一个多月吧,六月初。” “与他关系较近的人是谁?”明恕问:“村民还是外面的人?” 侯建军竟笑了起来,“他啊,一直独来独往,除了我们几个村干部时不时得去关心一下他的生活,从来没人与他沟通交流。噢对了,小孩子有时会去惹他。” “那最近两年,到村子里来的外地人多不多?”明恕一问出来,就知道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果然,侯建军说:“经常都有人来,说多也多,但和你们大城市相比,肯定就不多了。小伙子,你那个打火机,能借我看看吗?” 方远航莫名其妙。 “嘿嘿。”侯建军说:“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在外面念书,有出息了,就是不怎么回家。 我过阵子去城里看他,送他一个打火机,让他开心一下。” 一行人回到侯诚的房子,方远航说:“村里没有监控,侯诚去哪了,和什么人见过面,现在都没有办法查。” “疑点全在这个侯诚身上了。”明恕说:“心云出版社与侯诚签约,稿酬也是打在侯诚的账户上,两年时间,除去税金之后一共276万,已分批全部取走,取款者正是侯诚。从明面上看,墓心就是侯诚,这没有任何疑问。但如果侯诚真的是墓心,他为什么要把好好存在银行的钱取出来?这笔钱他没有用于金融投资,也没有置办房产,钱到哪里去了?” “如果有一个人藏在侯诚背后,那就好解释了——钱由侯诚取出来,到了这个人的手上。”柳至秦说:“而这个人,就是那些真正的作者。” 明恕看着柳至秦,“对了!我们还可以查网络上的信息!这不是你的强项吗?这个人如果存在,那么TA与侯诚必然有通讯联系啊!” 柳至秦摇头,“刚才我已经初步查过,网络这一块没有异常。也许这个人与侯诚是在线下进行某种交易。侯建军不是说了吗,侯诚有时会离开庆岳村,去向不明。” 明恕说:“假设侯诚是个幌子,那这些钱他一定已经交给真正的墓心。这个假设成立的话,真正的墓心是怎么认识侯诚?当侯诚失去利用价值,墓心会不会……” 方远航说:“那侯诚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明恕回头,“你也认为,墓心会杀掉侯诚?” “不然怎么解释侯诚的失踪?”方远航说:“侯建国说侯诚偶尔会消失,十天半月后又回来,这个我暂时认为是他与墓心见面。但这次时间这么长,他可能遇到了意外,也可能被墓心放弃。” 明恕频繁走动,随后点了支烟,“等我一下,我去给萧局打个电话。” 第19章 猎魔(19) 乡村里没有城市炫目的灯光,日落时间一过,天很快就黑了,黑得彻底,于是指尖闪烁的火星分外明亮。 明恕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有自己的猜测全都汇报给了萧遇安,语气有些急,说到后来,被忽然刮过来的风呛得接连咳嗽。 电话那头,萧遇安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在见到侯诚之前,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 “哥,你难道还认为侯诚就是墓心吗?”明恕说:“我们已经查得很明白了,侯诚仅有小学文化,多次独自离村,去向不明,账户上的稿酬被分批取出,名下除了庆岳村的老房,没有别的房产,也没有做过任何投资。钱如果不是取出后交给了真正的墓心,那到哪里去了?现在侯诚已经失踪一个月,我怀疑他已经遇害。” “太早了。”萧遇安不赞同,“在调查墓心之前,你就给墓心塑造了一个形象,得知墓心是侯诚,你塑造的形象崩塌,你的思路就有点混乱了。” 明恕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萧遇安说得对,他思路真的乱了,否则也不会这时候跑出来打这通电话。 现在,听着萧遇安醇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直达耳中,那股积郁在胸中的烦躁感好像消逝了不少。 萧遇安好似能看到他,过了半分钟才问:“冷静一些了吗?” 他点头,意识到萧遇安并不在自己跟前时,出声道:“嗯。” “那就好。”萧遇安说:“侯诚是不是墓心,在我这里是五五开。如果他是,那他这次失踪,大概率就是主动去了什么地方,不存在被人所害的可能,是不是?” 明恕安静地听着,“是。”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他。庆岳村落后,没有监控,交通也不成体系,但侯诚应该有手机吧,让技侦追踪他的手机,技侦如果追踪不到,柳至秦不是跟你在一起吗?”萧遇安说:“让柳至秦帮忙查。” “他已经在查了。”明恕说。 萧遇安说:“嗯。然后是第二种可能——侯诚不是墓心。那挖出这个真正的墓心就很关键。” 明恕说:“我知道,但侯诚下落不明,墓心的线索不就断了吗?” “不,没有断。”萧遇安说:“侯诚孤僻,独来独往,几乎不与人接触。那么如果有什么人到庆岳村找过他,那这个找他的人,就很可疑。” “但据我了解,没有村外的人接触过他。”明恕将烟头摁灭,想再点一支,又怕被萧遇安听到打火的声音,只得将烟盒捏在手中。 “你只问了村长和别的村干部,并没有全面摸排。”萧遇安说:“明天天一亮,就请求洛城市局支援,在庆岳村来个彻底的摸排。你想一想,侯诚是最近两年才开始突然消失十天半月,以前一直老实待在庆岳村。那么他和墓心的第一次见面,是他突然出去,偶然遇到墓心的几率大呢,还是墓心来到庆岳村,遇到他的几率大?” 明恕一悟:“当然是墓心来庆岳村!” “对。”萧遇安接着说:“存在即会留下痕迹,排查得仔细一些,重点询问侯诚的邻居,说不定有人看到过什么。” 明恕听完吁出一口气,感到轻松了些,“嗯,听你的。” “侯诚家里的线索也不要错过。”萧遇安继续讲,“心云出版社可以再去一趟,和出版社签约的是侯诚,而侯诚不像一个能写出悬疑的人,出版社完全没有怀疑吗?这点应该深挖一下。” “嗯。”明恕说:“哥,我明白了。” 萧遇安说:“怎么声音听着无精打采?” “有吗?”明恕下意识昂起脖颈,漫无目的地看着铺满天空的繁星。 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美景,偶尔看到一颗星星都不错了。 “我听得出来。”萧遇安说。 明恕悄悄努嘴,“我就是担心线索断在侯诚身上。” “不用这么悲观。”萧遇安宽慰道:“墓心这条线隐藏得那么深,都被你抓住了,并且正在追踪,这很了不起。” “但最早注意到墓心的是你。”明恕声音渐低,“我受到你的启发而已。” 萧遇安说:“还跟我分你我?” 明恕摇头,“这倒不是。” “那就把精神打起来。” “……哦。” 萧遇安语气一肃,“刑警要有刑警的样子。带队的都无精打采,底下的队员向谁看齐?” 明恕脊背忽然麻了一下,条件反射站直。 萧遇安到底是在特别行动队执行过多次实战任务的人,大多数时候温文尔雅,但有时也会冷面冷情,严肃起来的时候气场极其强大,很有上位者的威严。明恕以前见过他教训手下的年轻队员,单是眼神就令人发抖。 “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萧遇安问。 “听明白了。”明恕赶紧回答,不愿在这个时候挨训。 萧遇安语气缓和下去,“你尽管放手去查,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放心告诉我。我既然调到了冬邺市,就是你坚实的后盾。” 明恕捏紧烟盒,心情明朗了许多,“好!” “还有。”萧遇安又道:“烟偶尔抽一支就行了,不要一根接着一根抽。” 明恕一惊,出自本能地反驳,“我没抽啊。” 萧遇安笑道:“我都听到你捏烟盒的声音了。” 明恕无奈,“哥,你这听力也太好了吧!” 萧遇安听力好这事儿,明恕算是从小体会到大。 小时候借住在萧家,独自睡一间房,半夜肚子饿了,不好意思吵醒别人,只得从三楼溜出来,轻手轻脚摸去厨房,想偷偷喝一口牛奶,谁知就这丁点儿动静,都被萧遇安听到了。 虽然没怎么感受过父母的言传身教,但到底成长在明家那种家教严格的家庭,他知道偷吃很不礼貌,说得难听点就是没教养。偷喝牛奶被萧遇安抓现场,他紧张又难过,后退几步,背抵在了冰箱上,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肚子饿,不是故意要偷牛奶,我以后晚上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当小偷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萧遇安走近,从他手中拿走牛奶瓶,揉了揉他蓬松柔软的头发,“天气凉了,牛奶不加热的话,喝了会生病。” 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萧遇安,“哥哥,你不生气吗?” 萧遇安笑,“这有什么好生气?肚子饿了也是错吗?” 他嘟着脸,“可是我偷牛奶了。” “喝家里的牛奶,这不叫偷。”萧遇安说着取来一只小锅,将冰牛奶倒进去,又拿来甜甜圈,掰开放入牛奶里,“煮三分钟就能吃了。” 他连忙跑过去,抱住萧遇安,“哥哥,你真好!” 萧遇安用勺子搅动牛奶和甜甜圈,“以后饿了就来找我,我给你做宵夜。” 他开心极了,用力点头,“嗯!” 长大之后,萧遇安经过射击专业训练,听力比以前更加敏锐。 上高中那会儿,虽然他已经决定追随萧遇安的脚步,报考公安大学,但十六七岁的少年,精力过于旺盛,几天不惹是生非日子就过不去。 他和别的男孩儿一样热衷打架,有次跟人约在台球室打群架,正好遇上萧遇安回家。 若是知道萧遇安要回来,他说什么都不会去打架,定是要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跑去萧遇安跟前开屏——那时候他已经对萧遇安有企图了,但萧遇安仍把他当做弟弟来宠爱管教。 战至正酣,他忽然察觉到一簇熟悉的视线,转身一看,他的哥哥穿着笔挺的制服,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立即就不想打了,逃兵似的且战且退,吃了好几记拳头,“哥,你回来了!” 一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萧遇安按住脑袋。 那股力道之大,他当场就觉得腿软。 “怎么又逃课打架?”萧遇安问。 “啊……这……”他舌头打结,说不出像样的话。 总不能老实承认是手太痒了,不打架不舒服吧! 萧遇安晃了晃他的头,将手收回来,“力气没地方使,就在腰上绑个轮胎,跑五公里。” 他哀嚎道:“哥,我错了!” 萧遇安笑,“刚才打架时不是特嚣张吗?怎么这会儿就要哭了?” “没有要哭。”见萧遇安笑了,他就放松了,“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台球室是封闭的,若是不进入其中,根本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我听到了。”萧遇安说。 他双眼一瞪,“听到?听到什么?” 萧遇安挑眉,“你的声音。” “不可能!”他说:“我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嗓子没发出声音,但肢体发出响动了。”萧遇安说得跟开玩笑似的,“你打架的招式都是我教的,我还听不出来?” 他耳根子一红,忍不住笑起来。 “少打架。”萧遇安训道:“教你打架不是让你和那些混混群殴。” “哦。我知道了。”他乖乖听着,熟练地转移话题,“哥,你这次回来几天?我们去吃烤兔子吧!” 童年与少年时代已经远去,但发生过的事却清晰如昨,略一回想,就忍不住牵起唇角。 通话早已结束,手机屏幕黑了下去,明恕长出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回到屋里。 次日,花崇从洛城市局刑侦支队抽调了部分警力,到庆岳村参与摸排走访。明恕在庆岳村待了半天,和柳至秦一同回到洛城。柳至秦是回市局追踪侯诚,他则是去心云出版社找侯诚的责任编辑郭羡。 郭羡仍旧穿着突显身材的包臀裙,化着烈焰红唇烟熏妆,说话嗲嗲的,“郭羡不在家里?这我不知道啊,他今年已经出过一本书了,下半年没有出书任务,我手上人气作家还有很多啦,我不可能有事没事去盯着他对吧?” “你确定墓心的书都是侯诚写的?”明恕问。 郭羡惊讶,“嗯?什么意思?” 明恕说:“那我换个问题,侯诚最初是怎么与你们接触?” “投稿呀。”郭羡说:“他把稿子发在我们的邮箱里,我看过之后就与他联系了。怎么说呢,我确实是被他的文字打动的,当时我其实不知道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大叔。如果知道了,我可能不会签他吧,因为内什么,现在卖书吧,不仅要看书的内容,作者的时髦值也很关键的。他的文字就很有时髦值,但他这个人,上次我就说过了,他是个土老帽,小姑娘们肯定不会买一个土老帽写的悬疑。” 明恕说:“所以你也认为,他的文字和他本人是割裂的?” 郭羡先是诧异地撑了撑眼皮,然后居然打了个响指,“哎!你真会总结!就是割裂的!我就说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怪怪的,就是这种割裂感!他的言谈举止都让我觉得他写不出那么妙的,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抄了什么,但他一个农村大叔,也不懂怎么抄吧?而且我做这一行,量巨大,基本可以确定,他没有抄袭。” 明恕问:“还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奇怪?” “我想想啊……”郭羡撑着下巴,“他不会改稿!我们这里的出版流程是需要编辑给出改稿意见,作者进行修改的。但是当我打电话告诉他哪些地方需要修改时,他通通不接受,说要么不改,要么我帮他改。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不会,而且解释不清楚。我接触过很多作家,几乎所有作家都不爱修改自己的稿子,但他给我的感觉不同——别人是不乐意改,他是不知道怎么改。要不是合同签得清清楚楚,我都要怀疑书不是他写的了。” 与郭羡聊完,明恕本来还想见见刘志强,此人昨天的反应有蹊跷的地方。但刘志强出外勤,不在出版社。 晚上柳至秦那边传来消息,追踪到侯诚在一个月前来到洛城,目前手机在二手贩子处。 面对警察,二手贩子急得汗都出来了,“这是别人卖给我的,我不知道它的来路啊!” “你还记得卖给你的人长什么样吗?”方远航问。 “我哪记得!”二手贩子说:“一天在我这里经手的手机这么多,我记不过来的!” 方远航说:“师傅,八成是有人偷了侯诚的手机。这手机虽然一般,但市场价能卖到一千多块。” 明恕静了静,“侯诚来洛城的目的是什么?” 方远航说:“也许是找真正的墓心?” “有可能。”明恕说:“乐观一点想,现在至少追踪范围缩小了。二手贩子说这手机是四天前被卖到他手上,那侯诚很有可能还在洛城。洛城绝大多数旅馆都有入住登记系统,但现在查不到侯诚的入住记录,那他来到洛城之后,要么住在熟人家里,要么住在不需要登记的野旅馆,还有……” 方远航问:“还有什么?” 明恕说:“情色场所。” 在庆岳村的摸排走访进行到第二日,终于有两名村民称,曾经看到一个白净年轻的外地男子进入侯诚的家。 侯细媚住在侯诚家斜对面,直线距离两百来米,四十来岁,典型的农村妇女,除了务农,就是做家务,闲来没事端个板凳坐在家门口,有伴儿就嗑叨些家长里短,没伴儿就四处打望,消磨时间。 “具体什么时间我记不得了,反正不是今年和去年,隔得挺久了。”侯细媚说:“我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陌生人去找侯诚,印象就格外深刻吧。那个男的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在侯诚家住了好几宿,侯诚本来挺勤劳的一个人,那几天都没去田里。” 明恕问:“你连这都注意到了?” “因为他的田就在我家田旁边啊。”侯细媚又说:“我以为那男的早就走了——因为一直没再看到嘛,结果后来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那男的背着大包离开,侯诚也没出来送。” “那这个男人后来还出现过吗?”明恕问。 “没有了。”侯细媚回答得很坚定,“至少我没有再看到过。” 另一位目击者是王又群,前几年才从邻村嫁到庆岳村,她的说法和侯细媚差不多,但补充了男子长相上的细节,“他的样子我现在记不清了,但当时觉得特别帅,真的,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人,和咱们村里的男人不一样。噢,就跟你们差不多,干净整洁,不像干活的人。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说白天见到个帅哥,他还骂我不正经,哈哈!” 方远航激动,“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真的墓心啊!侯诚这种孤僻的人,没道理随便让一个人在自己家里住好几天吧?” 明恕借用洛城市局的画像师给这名可疑男子做画像,但侯细媚与王又群的记忆已经模糊,画出来的人像完全是两个人。 正在这时,洛城治安支队接到群众举报,突袭富康区一座夜总会,抓获了数十名卖淫男女,以及数十名买淫者。 其中,就有失踪一个月的侯诚。 第20章 猎魔(20) 洛城,富康区黄金玫瑰夜总会。 艳俗夸张的灯光下,数十名衣衫不整的性工作者成排蹲在墙角,其中不乏只穿一条内裤的“男模”。前来猎艳的男人蹲在另一边,各个赤身裸体,普遍秃了大半脑袋,啤酒肚高高隆起。 富康区是整个洛城主城区里经济文化最落后的地方,黄金玫瑰夜总会名字里虽有“黄金”,也有“玫瑰”,但既无黄金的贵气,亦无玫瑰的浪漫。本地人将这里戏称为“中老年按摩房”,接待的全是上了年纪的,兜里没多少钱的底层老男人。 侯诚个头小,罕见地没有发福,肩膀向内含着,双手护住裸露的胸口。 他被两个满身肥肉的醉汉夹在中间,阴湿的目光时不时从吊角眼中扫出,粗糙暗黄的脸上是厌恶与不满的表情。 夜总会非常吵闹,便衣警察里既有治安支队的队员,也有刑侦支队的人。 刑警是花崇特意安排的,因为明恕之前分析过,侯诚在一个月前就来到了洛城,名字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入住登记上,那么不是住在熟人家,就是野旅馆,甚至出入色情场所。 不久,性工作者们率先被带走,紧接着是涉嫌嫖娼者。 侯诚跟着大部队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警车。 警车合上时,不知谁干嚎了一声—— “操!真他妈倒了血霉!” 警车在富康区分局停下,大部分涉案人员被带入分局。侯诚也想下车,却被挡了回去。 “你们干什么?”他慌张地抓着一名警察的手,“我也要下车?” “你不在这里下。”警察说。 “为什么?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他满目茫然,甚至因为害怕而发起抖来。 警察将手抽回来,合上门之前刮了他一眼,“老实待着,不该问的别问!” 侯诚似乎是被吓住了,哆哆嗦嗦坐好,再不敢动弹。 警察再次上路,街边的灯光被车窗隔碎,晃晃荡荡地笼罩在侯诚脸上身上,映出一片诡异的斑驳。 明恕已经在市局等待。 侯诚被带到审讯室,坐下后一直惶惑不安地东张西望。 和照片中相比,侯诚更显苍老,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头顶稀疏,面部皮肤松弛,穿着上一辈人常穿的白色汗衫与涤纶长裤,脚上踩着一双十来块钱的皮凉鞋。 被审讯室强烈的灯光照着脸,侯诚显得很不适应,频繁搓着一双皱巴巴的手,眼皮时不时紧张地掀一下。 方远航假装翻资料,“侯诚,55岁,庆岳村人。” 侯诚点头,“是,是。” “来洛城多久了?”方远航又问:“为什么来洛城?” “6月。”侯诚频繁吞咽唾沫,“来,来避暑。” “避暑?”方远航一脸不信,“避暑避到卖淫场所去了?” 侯诚往后缩了缩,不吭声了。 方远航厉声问:“今天是第几次?” “第,第一次……” “那这一个月,你住在哪里?” 侯诚盯着桌面,“住在,住在旅馆。” 方远航逼问:“哪个旅馆?” 侯诚说不出来。 “今天不是你第一次买淫。”方远航以治安支队队员的口吻道:“你还不承认?” 侯诚哆嗦得厉害,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一次,我承认。” 明恕通过监控器看着审讯室里的情况。 侯诚的每一个反应,都令他更加确定墓心另有其人。 “我光棍一个,家里没有老婆,出,出来玩玩也犯罪吗?”侯诚说:“我,我是在旅馆收到纸条,才,才去那里。” “不犯罪,但买淫卖淫违法。”方远航问:“除了黄金玫瑰,你还去过哪些卖淫场所?” 侯诚支支吾吾,“还有……” 明恕推开审讯室的门,冷冷打量侯诚。 方远航回头,“师傅。” “嗯。”明恕坐下,问:“你在庆岳村务农,庆岳村出产西瓜,你是瓜农对吧?” 侯诚说:“是的。” 明恕问:“那现在正是西瓜上市的季节,你怎么不留在村里打理你的瓜田,反倒跑到洛城来避暑?” “啊……”侯诚眼珠乱转,“这个……” “因为你还有别的收入,根本不在意卖瓜的那点儿钱?”明恕盯着侯诚的脸,侯诚却不敢抬起眼皮。 “我没有。”侯诚小声说:“太热,我想休息。” “是吗?” “是,是。” 明恕不再说话,视线却不移开。在他的视野里,侯诚的焦虑从每一个微表情中泄露,几乎要绷不住。 长达十分钟的沉默后,明恕缓缓开口,“墓心。” 侯诚先是没有反应,过了大约三十秒,才如梦方醒抬起头,“啊?是我,是我。” 这样的反应已经能够说明,侯诚并不是墓心。 那个在中呼吁“有的人本就该死”的作家,并不是眼前这个半夜睡在卖淫女床上的迟钝老男人。 明恕问:“墓心是谁?” 侯诚惊讶地张开嘴,视线躲闪,“我就是墓心啊。墓心是我的笔名。” 明恕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别的收入,不管自家瓜田,跑来洛城只是因为太热想休息吗?怎么现在又突然说墓心是你的笔名?” 侯诚的脸此时大概热得够呛,但在那张黄得泛黑的面皮上,红晕根本显现不出来。 “我不想让人知道。”侯诚的头埋得极低。 “不想让人知道什么?”明恕问:“知道你是墓心,还是你来洛城嫖娼?” 侯诚张了半天嘴,“我的编辑跟我说,要包装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墓心是我。” 明恕冷嗤,“墓心的确不是你。” 侯诚的手臂在桌上滋出一片汗迹,无助地前倾身子,“什么意思啊?你们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明恕故意重复,“你是悬疑作者,墓心?” 侯诚接连点头,“对,是我。” “那些都是你写的?” “是我。” 明恕笑:“你的编辑想包装你,不让别人知道你是墓心。但你为什么这么不让她省心?你涉嫌买淫被抓,很快你的读者就会知道。” 侯诚惊慌失措,“别,别!不是这样的!” 明恕说:“如果你不是墓心,那就另当别论。” 侯诚沉默,像是正在挣扎。 明恕再次改变话题,“你的笔名是什么意思?” “随便取的。”侯诚不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心葬在墓中,魂飘在尘世。”明恕说:“你在书里这样写过。”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侯诚擦掉额角的冷汗,“心葬在墓中,灵魂,灵魂站在社会。” 明恕摇头,“你没在书里这样写过。” 侯诚神情陡然一僵。 “是我刚才瞎编的。”明恕眼神如剑:“你不是墓心!告诉我,墓心到底是谁,你们是怎样认识,你为什么要替墓心与出版社签约?” 侯诚被这一连串极富技巧的审问打懵了,目瞪口呆,汗水连连,许久才道:“我真的是墓心,小,小郭可以给我证明!” “怎么证明?用签约合同来证明吗?”明恕说:“不如这样。你给我讲讲你写作的心路历程。” 侯诚面露难色,“这……” “讲不出来?”明恕笑了笑,“也行吧,不为难你,不讲什么心路历程了,你就给我讲讲你最新那本的梗概吧,正好我还没看过。” 侯诚说:“有,有人被杀……” 明恕等了一会儿,“然后呢?” “然后,然后……”侯诚双手绞在一起,挣扎几分钟后,完全说不下去,着急地捂住上半张脸,“我忘记了。” “你是作家,你自己写的,并且是最近一本,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忘记?”明恕站了起来,“侯诚,你还要继续撒谎吗?” 侯诚徒劳地张着嘴,畏惧地望着明恕,“我不知道。” 明恕说:“什么‘不知道’?是不知道墓心是谁?还是不知道里写的什么?你替墓心签约,如果墓心涉嫌犯罪,你也要替他承担后果!” 侯诚脸上木讷与慌张交织,“什么?他犯罪了?他做了什么?” 明恕重新坐下,“你终于肯承认自己不是墓心了。” 审讯室里安静下来,听得见呼吸与心跳的声响。 侯诚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是他。你们放过我吧,我没有犯罪。” 明恕追问:“那TA是谁?” “我不知道。”侯诚心虚地说。 就连记录员也以为明恕会发怒,不料明恕却只是平静地说:“那聊聊你们认识的过程。你不知道墓心是谁,但总见过TA,与TA交流过,知道TA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吧?” 这回,侯诚缴械般点头,说出实情:“是个小伙子,很年轻,他,他坐过我的三轮车……” 在侯诚的叙述中,墓心现实身份成迷,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子。3年前,侯诚开着三轮车,到镇上取免费发放的消毒剂,回程时被站在路边的墓心拦下。 如今“背包族”很多,侯诚以前就捎过人,见后座还有空位,就让墓心上了车。 侯诚话少,墓心却极擅言辞,一路滔滔不绝,谈天说地,讲出门旅行的所见所闻。侯诚偶尔应答一句,觉得对方很有学识,和村里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回到庆岳村时,侯诚已经得知墓心是一名作家。 侯诚独自生活了几十年,守着一个院子、一片田地,闲下来时看一看在镇上买来的二手书,以打发时间,渐渐形成了一个不算爱好的爱好。对能写书的墓心,侯诚虽说不上崇拜,但打心眼里佩服。 庆岳村没有旅游资源,墓心自称来这里只是偶然,四处漂泊找灵感,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一路搭车,觉得哪里不错,就停下来住一阵子。 “我看这儿就挺好,远离城市的喧嚣,生活节奏很慢,我就住几天吧。”墓心如此说。 侯诚最初没有留墓心住在自己家里的意思,但墓心在村子里走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最后又绕到侯诚的家门口。 侯诚很为难,一来家里根本没有招待客人的东西,二来他一个人过惯了,畏惧有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但当时天色已晚,各家各户都关着门,野外不安全。犹豫再三,侯诚还是将墓心请进家门,并把家里最好的一间房腾出来,让墓心住。 墓心这一住,就是一周。 不出门,也不见别的人,整日关在房间里写。 侯诚原本还有些不满,但墓心从登山包里拿出了一叠钱,“诚叔,这些就当做我的食宿费啦,谢谢你照顾。” 那一叠钱,竟有三万。 侯诚干一年农活,净收入也才几万块。眼前的年轻人出手居然就是三万! 侯诚懵了。 “诚叔。”墓心说:“我在你这里得到了不少灵感。对作家来说,灵感是最重要的,是无价的。我应该感谢你,你就收着吧。” 少有人不会对钱动心,侯诚稀里糊涂就让墓心住了下去。 离开庆岳村之前,墓心提出顶替签约的事。 侯诚基本没有听懂,就知道只要自己替墓心与洛城心云出版社签约,代为交稿、代为缴税,代为领取稿酬,并将稿酬转交给墓心,一年就能得到十万酬劳。 对侯诚来说,十万块已是巨资。 “诚叔,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你想想,你帮了我,我怎么会害你呢?”墓心真诚地说:“我这里有一些私人原因,不方便亲自与出版社签约,所以才会请求你帮我这个忙。我是不是坏人,咱们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你还不清楚吗?这样吧,你暂时不答应我没有关系,我的也没有修改好。你再考虑考虑吧,我过段时间再来找你。” 墓心离开后,侯诚越想越后悔。 帮人签个约而已,能出什么事呢?墓心看着就是个文化人,写的能写出什么事来?签约就能拿到十万块钱,种田种一年都赚不到这么多。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几个月过去,就在侯诚以为自己失去了发财致富的机会时,墓心又出现了。 这一回,墓心没有到侯诚家,而是直接去了田上,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个U盘,要求侯诚将U盘里的内容发送给心云出版社,并销毁U盘。 为此,侯诚还专门去镇上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 在墓心的指导下,侯诚发稿、等待,顺利与心云出版社签约,成为假的墓心。 而真正的墓心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每次出现都带走侯诚取出的稿酬,并给予侯诚相应的酬劳。 他们合作至今,已有两年。 “墓心最后一次来找你是什么时候?”明恕问。 “今年5月。”也许是因为终于交待得差不多了,侯诚松了口气,“他来取稿酬,然后给了我五万,让我好好休息。村子里夏天太热了,难熬。我手里有了钱,就出来了。没想到,没想到被你们抓到了……” “这案子很蹊跷。”花崇招待明恕在市局对面的巷子吃饭,坐在干锅店里,不仅要了超大份排骨兔子黄鳝混合锅,还点了隔壁的蹄花汤和锡纸烤鱼,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墓心肯定有问题,现在先不论他的是不是在煽动些什么,单是他找侯诚顶替身份这个行为就非常可疑。正常作家会这样吗?” “如果是想在缴税上动一动手脚,这倒是有可能。”明恕奔忙了几天,迫切需要吃点开胃的,也不跟花崇客气了,“但该纳的税,一分都没有少。这明显就是隐藏身份,而且他很聪明,找的是侯诚这种人。侯诚没有家人,独居,且非常孤僻,而庆岳村那种地方又没有监控,只有侯诚一个人知道真相,没有物证,也没有别的人证。” “墓心甚至可以在必要时处理掉侯诚。”花崇想了想,又补充道:“前提是墓心是个具备犯罪潜质的人。” “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明恕说:“两起命案的嫌疑人受墓心的影响,我必须尽快找到墓心。” “侯诚你打算怎么安排?”花崇问。 “他是关键。花队,我想跟你申请一下。”明恕与花崇碰了个杯,“侯诚……” 不待明恕说完,花崇已经会意,“放心吧,我这边去沟通一下。侯诚现在是唯一的线索,如果他被扣在治安支队,可能会打草惊蛇。” 明恕笑,“谢了。等这次几个案子顺利解决了,我再请你和柳老师喝酒。” 花崇问:“叫上乐然?” “肯定叫他!”提到乐然,明恕心情轻松了些,“那个小笨蛋。” 乐然是明恕在特别行动队认识的队友,年纪不大,资历却很深。当时他们一大帮人刚执行完一个任务,休整之后相邀出去喝酒,乐然打架行,喝酒本来不差,但只能喝一种,混在一起喝准晕。 不知谁先给乐然倒了红酒,之后又倒了白酒,乐然当即中招,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醉酒的人大多发酒疯,或是干脆睡觉,这家伙是有问必答,让一圈兄弟逗了个痛快。明恕最初还觉得欺负队友不仗义,后来也逗上瘾了。要不是后来特别行动队的负责人沈寻将乐然带走,一帮人能直接闹到天亮。 “乐然去霞犇村了,正在忙你们转去特别行动队的案子。”花崇说:“真相被掩藏了十二年,也到了该水落石出的时候。” 明恕想起李红梅,叹了口气,转瞬打起精神,“我负责的案子,很快也会水落石出。” 第21章 猎魔(21) 根据侯诚的描述,画像师画出了墓心的人像。 但这幅人像与画像师根据王又群、侯细媚的讲述画出来的完全不同。 在三个人眼中,墓心有三种长相。王又群与侯细媚与墓心没有实际接触,时间久远,记忆模糊,这倒是可以理解。但明恕将凭侯诚记忆画出的人像拿给她们看,事先没有说画中人是谁,只问有没有印象,是否在哪里见过,二人都摇头,“没见过。” “这个人就是出入侯诚家的年轻人。”明恕说。 “啊?”侯细媚惊讶,“不可能吧?我记得他不长这样啊。他到底长什么样,你现在让我描述,我是真的记不得了。但你如果让他站在我面前,我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画画得不对。” 王又群也道:“他长得很帅的,别的我不说,这画里的人长得也太普通了。” 明恕收回画像,又去见侯诚。 因为有打草惊蛇方面的考虑,治安支队打算暂缓对侯诚的拘留,先放侯诚回去。临到要走,又被拦下,侯诚脸上露出那种底层人无助又慌张的神情,“我记得墓心长什么样,但是你要我把细节描述出来,我真的讲不好啊,你们再逼我,我也讲不好。我尽力了,这张图和墓心不是完全一样,可你要我说哪个细节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 这番话不像狡辩,而侯诚的立场,现在也没有必要再包庇墓心。 根据外行的口述绘制人像就是存在这种问题,人的记忆并不是完全精确的,时常存在程度不一的模糊。你能清楚记得你的朋友与家人长什么样,但你或许无法描述出他们的每一个细节。这就让画像在刑事侦查中只能作为一种参考,一种辅助手段。 侯诚回到庆岳村,其网络与现实中的动向完全处在警方的监控中。 墓心并未出现,而即便是柳至秦,也未能捕捉到墓心的蛛丝马迹。 明恕在洛城待了几日,既不敢贸然离开,又记挂罗祥甫那起案子,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回一趟冬邺市。 这时,萧遇安却一个电话打来,“先别急着回来,再在洛城待几天看看。” “为什么?”明恕不大理解,“墓心的线索暂时断在侯诚这里,我留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不是放侯诚回庆岳村了吗?不要心急,再等几天,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萧遇安说:“而且我也要去洛城。” 明恕一下子从市局宿舍的床上坐了起来,“嗯?你要来洛城?” 萧遇安说:“有些疑问想亲眼验证一下。” 床硬邦邦的,明恕坐得不太舒服,语气带着一丝不满,“什么疑问?不可以告诉我,让我去验证吗?” “我现在不是十分确定。”萧遇安耐心说:“所以亲自看一下比较好。” 明恕又躺回去,还翻了个身,“嘶……” 萧遇安问:“怎么了?” “痛。”明恕将枕头垫在腰上,右手拿着手机,左手用力捏着酸胀的腰肌,趁机抱怨道:“这几天累爆了,不歇气儿地在外面跑,睡不够,床还跟小龙女的冰床似的梆硬,弄得我腰酸背痛,腿脚也痛,脖子都快错位了。” “那按摩一下。”萧遇安说。 “哪有那个逍遥时间。”明恕吸取了教训,这回翻身翻得很慢,换了个侧卧的姿势,继续捏腰,“而且别人按得不好,我不喜欢。” “我说我给你按摩。”萧遇安声音低下来的时候特别迷人,“大后天……不,后天晚上就到。” 明恕一蹦而起,也顾不上腰痛了,“真的?” “真的。”萧遇安笑,“看看案子,再看看我宝贝的腰。” “哎……”明恕舒坦了,奔忙几日的疲惫顷刻间消散,盘腿坐在床上,“哥,你懂说话的艺术吗?” 萧遇安反问:“如果不懂,你要教吗?” “你应该这么说——”明恕清了清嗓子,“看看我宝贝的腰,再看看案子。” 萧遇安故意说:“案子还是该摆在第一位。” “但你可以哄哄我。”明恕说完自己都笑了,“操,我这娇撒得,把我自己都给恶心到了。” “案子重要,宝贝的腰也重要。”萧遇安还真哄起来了,“今天没别的事就早些睡,知道你累着了,案子一侦破,我就给你放假。” “那你呢?”明恕明知故问。 “我没假。”萧遇安说:“我管的又不止一个重案组。” “那我也不要假了。我陪你。” 萧遇安话中含笑,近乎调情,“在局里陪我,在家里等我,你选一个?” “这……”明恕耳根一阵热,“那我还是在家里等你吧。我们挺久没做过‘家庭作业’了,我都快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变成科科不及格的吊车尾了。” “嗯,看来是得补习一下了。”萧遇安一本正经地说,“通宵达旦怎么样?吊车尾吃得消吗?” “为了重新成为尖子生,通宵达旦也是应该的。”明恕拉起被子盖住头,“萧局,你好骚啊,对下属说这种话。” 萧遇安此时的声线极为迷人,“什么下属,你不是学生吗?” 明恕都快发抖了,“老师,你好骚啊!” 萧遇安完全没有笑场,仍是那一把温润从容的声音,“是学生自己想补习,现在怎么能说是老师骚呢?” 明恕打了个笑嗝,“那是我骚?” 萧遇安说:“嗯,这位学生对自己的认知还挺准。” 明恕佯怒,“呸!” 萧遇安笑道:“不早了,乖学生快睡吧。” 放下手机,明恕在床上翻腾了几个来回,最后决定去卫生间解决一下。 萧遇安打电话来之前,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聊完天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睡不着,特想提前做一做“家庭作业”。 “家庭作业”这词是明恕最先说的,萧遇安头一次听到时忍俊不禁。 明恕就解释,“哥,你不觉得‘家庭作业’听上去很温馨吗?是在家里和喜欢的人一起做的作业。” 萧遇安刮他的鼻梁,“家庭作业不是你最怕的吗?你写不出来,我还帮你写过。” “那不一样。”明恕顺势将脸凑过去,在萧遇安手掌上蹭了蹭,“我想和你一起做‘家庭作业’。” 和萧遇安在一起的一幕幕像温柔的溪水,涓涓流入脑海。明恕打了个哈欠,终于再次有了睡意。 两天后的深夜,萧遇安抵达洛城高铁站,上了明恕开来的警车。 时间已经太晚,无法立即赶到庆岳村,明恕带着萧遇安去了自己的临时居所。 市局宿舍都是单人床,有的是单人间,有的是多人间。明恕入住时没想过萧遇安会来,要的是单人间,这下后悔了,心道早知道就要个双人间。 住在宿舍的警察其实不多,方远航这几天一直在庆岳村,同一层楼里就有几个双人间空着,但突然换成双人间未免太引人注目。 所以明恕也只是想了想,并没有提出来。 哪知萧遇安在单人间洗漱完毕,以住在一起方便分析案子为由,也不问他的意见,直接将他的行李转移到了双人间。 “这样不好吧?”他小声说。 “有什么不好?”萧遇安挑着眉,“刑警出差住双人间、三人间不是最正常的吗?节省资源,有利于交流案情。” 好像什么话从萧遇安嘴里说出来都是正直的,有道理的。明恕心中高兴,嘴上却嘀嘀咕咕骂道:“老奸巨猾。” “嗯?”萧遇安已经关上门,佯装没听清,“老什么?” 明恕伸手环腰,“老流氓。” 萧遇安笑,在他腰根力道不轻地拍了一下。 “哎哟——”明恕叫道:“真打啊?” 萧遇安食指在他嘴上压了压,“不打这张嘴就不听话。” 明恕也就是假装生气,被打了也不挪步,还环着萧遇安不放,嘴里含含糊糊吐出一声“哥”。 萧遇安撑住他的肩膀,下巴往靠窗的那张单人床指了指,“去躺着。” 大概是一见到萧遇安,精神就松懈了,脑子就想到某些不该此时想的事,明恕身子一绷,“现在啊?” 萧遇安轻拍他的脸,“想到什么了?你不是腰痛吗?还要不要按摩了?” 明恕从耳根红到脖子,在床上趴好了还假意抱怨,“你逗我玩儿啊?” 萧遇安的手很重,也很有技巧,清楚明恕的身体,知道他哪块肌肉有问题,专门往那儿按。 刚开始时,明恕痛得直扭,背都快躬起来了,又不敢大声喊,担心声音穿透墙壁,被别人听到。可忍又忍得很辛苦,只得将脸埋进手臂里。 还是在家里按摩好,随他怎么叫都行,有时明明不痛,他也要故意叫唤几下。 萧遇安听得出他什么时候是真痛,什么时候是瞎嚎。他每次瞎嚎,屁股就会挨上一巴掌。 “哥,你揍我可真下得去手。”有次他这么说。 然后萧遇安就伏低身子,虚虚压在他背上,在他耳边用呵气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一下子浑身都麻了。 抱着宿舍的枕头,接受年长恋人的按摩,明恕又痛又爽,还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的事,终是没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好了。”萧遇安放开他,“现在不腰酸背痛了吧?” 明恕趴着不想动,“哥,再给按按。” 萧遇安起身,“凡事都讲求一个适可而止。” “嘿!”明恕翻身而起,“什么都是你有理。” 萧遇安笑着勾住他的下巴,拇指摩挲了几下,“那你听我的理吗?” 明恕从小就被萧遇安治得死死的,成年后也是自己把萧遇安追来的。在他心里萧遇安就是道理本理,再没有别的道理可讲。 “哎……”他被萧遇安纵容又带着几分威慑的目光浇得腰软腿软,索性就势埋在萧遇安腹部,缴械道:“你明明知道,还故意问我。” 萧遇安揉他的头发,让他倚靠了一会儿,这才说:“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去庆岳村。” 庆岳村远离洛城主城区,村路颠簸,尘土在车轮间飞扬。 明恕开车,萧遇安坐在副驾上。 “哥,你在看什么?”从一个土坑颠过之后,明恕用余光瞥了萧遇安一眼。 “看这里的景色。”萧遇安没有转过头来,依旧透过玻璃看着窗外乏善可陈的草木。 “这叫什么景色?”明恕说:“不就是普通农村吗?” 萧遇安暂时没有答话。 明恕自己琢磨片刻,低哼一声,“你又在心里嘲笑我的审美。” 关于审美,明恕很会给自己挑衣服,不像好兄弟陆雁舟,陆雁舟那是直男品味,而他则是艺术家的品味。但在发现自然之美这方面,明恕的成绩是负分。 少年时代,萧遇安时常带着他出去旅行,近至周边,远则国外,金色的沙滩,茂密的丛林,一望无际的沙漠,雪白圣洁的冰原……各种各样的美景都见过。但他似乎天生缺乏一双欣赏美景的眼睛,看什么都兴致缺缺。 他想,与其欣赏那些美景,不如和萧遇安在美景里做最亲密的事。 他第一次跟萧遇安表达这一想法时,还未到18岁。萧遇安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说他不懂得审美。 “我怎么不懂?”他扬起脸,骄傲又明亮,像一只抖开尾羽的年轻孔雀。 “这高原的星空,你竟然说平淡无奇。”萧遇安指着璀璨的天幕,“看到了吗,那是夏季大三角。” 海拔接近5000米的高原,银河横贯,星星铺满天际,的确是难以一见的美景。 他却摇头:“哥,我只看到了你。” 萧遇安不语。 他又说,语气真诚而恳切,“和你相比,再美好的景色,都失去光彩。哥,我发现了你,懂得欣赏你,你怎么能说我不懂得审美?” 这样的话也就是少不经事时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现在想一想,明恕都感到臊得慌。 萧遇安收回视线,“我没嘲笑你,倒是你,在笑什么?” 明恕立即正色,装糊涂道:“啊?我没笑啊,你看错了吧。” 萧遇安也不揭穿他,继续看向窗外。 车驶抵庆岳村后,萧遇安让明恕绕一下路,停在离侯诚家较远的街角。 两人都没穿警服,但单是长相与气质,就与当地村民截然不同。 “我们现在去哪?”明恕问。 萧遇安说:“侯诚的田地你知道在哪里吗?” “当然知道,我去过好几次了。” “带我去瞧瞧。” 农村多是一个样,矮房、土路、成片的农田。 庆岳村出产西瓜,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大热的天,村民们仍在田里忙碌,赶着将成熟的西瓜送往镇上。 一辆辆前来运货的卡车停在田头,空气里弥漫着西瓜的清甜与灼热的汗水气。 和周围的一派繁忙相比,东南角的一块田显得毫无生气,无人劳作,满是杂草。 “那就是侯诚的田。”明恕一指,“他今年根本没有管田里的事。” 萧遇安在瓜农间穿梭,途中被几位村民拦住,询问要不要收购西瓜。他随口聊了几句,接着往侯诚的田上走。 “他那块田已经废啦!”村民扯着嗓门喊,“你看了也没用!” “那里以前也种西瓜吗?”萧遇安问。 村民说:“种啊,种了十几年了!” 萧遇安笑着点点头,用手机拍了几张照。 “哥,你到底想了解什么?”明恕问。 “不急。”萧遇安说:“我们现在去见侯诚。” 侯诚被放回家中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过去更加孤僻。 明恕敲门时,侯诚过了许久才应,开门后神情惊讶,眼中露怯,“你们怎么来了?” 明恕将他拨开,走进院子,“我为什么不能来?按照正常情况,你现在应该还被治安支队押着。” 侯诚连忙低头,“我一直在家,墓心没有来找过我。” 侯诚家明恕已经来过好几次,领着萧遇安往里走。萧遇安却没有进屋的意思,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像是在观察什么。 “萧局?”明恕唤道。 萧遇安这才走进屋内。 侯诚紧张兮兮地拿杯子,余光时不时瞥向萧遇安。萧遇安一回视,他便马上转头。 “你这几天在干什么?”明恕问。 “在家里,看,看书。”侯诚一边说,一边将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二手书收起来。 明恕拿起其中一本,“又是犯罪?” “随便看看。”侯诚问:“你们今天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明恕还未出声,萧遇安忽然说:“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此话一出,不止侯诚,连明恕都有些吃惊。 “我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侯诚嗓音极轻微地发抖,“而且你们都调查到了,我就一农民。” “不。”萧遇安冷冷地看着侯诚,说出一个“不”字之后突然没了下文。 侯诚表情越发怪异。 晾了侯诚半分钟,萧遇安像是终于观察够了,狭长的眼半眯,好似穿过侯诚的眼,看到了一颗浓雾包裹的心。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年轻小伙子,你就是墓心。” 第22章 猎魔(22) “你就是墓心。” 只是缓缓吐出的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好似宣判。 “你……你在说什么?”侯诚不自在地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一根木凳上,“我不是墓心。” 萧遇安眼神深不可测,“真不是?” 侯诚接连摇头,“真不是!” 萧遇安又睨了他半分钟,像是信了,“墓心的书可能被犯罪分子利用,目前已经被暂时封存,在案件调查清楚之前,心云出版社不会再向你的账户里打税后稿酬。” 侯诚眼中茫然,“哦,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萧遇安说:“你的账户里没有稿酬,这意味着墓心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你了。” 侯诚想了一会儿,不愿与萧遇安对视,“没事,没事,他已经给了我不少钱了,不来找我也没什么。等这个夏天过了,我就去整理整理我的田地。我可以种瓜,不是一定得靠他。” 萧遇安叹息,“你好像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别说侯诚,就是明恕都不大清楚萧遇安这是在演哪一出。 “什么意思啊?”侯诚焦急地问。 他面色蜡黄,情绪不易从脸色上显露出来。但明恕注意到他沟壑般的皱纹正在轻颤。 按理说,他不至于这般紧张。 “还不明白吗?”萧遇安说:“墓心如果不再来找你,那你对我们警方来讲,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这话带着几分匪气,不管是语气还是用词都不是萧遇安的风格。 但莫名有些带感。 明恕在心里“啧”了一声。 “我不懂。”侯诚站起来,“你们是想对我做什么吗?什么叫‘没有多大用处’?” “你的名字还挂在治安支队那儿。”萧遇安说:“因为得配合我们办案,才暂时不用接受处罚。既然墓心不会再来找你,那你就回治安支队待着吧。” 侯诚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一时慌了手脚,“你们前几天不是这样说的!” “前几天?”萧遇安一笑,“前几天你见过我吗?” 侯诚用力咽了口唾沫,摇头。 “那就对了。前几天放你回来的是我的这位下属。”萧遇安说着看了明恕一眼,明恕立即配合地站好。 萧遇安收回视线,又道:“他似乎犯了个错,我来纠正。” 侯诚局促地搓手,“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反复捉弄我啊,农,农村人好欺负吗?” “农村人?”萧遇安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一定要给自己架一个身份,行,那我问你——和你同为农村人的老乡都在田里忙碌,你为什么不去管一管你的田?” 侯诚支支吾吾道:“不是说过了吗,墓心给了我钱,我今年不想干农活。” 院子外传来停车的声音,明恕走到门边一看,见是洛城市局的警车。 不是他叫来的,那应该就是萧遇安安排的。 “车来了?”萧遇安问。 明恕道:“来了。” 萧遇安冷淡地看着侯诚,“还有什么话,到了治安支队再说。” 侯诚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现,现在就走吗?” “对,现在。”萧遇安说:“警车就在外面。” “那我收拾一下。”侯诚说完就转过身,想要进屋。 明恕几步上前,直接将他拦住,“治安支队有你需要的日常用品。” “我还是得收拾……”侯诚目光躲闪,想将明恕推开,却哪里是明恕的对手。 “你是想收拾,还是藏住不愿意被我看到的东西?”萧遇安问。 侯诚的目光有一瞬的锐利,顷刻间又恢复木讷。 这就像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短暂地照亮了房间里龌龊的真相。 这一眼,就足够了。 侯诚被接令赶来的治安支队带走,上警车时已经非常焦虑。 明恕站在侯家门外,目送警车开远,这才问:“哥,你发现什么了?”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侯诚就是墓心。”萧遇安说:“他很会掩饰,甚至编造出了一个人,将我们都带偏了。” 明恕诧异,“掩饰?不对啊,是我们先怀疑他不是墓心,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与他有实际接触,他怎么掩饰?” “你再好好想一想。”萧遇安说:“我们为什么怀疑他不是墓心?” 明恕眼神渐渐沉静,片刻后说:“他根本就不像一个作家。” “就是这里——他不像一个作家,这是他的身份令我们产生的偏见。他刚才自己也强调过——他是一个农民。”萧遇安语速平缓,看着明恕的眼睛,“一个写悬疑的作家,现实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恕抿着唇,没有立即作答。 脑中一个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虽看不清楚脸,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性。 明恕忽然意识到,自己受到了影响,这男性分明是侯细媚等人口中的年轻男人。 萧遇安说:“在很多人的固有认知里,悬疑作家以男性居多,二十到四十岁居多,可能戴着眼镜,接触过很多职业、性格的人,他要么看过很多书,要么去过很多地方。总体来说,是个社会经历丰富,逻辑推理能力很强的人。” 明恕眉心已经蹙起,“是。” 萧遇安又道:“如果根据心云出版社提供的线索,我们查到的是这样一个人,那毫无疑问,我们会立即认为,这个人就是墓心。对不对?” 明恕想了想,“对!一个作家背后还藏着另一个作家,这本来就是概率非常小的事。如果查到的人符合我的想象,我不会再去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个真正的墓心。” “而侯诚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遇安继续说:“农民,五十多岁,小学文凭,独居,性格孤僻,不善言辞,生活在庆岳村这种落后的小地方,以务农为生,连周围的村民都很少与他接触,附近的小孩甚至叫他‘愣子’、‘哑巴’。这种人别说写,就是字也许都认不得多少。” 明明是三伏天,明恕却感到脚底涌起一阵寒意。 “任何人见到侯诚,恐怕都不会认为他是悬疑作家。”萧遇安眯了下眼,“他从一开始,就用他的身份在误导我们。让我们认为他不可能是墓心,接着追查谁是墓心。” 明恕终于跟上了萧遇安的思路,“我觉得侯诚不可能是作家,更不可能是写出‘有的人本就该死’这种话的墓心。所以我潜意识里就认为,他也许不是真的墓心,真的墓心还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不止是你,我也这么认为。”萧遇安语气一转,“一旦我们都这么想,其实就已经上侯诚的套了。我们必然越钻越深,想要找出真正的墓心。而墓心掩藏身份,正好证明我们对他的怀疑很合理,他身上一定有鬼。” 明恕倒吸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侯诚嫖娼也是演戏,他要我们笃信,他只是一个没有头脑,得到钱就猖狂的底层小民,然后在审问过程中,一步一步吐出墓心——是我迫使他承认,他不是墓心!我操,这样反转再反转,他也太能绕了。” “别忘了,墓心本来就是写悬疑的。”萧遇安说,“设这个局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如果摒除偏见,重新看侯诚,为什么一个孤僻的农民就不能写书?他只是没有上过多少学,但他并不是文盲。一个人写不写得了书,取决于他的思想,他的见识,而不是取决于他的文化程度。” 明恕狠狠掼了一把头发,冷静了一会儿又说:“但也说不通啊。最早向我们反映有个清秀年轻人住在侯诚家的不是侯诚自己,是他家附近的村民。侯细媚和王又群都看到了。她们没有理由陪侯诚演戏。” “很简单,因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曾经住在他家里。”萧遇安说,“而且依我的想法,正是这个年轻人的出现,侯诚才得到灵感,想到这个匪夷所思的点子。你往回想一想,当村民告诉你,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向来孤僻的侯诚家里住了几天,你是不是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男子就是真正的墓心?” 明恕频繁踱步,“是!” 萧遇安又道:“这个男子可能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时隔三年,现在也无法再查。侯诚咬定这个人就是墓心,加上村民的证言,几乎就坐实他自己只是一个被墓心利用的人。” “我想到一个不好的可能。”明恕突然说,“侯诚敢咬定那个出现过的男子是墓心,为什么?他就不担心那个男子再次出现,揭穿他的谎言吗?” “两种可能。”萧遇安说:“第一,他在赌;第二,他知道那个男子绝对不可能再出现。” “已经死了。”明恕右手成拳抵着下巴,“被他杀死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萧遇安忽然笑了笑,“就这么被我说服了?” 明恕眼珠一定,“啊?” 萧遇安上前,双手托住明恕的脸,“被绕进我的逻辑了。” 明恕皱眉,有些生气,“因为是你!” 萧遇安松开双手,“你再冷静想一想,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明恕没想多久,问:“我就想知道,如果侯诚给我们挖了一个坑,你是怎么从这个坑跳出去,反向想到另一条线上?我自问没这么大的能耐。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怀疑,但不会像你这么快。” “我和你一样,也信了侯诚的话。”萧遇安说:“直到柳至秦跟我说,他在网络上没查出墓心的蛛丝马迹。” 明恕忽然明白了。 “你在特别行动队待了一年,柳至秦是什么级别的网络安全专家,你应该清楚。”萧遇安接着道:“别人查不出问题,我可以理解为墓心藏得太好,连柳至秦都无能为力,那在我这里,就只有一个可能——侯诚所说的墓心根本不存在,他自己就是墓心!我今天赶过来,就是要验证这个猜测。” 明恕说:“你只是诈了他一下。” “不止。”萧遇安说:“我看过墓心的所有书,其中有一本用大篇幅详细描写过瓜田,还有别的农村风貌。” “如果书中所写与庆岳村相似,就说明墓心就是侯诚?”明恕飞快思考,“那也不一定啊。照侯诚和村民的说法,那个年轻男子碰巧路过庆岳村,在侯诚家住过几天,那他能描写庆岳村的风貌,这也说得通。” “说不通。”萧遇安摇头,“不管是村民还是侯诚,都说得很明白,那个男子住在侯诚家没出来,他根本观察不了庆岳村的风貌。退一万步讲,侯诚说这个男子四处游历,那么他去过的农村一定不止庆岳村一处。那为什么墓心书里的农村是庆岳村的缩影,而不是其他农村的缩影?” “这……”明恕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点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萧遇安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是重案组组长,你问我怎么做?” “别乱摸,把我发型摸乱了!”明恕不满地晃了晃头,“侯诚就是墓心的话,那他将稿酬从银行里取出来……这笔钱会在哪里?” 萧遇安不答。 “你认为就在这里?”明恕说:“侯诚直接将两百多万藏在家里?” “他刚才被治安支队带走时的表情,你注意到了吗?”萧遇安说:“这栋老房里一定有他的秘密,可能是钱,也可能是别的。你们以前搜查过,但查得并不仔细。” “我马上安排新一轮搜查。”明恕顿了顿,压住被揉得支起来的头发,说:“侯诚去嫖娼,虽然能够误导我们认为墓心另有其人,但其实还是有一点多余啊。鲁昆和李红梅都是在墓心的书之后犯案,我们能够怀疑墓心,但在现有证据之下,我们不能将墓心控制起来。毕竟他的书都是通过正规出版社出版,读者犯罪,我们没有理由限制他这个作者的人身自由。可现在他涉嫌买淫,治安支队扣住他合法合规,他纯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在设局的时候,越自以为聪明,越可能犯一些关键性的错误,尤其是这种不断反转的局。”萧遇安说:“很多命案也是这样——凶手想要抹除留在现场的所有痕迹,却不知‘抹除痕迹’这一行为本身,就能给警方提供线索。做得越多,马脚便露得越多。侯诚已经露出破绽了,等回到洛城,我会再去审问他。” “等等。”明恕抓住萧遇安的手腕,“哥,你刚才学我。” 萧遇安眼梢半挑,“嗯?我学你什么?” 明恕说:“你学我的匪气,你平时不这么说话。” 萧遇安似笑非笑,“你学我的时候还少了?只准你模仿我,不准我模仿你啊?” “我模仿你那是因为你厉害。”明恕扬着脸,“你那种腔调很能唬人的。而且……” “而且什么?”萧遇安问。 “而且我从小就崇拜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恕语气带上几分亲昵和凶悍,“模仿你怎么了!” 萧遇安轻嗤,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不少居民围在一辆三轮车边,七嘴八舌说着村长侯建军家里的事。 “侯桨真是没孝心啊,怎么能出去念个书,就不认老父亲了呢?”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看养儿也防不了老了!老侯真是可怜呐,含辛茹苦把侯桨拉扯大,到头来还被侯桨嫌弃!” “侯桨其实也没错,老侯是挺给他丢脸的。” “话不能这么说啊!咱们谁不是农民?侯桨自己就是农民,不过是到城里念了个书,就瞧不起当农民的爹啦?不是这个当农民的爹,谁供他念书?” 明恕之前见过侯建军,因为打火机的事,对这位村长印象深刻。听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侯建军有个儿子叫侯桨,24岁,在洛城大学攻读硕士。侯建军年轻时就死了老婆,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还要操心村子里的事。侯桨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镇上念的,和侯建军关系不是太亲。 18岁时,侯桨考上了洛城大学,侯建军高兴得请全村人吃饭,侯桨这个主角却没有出席,在所有村民面前拂了侯建军的面子。 侯建军的失落被每个人看在眼里。 这些年,侯桨几乎没有回过庆岳村,而侯建军却有空就往洛城跑,哪怕是见儿子一面也好。 但很多时候只能吃闭门羹。 这次,侯建军拿着存下来的一千多块钱,照着方远航那个打火机的样子给侯桨买了一个,想要讨好侯桨,却还是没能见到人。 侯桨不接他的电话,也不给他开门。 侯建军灰心丧气回到村里,那个对他来说昂贵得离谱的打火机终于像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的脊梁压塌。 他找来农药,想要自尽,幸亏被一位跑去找他商量事情的村干部发现,这才没有酿成悲剧。 农药被打翻,淌得满院子都是。 村民大多热心,不少放下手中的活,赶去宽慰侯建军。 萧遇安和明恕站在村民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侯建军。 “他是真的不要我这个父亲了。”侯建军老泪纵横,几乎哭天抢地,“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他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遇安在明恕背上拍了拍,“走吧,别看了。” 明恕却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了自己很少记挂的家人。 第23章 猎魔(23) “我真的不是墓心!”侯诚在审讯椅上不断扭动,看上去非常烦躁,“你们到底要我说什么?我说我是墓心的时候,你们逼我说我不是墓心。现在我承认我不是墓心,你们又不相信!” 萧遇安坐姿挺拔,嗓音温润,却不乏压迫感,“你编造的故事没有说服力。” 侯诚目光一顿,问:“怎么没有说服力?” 萧遇安不做声地看他的眼睛,他先是皱眉回视,半分钟后招架不住,视线开始飘忽躲闪。 “站在你的角度,这不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你不可能问‘怎么没有说服力’。”萧遇安说:“你应该激烈地否定。这才是符合逻辑的反应。” 侯诚脸颊的咬肌鼓动,“我不是墓心,我只是帮墓心办事而已。墓心如果犯了事,你们去找他,找他!放过我好吗?” “我也想找到他,可是他在哪里呢?”萧遇安始终是不紧不慢的语气,正常人听着舒服,心怀鬼胎的人听着却格外难受。 “都说了我不知道!”侯诚说:“我后悔帮助他了,你们不要逼我了!” 萧遇安说:“我不逼你,但我想听你讲讲,你和墓心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以及他对你说了什么,让你愿意替他与心云出版社签合同。” “我已经讲过了!”侯诚大声说。 “但我没有听到。”萧遇安说:“我有权力要求你再说一次。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沉默。” 侯诚眼中翻滚着怒气,粗重的呼吸声在审讯室里回荡。 “选择沉默,是吗?”萧遇安笑了笑。 侯诚不答。 “你已经意识到,你在设局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这个错已经无法弥补。”萧遇安说:“你也知道,言多必失。你选择沉默,是因为你担心此时面对我,会说出和上次叙述时细节相矛盾的话。” 侯诚松弛的眼皮耷着,阴沉的视线从眼皮底下射出,毫无光彩。 明恕留在庆岳村主持对侯诚家的搜查,却一心二用,一会儿想到老村长侯建军,一会儿想到村民口中那没孝心的儿子侯桨。 其实在明家一众亲戚眼中,他应该也算没孝心的儿子。小时候和父母、祖父祖母不亲,反倒像萧家的小儿子。后来长到十七八岁,翅膀还没完全硬,就闹什么离家出走,铺好的路不走,一门心思撵着萧遇安跑,不仅要和家里断绝关系,还寡廉鲜耻出了柜。 在明家,男人喜欢男人,是不应有的污点。 他小时候怕祖父祖母,挨打都是忍着。年龄增长将傲气逼了出来,恁是不低头,也不再任打任骂,潇潇洒洒将牢笼一般的家抛在身后,长腿一迈,就去追自己的梦,追自己的人。 可纵是不孝如他,对父母也并非全无感情。 早前几年的僵持后,父亲来冬邺市看他,传达了母亲的想念,含蓄地邀请他空了回家坐坐。 当年,他就和萧遇安一同回家吃了顿年夜饭。然后仍然过着互不干涉的生活。 有那一层血缘在,他与父母虽做不成最亲的亲人,也不至于彼此仇视。 推己及人,就觉得侯桨的做法不太正常。 照村民们的说法,侯桨是侯建军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侯桨现在有出息了,即便看不起父亲,也不至于在父亲带着礼物求见面时将父亲关在门外。 和家人关系破冰的那一年,父亲送了他一支名表,他从未戴过,但接过时亲口对父亲说了声“谢谢”。 侯桨拒不见侯建军,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正想着,忽然听到方远航的声音,“师傅,你在那儿干嘛?我们要去地下室了!” 他不得不从侯建军侯桨的线索里抽离,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来了。” 侯诚家的破旧小楼一共三层,地上两层,下面有个地下室。每间房的家具都很陈旧,漆掉得差不多了,也没见侯诚补一补。一楼稍显凌乱,但二楼收拾得很整洁,三间卧室,上了锁的那间最干净,甚至可以说一尘不染,可对外人来说,却有几分阴森之气。 因为墙上挂着一对中年夫妻的黑白遗照。 侯诚年少时就失去双亲,照片上的人正是侯诚的父母,而这卧室也是他们生前的居所。 “这么一对比,侯诚真是个孝子啊。”方远航说:“父母去世几十年了,侯诚还不忘每天打扫,这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呢。和侯建军那儿子的差距也太大了。” 这的确是个强烈的对比,明恕想了一会儿,给萧遇安拨去电话。 “也许是我反应过度。”他说:“我现在怀疑侯桨可能出事了。” 萧遇安耐心地听着,“为什么?” “直觉。”明恕顿了两秒,改口道:“也不完全是直觉。如果我是侯桨,我应该不会做得这么绝。再怎么说,侯建军都一直关心着他,这次还带了礼物,他不应该连一面都不见。” “合理怀疑。”萧遇安说:“我去跟花队反映一下,他认为有必要的话,可能会派人去洛城大学看看。” 明恕“嗯”了一声,正打算挂断,萧遇安忽然说:“等等。” 明恕重新将手机放回耳边,“萧局?” “案子侦破之后,回家待两天吧。”萧遇安说。 明恕微怔,垂下眼睫,“我刚才情绪波动很明显?” “不明显,可能只有我能感觉到吧。”萧遇安笑了笑,“不要用‘不孝’去定义你自己,你和你的父母只是相处模式和很多家庭不一样而已,这不代表你‘不孝’,明白吗?” 明恕心中一热,“我明白。” “去吧。”萧遇安说:“安心完成当下的任务。” 明恕由生锈的铁梯下到地下室,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 “太臭了吧!”方远航连忙捂住口鼻,“这是什么气味?” 地下室不大,四方形,没有隔断,面积约有70平米,灯光昏暗,堆着积满灰尘的箱子和农具。 明恕走到墙边,蹲下看了看,“是腐烂的西瓜和蔬菜。” “什么?”方远航惊道:“把西瓜放在这里,还这么大一堆,有病吧?” “地下室阴凉,存放蔬果不奇怪。”明恕说完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哦,这样。”方远航开始翻动箱子,“那就开始找吧——哎,这儿怎么这么乱七八糟,什么破烂玩意儿都有。上面两层看着还像人住的地方,这下面简直是个垃圾场吧!” 明恕也注意到了,地下室里放着的大多是毫无用处的东西,甚至还有撕碎的纸盒、捏扁的易拉罐这样的垃圾。 “侯诚在掩饰什么。”明恕拍着墙上的木板,“我们看到的,正是他想要我们看到的。” “这里所有东西我们都能看到……”方远航反应很快,“钱不在这里!” “但也不会离得太远。”明恕踩在一盒断开的磁带上,鞋底发出一声脆响,“侯诚的安全区只有两个,他的家,还有他的田地——这里!” 说着,明恕回头,“给我找个起子来!” 方远航左右一看,“我上去拿!” “算了。”明恕退后几步,右腿飞速抬起,猛地向前踹去,只听“嘭”一声闷响,结实的木板从中间断开,就像地上的那盒磁带。 “这是……”方远航看到木板后那个黑漆漆的空间,“暗室?” 木板倒塌掀起层层叠叠的浓灰,明恕以手驱散,借着灯光一看,发现里面是个不足10平米的小空间。 “师傅,你留在外面。”方远航先一步跳进去,险些滑倒。 “小心。”明恕注意到,里面的地面和地下室不同,是一片稀泥,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会摔跤。 “我看到了!”方远航费力地向左边角落走去,“师傅,你给我打光!” 角落里,整整齐齐码着三个带锁铁箱。 铁箱被移至院中,锁破开,里面放着的全是百元钞票。 “终于找到了!”方远航说:“如果侯诚不是墓心,那为什么会在家里的地下室藏这么多钱,还藏得这么隐蔽?咱们给他看现场,看他还怎么狡辩!” 明恕也感到松一口气,但胸中莫名还堵着什么。 他按了按太阳穴,想要辨出之前一闪而过的东西。直觉告诉他,那很重要。但一想再想,还是没能想出那是什么。 铁箱里的钞票已经点清,一共267万。比税后稿酬少9万。 侯诚看着明恕在他家里拍摄的视频,脸色渐渐改变,眼中的木讷散去,像是云雾消逝无踪,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对,墓心就是我。”他往椅背上一靠,散漫而阴鸷地看着萧遇安,冷笑,“那两百多万是我的合法收入,我可以将它们存放在银行,也可以拿去做投资,也可以放在自家地下室。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萧遇安冷静道:“我找这笔钱的目的,只是想证明,你的确是墓心。现在你已经承认了。” 侯诚用鼻腔哼出一声,“哦,那你已经证明我是墓心了,你想把我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合法签约,合法出书,没有偷税漏税,你们凭什么抓我?” “抓你的是治安支队,拘留你的也是治安支队,不是我。”萧遇安道:“你搬起石头,想玩一出点石成金的游戏,却不料砸到了自己的脚。” “你!”侯诚双手在桌上一拍,表情狰狞,很快却又笑起来,“对,找妓女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好不好?买淫买淫违法,但不构成犯罪。我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你们教育完了就放我回去吧,啊?我保证以后老实写书,再也不随便睡女人。” “老实写书?”萧遇安说:“用写书的方式,煽动潜在犯罪者?” “嚯——”侯诚咂嘴,视线转向一旁的记录员,“听听,听听,这像当代警察说的话吗?” 记录员看了萧遇安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乎也认为萧遇安的说法不妥。 “人家小警察都知道不能这么说。”侯诚说:“我有写作的自由,也有出版的自由。你们这些执法者是怎么一回事?不去抓真正的犯罪者,倒来陷害我这悬疑作家?” 萧遇安说,“我从不放过真正的犯罪者,不管TA将自己包装得多么正直无辜。” 审讯室的气氛渐渐凝固,一阵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侯诚身上。 短暂的静止后,侯诚摇头,“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我没有犯罪,根本不需要包装自己。如果我的书是非法出版物,那你说我写书是煽动潜在犯罪者,这我认。但事实呢?我的书是非法出版物吗?不是!我跟正经出版社签约,白纸黑字摆在那儿,出书的审核流程也没有任何问题。你是外行,不懂现在出一本书有多难,我的书但凡有一点问题,出版社就会给我拍死了,还轮得到上市?” 这话很有道理,记录员都听得点了点头。 “如果你认定我的书有问题,内容不健康,那你们也应该去查心云出版社,查‘谜’工作室,逮住我不放有什么意思?”侯诚接着道:“我只管写书,出版流程与我无关,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内容会被出版社拍死。他们既然没有拍死,那就是能出的吧?我的书在各个书店售卖,我能知道是什么人看了我的书?难道有犯罪者看过我的书,我的书就是有责任的?他们犯了罪杀了人,和我这个写书的人有什么关系?你们拿我说事,未免显得太无能了?惩治杀人犯,维护社会治安,不是你们警察的事?你们做不好,就为难我们这些创作者?” 另一名负责审问的刑警愤怒而起,“侯诚,你不要太嚣张!” 侯诚耸耸肩,“怎么,想刑讯逼供啊?” 萧遇安笑了笑,并不动怒,“你这个人很有意思。靠真才实学写书,销量还不错,却非要给自己编造一个假身份,和我们警方玩反转再反转。” “这很可疑吗?”侯诚说:“我是个悬疑作家,我需要灵感,我不介意将自己的生活改造成悬疑剧。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我和自己玩玩悬疑游戏,有什么不对?” “我没说不对,我只说,你这人很有意思。”萧遇安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侯诚。 侯诚抬起头,顶上的灯光倾泻在他脸上,阴影下的喉结毫无征兆地抽了抽。 萧遇安将他的一切细微表情尽收眼底,笑道:“对有意思的人,我不介意挖出他更多有意思的故事。” 侯诚肩背一僵。 “暂时,你还必须留在治安支队。”萧遇安神情冷下来,“既然你擅长写悬疑,你应该清楚,凶手越想掩饰罪行,在现场布置越多掩饰,越容易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墓心,你做得太多了,也说得太多了。从你刚才的话语里,我又得到了一个启发。” 侯诚脸色一寒。 “查心云出版社是吗?”萧遇安说:“我正有此意。” 明恕从庆岳村赶回洛城市局,见萧遇安正烧水泡茶。 “萧局!”明恕跑上去,确定周围没有别人,才低声道:“你怎么泡茶喝啊?” “换换口味。”萧遇安很少喝茶,但泡茶的手法却很漂亮。 明恕住在萧家老宅时,见过萧遇安用茶招待贵客,修长的手穿梭在古意浓郁的茶具间,有力又充满江湖气,看得人赏心悦目。 现在虽然只是冲泡茶包,也和别人冲泡茶包时不一样。 “你是累了吧。”明恕心痛了,“只有疲惫的时候,你才会主动泡茶喝,你平时只喝白开水。” 萧遇安将茶杯放在一旁,笑道:“查案子,只要用心,怎么都会累,你不也在硬撑着吗?” 这话无法反驳,明恕一瘪嘴,伸手要去拿茶杯,“我才回来,口渴了,给我……哎哟!” “给我喝”还没说完,手背就被打了一下,他连忙缩回手,瞪萧遇安,“痛啊,哥!” “刚倒的开水,烫。”萧遇安用纸杯接了大半杯温水,“喝这个。” 明恕就看了一眼,不接,“没味,想喝有味的。” 萧遇安看着他,他又说:“没事儿,茶一会儿就凉了,我吹吹。” 萧遇安转向窗外,已是夜晚,“来。” “嗯?”明恕正打算吹茶。 “出去走走。”萧遇安说:“给你买杯有味的。” 十分钟后,明恕握着一杯拿铁冰沙,和萧遇安走在暑气褪去的街头。 “侯诚如果坚持他现在的说法,我们就很难办,拖到最后只能放人。”明恕说:“现在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他唆使犯罪。单是‘有的人本就该死’一句话,太牵强了。但要说他没有唆使犯罪这一动机,我也不相信。写悬疑的作家那么多,只有他处心积虑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这一点,他已经非常可疑。” “侯诚今天有一个‘甩锅’行为,将矛头指向心云出版社。”萧遇安说:“我现在怀疑,墓心的在出版上,就存在一定的问题。” 明恕立即想到“谜”工作室的主任刘志强,此人在得知警方正在调查墓心时,反应非常古怪。 第24章 猎魔(24) 刘志强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自幼喜欢读书与写作,高中时念的文科,当了三年语文课代表,参加过各种作文比赛,还写过不少短篇,但由于资质平平,毫无特色,参赛从来拿不到名次,通过初赛已是最好的成绩,向任何出版社投稿更是石沉大海。 渐渐地,刘志强看清了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当作家的那块料。 这样的认知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讲,实在是让人灰心丧气。可刘志强心态不错,倒也没有低落多久,高考还考进了全县前三。 上了大学后,刘志强只上必修课,其余时间都泡在读书馆里,如饥似渴地——国外名著也看,国内古典也看,当时刚兴起的网络也看,还将各个出版社的信息整理汇总,早早定好了人生目标。 没能力成为作家,那就去出版社工作吧。 写不出像样的书,但是可以为有天赋的作者出书,对刘志强来讲,这也算是实现了半个儿时梦想。 大三时,刘志强就来到心云出版社实习,从此再未离开,从实习生成为见习编辑,再到编辑、责任编辑,后来成为编辑中心的副主任,如今在“谜”工作室任主任,管理着六十来号人。 心云出版社的优秀员工墙上挂着刘志强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意气风发,还有一丝青涩,大约是很多年以前拍的。 现在的刘志强不再青春,连活力都快殆尽。 这几年出版行业不好做,心云出版社走了很多人,剩下的有的憋着一口气往前冲,有的苟延残喘骑驴找马。刘志强算半个前者,又算半个后者。 往前推个六七年,刘志强还在编辑中心当责任编辑时,是出版行业形势最好的时候,刘志强全心扑在工作上,连续推出了十多本畅销精品图书。 可惜好景不常在,人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工作中,精神与身体也容易被拖垮。 十几年浮沉消磨,当年的豪情壮志早就没有了,如今刘志强身着衬衣西裤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等人行绿灯,那形象简直是典型的“社畜”。 绿灯亮了,而他还在走神,身旁与身后的“社畜”像洪水一样向马路对面涌去,他忽然在三伏天打了个寒颤,这才急急迈开腿,向前面快步走去。 此时是早高峰,他该像过去一样第一个打卡,在工作室忙上一天,询问各个小组的工作情况,开会制定新一周的工作要点,去领导办公室低头接受批评,再象征性地批评一下手下,最后在地铁已经收班之后结束一天的工作,发十来分钟的呆,关掉工作室的灯,默默离开。 可现在,他拎着公文包,去的却是正在供应早餐的麦当劳。 他请了外勤假,不用去出版社打卡。 自从得知警方正在调查墓心,他就焦虑不安,时不时神智恍惚,已经连着几天以出外勤的名义待在洛城的各家书店里。 这本来不是什么异常的举动,出版社员工本就该与书店保持良好的关系,经手的书上市后,责任编辑更是会泡在书店,一来观察销售情况,一来给书店一定的压力,争取将自家的书摆在最显眼的展台上。 但刘志强早就是心云出版社的骨干,又是“谜”工作室的主任,这种外勤按理说不用他出,过去他也不常去书店走动。 事有反常,必有可疑。 明恕两次到心云出版社,两次都恰逢刘志强出外勤。上次明恕还有别的事要忙,只能草草放过,而这次本就是奔着刘志强而来,就是等,也要把人等到。 警察频繁前来,员工们多少有些紧张,又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思,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幸灾乐祸——出版社下半年要裁减基层人员,警察短时间来了好几次,一定是某位或者某几位编辑负责的书出问题了,同事“翻车”,那自己正好坐稳位置。 明恕在“谜”工作室转了一圈,和几位年轻员工聊了聊刘志强。 他们忐忑地打着官腔,没有一人敢说顶头上司的不是。 明恕看看时间,敲了敲工作室副主任孙莎的办公室门。 孙莎比刘志强年纪还大一些,已经四十多岁了,圆脸盘,黑眼圈明显,整个人显得异常疲惫。 见明恕坐在自己面前,她沉重的眼皮撩了撩,局促地站起来,取了个纸杯,“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明恕视线未从她脸上挪开,声音略冷,“我不喝白水。” 孙莎已经站在饮水机边,闻言尴尬地一顿,“这……这样啊。” 明恕下巴向办公桌对面的位置指了指,“刘志强不在,有些问题我暂时只能问你。” 办公室里冷气充足,孙莎肩上披着一根她这年龄的妇女常披的丝巾。 在回到座位的路上,她几次拽紧丝巾的下摆,双下巴因为吞咽唾沫的动作而不断凸显。 明恕将她的所有小动作看在眼里,直截了当地问:“你看过墓心的书吗?” “墓心是由郭羡负责。”孙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明恕说:“我不是问你墓心的责任编辑是谁,我是问——你看过墓心的书吗?” 孙莎摸手指的动作变快,脸颊泛红,“没有。” “没有?”明恕说:“但我刚才在外面的大办公室看到贴在墙上的工作流程,你们工作室出版的任何一本书,不管责任编辑是谁,主任与三名副主任都必须审读。” 孙莎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慌。 “你明明看过墓心的书,却骗我说没有看过。”明恕说:“那我就只能认为,墓心的书存在问题,你知道他的书不宜出版,最后却因为某种原因出版了。” 孙莎摇头,“不,不是这样。” 明恕身子前倾,右小臂搭在办公桌上,神情严厉地盯着孙莎,却没有立即说话。 这个时间长达一分钟。 直到孙莎被丝巾包裹的肩膀明显颤抖起来,他才问:“那你告诉我,事实是怎样。我看你刚才的反应,必然是知情者,但可能不是决策者。你只是副主任,有些事你知道不对,却无能为力,是吗?” 孙莎眼眶忽然红了,眼角的纹路轻轻颤动,嘴张了几次,却都没能说出话来。 “别紧张,想好了再说。”明恕右手往下压了压,以示自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三分钟后,孙莎终于开口,“和我没关系,是刘志强签的字,我提醒过他,他不听。” 明恕食指在桌上点了点,“看来是真有问题了。孙女士,你先冷静一下,再明白告诉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孙莎嘴唇频繁抿动,正在犹豫挣扎。 明恕将证件放在桌上,提醒道:“纸包不住火,如果不是得到了线索,我不会一再到你们工作室来。你现在将实情说出来,总好过我们通过别的途径查清真相。” “我说,我说!”孙莎下定决心,将丝巾都扔在一旁,“刘主任他太冒进了,这事主要责任在他。郭羡是年轻人的思维,大胆前卫,不仅看不出墓心书中的问题,还认为只要文笔好,故事引人入胜,就一定可以出版赚钱。其实这是不正确的,出版人有出版人的社会道德与责任,墓心的书根本不适合出版!” 明恕适时地点头。 “一个生动的故事,对读者的影响能大到什么程度,你是外行,你可能无法想象。”孙莎继续道:“墓心是个很有天赋的作者,他笔下的人物全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他歌颂黑暗里纯粹的暴力,将普通人的一个缺点无限放大,放大到必须接受制裁的程度,然后他的主角就以正义的名义去屠杀这个普通人。” 孙莎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墓心很聪明,他写的并不是邪恶战胜正义,而是将邪恶、偏激、黑暗包装成正义。在他的书里,主角残杀犯过小错的人,非但不是犯罪,反倒会被赞颂、追捧,他将杀人这一行径粉饰为‘猎魔’,用文字的力量将普通人的小错误放大到罪不可赦,这足够在本就浮躁的社会,引起极大的共鸣。我第一次他的稿件时,就明白,他的书只要上市,必然吸引大批读者。文字有时候是能成为武器的。我们出版社一直以来就有稿件审查制度,这不是迎合上头的政策,而是坚守出版人的社会责任。墓心的书,确实不符合我们心云的出版要求。” “但它却成为了畅销书。”明恕说。 孙莎轻轻摇头,脸上写满无奈。 片刻,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正在进行一场迟到的忏悔。 “刘主任以前是我带的实习生。作为编辑,他很有能力,升得比我快,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上司。”孙莎叹气,“他算老出版人了,郭羡看不出的问题,他其实都看得出。他知道墓心传达的观点非常极端,并且有强大的煽动性,却为了迎合现在的市场需求,也可以说是投机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几乎没有经过修改的书直接出了,还刻意将书里特别偏激的观点提出来,展示在封面上。” 明恕说:“有的人本就该死?” 孙莎擦了擦汗水,“对,就是这句话,但不止。墓心表达的很多东西会让读者有共鸣,会畅销,但也会影响潜在犯罪者。我们……” 见孙莎突然说不下去了,明恕等了一会儿,问:“你们怎么?” 孙莎苦笑,起身看向窗外,神情很是落寞。 “我二十岁就来心云工作,我的老师告诉我,出版人要有自己的态度与责任感,某些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书,情节再吸引人,文字再无懈可击,都不能出。我们管不了其他出版社,但是我们管得了自己的良知。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曾经觉得我无愧我的老师,无愧我的读者,无愧我的人生。可是……”孙莎顿了顿,“最近几年,却有很多年轻人攻击我们,痛骂我们是走狗。我们坚持出版人的社会责任,难道坚持错了?” 明恕对这一行了解不深,无法给予孙莎一个客观的答复。 孙莎很快收拾好情绪,“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回墓心吧。墓心那样的稿件,我们不是第一次收到,早在三四年前就有,但处理结果都是——要么建议作者修改部分内容,要么不予出版。” 明恕说:“刘志强突然无视规定与责任,是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经营压力啊。”孙莎长叹一声,“出版行业越来越不景气,集团一天到晚呼吁转型,将过去的编辑中心拆分,成立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室。压在我们工作室上的经营要求特别大,出版的书如果赚不到钱,工作室随时可能解散。我们几个主任副主任倒是不会失业,但新进来的年轻员工就难说了。刘主任是想搏一把,墓心的书很抓眼球,文中的邪恶已经穿上了正义的外衣,表面上表达的是惩奸除恶,很是阳光。凭刘主任的能耐,只要稍微上下打点,通过最后一道审核是很容易的。但这就是枉顾出版人的社会责任了,我一直不同意,可我只是个副职,他才是正职。他执意要出,即便我不签字,他仍然能出。” 明恕听明白了,终于理解第一次见到刘志强时,刘志强为什么会这么慌乱。 方远航在一家书店拦住了刘志强,刘志强大约是决定出版墓心的书后就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忽然见到警察,情绪瞬间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把方远航都给哭懵了。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都是我的责任。”在市局问询室,刘志强始终低着头,“那段时间我们出版的现实向悬疑都反响平平,读者越来越不买账。悬疑面向的读者,其实大多希望看到更刺激、更尖锐的东西,书里如果没有突出的矛盾,就很难抓住读者的心。墓心投来的稿,全篇没有分毫善意,颠倒善恶,竭力歌颂暴力,将矛盾全部突出化,不符合我们的出版规定,但是必然吸引读者的眼球。” 说着,刘志强遮住双眼,用力揉了揉,“上面给我下达了任务,再不出一本具有话题性的书,就要将工作室解散一部分,我……我只能暂时放下出版人的社会责任。” “但你不止出了一本。”明恕说,“是因为尝到了甜头,是吗?” 刘志强将头埋得更低,“他的书,卖得很好。他虽然是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农民,却是个写作天才,我嫉妒他,也羡慕他,他有太多我所不具备的天赋。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给他做嫁衣。因为他,我们工作室得到了集团领导的青睐,后来我们陆续又出版了几本畅销书,勉强在众多工作室中站稳了脚跟。但当我看到很多读者都在讨论‘有的人本就该死’时,看到年轻人引用书中的观点,认为抢座的老人该死、大哭的婴孩该死、将小孩独自留在家里的父母该死时,我害怕了,真的很害怕。我担心这些读者里迟早有人受到墓心的影响,以‘有的人本就该死’的名义去杀人。” 明恕说:“已经出现这样的人了。” 刘志强满目懊恼,两条手臂不停颤抖,“我猜到了,否则你们也不会来调查墓心,调查我们出版社。墓心的所有书,我们会全部召回,但是造成的社会影响,我,我……” “你们已经无法消除了。”明恕冷冷道。 问询室里爆发出压抑的哭声,从半开的门中传出,在走廊上回荡。 “我的书违反规定?”撕下伪装的面具后,侯诚不再木讷,此时的他,像他每一本书里偏执癫狂的主角,藐视一切,“那心云出版社为什么接受我的投稿呢?我只是一个作家,我写书,而不是杀人。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不允许作家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吗?心云现在才说我的书不符合他们的出版规定,但当时为什么又要让我出版呢?还刻意将书里最震撼的句子放在封面上。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明恕说:“你真会为自己开脱。” “这不叫开脱。你不懂,我就解释给你听。我总有解释的权力吧?”侯诚嘿嘿直笑,“现在突然要撤走我的书,行,但心云必须支付我合同所写的违约金。我再说一次,我只是个写书的,我不对读者负责,有人看了我的书,以我书中的一句话去杀人,这不是我管得了的。恶人想杀一个人,找得到一万种理由。看过我的书,只是一万种理由中的一个。如果我的书真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现在……” 侯诚眼中忽然爆出阴寒疯狂的光,“现在全国各地,不知道出现多少起‘猎魔’杀人案了!” 明恕瞳孔一缩。 全国! 在之前的分析中,他还没有想到全国这个概念。 咖啡馆杀人案,高校宿舍杀人案,这两起杀人案都发生在冬邺市,凶手已经确定,作案动机也非常清晰。按照常理,这两起案子已经可以结案。 是鲁昆突然说出墓心,而李红梅又看过墓心的书,他才着手调查墓心。 那么在别的城市呢? 是不是早就有受到墓心影响的读者卷入命案,所谓的“猎魔”行动早已在全国各地展开? 因为凶手确定,所以没有哪座城市的警方查到墓心头上来? 毕竟如墓心所言,他只是一个作家,他无法决定读者的行为,警方若是因为凶手看过墓心的书,而大费周章查墓心,这未免小题大做,甚至可能被舆论冠以“不务正业”、“闲出屁来”、“该干的事不干”等帽子。 而他能赶来洛城紧抓墓心这条线,是萧遇安给了他强大的支持。 明恕心跳渐渐加快,再看侯诚,只见对方得意洋洋地笑着,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目前已掌握的证据,确实不能拿侯诚怎么样。”萧遇安按了按额角,“能让心云出版社召回市面上的书,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我不甘心!”长时间工作,明恕眼中红血丝增多,嗓子也沙哑起来,“他是有意识地引导读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才伪造出一个身份。如果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可能带来什么社会影响,他为什么要搞那些反转?” “是,我们都清楚他是在刻意引导读者,尤其是戾气重的年轻读者,但这不能作为证据。”萧遇安说,“他完全能够将责任推到心云出版社上,他手里拿着的是笔,不是刀,也不是枪。” “但笔也能杀人!”明恕说,“难道要他真杀过人,我们才能……” 萧遇安转过头,“嗯?” “真杀过人……”明恕一边喃喃,一边用力按住太阳穴。 头脑中的某个部位忽然痛起来,好似有什么遗失的想法正要钻出来。 “怎么了?”萧遇安走过去,手掌贴在他的后颈,轻轻揉捏。 “如果侯诚真的杀过人呢?”明恕猛地抬头,“以前我们认为墓心另有其人时,怀疑过侯诚被墓心杀害,那现在呢?那个被侯诚塑造为墓心的年轻人,是不是早就被侯诚杀害了?” 萧遇安半眯起眼,面容冷肃。 办公室忽然变得极其安静,明恕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电光火石间,终于捕捉到了在侯诚家地下室那一闪而过的想法。 “我明白了!”他重重一击掌。 萧遇安问:“什么?” “侯诚家地下室的气味非常难闻,我们发现了很多完全腐烂的西瓜。方远航当时问我,地下室为什么会有西瓜,我还跟他说,地下室温度低,是储藏西瓜的好地方。”明恕激动道:“我忽略了一件事——地下室虽然是储藏西瓜的好地方,但是西瓜腐烂之后,侯诚应该将它们清理出去,而不是任其留在里面!地下室也是他的家,他没有理由只将地上两层打扫干净,不管地下室的清洁!他将西瓜留在里面,是想用西瓜腐烂的气味掩盖另一种气味!那个地下室,一定还有秘密!” 第25章 猎魔(25) 就在明恕即将再次赶往庆岳村时,洛城市局的外勤队员传回一个消息—— 侯桨不在洛城大学宿舍,也不在其租住的出租房。据侯桨的同学称,侯桨七月初就说在外面接了活儿,暑假不会留在学校,最后一次见到侯桨是十多天以前。 “十多天以前?”明恕说:“那我的怀疑没有错,侯建军去洛城找侯桨时,侯桨不是故意不见他,而是没有办法再见他。但是侯桨为什么会失踪?” “侯桨失踪发生在洛城,交给我们去查。”花崇说:“车已经在楼下等待,我安排了两名痕检师,你赶紧出发。” 明恕看了看萧遇安。 萧遇安道:“去吧。” 警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明恕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与围栏,心里有种突兀的紧致感。 侯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失踪只是一起偶然事件吗? 还是与侯建军有关? 或者与侯诚有关? 明恕眼中忽然一亮——侯桨的同学说最后一次见到侯桨是十多天以前,而那个时间段里,侯诚也在洛城。 侯诚一直没有交待清楚来到洛城之后的行踪。而公共监控只能证明,侯诚有一段时间待在富康区。 可是如果侯桨失踪与侯诚有关,那侯诚与侯桨有什么交集吗?侯诚的动机是什么? 侯诚在庆岳村没有朋友,只有侯建军和另外几名村干部时不时会去关心一下他的生活,侯桨是侯建军的儿子,侯诚没有道理对侯桨做什么。 明恕甩了甩头,想起出发前花崇的交待,“侯桨交给我们去查。” 他滑下窗户,缓慢地吁了口气。 于情于理,侯桨都该交给洛城警方去查,单从目前的线索来看,侯桨失踪大概率与侯诚无关,很有可能与侯桨在洛城的交际圈有关。 摆在他面前最紧要的事,是挖出侯诚家地下室的秘密。 热风迎面而来,将焦灼烧得更旺,开车的警员看着后视镜说:“明队,开着空调呢,把窗户关上吧。” “抱歉。”明恕应了一声,立即将窗户滑上去。 说地下室还有秘密的是他,请求再次搜查的也是他,但他其实没有把握能搜出东西来。 因为找到现金的那一次他就在现场,整个地下室被他翻得底朝天,连暗室都发现了,不应该还有任何遗漏。 可腐烂的西瓜和蔬菜绝对可疑,侯诚一定是在掩藏什么。 警车抵达庆岳村时,侯建军正急匆匆地邻村赶回来。 侯建军一边跑,一边剧烈地喘息,看到警车就像看到了救星,“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啊?怎么突然说他不见了呢?我儿子不会不见,他在洛大好好上着学呢!” 明恕知道自己现在问再多也无济于事,仍是问了一句:“你上次去洛城找侯桨,打他的电话时,他是已经关机,还是通着不接?” 侯建军双唇颤抖,“是,是关机!” 明恕眉心紧了一分。 “他经常关机的,他就是不爱接我电话,不爱见我这个没用的老爹。”侯建军徒劳地自我开解,“他一定没事的,我这就去洛城,我儿子明年就毕业了,是高材生呐!” 明恕叹气,安慰了侯建军两句,同行的痕检师喊道:“明队,我们先去侯诚的家了。” “我马上就来。”明恕应完又转向侯建军,“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侯建军遮遮掩掩地抹着眼角,“什么?” 明恕问:“侯桨和侯诚有过往来吗?” “侯诚?”侯建军愣了几秒,“没,没有吧。” 明恕问:“你并不确定?” 侯建军重重叹息,“小桨他瞧不起我,也瞧不起我们村里的人,基本不和大家交流。” 明恕点头,不打算再耽误时间,正要离开,又听侯建军道:“不过小桨年纪还小的时候,跟我去侯诚家送过汤饭和水果。” 一名村干部开着车赶到,催促侯建军赶紧上车,侯建军担忧地望着明恕:“小桨不会有事吧?你们一定会找到他的,对吧?” 明恕紧抿着唇,对上侯建军那双泛红而浑浊的眼睛,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被儿子扔在乡下,被儿子瞧不起,这位老父亲仍然以儿子为骄傲,盼望儿子能够平安,出人头地。他不知道儿子遭遇了什么,只能向警察讨一句“你儿子不会有事”。 好似听到了这句话,儿子就真的能够平安无恙。 但明恕无法回答他。 洛城警方一定会找到侯桨,但侯桨是死是活,现在谁都无法保证。 车子载着侯建军远去,明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快步走向侯诚的家。 探照灯将阴暗的地下室照得如同白昼,所有物品全部被转移到院子里,两个小时后,并无任何新的发现。 痕检师关闭探照灯,开始在地下室做鲁米诺测试。 “怎么样?”明恕问。 “地上有大面积血迹残余。”痕检师说:“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是否是人血。” “大面积?”明恕抱住手臂,想了一分多钟,“我再下去一次。” 方远航在后面喊,“师傅,下面已经没有东西了。” “我不信。”明恕说:“一定还有,只是我们还没能发现。” 痕检师面面相觑,只得跟随明恕再次进入地下室。 明恕避开鲁米诺反应区,最初是靠着墙根一寸一寸查看,后来几乎已经趴到了脏污的地上。 地下室的墙上早前有木板,现在木板被拆除,部分位置的墙与地面就隔着一小截缝隙。 缝隙太窄,而受角度限制,眼睛其实很难看到缝隙里去。 明恕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紧贴墙根,在围着地下室转了半圈之后,忽然高声道:“来看这一点是不是血迹!” 痕检师立即赶来,明恕站起,活动着酸痛不已的脖子,直觉找到了关键证据。 “是!”痕检师激动道:“我马上带回去做检验!” 等待检验结果的过程十分漫长,明恕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地下室入口处,右手支着额头,冷静地梳理线索。 西瓜、蔬菜、乱七八糟摆放的箱子、生活垃圾都是障眼物,侯诚在掩饰发生在这里的事。 地板上有大量无法由眼睛看到的血迹,说明侯诚曾用水清洗过地板。 缝隙里的那一点可见血迹,是侯诚没能发现的,是受害人冥冥中留下的重要证据。 这里是一个命案现场,侯诚在这里杀死过一个人。 是那个曾经住在侯诚家的年轻男人吗? 如果是,那他的尸体在哪里? 侯诚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在自家地下室将房客杀死,却没有立即处理掉尸体,而是将尸体暂存在地下室。家是侯诚的安全区,侯诚认为只要将尸体带出院子,不管放在哪里都可能被发现。 可是当尸臭越来越明显,侯诚意识到,若再不将尸体转移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侯诚被迫转移尸体,只可能将尸体从一个安全区转移到另一个安全区。 明恕站起来,脑中浮现出那一片杂草丛生的田地。 那是家之外,唯一一个侯诚能够掌控的地方。 还有一个疑点。 侯诚是悬疑作家,一定知道水无法完全洗掉血迹。 为什么地下室还有那么多能被鲁米诺试剂检测出来的血迹? 那些血迹也是障眼物? 明恕无法再等,与前来协助的刑警们一道向瓜田赶去。 7月正是西瓜大量上市的季节,庆岳村的瓜田欣欣向荣,唯有侯诚的瓜田久未打理,荒芜可疑。 瓜田外拉起了警戒带,刑警们正顶着烈日,带着警犬在田中搜索。 村民们不再干活,纷纷围在警戒带外,一边好奇地观望,一边高声议论。 “听说侯诚杀人了?” “不可能吧,侯诚木头人一个,怎么会杀人?” “那警察来搜什么?” “哎呀田里别是埋了什么吧?太吓人了,我家田就在旁边呢!” “我还跟侯诚是邻居呢!” “嗨,我就说今年收成怎么没往年好,敢情是侯诚做了歹事啊!” “你这是迷信……” 搜寻工作一直进行到傍晚,瓜田中央赫然出现两具并排的,被烂布包裹着的骸骨。 “我操!”方远航惊呼:“怎么会有两具?” 现场没有法医,明恕蹲在尸坑边,观察片刻道:“不对,这可能不是我们要找的被害人。这两块裹尸布放置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估计在十年以上。还有这些尸骨的摆放形状,根本不像是埋在这里自然腐败,更像是已经成为白骨后,被人转移到这里。” 方远航毛骨悚然,“那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侯诚的田里?” 围观的村民们看不清田里的情况,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好像挖出什么东西来了?” “我不敢看了!” “我孩子还经常去侯诚家里玩,吓死我了,今后打死我也不让他去了!” 明恕站立良久,道:“他们可能是侯诚早已过世的父母。” 方远航说:“师傅,你没有开玩笑吧?侯诚将父母埋在田里?还是在已经白骨化之后才埋在田里?田里年年长西瓜?他有病吗?” “你看看尸骨掩埋的方位。”明恕说:“在对角线的中心。在一些乡村里,对角线中心代表尊贵,有祈冥福的意思。他们到底是不是侯诚的父母,去村外的墓地看看就明白了。” 庆岳村全面推广火葬是最近十年的事,村外的山上零零散散立着许多私人墓碑,全是过去几十年的土葬墓。 政府呼吁火葬,但并没有整治过去的土葬墓,于是它们被留存了下来,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寄托哀思的地方。 村干部将明恕一行人带到侯诚父母的土葬墓前,劝道:“人死为大,人死为大,你们可别动他们家的墓啊。” 方远航问:“师傅,我们真要开这个墓?” 明恕围着墓走了两圈,摇头,“不必。” 村干部松了口气。 方远航不解,“那怎么证实侯诚田里的人就是他的父母?” “这个墓碑已经很旧了,周围全是杂草,起码有五年没有被修缮过。”明恕盯着墓碑上模糊的字迹,“侯江风,许红。他们的照片都掉了。” 方远航脑子一转,明白过来,“侯诚非常孝顺,二楼他父母住的那间房至今打扫得一尘不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爱护父母的墓碑,更不可能连照片掉了都不管。墓碑现在这么破旧,只有一个原因——” 明恕点头,“侯江风和许红的尸骨早就不在这里。” 痕检师蹲在墓碑旁边,抬头道:“有被打开的痕迹。” 正在这时,明恕接到一个电话,血迹检验的结果终于出炉,出现在侯诚家地下室地面的不可见血迹是猪血,而缝隙里的微量血迹是人血。 明恕心中一定,问:“能提取DNA吗?” 电话那头道:“能!” 明恕没有立即赶回洛城,只是与萧遇安通了个电话。 “不出意外的话,地下室的血迹属于在侯诚家留宿过的年轻男子。侯诚在地下室大费周章,做过多次清洗,用腐烂的蔬菜水果掩饰尸臭,甚至拿猪血误导我们,但百密一疏,他没注意到夹缝里还有陈旧血迹。”明恕说:“这位房客大概率已经遇害,但是侯诚如何处理尸体,我现在还没有头绪。我本来以为侯诚会将尸体掩埋在田里,但田里只找到了侯诚父母的尸骨。” 萧遇安打断,“侯诚父母的尸骨?” 明恕将自己的分析告诉萧遇安,又道:“侯诚应该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他对他父母抱有一种畸形的爱恋。” 萧遇安道:“而侯桨对侯建军却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愿意尽。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完全相反。” 明恕问:“萧局,你为什么突然提到侯桨?” “突然想到了而已。”萧遇安说:“洛城警方查了大半天,摸出一条重要线索。” “什么?” “侯桨所谓的‘接活儿’,其实是在富康区一家夜店里当男招待。” 明恕着实吃了一惊,同时想到侯诚正是在富康区的夜总会被治安支队控制。 “先不说侯桨,这边调查还算顺利,估计过不了多久,真相就会浮出水面。”萧遇安语气放缓,“只要能提取到DNA,就能做全国范围内的失踪人口比对。就算暂时没有找到尸体,我们也多了一条关键线索。” 侯诚被带到审讯室,态度越发张狂,“又想问我什么?” “我的队员搜查了你的地下室。”萧遇安说:“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侯诚额角的纹路幅度很轻地颤了颤,“我那地下室你们搜查多少回了?你不用来诈我,如果能搜查出东西,你这会儿就不会这样问我了。” “你还真有自信。”萧遇安笑了笑,将一张鉴定表放在审讯桌上,“地下室里有残存的血迹。” 侯诚并不慌张,“血迹?你能确定是人血吗?” 萧遇安问:“不是人血,那会是什么血?” 侯诚阴沉的视线在萧遇安脸上逡巡,萧遇安不为所动地与他对视。 半分钟后,侯诚笑,“你们已经查出来了吧,那是猪血。” “你是说地面上的?”萧遇安手指在鉴定表上点了点,“对,地面上的是猪血。但是一个地下室为什么会有猪血?还是大面积猪血。你在地下室杀过猪?不会吧?” 侯诚眼皮跳得厉害,牵连着皱纹阵阵波动。 “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你越想要掩饰自己的罪行,越容易露出马脚。”萧遇安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悬疑作家惯于设置反转局,你会这么做,倒也不奇怪。书里当然是环环相扣,反转再反转带劲,但现实里……” 萧遇安顿了顿,“你的局越复杂,我要解开,线索就越多。明白吗?” 侯诚冷笑,“你如果有所发现,现在就不会在这儿和我废话。” “好吧,不废话了。”萧遇安说:“猪血是你布下的障眼物,但你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将作案时留下的血液清理干净,有这么小一块,现在还残留在地板与墙面的缝隙里。” 说着,萧遇安伸出右手,比了比血迹的大小,“你在地下室安装了木板,若是不将这些木板拆除,便绝对看不到这块血迹。即便拆除了,也需要细心再细心,才能看见。所以你注意不到它,这很正常。” 侯诚张开嘴,眼色顿变。 “怕了?”萧遇安起身,一边在桌边踱步,一边继续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在目前的刑侦技术下,即便是陈年血迹,也能提取DNA。在地下室被你伤害,或者说杀害的人是谁,我很快就能知道。” 侯诚一言不发,凶光从松弛的眼皮底下射出。 “还有一件事。”萧遇安忽然站定,双手撑在桌沿,“因为这一块血迹,我的队员去搜查了你的瓜田。” 侯诚瞳孔一紧,“你们!” “这不是很符合侦查逻辑吗?假设地下室是第一现场,那你会如何处理被害人?”萧遇安说:“你会将他掩埋在你的瓜田里,因为那里是你的安全区。” 侯诚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萧遇安说:“不过很遗憾,我们没有找到被害人,倒是在瓜田的对角线中心,找到了两副白骨。” 侯诚情绪大变,猛然吼叫道:“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萧遇安退后一步,“你这么激动,因为那是你的父母,对吗?” 侯诚背脊高高躬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你们凭什么去挖我的田!凭什么让我父母不得安息!” “让你父母不得安息的是你!”萧遇安厉声道:“将他们从土葬墓里挖出来的是你;犯下罪行,让他们的骸骨曝于世人眼下的人也是你!” 侯诚抱住额头,“你胡说!我只是想尽孝!” “那你尽孝的方式实在是很独特。”萧遇安居高临下,态度忽然变得狠厉,“你作过的恶,每一桩我都不会放过。” 当夜,陈年血迹里的DNA信息被提取,经过比对,确定属于三年前失踪的庐城青年,杨南柯。 第26章 猎魔(26) 杨南柯若还活着,今年应有27岁。 三年前,他生活在北方一座靠近边境的小城——庐城,与洛城相隔极远。他曾在家乡的省会城市念过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回到庐城,找了份清闲的工作,看上一套城中心的房子,父母杨俊成、黄霞掏钱付了首付,年长五岁的姐姐杨雁支援月供。 有家人帮衬,杨南柯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24岁前接连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但处得都不长久,一回到父母家就被黄霞唠叨。 杨家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但黄霞和杨俊成都有稳定的工作,收入在庐城算中等偏上。杨南柯身为家中的幺子,是被溺爱着长大的,听不得训,一挨训就发火。在又一次与女朋友分道扬镳后,他在饭桌上与黄霞吵了起来,摔筷子走人,在楼道里留下一句“别他妈再来烦我”。 黄霞也在气头上,杨俊成和杨雁怎么安抚都没用。 杨雁便建议先冷处理,反正弟弟有房有工作有收入,饿不着冻不着,一家人分开一段时间,弟弟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 半个月后,黄霞想念儿子,然而一个电话打过去,杨南柯的手机却已经停机。她拉着杨俊成急急忙忙赶向杨南柯所在的小区,拿备用钥匙开门,发现桌椅沙发都盖着挡灰布,早没了生活气息。 黄霞登时慌了神。夫妻俩去杨南柯的公司打听,负责人满脸诧异,“杨南柯十天前已经辞职了,说是想去看看以前没看过的风景,嗨,其实就是辞职旅游,年轻人没什么责任心,动不动就想去看看世界。怎么,你们不知道?” 得知杨南柯是去旅游,而不是出了事,杨俊成稍稍放宽心,但黄霞却仍然担惊受怕,以泪洗面,“我不该和柯儿吵架,都怪我,他一定是和我吵了架,心情不好才出去旅游。他一个人,路上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啊?” 杨俊成将黄霞劝回家,夫妻俩没有报警意识,直到一个月后仍然联系不上杨南柯,才在杨雁的陪伴下去派出所报警。 杨南柯是外出旅游,自行断绝与家里的联系,其实并不附和立案的条件。但小城市无论哪一行当,可操作性都比较高。 在杨家的疏通下,警方开始立案侦查,确定杨南柯从公司离职后,搭车旅游,最后一次留下身份信息是在离庐城900公里远的村庄。 杨家恳求警方继续追查,但这种情况,再查很有可能是浪费警力。最后,警方在杨南柯家采集了杨南柯的DNA信息。 正是这份失踪人口DNA信息,确定了侯诚家地下室的残余血迹来自何人。 公安内部系统上有杨南柯的照片,是个白净清秀的年轻人。 萧遇安将照片传给尚在庆岳村的明恕,明恕找到侯细媚和王又群,两人皆点头,“就是他!我看到的就是他!” 从萧遇安处得知自家瓜田被翻开后,侯诚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 铁证当前,他仍不肯承认杀害了杨南柯。 “你们凭什么说我杀人?就因为那一丁点儿血?”侯诚称杨南柯为“小龙”,这大概是杨南柯搭车旅游时惯用的假名,“小龙住在我家里,帮我收拾地下室时蹭破了皮,流了点儿血,你们就认为我杀了他?你们可以去庆岳村问,当时肯定有人看到他从我家离开!我没有杀人!” 在侯细媚的证词里,杨南柯确实在某天早晨从侯诚家离开。 但这并不能证明侯诚无辜。 侯诚完全可以故意让杨南柯离开,在杨南柯从村民的视线中行到庆岳村之外时,再悄然赶上,以一个事先想好的理由用车将杨南柯带回来。 侯诚家本来就在庆岳村的角落上,杨南柯坐在三轮车上,只要遮挡得够好,很容易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萧遇安观察了一会儿侯诚,忽然话题一转,“好,我们暂时不谈杨南柯,还是先说说你的父母吧。” 侯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你们没有资格打搅他们的安息!”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将他们埋在瓜田里?”萧遇安说:“政府保护过去的土葬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将埋在土葬墓里的骸骨挖出来,埋在瓜田里。” 侯诚喘气,“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想埋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坟山离我太远,我感觉不到他们,埋在田里多好,离我那样近,我每天干活都能看到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保佑我的瓜田有好收成!” 萧遇安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有孝心的人。” 这话明显刺激了侯诚,侯诚眼中爆出精光,“当然!我爱我的父母,我一直觉得他们还在我身边,我不结婚,也没有孩子,日日夜夜陪伴他们,我当然是世界上最有孝心的人!” 一个自认为最有孝心的人。 一个对村长老父亲不闻不问的人。 侯诚和侯桨,一个匪夷所思却又符合侯诚行为逻辑的作案动机隐隐出现。 萧遇安已经抓住了这一点,问:“所以对你而言,没有孝心的人是不是本来就该死?” 侯诚沉浸在浓烈的自我欣赏情绪中,高声道:“对父母不孝是最大的罪孽!不仅该死,还该被千刀万剐!” 萧遇安心中一沉。 侯桨也许已经因为不孝遇害,而杨南柯遇害的原因,恐怕也是不孝。 有的人本就该死。 墓心不仅在书中“猎魔”,在现实中也早已举起了“猎魔”屠刀。 “我没有杀人。”侯诚渐渐冷静下去,“小龙只是在我家住过几天,我连他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萧遇安摇头,“非要我找到杨南柯的骸骨,你才肯认罪吗?” 侯诚双眼睁得巨大如灯,嚣张却又畏惧地瞪着萧遇安。 “案子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你费心掩藏的一切正在被我和我的队员一丝一丝剖出来。”萧遇安起身,冷肃而威严,“我们连杨南柯的血迹都能找到,难道还找不到他的骸骨?” 侯诚不禁抖了抖,肩膀往下一塌,好似想到了某种可能,眼中的畏惧压过了嚣张,“你……” “你倡导‘猎魔’,在将‘猎魔’写进书之前,你已经亲手完成了现实中的‘猎魔’。”萧遇安顿了顿,“不仅如此,你还从杀害杨南柯的经过中得到了灵感。” 侯诚的眼睛瞪得更大,几乎已经撑到极限。 “所以你写的残杀过程总是那么生动,那么……刺激。”萧遇安在明亮的灯光下垂下眼睑,“读你第一本书时,我思考过,你的主角为什么要将其中一个被害人塞进公墓,这太不合理了,哪里的公墓能让他随便塞人?这不是更容易让自己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吗?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你这是典型的‘艺术源自生活’。” 侯诚面色惨白,皱纹不停颤动。 萧遇安说:“十多年前,你将你的父母从土葬墓里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瓜田里,土葬墓随即空了出来,你不再去打理,任其荒芜。三年前,你在你家的地下室杀害了不孝的杨南柯,当尸臭越发明显,你不得不将尸体转移走之时,你害怕了,迷茫了,不知道应该埋在哪里。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不安全,除了你自己的瓜田,不管将尸体丢在哪里,你都担心被发现。可是瓜田里埋着你自己的父母,再埋一个杨南柯,是对你父母的亵渎。” 侯诚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萧遇安不理会,继续道:“那要埋在哪里呢?哪里不会被发现?你忽然想到了庆岳村的坟山,那上面的土葬墓,起码在未来三十年内,不会被移除!” “啊!”侯诚咆哮一声,拳头狠狠砸在审讯桌上。 “人死为大,你将杨南柯的尸体转移到你父母的土葬墓里,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萧遇安说:“现在,你还认为我找不到杨南柯的骸骨吗?” “什么?”明恕惊道:“杨南柯在侯诚父母的墓里?” “对。”萧遇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已经和花队商量过,马上会派一组特警过去,人一到,你们马上封锁坟山,打开侯诚父母的土葬墓。” 明恕深吸一口气。 在农村打开土葬墓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萧遇安和花崇才会派特警前来。 不久前在坟山上,他正是有这样的顾虑,又听村干部一再强调“人死为大”,所以并没有将墓打开。 现在萧遇安非常肯定地说,杨南柯被埋在侯诚父母的墓里。 那这土葬墓,就是不得不开了。 特警抵达庆岳村时已是半夜。听闻警察要去坟山开墓,村民们几乎全出来了。几名村干部想要阻止,中途却接到侯建军的电话。 侯建军待在市局,声音苍老得不成样,“让他们开!让他们开!侯诚犯了事,我们不要包庇他!” 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村民们纷纷退到警戒带之外。 半个坟山被照得亮如白昼,明恕站在墓边,亲眼看着封墓匠将墓打开。 两副棺材并排放在墓坑中,让人莫名感到一丝寒意。 封墓匠放下水泥板,就退到了一旁,不愿接触棺材。 在普通老百姓心中,打开过世几十年之人的墓,终究是不吉利的。 明恕朝方远航抬了抬下巴,“我们来吧。” 一副棺材的盖被挪开,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刑警们神色凝重,虽然平时见惯了各种尸体,但扒棺材找骸骨这还是头一回。 第二幅棺材的盖也被缓缓挪开,赫然出现在里面的,是一个全是陈旧血迹的巨大布袋。 一股并不浓烈的异味弥漫在空中,不少刑警拉了拉脸上的口罩。 “我……我操了!”方远航狠狠咽了口唾沫,戴着手套的手拎住布袋的一角。 布袋不算重,单手就能拖出来。 法医剪开布袋,所有人都皱紧了眉头。 尸体完成白骨化不久,软组织呈灰色,如泥浆一般附着在骨骼上。 “这就是杨南柯吧。”方远航看向明恕,“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吧?” 明恕不答,问法医:“能初步判断死因吗?” 法医拿起严重受损的头颅,片刻后道:“脑部遭受钝器重击。” 一幅残忍的画卷在明恕眼前展开——三年前,黑黢黢的地下室,杨南柯正在看什么东西,完全没有防备,侯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举起了手中的工具锤。 日出之前,血迹检测结果出炉,布袋上的血和地下室里的血均属于杨南柯。 同一时刻,他的父亲杨俊成和姐姐杨雁已经赶到洛城,而等待他们的是一堆冰冷的骸骨。 杨俊成当场崩溃,在市局嚎啕大哭,声音在被朝阳照亮的大厅回荡—— “谁害死了我的儿啊!” “为什么!为什么?” “南柯!我的儿啊!爸爸对不起你!” 终于再也无法抵赖,侯诚听着杨俊成的喊叫,忽然发出怪异而渗人的笑声。 明恕亲自送杨南柯的骸骨回洛城,一宿未睡,此时一掌拍在审讯桌上,如惊堂木一般。 笑声戛然而止。 侯诚鼓着一双眼,在短暂的怔愣后,缓慢地开头,“对,小龙是我杀的,因为他该死!你们凭什么审判我?” 明恕冷声道:“你杀了人,犯了罪,还想逃过法律的制裁?” 侯诚大喝:“我没有杀人!” 明恕说:“你忘了吗?就在一分钟之前,你才说过,小龙是你杀的。” “但我杀的不是人。”侯诚激动道:“我杀的是恶魔!我号召杀的也是恶魔!他们空有一张人类的皮,早就不是人了!” 明恕一字一顿,“你终于肯承认——你写书号召杀人了!” “有的人本就该死!他们本来就该死!”侯诚的右手食指与中指突然伸出,直戳自己的双眼,“我比你们这些当警察的看得清楚得多!你们穿着警服,摆着伟光正的架子,却只知道保护恶魔,还说什么罪不至死,你们都是恶魔的帮凶,你们也该死!” 萧遇安在监控器旁抱臂看着审讯室里的情况。 明恕并未被激怒,“你认为杨南柯该死?为什么?你杀害他,难道不是为了给自己做假身份?玩你那套反转再反转的把戏?” 侯诚的双手此时已经戴上手铐。 他频繁地挣动,撞出阵阵声响。 “杨南柯不孝。”他说:“我是帮他的父母除害!” 明恕厉声道:“满口胡言!” 此时在洛城市局刑侦支队的接待室,满头白发的杨俊成哭得几近昏迷,杨雁也泣不成声。 而在遥远的庐城,黄霞知道儿子遇害的消息后病倒,现在仍在医院里抢救。 杨南柯失踪三年,在警方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杨家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以自己的方法寻找儿子的下落,等着儿子平安归来。 纵然杨南柯不孝,他们也选择了原谅。 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再次看到杨南柯站在自己面前,哪怕继续因为换女友的事闹别扭,哪怕继续跟家里要钱。 侯诚竟然说,自己杀了杨南柯,是在为杨南柯的父母除害。 这是何等荒唐! 明恕不禁想到鲁昆。 鲁昆在残杀两名小孩后,也称他们该死,自己是在为民除害。 可小孩再恶,也不该由鲁昆的刀来审判。 杨南柯孝不孝,该不该死,更不该由侯诚来审判。 这些打着“有些人本就该死”旗号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 侯诚以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开始讲述杀死杨南柯的始末—— 三年前,侯诚在从镇里回庆岳村的路上,被背着旅行包的杨南柯拦下。 “大叔,可以捎我一截吗?” 侯诚不喜与人往来,杨南柯却执意要上车。 路上,杨南柯滔滔不绝,近乎显摆地讲述自己从北方边陲南下穷游的经历。 侯诚问:“你年纪轻轻,就不工作了?” “工什么作啊。”杨南柯不屑道:“我家就我一个儿子,上面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父母给我买了房,月供由姐姐姐夫出,我现在是有房一族啦。家里那套房子迟早也是我的,工作这么累,不如出来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河,钱玩完了就回家啃老呗!” 侯诚一脚刹车踩下去,回头看向杨南柯。 杨南柯被这猝不及防的刹车晃了个狠的,脑门险些撞在铁门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叔,你整我啊?” 侯诚胸中涌起激烈的愤慨。 与父母皆健在的杨南柯不同,他在少年时代就失去了双亲。 他出生在庆岳村,与父亲侯江风、母亲许红一同生活了十一年。 那时,他并不孤僻,只是内向,比起和同龄小孩玩耍,他更喜欢去田里帮父母干农活。 村里的老人说,这孩子太粘人,像个女娃。 11岁时,整个春夏都在降水,瓜田遭了灾,户户没有收成,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侯江风对许红说,小诚上学得花不少钱,我去城里打工,你在家里好好休息,照顾好孩子。 许红执意要送侯江风进城,中巴却在路上遇到了滑坡,一车人都被埋在里面,部队赶来时,侯江风与许红都已经死亡。 侯诚成了孤儿,靠着抚恤金、老房、瓜田孤孤单单地生活,成年后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机会孝敬父母。 十多年前,他将侯江风和许红的尸骨挖了出来,埋在瓜田里,想象每一个结出的西瓜,都是父母对自己的馈赠与祝福。 他最不齿的,就是杨南柯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孝子。 第27章 猎魔(27) 杨南柯压根没注意到侯诚的异常,继续滔滔不绝,自称是背着父母辞职的,离家至今已有小半年,为了不让父母找到,一个电话都没有往家里打,还早早换掉了手机,办了不记名的电话卡。 “只要我藏得够好,他们就别想找到我,报警也没用,我们那小地方的警察是什么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八成随随便便查一下了事,根本查不到我现在已经不在北方。嘿嘿,让他们担心去吧。”杨南柯晃着脑袋说:“反正他们成天没事干,我这也算是给他们找点儿事做。能找到我算他们的本事。哈哈哈,还有我姐,嫁人后就把工作辞了,说是帮姐夫做事,其实根本没正事可做。我看她闲在家里也挺无聊的,不如和老婆子老头子一起来担心担心我。” 侯诚听得直咬牙,汗水已经从额头流了下来。 杨南柯越说越起劲,得意洋洋地讲家里重男轻女,姐姐从小就像自己的奴仆,读书成绩本来很好,但因为家里还有自己这个小儿子,最后只能放弃学业,外出工作,最后嫁了个根本不爱的男人;又讲父母都很蠢,一辈子在国企混吃等死,鄙陋没见识。 “我真是受不了我妈,一天催着我结婚。我才24岁,还没玩够,结什么婚啊?再说,结婚也是需要资本的好么,他们连车都没给我买,买婚房的钱也没攒够,怎么结婚啊?我们家吧,也就是在庐城那种小城市算过得去,到了大城市哪里够看?就比如你们洛城,哎,洛城比我们那儿的省会城市发达不知道多少倍。我这次出来呢,也算是开眼界啦!” 杨南柯说得兴起,将自己的父母贬低得一无是处,好似他们活着都是浪费资源。 侯诚说:“他们是你的父母,为人子,不该这样说自己的父母。” 杨南柯已经彻底打开话匣子,“我就是瞧不上他们。真的,他们吧,可怜又可恨呐。一辈子待在庐城那种小地方,自己不想离开,还管束着我,不让我离开,守着一份死工资,不思进取,井底之蛙似的。你知道吗,其实毕业后我不想回庐城的,我自己能在省会找到工作。还不都是我妈非要我回去,说什么给我买房子。” 侯诚闷声开着三轮车。 杨南柯吱吱哇哇说了一大通,觉得有点没劲,忽然问:“大叔,你有子女吗?” 侯诚声音已经发颤,“没有。” 杨南柯又问:“那你的父母还……健在?”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去世了。”侯诚说。 三轮车上安静了半分钟,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杨南柯拍着腿说:“大叔,我很羡慕你啊。你有没听说过一句话——有车有房,父母双亡。这是我最盼望的人生状态。” 侯诚握着车把的手已经湿了。 这一刻,杀意在他心中翻滚。 多年来,他一直在庆岳村过着僧人一般的日子。村民们大多瞧不起他,不与他来往。他也不屑于与他们来往。 他不是真的木讷,只是懒得跟村民们交流。 他只念过小学,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文盲。父母留给他房子与田地,这已经足够他过活。农闲时,他看过很多书报,最喜欢揭露社会阴暗面的新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愤怒在他心中日益滋长。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该死,比如在公共场合吵闹的孩童,比如殴打医生的患者,比如贪污腐败的官员,比如吸毒的名人,比如闯红灯的驾驶员,比如殴打妻子的丈夫,比如背叛丈夫的妻子…… 但他只是一个农民,他甚至没有去看过外面的广阔天地,根本无法惩戒那些该死的人。 他的一腔怒火,无人可以倾诉。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他时常想——妈妈那么温柔,妈妈会倾听我的每一句话,说不定还会安慰我一下。 不过妈妈是个软心肠的人,一定不愿意我去“猎魔”。 这时候就需要爸爸了。爸爸嫉恶如仇,侠义心肠,也许会站在我这一边。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别人口中的“老光棍”,而仍然是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对父母有着无限的依赖,只要听他们说上一句话,心情就会变得平静。 但只有在梦里,过世的父母才会与他交谈。 醒着的时候,他一边在瓜田里忙碌,一边絮絮叨叨—— “为什么好人不偿命呢?” “为什么是你们遭遇滑坡,被掩埋在山石下?” “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凭什么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们难道不该死?” “这不公平!” “我要他们死!要那些恶魔通通死光!” 对现实的不满与对父母的想念无时不刻不在撕扯着他,在最彷徨而无力的时候,他偶然看到了一本悬疑。 这本书,令他豁然开朗,顷刻间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书中的主角是一名连环杀手,不停作案,在正义无法声张的地方,用自己的刀杀死了七名该死的人。 最终,这名杀手死在警方的枪口下。 他对结局十分不满。 正义的杀手怎么会死呢?那些被杀死的人不是本就该死吗?警方为何要站在邪恶的一方?真正的正义凭什么倒下? 他不服! 随后的半个月,他拿起笔,改写了的结局。 在他的描写下,连环杀手非但没有被警察一枪打死,还杀死了警方高层一名腐败官僚,后来更是摇身一变,穿上了警服,继续制裁那些该死的人。 他未将改写的结局拿给任何人看,却猛地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写! 不仅能够将别人有缺陷的改得完美,还能写完全属于自己的。 握住笔的一刻,他将多年来积蓄的愤怒全都倾吐了出来。在他笔下,犯过错的人不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他的主角化身为“猎魔者”,以正义的名义在书中“斩妖除魔”。 遇见杨南柯时,他正在写第一部 。 前期写得非常顺畅,可有一些杀戮场景,他却怎么写都写不满意。 他读过一本关于写作的书,书里讲,如果你想象不出一个细节,那你就亲自去尝试,去体验。 杨南柯的出现,给了他天大的好机会。 抵达庆岳村,他破天荒地邀请杨南柯住在自己家里。杨南柯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在全村转过一圈之后,才敲响他的家门。 接近一周的时间,杨南柯以休整的名义待在他家里,向他抱怨父母的不是。他默默地听着,一个计划渐渐成型。 杨南柯离开那天,他没有出门相送,直到杨南柯已经出村,才开着三轮车追上去,跟杨南柯说,村里有个习俗,远道而来的客人离开时,一定要请客人吃一碗酒酿小汤圆。 杨南柯不疑有他,乐呵呵地上了车。他将杨南柯带去地下室,用早已准备好的锤子,敲碎了杨南柯的头颅。 “我没有罪。”侯诚裂开嘴,颠倒黑白的话从他黑黄色的牙中蹦出,“是法律无能,执法者无能,你们无能,才让那些有罪的人……不,才让那些妖魔鬼怪横行世间。你们无法将它们猎杀便罢了,还要阻止我和我的‘信徒’除魔吗?杨南柯不该死?他不仅啃老,吸他姐姐的血,还辱骂他的父母。年纪轻轻,心思歹毒,活得越长久,祸害的人越多!” 侯诚情绪过于激动,像国王正在向子民展示自己的丰功伟绩。 他高高地昂起头颅,双目圆瞪,“你们这些当警察的,是非不分,心中毫无仁义道德,可惜……” 说到这里,他长吸一口气,阴冷癫狂的目光从明恕脸上刮过,忽然摇头笑起来。 明恕全然不为他的妄言所动,冷声问:“可惜什么?” 侯诚咬牙切齿,“可惜我暴露了,我没有机会再写一本屠杀警察的书。” 陪同审问的年轻刑警怒道:“你说什么?” 侯诚发出低沉又压抑的笑声。 明恕抬手在年轻刑警肩头拍了拍,示意对方冷静。 “怕了吧?”侯诚看向那名刑警,“我说屠杀警察,指的是恶警、黑警,如果你行为端正,没有作过恶,你激动什么,害怕什么?你在心虚!” 年轻刑警脸都白了,“你!” “出去休息一下。”明恕道:“换方远航进来。” 年轻刑警是洛城市局的人,比方远航还小,经验不足,一听就慌了,“明队,我不是恶警,我,我也没有心虚,只是,只是……” 明恕叹口气,转过脸,以一种温和又严厉的口吻道:“这种人的话你也当真?他造成一个家庭的悲剧,杨南柯的言行有悖道德,的确不孝,但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审判?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你还被他三言两语带进他的逻辑?别紧张,出去洗把脸,回头再想,你就会明白,这种人的话根本不值得计较。” 侯诚在一旁阴恻恻地笑。 年轻刑警挺起胸膛,渐渐从侯诚编织的罗网中挣扎出来,“谢谢明队!” “去吧。”明恕笑了笑,目送年轻刑警离开,这才转向侯诚。 萧遇安将这插曲全部看在眼里,目光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变得异常温柔。 审讯室里的明恕已经是非常优秀并且成熟的重案组组长了,不仅有出色的专业能力,还能宽慰安抚年轻队员,给予对方信任,成为被对方依赖甚至憧憬的人。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年间。往前推四五年,明恕与刚才那位年轻刑警没有两样,容易被嫌疑人激怒。 有一次还被嫌疑人刺激到掉眼泪。 那是明恕22岁的时候。 冬邺警方侦破了一起连环凶杀案,嫌疑人是个满口歪理的女人,明恕是负责审问的刑警之一。 面对完整的证据,女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认罪,却全无悔过之意,反倒咄咄逼人指责办案刑警是窝囊废、傻子、帮凶。 她将自己留下的破绽一个个罗列出来,嘲笑刑警们愚蠢,没能在她第一次犯案时就抓住她。 “我为什么能杀这么多人?当然是因为你们的帮助!” “知道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最恨的是谁吗?我?不是,是你们!因为你们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你们根本不用心,你们太愚蠢,他们才会丧生在我的手上!” 明恕是当时在场的三位刑警中最年轻的一位,单看面相都能看出来。 女人将矛头指向他,大骂他无能、不专业、不敬业,必须为后面几位受害者负责。 明恕被喷了一脸口水,在女人的连珠炮下,直接被骂懵了。后来被前辈换出来,大冬天用冰凉的水洗了一刻钟脸,手和脸都给冻木了,还没从自我怀疑的情绪中走出来。 为了侦破这个案子,明恕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多日不眠不休,几乎是以榨取自己生命的方式在争取时间。 无奈凶手实在是太狡猾,直到残杀第四个人时,才落网。 其实明恕完全不用面对嫌疑人,是他自己主动提出参与审问。而在进入审讯室之前,他已经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如果我再努力一些,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萧遇安在市局外接到了失魂落魄的明恕。 明恕看到他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正用尽全力绷着一口气。 过了几秒钟,明恕才意识到他是谁。那一刻,他清楚看到明恕咬了咬嘴唇。 他向明恕招手,温声道:“来。” 明恕一步一步走向他,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然后用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喊道:“哥……” 他拉开车门,手挡着车顶,让明恕坐了进去。 再转至驾驶座时,他看到明恕哭了。 脚踩在座椅上,手环着小腿,高高大大的人缩成了一团,脸埋在膝盖上,肩膀正在发抖。 在队友和领导面前,明恕一句话都没说,连眼睛都没有红,直到见到他,上了他的车,才像孩子一般哭起来。 “是我无能。”明恕说:“如果我更加强大,他们就不会死。” 他将明恕掰过来,迫使明恕抬起头,温柔又强势地安慰、开解——就像明恕刚才对那位年轻刑警做的那样。 “错的不是我吗?”明恕那时抽泣着问,眼中有茫然,亦有几分讨要肯定的意思。 “错的人是凶手。”他说:“永远不要被凶手的话语与情绪所左右,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明恕的眼神慢慢从茫然变得坚定。 坚定,而明亮。 而现在,明恕正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侯诚,“你没有机会再构思什么,你过去的也不会再有新的读者。” 侯诚脸上的皱纹像虫一般爬动,那双干了大半辈子农活的手在手铐里挣动,而后“啪啪”拍起掌来。 “没有关系,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侯诚说:“我的书已经影响了数以万计、十万计、百万计的读者,在他们之中,有无数我的继承人,还有很多人,已经亲手捕杀了恶魔!你以为我的‘信徒’只在你们冬邺市吗?不!他们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任何人读过我的书,都可能成为我的拥趸!” 明恕眸光渐寒。 侯诚所说的话,是他已经预料到的事。 两起与墓心有关的凶杀案都发生在冬邺,有这么凑巧吗? 不是!是其他案子早就发生在别的城市,只是当地警方并没有从凶手的作案动机上往深处查,查到墓心身上来! “我给你鼓掌。”侯诚说:“你比那些窝囊废警察厉害,但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与我为敌呢?说到底,你也是帮凶,你没有将你的能力用在正确的地方。” “审判不该由你审判的人,难道就是正确的事?人非圣贤,一生完全没有污点的人微乎其微,难道一个人犯过错,TA就该被杀死?”明恕说到一半,就发现自己是白费功夫。 侯诚这种狂妄的暴徒,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他们就是该死!”侯诚哈哈大笑,“法律是谁制定的?是人!凭什么制定法律的人有审判他人的权力,而我就没有?我不是人吗?人不是生而平等的吗?那我当然能够审判我眼中的恶魔!我的父母根本不该死,但他们死了,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要纠正这个世界的错误,让真正该死的人全都去死!” 再僵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明恕不想再听侯诚的演讲,正欲离开,又听侯诚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明恕睨着他,“什么事?” 侯诚再一次龇出臭气熏熏的牙,“我亲手杀的,不止杨南柯一人。” 明恕神色极不明显地一变,“谁?” 侯诚笑,“你猜?” 明恕的唇抿成锋利的线,一个名字已经出现在脑中。 “猜不到吗?”侯诚笑得非常得意,“那你们就去慢慢查吧。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找到他的尸体。真好,在被你们束缚之前,我还猎杀了一头与杨南柯半斤八两的恶魔。” 明恕问:“你杀的人,是侯建军的儿子侯桨?” 侯诚的笑声戛然而止。 半分钟后,侯诚再次鼓掌,“你确实聪明。那么你猜,他的尸体在哪里?” 第28章 猎魔(28) 粉雪天堂与黄金玫瑰夜总会隔着一条堵塞而乌烟瘴气的街道,彼此斜斜相望,店名恶俗得异曲同工,做的生意也都差不多。 稍有不同的是,黄金玫瑰夜总会接待的都是男人,而粉雪天堂有不少中年女性顾客。 它们都是富康区以及洛城最下等的情色场所,收费不高,服务人员素质极低,前来猎艳的客人也多是这座城市里的底层平民。 对男女招待来说,在这里工作好处多多——不查身份证,不用提供体检报告,工资日结,什么时候想来卖就来,什么时候想不干了就走,几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自身条件优越的招待们当然瞧不上这里,但长相、身材不那么出众,或是不愿意暴露身份的、急需用钱的人,就顾不得那么多。 经过密集摸排,洛城警方已经确定,侯桨失踪之前,在粉雪天堂工作。 柳至秦亲自带队来到粉雪天堂,将侯桨的照片放在轮班经理阿宿面前。 阿宿紧张地拿过照片,先有些迷茫,过了十来秒才道:“小江,对,应该就是小江,他平时不是这种打扮,我一时没有认出来。怎么,他居然是洛大的研究生?” “过去半个月的监控视频还在吗?”柳至秦收起照片,问。 “还在的,还在的。”阿宿连忙亲自带路,“请,请问小江是出了什么事吗?他已经十多天没有来工作了。” 柳至秦停下脚步,端详阿宿,反问:“你手下的员工十多天没有出现,你没有想过报警?” “我,我们没有这种规定。”阿宿局促地搓着手,解释道:“是这样的,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真的很常见,很多招待都是上着上着班就莫名其妙消失了,我们管不着他们,也不敢去管,谁知道他们是赚够了钱洗手不干了,还是惹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我们不会因此去调查,报案就更不会了,警察和那些大老板,我们一个都不敢得罪啊。” 柳至秦冷哼,“不敢得罪警察?” 阿宿也知道这次麻烦了。 自他当上轮班经理,多少男招待女招待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也没见哪个警察来查,这次来了这么多警察,看上去还不是派出所也不是分局的“熟人”,而是市局的人,这架势肯定是小江出了事,不是命案就是涉毒,不管是哪一样,粉雪天堂都得跟着倒霉。 阿宿想起那个言谈举止和一般男招待不一样的小江,心中懊恼不已。 这种一看就不寻常的人就不该招进来! 监控视频已经调出,侯桨穿着艳俗的亮色衬衣与白色西裤穿梭在中年男人身边,时而倒酒,时而坐在男人们的大腿上。 柳至秦问:“你们这里的男招待不都是服务于女顾客?” 阿宿打了个寒战。面前的警察对店里的行情了解得这么清楚,治安支队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也不全是。”阿宿磕磕巴巴地说:“服务男顾客的话,收入会稍微多一些。小江好像很缺钱,一来就问我怎么才能赚到尽可能多的钱,我,我就给他安排了男顾客。他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挺斯文,很多男的就好他这口。前段时间他的收入在我们这儿名列前茅。” “他在你们这儿待了多久?”柳至秦又问。 “两个多月吧。”阿宿说着夸张地摆了摆手,“他在别的地方做了什么事,我真的不清楚,我也是在这儿打工的。” 视频正在以倍数播放,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柳至秦马上回放,定格,眉心倏地皱起。 出现在屏幕上的人,竟然是目前正扣押在局里的侯诚。 侯诚靠在审讯椅上,舒坦地笑:“猜不到吗?” 明恕脑子转得很快,“侯桨在富康区,一个偏僻,没有人烟,没有公共摄像头的地方。这个地方离黄金玫瑰夜总会不远。” “哟,厉害。”侯诚又想鼓掌,手合在一起,却未拍出响声来,“侯桨和杨南柯一样,都不配活着!他从小没有妈,如果不是侯建军拉扯他,他念小学时就得病死了,哪有机会上什么大学。现在这些年轻人,不懂得回报父母的恩情,将父母当做仇人,他们不该死,那谁该死?村长可怜啊,生了侯桨这种不孝子!” 明恕早已不想听侯诚的长篇大论,让方远航留在审讯室录像,自己跟萧遇安汇报了一番,就驾车向富康区疾驰而去。 同一时刻,柳至秦已经将搜索范围锁定在离粉雪天堂3公里远的荒坡。 街景一波接着一波涌入车中,明恕面色冷厉,余光时不时扫向支在一旁的平板。 同步传来的视频里,侯诚面容狰狞,每句话都像含着血。 侯诚说,初到洛城之时,他并没有想过杀掉侯桨,是侯桨自己撞上来的。 按照拟定好的计划,侯诚出没在富康区的各个夜总会,有一日,突然在灯红酒绿中,发现了侯桨的身影。 他大为吃惊,没想到侯建军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居然在夜总会卖身。 他在暗处观察侯桨,心中忽然酝酿起下一本的灵感——他要在书中杀死一个外表光鲜,在名校念书,看上去有远大前途,却不配为人子的虚伪之徒,而这个虚伪之徒,恰好还是个同性恋。 他对同性恋恨之入骨,究其原因,是因为同性恋无法孕育后代。 这也是不孝的一种。 “同性恋,尤其是男同性恋都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侯桨已经记不得他了,他在粉雪天堂待了几天,多次听见侯桨自称父母双亡,自己一个人艰难在洛城打拼。 他心中的杀意越发旺盛,一是因为强烈的创作欲望,二是因为侯桨实在是太不孝。 杀人会上瘾,三年前杀害杨南柯,给予了他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快意,甚至给予了他源源不断的写作灵感。 读者们时常反映——墓心描写的杀戮细节非常真实,看得人头皮发麻,既刺激又爽快。 连责任编辑郭羡都说,“墓心老师,杀人这一块儿你写得太妙了,太灵了!” 他干笑。 怎么会不灵不妙呢?他本来就是举起屠刀的人,哪会有别的作者比他更擅长写凶杀? 可是三年转眼过去,杨南柯带来的灵感正在逐渐枯竭,他迫切地需要再亲手杀一个人……不,杀一个恶魔,再感受一番那种弑杀的痛快。 侯桨出现得恰到好处。 情色场所外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蹲守了几个晚上,终于等到侯桨落单。 侯桨每晚都醉醺醺的,白酒红酒一块儿喝,有时酒中还被人下了药。 要“料理”一个被酒精控制的人,这简直太简单。 他将凌晨下班的侯桨拦住,露出怪异阴森的笑。 侯桨本可以轻易将他推开,却在他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粉雪天堂是不报真名的,侯桨在这里做兼职,对外称呼是“小江”,而不是“侯桨”。 侯桨当即恁住,惊讶地看着他,“你……” “不要害怕,我们是老乡。”侯诚说:“我看着你长大。” 侯桨双眼因为酒精而有些失焦,戒备地看着面前这个猥琐的老头。 侯诚阴恻恻地说:“你爸以为你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没想到你居然在这种地方……” 不待侯诚说完,侯桨已经拉着他朝偏僻的小巷里走去,“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侯诚耸肩,“我说了,我是你的老乡。你不记得我了?你爸经常到我家给我送汤送饭,你还跟着来过。” 侯桨似乎回忆起来了,“你是那个侯……侯诚?你怎么在这里?” 侯诚说:“你爸可能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侯桨的脸色在昏暗的路灯下变得惊慌,“你别告诉他!” “这样不好吧?”侯诚说:“我不想骗你爸。” “诚叔!”侯桨本就不太清醒,处在无法正常管理情绪的状态,一听就急了,“我爸不知道,你不能告诉他!” 侯诚晾了一会儿,说:“那你要听我的话。” 侯桨的酒越发上头,“你想让我做什么?” “跟我来个地方。”侯诚说。 侯桨有些犹豫,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你不来,我不仅会告诉你爸,还会告诉你学校的同学和老师。”侯诚阴笑几声,“你在哪里上学,哪一级,什么专业,你爸可是在村子里说遍了。” 侯桨咬牙,跟着侯诚从昏暗的小巷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手机里传来嘈杂的声响,柳至秦声音很沉,“我们在荒山的堰塘里打捞起一具严重腐败的尸体。” 明恕将车停在路边,一掌拍在方向盘上。 从审讯室传来的同步视频里,侯桨激动万分道:“我将他按在地里,用藏在包里的锤子砸死了他!就像当年砸死杨南柯一样!哈哈哈!他那聪明的脑瓜被我敲得稀巴烂!他活该!谁让他那么对侯建军!侯建军是个好父亲,他却是个不孝的儿子!他的脑袋长来就只会算计他的父亲,不如砸碎!我将他丢进堰塘里,他现在还在那里!” 明恕推开车门,迈开腿向堰塘跑去。 而审讯室里的侯诚仍在对方远航滔滔不绝,“我本来想用另外的办法,这样才能获取不一样的‘猎魔’灵感。可是如果不用锤子,我又没有把握彻底杀死这头恶魔。嘿嘿,我照着他的脑袋砸下第一锤的时候,他就懵了,我继续砸,他的眼珠就突了出来。啊——我真想将这一幕写进我的新书!” 明恕赶到堰塘时,闻到一股浓重的尸臭。 侯桨被塞在一个编织袋里,编织袋套在废铁钢筋上。侯桨的死状比杨南柯更加惨烈,头颅完全破碎,脑浆与血液浸满了整个编织袋。 堰塘周围垃圾堆积成山,恶臭难闻,尸体在塘底腐烂,被打捞起来之前不管散发出多刺鼻的臭味,也会被四周的臭气遮盖。而此时正值夏季,几场暴雨一下,抛尸痕迹将被冲刷干净。将来就算有人无意中发现了塘底的沉尸,案子侦破起来也颇有难度。 最令人唏嘘的是,侯桨失踪多日,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报警。 粉雪天堂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想规避风险;他的同学说,他本来就不常出现在学校,自己搞研究,自己接私活,连导师都管不着;而他的父亲因为时常打不通他的电话,时常被他冷眼相待,也没想过他已经遇害。 一个年轻人就这么被杀害了,无人关心,无人寻找,最后一个敲响他房门的是他的父亲,巴巴着来送他昂贵的打火机。 侯桨到死也不明白噩运为什么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在自白的末尾,侯诚沉溺入杀人状态中,重复作案时的话,“我杀死你这个恶魔!” 方远航愤而起身,喝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魔?为了写作灵感,打着‘猎魔’的名义去杀害不该死的人,你才是罪不可恕的恶魔!” 侯诚被吼得一怔,阴森地说:“你再帮我录一段视频吧,去告诉侯建军——村里没几个人关心我,你曾经给我送过饭,我感激你,所以我帮你杀死了你的不孝子,我也算是报恩了!” 方远航气得手抖,“你就是个疯子!侯村长帮助过你,你残杀他唯一的儿子,还好意思说报恩?” 还没有人告诉侯建军他的独子已经遇害,他一直守在市局,等待警察们将他的儿子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他看见杨南柯的父亲杨俊成失魂落魄地坐在大厅里,像是已经哭干了眼泪。 杨俊成抬起头,他们遥遥相望,并不知道发生在对方身上的悲剧。 杨俊成已经站不起来,侯建军颤巍巍地走过去,将身上唯一的纸巾递给对方,用沙哑到极点的嗓音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回市局的路上,柳至秦说:“人性太复杂,侯桨不愿意搭理侯建军,瞧不起侯建军,但依然将侯建军看做父亲。在他租住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两份保险,都是他买给侯建军的。乡下人没有参保意识,侯建军也许都不知道侯桨给他买了疾病保险。” 明恕蹙眉看着窗外。 “侯桨为什么要去粉雪天堂那种地方,现在已经无法找到答案。”柳至秦叹了口气,“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侯建军时,他看方远航打火机时的表情。丧子之痛,可能是他再也迈不过的一道坎。” 回到市局时,天光已经大亮,明恕没有再去见侯诚。 墓心这条线查到现在,已算打了个完整的结,他与萧遇安从鲁昆、李红梅的案子抽丝剥茧,最终锁定侯诚,并挖出了两桩命案。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侯诚是在洛城作案,余下的工作由洛城警方负责,按理说,他必须马上赶回冬邺市,继续调查罗祥甫一案。 但他忽然感到很累,脚步向后一退,以为将靠在冷硬的墙壁上,却撞进熟悉的臂弯。 他猛地回头,语气从情不自禁的依赖,变为下属面对领导的庄重,“哥……萧局!” “累了?”萧遇安在他腰背上悄然加了个力,而后自然地收回手臂。 “还好。”他借力站直,“就是脑子现在不太灵光。” 萧遇安很淡地笑了笑,“今晚回去,路上可以睡一觉。” “今晚就回去?”明恕眼皮一睁,“我……” 萧遇安温和地看他,“嗯?” “我还欠花队和柳老师一顿酒。”明恕说:“还想把债清了再回去。” “恐怕不行。”萧遇安说:“墓心这案子后续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他们将比我们更忙。” 明恕想了想,“要在全国命案嫌疑人中,寻找受墓心影响的人?” “对。这关系到侯诚的量刑。”萧遇安道:“因为案件的特殊性,这项调查只能低调进行。墓心的社会影响已经造成了,未来还有可能出现以‘有的人本就该死’为由作案的凶手。侯诚暂时只能冷处理,任何曝光都必然引起新一波议论与关注,为墓心吸引更多的‘信徒’。” 明恕点点头,又问:“我们坐高铁回去吗?和方远航他们一起?” 起初只有明恕和方远航来到洛城,后来萧遇安陆续调了部分队员过来,与洛城的刑警联合缉凶,现在留在洛城的冬邺刑警共有二十来人。 “分批走。”萧遇安说:“今晚一趟,明天晚上一趟。” 白天的洛城市局立于阳光之中,整肃威严,所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尸检与侯桨的就医记录证明,侯桨在三个月前的体检中,查出患有脑瘤。 这很有可能就是他在不久后前去粉雪天堂赚快钱的原因。 侯建军终于得知侯桨遇害的消息,苍老的面容像忽然凝固了一般,生机从每一次呼吸里消散。 从庆岳村赶来的村干部流着泪搀扶他,他刚一站起,就跌倒在地上。 明恕连忙赶过去,想将他扶起来,他却再也站不起来,口中低喃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 每天都有无数人问这句话。 而侯建军的余生,或许就将在这句话中度过。 明恕想起侯桨为侯建军买的保险,心中狠狠一空。 第29章 猎魔(29) 侯建军无法接受儿子已经遇害,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明恕。多年来明恕已经与不计其数的被害者家人打过交道,但每次面对新的被害者家人,仍是深感无奈。 俗话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刑警并不会因为见惯了不幸而麻木。 疼痛永远是深刻而鲜明的,他们最终能将侯诚一样的凶手捉拿归案,却无法还原一个完整的家庭。 和杨南柯相比,侯桨的遇害更叫人痛心。 他也许不善于表达对父亲的爱,也许是急于跳出农村,他与侯建军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从来就不亲近。可那两份保险单足以说明,侯建军一直都是他最重要的亲人。 发现自己患病之后,侯桨没有告诉周围的任何人,走投无路,竟去粉雪天堂那种地方工作,说他无知也好,愚蠢也罢,这终究是一个底层年轻人的殊死挣扎。 侯桨是想赚钱治病吗? 还是知道自己无法给侯建军养老了,所以最后燃烧一次,给侯建军攒足够多的钱? “我估计,侯桨是想给侯建军攒一笔钱。”花崇说:“侯桨一共只去了两次医院,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他只拿了一次药,应该是放弃了。” “如果他告诉侯建军……”明恕想了想,“老村长将田和房子都卖了的话,或许能够给他凑出治疗的费用。” “他不会这么做。”花崇叹气,“大病可以拖垮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更别说他那样的农村单亲家庭。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想让侯建军知道。这样就算他走了,侯建军余下的人生,起码不会过得太过贫苦。” 明恕摇头,“可他没有想过,侯建军会遗憾痛苦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花崇才继续道:“这可能是他能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明恕无法反驳。 人有各式各样的挣扎与无可奈何,旁人其实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在绝境里的取舍。 “我送侯建军去医院。”明恕起身道,“然后从医院直接出发去高铁站。” 花崇说:“你最好休息一下。” “没事,高铁上能睡。”明恕笑了笑,“走了,下次再请你和柳老师喝酒。” 侯建军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与明恕同路的还有洛城市局的几名刑警。将侯建军安顿好后,离高铁开车的时间也不远了。明恕正打算赶去高铁站和大家汇合,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喧哗。 一句最近经常听到的话刺激着他的神经—— “你他妈该死!该死!我打死你!” 只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楼上有患者或者家属正在殴打医生。 他迅速拨开人群,连冲两层楼,果然看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混乱的中心传出几声尖叫,地上已经见了血。 “救命啊!”有人喊道:“王医生被刺了!他有刀!” 紧急时刻,保安的反应总是慢一拍,明恕看到了那把沾着血的刀,立马飞奔而至,高高跃起,右脚飞踹,将刀“啪”一声踹了出去。 行凶者捂着手腕倒在地上吱哇乱叫,被明恕狠狠反剪住一双手。 保安这才赶到,几人一起上,将行凶者压制住。 被刺的王医生大腿中刀,已经被抬上推床。 现场混乱不堪,派出所民警赶来时,行凶者还在喊:“姓王的治不好我妈,你们为什么护着他,他该死!” 明恕将刀封进物证袋,交给民警,民警忙不迭地道谢,说:“这个刘辉来闹很多次了,非说是王医生害了他母亲。我们查得清清楚楚,王医生没有任何失职的地方,怎么就该死了?哎,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医患问题了……” “最麻烦的是戾气。”明恕低喃道,“是动不动就认为别人该死的风向。” 民警没听清,“啊?您说什么?” “这个人已经涉嫌故意伤害了。”明恕说:“带回去好好调查一下吧。”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明恕赶到高铁站时,列车已经开走了,萧遇安改签了车票,在进站口等他。 “他们都走了?”明恕问。 萧遇安说:“没,你徒弟说要等你。” “啧,没必要啊。”明恕想起改签之前的车票是连着的,大家都在同一节车厢,也不知道改签之后还在不在一起。 他其实不怎么想和方远航他们坐一块儿,倒不是有什么不正经的想法,只是来洛城这阵子他累得够呛,尤其是最近这几天,疲乏得都快透支了,很想安安稳稳靠在萧遇安肩上睡个觉。 若是队员们都在,那他根本靠不下去。 “已经分散了。”萧遇安轻易看穿他的心思,说:“改签得太晚,没有连着的票了,8号车厢就我们两人。” 明恕松了口气,和萧遇安一同检票进站。 这趟列车是夜里最后一班,和“红眼航班”没什么差别。车厢里没有小孩,乘客们几乎都在睡觉,安静得超乎寻常。 明恕担心方远航突发奇想来找自己,列车刚开出时一会儿偏在萧遇安肩上,一会儿又坐直。 萧遇安说:“放心睡,有什么事我叫你。” 他实在是太累了,得到这句保证,便安心靠着萧遇安,沉沉睡去。 列车在夜幕下平缓驶向冬邺市,萧遇安的侧脸映在镜子一般的窗玻璃上。 明恕先是枕在萧遇安肩上,后来又滑到了萧遇安腿上,不断做梦。 梦里仍在查案,结果却与现实截然相反。 他将罗祥甫这一亟待侦破的案子暂时放下,仅因为鲁昆和李红梅这两起案子里的些许线索,而跑到洛城,与侯诚一番周旋,最后却无法证明侯诚有罪。 侯诚没有杀死杨南柯,也没有杀死侯桨,只是写了几本悬疑而已,只是在书中传达了“有的人本就该死”的思想而已,出版社的审核流程没有任何问题,侯诚坚称没有以写书的方式煽动潜在犯罪者。 他的身边没有萧遇安,只有曾经的领导梁棹。 他还想要查下去,他已经从侯诚的眼中看到了疯狂、残忍、阴沉,却无论如何得不到将对方绳之以法的关键证据。 墓心的书仍然摆放在畅销书架的显眼位置。 仍然有很多人默念着“有的人本就该死”,而后拿起了屠刀。 杀害吵闹小孩、杀害“不负责”医生的事件不断在各个城市上演,凶手明明都是墓心的拥趸,墓心却逍遥法外,甚至出版了新书。 新书的主题,就是残杀警察。 梁棹给他下了通牒,令他马上返回冬邺市。他想争取时间,梁棹却勃然大怒,斥责他身为重案组组长,不急着侦破手头的案子,反倒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本末倒置,有渎职之嫌。 墓心买通营销团队,在网络上给他泼脏水,网民开始辱骂他与警察这一群体。 他前后受敌,只得赶回冬邺市,而就在他跨进刑侦局的时候,另一桩命案又发生了——被害者和罗祥甫一样,六十多岁,男性,也是个街拍爱好者。 梁棹将他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他一通,说这次的嫌疑人要么和杀害罗祥甫的是同一人,要么是模仿作案,横竖和罗祥甫一案抹不开关系,又说如果不是他中途跑去洛城,案子早就侦破了,第二名被害者根本不会死。 他本已非常自责,同时又为梁棹的反应感到寒心。 一直以来,梁棹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梁棹信任的只有自己。 梦做到最后已经乱了,他歪在萧遇安腿上,不舒服地哼哼。 萧遇安正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闭目养神,听见他的声音,低头看了看,手挪到他后颈,安抚般地轻揉。 没揉多久,他就醒了。 萧遇安眼中映着窗外的夜色,既沉且静,“梦见什么了?” 明恕一时还未分清梦境与现实,醒来之前他正接受省厅调查组的渎职调查,他一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去洛城查墓心,调查组的官员们都一脸冷漠。 没人相信他,没人支持他,没人做他的后盾。 而另一座城市里,又有人高喊着“有的人本就该死”,杀害了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妇,理由是对方在公交车上横行霸道,辱骂不给她让座的年轻人。 明恕看清萧遇安的脸,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支起身来,声音哑哑的,“哥,到哪儿了?” “还有二十多分钟。”萧遇安见他要揉眼睛,立即将他手拍开。 这一下力道很轻,明恕却瘪了下嘴。 这种小动作,他只有和萧遇安单独在一起时会做。 “刚才梦见什么了,你还没说。”萧遇安说。 “也没什么,就是……”明恕将梦里的事说了一遍,轻轻握住萧遇安的手,“哥,我觉得我很幸运。你放手让我去查墓心,还不断给我建议,纠正我犯的错。冬邺那边你也完全安排好了。这次如果没有你的支持,侯诚一定还逍遥法外。” 萧遇安将手一反,手指插入明恕的指尖,将握手的姿势变成了十指相扣。 “我说过,我是你的后盾,你可以依靠我。”萧遇安稍稍加重手上的力道,“有些案子你一旦放手,它就会成为悬案,时间一长,再想要侦破,就是难上加难。有些人你已经怀疑TA,就应当一查到底。刑警需要敏锐的直觉,你做得很好。” 明恕略感放松,“你又表扬我。” 萧遇安笑,“怎么,难道你经不起表扬?” “那倒不是。”明恕眼睛明亮,“我喜欢听。” 就一会儿闲聊的工夫,列车已经驶入冬邺市,再过几分钟就要进站了。 明恕起身拿放在行李箱上的包,T恤牵了起来,露出一截小腹。 萧遇安不声不响地帮他把衣摆拉好。 “我还是困。”明恕打了个哈欠,“车上睡不好,还做噩梦。” “回去躺床上睡。”萧遇安从他手中接过包,“明早不用来局里,睡到什么时间都行。” 明恕挑眉,“老板怂恿我旷工啊?” “提早一天回来,就是想给你放放假。”萧遇安说:“睡够了,明天下午再来。没睡够,后天来也行。” “哎……”明恕弯着唇角,“有你这样的老板,我会恃宠而骄的。” “骄你的。”萧遇安就着他的话说:“老板让你骄。” 明恕故意压了压嗓子,“老板,不能这样,这都到站了,待会儿我还得跟方远航他们交待几句。” 萧遇安装作没有听懂,“嗯?” “不要再用这种调子和我说话了。”明恕捂了一把脸,“你没发现你把我脸都撩红了吗?” 萧遇安就笑,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不再惹他。 队员们在出站口草草集了个合,各自回家。萧遇安不仅给明恕安排了大半天假,对出差的大家也一视同仁,让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再到局里。 “我不用休息!”方远航是在场刑警中唯一一个活蹦乱跳的,“师傅,我明早就去上班。” 明恕白他一眼,“让你休息就休息,一天精力哪来这么旺盛?” “精力旺盛也有错吗?”方远航嘻嘻哈哈,“反正我家里没老婆,待在家里也没意思。” 这话的攻击面未免过于宽广,一众刑警多半没有老婆,明恕也没有。 感到空气突然安静,方远航后知后觉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萧遇安笑着打圆场,“没对象也回去睡个好觉,养足精神,尽快将罗祥甫的案子破了。” 高铁站离市中心有些远,正好和萧宅在同一个方向。 明恕自然而然跟萧遇安回家,说是要泡个澡放松放松,结果刚在浴缸里躺几分钟,就直接睡着了。 萧遇安将卧室收拾好,听见浴室没响动了,料到他睡着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于是拿着厚浴巾轻轻推开浴室的门,一看,笑着叹了口气。 明恕此时的姿势,实在是称不上雅观。 一条腿搭在浴缸沿上,一条腿贴在壁砖上,双手大咧咧地枕在脑后,横刀立马似的,脑袋微偏,正小声打呼。 在整个刑侦局,乃至整个冬邺市警界,明恕都算最在意风度的,此时却以这副形象示人,显然是累得狠了。 萧遇安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痛,见水还热着,一时半会儿凉不下来,索性放下毛巾,回客厅拿来手机,将明恕光着身子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拍了下来。 快门声忘了关,“咔嚓”一下,明恕好像听到了,不满地哼哼两声,却也没醒,动了几下又老实了。 萧遇安想起自己刚答应明恕的时候,明恕身上包袱重得跟山似的,生怕露出一丁点儿丑态,任何时候都收拾得光彩照人,丝毫不嫌麻烦。 现在就不一样了。 “丑相”毕露了。 萧遇安躬下身子,将明恕抱了起来,只听“哗啦”一声响,水涌了出来,几乎将他胸腹、腿脚全部打湿。 明恕没醒。 他将人用厚浴巾裹着,抱去沙发,擦干水就抽走了浴巾,也不给穿衣服,只在明恕腰上搭了条丝绸薄被。 明恕这回没做噩梦,睡得颇为香沉,睡到半夜醒了,见客厅亮着一盏小灯,萧遇安不知所踪。 他站起来,薄被掉在地上,丝绸从身体上滑落,撩起一阵痒。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心里骂萧遇安不负责,赤着脚往卧室和书房的方向走去,喊:“哥?” 萧遇安靠在床上,拿着手机。 明恕以为萧遇安还在忙工作上的事,扑上去作势要抢手机,却不仅没抢到,还脚底一滑,摔倒在床。 其实这一摔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 堂堂重案组组长,若这都能摔一跤,未免也太菜。 萧遇安拍了拍身边,示意他过来。 “我刚才在浴缸里睡着了吧?”明恕拱了几下,拱到萧遇安身边,“你都把我捞起来了,为什么不把我捞床上来?还让我自己走,连裤衩也不给我套一个,讲不讲文明啊?” “我看你不穿裤衩挺自在的。”萧遇安的五官在卧室的灯光下显得很温和,“就没给你穿。” “怎么会?”明恕说:“我不自在,我从来不耍流氓。” 萧遇安似笑非笑。 明恕后腰绷了一下,“哥,你怎么笑得这么奸诈?” “奸诈?” “性感!性感行了吧?” 萧遇安晃晃手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明恕连忙抻长脖子,“什么好东……” “西”还卡在喉咙里,他就喊了起来,“我操!这他妈什么狗姿势?” 照片上的人,睡得特别香,也特别没形象。 “我刚才睡成这样了?”明恕哀嚎,“我不信!这不可能!哥,我在你眼中不应该是这样!” 萧遇安任由他抢过手机,看他着急,“事实就是这样,你还打呼,可惜没给你录下来。” “我要删掉。”明恕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按。 萧遇安不阻止,“删吧。” “我真删了?”明恕撩起眼皮。 “跟你说给你看个好东西,你都看到了,当然应该删掉。”萧遇安说:“万一被别人看见就麻烦了。” 明恕就真删了,丢开手机道:“这叫什么好东西,以后别拍了。” “怎么不是好东西。”萧遇安眼神深深,将明恕笼罩在自己的目光中。 明恕顿时就理解到了,嘀咕道:“好东西被删掉了。” “没事。”萧遇安将他捞进怀里,“是好东西的照片被删掉了,好东西还在。” 第30章 猎魔(30) 双案并行。 明恕和萧遇安前往洛城追查墓心的线索时,公安部特别行动队在源海县霞犇村介入了李国忠、李良友父子惨死一案的调查。 最初,源海县和海陆市警方不愿将调查的主导权交给特别行动队,只想让特别行动队行使监督与指导的职能,理由是特别行动队远道而来,不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直接办案可能会遇上诸多困难。 沈寻——特别行动队的负责人——笑容得体,说出的话却半分面子都不给,“你们了解霞犇村的风土民情,办案不会遇上困难,但为什么李家父子的案子至今已经过去十二年,你们仍然没有将凶手缉拿归案?” 当地警察从未与特别行动队的精英们接触过,见来的全是年轻人,主事的也不过三十来岁,以为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直接撞在了硬钉子上,一时乱了方寸。 沈寻态度非常强硬,抵达霞犇村的第二天,就带领队员展开了调查。 特别行动队地位特殊,拥有地方警方不可企及的行动权与决定权——明恕随特别行动队辗转全国查案时,就时常大呼痛快,回冬邺市之前还特意叮嘱沈寻,让对方时刻想着自己,每年让自己回特别行动队过过异地侦查不受拘束的瘾。 沈寻那时跟他开玩笑,说这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到特别行动队,就欺负年纪小的队员。 想他明恕刚正英武,怎么会欺负小队员?琢磨半天才想起,沈寻说的应该是他趁乐然喝醉了,和别的队员一同逗乐然那次。 沈寻一拍板,源海县公安就不仅不能参与侦查,还要接受渎职调查。 如明恕所料,李家父子的案子并不难破,只要下决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 命案最重要的证人,李良友当时的女友李春燕至今未婚,穷困潦倒,独自照顾年迈的父母。沈寻亲自到她家中探望她,一进屋,就听见低沉的哭声。 霞犇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连电视信号都不通的落后渔村,李春燕已经从媒体上得知李红梅为揭露真相而犯下的罪行,终日内疚难安,以泪洗面。 “这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向良友忏悔,可是当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春燕面容苍老,早已不复十多年前令年轻小伙争先追逐的明丽,枯黄的头发遮住她半张脸,她轻轻拨了拨,声音带着哭腔。 “你们是大城市里的人,你们不明白,村长在我们这种地方,就是旧时代的皇帝。李书显是村长的儿子,那就是太子。我眼睁睁看着李书显找来的人把良友、阿伯打死。李书显威胁我,说我如果不给他作证,我的父亲和兄弟也会被人打死,我也会被他们轮流强暴……” 里屋里,传来老人压抑的哀叹。 “李书显问我——‘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手遮天’?”李春燕抬手擦掉眼泪,但又有新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说,在霞犇村,他和他老子就是王法,他有本事杀良友和阿伯,就有本事杀我全家。他还说,他家在县里也有关系,县里都要卖他爸一个面子。” 说到这里,李春燕扬起脸,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平静的海,“你说,我们这样的人,和那些搁浅在海滩上的鱼什么分别?良友和阿伯已经死了,我除了屈服于李书显,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寻说:“现在你有了别的选择。” 李春燕缓缓起身,在昏暗的光线中颤栗,“我的身体已经被李书显废了,他作践我,强迫我,我以为这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个恶棍付出代价。幸好,幸好你们来了。我等你们,已经等了太多年。” 沈寻叹气,“抱歉,是我们来迟了。” 经过层层调查,霞犇村与源海县官黑勾结的铁证浮出水面。李书显的父亲李渔戈——目前在陆海市任职——涉嫌谋杀、受贿、滥用职权、组织黑社会,被隔离调查。李书显本人也在海陆市被控制。当年侦办李家父子一案的警察承认,现场线索清晰,作案者就是李书显找来的打手,但迫于李渔戈的压力,还有得到的好处,才提出凶手是外乡人这一说法。 随着侦查的进行,霞犇村陆陆续续有村民站出来,指认李书显、李渔戈的罪行,源海县沉积十多年的黑幕因冬邺市高校宿舍杀人案,被一丝一丝抽出,曝光在公众的视野中。 特别行动队还要在源海县待一段时间,沈寻的意思是既然来了,就不能放过任何一点龌龊,要将源海县乃至海陆市的黑暗一网打尽。 “也好,小地方的龌龊最磨人,是该好好清除一下了。”萧遇安拿着手机站在窗边,太阳的金辉落在窗外的树枝上,也落在他身上,“如果你们查清李红梅家的真相就走,我这边有个责任心极强的家伙就要不乐意了。” “明恕吧。”沈寻低笑,“转告他一声,霞犇村、源海县包在我身上,如果他实在是想来,那也没问题,特别行动队的大门随时向他敞开。” “现在恐怕不行。”萧遇安也笑,声线比沈寻低沉,“他手上还有一桩案子没有了结。” “阿嚏——”明恕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道:“谁又在说我?” 萧遇安给他放一天假,他一觉睡到上午10点多,扭头一看,床上只剩自己一人了。他挪去萧遇安躺过的地方,又抱住萧遇安的枕头嗅了嗅,不管是被窝还是枕头,都已经没有余温。 这说明萧遇安很早就起来了。 他又躺了一会儿,套了条睡裤,搓着头发一路走到客厅,又走到厨房,连喊了三声“哥”,都没得到回应。 他努了下嘴,确定萧遇安已经丢下他,独自去刑侦局了。 “好像你不用休息似的。”明恕嘀咕着走去卫生间洗漱,还没漱完口就听见肚子叫了一声。 “哎,饿了。”他咬着牙刷,看着镜子里那张睡眼惺忪的脸,忽然想起昨天被拍下的那张“不雅照”,愣了一下,然后自个儿瞎乐起来,用不知道什么调子糊里糊涂地哼唱道—— “好东西,好东西,你是一个好东西,好呀好东西……” 洗完脸,他仔仔细细地刮了个胡子,去厨房关掉灶上小火炖着的鸽子汤,解开盖子一闻,“啧,真香。” 姐姐萧谨澜最近没有来过,家里也没有鸽子,这鸽子只能是萧遇安大清早去菜市场买回来的。 明恕舔着嘴唇,咽着口水,拿出一只吃饭用的碗,刚想舀,发现不够大,一碗一碗地盛太麻烦,索性找来盛汤的大钵,将鸽子带汤全都倒了出来。 倒完了才看清楚,居然有两只鸽子。 “我操。”明恕握着筷子,“我在你心中就这么能吃吗?一下吃两只?要不给你留一只吧?” 十分钟后。 明恕吃完了第一只,看了看大钵里的第二只,想法就变了,“哎,刚才忘了夹出来,已经沾上我的口水了,而且鸽子还是趁新鲜的时候吃最好,留到晚上味道就变了,我还是帮你吃掉吧。” 又过了十分钟。 明恕将筷子放在只剩骨头的大钵里,瘫在座位上揉肚子。 “嗝——” “我也太能吃了。” “你真了解我。” 12点过,明恕已经哼着歌收拾好厨房和客厅,还把自己和萧遇安换下的衣服洗了。 所有家务事里,他对“洗”最擅长,洗碗、洗衣服、洗水果,不仅速度快,洗得还特干净。 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他勤劳,而是因为他不会做饭。 萧遇安承包了家里的伙食,他乐意给萧遇安洗衣服。 晾好最后一件衣服时,他提了提裤子,发现裤沿都快滑到股缝那儿去了。 这裤子是在网上买的,拆包就发现不合身,尺寸太大,但几十块钱的东西,懒得跟店家换,一直扔在家里,现在挂在腰上松松垮垮,走几步就往下滑。他里面什么都没穿,挂着空档,脑子一转,就挤出些“颜色废料”。 “哥,你到局里了?”他在微信上敲字,“在忙吗?” 萧遇安回得很快,“起来了?现在不忙。” 明恕:“那我要跟你汇报个事儿。” 萧遇安:“嗯?” 明恕:“早上起来随便捡了条裤子穿,太松了,一直往下滑,差点就滑到腿上去了。” 萧遇安:“然后呢?” 明恕:“你真不忙?周围有别人吗?” 萧遇安:“没有。” 明恕:“那我就说咯?” 萧遇安:“好。” 还附带一个系统自带的微笑表情。 明恕:“被我强大的前面给勾住了,所以没滑下去,哈哈哈!” 过了一分钟,都没有收到回复,明恕纳了个闷,先发自己的大头表情包,然后接着敲字:“现在还支着呢,哥,你要不要看看?” 萧遇安还是没理。 明恕一想,操,不是突然出了什么状况,被别人看到了吧? 再等,手机还是没动静。 明恕:“萧局?” 明恕:“萧副局长?” 萧遇安终于回了:“好东西真厉害。” 明恕松一口气,“你刚才在干嘛?怎么不回我?” 萧遇安:“我在想象我家好东西裤子滑下来的样子。” 明恕:“……” 明恕:“哥,你不能想象这么没有美感的画面!” 萧遇安:“那要想象什么画面?” 明恕:“当然是我强大的前面将裤子勾住的画面啊!” 萧遇安这回直接发了个语音过来。 明恕一听,居然是笑声。 低沉的,宠爱的,带着几分逗弄的,撩在耳膜上的笑声。 明恕喝刚出锅的鸽子汤没热到脸红,干活做家务时没热到脸红,现在却被这一阵笑声弄得面红耳赤。 他本就坐在地毯上,此时一躺,毫无形象地在地毯上打了个滚,结果真把裤子给蹭下去了。 萧遇安的信息又来了:“都一样。” 明恕还沉浸在刚才的语音信息中,“嗯?什么都一样?” 萧遇安:“你裤子掉了或者没掉,在我这儿都很有美感。” 明恕提裤子的手一顿,脸烧得更加厉害,低声骂道:“什么萧副局,明明就是萧狐狸!萧流氓!” 终于把裤子穿好了,明恕打字:“我这就来局里。” 萧遇安:“休息够了?” 明恕往卧室跑去,“吃了两个鸽子,不够也够了。” 萧遇安不阻止,“那就来吧,开车注意安全。” 将手机丢在床上,明恕开始在衣柜里翻找衣服。 他的衣服大多在另一个家里,但这边不是没有,找出一套后,他动作一顿,从抽屉里拿出一条萧遇安的内裤。 “萧狐狸,谁让你惹我!” 下午刑侦局里人不多,一半人都出外勤去了。 明恕来到重案组时,已经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连表情都调整好了,整一个干练英俊的刑侦精英,和在家时黏萧遇安黏得要死的“好东西”判若两人。 易飞刚从技侦那边急匆匆赶回来,见他来了,眼睛登时一亮,“萧局给你放假,你还这么早就跑来。” “下午才来还叫早?”明恕笑了声,“罗祥甫那案子没破,放假也没办法放松啊。而且老哥你就别装了,你看到我眼神都变了,可想我了吧?” 易飞走近,往他肩上捶了一下,“这不废话吗,你哪次离开我不想你?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天一早就盼着你赶紧来了,结果盼来盼去,就盼来你徒弟,他说萧局给你们去洛城的放了大半天假,你可能要下午或者晚上才来。” 明恕:“啧,怎么可能晚上才来,案子压在头上,我要捱到晚上才来,良心就该痛了。” “算你还有良心。”易飞将一撂报告扔在桌上,四下看了看,将明恕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 明恕和易飞搭档多年,一看对方的表情就能判断事情的轻重。 “是不是与我和萧局去洛城有关?”明恕问。 易飞点头,“大前天梁队来了一趟,对你和萧局放下罗祥甫的案子,追去洛城不太满意。我看他那个意思,应该是和李局通过气了。我本来当时就想跟你说,又怕影响你们在洛城的行动。幸好你们和洛城的兄弟部门找到了墓心的犯罪证据,不然再耗下去,梁队和李局那边实在是不好交差。” “我猜到梁棹会有想法,但李局……”明恕没有说完,改口道:“算了,李局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知道,梁棹爱说什么就去说什么,现在重案组又不归梁棹管。我和方远航去洛城是萧局批的,萧局肯定跟李局商量过。” 易飞说:“这倒是。” 明恕问:“我不在,梁棹有没为难你们?” “没有。”易飞靠在明恕的桌边,感叹道:“这个萧局我现在有点服了,真是既有魄力,又有手段,还特别果断,墓心那种线索都敢让你去追。全国发生了那么多起类似的案子,也只有他给予手下那么多支持,最后还亲自出马。如果现在分管我们重案组的还是梁队,鲁昆和李红梅的案子铁定直接结案,墓心这条线索根本挖不出来。” 明恕心中涌起一丝得意,面上却仍是刚才的表情,“上面领导怎么换,都是上面的事,和我们这些一线刑警没有太大关系,我们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领导不管换成谁,我们重案组的职责都是破案。” 易飞笑,“你真没白在公安部待,一回来不仅成熟了,视野格局都不一样了。” “拍我马屁啊。”明恕开玩笑。 “谁拍你马屁了。”易飞说:“我这是真心赞美你,我的好兄弟。” “别!”明恕将衬衣衣袖挽起来,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看到没,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两人闲聊了一阵,话题自然而然转移到罗祥甫身上。 重案组部分警力被抽调到了洛城,但这并不意味着针对罗祥甫一案的调查被暂时搁置。 萧遇安还未去洛城时,给易飞拟定了两条调查大线,一条是继续深挖罗祥甫的社会关系,一条是查最近三年内的积案。 调查积案是最麻烦的,很多线索案发时没有找到,后面就更加难找。 易飞当时就道:“其实我和明队也考虑过从积案入手,但这太难筛选了,很可能是做无用功。” “刑警需要有做无用功的思想准备。”萧遇安说:“暂时先查受害人在五十到六十岁的积案。” 易飞兢兢业业,还真挖出一条之前无人知晓的线索。 绝大部分街拍爱好者,会将自己所拍的俊男靓女照传到社交平台或专业摄影网站上。罗祥甫注册过四个相关网站的号,但上传的照片却非常少。他似乎不太懂得如何将自己的作品在网上与人分享,更多的是存在自己的电脑上,一边修图,一边欣赏,经常独自在电脑前坐到半夜。 这也是他的妻子康玉非常反感他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重案组已经查明,罗祥甫通过邮寄的形式,将洗印出来的照片发到了一个名叫“蛇荼”的西南边陲小镇。 第31章 猎魔(31) “西南?还是西南边陲?”明恕右手成拳支在唇边,“罗祥甫为什么会将街拍照片寄去那种地方?” 易飞说:“大徐已经带着外勤组的兄弟过去了,但西南边陲交通非常不便,大徐他们担心打草惊蛇,不敢贸然动用当地警方的力量,现在还没有抵达蛇荼村。” “打草惊蛇?”明恕抓住易飞话中的关键词,“所以你认为罗祥甫将照片寄过去,是与蛇荼镇的某种势力合作某件事?” 易飞点头,“准确来说,我觉得可能是人口贩卖。罗祥甫拍照、寄照,相当于帮助当地人筛选目标。除此以外,我想不出他寄照片的理由。” 明恕紧皱着眉,默了片刻,“人口贩卖的可能性不大。” 易飞抬眼,“嗯?” 明恕拇指在手机上划动,找到蛇荼镇的位置,“这里翻过一座山,就是国外了。我去过不少边陲村镇,这些地方的人有些特点,就是国家归属感不强、杂居、在民俗上受邻国影响非常大。邻国现在实行的还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蛇荼镇,不,应该是蛇荼镇下面的村和乡,很可能也延续着非法的一夫一妻多妾制。” 易飞不解,“这和我的判断并不冲突啊,一夫多妾,多女共侍一男,那当地对女性的需求岂不是更加旺盛?” “但这种地方普遍穷困。”明恕放下手机,“而且应该是非常贫穷,他们有购买女性的需求,却没有从大都市购买女性的经济实力。” 易飞瞳孔一紧。 “明白了吗?蛇荼镇的人可能会从邻国买女人,也可能将自己的女人卖到邻国——这在当地人心中可能都够不上买卖,只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另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会在同样偏僻落后的地方进行人口贩卖。”明恕接着道:“至于拐卖大城市里的人口,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犯罪分子会衡量犯罪成本与经济收益。现在这个时代,从我们冬邺市拐走一个自信、漂亮、受过教育的女性,再拉长线卖到西南边陲,其中的风险太高,而蛇荼镇能够支付高额人口买卖费用的,恐怕只有他们那儿的地头蛇,或者什么‘王子’。如果你是人口贩子,你会做这么高风险低回报的买卖?” 易飞按着额头想了想,“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为了贩卖人口,罗祥甫寄照片的目的是什么?” “先别急。”明恕在易飞背上拍了两下,坐下,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记事本,一边写一边说:“现在我们多了一条线索。第一,杀害罗祥甫的人和鲁昆、李红梅相似,因为憎恶老年街拍爱好者这一群体,而认为罗祥甫该死。不过这个凶手显然比鲁昆、李红梅‘专业’得多,鲁昆是典型的激情作案,李红梅有挣扎,有规划,但也有激情作案的成分。这位凶手很冷静,近乎完美地隐藏自己,到现在都没有露出马脚,TA身上有连环杀手的特征。” 易飞说:“嗯,之前我们一直在往这方向查。” “第二,杀害罗祥甫的人与蛇荼镇有关。”明恕思路越发清晰,“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只能将过去的思路全盘推翻。客观来说,第一种情况类似大海捞针,第二种情况其实更有利于我们找到凶手。对了,罗祥甫往蛇荼镇寄照片的事,康玉知道吗?” “我问过康玉和罗小龙,两人都不知道。”易飞说:“不过康玉倒是给了一条可能有用的信息——去年年初,罗祥甫以采风的名义,去西南旅游过。” 明恕问:“到过蛇荼镇?” 易飞摇头,“康玉不清楚。” “去过西南,又往西南寄照片……”明恕来回踱步,脑中描摹着当地的风俗与沉疴陋习,眼前闪过罗祥甫所拍的美丽女人们,忽然道:“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身为外勤组的负责人,徐椿留在刑侦局的时间很少,基本上一有案子移交给重案组,他就得身先士卒,带着兄弟们在外奔波。 西南这片土地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查毒贩线索、查偷渡线索、查人口贩卖线索……总之算半个熟人,甚至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中赶路,都不需要请当地的司机。 但这回,前往蛇荼镇的山路之难走,将他这一经验丰富的老资历外勤都给困住了。 蛇荼镇属于柳奇城,柳奇城名义上是市,但规模不到冬邺市的十分之一,经济发展水平在全国居于末流。 而从柳奇城到蛇荼镇,只有五分之一的路段通了高速,其余全是土路,车要开进去,必须翻山越岭。 冬邺市的夏季正是蛇荼镇的雨季,大雨将唯一一条路冲毁,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和断裂的树干横在地面,明明是下午,天却沉得像要崩塌。 “头儿,这怎么办啊?”一名队员道:“这他妈进得去就有鬼了!” 徐椿打着车灯勉强往前开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想给易飞汇报一声,手机却没有信号,“操!现在进去得搭上命。去浅昙镇休整一下,雨势小了再行动。” 浅昙镇位于蛇荼镇与柳奇城中间,地理环境较好,不像蛇荼镇那么封闭。 蛇荼镇的居民如果要从大山里出来,就必须经过浅昙镇,不少人会在浅昙镇停留、补给。 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崇山峻岭几乎将蛇荼镇和浅昙镇隔绝成了两个社会。浅昙镇人大多厌恶蛇荼镇人,甚至将他们视作“外国人”,害怕他们将古怪的恶习带到自己镇子里来。 天越来越阴了,雨水像要将整片天的黑云全都拖拽下来。 徐椿开车开得野,队员们在车上左摇右晃,时不时有人喊:“头儿,你想颠死我们啊?” 忽然,越野车一个急刹,刚抱怨过的队员险些撞在窗玻璃上,“头儿,你……” “那儿有个人。”徐椿滑下车窗,钢针一般的密集雨水顷刻间冲入车中。 大家连忙向车窗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泥坑里躺着一个女人,还没有咽气,正在小幅度地挣扎。 “救人!”徐椿大喝一声,推开车门闯入雨中。 女人奄奄一息,神智不清,被救上车时,惨白的唇忽张忽合,气若游丝地说:“罗,罗老师……” 队员们紧急将她送到浅昙镇唯一的医院。在办理住院手续时,徐椿从她的包中找出了她的证件还有一叠信封与照片。 她叫文黎。 而信封上写的寄件地址,正是冬邺市。 三天前,蛇荼镇,大雨未降。 文黎躬身站在镇邮局的信篓边,一手擦汗,一边在信篓里翻找。 “别找啦,你看你手那么脏,还有汗,一会儿把别人的信弄脏弄坏了,别人找不到你,还得来找我麻烦。”一名矮痩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你们村的信前天就都送去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跟我这儿把信全部刨出来,也不可能有啊。省省力气吧,这么热的天,你可别在我这儿中暑喽!早点回去,再晚个几小时,大雨下下来,你想回都回不了!” 文黎将每封信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罗老师寄来的。 她只得直起身来,不甘心地问:“大姐,会不会是分发错了,我们茅一村的发到别的村子去了?” “嘿!我说你这小女娃是怎么回事?质疑起我们的工作来了?”矮痩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来,将文黎打量一番,“我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错!你要不信,你今晚就别回去,就在这儿待着,看我明天怎么分信发信!”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黎急了,“罗老师每个月都会给孩子们姑娘们寄信,你分过好几回,你肯定清楚的呀,但这个月他一直没有寄信来,我……” “你不会自己问问吗?”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这就怪了,他给你们村寄信,信封上没有地址?” “只有邮局地址。罗老师说过,不让我们主动联系他。” 矮痩女人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那就没办法咯。哎,不就是一堆照片吗?没寄就没寄吧,又不是钱。以前他没给你们寄照片时,你们不也过得好好的?” 文黎咬着下唇,见实在是找不到信了,只得转身离开镇邮局。 正值雨季,蛇荼镇湿热难耐,文黎穿着长袖长裤,头上戴着一顶草编的遮阳帽,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受不了了,连忙跑到一片树荫下,拿出背篓里的水解渴。 蛇荼镇与邻国就隔了一座山,远离国内经济文化发达的中心城市,人们得过且过,视野闭塞,镇里的情况还相对较好,下面的几个村子却沿袭着过去几百年的陋习。 穷不可怕,可怕的是穷不思辨。 是被整个社会遗忘。 文黎不是蛇荼镇人,是三年前主动来到这里参加扶贫建设的志愿者。 初到之时,她雄心勃勃,待了一个月,却渐渐怀疑自己没有能力帮助生活在这里的人。 这些年她扎根在茅一村、茅二村,亲眼看到这里的女孩被卖到邻国,被男人们随意使唤。 两个村子都实习一夫一妻多妾制,有悖法律,却无人管理,很多被纳为妾的女孩还不到14岁,嫁人时必须跪拜丈夫,以示忠诚。 受教育的权力对她们来说等于天方夜谭,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在长期的文化洗脑中,已经不把自己看作人。 这就意味着,她们不会为自己争取任何权益与前途,甚至发现不了自己身为女性的美。 文黎想要帮助她们,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民间有句老话,叫“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但文黎既试过为她们募捐,又试过教她们念书,甚至请手工行家教她们做有家乡特征的纪念品,可她们的眼中仍旧没有光亮。 文黎明白,根本原因出在思想上,她们已经是男权、父权的奴隶,思想不改变,连授之以渔都没有用。 可思想要如何改变? 带她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让她们了解正常女性是如何生活的吗? 前者做不到,她们根本无法离开这重重大山。 后者倒是可以一试。 文黎不断向村里的女人们讲解城市的样子,讲解同龄女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愿意倾听的人很少,倾听后愿意去思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 去年年初,文黎对现状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仍是无法改变这里的——哪怕一个人。 她打算离开茅一村、茅二村,从此再不踏入蛇荼镇半步。 可是就在她做离开前的准备时,村里来了一个老年旅游团。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全是五六十岁的男性,在柳奇城成团,很多人背着专业的相机,说是要拍下这里的好山好水。 蛇荼镇少有宾客,文黎身为扶贫志愿者,是镇里少有的能将普通话讲得流利的人,遂被镇干部叫去带领大家参观。 文黎的志向已经不在蛇荼镇,带队带得不情不愿,途中被一个姓罗的男人搭了好几次话。 “你这身装扮很有特色,给我当当模特吧。”男人说。 文黎五官端正,长相在城市里不算特别吸引人,但在乡下的秀山秀水间,就显得特别出尘。 她并不抵触拍照,拍完之后和男人随意聊了几句。 男人自称最大的爱好是街拍,每天只要有空,就上街去拍漂亮的姑娘。 文黎知道街拍,但听男人这么说,还是有些诧异,“您都六十多岁了吧?” “六十多岁又怎样?”男人直乐,“六十多岁也可以发现美,欣赏美啊!我吧,前半生没什么爱好,只知道赚钱养家,让婆娘儿子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我自己呢,是丁点儿爱好,丁点儿想头都没有。活到这把年纪,才突然想通了,我得有爱好!” 文黎隐约受到一丝启发。 “来,小姑娘,给你看看我拍的照。”男人说着点出相机里的相册,一张一张翻给文黎看,“漂亮吧?都是我拍的,我每次看到她们这么有活力,就觉得自己也有活力了!” 文黎看着相册里明艳的女性,猛地想到村里那些目光呆滞的女人。 一直以来,她致力于向她们讲述外面的美好,描述现代女性该有的生活。 可她手上没有最直观的图像! 电视上的明星光鲜亮丽,但那太遥远了,而太遥远的东西不足以震撼人心。 她缺少的不就是这些普通女性的照片吗? 当她们看到这些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刺激感官,她们的思想会发生变化吗? 她们还会认为,自己生来就该被束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为丈夫、父亲、兄弟奉献一生吗? 文黎忽然感到血液在愤然地燃烧,她情绪激昂地向男人讲述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付出的努力,双眼数次泛红,直到眼泪情不自禁落下。 男人先是听得云里雾里,后来神情渐渐变得专注,最后频繁点头,拿出一包纸巾,递到文黎手上。 “我曾经当过老师。”男人说:“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老师,教课教得不好,就只会画黑板报。不过……” 男人语气一转,“我至今记得我离开学校,另谋出路时,老校长给我说的话。他说——教书是育人,但育人不局限于学校,小罗,教师清贫,你要为妻儿谋未来,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记住,当将来你有了能力时,应当帮一帮那些你能够帮的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育人。” 文黎低声道:“罗老师……” “镇上有洗印照片的地方吗?”男人问。 “有的!”文黎激动道:“我这就带您去!” 那天,男人将相机里的照片全都洗印了出来,由文黎展示给村里的女人。 男人临走前说,“我家里还有很多照片,我回去之后会整理一下,每月寄一次,但愿能够帮到这里的妇女和小孩。” “会的!”文黎泪光闪闪,“罗老师,可以给我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吗?”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婉拒道:“我不想让我家里人知道,我妻子……可能不太能理解。” 因为照片与重新燃起的希望,文黎没有按计划离开蛇荼镇,她趁男人们不在家时,与女人们一同翻看照片,反复告诉她们——你们不是生来就该像现在这样。 视觉的刺激是惊人的,没有人不会被美丽与活力打动,由此去憧憬,去向往。 这个过程很慢,但它正在发生——文黎已经察觉到,年轻女人和小女孩的眼神首先改变了,然后是年长一些的女性,她们看照片时神情明亮,好似正想象自己穿上漂亮衣服、化上流行妆容。 她们小心翼翼地问:“照片里的人真的和我们同龄吗?她们不是明星?只是普通人?” “对!”文黎说:“她们都是大城市里的普通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村里和镇里的气氛在慢慢改变,女人们每个月最期待的事,就是收到罗老师寄来的照片。 最近半年,照片里不仅有洋气自信的女性,还有可爱漂亮的小孩。 罗老师在信中说:改变上一代很难,改变新一代却容易许多,也给孩子们看看同龄小孩的照片吧,希望她们从小有梦想。 一年多的熏陶已经初见成果,一名13岁的女孩拒绝出嫁,奋力反抗,在母亲的帮助下从茅一村逃到蛇荼镇镇政府,如今已经在蛇荼镇所属的柳奇城念书。 文黎很想将这件事告诉罗老师,却无法联系到罗老师,而这个月,罗老师的信迟迟未到。 “您出什么事了吗?”文黎在树荫下焦急自语,在天边滚过一道闷雷时终于下定决心—— “我去找您!” 第32章 猎魔(32) 文黎醒来之后,从徐椿处得知,她想要寻找的罗老师已经遇害。 在一个不短的时间里,她双眼呆滞,几乎失去思考能力,过了许久眼泪才夺眶而出,机械地重复道:“怎么可能呢?谁会害罗老师?他那么善良……” 和徐椿开完视频会议,明恕连忙奔向萧遇安的办公室。 “罗祥甫往蛇荼镇寄照片的原因,我猜到了一部分。”明恕双手撑着桌沿,“但我以为蛇荼镇和李红梅的霞犇村情况差不多,没想到那里妇女的地位低到了这种程度。” “在罗祥甫去蛇荼镇旅游之前,文黎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半,照她的话来说,就是分毫起色都没有。”萧遇安道:“而从罗祥甫第一次洗印照片到现在,也差不多有一年半时间,茅一村不管是成年妇女还是未成年女孩,都有所改变。罗祥甫触动了部分人的利益,动摇了他们的地位。” 明恕顺逻辑时喜欢大步走动,办公室里全是他的脚步声,“这部分人就是当地的男人,当他们发现出生就低己一等的女人开始生出别的心思,开始不再听自己的话时,他们必然恐慌,然后寻找原因。这原因不难找,他们很容易就发现,有人不断从冬邺市寄去现代女性的照片。蛇荼镇这种边境小镇,民风彪悍古怪,政府很多时候无法管理,不能插手,只能保护向自己寻求帮助的人——比如那个逃出来的女孩儿。村民镇民有自己的规矩,罗祥甫破坏了他们的规矩。” “所以他们就要报复罗祥甫……”萧遇安微拧着眉,话音似断未断。 明恕说:“他们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办公室里安静了半分钟,萧遇安摇头,“但为什么文黎没有被报复?” 明恕脚步一驻,“嗯?” “文黎既没有被伤害,也没有被限制自由,她甚至能独自离开蛇荼镇。如果不是突遭大雨,再过几天,她就能抵达冬邺市。”萧遇安说:“在改变当地女性这一方面,文黎比罗祥甫更像一个先驱者,她已经在茅一村生活了三年,不停与当地女性接触。难道她们的丈夫、父亲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没有被报复,而罗祥甫被报复,这说不通。再者,罗祥甫寄去的照片是经由文黎才传到女人孩子们手中。如果没有罗祥甫,文黎还可以寻找别的街拍爱好者帮忙,可如果没有文黎,情况就彻底不一样了。” 明恕说:“当地人最应该‘解决’的其实不是罗祥甫,而是文黎……” “对。”萧遇安双手相扣,“暂不说当地人更恨罗祥甫还是更恨文黎,‘解决’文黎对他们来说其实非常容易,他们没有道理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跑来冬邺市作案。” 明恕想了想,“雇人呢?” 萧遇安反问:“怎么雇?” 明恕走到墙边,额头贴在墙上。 刚才他着急了,掉入了一个误区,而这个误区他还提醒过易飞——当犯罪成本与风险过大,潜在犯罪者可能会放弃犯罪。 对任何一个蛇荼镇人来说,不管是亲自来冬邺市作案,还是雇人到冬邺市作案,其困难程度都类似于将冬邺市的姑娘拐卖去蛇荼镇。 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 而文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说明当地人的恨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深。 但如此一来,蛇荼镇这条线就没有追踪意义了吗? 几分钟后,明恕转过身来,“蛇荼镇现在是什么情况,连徐椿都不清楚,我想亲自去看看。” 萧遇安的电脑页面上正显示蛇荼镇遭遇山洪。 “萧局,你别拦着我。”明恕说,“我们现在讨论这么多,其实都只是想当然。不去现场,很可能放过最重要的线索。” “站在刑警的立场,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住。侦破命案是你的使命,也是我的。”萧遇安沉稳地笑了笑,“但站在家人的角度,我会担心你,并且要求你时刻与我保持联系,随时报平安。” 明恕耳根一热,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去浅昙镇不像去洛城那样容易,一路飞机转越野车,明恕和易飞一行人花了14个小时才赶到浅昙镇派出所。 文黎并没有受重伤,只是出发前身体就有些不适,路上遇到小规模山洪,险险保住一条命,后来实在是体力不支,晕倒在坑洼中,被送到医院后经过紧急治疗,现在已经随徐椿来到派出所。 她仍然无法接受罗祥甫已去世的消息,眼睛红得厉害,反应较正常人稍慢一些。 明恕看着她从背包里拿出的一叠信封,还有几张洗印的照片。信封全部被雨水泥水打湿,一些已经看不清字迹,但中间的还能辨出收信与寄信地址。 罗祥甫写得一手好字,遒劲有力,明恕在市书画协会和罗家都看过,印象深刻,一看就知道确是罗祥甫所写。 文黎望着明恕,轻声问:“罗老师真的不在了吗?” 明恕回以认真的一眼,“是,我们查到罗祥甫在过去的一年半间多次向蛇荼镇寄信,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查清他遇害的真相。” 文黎大哭,“罗老师是个好人!” 明恕观察了一会儿,说:“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这关系到案子的线索,希望你诚实作答。” 文黎赶紧擦抹眼泪,抽了好几口气,点头道:“只要能帮到你们,我什么都说!” “在蛇荼镇,有多少人知道你在进行改变女性思想的活动?”明恕问。 文黎张了会儿嘴,“很多人都知道。我既然要做,就不可能瞒过大家。” 明恕又问:“你是否因此受到阻拦或者伤害?” “阻拦很多,他们有时不让我进入家中,有时骂我不尊重当地文化。”文黎说:“民警也跟我提过,让我注意安全。” 明恕说:“‘他们’是谁?茅一村茅二村的男人?” “嗯。”文黎点头,“不过也不止。最开始时,他们对我不屑一顾,认为像我这样远离家乡,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丈夫的女人是‘不洁’的。其实男人们对我的阻拦不算多,他们压根瞧不起女人,最恨我的是年纪较大的女性。这帮人……怎么说……” 文黎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明恕说:“她们是当地男人的‘帮凶’。” “对!”文黎眼中满溢着遗憾,“她们已经被‘驯服’了。折磨年轻一辈女性的,恰恰是她们这些长辈。她们恨不得把我赶出去,说我是‘妖精’,但我是扶贫志愿者,警察会保护我,如果我想留下来,她们就不能赶我走。” 明恕问:“这三年来,你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吗?” “我被捉弄过。”文黎苦笑,“乡下有很多毒虫,好几次我的包里、锅里、床上都出现了毒虫,被咬不会死,但发烧昏迷、全身发痒也很难受。而且近距离面对那些虫,对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女生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你还是坚持留在那里。”明恕眼中流露出几分尊敬,声音也很温柔。 文黎叹息,“人这辈子,总得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对吧?有句话不是叫‘来都来了’吗?我已经到了蛇荼镇,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明恕目光非常平静,但这平静中又有些许暗藏着的起伏,“哪些人对你有恶意,并付诸行动,你心里有数吗?” 文黎说:“有。” “好。”明恕拿来纸笔,“将他们的名字写下来。” 文黎诧异,“现在吗?” 明恕说:“现在。” 这三年来,文黎与派出所民警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但从未见过像明恕这样的警察。 明恕给她的感觉有些高高在上,不如派出所民警接地气,但这种高高在上并不令人感到不适,反倒给予她一种安心感。 她想,这是个厉害的,值得信任与依赖的警察。 “罗祥甫开始给你寄照片之后,有没有人跟你打听过照片的来源?”明恕跟徐椿要了两瓶橙汁,拧开一瓶递给文黎,另一瓶自己喝。 文黎放下笔,思维比刚见到明恕时清晰许多,“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和罗老师改变了这里,触动了男人们的利益,所以他们要报复我们?” 明恕说:“你很聪明。但他们没有对你动手,反倒去冬邺市杀害罗祥甫,这种可能性其实不大。不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能放过。” 闻言,文黎双眉越皱越紧。 明恕和易飞都盯着她,发现她此时的神情是内疚多过害怕。 “我想到一个人。”文黎突然说。 明恕视线如电,“谁?” 文黎颤声道:“差点将詹喜喜纳为妾的那个人。” 詹喜喜,茅一村乃至蛇荼镇家喻户晓的人,一个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 年初,她本该嫁到另一个詹家,作村民詹环雄的第五位妾,当时她才13岁,是受法律保护的未成年少女。 可是在茅一村,民俗与村规高于一切,詹环雄要娶,詹喜喜就必须嫁。 但詹喜喜不仅漂亮,脑子还格外灵活,早已在文黎的引导下产生自我意识,明白这件事不对,村里延续数百年的规矩不对。 每次看到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她的眼中就充满羡慕,而她的母亲也比茅一村大多数女性开明。 婚礼举行前,詹喜喜和母亲逃出茅一村,来到蛇荼镇派出所“报案”。 村上镇上,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被迫嫁人而报案,这是当地几十年来头一桩。 詹家人围住派出所,要民警将詹喜喜交出来,人群中甚至有茅一村德高望重的村长。 但是警察们平时管不了村里的事,若有人真的报案了,就不可能再不管。 詹喜喜最后被送到柳奇城,有了新的户口,和母亲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此事对茅一村刺激极大,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反抗。 “詹环雄找过我。”文黎说:“他逼我告诉他,照片是谁寄来的。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再次找到我,说他知道照片来自冬邺市。” 明恕问:“这个詹环雄,现在还在不在蛇荼镇。” 文黎突然以手遮脸,摇头哽咽:“他今年5月就没在村子里了,我听人说他去山那头了。现在想来,他也许是……去了冬邺市。” 明恕站起来,握着橙汁瓶走到窗边,又走回来。 还是与萧遇安分析的那个逻辑,詹环雄有杀害罗祥甫的动机,但是能力呢? 凶手是个冷静而缜密的人,留下的线索极少,詹环雄——一个落后村落的村民——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从作案凶器与罗祥甫颈部的伤痕来看,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更大。 明恕问:“你说你以为詹环雄去了山那头,也就是邻国?他去那边干什么?” “他就是从邻国过来的,他不是我们国家的人。”文黎说,“你们可能不了解这儿。茅一村一半常住人口都是邻国人,通婚自由,只要到蛇荼镇登个记就行了。我听说詹环雄出生在这边,但是父母都是邻国人,他前些年还在山那边打过仗,是个雇佣兵还是侦察兵,我不太清楚,总之……” 明恕眼神一定,“打过仗?侦察兵?” 文黎谨慎地点头:“邻国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武装,每隔几个月就要爆发一次小规模冲突,詹环雄还是个什么小头目,经常在村里吹嘘自己以前杀了多少人。蛇荼镇尚武,詹环雄虽然个头很小,身高才一米六,但他能打,家里收着一盒邻国的功勋章,所以在茅一村地位很高。对了,其实我来蛇荼镇之后,詹环雄就没有再打过仗了,因为柳奇城出台了一项政策,不允许邻国侦察兵入境定居。詹环雄不打仗后,就去邻国赌场给人打工,这笔收入让他成为茅一村的‘富贵人家’,先后娶了一个老婆,四个小妾。很多人巴不得把自家女儿嫁给他,因为他有钱、会打仗,和他攀上亲家有面子。” 徐椿听得咋舌,“这也太荒唐了吧?” 明恕立即道:“我们马上去蛇荼镇!” 雨势渐小,部队抢修好了由浅昙镇通往蛇荼镇的土路,明恕驾驶越野车,终于在重重险阻之后,抵达了大山深处的蛇荼镇。 “这么偏远的地方我还是头一回来。”徐椿一下车就照着头顶浇了一瓶矿泉水,刚才在车上,他着实因那些已经无法称之为路的路捏了把汗。明恕是一众人里驾驶技术最好的——毕竟在特别行动队接受过军事化训练,若是换一个人,好几个“死亡弯道”恐怕会直接栽进山沟里。 “看来那句话说得真没错——要想富,先修路。”徐椿又感慨,“这种地方,要不是查案,我特么绝对不会来!” 文黎面露无奈,低声道:“越没有外人愿意来,这里就越闭塞,越无法改变。” 明恕快步走向蛇荼镇派出所。 在文黎说出詹环雄的身份与经历之前,他本来认为詹环雄不大可能是杀害罗祥甫的凶手。但詹环雄是侦查兵,打过仗,甚至有为数不少的功勋章,这起码说明,詹环雄身手了得。 而詹环雄在战乱环境中成长,杀人已经是件司空见惯的事。 在邻国边陲,人们会因为鸡毛蒜皮拔枪相向。 对詹环雄来说,自己看上的女人因为旁人的“教唆”跑了,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詹环雄恨谁? 詹喜喜?文黎?罗祥甫? 在正常的逻辑里,詹环雄最应当报复的是文黎,而绝不是身在遥远城市里的罗祥甫。 可为什么文黎在蛇荼镇三年也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伤害? 在冬邺市想不明白的东西,来到蛇荼镇之后,明恕终于想明白了—— 因为这里的男人根本没有将女人看做人,在他们眼中,与女人计较是“跌份儿”。 人会向自己养的猪羊牛狗复仇吗? 当然不会! 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文黎,小打小闹威胁文黎的全是村里的女性长辈。詹喜喜出逃之后,詹环雄必然怨恨文黎,可是比起文黎,他更恨那个将照片寄来蛇荼镇的人。 因为那个人,是男人! 于詹环雄而言,只有男人才配成为自己的复仇对象。 明恕庆幸自己没有因为正常人的逻辑分析而放弃蛇荼镇这条线。 这种畸形的思想、扭曲的逻辑,若不是亲自站在蛇荼镇这片土地上,他恐怕根本无法梳理清楚。 蛇荼镇派出所对明恕一行人的到来相当疑惑,大家虽然都是警察,但职能千差万别。是文黎在其中周旋,对方才找出詹环雄的登记记录。 照片上的男人面黄肌瘦,目露凶光,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能查到詹环雄5月之后的去向吗?”明恕问。 “这个……”民警们面露难色。 文黎解释道,镇里没有监控设备,村民要想离开,搭乘任何交通工具都行,像詹环雄这样拥有登记证的邻国人在柳奇城辖内可自由行动,只有离开柳奇城时,才可能会因为遇到临检而被遣返。 “不过这个执行得比较松懈。”一位民警说:“詹环雄如果有心溜去哪里,很容易躲过临检。” 明恕让易飞立即赶去柳奇城,当晚就查到——5月29日,詹环雄行色匆忙,从柳奇城东北口离开。 第33章 猎魔(33) 冬邺市,西城区。 午夜,“黑叶有刺”酒吧光影翻飞,人头攒动,节奏感极强的乐声压过了一切低语,几乎要掀翻布满人工蛛网的屋顶。嗨到疯狂的年轻人随着鼓点扭动身体,手中的啤酒瓶在刺目的光线中闪动着幽光。 这间酒吧是西城区最有名气的夜场之一,据说老板颇有背景,在两条道上都说得上话,店内外安保一流,一旦有人闹事,不等警察赶到,训练有素的保安、打手就会将他们统统“收拾”干净。 今天酒吧有个主题表演,保安队队长王哥将队里最能打的一群人调去内场,剩下的人守在室外。 冬邺市夏季退热迟,太阳当头照时热,太阳没影儿了还是热,内场里虽然拥挤又吵闹,但好歹有空调,怎么都比站在外面受热强。 表演开始之前,张雄特意找到王哥,用他蹩脚的普通话请求对方让自己去内场。 王哥没有同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在里面守不住,我知道你身手好,但是别说那些一米八几的男人,就是女人穿上高跟鞋,也比你高了。” 张雄一听就黑了脸,但王哥是这儿的小头目,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初来乍到,身上只有假证,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再横也不敢在王哥跟前横。 城市的夜和家乡不一样,家乡一到晚上,天空就是漆黑的,而这里的夜空是紫红色的。 张雄听着身后的乐声与尖叫,盯着一颗星星都看不到的天空,在又一次用湿毛巾擦掉汗水后,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同被安排在室外的现仔转过身,笑道:“雄哥,这么大火气啊?” 张雄烦躁地捋着身上的衬衣——他不大穿得管这玩意儿,“你不热吗?” 现仔就笑,“热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出一身汗吗?就当减肥吧。王哥让我进去,我都懒得进去。这里面啊,人挤人,不如咱们这儿空旷舒坦。” “但里面有空调。”张雄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体味散发出来,劣质香水遮盖不住。 “啧,有空调又怎样?”现仔说:“雄哥,我看你老喜欢往空调出风口站,跟我小时候似的。怎么,你老家没空调啊?” 张雄摇头,“没有。” 现仔乐了,“那得多偏远?对了,你好像还没说过,你老家在哪儿?” 张雄正要说话,忽听酒吧正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他们值守的是酒吧侧门,与正门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我操,警车怎么来了?”现仔看到那闪烁的红蓝光,“老板不是在局里有熟人吗?怎么会突然来查我们这儿?” 张雄瞳孔收紧,面色突然改变。 他似乎想跑,却又在观察警察的动向。 现仔抻长脖子,“他们进里面去了,干嘛啊这是?” 在正门执勤的保安跑了过来,说看样子是例行巡查,老板是知情的。 现仔一下子就不紧张了,“我就说,咱们这儿是最安全的。” 张雄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五分钟之后,王哥突然领着几名警察从侧门出来,目光在保安中一扫,伸出手道:“在那儿。” 这一声其实很轻,至少现仔没听见,张雄却像嗅到危险的动物,眼中一寒,转身飞速往马路上跑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刻,两名未穿制服的警察同时从王哥近旁冲出,身形撕裂黑夜,直奔窜逃者而去! “张雄!”王哥大喝一声,也跟着追了出去。 顷刻间,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警车飞驰,警笛轰鸣,正在行驶的车辆被逼停,尖锐的刹车声此起彼伏,混杂着人们的惊声尖叫。 张雄在车流中穿梭,像一只极其灵敏的猿猴。 一辆出租车失控般地向他冲来,他闪身躲避,直接从出租车引擎盖上翻了过去。 站定之后,他猛地回头一看,发现竟然还没能将那两名警察甩掉! 他脸颊上的伤疤此刻显得更加狰狞,像是要活过来一般,怪异的方言从他口中涌出,像恶毒的咒语。 警笛越来越近,追击的警察也越来越近,他犹豫一瞬,竟是拉开出租车的门,将司机拽了出来。 司机被摔在地上,惊恐地发抖。 “你他妈还敢劫车!” 与这一声一同杀到的是跑在最前面的警察。张雄瞳孔骤然缩紧,还未来得及轰下油门,就见那警察飞起一脚,将窗玻璃踹得稀烂。 明恕喝道:“陆雁舟!” “来了!”陆雁舟紧随其后,几乎是重复了张雄方才拖拽司机的动作,将张雄一把撂在地上。 张雄迅速翻身,还想反抗,明恕手中的枪已经对准他的头颅。 这场抓捕行动从易飞发现詹环雄已经离开柳奇城时就已开始。 周愿带领技侦组运用人像追踪,发现詹环雄在6月5日抵达冬邺市,随后多次出现在罗祥甫家附近,并在罗祥甫外出拍照时远远跟随。 6月中旬,詹环雄开始在“黑叶有刺”酒吧工作。 明恕在亲自去过詹环雄位于茅一村的家之后,匆匆赶回冬邺市,第一时间找到“黑叶有刺”的老板叶迟。此人看上去文质优雅,早年其实是道上的人,几年前经历了一桩案子,成为明恕某种意义上的“队友”,时不时给警方提供几个线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黑叶有刺”从未被警方查过。 “这个张雄有问题?”叶迟翻着员工资料,“他上个月才来。” 明恕冷着脸道:“证件都他妈是假的,你就让他来你地盘上当保安?” 叶迟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这儿本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你不是最清楚吗?如果每一个到我这里来工作的人都清清白白,我还能帮你的忙?再说,我又不负责招聘,你今天不来找我,我连手底下有这号人都不知道。” 明恕一记眼刀刮过去,叶迟立即笑道:“开个玩笑,有这号人我还是知道,只是不知道他和你们查的案子有关。” 明恕找来经理,一问才知,罗祥甫遇害当日,詹环雄本该工作,却以身体不适为由,与同事换了班。 此后一天,詹环雄仍旧没有回到岗位。 因詹环雄身份特殊,抓捕行动由重案组与特警支队联合进行。陆雁舟给詹环雄戴上手铐,对明恕道:“好家伙,太他妈能跑了!小明,你这两条腿也挺能跑,比老子飙得还快!” 重案组审讯室。 詹环雄的坐姿与绝大多数曾经坐在这里的嫌疑人都不同——他颈部下压,肩膀高高耸起,像一头捕猎的凶兽。 “詹环雄。”明恕叫了他的名字,“为什么来冬邺市?” 第一次在冬邺市听到自己的本名,詹环雄眼神骤变,凶意毕现,那种属于夜场保安的气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屠杀者的凶悍。 这种眼神明恕见过。 詹环雄是上过真正战场的人,用枪与刀杀过人,那来自骨血中的凶悍与城市里的恶霸、地头蛇全然不同。 记录员被盯了几眼,本能地咽下一口唾沫。 明恕却压根不受这股气场的影响,重复道:“为什么来冬邺市?” 大抵是从未见过这般威严的警察,又或者是还对不久前被手枪指头心有余悸,詹环雄用那古怪的口音反问:“你们为什么抓我?” “问得好。”明恕冷笑,“抓你,我不止一个理由。” 詹环雄的伤痕抽搐起来。 “你不是我国人,蛇荼镇优待你,给你暂时居住在茅一村的权力。但是在办理登记时,你就应当清楚,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柳奇城。”明恕说:“而不包括冬邺市。” 詹环雄指甲在桌上抠动,“你要送我回去吗?” “你想回去吗?”明恕反问。 詹环雄神情出现一丝疑惑,几秒后摇头,“这里很好。” 这回答有些出乎明恕的意料。 事实上,詹环雄在“黑叶有刺”当保安已经让他感到奇怪。 詹环雄来冬邺市的目的在于向罗祥甫复仇,复仇后难道不该立即离开?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当保安? 难道是在遵循“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道理? 明恕思索片刻,不再打算与詹环雄绕圈子,直接将罗祥甫的照片放在桌上,盯着詹环雄道:“你明知不能离开柳奇城,却还是来了冬邺市。你的目标是他。” 看清照片上的人时,詹环雄肩膀与胸膛很明显地一僵。 “被我说准了?”明恕食指在照片上点了点,“你的国家允许一夫多妾,蛇荼镇尊重你们的风俗,而你即将迎娶的姑娘受到罗祥甫照片的影响,拒绝与你成婚。他羞愤交加,想用你们国家的野蛮方式,向罗祥甫复仇。” 詹环雄双臂爆出条条青筋,喉咙发出愤怒的低吼。 “7月2号,罗祥甫遇害,你恰好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明恕视线一扫,“但我看你身体不错,请假是去做别的事吧?” 詹环雄暴喝:“我没有杀罗祥甫!” 明恕眯眼,“你对罗祥甫已经遇害的事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詹环雄眼睛睁得巨大,张口无言。 “你为什么知道他已经遇害?”明恕的语气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还是说,罗祥甫就是被你杀害?” “不是我!”詹环雄喘着粗气,似乎想要辩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半分钟后,他说出一连串蛇荼镇土话,情绪激动,语速极快,整个审讯室没有一人能够听懂。 而明恕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在离开蛇荼镇时带上了文黎。 文黎被请进审讯室,詹环雄一见到她,竟是在座位上安静了十来秒,而后拍着桌子,不断挥动被拷在一起的双手,嘴如机关枪,边说边流汗。 “他在骂我。”文黎很紧张,声音都有些发抖。 明恕安抚道:“有我在,你不用担心。帮我问清楚,罗祥甫遇害时他的行踪,还有他到‘黑叶有刺’工作的原因。” 两种语言来回转换,文黎脖子上已经有了汗水。 詹环雄承认,自己从蛇荼镇来到冬邺市正是为了向罗祥甫复仇,但初到冬邺市时,他只知道对方姓罗,因在蛇荼镇远远看过一眼而模糊记得对方的长相,别的一概不知。于是,他开始以街道邮局为中心,成天在附近游荡。 和柳奇城相比,冬邺市的繁华超出了詹环雄的认知。在寻找罗祥甫的过程中,他越发不愿意回到蛇荼镇。蛇荼镇太偏太穷,蛇荼镇的女人太黑太丑,即便在蛇荼镇称王称霸,家里也不过一栋土屋,夏天热得要死,蚊虫四处乱飞,下雨就漏水,而在冬邺市生活,即便只是在酒吧当保安,也能天天吹空调。 还未找到罗祥甫,詹环雄就在“黑叶有刺”酒吧找了份保安工作。他虽然是个乡下人,普通话非常古怪,身高也不达标,但胜在灵活、身手好。保安队队长王哥将他留下来,第一天上班,他就教训了前来滋事的地痞混子。 酒吧有员工宿舍,詹环雄最早就住在那里,但他睡眠时间很少,晚上看场子,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街上寻找罗祥甫。 在冬邺市想找一个人,靠这种鲁莽的方式等同于大海捞针,詹环雄后来跟王哥打听,王哥一听就说——这还不好办?你去商业中心蹲着,你说的这人应该是个搞街拍的,他们最爱去那种地方。还有,咱们这儿不是离科普游乐场近吗。你也可以去那里看看,应该能找到。 6月下旬,詹环雄还真在科普游乐场找到了罗祥甫。 要杀掉罗祥甫对他来说非常容易,但在酒吧工作的这段时间已经让他明白,冬邺市处处都是蛇荼镇没有的摄像头,而刑警也比蛇荼镇的片儿警凶悍百倍。 他曾经跑去西城区分局和冬邺市局看过,那庄严的大楼令他望而生畏。 如何杀掉罗祥甫,又不被发现? 他每天都在琢磨这件事。 要么做得完全神不知鬼不觉,要么在暴露一些破绽之后迅速离开,反正只要回到蛇荼镇,自己就是山大王,再不济就去山那边躲一段时间。 前一种情况他没有把握,后一种情况本是他来之前就计划好的,但享受了冬邺市的繁华之后,他已经不想离开这里。 左右犹豫,复仇计划一直未能执行。 詹环雄不敢轻易出手,却又放不下罗祥甫,后来干脆在罗家附近的老房区租了间最便宜的房子,悄悄熟悉周围的监控。 罗祥甫遇害之前,他已经发现哪些公共摄像头是装饰,大部分摄像头的死角在哪里,同时也发现罗祥甫总是独来独往。 这种“孤寡老人”最容易解决。 但詹环雄没想到的是,罗祥甫的仇人竟然不止自己一人。 7月2日,詹环雄突发肠胃病,在多次腹泻后向经理请假。但到了该上班时,他的病情已经减轻。 请假是通过经理,但他知道与他换班的是现仔,遂联系现仔,打算将班换回去。 现仔很不愿意,“雄哥,你不能这样啊,我都把今天的事儿推了,你再要换回来,就太不够兄弟了。” 詹环雄不太懂城里的人情世故,见现仔不想换回来,觉得换不换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时正要入夜,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躺了一会儿,想起王哥说街拍爱好者最喜欢在傍晚、夜晚拍美女,于是赶紧爬起来,打算去跟踪罗祥甫。 他知道罗祥甫住在哪户,到小区附近一看,罗家的灯没有开。 罗祥甫不在家,一定已经去哪里拍照了。 他不是一点头脑都没有,略一思考,就觉得这大晚上罗祥甫一个老人家,出去拍照应该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北城区南城区不考虑,大概率就是在西城区的几个街拍聚集地。 划定范围后,詹环雄出发了,但直到夜里10点左右,都没能捕捉到罗祥甫的身影。 冬邺市的公交车11点收班——夜班专线除外,詹环雄想到只有科普游乐场还没有去过,又觉得这么晚了,罗祥甫就算去了那里,现在也应该已经离开。 是去是回,詹环雄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向着科普游乐场的方向去了。 不过倒不完全是想找罗祥甫,而是实在没事干。 保安们闲聊时说过,科普游乐场因为没有监控,偶尔有人在那儿“野战”。 詹环雄不仅想看一看,还想亲自玩一回。 来冬邺市这么久,他已经憋不住了。 可到了科普游乐场,他却看到了罗祥甫。 出乎他意料的是,罗祥甫没有携带单反,正东张西望。 那时游乐场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詹环雄心中起疑,立即翻上一棵树,用茂密的枝叶遮挡自己。 这种事对普通人来说并不容易,可他当过侦察兵,上树是必备技能。 罗祥甫表情怪异,像在等什么人。 不久,一个穿着雨衣、戴着帽子的人出现了。TA从后面勒住罗祥甫的脖子,右手直接捂在罗祥甫的口鼻上。 很快,罗祥甫倒了下去。 雨衣人掀开罗祥甫的衣服,对着罗祥甫的身体拍照,然后用一根细长的棍子不断击打罗祥甫的颈部。 詹环雄在树上目击了一场谋杀与随后的藏尸。 “你在撒谎!”方远航愤而起身,“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你为什么不报警?你编出一个处处漏洞的故事,那个雨衣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第34章 猎魔(34) 詹环雄究竟是不是杀害罗祥甫的凶手,目前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他动机充分,事发时出现在命案现场,有作案时间,却坚称自己看到了罗祥甫被杀害的全过程。 在证据链不完整的情况下,嫌疑人的口供非常重要。只要詹环雄不认罪,重案组就不得不继续查。而就算詹环雄认罪,也可能出现当庭翻供的情况。 所以对重案组的每一位刑警而言,这都是一场硬仗。 詹环雄被暂时拘留在市局。 由于他涉嫌非法入境,所以这个“暂时”的可操作性很大,不像一般嫌疑人,在拘留时限过去后,警方必须放人。 漫长而紧张的审讯结束之后,明恕找了间没人的小会议室,一个人坐着,看似发呆,实则正在回忆詹环雄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方远航认为詹环雄编造了一个故事,詹环雄口中那个穿雨衣的人正是詹环雄本人。 他其实也这么想。 假设凶手另有其人,詹环雄怎么就能那么巧,正好就在现场? 可刑事侦查中,巧合与否并不是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罪的依据。 明恕仰靠在椅背上,眼皮合上,眉心皱得很紧,明亮的灯光泼洒在他眼睑上,呈现出一片暗红。 不久,这暗红动了一下,就像有人靠近,用手轻轻一挡。 他立即睁开眼。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萧遇安手里提着一件警服外套。 明恕这才发现,刚才眼前那一动,是萧遇安想给自己搭件衣服。 “萧局。”他往门边看了看,门没有关严实。 抓捕詹环雄时是晚上,几小时审下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人最困乏的时候。 刑侦局这种地方,虽然很多队员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但这个时间点,走廊还是比白天安静许多。 明恕抹了把脸,挺直腰背,“我在想詹环雄的事。” 萧遇安挪来一张靠椅,“那正好,我们一起分析一下。” 明恕盯着萧遇安,跟走神似的,半天没说话。 萧遇安问:“怎么?” 明恕别开眼,“……嗯,没什么。” 这阵子他与萧遇安见面的次数不多,短短见上一面也只是讨论公事。前几天他与易飞、徐椿深入蛇荼镇,重案组这边的工作全靠萧遇安撑着,两人都忙,交流极少。他回到冬邺市之后,精力放在抓捕詹环雄上,现在居然是近期头一回与萧遇安单独相处。 萧遇安笑了声,很低,但他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刚才在想什么,萧遇安看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下嗓子,正经道:“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萧遇安点头,“詹环雄的口供,你怎么看?” “詹环雄现在肯定是嫌疑最大的人,我们缺的只是关键证据。”明恕说:“他来冬邺市报复罗祥甫,却目击罗祥甫被别人杀害,这也太巧了。” “是很巧。”萧遇安道:“所以你认为詹环雄就是凶手?” “我……”明恕一顿,右手用力按住眼窝。 “你无法轻易做出判断。”萧遇安说:“比你的小徒弟成熟。” 明恕抬眼,撞入萧遇安温和的视线中。 “其实我来看你,就是想提醒你,就算詹环雄像极了凶手,也不要轻易做出判断。”萧遇安说:“一旦你在心里有了判断,认为詹环雄就是凶手,你的侦查重心就会彻底偏转,一边死磕他的口供,一边去找寻那可能并不存在的关键证据。如果詹环雄是真凶,这没有问题。但如果詹环雄不是,我们就给了真凶喘息的机会——曾经我们认为TA可能是连环杀手,那么在我们专注于詹环雄时,TA说不定会再次动手。” 明恕那点浅淡的困意已经消逝无踪,布着零星红血丝的双眼明亮认真,“我明白。要查詹环雄,也不能因此放弃以前的思路。” “嗯。”萧遇安说:“你们审问詹环雄时,我在隔壁看监控,他的嫌疑确实很大,但其实他的行为符合他自身的逻辑。” 明恕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当时直面詹环雄,精神紧绷,必然不如萧遇安看得明晰。 “萧局,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第一,詹环雄为什么不报警。”萧遇安说:“目击杀人,正常人肯定都会报警,即便没有立即报警,也会告诉身边的家人朋友。但罗祥甫遇害这件事,詹环雄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在冬邺市,他没有信任的人,而以他现在的身份,他应当很不愿与警察接触。一旦报案,派出所很可能发现他非法入境,他必然被遣返。” “另外。”萧遇安继续说:“他出生在蛇荼镇,常年在邻国打仗。在他的意识里,也许根本没有报警这一条。” 明恕撑着下巴,“詹环雄有杀害罗祥甫的企图,并且跟踪过罗祥甫,报案之后,他会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下。” “第二,詹环雄描述出了罗祥甫遇害时的细节。”萧遇安说:“他说凶手用一根细长的棍子敲击罗祥甫的颈部之前,给罗祥甫拍了照。” 明恕眸光静止,“邢牧解剖时说过,凶器是根单面1.3厘米的三面柱体。詹环雄看到一根细长棍子,这倒是没错。”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詹环雄是凶手,二是詹环雄看见了凶手。”萧遇安耐心道:“我们来做个排除法。詹环雄是凶手的情况,故事是他编造的,以他的身手,他大可直接扭断罗祥甫的脖子,而不是用细长的棍子反复击打,对吗?” 明恕点头,“嗯。” “好,那这一条先放一边。仍然是他是凶手的情况,他会在罗祥甫死之前给罗祥甫拍照吗?”萧遇安问。 明恕抬手,“等等,拍照是他说的,我们谁也不知道罗祥甫有没有被拍照。” “也许有。”萧遇安说。 明恕问:“你怎么知道?” “罗祥甫的T恤腹部,有大面积汗水与唾沫。”萧遇安说:“汗水倒是好说,天气这么热,腹部会出汗。但在什么情况下,那个位置会沾上大量唾沫?” 明恕已经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吹风,半分钟后转身道:“凶手将罗祥甫的T恤掀起来,遮住了脸!对着罗祥甫的裸体拍摄!罗祥甫因为害怕,而浑身出汗,这一定包含面部,然后在激烈的恐惧下,罗祥甫咬住了布料!” 萧遇安说:“那么这就符合詹环雄的目击证词。” 明恕说:“我再想一想。” 现在只有凶器是明确的,而凶手到底有没有给罗祥甫拍照,这一点无从确定。 詹环雄完整描述出了凶手拍照这一行为,要么是他真的看到了,要么是他捏造的,要么是他自己拍的。 第三种排除,至于第二种,如果是捏造,那为什么会捏造到拍照上来?为什么不捏造别的事? 只有第一种可能性最大! 萧遇安问:“想清楚了?” 明恕激动起来,“是!” “好。我再说第三点。”萧遇安说:“如果凶手是詹环雄,那他处理尸体的方法就太草率了。” 明恕记得,当时刚到现场时,自己就觉得凶手将尸体掩埋在砂石之下很古怪。 科普游乐场有更隐蔽的地方,凶手如果有心藏尸,警方找起来绝不是一件易事。但凶手却只是将尸体浅浅埋了一层,十天半月就会被人发现。 凶手像是在与警方玩一场游戏。 “詹环雄不会与我们玩游戏。”明恕说:“他杀害罗祥甫之后,必然找到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处理掉尸体,怎么会留出这么大一个破绽?” 萧遇安说:“而且我看他是真的想留在冬邺市。既然如此,那就更要处理好尸体。我们一直没有公布死者信息,但是住在西城区的人不少都知道科普游乐场出了事,詹环雄在酒吧工作,消息就更加灵通。他已知警方发现了罗祥甫的尸体,他还敢待在冬邺市吗?” 明恕摇头,“就算他喜欢这里,也应该暂时离开。” 萧遇安双手叠在一起,“所以我想,事情也许真的只是巧合——詹环雄来到冬邺市复仇,却撞见了仇人被杀害的一幕。” 明恕手一会儿揣在警服裤袋里,一会儿又拿出来,有些失落,又很亢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全都呈现在他脸上,他英气的发际线处已经翻出一连串汗珠。 “詹环雄不是凶手的话,那我们这段时间就白费力气了。”他说:“案子还是得回归以前的进度,我……” “没有白费。”萧遇安站起来,向他走去,“我们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这是你前往蛇荼镇调查的成果。” 明恕深吸一口气,一种刑警独有的动力在身体里迅猛生长。 “他提供的一个信息其实佐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萧遇安说:“凶手不仅给罗祥甫拍照,还刻意掀起罗祥甫的衣服,专拍身体。给罗祥甫引来祸端的,果然是街拍。” 方远航没有参与讨论,仍旧认为凶手是詹环雄。 他赶往“黑叶有刺”酒吧询问现仔,现仔在懵逼片刻后说:“雄哥那天的确找了我,要和我把班换回去。但我马上就准备上班了,他这么闹一出,我肯定不乐意啊,就没跟他换。” “所以詹环雄当天是否会出现在科普游乐场,取决于现仔。”易飞说。 “喂喂喂,你们别这么早下结论啊!”方远航着急了,“詹环雄说不定就是猜到现仔不愿意换班,才故意这么问现仔,让现仔给自己背书。你们想,如果今天该我休息,而明队突然给我换了班,叫我今天上班,明天再休息,我做好了上班的准备,也安排好了明天休息时要做的事,临到即将出门来上班,明队又告诉我,按原计划休息。这样我的计划不就被打乱了吗?我当然不愿意啊,任何人都不愿意。这就是个心理战术!詹环雄早就知道,现仔不会同意换回去!” 明恕啧笑。 “师傅,你笑什么?”方远航说:“我分析得不对?” “不,很对。”明恕说:“知道质疑,知道用逻辑去支撑这份逻辑,值得表扬。” 方远航眼睛一亮,“那……” 明恕又道:“但这次,詹环雄可能确实不是凶手。” 詹环雄再次被带入审讯室,文黎警惕地坐在他对面。 比起夜里,詹环雄已经平静许多,他幽幽地盯着明恕,说:“你还想问什么?” “你说你看见了凶手。”明恕说:“那TA除了戴着帽子,穿着雨衣,还有什么特征?” 詹环雄沉默了很久。 文黎以为詹环雄没有听懂,正打算翻译,却被明恕抬手制止。 明恕擅长观察人,看得出詹环雄不是没有听懂,而是在思考。 至于思考什么…… 忽然,詹环雄咧嘴笑起来,“你们想让我帮助你们找到凶手?” 明恕冷笑,“你想跟我讲条件?” “行!”詹环雄普通话夹杂着土话,语速非常快,文黎立即翻译道:“他说让他帮忙可以,但在找到凶手之后,你们不能将他遣返,要让他继续生活在冬邺市。” “跟我开条件,你也配?”明恕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向下睨着詹环雄。 虽然在相同的环境中成长,但他与萧遇安的气质可谓大相径庭,萧遇安温柔威严,他骨子里却有极深的痞气,这种痞气大多数时候收敛着藏掖着,可偶尔面对嫌疑人、犯罪分子时,却会突然爆发出来。 詹环雄显然没想到面前这个长相精致,讲究得有些过分的警察还有如此嚣张的一面,一时愣了神,想好的话也乱了套。下意识想说服自己——这个人只是虚张声势,却登时想到昨天在酒吧外,正是这个人拔腿狂奔,将自己劫了下来。 是个狠角色。 詹环雄咽着唾沫,气势矮了下去,“你想怎样?” “你给我听好。”明恕说,“你在蛇荼镇作,我暂时管不了你,但有人能收拾你,公安部特别行动队听说过吗?” 詹环雄背上涌出冷汗。 明恕接着道:“现在你到了我的地盘上,就由不得你撒野讲条件。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懂吗?” 文黎没见过明恕用这种语气说话,也跟着忐忑起来。 詹环雄张了半天嘴,终于道:“我,我配合。” 明恕往椅背上一靠,“告诉我凶手的特征。” 照詹环雄的供述,凶手身高在1米62到1米65之间,因为裹着雨披,脸也被遮挡住,所以看不出是男是女。雨披松垮,胸腹处蓬松,无法辨别身形,但肩膀处几乎是紧贴着身体,可看出凶手肩背较为单薄,是女性的可能性比较大。 “符合我们以前的推断。”易飞将盒饭分发给大家,轮到自己时发现只剩一盒了。 重案组从队长副队到见习队员,个个饭量惊人,平时在食堂吃饭倒是管饱,点外卖时一人一份根本吃不饱。明恕心疼大家,订了附近卤肉馆的盒饭,大概是数量不对,分到最后少了一盒。 易飞啥都没说,明恕瞅他一眼,将自己还未打开的第二份递过去。 “你自己吃。”易飞说:“我一份就够了。” “够个鬼,是谁上次没吃饱就输了技能竞赛?”明恕一派老大风范,“别啰嗦,拿着。” 易飞笑:“那你呢?你吃一份也不够吧?” “饿了再说吧。”明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扒饭一边听队员们讨论。 “我觉得不能先入为主。”方远航说:“我们如果认定凶手就是女人,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凶手是男人的话,那不就麻烦了?现在这情况,其实还不能完全排除男人的作案嫌疑吧?男的也可以在1米65以下,男的也可以很瘦。” “但骨架不一样。”邢牧说:“男性再单薄,肩背都比女性宽阔厚实。” “周愿就很单薄啊。”方远航说:“看背影的话,隔壁特警支队的警花都比他壮实。而且我们不能完全相信詹环雄吧,体型描述的偏差太大了。” 明恕笑了笑,“有道理。” 方远航兴致愈高,“师傅,给你加鸡腿!” “最近想法越来越多,保持这种质疑的热情。”明恕视线调转,“凶手有个双腿分开,两脚站在罗祥甫腰侧拍照的动作,刚才我让小允和周愿在詹环雄面前试过同一个动作,詹环雄认为小允的姿势更像他看到的凶手。” 小允是特警支队的女队员,高挑美丽。 方远航疑惑,“这……” “男人和女人的肢体动作有很多差异。”明恕说:“有的由骨骼差异决定,有的由生活习惯、体力、体型等因素决定。都是很小的差异,但有时足以影响关键判断。” 快速解决掉餐食,大家又回到岗位上。傍晚临到一般职业的正常下班时间,萧遇安突然出现在重案组。 明恕以为又要开会,忙道:“萧局,等我一分钟,我这儿……” 萧遇安走到他跟前,声音压得很低,“不开会。今晚别加班了,带你去个地方。” “啊?”明恕吃惊。 不加班?案子刚有进展就不加班了? 他都做好睡在局里的准备了。 “去哪儿?”明恕问。 萧遇安说:“去约会。” 第35章 猎魔(35) 明恕坐在副驾上,偏头看萧遇安,“我们这是去哪儿?不会真去约会吧?” 萧遇安提醒道:“先把安全带系上。” 明恕乖乖照做,将锁扣摁得“咔”一声响,“系好了。哥,我们去兜风?” 萧遇安侧过脸,微笑,“案子都没侦破,就想着兜风。明队,你的良心不痛吗?” “我操!”明恕来劲了,故意拍着胸口,“是谁说要约会?是谁说系上安全带?是谁在我辛勤工作,准备睡在局里时,使尽浑身解数把我叫出来?我这儿不痛,痛的是你的良心吧!萧老板,萧副局!” 萧姓男朋友! 萧遇安低笑,“怨气这么大啊?” “能不大吗?”明恕假装生气而已,其实根本不恼不怒,“准你逗我玩儿,还不准我有怨气?” 萧遇安又笑了声,没理他,将车从刑侦局开出来,在将黑未黑的夜空下,汇入滚滚车流中。 明恕又问:“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你不说我心里真不踏实。我还想回去工作。” “工作不一定得在办公室里。”萧遇安说。 明恕问:“所以我们这是去现场?西城区的科普游乐场?” 萧遇安又说:“也不一定得去案发现场。” “操!那是去哪里?” 明恕吼完就在副驾上瞪萧遇安。 可瞪着瞪着,眼神忽而软了下去。 萧遇安不常驾车,说是不喜欢开车,其实只是不喜欢在城市里开车。 城市里路虽然平整宽阔,但再好的车速度也飙不起来,对萧遇安这种开惯了军用越野的人来说实在是发挥不开。 明恕见识过萧遇安开军用越野时的样子,当然也看过对方驾驶普通轿车。 偶尔坐在普通轿车驾驶座上的萧遇安,轻而易举就能让明恕着迷—— 颇有质感的衬衣衣袖挽至小臂,露出有力而优美的手腕,小臂上的经络泛着淡青色,显眼却不突兀,修长的手指握着方向盘,无名指上有时带着定制的婚戒。 确定关系的第二年,他们就在国外定了一对婚戒。 身负公职,出国结婚这种事是不现实的。若婚姻是一纸契约,那么婚戒也可以成为他们的契约。 领取婚戒时,明恕一时兴起,在很多道陌生的视线下,风度翩翩地单膝点地,向萧遇安“求婚”。 萧遇安牵着他的手,眼中带着最温柔的笑,将戒指推至他的无名指根。 这一对婚戒戴在他们手上的时间很少,只有彼此都休假时,才能拿出来戴一戴。 明恕记得有一次萧遇安戴着婚戒开车,他在副驾上睡觉,醒来就看见萧遇安握着方向盘的手,和手上见证着他们爱情的戒指,忽然脑热情动,撑起身来,想要亲吻戒指,继而亲吻年长恋人的手。 车正在行驶,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打搅”驾驶员。 明恕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懵,行为依靠本能,想亲就要亲。萧遇安看了看他,缓缓将车停在路边,握住他的后颈,将他引至自己跟前。 这个吻漫长为温馨,明恕却仍是不满足,将萧遇安的手牵到自己唇边,情深款款地吻了下去。 萧遇安摸他的脸,叫他“别闹”。 “哥,其实你最喜欢我闹你。”明恕懒着嗓音说:“你喜欢得不得了,还装模作样!” 萧遇安笑而不语。 车在旧色的城市与冷感的街道中穿梭而过。 复又回到冬邺市拥堵缓行的马路上。 明恕被记忆里的温情引得牵起唇角,神情看上去很是乖巧,完全不像刚才那个“操来操去”的家伙。 走神时他隐约听到萧遇安说了句什么。 萧遇安斜他一眼,重复道:“我们去华韵中心。” “啊?”明恕脸颊一燥,笑起来,“这不好吧?” 华韵中心是冬邺市五个商业中心之一,位于北城区,中高档商场云集,网红餐饮店随处皆是,是年轻人逛街、聚会、约会的最佳场所。 M.E.S商场就属于华韵中心。 咖啡馆杀人案发生之后,M.E.S商场和华韵中心的生意受到不小的影响,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华韵中心的人气又逐渐涨了回去。 明恕放假时经常一个人来闲逛,家里满柜子的骚包潮服多半来自这里。 他喜欢和兄弟们一起打球,却不喜欢和兄弟们逛街,原因是嫌弃兄弟们挑衣服的眼光。曾经陆雁舟死皮赖脸跟他来过一回华韵中心,不到半天就刷新了他对直男帅哥的认知,从此不管陆雁舟怎么求,他也不和陆雁舟来了。 不过一个人自在是自在,但逛累了独自坐在冷饮店休息时,心里还是有点儿酸。 想不知在哪儿执行任务的萧遇安,想和萧遇安一起来华韵中心挑衣服,中午来,晚上回,傍晚坐在西餐厅里听着音乐享用浪漫晚餐。 这想法他跟萧遇安提过,当然只是在电话里,后来几次萧遇安来冬邺市,他自己都把这事给忘了,成天在家黏着萧遇安,哪哪都不愿意去,恨不得长在萧遇安身上。 现在萧遇安居然主动提到这件事,着实让他心口一热。 但萧遇安接下去的话就不那么美好了。 他热乎乎的心口又凉了下去。 萧遇安说:“华韵中心是街拍圣地,盛夏的晚上必然聚集大量街拍爱好者与模特,罗祥甫曾经在这里待过不短的时间,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打开思路,发现以前没能发现的细节。” 明恕瘪嘴,在座位上缩了一下,扭头看窗外,“好吧。” 要说不开心,其实也没有不开心。现在罗祥甫的案子还悬着,凶手很有可能再次作案,他心系在案子上,就是让他和萧遇安约会,他也玩不尽兴,说不定试着试着衣服,就将人逮进试衣间,聊突然从脑子里蹦出的侦查方向。 可刚才萧遇安提到华韵中心时,他是真以为萧遇安想起他当初在电话里撒的娇了,登时心花怒放。得知萧遇安带自己来其实是为了查案,那花儿只得悄悄败去。 略微有那么一丁点儿不爽。 不过尽职如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加上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么多年聚少离多,他与萧遇安早就能够彼此理解,到达华韵中心时,他心里那一丁点儿不爽已经烟消云散。 街拍圣地果然热闹,几家商场中间那一块喷泉广场人头攒动,俊男靓女花枝招展,拿着长枪短炮的街拍达人正对着他们疯狂拍摄,俨然忘记了中心一隅的M.E.S商场发生过杀人案。 这些街拍达人中,一些是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而更多的却是头发花白的中老年男人。 他们都被称作街拍达人,但若是仔细观察,就很容易看出他们之间的差别—— 年轻男子中的大多数对待女性礼数周全,先问是否愿意让自己拍照,再端起相机,如果对方不愿意,他们一般不会追着不放。除了美女,他们也拍男性,有时会与对方如兄弟般勾拳。 反观中老年男人,他们无一例外将镜头对准美女,不拍男性。若有年轻摄影师向美女搭话,取得拍照许可,他们就一拥而上,快门闪个不停。跟女性搭话时,他们普遍靠得非常近,还有肢体上的动作,例如拉扯不让走。 喷泉广场上有很多冷饮吧,萧遇安和明恕坐在视野最好的一家里,萧遇安要的是冰镇苏打水,明恕叼着吸管,正喝着大杯香草奶昔。 “这么一看,罗祥甫就是这群中老年街拍爱好者的缩影啊。”明恕说:“这才多久,我都看到三个姑娘和他们起争执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不懂最基本的礼貌。” “也不尽然。”萧遇安往右前方指了指,“你看那位穿灰色衬衣的老人。” 明恕抬头看去,只见老人正在与一位穿红裙的姑娘交流,相谈甚欢的样子。 “那位老人就很绅士,完全没有不妥的举动。”萧遇安说。 “但这样的老人比较少,你看这儿,还有那儿。”明恕扬手一挥,“都跟文尧形容的罗祥甫差不多。” 萧遇安轻声道:“文尧……” “嗯?”明恕问:“她怎么?” “‘文’这个姓不算常见,文尧与文黎都姓‘文’,我怀疑过文黎。”萧遇安说:“如果文黎有事隐瞒,我们肯定会被拉入一个陷阱。” 明恕眼神一紧,“不可能吧?” 萧遇安笑了笑,“别紧张,后来我确认过了,文黎与文尧没有任何关系,罗祥甫遇害时,文黎在蛇荼镇。” 明恕说:“吓我一跳!” 萧遇安说:“我们与詹环雄的沟通有时需要依靠文黎。她很重要,我必须确定她是否可靠。” 明恕点头,“对了,说起詹环雄,下午我和易飞根据詹环雄的证词,细化了一下凶手的形象。” 萧遇安说:“说来听听。” “凶手是女性,因为罗祥甫在街拍时的粗鲁行径而想‘惩罚’、‘抹杀’罗祥甫。她和侯诚应该有类似的犯罪动机,自以为正义,但她肯定不是侯诚的‘信徒’——侯诚的‘信徒’几乎都是和鲁昆一样的激情杀人犯。”明恕说:“我将她和侯诚做了一个对比。侯诚是悬疑作家,喜欢设置悬念,玩反转的戏码,这一点在作案时表现得非常充分。侯诚做了很多多余的事,如果他不这样做,我们其实无法在短时间内锁定他。总而言之,受他的惯性思维影响,他作案时‘不干净’。” 萧遇安适时给予回应,“嗯。” 明恕又说:“杀害罗祥甫的凶手却太懂得隐藏自己,多余的事一件不做,就连案发现场的痕迹,都交给别人去破坏。她的心思比侯诚缜密得多,就她杀害罗祥甫的‘干净’程度来看,她不可能是新手。詹环雄看到她靠近罗祥甫之后,有个右手捂住罗祥甫口鼻的动作,那必然是在下毒。虽然罗祥甫当时已经在酒精与安眠药的作用下处于晕眩状态,神智不清醒,能够站立,反抗能力却不足,但这个举动对于女性来说仍然非常冒险。她是老手,有把握,才敢这么去做。” 萧遇安说:“就‘干净’这一点看,她作案时的习惯反映了她生活里的性格——干练、从容、自信。她比侯诚更加难以对付。” 明恕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个长期生活在城里的人,接受过优良的教育,非常独立,接触过很多人,有一份体面而重要的工作。” 萧遇安说:“这样的人太多了。” 明恕揉了揉太阳穴,“如果加上‘痛恨街拍’这一个限制条件,范围就会缩小不少。” 萧遇安这次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隔了一分来钟,才道:“也有可能不是‘痛恨街拍’。” 明恕放下奶昔杯,“嗯?” 萧遇安说:“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天气凉爽下来,喷泉广场上人越来越多。相应的,冷饮店也人满为患。明恕被人挤得撞在桌子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群打打闹闹的初中女生。 他不至于教育人家小姑娘,只得拖着凳子往萧遇安身边靠,“什么现象?” “这里其实不只是街拍爱好者追着俊男美女拍照,还有人衣着讲究,想要进入他们的镜头。”萧遇安说着一指,“看到了吗?” “还有这样的?”明恕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位穿白衣的女人在街拍爱好者之间来回走动。 萧遇安说:“她想被他们捕捉,但也许是衣品不佳,也许是相貌普通,也许是身材一般,也许单纯是没有模特的气质,一直没有人为她拍照。自从你的奶昔送来,她就在喷泉附近转悠了,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分钟。” “至于吗?”明恕不解,“实在想拍照,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家人朋友帮忙?实在不行直接请摄影师也行啊。像素高一点的手机,最普通的单反,随便一台设备也能拍。” “但事实就是,她没有请亲友,也没有请摄影师,固执地站在街拍爱好者们面前,希望成为他们镜头中的风景。”萧遇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而且她不是唯一一个,那个穿浅灰色改良西装的人看到了吗?她也在广场上待挺久了,但没有街拍者跟她搭讪。刚才有个和她着装类似的女士被围着拍,她一直站在不远处观察。” 明恕问:“她们这是什么心理?” “很好理解。”萧遇安说:“她们并不是渴望被拍照——拍照在现在这个时代太容易了,自拍、朋友帮拍,朋友不在身边,还能请路人帮拍。她们渴望的是,自己的风采进入街拍爱好者的视线。对她们而言,这等于自己的美被认同,会因此产生极大的满足感。” 明恕皱着眉,“……但有很多人厌烦街拍。” 比如文尧。 再比如特警支队的警花小允。 “有人厌烦,必然有人热爱。”萧遇安说:“不喜欢街拍的人被强行拍照,喜欢街拍的人因为自身条件不足而不受青睐,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引起仇恨。” 明恕道:“也就是说,这类人也可能是杀害罗祥甫的凶手?罗祥甫只拍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多次忽视甚至拒绝过不那么漂亮的人,打击了这人的自尊心,因此被杀害?” “人心诡谲,任何行为都可能激发不满和怨恨,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萧遇安站起来,“不过这只是今晚收获的一个小细节小思路。” “要走了?”明恕赶紧将奶昔喝干净,“再坐一会儿吧,反正还早,不如再观察一会儿。” 萧遇安已经拿起了明恕丢在桌上的手机,放在自己裤袋里。 明恕以前因为大意,将手机和钱包落在了餐馆。后来萧遇安就养成了习惯,要么提醒,要么直接自己收起来。 “你以前不是说,想和我来这里吃一顿西餐吗?”萧遇安声音沉沉的,“晚高峰时间过了,现在去,应该不用排队。再晚的话,你想吃的菜可能就没了。” 明恕惊讶,“你想带我去吃西餐?” 你记得我说的话? 萧遇安笑,“我去重案组找你时就已经说过了,今晚约会。” 明恕立即站起来,“我以为只是来工作!” “不止工作。”萧遇安温声说:“工作完了也该放松一下。” 明恕走到冷饮店门口忽然捂住腹部,皱了皱眉。 萧遇安回头看他,“怎么了?胃不舒服?” “不是。”明恕摇头,表情忽然变得纠结。 就在刚才,他的肚子叫了几声。 好在冷饮店嘈杂,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 中午还是吃得太少了,一份盒饭根本不够。 “哥,跟你打个商量。”明恕说。 “不想吃西餐了?”萧遇安一眼看穿,“想换地方?” 明恕说:“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捂着腹部,既然不是胃难受,那就是饿了。”萧遇安说:“觉得西餐吃不饱?” “嘿嘿——”明恕笑起来,“吃西餐得优雅,今天我优雅不起来。哥,我们还是去吃烤肉吧。我知道这儿有一家,特别有名,我一个人都去吃过好几次。西餐我们下次再吃好不好?我给你烤五花肉!” 萧遇安纵容地叹了口气,“好。” 第36章 猎魔(36) 烤肉店生意红火,明恕嘴上说给萧遇安烤五花肉,真落了座,烤五花肉的却成了萧遇安。 店里其实有专门负责烤肉的服务生,但很多人更喜欢自己烤,只有独自来的顾客会因为太孤单而让服务生待在一旁帮忙烤。 明恕以前一个人来的时候,吃的就是服务生烤好的五花肉,自己倒也烤过,可火候没一次掌握好,不是把瘦肉给烤死了,就是没能把肥肉烤干。 这回和萧遇安一起来,终于不用再麻烦服务生。萧遇安管烤,他管吃,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消灭了一篮子佐肉的生菜。 萧遇安当然也吃,不过没明恕吃得快,姿势也优雅许多。 “哥,你这样子不像在吃烤肉。”明恕笑,“像吃西餐。” “吃你的。”萧遇安往明恕的碟子里丢了两片刚熟的牛舌,油还在上面滋滋冒泡。 明恕忍住馋,“你刚才都没有往生菜里放青椒洋葱和蒜瓣,这三样是这家烤肉店的灵魂。” 萧遇安已经用生菜裹好一份五花肉,只用了咸味蘸酱,别的什么都没有。 “来来来,我给你裹!”明恕按店里的标准吃法,裹了满满一张生菜叶,“给!” 萧遇安不接,慢悠悠道:“关于凶手,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两人之间从来不存在“吃饭/约会不能聊案情”的规定,明恕自己就是有了想法立即会跟队员讨论的人,于是立即将手收回去,“什么?” 萧遇安说:“我们现在基本能够确定罗祥甫不是第一名被害者,而这段时间易飞一直没有放松对积案和失踪人口的排查,但到现在为止,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收获。” 明恕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为萧遇安准备的生菜包五花肉放入自己嘴里,猛嚼几口咽下,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副队,“易飞手上的事太多,忙不过来情有可原。” “不。他已经尽力了。”萧遇安摇头,“一个精英刑警尽力了,却一无所获,要么是不存在上一名被害者,罗祥甫就是凶手杀害的第一人,要么是被害者还没有被发现,其家人朋友也没有报案,他仍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们去发现他。” 明恕怔住片刻,“被害者没有被发现我可以理解。但罗祥甫是7月2日遇害,前一名被害者必然在这之前,最早也是6月,更可能是好几个月之前。一个人莫名消失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亲戚朋友为什么不报警?” “如果是性格非常孤僻的老人呢?”萧遇安说:“假设这位老人独自居住,与子女关系疏远,或者干脆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唯一的爱好是街拍,只有邻居、菜市场的小贩偶尔与他打个招呼。有一天他消失了,邻居并不是特别热心的人,也不爱跟街坊聊八卦,时间一长后知后觉发现他很久没出现,可能也不会四处打听。” 明恕说:“这倒是很多孤寡老人的生活现状。” 萧遇安说:“罗祥甫虽然有妻子和儿子,但是也很孤独。凶手选中他,说不定正是看中他无人关心。” “无人关心是受害者之间的共同点之一?”明恕思维活跃起来,“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可能也是孤苦伶仃男性中老年街拍爱好者。他们要么像罗祥甫一样被家庭排斥,要么本来就是孤寡老人。” “街拍爱好者看似很多,但放在全市人口基数中,其实是很小的一搓。”萧遇安说着又往明恕的盘子里夹牛肉,“再给几个限制条件,比如中老年、孤独、拍摄时习惯不好,这个范围将更小。锁定凶手的目标,也就能锁定凶手。” “我……”明恕本想说“我这就去安排”,低头看见盘子里的牛肉,想起这还在烤肉店,只得暂时按捺一下。 “别着急。”萧遇安道:“我还没有说到重点。之前有一件事一直困扰我们,科普游乐场很大,有的是隐蔽性好的地方,凶手既然选择了科普游乐场,为什么不将罗祥甫埋藏在更隐蔽的地方?” “她在给我们递线索。”明恕早就如此猜测过。 萧遇安问:“她为什么要给我们递线索?” 明恕说:“不就是想挑战警方吗?哥,这我们以前已经讨论过了。” “的确讨论过了,但还没有讨论彻底。”萧遇安放下烤肉夹,眼神一定,“她主动递线索,是因为她上一次行凶时,将受害者藏得太好,加上无人报警,她未能在作案之后,享受到与警方玩游戏的刺激与快感。” 明恕抿住唇,垂眸思考。 凶手将受害者藏得太好,所以这次才故意将罗祥甫埋在那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上一名被害者到底被藏在哪里? “我们也可以换一个方向想。”萧遇安说:“其实人都有思维惯性,凶手在科普游乐场杀害罗祥甫,一是因为科普游乐场是罗祥甫常去的地方,她容易将罗祥甫引去那里,二是因为科普游乐场没有监控,晚上人极少。还有一点,也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她熟悉科普游乐场,那里是她的安全区。” 明恕立即会意,“她在那里杀罗祥甫,就有可能在那里杀上一名被害者!” 萧遇安点头,“依照连环凶杀案凶手的作案规律,杀害的人越多,他们越可能肆无忌惮,只有在最初作案时,才会分外小心。罗祥甫埋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凶手可能有两种考虑,这两种并不冲突,一是凶手变得嚣张,二是最隐蔽的地方,已经埋有一名受害者。” 明恕几乎以狼吞虎咽的速度解决掉剩下的肉,冲去收银台结账。 萧遇安将两人的随身物品收拾好,慢条斯理走去门外。 开车回市局的路上,明恕渐渐回过味来了,“哥,你刚才是不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萧遇安云淡风轻,“什么注意力?” 明恕哼声,“你根本不是突然想起那么多,你是打算让我好好吃顿饭,回局里再跟我逐条分析吧!” 萧遇安笑。 “你就是为了躲避吃我给你包好的五花肉!”明恕说:“青椒蒜瓣洋葱怎么就不能吃了?吃烤肉不吃灵魂,那烤肉也白吃了!” 萧遇安说:“气味太大。” “吃的就是那个味儿好么!”明恕愤愤道:“啧,在家你还教育我,说什么不能偏食。我看偏食的是你吧?” 明恕现在胃口是好,特别好养,名贵的玩意儿能吃,路边一块钱的烧饼也能吃。但年少时不是这样,有点儿矜贵又有点儿娇气,别的不说,就连水果都有特别厌恶的。 不吃香蕉,因为吃过涩口的,有阴影;不吃苹果,因为太普通了,不好吃;不吃葡萄,因为酸;不吃菠萝,因为被菠萝眼儿扎过嘴,痛。 别人说“小孩子不能偏食”没用,萧遇安说就管用。 萧遇安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告诉他不能偏食,他就听进去了,每次遇到不喜欢吃的东西,想想萧遇安的话,就美滋滋地吃下去。 久而久之,偏食的毛病就好了。 到了现在,竟是萧遇安更偏食一些。 “我这不叫偏食,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食物。”萧遇安说:“我不喜欢生的青椒蒜瓣洋葱,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去吃呢?” “靠!”明恕震惊,“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哦?”萧遇安余光一扫,“我以前怎样说?” 明恕旧事重提,“你说不喜欢吃什么就要克服!想象它很好吃!” 萧遇安笑着沉默。 明恕说:“你别不说话!” “我是在思考怎么向你解释。”萧遇安说。 明恕乐了,“还知道要解释啊。” “当然。” “那萧老板你解释一下?” 萧遇安清清嗓子,“我逼你吃水果时才十几岁。” 明恕:“……” 年龄不是理由! “太年轻了,不怎么讲道理。”萧遇安一本正经地说:“后来才发现,其实不该逼你吃不喜欢的东西。因为你就算吃了,也吃得不开心。” 明恕心想,不,我吃得很开心…… “年纪越大,就越觉得人应该活得随性一点。喜欢吃的多吃,不喜欢吃的不吃,不得不吃就少吃。”萧遇安说:“我十几岁时不讲道理,你今年二十八了,又是警察,应该讲道理。我不想吃青椒蒜瓣洋葱,我们讲道理的明队不该强迫我吃。” 明恕一拍大腿,“萧老板,你怎么这么会瞎掰呢?哪哪都是你有道理!” “你叫我一声老板,我当然得跟你讲道理。”萧遇安说。 “那我还叫你……”明恕差点口不择言,说出做“家庭作业”时的某个称呼。 萧遇安挑眉,“嗯?” 明恕红了耳根,扭头看窗外,“算了算了!” 回到重案组,明恕立即召集还留在局里的队员开会。 易飞知道他与萧遇安出去肯定是查案,但一场会开下来,仍是感到几分心惊。 “排查街拍爱好者里独自生活的中老年男性,这没问题。”易飞说:“但是前一名被害者被埋在科普游乐场,这能确定吗?” “暂时不能,但可能性不低。”明恕说:“所以才必须去找。” 方远航说:“师傅,科普游乐场面积不小啊,这不好找吧?” “但对凶手来说,隐蔽性最佳的地方却不多。”明恕在投影仪上放大科普游乐场的平面图,用红外笔画着圈,“第一是这里,游乐场的南出口,因为靠近拆迁区,这里实际上是游乐场和老居民区的混合地带,白天人们将垃圾扔在这里,一到夏天就恶臭难闻,晚上没有人会靠近;第二是这里,小树林,由于树木无节制生长,遮挡阳光,下方排水性极差,现在已经变成稀泥地带,有些人把这里称作‘沼泽’。” 明恕移动着平面图,又道:“还有这里,游乐场中心的厕所。游乐场内部一共有12处厕所,中心这一处是最大的,上下两层楼,当年在整个冬邺市,也算最‘气派’的公共厕所。但现在,它已经是游乐场最肮脏的地方。” “师傅!”方远航举手,“还有个地方很可能藏尸。” 明恕问:“哪里?” 方远航说:“北区的鬼屋。” 队员们小声议论起来,明恕在平面图上找到鬼屋。 “鬼屋本来不可怕,和现在从国外引进的鬼校鬼医院没得比,但它恐怖就恐怖在,几年前有人在里面中过邪。”方远航说:“西城区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种是鬼屋一到晚上,就有孤魂野鬼留宿,不少不信邪的人在去‘探险’之后,精神都出现了一定问题。” “这个废弃鬼屋的确邪门,但它不是我们这次搜查的重点。”明恕说。 方远航不解,“为什么?” “因为它虽然恐怖,绝大部分人不会去,却有少数人会被恐怖吸引。换言之,对凶手来说,它并不保险,明白吗?”明恕又道:“凶手的理想藏尸地,是绝对不会有人靠近的地方。” 天亮之后,警方再次在科普游乐场拉起警戒带,刑侦局和西城分局合作,重点搜查明恕划定的三个区域。 正午时分,一具局部蜡化的尸体在小树林下的“沼泽”中被找到。 “死亡时间至少在三个月以上。”邢牧戴着重重口罩,小心翼翼地翻动尸体,“腊化保存了伤痕特征,这名被害者与罗祥甫一样,颈部遭到反复击打,颈椎断裂。年龄目前还无法判断,需要回去做进一步解剖。” 找到另一名被害者本是一个突破口,但难点也接踵而至——尸源无法确定。 被害者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其家属并未报警,DNA比对一无所获。 “这从侧面说明,和我们预计的一样,被害者确实是独自生活,没有朋友,平时无人照料。”明恕待在法医鉴定中心,拿着邢牧递来的尸检报告。 被害者70岁,比罗祥甫年长。 明恕自言自语:“先从年纪大的下手,再逐步增加难度。罗祥甫7月2号遇害,这名被害者4月遇害……” 邢牧叹息,“他如果有子女,那这些子女也太过分了,父亲失踪这么久,居然不闻不问。哪怕只是报个警也好啊。” “那就只好由我们来查了。”明恕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尸检报告上的图片,右手悄然捏紧。 邢牧问:“怎么查?” “好办,但得辛苦外勤兄弟。”明恕说:“被害者和罗祥甫一样,是街拍爱好者,他也许孤僻不善交际,可在这个小圈子里,一定有人见过他。我们去各个街拍聚集地摸排,总有人记得是谁三个多月没出现。” 两天后,73岁的惠成宪被请到重案组。 他正是明恕与萧遇安在华韵中心看到的那位风度翩翩的老人。 “这是老陈的照片,今年初我给他拍的。”惠成宪拿出一张洗印好的照片,懊悔地叹了口气,“老陈以前最喜欢到华韵中心拍照,我们有时遇上了,就聊几句,有时也不聊,各拍各的。他眼光很好,不仅会拍照,自己也挺懂搭配。” 明恕拿起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眼神桀骜不驯,看着有些凶悍,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装,没有老态龙钟之相。 “老陈很久没来华韵中心了,我没想到他出了事,还以为他跟他的女儿出国了。”惠成宪直摇头,“我该去打听打听的。” 老陈到底叫陈什么,住在哪里,惠成宪不清楚,只记得老陈说过自己家在科普游乐场附近。 照片、姓氏、大致住处,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不久,尸源终于确定。 被害者陈权汉,家住西城区普欧新街,独居,女儿陈米并不在国外,就在冬邺市,和丈夫一起开了家餐馆。 得知父亲的死讯,陈米几乎没有情绪波动,“我和他早就没有关系了,请不要用他的事来打搅我的生活。” 易飞皱眉,“他是你的父亲,请你配合调查。” “我没有他这种父亲。我和他已经断绝往来十多年,他与什么人结怨、认识什么人,我都不知道。”陈米说:“我们只有血缘上的联系,实际上等同于陌生人。很抱歉,我无法配合。” 明恕突然道:“你父亲向他认识的街拍爱好者提过,你在国外。” 闻言,陈米眼中流露出浓烈的鄙夷,“他就是那样,虚伪到了极点,以前妄想我能考去国外的知名学府,光耀门楣,后来又妄想我在国外工作。我呢,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满足不了他的妄想,你们看……” 说着,陈米站起来,转身掀起T恤。 她的背上,横七竖八有许多暗色伤痕。 “都是陈权汉拿刀子割、鞭子抽的。那么多年了,疤痕都无法完全消去。”陈米苦笑,“我妈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每次考试,只要我的成绩没达到陈权汉的预期,他就虐待我。我找过警察,找过居委会,都没用,直到被我现在的丈夫所救。” 陈米顿了顿,又道:“在我弱小的时候,你们没有帮助过我。现在陈权汉死了,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线索?我只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你们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就自己去查吧。” 第37章 猎魔(37) 陈米因为年少时的遭遇不认陈权汉这个父亲,也不愿意配合警方的调查,方远航等人一度认为陈米嫌疑重大。 “不可能是陈米。”明恕说:“假设是陈米杀了陈权汉,那罗祥甫的死该怎么解释?罗祥甫和陈米没有任何交集。难道是陈米先杀自己的父亲,再杀一个与父亲有相同爱好的陌生人?这能说通?两桩案子的细节相似度很大,而且呈现一种递进连续性。陈权汉的遗体最近才被发现,不存在模仿作案,凶手只能是同一个人。” “陈米小时候被陈权汉严重伤害,但她现在有个很美满的家庭。”易飞刚从外头回到重案组,手里拿着陈米家的资料,“陈米现在有两个小孩,一儿一女,大的8岁,小的6岁,餐馆生意红火,她已经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了。若是杀害陈权汉,她毁掉的将是她整个小家庭的幸福。陈权汉的死亡时间在4月中旬,而陈米一家4月7日就出国度假,4月25号才回来。她就算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可能。这案子还是得回归我们以前的思路——凶手是因街拍杀人。” 明恕点头,“没错。” 方远航想起陈米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痕,“陈米是最有资格恨陈权汉的人,陈权汉对她做的事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但陈米选择放下,不复仇,也不诉诸法律,只是与陈权汉一刀两断。陈权汉给予凶手的伤害比给予陈米的还深吗?” “不能这样横向比较,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说到这里,明恕忽然想到了陈米的丈夫。 在陈米接受问询时,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直等在走廊上。陈米一出来,他就赶上去,揽着陈米的肩膀,低声宽慰。 有时决定一段仇怨发展到什么程度的,不一定是伤害有多深,而是伤害能不能被扶平。 显然,陈米身上的伤虽然未消,甚至这一生都不会消去,但她心上的伤已经被丈夫扶平了。 所以她才能够坦荡地展示自己背部的疤痕。 然后选择不宽恕陈权汉,遗忘陈权汉。 凶手与她截然不同。 陈权汉与罗祥甫也许并没有真正伤害过凶手,他们甚至从未深入接触过,可凶手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被害妄想,或许是其他——非得杀之而后快。 明恕独自待在露台上,给凶手做侧写。 她有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并且长时间得不到排解。 她的身边没有亲密的朋友与家人,出现任何事,都只能自己承担。 她的压力非常大。 长此以往,她变得越来越扭曲。 她不善于向人剖析内心。 自闭? 不太可能。 那是什么造成她的心理问题? 明恕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眉心,想起不久前与萧遇安分析出的可能性——她长期生活在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需要接触很多人…… 是工作给予她太大的压力吗? “明队!”徐椿在露台外大声喊道:“我们在陈权汉家找到了很多信,你要看看吗?” 信件一共79封,全都没有寄出,连邮票都没有贴。 陈权汉在信中向陈米忏悔,将当年虐待陈米的桩桩件件一一列出,每一封的末尾都写着“小米,爸爸对不起你”。 看落款时间,第一封信写于四年前,最后一封写于今年4月9日。他希望陈米能够带着家人回来看看自己,并说自己的老房、存款全部留给陈米与外孙、外孙女。 “陈权汉没有把信寄出去,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陈米。”明恕大致看了看,“他心里很清楚,陈米永远不会原谅他。” 方远航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有几分动容,“师傅,我把信拿给陈米吧。” “不急。”明恕说:“陈米先放一下,等案子侦破了,再把信拿给她。” 罗祥甫案与陈权汉案并案调查,重案组在刑侦局最大的一间办公室开案情分析会,会前没通知萧遇安,开到中途,后门被轻轻推开,大伙儿谁都没往门边瞧,不知道顶头上司来了,连明恕都没注意到。 萧遇安静静走到角落里,挪开椅子坐下,一旁的方远航听见动静,转脸一看,“萧……” 那时明恕正在发言,萧遇安朝方远航竖起食指,在嘴唇上虚虚压了压,示意对方不要出声。 方远航会意,连忙坐好。 可大领导就在自己身边,年轻刑警难免心猿意马,余光来回逡巡,没过多久就发现一直没往自己这儿瞧的明恕开始频繁地看自己。 他偷瞄萧遇安一眼,心想师傅大概是发现萧局来了。 就在萧遇安朝方远航打噤声手势时,明恕就发现了角落里的动静。 这次会议比较繁复,罗列证据,分析证据,每个人都试图碰撞出一份新的想法,但谁都无法保证能产生新的想法。 案情分析会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群人关在一个会议室里不断讨论,有人抽烟有人嚼糖,搞得烟雾缭绕,像做法现场。 所以他不想萧遇安来,一来萧遇安不喜欢烟味,二来若是没能找到突破口,叫萧遇安来也是耽误萧遇安时间。 萧遇安自己也说过——我管的不止你们重案组。 此时会议室已经有几人开始抽烟,明恕忽然停下来,走去窗边,将开着一条缝的窗户推到最大,又朝吞云吐雾的队员道:“把烟都灭了。” 肖满道:“啊?” “啊什么。”明恕说:“为你们的身体着想,今后开会都少抽烟,实在忍不住去阳台上抽完再回来。” 重案组的一帮人都挺服明恕,这话要换成刑侦局其他哪位队长组长来说,有人可能直接叼着烟就走了,但话是明恕说的,大家都默契地把烟灭了,继续开会。 “陈权汉手机号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是4月12号晚上8点13分,给他打电话的是外卖送餐员。”周满说:“他点了一份酸菜面块。此外,他在遇害前三个月内的通讯我们已经全部核实过,全是外卖、快递、系统提醒、骚扰电话。他的上网记录我们也都查过了,他和罗祥甫不一样,罗祥甫只是单纯的街拍爱好者,几乎没有在网络里分享照片,而他将照片卖给一个叫‘皆美’的图片网站,每个月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 “陈权汉是制药厂的退休工人,固定退休工资3400元,加上拍照的收入,他完全能够从普欧新路搬出来,住在条件稍好的地方。”肖满摇头,“普欧新路都快拆了,一个摄像头都没有,简直是增加我们侦查的难度。” 普欧新路正是科普游乐场南门外的待拆迁区域,早几年就有风声说要拆,却一直与科普游乐场一同苟延残喘,现在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住在里面。 凶手将陈权汉引到科普游乐场杀害的难度,比后来杀害罗祥甫的难度小很多。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易飞说:“照詹环雄的说法,罗祥甫是自己到游乐场等凶手,那陈权汉应该也是。可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凶手与他们有过近距离接触。”明恕说:“并且知道在哪里与他们见面,不会被摄像头捕捉。凶手是个对西城区,尤其是科普游乐场周边非常熟悉的人。” “这太笼统了。”易飞神情严肃,“近距离接触无非是语言蛊惑,但凶手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才会在喝了酒的情况下,深夜去科普游乐场等待?” 一名队员道:“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明恕立即想到和萧遇安在华韵广场看到的另一类人。 两个案子现在已经很明确了,凶手是因为街拍杀人,但具体的动机却分为两种,一是最早的思路,凶手厌恶街拍,可能被中老年街拍爱好者骚扰过;一是不受街拍爱好者青睐的人,在长期被忽视之后,因扭曲阴暗的心理而杀人。 如果是前者,那么凶手很可能具有非凡的魅力,至少外表如此。如果是后者…… 明恕低下头,一时想不出这一类在街拍爱好者眼中毫无魅力的人如何实施引诱。 片刻,他抬起眼,看向角落里的萧遇安。 恰在此时,萧遇安清了清嗓子,“先由‘交叉区域’开始排查吧。” 众人循声望去,都有些惊讶。 “萧局——” “您什么时候来的?” “萧局来有一会儿了。”明恕示意大家安静,说:“除了西城区的几个街拍点,罗祥甫和陈权汉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华韵中心,这算是最重要的‘交叉区域’。” 萧遇安说:“凶手说不定也常在华韵中心活动。” “华韵中心有毒啊。”肖满突然说:“咖啡馆杀人案就在那儿,如果罗祥甫和陈权汉也是在那里被凶手盯上,那简直绝了。” 周愿说:“我们可以调华韵的监控。” “凶手熟悉西城区、华韵中心,有可能是住在西城区,并在华韵附近工作。”萧遇安说:“以前我们受鲁昆、李红梅两个案子的影响,认为凶手的出发点是‘正义’。其实不一定。” “对。”明恕接过萧遇安的话,说出另一种可能,即不受青睐者的泄愤。 重案组的大多数队员都见识过各种动机诡异,甚至不可思议的案子,所以消化得很快。 众人都在琢磨线索,只有方远航走了神,总觉得萧局和自个儿师傅之间很有默契。 有默契等于有秘密。 萧遇安又道:“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罗祥甫案是在咖啡馆杀人案之后不久就发生的。” 明恕想了想,“也许是巧合?” “那如果不是巧合呢?”萧遇安说:“凶手有没可能是在咖啡馆杀人案中得到启发,或者刺激,给自己的行为罩上一个‘正义’的外衣。” 明恕轻声道:“……谁最可能受到启发?” 目击者,当时在书瀚咖啡馆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这就符合“凶手常在华韵中心活动”的推论。 “凶手情绪矛盾,既想好好藏住自己,以继续作案,又故意给我们线索。”萧遇安说:“她知道警方正在查罗、陈两桩案子,短时间内,她最有可能的做法是观察我们的动向,同时跟踪她的新目标,而不敢再次作案。这是我们的机会。” 反复的摸排逐渐让线索串联起来。 全市热衷街拍的中老年男性中,家庭情况与罗、陈类似的共有75人,而这75人里长期在西城区、华韵中心活动的有6人,其中就包括给陈权汉拍过照的惠成宪。 他们很可能已经进入凶手的视野。 而值得注意的是,惠成宪在进行街拍时,没有罗、陈那些引人反感的习惯。 明恕亲自在普欧新路挨家走访,从街口修鞋匠处得到一条重要信息——曾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长裙女人出现在陈权汉家楼下。 “长相记不得了。”修鞋匠说:“就记得她那条黄色裙子,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哎哟,住我们这个凼的女人可没她这么会打扮的。我印象就特别深刻,但我也就奇怪了。” 明恕问:“奇怪什么?” “嗯……我说不上来。”修鞋匠犹豫半天,“我就觉得吧,她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漂亮来我们这种地方呢?” 明恕心中隐隐有了结论—— 因为她要引诱陈权汉,让陈权汉心甘情愿去科普游乐场等死! 下午日头正毒,明恕顶着烈日赶回刑侦局,匆匆跑去萧遇安的办公室,门都忘了敲,就往里一推。 “萧……” 两道视线同时转向他,他才发现李局居然也在。 还好刚才没有直接喊“哥”。 明恕调整了一下站姿和语气,笑道:“李局,您来找萧局啊?” 李局开玩笑,“明队啊,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不打一声招呼就推门?平时你来找萧局,也是这样?” “没有没有,平时我都敲门。”明恕说:“今天是在外面热得差点儿中暑,急着来萧局这儿蹭蹭空调。” 他警服湿了一大片,脸上脖颈上全是汗,倒是挺有说服力。 李局说:“空调可以蹭,门也得好好敲,这是纪律。” 明恕立即退出去,把门合上,敲了两下,朗声道:“萧局,我是明恕。” 萧遇安语气如常:“进来。” 明恕能痞能潮,但正经起来的时候立马一身正气,特像那么回事儿,往市局门口一站,那就是一支当代精英刑警的广告。 李局起身,“你们要聊案子吧,我就先走了。墓心的事你们立了功,上头要表彰,争取一鼓作气,赶紧把罗祥甫和陈权汉的案子破了。” 明恕站得笔直,“是!” 李局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摇了摇头,离开萧遇安的办公室。 待门关上,明恕立马解开衬衣上面两颗扣子,跑到空调跟前吹风,问:“哥,李局来找你做什么?不会只是说墓心的事吧?” 上级部门已经成立了专案组。能够揪出墓心,冬邺市警界功劳最大,但明恕并不认为李局这个时候来找萧遇安,只是聊一聊墓心。 一定有别的事。 “别站在那里。”萧遇安说:“小心吹成面瘫。” 明恕将空调叶片往下压了压,转身牵住衬衣衣摆,让冷风往背上吹,“热死我了。不吹脸,这样总行了吧?” 哪知萧遇安拿起桌上的遥控器,直接将空调给关了。 明恕:“……” 干! “过来。”萧遇安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不抵着吹,我就再开上。” “过分了萧老板。”明恕贪凉,但遥控器掌握在萧遇安手里,他不得不跟空调说“再见”,走到桌边坐下。 萧遇安又将空调打开了。 明恕抓起一个文件夹扇风,“你还没说李局来干什么。” 萧遇安说:“聊了会儿梁棹。” “梁棹?”明恕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李局想给梁棹争取什么吗?” 在萧遇安来到冬邺市之前,梁棹是李局最得力的干将,很多事情李局都交给梁棹去办。刑侦局所有人都知道,梁棹是李局培养起来的,前途无量。 一个多月以前,梁棹还风头正劲,虽然一直被叫做梁队,而不是梁局,却是刑侦局事实上的二把手。 萧遇安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刑侦局最重要的重案组、刑侦一队二队被交到萧遇安手中,重案组在萧遇安的支持下接连挖出霞犇村的积案、侦破影响极大的墓心案,梁棹如今是什么心情,其实不难想象。 李局清楚梁棹的优点与弱点,正是知道梁棹难堪大任,才有了萧遇安的空降。 但萧遇安锋芒太盛,梁棹越发暗淡,也许在李局眼中,这不利于维持平衡。 萧遇安说:“打个平衡而已,不用操心,我自有分寸。” 明恕当然相信萧遇安的分寸,歇了口气后开始汇报案情进展。 萧遇安认真听完,“辛苦了。” 明恕忽然注意到萧遇安的电脑显示屏定格在一个视频画面上,应该是李局来的时候,萧遇安正在看什么。 他歪着身子,几乎要斜在萧遇安身上,“哥,你看的什么?” 萧遇安扶住他,将电脑显示屏轻轻一转,“鲁昆作案时的视频。” 明恕没有就势贴在萧遇安怀里,而是警惕地站了起来,“你发现什么了?” 萧遇安点下“播放”,说:“当时你制服鲁昆时,有没有觉得那位冲去保护小孩的女士不对劲?” 第38章 猎魔(38) “喻采心?”明恕诧异,“她怎么了?” “我对她的反应比较好奇。”萧遇安说。 明恕还记得那时的情况——鲁昆发狂行凶,已经有小孩遇害,书瀚咖啡馆乱作一团,顾客与工作人员溃散,保安迟迟未到,父母们护着自己的孩子躲避,几名家长不在场的孩子深陷危险中,若不是喻采心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去,争取到最关键的时间,他赶到之时受到伤害的孩子恐怕不止两人。 “喻采心很勇敢。”明恕回忆一番,说:“她当时还穿着职业套裙和高跟鞋,行动起来不算方便。书店里本来还有不少男人,一出事全都跑了,她的座位靠近消费区门口,离鲁昆比较远,更容易躲避,可她逆着人流赶上去,很了不起。不过……” 萧遇安等了几秒,问:“不过什么?” 在空调房里待了一会儿,明恕浑身的燥热感已经消退。 他虚捂着额头,冷静道:“我再想想。” 萧遇安倒来一杯凉茶,给他思考的时间。 “不过她这种见义勇为风险其实很大。她没有武器,而鲁昆手上有刀,在杀人之后,鲁昆已经失去理智。受性别和装束限制,她很有可能在与鲁昆对峙时受伤。”明恕微皱着眉,“警察无法在最短时间内赶到,而我是碰巧出现在那里。如果我不在,现场也没有像我一样的刑警特警,她就是彻底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没错。”萧遇安点头,“我注意到她,其实就是因为她与所有旁观者都不一样,只有她敢于面对鲁昆。” “这不正是说明她勇敢善良吗?”明恕说。 “这是正常的、正面的评价——绝大多数人在看到她奋不顾身见义勇为时都会这么想。”萧遇安十指叠在一起,“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从反面,从一种比较晦暗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和一个人。” “反面?”明恕眉心蹙得更紧,在办公桌边走了好几圈,“你怀疑喻采心救人的动机。” “不。”萧遇安摇头,“她的动机没有任何问题。有鲁昆那样痛恨小孩的人,也有见不得小孩受到丁点儿伤害的人。喻采心是女性,不少女性天生对小孩就有一种保护欲。我更在意的是,喻采心直面鲁昆的勇气是从何而来?和鲁昆相比,她没有一点优势。那时她就算想上去保护小孩,但她周围的人全部选择逃命,在那种情况下,她为什么还敢冲去与鲁昆对峙?是她过去有什么特殊的经历——比如当过兵?掌握一些格斗技能?” 人的行为受很多因素的影响,主观的,客观的,有时当事人自身都无法解释。 明恕注意力略有分散,将自己所做的凶手侧写、修鞋匠的描述与喻采心作对比,心中突然一惊。 喻采心几乎符合侧写,也几乎符合修鞋匠的描述! 萧遇安这时道,“这个视频我看了三遍,第一遍觉得有种怪异感,第二遍发现喻采心‘过于’勇敢。我们提倡成年人见义勇为,但见义勇为应当量力而行,和在场的其他人相比,她的行为非常突兀。我一直在想,除了与生俱来的善心,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普通人如此勇敢无畏?看第三遍的时候,我想到了。” 明恕问:“什么?” “死亡。”萧遇安说:“死亡也能让一个人变得异常勇敢,不惧凶手。尤其是曾经主导过死亡的人。” 明恕猛一转身,“喻采心主导过死亡?” “我见过很多穷凶极恶的凶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个共同点。”萧遇安缓缓道:“他们的眼中有种不合理的自信,这种自信在某些时候能让他们看上去极富攻击性。我反复看这段监控,发现喻采心的眼中也有这种自信。” 明恕走到显示屏边,用鼠标拖着进度条,双眉紧锁。 不得不承认,萧遇安的解读让一些不合理的表象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但他其实不愿意相信,那个唯一站出来保护小孩的女人手上沾着命案。 “绝大多数凶手都具有冲动型人格,最典型的就是激情犯罪。而即便是心思非常缜密的凶手,内里也受冲动影响。罗、陈两案的凶手,心理极度不正常,她的冲动是隐性的,她也许很擅长掩饰自己,但她的冲动却一直存在。”萧遇安说:“回到鲁昆案,在那种情况下,连工作人员都逃走了,只有你和喻采心选择直面鲁昆。” “我是警察。”明恕说。 “对,你是警察。你有责任,并且有能力冲上去。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理性、客观。”萧遇安又道:“可是喻采心呢?她的行为里有冲动因素,还有我们刚才已经分析过的几点——喜爱小孩、过度勇敢。我无法不注意到她。” 明恕喝光凉茶,放下茶杯时手失轻重,杯底在桌面上撞出一声脆响。 “操!”他拿起一看,还好没碎。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萧遇安说:“喻采心就是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她在冲动的驱使下冲向鲁昆时,内心如何评价鲁昆?” “她会非常瞧不起鲁昆。”明恕道:“一个只会往小孩身上发泄怒火和不甘的成年男人,在她眼中绝对是懦弱、可耻、无能的象征,根本不足为惧。所以……” “所以她敢面对鲁昆。”萧遇安再一次将视线转回显示屏,“她的行为于她自身而言,是合乎情理的。” 明恕坐下来,手指频繁在桌上敲动,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再次开口,“哥,你知道喻采心的职业吗?” 萧遇安说:“她是猎头公司合伙人。” “对!”明恕声线绷紧的时候,听上去极富质感,“她的职业要求她具备远超普通人的谈话技巧。” 萧遇安道:“换句话说,就是她的‘忽悠’能力很强。在某种程度上,她能让人相信她,按她说的去做。” 明恕低声自语:“所以罗祥甫和陈权汉会听她的话,去科普游乐场……” 萧遇安在明恕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上次开会时我说过,罗祥甫遇害的时间与咖啡馆杀人案非常接近。凶手肯定长期观察过罗祥甫,知道康玉离家,知道那时是对罗祥甫动手的最佳时间。但这并不能排除她受到鲁昆启发和刺激的可能。这样一来,你想,与鲁昆接触最多的不就是喻采心?还有一点,喻采心在北城分局参与过调查,对案子细节的了解仅次于我们警方。” 明恕按着太阳穴,“哥,我想起一件事。” 萧遇安:“嗯?” “在北城分局时,我和喻采心说过几句话。当时她显得很萎靡。我本来以为那是高度紧张之后的正常反应——危险时挺身而出,事后当情绪过去,才感到后怕。”明恕说:“但现在可能有新的解释——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应该前去阻止鲁昆。她后怕的不是自己可能受伤,而是因此不得不与警方打交道。” 办公室里安静片刻,萧遇安说:“喻采心整过容。” “整容?”明恕想起那张端庄美好的脸,“你已经在查她了?” 萧遇安说:“这倒没有。但你仔细看她的鼻梁、下巴,还有眼睛,整容痕迹其实很明显。” 明恕问:“这说明什么?” “你这问题太宽泛了。”萧遇安说:“我暂时只能告诉你我因此联想到的事——她对自己原来的容貌不满意。” “奇怪了。”明恕说:“我与喻采心有过短暂交流,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自信的女人。容貌对人的影响,男女差距比较大,外表对女性心理的影响远大于男性。喻采心如果对容貌不满意,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自信。” 过了几秒,明恕补充道:“不过也不排除她假装,或者别的原因。” “嗯。”萧遇安点头表示赞同,“对容貌不满意这一点值得深究,她为什么对原来的容貌不满意?第一,无需别人提醒,她主动认为自己长相不佳,这种认识一般是小时候就形成了,在心中根深蒂固,多数这么想的人,是确实长得不好看,李红梅就是个例子;第二,有人提醒她,你长得不好看。从心理学上讲,人对于自身长相的认知多源于外界的反馈。” “所以你认为,有人让喻采心觉得,她长得不够好看?”明恕忽然想起之前在华韵中心,有不止一人在“长枪短炮”间反复穿梭,最终都未能成为街拍爱好者们镜头里的风景。 “去查一下喻采心。”萧遇安语气不像商量,更像是布置任务,“查她的活动范围、背景,重点放在最近两年,还有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整容。我估计她整容的时间应该不长,否则五官线条会更自然一些。这个地方必须探究——她是猎头公司的合伙人,言谈举止不缺自信,而自信多来自于能力与容貌,这说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的外形是满意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突然不满意了?是受到什么影响了吗?” 明恕忽然说:“哥,你对女人怎么这么有研究?” 萧遇安笑了笑,“我不是对女人有研究,是重案当前,不得不去思考每一种可能性。” 明恕主观上当然不愿意将喻采心看做嫌疑人。 现实中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浪漫的正义,他不忍心将其破坏。 难道勇敢救下小孩的真是另外两桩命案的凶手? 可萧遇安的分析却句句在理,与浪漫一比,让人心惊胆寒。 重案组一旦采取行动,效率就非常高,不出半天,明恕就已经掌握喻采心的资料。 “喻采心,32岁,义梓市人,八年前来到冬邺市,最初在飞驰猎头公司任顾问,四年前独立出来,与合伙人曹巷创立心响猎头公司。这家公司的办公地点正是在与华韵中心一街之隔的写字楼。”易飞将数张照片平放在桌上,“萧局判断得没错啊,喻采心确实整过容,而且时间不长,第一次是去年3月,整的是鼻子,最近一次是今年3月,做了个韩式纹绣眉。” 照片全部拍摄于喻采心整容之前,明恕看了一会儿,说:“她整容之前也不丑啊,我觉得前后差别不大。” 方远航凑过来,“我操,我以为整容都是整得妈都不认的那种!” 明恕将徒弟推开。 “我也觉得不丑。”易飞将照片翻来覆去看,下定论道:“真不丑!” “不丑为什么要整容呢?”方远航表示无法理解,“而且她还是高管,突然整容,即便只是微整,周围的人肯定还是能看出来吧?她底下的员工一定会议论她,这不利于她开展工作啊。假如师傅哪天去整个容,我肯定会背地里嘲笑他,哈哈哈!” 明恕冷笑,“我?整容?” 方远航连忙跑去易飞身后,“师傅你不用整容,你已经很帅了!该整容的是我,是我!” 明恕抄起一盒口香糖扔过去。 易飞笑道:“我发现远航最近特别爱动脑子。” 方远航接过口香糖,倒出两颗抛嘴里。 易飞说:“喻采心忽然高频率出入整形医院和美容院确实很奇怪,远航刚才的分析挺有道理。” “因为她想要变得更美的欲望,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对其他困难的顾虑。”明恕说:“她不得不整。” 易飞立即抓住重点,“她为什么会突然有浓烈到这种地步的欲望。” 明恕半眯起眼,缓缓道:“那就要问她自己了。” 西城区,星光整形医院。 任何一所整形医院都有对客户保密的义务,但警方上门,院方不得不配合调查。 “喻采心是我们的客户,从去年到今年,她做了四次微整,平时也经常来做美容。据我所知,她也是另外几所美容院的高级会员。”副院长王林香神色忧虑,“我们只是服务于客户,并不清楚客户的个人生活。” 明恕态度温和,不给对方压力,“喻采心的个人生活我们会从别的途径去了解,今天我来这一趟,是想听听你对整形的见解。” 王林香渐渐放松,“嗯,我知无不言。” 明恕拿出一张喻采心整形之前的照片,“王医生,以你的眼光看,喻采心需要整形吗?” “这……”王林香想了好一阵,“我觉得你们可能存在一种偏见,认为只有长相非常丑陋的人才需要整形。其实不是,女性如果对自己面部的某一处不满意,即便她不丑,甚至在亲友眼中很漂亮,她也是可以以整形的方式让自己更美的。” 明恕又说:“那我换个问题,喻采心第一次来时,是怎么表达她的诉求?” “她说她想调整她的鼻子。”王林香说着一顿,“对了,她当时情绪不太稳定,就像是……” 明恕见王林香迟迟说不出来,问:“她很紧张,非常迫切地要求整形?” “对!”王林香说:“其实决定来我们这里的女性,多少都会有点情绪波动,这一点在她身上反应得特别明显,就跟自己再不整形就无法见人似的。” 再不整形就无法见人? 明恕琢磨着这句话。 如果是一个极丑的人,或者被毁容的人,有这种想法还算说得过去。 可喻采心不该这样想。 言行是心理的反映,喻采心已经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她的山根不算高,但真的不塌,完成调整之后,她多次问我,还有我的助理——‘我的鼻子现在好看了吗’、‘我现在不丑了吧’。”王林香说着叹了口气,“其实说实话,她的五官都长得不错,只是没有特别惊艳的地方。怎么说呢,就是日常生活中你看不出她哪里不好,甚至觉得她是个知性美女。但如果在镜头里,她就显得平庸了,无法抓住人的视线。” 明恕眼神微变,“镜头?” “是的。”王林香说:“照片需要质感,喻采心在来我们这儿之前,缺少的就是这种质感。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找了很多街拍照给我们看,要求往这种很有质感的方向调整。她几次整形都很成功。因为都是细节上的微调,所以对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影响很小,不过只要拍照,她给人的感觉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可以说是让人眼前一亮吧。” 线索与猜测渐渐被扣连在一起。 罗祥甫上街拍照已有两年,从罗祥甫电脑里保存的照片就能看出,他只拍长相明艳的女性,或者是外表相对较次,却带着可爱小孩的女性。喻采心在整容之前,必然不会成为他的模特。 陈权汉更是如此。 喻采心整容是最近一年多的事。 她事业成功,单身,30岁之前没有动过自己的脸,30岁之后突然高频率整容,这很有可能是受到刺激。 罗祥甫与陈权汉,曾经“拒绝”过喻采心? 这种“拒绝”让喻采心对自身的信心土崩瓦解? 在这之前,喻采心承受的压力已经过大,“拒绝”成了致命一击? 明恕驱车赶往心响猎头公司,而萧遇安带着喻采心整容之前的照片再次找到惠成宪。 “老先生。”萧遇安问:“这位女士您有印象吗?” 惠成宪凝视着照片,片刻后点头,“有,我在这里见过她。” 这里正是华韵中心。 “您请她当过模特吗?”萧遇安问。 惠成宪摇头。 萧遇安温声道:“是因为她不太上镜吗?” 惠成宪说:“她相对普通了一些。” 萧遇安说:“但您却对她有印象。” “是这样的。”惠成宪叹气,“有一次她在我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看样子是很希望我拍她。” 萧遇安说:“但您并没有拍。” “是啊,我没有拍,事后我就后悔了。”惠成宪苦笑,“她应该是那种需要从别人的肯定中汲取信心的人。给她拍一张照,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我该给她拍一张的。”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萧遇安又道:“您与陈权汉多次在华韵中心相遇,那您有没有看见这位女士接近陈权汉?” 惠成宪听出一丝异样,双眉渐渐皱了起来,“你是说,她与老陈的死有关?” 萧遇安不答,只问:“您见过吗?” “当时……”惠成宪声音略显颤抖,“当时我和老陈是在一起的。” “她在您面前走动时,其实也在陈权汉的镜头前?” “是……” 萧遇安观察着惠成宪,忽然说:“老先生,您似乎还有话要说。” 惠成宪似乎很犹豫,半天才道:“老陈已经过世了,死者为大。” “没错,死者为大。”萧遇安说:“我们的传统观念是尊重逝者,但您应当明白,最尊重陈权汉的方式是,将杀害他的人绳之以法。” 许久,惠成宪长叹一声,“我拍照的风格和老陈不太一样,他只拍一眼看上去就非常美丽的姑娘,我拍照随性得多。这个丫头……那天如果老陈不在,我就给她拍了。当时我其实已经准备拍了,老陈拉着我,说她不好看,一点儿特点都没有,不要拍。老陈的话很难听,我再不走,他可能会说得更难听。” 萧遇安问:“她都听见了?” 惠成宪眼中暗淡,“听见了。” 第39章 猎魔(39) 当警察在抽丝剥茧时,茧中的那双眼睛,也时刻关注着警察。 明恕来到心响猎头公司时,喻采心已经离开。 公司的另一位合伙人曹巷对刑警的到来相当惊讶。做他们这一行,偶尔需要与警察打交道,但从来不用接触刑警。 “你们来找采心?她刚走,临时有个客户需要见。”曹巷警惕道:“采心出什么事了吗?” “哪个客户?”明恕问:“在哪里见?” 耳机里,技侦队员正在汇报,“喻采心正驾车在水船西路上行驶,目的地可能是她位于西城区爱琴水岸小区的家。” 曹巷连忙叫来喻采心的助理小余,“喻总说没说去见哪个客户?” 小余支吾道:“喻总约了鑫洲地产的侯经理……” “鑫洲地产的总部在南城区龙褚路,喻采心是去了那里?”明恕问。 小余接连点头,看向曹巷,“上周喻总就带我去过了,细节还没有完全敲定,喻总今天过去是为了谈细节。” 南城区龙褚路,西城区爱琴水岸小区,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喻采心根本就不是去见候选人,而是得知警察去星光整形医院调查过自己之后,匆匆赶回家中。 她家里有什么必须处理的东西? “我能去喻采心的办公室‘参观’一下吗?”明恕问。 曹巷看上去很犹豫。 刑警来得突然,此前半点风声都没有,很多事情他根本来不及作准备。 明恕一看他的神情就明白,这间猎头公司恐怕藏有不少见不得光的阴私。 但这些阴私,重案组不必插手,回头将线索交给相关单位就行。 “我今天不是来查你们公司,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明恕不跟曹巷废话,“喻采心的办公室在哪里?” 曹巷和喻采心名义上是合伙人,但早在心响猎头公司成立之初,两人间就矛盾不断,一直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并且各有团队,平时在公司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私底下其实各有算计。 曹巷确实不知道喻采心为何招来了警察,又不提前给自己打个预防针,紧要关头还溜号,心中非常不满,权衡一番,让小余带警察们去喻采心的办公室。 “萧局,我在喻采心的公司。”明恕边走边给萧遇安拨去电话,“她应该知道我们盯上她了,说是要去见候选人,其实正在往家里赶。我怀疑她是回家处理关键证据。” “这正好。她如果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得怀疑侦查方向出了错。”萧遇安语气从容,“我们的人已经在爱琴水岸小区,很快会将她带回来。” 挂断电话时,明恕的心随之一定。 喻采心的办公室非常整洁,与她本人的气质相符。明恕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书架上。 “这不是墓心的书吗?”方远航连忙带上手套,将书取下来,“有的人本就该死——鲁昆发狂时看的就是这一本!我靠,她居然和鲁昆、李红梅看同样的书?我们最早的思路没有错诶!” 明恕将书从方远航手中拿过来,翻了几页,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 “凶手在杀害罗祥甫之前,有拍照行为。”方远航绕到宽大的办公桌旁,说着就要动喻采心的笔记本电脑,“师傅,你说照片有没有可能藏在这里面?” “不行啊!”小余立即赶上来,将笔记本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说:“你们不能随便动喻总的笔记本,这,这里面有我们的商业机密!” 方远航大声道:“我们这是在查案!” “可是……”小余急出满额头的汗水,声音低了下去,“可是这笔记本真的很重要。” “没事。”明恕说,“暂时不用管这个笔记本。” 方远航还想坚持,“师傅!” “喻采心放着办公室不管,急着赶回家,说明比起这里,她家爱琴水岸小区有更多秘密。”明恕说:“而她的秘密,就是我们的线索。退一步讲,如果这笔记本里有什么不能被我们看的东西,她为什么不将它一并带走?” 方远航已经将笔记本从小余手中拿过,掂了两下,“也是,这又不重。” 明恕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又看了看书架上的其他书籍,喊方远航:“这书是不是过于崭新?” “新吗?”方远航观察半天,“我平时不怎么看书……” “这儿。”明恕指了指书脊附近,“这种封面用纸,如果翻阅过很多次,这儿会有很明显的折痕。” 方远航说:“所以喻采心只是买了这本书,却没怎么看?” 明恕默了片刻,模棱两可道:“难说。” 刑侦局,重案组。 喻采心仍是一身干练的职业装,不过裙子换成了长裤。 她的高跟鞋踩在问询室外的走廊上,清脆作响,好像她不是被带来接受调查,而是赶去见一名重要的候选人。 问询室的门被打开,明恕转过身,直视喻采心的双眼。 在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分毫惊讶。 “又见面了。”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喻女士。” “你们找我来,还是为了咖啡馆的案子吧?”喻采心身上有很清淡的香水味,与修鞋匠描述的“浓郁香味”不符。 “今天我去你的公司找过你。”明恕说:“不巧的是,你的合伙人还有助理都说,你到南城区见候选人去了。” 喻采心笑道:“回家处理私事,总得找个理由吧。” 明恕也笑:“你是因为在爱琴水岸‘遇上’了我的同事,才这么说的吧?” 喻采心叹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员工回家处理私事,的确经常以出外勤、见客户作为借口。”明恕凝视喻采心,“你这个老板也玩这招?” “你对我的工作好像有些误会。”喻采心并不紧张,“我给自己打工而已,赚的都是辛苦钱,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大老板。” 明恕说:“误会什么的都好说。那么喻女士,你这趟回家,处理的是什么私事?” 喻采心停顿几秒,“这和你们将我带到这里来有关吗?” 明恕干脆道:“有关。” “我每天需要服用的药忘带了。”喻采心说:“我不得不回去拿。” “你公司楼下就有药店,且不止一家。从华韵中心到你家,单程不堵车也需要半个小时。”明恕说:“你为什么不在药店里重新购买?” 喻采心笑着摇头,“我吃的药是在医院开的,一般药店买不到。” 明恕问:“哦?那是什么药?” 喻采心有些尴尬,过了几秒才道:“达英-35。” “短效避孕药,处方药。”明恕说。 “我用它来治疗激素异常。”喻采心说:“不是为了避孕。” 明恕说:“这药在药店其实能够买到。” 喻采心双眉挑高,“是吗?我不知道。” 明恕沉默,目光暗含探寻。 这段意料之外的安静似乎让喻采心不自在起来。 “我不懂。”她说:“咖啡馆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就算你们还有什么事想问我,也不该是现在这种态度。” 明恕问:“你认为我现在是什么态度?” 喻采心也许没料到明恕会这么问,一双在星光整形医院精心雕琢的眉拧起。 “嗯?”明恕说:“我现在是什么态度。” 喻采心越发显得不自在,片刻后自嘲地笑了笑,“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还以为我被牵连进了什么不好的事。你……你是刑警吧?” “我确实怀疑你与一件‘不好的事’有关。”明恕出其不意道:“不,准确来讲,应该是两件。” 喻采心手指不经意地抽了两下,幅度都很小,但再小也难逃明恕的视线。 “咖啡馆……”喻采心刚要开口,就被明恕打断,“我们今天不谈咖啡馆。” 喻采心的神情不满得恰到好处,“既然和咖啡馆无关,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我配合调查,是为了那些遇害的、受到惊吓的孩子。我工作很忙,请你们不要为难我。” 说完,喻采心就站起身来。 明恕跟着起身。他的实际身高比喻采心高出许多,但喻采心穿着高跟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被缩小了不少。 据詹环雄目测,凶手身高在1米62到1米65之间。当过侦察兵的人,观察力优于常人,只要詹环雄没有故意混淆视听,那么这个身高估数应当是准确的。 喻采心看上去超过1米7,但若是除去高跟鞋,实际只有1米63。 “抱歉,现在还不能让你离开。”明恕伸手一拦,未与喻采心有肢体接触,但突然爆发出的气场却令喻采心退后一步。 喻采心双眼微瞪,“你!” “我怀疑你与两桩命案有关。”明恕笑了笑,“所以才请你来我们重案组。” “重案组”这三个字明恕咬得格外清晰,喻采心脸上登时出现困惑、惊讶、茫然。 和之前的不满一样,这三种神情也是恰到好处的。 就像早就预计到,并为此演练过无数次。 “坐下吧,我们好好聊一聊。”明恕朝椅子一抬下巴,待喻采心重新坐下,才问:“罗祥甫和陈权汉这两个人,你有印象吗?” 喻采心说:“没有。” 明恕挑眉,“这么干脆?不用思考一下?” “我做的是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喻采心说:“好记性是我在这一行打拼的基础,如果连一个遇见过的人都记不得,那我怎么推荐候选人?” “如果他们不是你的候选人呢?”明恕说:“就比如……华韵中心那些街拍爱好者。心响就在华韵旁边,你一定见过那些围着俊男美女拍照的摄像师。” “你说他们啊。”喻采心笑容自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邀请我做他们的模特。” “哦?”明恕问:“从什么时候起?” 喻采心目光微顿,“什么时候起?” 明恕说:“怪我没说清楚——我是想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受到街拍爱好者的青睐?去星光做微整之前?还是之后?” 喻采心的神情突然凝固,下一瞬,眼中爆发出掩饰不住的不甘。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她那张完美的面具下挣脱而出。 明恕没有立即往下说,而是认真地观察她。 受到青睐,不受青睐,这明显是喻采心心理的一个节点,一个情绪开关,哪怕她此前演得再好,此时也控制不住。 因为对她而言,不受青睐是最不能承受的诅咒。 明恕将罗祥甫和陈权汉的照片放在桌上,“今年7月2号和4月中旬,他们被同一个人杀害。杀害他们的人是位女性,而他们在遇害之前,时常在华韵中心寻找美艳的女性。” 喻采心在短暂的失态之后,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视线在照片上一扫,“我对他们没有印象。” “是吗?”明恕食指点了下陈权汉的照片,“不过这位摄影师的朋友,却还记得你。” 喻采心面色不变,但修长的脖颈明显一僵。 “他记得曾经在华韵中心见过还没有整形的你。”明恕紧盯喻采心的双眼,语速缓慢,却气势不减,“当时你刚下班,从心响来到华韵中心,多次在他与陈权汉面前走过。我想知道,你那时在想什么?” 喻采心别开视线,“我记不得了。” 明恕问:“记不得在想什么,还是记不得见过陈权汉?” “你们对我的怀疑毫无道理。”喻采心回视明恕的时候,目光变得冷淡,“我可以问一句吗?你们凭什么认为我和命案有关?我不明白你刚才都在说什么,街拍、整容,这和你们怀疑我有关系吗?” 明恕突然说:“——她不好看,一点儿特色都没有,别拍她。” 闻言,喻采心瞳孔收紧,呼吸在一滞之后,忽然变得急促。 “你还记得这句话。”明恕说:“你说你不记得陈权汉这个人,但你还记得他当着你的面对你做出的评价。” 喻采心摇头,“我没听过这句话。” “可你刚才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明恕说:“说谎是人生来就会的技能,你是猎头公司的高管,你最清楚语言的欺骗性有多大。话分真假,一个人的即时反应,有时才是她内心的真实映射。” 十几秒后,喻采心笑出声来,“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盯着我?这两个人与我素不相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顶多只是在华韵中心见过,我怎么可能去杀害他们?难道你刚才那句话就是你怀疑我的依据?我应该提醒你一下——我不顾自己安危,在杀人凶手面前救下了一个孩子,这是你亲眼看到的。我痛恨犯罪者,我本人又怎么会是犯罪者?” “好一个‘我痛恨犯罪者,我本人又怎么会是犯罪者’。墓心痛恨失德者,自己却是比失德者更残忍的杀人凶手。”易飞在电话里道:“小明,爱琴水岸这边我们已经搜查过了,暂时没有什么发现。不过喻采心回来这一趟很蹊跷,‘回家拿药’根本说不通——物管对喻采心很有印象,说她总是早出晚归,从来不会在白天回家。” “不要跟陆雁舟学。”明恕问:“7月1、2、3号的监控调到了吗?” 易飞说:“调是调到了,但喻采心每天回家都很晚,监控看不出什么。” “心响这边的监控和工作记录显示,喻采心7月2号中午就离开了公司。”明恕说:“看通讯记录是给七个客户打过电话,但这一天她去干嘛了,暂时还无法确定。” “也就是说,她没有不在场证明。”易飞想了想,“命案过去这么久,她完全有时间处理掉作案工具和当时的着装,但拍下的照片,即便删除也有痕迹。” 明恕说:“将喻采心家里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带回来,不要落下储存卡,让周愿做彻底检查。” 技侦组忙到后半夜,给电子设备通通做了还原,依旧没有找到罗祥甫和陈权汉的照片。 “我是无辜的。”喻采心扬着脖颈,胜券在握,“我没有杀人。你们知道为什么找不到证据吗?因为那是你们的臆想,它根本不存在。” 这次面对喻采心的是周愿和易飞,明恕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着监控。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喻采心,现在他已经确定,凶手就是喻采心。 凶手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报复性连续杀人,事后留下线索挑衅警察。 得知警方暂时没有发现决定性证据,喻采心眼中的扭曲、狂妄再也掩饰不住。她趾高气扬,睥睨着面前的刑警,好像在说——你们找不到证据,能拿我怎样? 同样的表情,曾经出现在侯诚脸上。 “喻采心可能毁掉别的证据,但一定不会毁掉照片。”萧遇安说:“陈权汉和罗祥甫遇害之前的模样,是她的‘战利品’。” “她会将‘战利品’藏在哪里?”明恕支着下巴,来回走动,“还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喻采心中途回家目的是什么?我本来以为她是去处理不能被我们看到的东西,但易飞查下来,好像不是。她给出的理由是‘回家拿药’,但我不信,这有悖于她的行事方式。” “记不记得我们给凶手做侧写时分析过,她作案‘干净’,不会做多余的事。”萧遇安道。 明恕点头,“我们拿她与侯诚做过对比。” “除了照片,喻采心应该早就将别的证据处理掉了,她这趟家回得很多余。”萧遇安说:“和她那‘干净’的习惯不太相符。” 明恕锁眉沉思,忽然道:“她想误导我们!” 萧遇安说:“是,她回家回得蹊跷,警方必然将注意力放在她回家所做的事上,而忽略其他。” 明恕长吸一口气,“她不是回家藏照片,那照片到底在哪里?” 此时,萧遇安的手机响了起来。 明恕看了看,“谁?” “喻采心老家的兄弟单位。”萧遇安说:“看来是背景调查有结果了。” 第40章 猎魔(40) 32年前,喻采心出生于义梓市一个普通家庭,父母在一所小学任教,以一种严厉到可笑的方式管束着喻采心。 未上初中之前,喻采心品学兼优,因为在班上的一众小姑娘中算得上漂亮可爱,当过挺长一段时间“班花”。 可她那对传统而古板的父母认为,女孩子的长相太受关注是件令家人颜面无光的事。喻采心只要成绩好就够了,被叫做“班花”反倒让他们心生不满。 当时喻父正好是喻采心所在班级的班主任。班会时,喻父当着全班的面批评喻采心,将“班花”一词贬低为污言秽语,说喻采心应该为被叫做“班花”而感到羞耻。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喻父批评的都只有自己的女儿,而没有批评管喻采心叫“班花”的学生。 喻采心并未争辩,接受父母错误的管束,直到升上初中。 初中是女生身体发生改变的关键阶段。喻采心初一就开始发育,个头长高,下巴变尖,胸部隆起,渐渐有了女性的轮廓。这令她一开学就成为男生们关注的焦点。 渐渐地,又开始有人叫她“班花”,甚至有高年级的男生等在她放学的路上。 喻父喻母通过教师朋友打听到喻采心在初中的情况,深感恐慌与愤怒,害怕女儿将注意力放在外表上,忽视学习,更担心女儿被男生所骗,干出早恋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当年义梓市还没有中小学生必须穿校服的规定,学生们只有周一升国旗时需要穿校服,平时穿的都是家里给买的衣服。喻母和喻父一合计,将喻采心的裙子全都锁了起来,逼迫喻采心将一头浓密的长发剪成男孩子一样的板寸,只允许喻采心穿宽松肥大的深色T恤与牛仔裤去学校。 这样的装扮,在开始爱美的初中女生眼中已经算“怪胎”。 更糟糕的是,那时喻采心的胸部正在发育,喻母谈胸色变,认为给十来岁的孩子穿胸衣是鼓励她们去引诱异性,是“不洁”的表现,所以只给喻采心买背心。 背心薄薄一层布料,没有托衬功能,也遮不住女孩不想让外人看到的地方。 没有胸衣的喻采心在学校成了笑料。 每当她走路时,胸部就阵阵晃荡。最可怕的是体育课,不怀好意的男生们嚣张地吹口哨,好心的女生悄悄跟她说——采心,你露点了。 青春期的小姑娘,脸皮比纸还薄。喻采心再不敢挺胸抬头,在各种场合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到了初二,班里的女生全都开始发育,个个里面穿胸衣,外面穿漂亮的裙子,花枝招展。只有喻采心仍然剃着板寸,戴着眼镜,一身灰不溜秋的T恤牛仔。 她从“班花”,成了班里最土的学生。 她开始变得肥胖,原本清秀的脸上冒出一片青春痘,这让她整个人显得越发灰败,不受人待见。 一些男生已经开始用“恶心”、“一坨油”形容她。 明明在不到一年前,她还是班上最受瞩目的女生。 大家嘲笑她的穿着,嘲笑她的发型,嘲笑她的身材,嘲笑她因为肥胖而晃荡得更厉害的胸部。 她省吃俭用,用攒下的零用钱买了一件胸衣,偷偷穿在身上。未穿多久却被喻母从班上叫了出去,回到教室时,她满脸是泪,胸衣已经换回了背心。 义梓市只是个小城市,流言蜚语传播的速度非常快。 这件事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各种版本,成为不少家庭茶余饭后的谈资。 喻采心初三时转校到了义梓最好的中学——义梓二中,负责学生心理健康的老师告诉喻父喻母——喻采心已经在长期压抑之下,出现严重心理问题,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来自己这里接受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 那年头,别说是在小城市,就是在大城市,“心理问题”也是个新词。 对很多人来说,有心理问题等同于有精神病。 初三学业重,喻父当即拒绝,认为接受心理疏导纯属浪费时间。 “什么心理问题?我女儿怎么会有心理问题!学习才是第一要务!咱们都是教书育人的,你别忽悠我!” 二中升学率高,相对应的,学生之间的竞争也大。在学业、外形、父母的多重压力下,喻采心的心理状态越发糟糕,初三下学期吞下大量安眠药,若不是班主任发现得及时,紧急送医,恐怕捡不回一条命。 喻采心再次成为小城市的谈资。 此事之后,喻采心与父母的关系越发紧张。 升入二中的高中部,喻采心选择了住校,几乎不回家。 不受父母管束后,她节省伙食费,偷偷买廉价却漂亮的衣服,后来瘦了下来,身材渐渐恢复到发胖之前的状态。 高一下学期,她的成绩有一些波动,连班主任都认为是正常的,无需担心,喻父喻母却在家长会之后冲进她的宿舍,将她柜子里的漂亮衣服全都翻找出来,当着她的面撕烂。 “我就知道!你成绩下降就是因为这些衣服!”喻母哭着声讨:“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不是打扮!你还是个学生,穿得再好看又能怎样?你为什么就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 整个寝室,整层楼的女生都赶来看热闹,喻采心被喻母戳着肩膀,一步一步退到墙边…… 初中的闹剧卷土重来,喻采心付出的努力被“为了你好”的父母砸得稀巴烂,她终于又成为被同学议论的笑柄。 高中三年,喻采心不断因外表被指指点点,校园里流传着她的裙子被亲妈撕碎的故事,连初中部的学弟学妹都拿她当笑话讲—— “喻采心好可怜,她爸妈太奇怪了吧。” “喻采心穿的都是什么衣服,怎么这么土?” “对啊,还有她的发型。其实她长得也不差啊,一点不会收拾自己吗?” “我听她初中的同学说,她不穿胸衣诶。” “真的?怎么会有女生不穿胸衣?” “她怎么这么胖?太丑了吧?” 高考,喻采心考出义梓市,终于摆脱了父母,在新的校园里交上了男朋友。 那也许是喻采心活得最轻松的四年。 男朋友是义梓人,毕业后因为家里帮忙安排了工作,执意返回义梓市。 喻采心不得不一同回到义梓市。 不久,男朋友劈腿,“小三”是单位里的同事,“海归”,很漂亮,也很会打扮。 在小小的义梓市,喻采心再一次成了人们的笑话。 24岁时,她离开义梓市,来到冬邺市打拼,断绝了与亲人的一切联系。 “喻采心始终在受外表困扰。”萧遇安说:“来到冬邺市之后,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事业的成功让她越来越自信,但过去的阴影——被父母压迫、被同学嘲笑、被男友背叛,这些事已经在她心里形成死结,从来没有解开过。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任死结越缠越大。” “所以她无法接受任何针对她外表的负面评价。整形之前,她时常在华韵中心走动,就是为了被街拍爱好者肯定,但她得到的评价只有‘她不好看’。”明恕吁了口气,“喻采心内心不知道压抑着多少恨,当年她没有能力报复她的父母、同学、男友,现在终于有能力报复陈权汉和罗祥甫。” 萧遇安摇头,“也许不仅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喻采心当年一定没有现在这样扭曲,那时她还只是个学生,没有踏入社会,恨还没有转变为杀意。她来冬邺市八年,一直独自生活,再也没有交过男友,周围既无亲人,也没有朋友。喻采心看上去是名成功人士,但她这八年所经历的、肩上所负担的,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心理问题,一刻都没有治愈过。” 明恕想起曹巷,“心响猎头公司问题不小,喻采心和她的合伙人曹巷一直在争权。” 萧遇安看向窗外,“说不定喻采心去华韵中心走动时正处在最低谷,压力几乎让她崩溃,她希望得到赞美,哪怕只有一声。但那天她听到的只有陈权汉的‘她不好看’。” 监控传来喻采心与周愿的对话,喻采心笑得频繁,那笑声却相当怪异。 明恕看着喻采心,觉得这个女人像一尊华美的雕塑,正在渐渐由内部崩塌。 “喻采心没有信任的人,这一点和侯诚是一样的,她不可能让朋友为她保管照片,大概率也不会让照片离自己太远。”萧遇安说:“当她想找出来回味陈、罗绝望的挣扎时,能够很方便地看到。” “她家里已经搜遍。”明恕说:“要不我再去一趟?” “等等。”萧遇安问:“如果不在她家,那最可能在哪里?” “我……”这问题明恕早就想过,但毫无头绪。 喻采心可以将照片藏在任何地方,近至小区花坛的泥土下,远至警方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离她近,想看就能看到,同时警方很难去怀疑。”萧遇安近乎自语,“会是什么地方……” 明恕闭上眼,杂乱的线索在脑中冲撞。 他已经查看过爱情水岸小区大部分监控画面,喻采心离家与回家都很有规律,在小区里没有任何古怪的行为,时常去便利店买饮料买烟,或者去水果店买一口袋水果,有时拿着快递回家。 快递? 明恕倏地睁大双眼。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一块浮木,在他翻腾的脑海中浮出一角。 去洛城追查墓心的线索之前,他在网上订了一套厨房用品,寄去萧遇安的住处。东西寄到冬邺市时,他与萧遇安都已身在洛城,暂时无人收件。 小区代收快递的是物业办公室,打电话给他,让他尽快去拿,办公室只保管一周。 这事让他有些恼火。 他时常网购,但几乎都是寄到自己的小区,很少往萧遇安的住处寄,没遇到过“只保管一周”的情况。 他住的那小区代收快递的是便利店,不是物业办公室。他时常出差,十天半月不回家,早就与店主们说好了,快递到了就放着,他多付寄存费,回家时再统一取走。 当一个人被当做嫌疑人的时候,警方会搜查TA的家、TA的单位,甚至TA亲戚朋友的住处,但绝不至于去搜查TA家小区的便利店。 “哥!”明恕说:“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爱琴水岸小区内共有四个便利店,全都提供快递代收代寄服务,明恕亲自带队询问,老板们却都说,自家仓库没有存放喻采心的快递。 而喻采心的家经过第二轮搜查,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师傅。”方远航在便利店买了几瓶水,抛给明恕一瓶,“我们只能让喻采心自己供认,不然上哪儿去找?” “怎么让她供认?”明恕说:“刑讯逼供?” 方远航翻白眼,“师傅你说啥呢?” “我也想问你说啥呢。”明恕一口气灌下半瓶水,在骄阳下皱起眉眼,“知道喻采心为什么这么嚣张吗?就是因为她料定我们找不到证据。只要找不到,时限一到,我们就只能放他走。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她会乖乖认罪?” 方远航将瓶子贴在脸上,不知是在给脸降温,还是给脑子降温。 明恕回到警车上,正在思考别的可能性,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小区2号门外有人正在吵架。 一个用三轮车送货的快递员被物管拦住,快递员吼道:“凭什么他们能进?” “他们”指的是从机动车道通过的面包车。 物管说:“你是新来的吧?你们快递公司和我们里面的便利店没有合作关系,你不能进去。” “那我这一车货怎么办?”快递员浑身是汗,年轻的脸上写满焦虑。 “放那儿。”物管往小区外的一排小店指去,“你们公司的快递统一放在那儿,看到了没?” 明恕脑中一闪,立即道:“走!” 查快递代收点时,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代收快递的不止小区内的便利店,还有小区附近的蔬菜店、干洗店,甚至是卤菜店、药店。 对居民来说,小区内外的代收点只有一墙之隔,在哪里拿都一样,无非是多走几步路。 查完半条街,一家名为“桃桃乐”的水果店承认,店里有喻女士的快递。 店主找了半天,从狭窄仓库的角落翻出一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喏,就是这个。” 明恕立即接过,从单子上的信息来看,快递是从北城区一个代寄点寄出的,寄件人的联系电话有些眼熟。 几秒后,明恕想起来了,这号码正是喻采心的手机号,而收件人号码是喻采心的另一个手机号。 “她一个月给我一百块钱,说是工作忙,每天回来都凌晨了,我的店已经关门,她拿不到快递,只能多存几天。”店主说:“她都给我钱了,我当然帮她收着呀。她在我这儿拿好几回快递了,都是这么个盒子,也不知道买的什么。这个都放半个多月了,她也没来拿。” 明恕将盒子交给方远航,“看这重量,如果里面装的的确是我们要找的东西,那应该是个微单。” 喻采心已经由问询室转移到了审讯室,雪亮的灯光下,她那双做过微整的眼睛睁得骇然,直盯着透明物证袋里的微单。 “我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明恕双手握着一叠照片,在桌上轻轻齐了齐,随后一张一张排列在桌上,“你无法狡辩了吧。” 那些照片的右下角,印着陈权汉与罗祥甫遇害前的具体时间,精确到分秒。他们的脸最初被自己的衣服所罩住,呈现在照片上的是老年男性裸露的、苍老的身躯。 即便看不见脸,他们的恐惧与绝望仿佛也穿过定格的画面,穿过流逝的时间,传递到刑警们面前。 时间递进,衣服被揭了下来,两张没有丝毫共同点的脸上是相似的神情。 他们在哭,在求饶,老泪纵横,想要逃离,却根本移动不了身体。 “相机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相机带上有罗祥甫的血——应该是你清洗时没有注意到。”明恕面容肃然地看着喻采心,“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审讯室落入寂静,许久,喻采心发出颤抖的闷笑。 “对,是我杀了他们。”她那人工雕琢的面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狰狞,像一张劣质的美女画皮,“我不仅杀了他们,还给他们拍了照!他们那么爱拍人的身体,我就帮他们拍个够!拍他们自己的身体,让他们看看自己有多丑陋!他们这样丑的人,凭什么评判我?” 明恕视线幽暗,在喻采心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保护孩童时的善良。 最难捉摸的是人,她能够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而杀人,也能在众人退去时,站在凶手的面前,拿自己去换素不相识的小孩。 “他们难道不该死吗?”喻采心笑声刺耳,“有的人本就该死,我不过是为民除害。” “你真会演戏。”明恕说:“是受了鲁昆的启发?” 喻采心摇头,“你什么都不懂。” “如果我不懂,我怎么揣摩出你的心理?怎么找到你藏在水果店的相机?”明恕冷笑,“你不敢将相机放在你身边,又不舍得删除照片,你要一打开相机,就能欣赏罗、陈的绝望。你从你公司附近的各个代寄点寄出相机,它和普通快递一样放在水果店老板的仓库。因为你给了保存费,所以老板很上心,它绝不会丢失,当你想看照片的时候,你就像取快递一样将它拿走,没人知道你拿的是什么,甚至没有人会怀疑,毕竟取快递这种事,实在是太正常。你欣赏完毕,隔天再次将相机包好寄出,循环往复,你不会失去你的‘战利品’,你以为警方永远也找不到你的‘战利品’。” 喻采心光洁的脸颊阵阵抽搐。 “鲁昆的行为让你意识到,你可以给自己披上‘正义’的外衣。”明恕接着道:“所以你故意买了他发狂之前的书。我来猜一下,你接下来想说的一定是——是墓心蛊惑了我!我看过他的书才冲动犯罪!那天在书瀚咖啡馆,你不仅救了人,连思路也扩宽了。” 喻采心汗湿的双手贴在审讯桌上,滋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明恕又道:“你如果咬定是墓心蛊惑了你,那起码你应该做得更有诚意一点,一页一页看完他的书,而不是买来翻几下就放在书架上。” 喻采心没有动过面部骨骼,但此时,她的脸就像是被撕开一般,美丽荡然无存。 “我要向你强调的是,自始至终,犯罪的都是你。”明恕说:“不管你有没有受到墓心的蛊惑,你都必须为你犯下的罪行负责!” 几息的安静后,喻采心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后背猛地撞向椅背。 闷响荡开,记录员一惊,险些站起去扶喻采心。 “我长得很丑吗?”喻采心忽然问。 审讯室外,方远航边看监控边说:“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死磕自己的长相呢?她这张脸,不管是整容前还是整容后,都和‘丑’不沾边啊。如果她这都算丑,那更加普通的女孩儿都不活了?” “她死磕的不是长相,是外界的评价。”话不算多的周愿叹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她的心魔就是别人对她长相的评价。如果当初有人询问她是否愿意拍照,她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团队丢失了几个大客户的单,曹巷又在公司里和我作对,想瓦解我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团队。我听见有人在私底下说,喻总不行了,老女人一个,吃不了猎头这碗饭了。”喻采心斜抬着头,双眼不知看向哪里,慢声道:“他们说我又老又土,靠厚重的粉底掩饰脸上的皱纹,靠名牌服饰掩饰发福的身体。公司里来了年轻的前台小妹,青春靓丽,还特别洋气。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发生在我老家的事,我也总是被人指指点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摆脱‘土’、‘丑’、‘肥’这样的评价,但在别人眼里,我还是土,还是丑,还是肥,甚至多了新的评价——老。” 喻采心沉闷地笑着,“我是个老女人了。我去华韵中心散步,没有一个镜头对准我。即便我故意在那些摄影师面前走动,他们也只是看我一眼,然后去追逐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你明白那种心情吗?” 明恕浅蹙着双眉。 “我就像被命运给遗弃了。他们只看得见那些光鲜美丽的人,不管我穿上多么昂贵的衣服,化上多么精致的妆容,他们都看不到我。”喻采心声音发紧,激动起来,“他们偶尔看到我,然后用眼神告诉我——你真难看,你没资格被我拍下来。陈权汉,他当着我的面说我难看。罗祥甫,他宁愿去追逐不愿意被他拍的女人,也不停下来拍我。那天我和他追逐的女人,穿着非常相似的衣物。他故意羞辱我!” 方远航摇头,“喻采心是有妄想症吧,这怎么会是故意羞辱?罗祥甫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周愿说:“不被注意到,在她的逻辑里,其实等同于羞辱。” “我不想让羞辱过我的人继续活着,所以他们都得死。”喻采心再次看向明恕,微笑,“我只是去整形医院稍微调整了一下五官,他们就集体发了疯,都想给我拍照,你说好笑不好笑?” 明恕说:“你去过陈权汉居住的地方。” “当然!”喻采心眼中突然有了神采,“他已经在华韵中心追逐我好几次了,我都没有答应让他拍。我假装‘路过’普欧新街,送给他一瓶加了料的酒,告诉他,想拍我可以,晚上11点在科普游乐场的小树林等我。那个糟老头子,果然按我所说的做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我一用迷药捂住他的鼻子,他就不再是我的对手。” 明恕说:“7月2日,你用同样的办法杀害了罗祥甫。” 喻采心沉思了一会儿,“罗祥甫很奇怪,他一定要拍我穿职业装的样子,还说什么可以帮到那些边远地区的人。他说我身上有真正职业女性的气场,和那些穿漂亮长裙的女人不一样,我的照片更容易改变谁谁的想法。这可就怪了,我没做微整之前也是职业女性,也时常穿职业装,他怎么就没能发现我的美呢?说到底,不过都是卑鄙的借口。” “你答应罗祥甫穿职业装让他拍照,给他加了料的酒,命令他深夜在游乐场等你。”明恕叹息,“当你杀害他们时,你感觉不到恐惧吗?” “我为什么要恐惧?”喻采心说:“我时常觉得,我才是被杀死的,在我还是个少女时,我就已经被很多人杀死了。你们来寻找过我的尸体吗?你们为我伸过冤吗?你们所有人都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将我的痛苦当做谈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我的父母,我的同学,我的前男友……” 喻采心眼角滑下一行泪。她下低头,抬手抹去。 “你不如去问一问,当他们杀死我时,他们感到恐惧吗?” 第二卷 无休 第41章 无休(01) 近年来演出市场火爆,冬邺演艺集团赚得盆满钵满,遂在南城区风景优美的江边盖了栋新办公楼。 今年开春后,员工们开始分部门搬家。小半年过去,那位于老文化区,已经旧得不能看的老办公楼被彻底遗弃。 最后搬离的是民族乐器部。 六月的一天,沙春提着行李从老办公楼里出来,登上接员工去新楼的大巴前,回头看了看这自己工作了接近十年的地方。 她对这里有感情。 天很阴沉,黑云压在屋顶,是快要下雨的征兆。 黑云下方,“冬邺演艺集团”六个残破的大字正在被建筑工人拆下。 这栋楼屹立在此已有三十多年,翻新过几次,从没有电梯到加装电梯,从只有电风扇到空调覆盖。它见证了冬邺演艺集团几次大起大落,也见证了沙春从一个学生妹成长为社会人。 现在,它被卖掉了。 它的新主人买它,仅仅是因为它的地段太好——老文化区附近是冬邺市旅游的集散地,有很多历史悠久的建筑,它即将被改装成一栋廉价酒店,迎接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黑云中闪过一道闪电,惨白色的,接着是雷声滚滚。 沙春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肩膀,眼中有些黯然。 也许感性的人都这样。 大巴的窗户不能开,她的同事跑到车门边对他喊:“马上下雨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沙春这才注意到,全车人都在等自己。 她尴尬地跑上车,接连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 车发动时,她听见坐在她后面的男同事不满道:“大家都想搬去新楼,就她作妖。他妈的,我听任姐说,我们部门本来安排上个月搬,就是她打了个报告,说六月初有演出,搬家会耽误集体排练的时间,这才延迟到现在。她有病吧?搬这一趟能耽误多少时间?她自己没悟性,资质差,需要没日没夜地练,凭什么拖着我们一同倒霉?这楼又破又烂,上下班堵得要死,车位也少,老子每天得把车停在一公里以外!多在这儿熬了整整一个月,妈的想着就来气!” 一旁的女同事低声说:“算了算了,她在前面呢,小心听到。” “听到怎么了?听到才好!”男同事越说声音越大,“艺术这碗饭没有天赋端不起来,有些人仗着自己勤奋努力,就在领导那儿多嘴,以前能让咱们全部门陪她待在这破楼里,现在又能让咱们一车人等她看‘风景’。那以后呢,还得等她干什么?我看她别叫沙春了,去改个名字,叫沙小公主!” 车上没有坐满,沙春一个人坐在双排座上,被男同事说得低下头,双手紧紧拽住了裙子。 大巴在雨幕中穿行,透过车窗往外看,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 男同事喋喋不休,“看吧,下这么大的雨,桥上肯定堵车。要不是这女的犯病在下面待着不上来,拖拖拉拉,我们至于现在还没开出老文化区?出事儿都他妈赖她!” “你少说几句!”女同事听不下去了,“下个雨而已,能出什么事儿?你少乌鸦嘴!” 更后一排的中年同事却附和男同事,“我也烦她老是打努力牌、勤奋牌。这算什么优点啊?一首曲子她练不好,当然得加班练。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咱们做民乐,天赋比勤奋重要多了。勤奋不是长处哈,是耻辱……” 沙春眼眶泛红,额发挡住了她的眉眼。大巴被堵在桥上时,她听着周围的议论,抬手抹了抹眼角。 在新楼里,民族乐器部分到了一整层楼,其中只有一半办公室面江。 沙春主攻古筝,分到了背江的练功房。她没说什么,只要没有外出表演的任务,就像以前一样第一个来上班,最后一个离开。 冬邺演艺集团不是大众认知里的娱乐公司,早前是政府单位,后来转型成了股份集团,事实上仍享有政府资源,垄断着冬邺市诸如话剧、演唱会、音乐会等演出活动的代理和宣传,油水非常丰厚。 集团内大部分职位是不对外招聘的,员工几乎都有“关系”。 对没有太大志向的人来说,在冬邺演艺集团工作等于端上了金饭碗——工作清闲,工资高,出差就是吃喝玩乐,全年免费看明星演唱会。 像沙春这样勤勤恳恳的人,在集团里算异类。 八月,民乐部接到了新的演出安排,一群人在演出厅排练到临近下班,效果仍然不理想。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沙春会建议加班。但今天,她什么都没说,收好自己的古筝,跟身边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就快步离开演出厅。 那位曾经在大巴上骂过她的男同事惊讶道:“她就这么走了?她不加班了?” “我听说沙春在外面的培训机构接了活儿,现在要赶去上课呢!”同主攻古筝的女同事说。 大伙儿都围了上来,一边收拾乐器一边闲聊。 “什么机构?咱们到手的工资不低吧,她为什么还要接活儿?” “就那种伪国风小作坊啦,沙春在那儿教古筝琵琶葫芦丝,忽悠外行骗钱呗。” “这能赚多少钱?她不至于吧?” “谁知道呢?我还听说,沙春利用咱们的资源,和影视圈的人勾搭上了,这都拍好几个小短剧了!” “她家里条件不差吧?” “差什么啊。条件差能让她学那么多乐器?条件差能把她送到咱们部门来?” “那她这是何苦?” 聊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只把沙春当做笑料。 夏天的晚霞将江水照成金红色,沙春骑着自行车在这道金红色边飞驰,身影逐渐在光辉中融化不见。 霞光褪尽时,黑夜悄然降临。 北城区,城外居。 警笛呼啸,半边天际闪烁着红蓝色的光芒,龌龊暗藏的温泉酒店偏门,一群衣着各异的人被成列押往警车。特警们荷枪实弹,三架直升机在夜空中盘旋,附近的几条路已经全部被封锁。 三天前,特警支队得到可靠线报——城外居将进行一场重磅交易,其幕后负责人可能亲自到场。 冬邺市警方早就盯死了城外居,无形的网张开,沉默地等到收网之时。 这次行动重要非凡,特警支队精英尽出,明恕带领的重案组也在侧翼出了一份力。 “小明!”陆雁舟将头盔摘下来,露出头皮上的一道伤,“这次谢了啊。” “有什么好谢?”刑警很少有需要穿特战服的时候,明恕上车后将战术背心拆了下来,扔在座位上,皱眉问:“你脑袋怎么了?” “没事儿。”陆雁舟说:“被弹片滋了一下。” “操,这还叫没事?”明恕从座位底下找来医药箱,“你先没带头盔?那弹片怎么不直接给你钻进去呢?” “兄弟命大啊。”陆雁舟笑两声,“队上有个新队员,头盔不知掉哪儿了,我就把我的给了他。” 明恕在特别行动队学过战场救护,看了看陆雁舟头上的伤,确定问题不大,于是一边处理一边揶揄:“你好意思说?你们那儿的新队员不都是你在带?出实战任务忘头盔,你这队长怎么教的?” “嘶……”陆雁舟使劲掐自己大腿,“你他妈轻点儿!你他妈弄痛老子了我操!” 明恕心痛朋友,但手上不留情,该怎么上药还是怎么上,末了还往陆雁舟背上拍一巴掌,“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 陆雁舟没反应过来,“啊?哪句?你他妈弄痛老子了?” 车上别的队员啧啧笑起来。 明恕没好气道:“上一句!” 陆雁舟:“你他妈轻点儿?” 明恕一个冷眼刮去。 陆雁舟这才想起来,“哦,你说‘兄弟命大啊’。你兄弟命就是大啊,那弹片再偏一点就麻烦了。” “别说这种话。”明恕叹息,“你是特警,面对毒贩、暴恐分子的时候不少,别他妈给自己贴这种标签。” 陆雁舟笑起来,“你说这个啊。嘿,小明,看不出来,你还真敏感,真贴心,知道担心你陆哥哥。” “边儿去。”明恕将人推了一把,抱臂闭目养神。 从鲁昆开始的一系列案子刚解决,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来配合特警支队的行动,这场硬仗打下来,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对了,你上次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陆雁舟说着转过身,“哟,睡着了?” “没。”明恕声音有点嗡,“什么事?” 陆雁舟说:“就内迟小敏啊。” 明恕打起精神,“还是没消息?” “嗯,消失得彻底,肯定不是一般的‘黑户’。”陆雁舟双手托着后脑,“肯定是个‘小鬼’了,而且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小鬼’。不过我想不明白,既然是训练有素的‘小鬼’,她接近李红梅的动机是什么?墓心的书是她拿给李红梅看的,她为什么会盯上李红梅?难道是想把李红梅拖入什么组织?可也没见她上心啊。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性——迟小敏也是霞犇村那案子的知情者,或者说受害人,她需要李红梅闹这一次,她在借刀复仇。” “没有证据。”明恕说。 关于迟小敏这个人,明恕思考过的和陆雁舟相比只多不少,还和萧遇安讨论过几次,但都理不出什么头绪。 说她和李红梅的案子全无关联吧,她的言行其实影响了李红梅。但若要说她是李红梅犯案的重要一环,也说不大通。 而她的突然失踪也非常蹊跷。 明恕打开车窗吹风,越吹越觉得热。 当了多年刑警,他已经不怎么因嫌疑人和被害者说的话、做的事而情绪起伏,但这次情况特殊,一个李红梅,一个侯桨,一个罗祥甫,一个喻采心,其中的命运勾连让人唏嘘不已,细细想来,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喻采心那句“当他们杀死我时,他们感到恐惧吗”犹在耳边,而在这一刻,蛇荼镇上那些女人的希望也间接被抹杀。 文黎在蛇荼镇坚守了三年,坚信能够改变那里的现状,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三代。可得知罗祥甫遇害的真相,她很长时间毫无反应,最后轻轻道:“是我害了罗老师。” 离开冬邺市之前,文黎说,她不会再回蛇荼镇。 “我努力过了,全是遗憾。” “如果我不那么努力,起码罗老师不会死。” “我的努力换来了什么?” “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我是罪人。” 一扇文黎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推开一条缝的门,就这样被悄悄关上,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 警车停在市局门口,明恕没跟陆雁舟去特警支队。他朝楼上看了看,萧遇安的办公室没开灯。 今晚的行动各部门联动,萧遇安这时说不定还在省厅。 明恕没打电话,也没独自回家,上楼换衣洗澡,收拾妥当后听见楼下传来喧哗,正想去看,发现手机响了起来。 “今晚不再睡办公室了吧?”萧遇安说。 明恕扫了眼周围,低声问:“哥,你在哪儿?” “下来吧。”萧遇安说:“面馆门口等你。” 面馆指的是离市局五百来米的一个拉面店,萧遇安还没有调来冬邺市之前,就偶尔将车停在那里。 明恕收好东西,还拿了瓶饮料,从楼下一众特警兄弟中穿过,直奔面馆而去。 上车前,明恕将饮料喝完,捏着瓶子将自己扔进副驾里。 萧遇安正要发动车子,脖子就被明恕勾住了。 “哥。” “嗯?” “我明天休息是吗?” “你接下去一周都可以休息,这阵子辛苦了。” 明恕半个身子已经斜到了萧遇安怀里,“那你亲我一下。” 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照入车中,沉淀在萧遇安眼底。 萧遇安低下头,吻住明恕的唇。 明恕刚才喝的是酸梅汤,口腔里全是酸甜味。他吮着萧遇安的舌,又将自己的舌送入对方口中,想要抢得主动,吻得十分卖力,却渐渐落入下风。 萧遇安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毫不慌乱的,查案是,吻他也是。 他被托着后颈,眼睛渐渐睁大,全心全意感受着萧遇安的入侵,不明白明明是自己抢占了先机,为什么又成了被动承受的那一个。 车里是唇齿交缠的声响,他由凑在驾驶座上的姿势变成被压在副驾上,口中的酸甜味被血腥驱散。 是他的舌尖被咬破了。 萧遇安将那一星涌出的血吮走,松开他时顺手帮他扣上了安全带。 四目相对,明恕感到身体在渐渐发热。 车行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明恕卷了会儿舌头,“我刚才还没说完。” 萧遇安问:“什么?” 明恕直白道:“萧老师,明天休息,学生想交‘家庭作业’了。” 萧遇安笑了笑,“没问题。” 明恕的房子离市局更近,但未来一周不用工作,萧遇安打算把他扔自己那套房子里。 远离城市中心的小区,总归更加清静。 车程不短,明恕放下豪言壮语,路上却睡着了,萧遇安在车库里等了一会儿,揪住他的下巴晃了晃,“醒醒,回家再睡。” 明恕拧着眉,居然有点起床气,迷瞪瞪地望着萧遇安,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哥,你不背我啊?” 萧遇安说:“自己走。” 明恕又赖了一会儿,这才下车,“啧,自己走就自己走。” 从车库到家得走一截路,很短,但也足够明恕清醒。 进入电梯后,他抹着脸说,“成糟糠之夫了。” 萧遇安揉他的脑袋,“请问明先生,您好端端的怎么成糟糠之夫了?” “你不疼我了呗。”明恕说:“以前我睡着了,你都不会弄醒我,不是抱就是背,可疼了。” 萧遇安没少背明恕,尤其是明恕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 明恕没兄弟姐妹,萧家有什么活动,萧遇安一般都会捎上明恕。 有一年萧谨澜早恋,交了个顶帅的男朋友,想约会又怕被家长发现,于是干脆把亲弟和堂弟都打包带上,说是去河边野炊,其实是让弟弟们打掩护。 明恕一听要去河边住一宿就兴奋,出发前一晚收拾行李到半夜,天不亮就去萧家门口等着,算是熬了整整一夜。 小孩子精力旺盛,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到了河边,萧遇安和同龄堂兄弟萧牧庭扎帐篷架摆弄烧烤架,明恕本来想帮忙,却被萧遇安的小堂弟萧锦程抓去打水仗。 玩到晚上,明恕已经困得脑袋不停往下点了。 但萧遇安跟他说夜里有流星雨,他舍不得睡过去。 萧谨澜在鹅卵石上铺上厚毛毯,哄他在毛毯上睡,说一会儿流星雨出现,就叫他起来。 他一躺上去就睡着了。 大家等到呵欠连天也没见着流星雨,先后钻进帐篷睡觉,萧遇安见他睡得熟,便没有叫他,直接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睡袋旁边。 这是小时候的事。 后来成年了,萧遇安也背过抱过明恕,明恕大多数时候都知道,但热衷耍赖装睡。 他有时也想抱萧遇安,但萧遇安睡眠浅,一碰就醒,加上萧遇安比他高,也比他重,他抱是没法抱的,背的话也很吃力。 “您太重了。”萧遇安一本正经地说:“背您会闪着我的腰。” 梯门打开,明恕迈出去,“那我再不敢让你背了。来,老板,腰让我按会儿。” 说着已经开了门,门关上时灯还没开,明恕的背撞在门上,警服下摆被扯开,萧遇安布着薄茧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腰。 第42章 无休(02) 明恕发现现在的生活和以前比起来很不一样了。 与萧遇安长期分居时,只要萧遇安来冬邺市找他,他就不愿意离开家,黏萧遇安已经黏到了萧遇安去哪儿,他就要跟着去哪儿的地步。哪怕萧遇安只是从阳台去厨房,或者从书房去卧室,他都要跟着。 萧遇安也由着他跟,偶尔逗逗他,问:“明队,你下属知道你在家里像个树袋熊吗?” 他将萧遇安压在沙发里,骑在萧遇安腰上,俯下去亲萧遇安,“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 其实他个头那么高,在重案组那么强势的一个人,还真不适合当什么树袋熊。可他能和萧遇安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而他又太爱萧遇安,每一次短暂的相聚,他都恨不得放大再放大。 最好能放大成一生。 他那么黏人,也不过是珍视与萧遇安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 如今萧遇安调来冬邺市,漫长的分居结束了,他就像一个穷了半辈子的人突然暴富,终于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 萧遇安从书房去卧室他还是会跟着,但萧遇安从客厅去阳台,他就懒得再跟着了。 萧遇安收阳台上晾干的衣服,笑着问:“明队,不当树袋熊了?” 明恕趴在沙发上装傻,“什么树袋熊?谁是树袋熊?哪个动物园的树袋熊跑出来了?” 萧遇安将衣服暂时扔在滑窗边的架子上,走到沙发边,隔着睡裤拍明恕的屁股。 明明不痛,明恕却夸张地叫唤,“伤着呢,痛!不要这样对待功勋伤员!” 其实哪里有什么伤,只是某一处被过度使用而已。 睡裤下那个地方,萧遇安已经给他抹了舒缓药膏,早没了火辣辣的感觉,他撑起上半身,趴在萧遇安腿上,懒洋洋地睡午觉。 重案组集体休假,刑侦局副局长却没有假。萧遇安每天都要去局里,明恕一个人睡到自然醒,终于有了不慌不忙过日子的感觉。 过去的相聚,简直像打一场同归于尽的仗。 洛城那边来了消息,说侯村长已经料理好了儿子侯桨的后事,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洛城市局和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时不时去探望侯村长,不厌其烦地解释侯桨买的保险是做什么用的。 “小桨是为了让我能安度晚年,大病有治……”侯村长老泪纵横,手里握着再也送不出去的打火机,面前放着侯桨的银行卡、保险文件。 银行卡里有接近十万块钱,全是侯桨这些年边读书边工作赚来的。若是没有突然罹患脑癌,在他正式毕业,并在洛城主城立足后,也许他会将老土的、只会种地的父亲接到自己身边。 “小桨不是不孝子,我知道,我最清楚!”侯村长抱住儿子的遗像,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对警察们说:“你们放心,为了小桨,我也会好好活下去。如果我死了,别人再说他是不孝子,就没有人替他说话了……” 明恕感到眼眶发胀。 冬邺市这边,方远航带着陈权汉的信再次去见了陈米一家。 陈米自始至终不肯收下信,也不接受陈权汉的忏悔。 她将方远航关在门外,说:“请你们不要再来打搅我。陈权汉死了就死了,我不在意,更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而死。我和他没有关系,血缘这种东西,其实最容易斩断,从他虐待殴打我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的父亲。对我来说,只有彼此扶持的亲情是永恒的。你走吧,我不要他的东西,好的坏的,全都不要。” 这两桩关乎父子、父女的事让明恕想到自己的家庭。 当时还在洛城时,他就动过回家看看父母的念头,但那时罗祥甫的案子未破,他根本抽不开身。 现在终于有了时间。 可突然回去,其实很尴尬。 这几年他跟着萧遇安回萧家的次数比他回明家多得多。明家的长辈爱护他,同辈更是早就将他当做自己人。他有时很想不通——都是差不多的背景,差不多阶层的家庭,自己的父母和萧遇安的父母、自己的祖父母和萧遇安的祖父母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思想差距? 他与萧遇安确定关系之后,萧遇安单独与萧父谈过一次,他不知那次谈话的内容,但在那之后,萧家就彻底接纳了他。 而他和他的父母,用了很多年,才彼此妥协,彼此放过。 陈米说——血缘这种东西,其实最容易斩断,只有彼此扶持的亲情是永恒的。 这话明恕只认同后半句。 彼此扶持的亲情最为珍贵,可遇不可求,但血缘其实没有那么容易斩断。 否则他不会因为侯村长、陈权汉想到自己的父亲,继而萌生回家探望一眼的心思。 “我陪你回去。”萧遇安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插线板。 明恕今天想吃火锅,又嫌火锅店人多嘈杂,于是叫了火锅外卖,摆放电磁炉时却发现电线不够长。 桌上满满当当都是菜,两人吃出了多人聚餐的架势。 “你有空?”明恕接过插线板,终于给电磁炉通上电,“烫煮”档一开,汤汁立即发出咕哝声响。 萧遇安说:“这阵子相对清闲,周末有两天时间,够了。” 明恕还是有点犹豫,“我这时回去,会不会唐突?” “你母亲生日就在下个月。”萧遇安给明恕调好蘸酱,“我们这趟就算是提前给她祝个生。” 明恕说:“我差点忘了。” “你没忘,你只是说不出口。”萧遇安一边烫菜一边说:“你小时候没有得到过什么关爱,但在你心里,一直有你父母的一席之地。相对的,他们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这个儿子。” 明恕低下头,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你不必总是拿我父母和你父母作对比,每个家庭都是不一样的。”萧遇安将烫了十秒的牛肉放在明恕碗里,“既然你有去看望他们是心思,那就去,不要想太多。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用总是纠结于年少时的事。你和你父母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和陈米陈权汉那种情况完全不同。” 明恕夹起牛肉,“我知道,我就是……怎么说,感觉很别扭。” 萧遇安放下筷子,“抬头,看着我。” 明恕立即抬起头。 萧遇安眼神温和,但这种温和不是弱气柔软的,而是包容万物,强大到令人安心。 “哥……”明恕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你想关心你的父母,却又耻于表达这种关心。其实你可以试着放松心情。他们是你的亲人,不是外人。”萧遇安说:“我陪你去,你有应付不来的地方我帮你。放心。” 汤汁沸腾,气泡碎裂的声音很小,合在一起却很有声势。 一桌菜最后只吃完了一半,显然是因为明恕有心事。 洗完碗后明恕环着萧遇安的腰,“哥,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敏感?” 萧遇安意味深长,“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一方面。” 明恕听懂了,用力在萧遇安腰上捏了一下,“情感上!你暖饱思‘作业’了?” 前几天在车上,陆雁舟说他敏感,他琢磨了一下,心想自己也许是挺敏感,不然就回家看望父母这种事,怎么也不至于纠结一顿火锅的时间。 “你内心很柔软。”萧遇安说。 明恕“啧”了声,“听上去不大像好话。” 萧遇安将他拉回自己怀里,“需要一个坚硬的外壳来保护你。” “你就是那个坚硬的外壳?”明恕不正经起来,“行了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强调——你很硬吗?” 萧遇安在他后腰上打了一下,“一身火锅味,去洗澡。” 明恕的父母明豪锋、温玥目前住在首都,明恕打电话问周末是否有时间时,温玥连声道:“有,你一个人回来还是……” 明恕语气正式,比向李局汇报工作时还坚定,“我和萧遇安一起回来。” 温玥顿了两秒,语气略有改变,“好,你们回来吧,我提前准备好房间。” 周六上午,明恕和萧遇安搭乘航班直飞首都,抵达明宅时已是下午四点。 这个时间正好,不用齐齐坐在饭桌上,又离饭点不远,给了彼此一个缓冲的机会。 明豪锋很忙,在家的时间极少——这一点明恕从小就知道。但他一踏进宅院,就看到了穿戴得非常正式的明豪锋。 有的东西心照不宣,明恕知道,明豪锋是推掉了别的事务,在家里等他。 一家人好不容易见一面,能聊的却不多,互相都很拘束。明豪锋和温玥缺失了明恕的童年与少年,而明恕在自立的前几年里,也与他们形如路人。 弥补是弥补不了的,并且双方都不需要弥补。 从某种角度来讲,明恕和明豪锋、温玥很像——他们都是将视线更多放在前方的人,对于已经过去的事,就让其落在身后。 明恕送上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是一尊玉雕。温玥的开心很克制,可在说“谢谢”时,声音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颤抖。 明豪锋也得到了一份礼物,是一盒不太容易买到的茶叶。 这两份礼物都是明恕亲手送上的,萧遇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 晚宴和下午茶一样克制,一家人说着客气的话。但这种客气里其实带着渐渐明显的试探——明恕发现了——他的父母正努力与他交流,想打听他和萧遇安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以他们的身份与习惯,大约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普通家庭司空见惯的嘘寒问暖,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难。 桌下,萧遇安轻轻握了握明恕的手。 明恕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给温玥盛了一碗汤,笑道:“妈,这汤鲜,您尝尝。” 这一瞬,明恕看到了温玥眼中的泪光。 “好,谢谢。”温玥接过碗,视线长久驻留在明恕脸上。 “爸,咱们喝一杯吧。”明恕给明豪锋斟上酒,“只喝一杯,不会误事。” 明豪锋面容冷硬,但神情其实早就松动。他端起酒杯,与明恕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明恕坐下时,明豪锋还站着,将酒杯再次倒满,转向萧遇安,用那种首长惯有的厚重音调道:“我们喝一杯。” 萧遇安站起,威严,从容。 酒杯轻轻一碰,那清脆的响声取代了千言万语。 晚餐后,明恕和萧遇安并没有住在明宅,而是去了一早就订好的酒店。 住酒店是萧遇安提议的。 在明家的家事里,萧遇安是最冷静,也最看得清的人。温玥一早准备好了房间,明恕也有点想住在家里,萧遇安却告诉他——不合适。 温玥想扮演一个好母亲,明豪锋也有心让家庭重拾和睦,但这有个漫长的过程。一家人一起吃下午茶、共进晚餐,这是彼此都能招架的。可如果要留宿,一些竭力掩饰的情绪可能就会泄露。 靠近却又保持距离,这个度不好拿捏,起码明恕拿捏不准。 但幸运的是,有萧遇安帮他处理这一切。 “跟你一比,我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酒店客房点着香薰,空气里浮着浅淡的香味,明恕坐在床边,一边擦头发一边说。 “小孩儿在外操心工作。”萧遇安靠在床头,“在家有人疼。” 明恕笑起来,“我怎么觉得我这是被压榨了?” “难道不是被疼爱了?” “回家省亲还被提醒得操心工作。” 萧遇安踢了踢明恕的腰,“过来。” “干嘛?” “睡觉。” 返回冬邺市之前,明恕又与温玥见了一面,这次是在环境优雅的茶楼,明豪锋不在,萧遇安也没有陪在明恕身边。 和前一日相比,温玥放松了许多,问明恕现在过得怎样,工作辛不辛苦。明恕一一作答。两人之间终于有了些正常母子相处的氛围。 后来,温玥想问萧遇安。明恕看出来了,认真道:“我们很好,现在他调来做我的上司,我们住在一起。” 温玥的目光跳了跳,片刻,笑着摇头,“你知道吗,我和你的父亲不是自由恋爱。” 明家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但明恕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不爱母亲,母亲也不爱父亲。 大一些之后,他懂了,父母是因为利益、权力而结合,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同事、合伙人。 而他并非爱的产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契约。 温玥和明豪锋无法相爱,又如何像正常父母一样爱他? 温玥今日说起此事,明恕并不意外,却忽然得到了一个答案—— 自己的父母有别于萧遇安的父母,这和阶级、背景都没有关系,根本原因是萧父萧母彼此相爱,而温玥和明豪锋是各自家庭的棋子。 “我不想嫁给他,他也不想娶我。”温玥低头看着清亮的茶水,“但我们不得不在一起,我不得不生下你。转眼几十年了,家庭是我和你父亲共有的痛。我没有给予过你关心,因为在你还小的时候,我特别害怕看到你。一看到你,我……我就会联想到我因为这段婚姻失去的东西。” 明恕平静地听着,心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此时,他不恨温玥,甚至有点可怜温玥。 “有得必有失,我和明豪锋都放弃了我们当时的爱情,得到了现在的地位。我从未后悔过,直到现在,温家与明家也在相互成就。不过……”温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我有时也会想,我如果不听从父母的安排,我会拥有一段什么样的人生?” 明恕看着温玥,像个耐心的听众。 “你当年不顾我和你父亲的反对,硬要念公安大学时,正是我思考得最多的时候。”温玥继续道:“抛开母子关系,其实我们拥有相同的背景。” 明恕点头,“对。” “但你喜欢一个男……你喜欢萧遇安,你居然敢去追,还为他放弃了我们给你铺好的路,还要和我们断绝关系。”温玥停下来,“我十八岁的时候,为什么不像你这样疯狂?不像你这样勇敢?” 明恕不知如何回答。 年少轻狂并不都是冲动,即便是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的十八岁,他也明白,或者说坚定地相信——萧遇安值得他这样做。 这是支撑他去疯狂、去勇敢、去反抗家庭、去拼一场未卜前途的基础。 “我不后悔我的决定,我不后悔与你父亲结婚,并生下你。”温玥轻声道:“但是这些年我偶尔感到,我很羡慕我的儿子,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他在他的专业领域里成为精英,至于感情,他好像终于追上了他向往的人,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明恕胸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从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情感很纤细的女人。 温玥长叹一声,“也好,我放弃的另一条路,我优秀的儿子帮我走了,走得特别漂亮。我仅有的那一点遗憾,好像也被填补上了。” “妈……”明恕沉声唤道。 温玥笑了笑,“以后如果想回来,明家的门随时向你和萧遇安敞开。” 两天行程结束,航班降落在冬邺市机场时,明恕一周的假期也结束了。 易飞发来一条微信——江南剧场有个民乐演出,现在还是预演阶段,上面说咱们前阵子辛苦了,组织兄弟们去看看,陶冶一下情操,你是队长,到时候你带队啊。 第43章 无休(03) 明恕眼皮当即跳起来。 这条微信前半段没有任何问题,但最后那句“你是队长,你带队”分明是易飞的阴谋! “操!老没良心的!”明恕说。 萧遇安问:“怎么了?” “民乐演出你要看吗?”明恕递出手机。 萧遇安看完微信,“这是给你们争取的福利,看看又没坏处。” 民乐演出的事萧遇安知道,演出方是冬邺市演艺集团自己组建的乐队。 “还不如多放我一天假。”明恕眉毛挑得一边高一边低,“知道易飞为什么强调我是队长我带队吗?因为他不想去,他肯定已经想好不去的理由了。” 萧遇安笑,“看场民乐演出,就这么不愿意?” 明恕说:“哥,你才来,还不了解我们这儿的假福利。” “福利还分真假?” “那当然。一般我们真想要的福利,上头都不会给。”明恕语速渐快:“去年还是前年,有个挺出名的女歌手来开演唱会。陆雁舟他们特别想去现场。正好那会儿特警总队出任务立了功,陆雁舟就去提了一嘴,说兄弟们想看看演唱会,不占歌迷们的位置。上头答应得好好的,说行行行,看演唱会,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么?” 明恕说着自己都笑了。 萧遇安很给面子,“后来怎么样?” “陆雁舟他们被拉去了一个剧院,哦对了,就是江南剧院。”明恕说:“看什么女歌手演唱会啊,让他们包场看了个儿童话剧!陆雁舟都疯了,见我就说,以后上头要给什么演出福利,能不去就不去,演艺集团贼死了,热门演出的票绝对不拿出来,拿出来的全是没什么人看的冷门演出。” 萧遇安笑。 “所以我说这是假福利啊,易飞倒是躲得快。”明恕啧啧两声,“哥,要不你代我去吧?” “这不行。”萧遇安对明恕宠归宠,遇到公事原则还是要讲的,“这种福利应当接受,你和易飞是重案组的领导,他不去,你就肯定得去。我不算你们重案组的人,带队不合适。民乐演出和儿童话剧不一样,音乐是另一种语言,偶尔听一听能调节心情。” “我欣赏不来,也不需要用音乐来调节心情。”明恕觉得自己永远都当不了文化人,一不爱看书,二不爱听音乐,流行歌曲或者摇滚乐还能跟着嗨一把,民乐就彻底听不进去了。 “我连古筝和古琴都分不清楚。”他说。 萧遇安哭笑不得。 “哎,算了,去就去。”明恕自言自语,“队长得有队长的样子。” 得知要去看民乐演出,重案组大多数队员和明恕一样兴致缺缺。方远航倒是很兴奋,拿着介绍册说:“这个乐队很厉害的,不止在冬邺市演出,还经常受邀去别的省市。” 明恕说:“你这么清楚?” “那当然!”方远航得意道:“我是古琴十级爱好者!” 明恕:“……” 方远航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对古琴的喜爱,以及对民乐的见解,很多专业名词明恕听都没听说过。 当然,他的副队长易飞也没有听说过。 撵走方远航之后,易飞说:“没想到远航还是个酷爱传统文化的小伙子,我还以为他闲下来只会打游戏。” 明恕淡淡道:“喜欢民乐是好事,年轻人火气重,就该听听民乐弹弹古琴。” “对了。”易飞压低声音,“小明,你分得清古琴和古筝吗?” 明恕撩起眼尾,诧异地看着易飞,“你分不清?” 易飞愣了几秒,“靠,我以为咱俩半斤八两,我分不清,你也分不清。结果你分得清?” “这是常识啊小易。”明恕面不红心不躁,将萧遇安给自己讲的讲给易飞听,还在手机上扒拉出古琴和古筝的对比图,“明白了吧?” 易飞将信将疑,“……不正常。” 明恕气定神闲,“什么不正常?” 易飞说:“你都懂乐器了?还是民族乐器?” 明恕说:“我博学多才,你今天才知道?” “我怀疑是萧局给你科普过。”易飞说。 明恕喝水的动作一顿,十分优雅地放下杯子,免于被呛水。 易飞说:“还真给你科普过?” “说了这是常识,那还需要科什么普?”明恕说:“我觉得后天就该你带队,这么好的接触民乐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是上头给我们的福利啊易飞同志,特警总队想去都去不成。” 易飞已经退出两步。 明恕继续道:“你带队,我就不去了,我把机会让给你。到时候方远航坐你旁边,台上高人奏乐给你听,台下方远航解读给你听,一场听觉与心灵的盛宴……哎易飞你跑啥?你给我回来!” 没能把带队的责任还给易飞,明恕晚上窝在书房查各种民族乐器的简介和演艺集团的资料。 萧遇安觉得好笑。 明恕惯于在身上扛各种偶像包袱,以前面对萧遇安时扛的是男友包袱——要完美,不能露出任何丑态。当然现在这包袱被甩掉了,已经敢四仰八叉睡在浴缸里,也敢可劲儿往嘴里塞生蒜洋葱。 现在明恕扛着的是队长包袱。既然得带队去看民乐演出,就不能一窍不通,到时候万一得与兄弟们讨论几句,也能胸有成竹地装会儿逼。 萧遇安拿出许久未动的古筝时,明恕正坐在靠椅里,一只手滚动鼠标,一只手揉自己的脚丫子。 琴声响起,明恕一个激灵,往客厅里一看,只见萧遇安正在低头弹奏。 而那曲子,正是他刚才在网上听到的。 “哥,我居然不知道你会弹古筝?我们家居然有古筝?”明恕走了出来。 “前几年我带回来的,当时你不在。”萧遇安说,“后来没怎么拿出来。” 明恕问:“你为什么会学古筝?” “和任务有关。”萧遇安笑道:“去一个以民乐培训为幌子的人口贩卖组织卧底,临时学了点儿皮毛。” 明恕盘腿坐在古筝对面,听了好一会儿,“我现在对民乐有点儿兴趣了。” 萧遇安未答,因为猜到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果然,他道:“你会的,我不一定能学会,但我得会欣赏。” 因为位置关系,萧遇安看明恕需要低下目光,明恕看萧遇安则要扬脸仰视。 须臾,萧遇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我教你。” 演出安排在周六晚上,一共两个小时,七点开始,九点结束。 因为只是预演,说白了就是公开排练,所以没有以购票途径前来的听众。 重案组的队员们嘴上说着没兴趣不想听不想来,但真来了,情绪还是不错,一人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儿八经地翻阅。 经过萧遇安几天的熏陶,明恕已经能和古琴十级爱好者方远航讨论一二了。 方远航对自己这个破案思路特别广的师傅深信不疑,由衷感叹——厉害的人,不管在哪方面都很厉害! 时间一到,演出正式开始,有各乐器独奏,也有合奏。 刚开始时明恕面带微笑,虽然不太能欣赏,却假装听得津津有味。然而没过多久,就渐渐坐不住了。 在家萧遇安弹古筝给他听,他能安安稳稳听一晚上。但换个地方换个人,那种欣赏音乐的心情就没有了。 他很具有自我批判意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当不成文化人,欣赏的不是音乐本身,只是弹奏音乐给他听的人。 演出进行到后半段,他实在是不想听了,但又不想提前离场,也不想打瞌睡玩手机——他从小的家教令他习惯对任何职业的人抱有尊重。 时间有些难熬,他索性不再听,而是专注于观察演奏者们。 台上灯光很亮,将每个人的五官、神情照得异常清晰。 明恕的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停留在一个弹古筝的女演奏者身上。 她一袭轻纱白衣,袖口、衣领、胸口处有精致的刺绣,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上,五官清秀,化着很有古典风格的淡妆,不算特别漂亮,却有一种近似纯粹的仙气。 但与这仙气迥然不同的是,她的右耳耳骨上戴了一枚设计颇具现代感的红色耳钉。 明恕对女性无法抱有爱情性质的喜欢,可正因为此,他能够更加客观地欣赏女性的美。 这位女演奏者让他觉得很舒服。 她眉眼间展现出来的感情,是沉浸者、热爱者才有的。 可明恕总觉得,她看上去很悲伤。 和周围的演奏者相比,这种悲伤分外明显而生动。 可她为什么悲伤?她在悲伤什么? 因为中途耽误了一些时间,九点一刻,最后一首曲子才结束。所有演奏者、幕后工作者上到舞台前致谢,听众们也都站了起来,不管听懂没听懂,打瞌睡没打瞌睡,都热烈地鼓掌。 明恕看了许久,发现那位弹古筝的女演奏者没有出现在舞台上。 这到底算不算奇怪,他并不清楚。过去他几乎没有看过话剧音乐会,不知道这种谢幕是每个参演人员都该参加,还是参不参加无所谓。 他只是过于关注那名女演奏者,所以她没有出现,他便注意到了。 也许还有别的演奏者没有出现。 “师傅。”已经开始退场,方远航晃了晃手臂,“你在看什么?” 明恕收回视线,问:“这种类型的演出,你以前看得多吗?” “不多。”方远航说:“一年也就看个几次。” 那也不少了。明恕一想,问:“最后谢幕时,演奏者都会出来和听众打招呼吗?” “基本上都会。”方远航回答得很干脆,“尤其是重要演奏者。” 明恕回忆起,那位女演奏者多次出场,位置都靠近中心,应该算重要演奏者。 “怎么师傅,你看上谁了?而她没出来谢幕?”方远航说。 明恕道:“你这观察力和推理力,在重案组算不及格。” 舞台上轻快的欢呼传到后台时就像蒙上了一层水面、一张鼓面,变得沉闷繁重。 沙春将白色的演出服脱下来,换上亚麻衬衣与阔腿裤。 后台暂时只有她一个人,她弯下腰,将自己的个人物品整理好,赶在同事们回来之前,卸掉了脸上的妆容。 化的是舞台妆,在观众眼中像是淡妆,但其实一离开舞台,这妆容就显得特别夸张。 她一手卸妆棉一手卸妆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腕忽然一顿,两秒后轻轻叹了口气。 曾经她很喜欢参加谢幕,观众们的掌声是她最在乎的嘉奖。表演时她无暇看清他们的脸,只有谢幕时能好好看一下这些欣赏她的演出,给予她掌声的人。 但她的同事们有意无意地疏远她,甚至是排挤她。谢幕时她总是独自站着,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这种情况在今年变得越发严重。 而回到后台,她的处境也相当糟糕。 渐渐地,她不再参与谢幕,演出一结束,就赶紧卸妆、收拾。在同事们陆陆续续回来之前,她已经背上包,准备离开。 在市内演出就有这点好处——交通四通八达,不用和大家一同乘集团派的大巴。 “沙春又收拾好了?”一人说:“我衣服都没换呢,她怎么那么快?” “她不参加谢幕的,你不知道?”一人讥讽地笑了笑,“人家和我们不一样,她得赶时间啊,说不定这还得赶去哪里表演呢。” “这都几点了?咋不把她累死呢?” “人家‘劳模’和我们境界不一样哈,快卸妆快卸妆,一会儿吃麻小去!” “不好吧,‘劳模’去工作,我们去吃麻小?” “嘿!你还演上了?” “哈哈哈哈……” 悄声关上门,也把笑声与光亮关在身后。沙春在门外短暂地站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迈步向剧场外走去。 冬邺演艺集团的新楼盖得快,员工也搬得快,一方面是老楼的购买者催着腾地方,一方面是大部分员工自己也想赶紧搬去滨江新楼。 这就造成了一些隐性问题,比如安保、保洁没跟上,交通也是老大难。 老楼在冬邺市过去的市中心,乘车难,开车也难,唯一的好处是员工们不管从城市的哪个角落出发,抵达老楼的直线距离都不会太远。 新楼就不一样了,它环境清幽、面积广大,可它位于南城区南部,远离城市中心,地铁暂时无法到达,公交班次非常少。 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演艺集团每天都安排大巴往返于新楼和市中心的重要交通站点,还给予开车的员工一定的油费补偿。 不过这并不能彻底解决交通问题。 员工们喜欢抱怨每天上下班不方便,但几乎没有人提到安保的疏漏。 南城区南部实际上已经是城市边缘地带,南城区政府前几年专门在这儿划了个科技文化发展区,高调吸引开发者。 但大多数卖出去的地到现在还荒着,演艺集团新楼周围有在建的商业中心,也有尚未动工的荒地。这一片未来十年肯定会成为南城区的新中心,但现在的事实却是,它人烟稀少。 就连演艺集团买的这块地,都只开发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的用途,部分高层打算继续盖房,将来作为写字楼租出去,部分高层希望建剧院,理由是演出市场还会扩大,集团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剧院。 两派争执不下,地就只能空着,既不能搞建设,也不能搞绿化,平时没人往那荒地上去,就连保安都不会骑车去巡逻。 预演之后,乐队放了两天假,再次开工时,大家发现“劳模”沙春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沙春就连身体突发不适,都不会请假,更不会不打招呼就旷工。 但没有人愿意给沙春打电话。 这天直到下午快下班,民乐部的副主任韩茗茗来通知正式演出的注意事项,才忽然问道:“沙春呢?” “她今天没来。”有人回答。 “请假了吗?”韩茗茗问。 众人的声音稀稀拉拉,“没有。” 韩茗茗拿出手机,拨号之前问:“有人给她打过电话吗?” 大家就笑,笑声中夹杂着一句轻蔑的——“谁要给她打电话啊?我们不配叫‘劳模’来上班。” 韩茗茗抱臂在演出厅踱步,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机械女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怎么会关机?”韩茗茗皱眉自语。 夏天天气说变就变,闷雷炸响,雨水像冰雹一般砸向窗玻璃。 “糟了,这么大的雨,待会儿路上肯定得堵死。” “‘劳模’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我今天也请假了。” 暴雨越下越大,江水变得浑浊,而演艺集团园区里的一个池塘也开始涨水。 转眼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由于雨势太大,大巴冒然上路容易出事,所以集团后勤部门临时决定大巴暂不发车。 自己开车的员工也不想这个时候上路,于是绝大多数员工都留在办公室里。 快七点时,雨下得更大,江水溢了出来,更糟糕的是池塘的水正涌向车库。 为数不多的保安、保洁被叫去搬沙袋,但堆沙袋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池水蔓延的速度。后勤部门报告给集团高层,上面立即叫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下去搬沙袋。 “真他妈倒了血霉!” “凭什么让我们搬沙袋?” “沙春运气太好了,唯一一次旷工就避开了这种事!” 所有人都心怀怨气,却又不得不在暴雨中搬沙袋。忽然,宣发部新来的员工刘佳脚下一滑,摔进了一个满是泥水的深坑中,登时吓得惊声尖叫。 大家合力将她拉起来,她惊魂未定,哆嗦着道:“我刚才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那就一土坑,估计是被雨水给冲垮的,能有什么东西?” “不是,我摸着觉得不对劲啊!” 刘佳不是那种喜欢耍滑头的员工,入职后一直踏实敬业,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几个陪着她的同事立即叫来保安,大家合力将阻碍视线的泥水舀出去。 视野渐渐清晰,出现在坑底的,是一条被泥土压住一半的腿。 第44章 无休(04) 池塘里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漫向不远处的车库,但没有人还有心思往池塘边堆沙袋。 最早发现肢体的员工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刘佳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地上,被两名男同事扶走。 雨好像已经下透,雨势正在变小。 但稀稀落落的雨点仍旧冲刷着土坑,浊黄色的污水再次将那截小腿淹没。 有人报警了,警察不久后就将赶到现场。 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多人都懵了,后勤部门忘了安排大巴,自己开车的员工也忘了取车离开,大家都退到新楼的遮雨处,远远地向土坑张望,然后议论纷纷。 “怎么会有死人啊?埋在那种地方,也太吓人了吧!” “对啊,我还经常去池塘边散步呢!” “是以前埋的吗?到底是谁?会不会是建筑工人?我听说工地经常出事。” “宣发部的人看清楚了,那条腿还没有烂,应该是才死的。咱这楼都建好半年了,不可能是建筑工人。” “天哪,那不就是在这儿上班的人?哪个部门有失踪的人吗?” 韩茗茗心中突然有了极不好的感觉,再次给沙春拨去电话,仍然是关机状态。 刚才她也在楼下搬沙袋,此时全身都湿了,看上去焦急又狼狈。 她的身后,民乐部的大部分员工都安静了下来。 这群人平时最爱闹腾,很少有集体沉默的时候。 “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是……”杨雁声音压得极低,伸手扯了扯冉合的衣袖。 冉合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不知道,别乱说。一会儿警察就来了。” “但沙春今天没来,韩主任打不通她的电话。”杨雁说:“这也太巧了吧?” 冉合望向户外,警车已经到了,红蓝色的光莫名刺眼,一道警戒线将尚在池塘附近的员工隔开,几名提着工具箱的警员跑向土坑。 “挖出来就知道了。”冉合回头对杨雁说。 “挖出来不会让咱们去认尸吧?”杨雁惊恐道:“我可不想去看!” “嘘!”冉合突然掐了杨雁一把,“过来,听我说。” 杨雁揉着被掐痛的地方,“干嘛?” 冉合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人是沙春,咱们可能会有麻烦。” 杨雁不解:“为什么啊?关我们什么事?” 冉合回头看了看,民乐部的其他同事都在以很小的声音交头接耳,“我们欺负过沙春。” 杨雁睁大双眼,“你搞错了吧?我没有,是你经常骂沙春!” “你难道没有附和?”冉合咬牙,“行了,听我说。如果不是沙春,那一切都好说,但如果是,警察肯定会把我们整个部门找去调查。一人一个房间,想彼此通气都不可能。到时候肯定有人说我和沙春有矛盾,你也脱不了关系。” 杨雁脸都白了,“我……可我没有杀人啊!” “我知道!”冉合说:“但到时候警察查出我们欺负沙春,在集团里一传十十传百,别人怎么看我们?” 演艺集团这种地方,业务可以不过关,能力可以不到位,但表面人品不能差。 沙春没出事,被针对得再厉害都不会有人说什么,听者说不定还会调侃一句——这就是职场。 可如果沙春出事了,性质就变了。 “那怎么办呢?”杨雁都快哭了。 冉合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要咬定和沙春关系和睦。” 赶到现场的是南城区分局刑侦支队。 接到派出所转来的案情时,副队长许强并不认为需要上报刑侦局。 冬邺市警界虽然是一个整体,内里却不乏派系斗争。几个分局的刑侦支队各有各的心思,萧遇安空降之前,多少双眼睛盯着刑侦局副局长的位置。许强上头压了个正支队长,一时半会儿还跳不到刑侦局去。以前正支队长多次在李单李局长那儿活动,想去刑侦局占个坑,许强则站了梁棹的队,打算趁梁棹高升的风,在分局站稳脚跟。 萧遇安一来,南城分局正支副支的计划都落了空。 许强站梁棹的队时,遇到案子不分大小都往刑侦局里报,让梁棹给“定夺”。现在刑侦局最重要的几个部门全归萧遇安管,许强是继续站梁棹也不是,不站也不是。想到手头这案子不过是暴雨冲出尸体,便懒得报去刑侦局,自个儿几下侦破了事。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痕检师和法医将掩埋在土坑中的尸体挖出,许强脸色立马变了。 死者是女性,颈部有水平环形闭锁状勒沟,面部肿胀、发绀,疑为机械性窒息。 但诡异的是,死者身上穿的并非普通服装,而是有精细刺绣的舞台服,脸上化着夸张的妆,双手被从手腕处砍断,伤口没有生活反应。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命案了,是事后分尸,并且被害人的死状具有一定的仪式性。 许强不敢再将案子扣着,立即通知刑侦局,请求重案组支援。 因为刚才的大暴雨,市内的几条主干道上均出现了事故,全城大堵车,重案组虽然及时出警,却被死死堵在路上。 “我们前几天才看了演艺集团的演出,今天就得去他们那儿查案子。”方远航坐在打头一辆警车的后排,“被害人该不会是演艺集团内部的人吧?” “现在还不好说。”易飞装病不去看演出,没想到一天之后真病了,重感冒加发烧,在医院打了两天点滴,情况刚缓解,就主动要求归队,此时脸上戴着两层口罩,说话瓮声瓮气,“演艺集团那块地我去过,一半都荒着,周围也是待建楼房,一到晚上就跟个鬼城似的。外面的人很容易就能进去,被害人和凶手都不一定是演艺集团的人。” 明恕坐在副驾,正在看许强发来的现场图片。 被害人的衣服被泥水浸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袖口、衣领、胸口处的绣花还清晰可见。 明恕认出来了,这是周六演出时,女演奏者们所穿的刺绣轻纱服。 “这倒是。”方远航说:“这种新开发区最容易出现命案。现在犯罪分子一个比一个精,知道新开发区安保、监控设施跟不上,侦破难度高,就老往这种地方跑。” “不是。”明恕抬起眼,蹙眉看向前方,“被害人很可能就是演艺集团的员工。” “嗯?”易飞注意到明恕手上的平板,“给我看看。” 明恕将平板往后递,“而且说不定我们见过。” 方远航凑在易飞身边,一起看平板上的照片,“这衣服……” 明恕说:“就是我们在江南剧院看到的演出服。” 重案组抵达演艺集团时,雨已经彻底停下。明亮的探照灯下,被害人躺在痕检师临时搭出的矮台上,双眼暴突,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被勒死的人容貌改变很大,明恕弯下腰,近距离观察被害人颈部的勒沟。 自缢和勒死都会在颈部留下勒沟,但两者之间有不小的差别,法医以此来辨别一名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 明恕视线上移,忽然注意到死者耳骨上的红色耳钉。 “是她?” 民乐演出讲究演奏者与音乐的和谐,所以演奏者不论男女,穿的都是改良后的古典服饰,配饰也有深刻的古典特色。而那位弹奏古筝的女人,却戴着一枚现代感极强的红色耳钉。 耳钉大多数时候被长发遮盖,明恕眼尖,且当时注意力放在观察演奏者上,所以才看清楚耳钉。 “是谁?”易飞问。 明恕直起身来,眼色忽深,“可能是演艺集团民乐部的一位古筝演奏者。” 这时,集团后勤部门的员工匆匆赶来,找到许强,说是要报警。 许强一个头两个大,正打算让手下去处理,突然听到那员工说,“民乐部有个女的失踪了!” 半小时后,死者身份确定,正是民乐部的沙春。 “沙春,冬邺市客富镇人,31岁,毕业于冬邺音乐学院,九年前入职冬邺演艺集团,四年前由大演出部调至民乐部,主攻古筝,同时擅长竹笛、琵琶、葫芦丝,独自居住在东城区家创小区,房子是她三年前自己贷款购置。”易飞正在通报目前已知的被害人信息,“初步了解,沙春与民乐部的同事关系并不亲密,长期独来独往,习惯加班排练,因此得到一个外号——‘劳模’。” “‘劳模’?”对方远航这样的年轻刑警来说,“劳模”这个具有浓烈时代特征的称呼已经很陌生了。 “对,‘劳模’。”年纪稍长的徐椿说:“这个词在我小时候,是绝对的褒义。家里的长辈在厂子里都争当劳模,如果能评上,那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可是到了现在,‘劳模’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种带有恶意与嘲笑的调侃。” 明恕靠在墙边听大家讨论,舌尖在牙齿上轻轻磨动。 就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在隔壁询问发现沙春失踪的韩茗茗。 韩茗茗四十多岁,民乐部副主任这个职位在演艺集团里算个小中层。 民乐部的演奏者年龄多在二三十岁,四十岁的也有,但很少。韩茗茗以前在乐团里弹奏琵琶,去年才被提成副主任。 与民乐部的主任何连相比,她显然更了解沙春,也更了解乐团里的小团体。 “三天前的晚上,我们在江南剧院演出,沙春是演奏者之一。”也许是首次面对刑警,韩茗茗很紧张,说话多次出现破音与颤意,全程视线都是飘着的,“演出结束后,大家说要去聚餐,沙春没有参加,一个人提前走了。” 明恕已经拿到了江南剧院及周边当晚的全部监控。 视频显示,9点41分,沙春从后台工作间离开,9点52分,出现在剧院的西门,此后再未出现在公共监控中。10点02分,沙春的同事们三五成群走入走廊,10点23分,最后一组人由剧院南门离开。 从9点41分到10点23分,所有出现在监控里的人,只有沙春是独自一人。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沙春。”韩茗茗说:“我们部门昨天和前天休息,今天才集合排练。我下午发现沙春没来,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我没想到她已经……” 说着,韩茗茗垂下头,用纸巾抹了抹眼角。 沙春关机的手机已经找到了,就埋在她的身边,用一个塑料密封袋装着。 奇怪的是,密封袋里不仅有手机,还有沙春的身份证,以及三张银行卡。而这些物品上面,只有沙春一个人的指纹与汗迹。 沙春必然是被杀害,凶手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将指纹与汗迹抹掉,但在这之后,难道沙春又碰触了这些物品?说不通。如果是沙春自己抹掉了不属于她的痕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多疑问摆在面前,太多线索需要一条一条梳理,暂时只能从沙春本人着手。 明恕问:“沙春是个怎样的人?” “这……”韩茗茗犹豫了十多秒,叹息,“我应该说实话吗?” “沙春是命案的被害人。”明恕强调,“她被杀害了。” 韩茗茗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明恕说:“我需要全方位地了解她。韩主任,你知道些什么,我希望你不要隐瞒。” “沙春很不受欢迎。”韩茗茗终于道:“我现在是她的直属领导,以前是她的同事,和她一直没有深交,但相处得久了,对她的性格、人际关系还是知道一些。她在大演出部和我们民乐部,其实都没有什么朋友。” “为什么?”明恕一瞬间想到了李红梅。 韩茗茗面露尴尬,“因为她……比较没有天赋,然后就是……太勤奋。” 明恕颇感意外,“因为没有天赋、勤奋,而被大家孤立?” “我从来没有针对过她,不是我孤立她。”韩茗茗立即摘清自己,“是她与我们大多数人性格不符,处不到一块儿去。时间一长,就好像游离于整个团体之外。” 明恕问:“你刚才说沙春没有天赋,这个天赋在你们民乐团到底该怎么界定?周六晚上我去看了你们的演出,就在江南剧院。” 闻言,韩茗茗不安地拨了下头发,“你看过我们的表演啊……” “沙春,她弹的是古筝吧?”明恕说:“她沉浸于演奏中,看得出喜欢音乐,喜欢古筝,而且好几首曲子都有她。我看不出她没有天赋。” 韩茗茗露出惊讶的表情,“你那么注意她?” “职业习惯而已。”明恕说:“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会遇害。韩主任,你还没有解释你们所谓的‘天赋’。” 韩茗茗沉默了半分来钟,“沙春的领悟力不是很好,通俗来讲就是没有什么灵气。艺术这一行,没有灵气真的走不远。沙春几乎没有原创的东西,学习也比较慢,她进入集团之后,几乎都是跟着别人走,模仿别人。对,其实我也看得出她真心喜欢古筝,还有别的民族乐器。可是只有喜欢远远不够,她的才华不足以支撑她的这份喜欢。” 明恕拇指摸着下巴,并不认同韩茗茗的话。 一个人的才华如果无法支撑喜欢,那她就应该放弃吗? 喜欢与否难道是由才华来左右? 这未免过于肤浅,过于功利。 “周六的演出,她的曲子确实不少,但你知道为什么吗?”韩茗茗说:“是沙春主动要求的。她上,不是因为她厉害,只是因为她练了,而别的人没练。现在还只是预演,人员其实不是正式演出时的人员,如果沙春不出事,到了正式演出时,其中几首曲子她得交给另外的人。” 明恕打断,“交给谁?乐团里弹奏古筝的还有谁?” 韩茗茗愣了一下,紧张道:“你认为她们和沙春遇害有关?” 明恕并未正面回答,“对你们乐团的所有人,我都得有个初步了解。” 韩茗茗说出六个人的名字,记录员一一记下。 明恕又道:“天赋已经说了,那勤奋呢?举个例子吧,沙春勤奋到什么程度?” 韩茗茗想了想,“她经常主动加班。大家一起新练一段曲子,她总是最后一个走,有时还要求我们留下来和她一起练习。说实话,这挺招人反感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工作就只是工作,并不是梦想。偶尔因为工作耽误私人时间没什么,长期这样谁都吃不消的。” “她不会强迫你们一起练习吧?”明恕说。 “这倒不会,她也没这个权力,可是……”韩茗茗略顿,“可是更上面的领导一看,沙春为什么一个人加班?其他人呢?她这样做,其实就是把大家架在火上烤。好比一个单身医生将所有时间放在工作上,而别的医生做不到,别的医生就被道德绑架。这真的很不公平。” 明恕看得出,韩茗茗已经带上了很明显的个人情绪。 韩茗茗说完,自己也意识到说得过火,又为自己解释道:“这是我们很多人的看法,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明恕点头,又问:“在民乐部,沙春是唯一一个天赋不够的成员吗?” 韩茗茗说:“那倒不是。” 明恕目光意味深长。 韩茗茗看懂了,急切道:“其实有天赋的人少,没天赋的只要不这么出挑,倒也没什么。沙春的问题就在于,她没有天赋,却还不断以勤奋、努力来博眼球,不愿意像和她一样的人那样安分……” “我懂了。”明恕说:“天赋不够的人,就该甘于平庸,不去努力,也不去争取,是吗?一旦去努力,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是吗?” 韩茗茗半张着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会议室里,队员们正在就已知线索激烈讨论。明恕回过神来,正想说话,就见邢牧跑了进来。 “领导,尸检报告出来了。” 第45章 无休(05) “死亡时间确定了,是周日凌晨2点到3点半之间,也就是8月24号。死亡原因是勒颈造成的机械性窒息。”邢牧开始将细节照片一张一张放大在投影幕上,“从死者颈部的勒沟纹路和提取到的微量物来看,作案工具是一根小孩两指粗的麻绳。这种麻绳在市面上很常见,凶手要得到也很容易,难以作为关键证据。毒理药理检验都做了,死者没有被投毒,死前也没有服用任何影响精神和行为的药物。” “周日凌晨?那其实可以理解为周六晚上。”明恕说,“沙春周六晚上9点52分离开江南剧院,四个多小时后就遇害……这四个小时里可能发生什么?周愿,再调一下江南剧院的监控。” 投影幕上,两个同时播放的监控画面取代了尸检细节图。 左边是沙春形单影只离开剧院,右边是她的同事成群结队、笑逐颜开走在走廊上。 方远航刚被科普了现下语境中的“劳模”,一时心生唏嘘。 “沙春是穿着她自己的衣服离开剧场,亚麻衬衣、阔腿裤,脸上没有化妆,头发绑成低马尾。”明恕说:“从下午他们到场的监控来看,她也是穿的这一身,也是这样的发型与妆容。这就是说,在演出结束到她离开后台工作室这个时间段里,她换下了演出服,卸了妆。那为什么她在凌晨遇害时,又穿上了演出服,又化上了妆?这个行为怎么解释?” 会议室无人出声,每个人都在思考。 “现在江南剧院那边的监控已经排查完了吗?”明恕看向技侦组。 “公共监控排查完了,部分私人店铺的监控还没有调取到。”周愿说:“暂时不知道沙春离开江南剧院后去了哪里。” 明恕抱臂,原地走了几步。 “领导,我继续说吗?”邢牧在投影器的冷光下瞅明恕。 明恕现在没工夫纠正邢牧的态度,点头道:“继续。” “你们知道,以勒颈的方式杀死一个人,凶手的力量,尤其是臂力不可能小。”邢牧说:“采用勒颈的一般是男性。当然女性也无法完全排除。如果凶手是女性的话,那她一定比较强壮,至少手臂具有力量特征。” 明恕点头,“嗯。” 邢牧一边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一边往下说:“凶手在杀死沙春之后砍掉了沙春的双手。用的是刃长约100mm,头部长约150mm的斧头。伤口截断面并不平整,凶手多次劈砍,但这不是斧头不够锋利的原因。斧头的用材是高碳钢,这种材料有个特点,就是硬度高,不易卷刃。由此推测,凶手在作案时处在较为紧张的状态,并且挥刃力气不足。” “有力气勒死沙春,砍断沙春双手时却出现挥刃力气不足的情况。”易飞说:“那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其实不小。” “也不一定啊。”徐椿半转过身,做出勒颈的动作,“不论男女,要勒死一个人都得用全力。因为被勒住的人必然挣扎,你不仅得勒,还得控制。这个过程很消耗体力。凶手确定沙春死亡之后,手臂可能呈脱力状态,会发酸、发软,严重可能握斧头时都在颤抖。这时候你要TA精确利落地砍断沙春的手,其实比较脱离实际。” 易飞说:“也对。邢老师,这种斧头的获取渠道和一般功能是什么?” “这个……”邢牧笑了笑,看向不远处的肖满,“小肖比我专业一些。” 肖满说:“多用于消防开路、工兵户外作业。” 方远航眼前一亮,“也就是说普通人不容易得到咯?” 肖满摇头,“网上很容易买到。” 方远航:“啊?” “不用惊讶。”明恕说:“这种斧头早就不是特殊职业特供品了,有些地区打架斗殴用的就是这种斧头。农村劈柴、搞家装也时常用这种斧头。” 肖满说:“是这个意思。” 明恕冲邢牧一扬下巴,“继续。” “斧头的来源我们会再查。我想分析一下凶手砍掉沙春双手的原因。”邢牧双手呈半握拳状,抵在颈部,“凶手在勒死沙春的过程中,沙春像这样挣扎,想将麻绳扯开,很有可能抓伤了凶手,或者是抓到了凶手的衣物纤维。前一种情况,沙春的指甲里就会留有凶手的血液或是皮肤组织。后一种情况,我们可以根据衣物纤维划出侦查的大致范围。凶手为了避免自己的DNA信息被我们提取,或者避免我们得知TA穿的什么衣服,所以砍掉了沙春的双手。” 肖满举手,补充道:“沙春身上没有发现能够提取DNA的痕迹,凶手的信息很有可能只留在那双被砍掉的手里。” “不。”明恕突然打断,“这有点矛盾。” 邢牧问:“呃……哪里矛盾?” 明恕说:“凶手既然带着斧头,为什么不用斧头杀死沙春?用斧头砍显然比用麻绳勒更方便。沙春没有服药也没有被投毒,那说明当时是清醒的,具备反抗能力,凶手用麻绳勒时就不担心失手吗?” 邢牧说:“凶手可能认为,劈砍会大量出血,而勒颈会避免这种情况?” “那凶手带斧头的目的是什么?”明恕站定,“难道只是预计自己会被沙春抓伤,所以带在身上用于砍掉沙春的手?” 易飞道:“明队分析得有道理,凶手准备了斧头,却采用勒颈的方式杀害沙春,这的确有点奇怪。凶手带斧头的目的是什么,直接关系到TA砍掉沙春双手的原因。” 邢牧精通法医学,但在案件本身上,有时跟不上明恕和易飞的思路,“凶手不是因为沙春指甲里的东西而砍掉沙春双手?” “很有可能,但不是唯一的可能。”明恕说:“如果只是因为发现沙春的指甲里有自己的血液和皮肤组织,那凶手可以只砍掉沙春的部分手指,或者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用刀将贴指甲那一面削掉。砍手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日常用的小刀砍不断,必须是斧头或者管制刀具。这就回到了我们刚才的问题,凶手预计到自己的DNA信息会留在沙春指甲里?如果是预计到了,TA也可以携带更轻巧的工具。削掉指甲而已,何必用斧头?” 方远航皱眉思索,“凶手用斧头砍掉了沙春的双手,这是事实。现在的问题关键就是,如果他不是为了阻止我们提取TA的DNA信息,那是为什么?” “第一,完成某种仪式,这和沙春遇害时身穿演出服化着舞台妆,在某种程度上讲有一致性。但这到底是什么仪式,现在我还无法确定。”明恕说:“第二,和沙春本人有关。” 邢牧轻声道:“本人?” “沙春主攻古筝,虽然也会吹奏乐器,但古筝是她最擅长的。”明恕道:“对于一名古筝演奏者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手吗?” 方远航忽感背脊发凉,“凶手拿走沙春的手,就等于夺走她最重要的东西。” “这里可以有多种解读,我先提我想到的,你们等会儿补充。”明恕说:“凶手恨沙春,所以在将其杀害之后,还不满足,还要砍掉她的手;凶手认为沙春太过平庸,不配弹奏古筝,这双手长在沙春身上是白长;凶手嫉妒沙春,或者凶手喜欢沙春……” “等等!”方远航打岔,“前面两种我理解,但嫉妒和喜欢不大可能吧?民乐部的人不是说沙春没有天赋,只知道努力吗?像她这样,至于被嫉妒?” “你这想法太片面了。”明恕说:“民乐部的人认为沙春没有天赋,这只是他们内部的说法。那民乐部之外的人怎么看?周六演出时,我就注意到沙春了。为什么?因为在我这个外行眼中,她很专业,很有魅力。还有,刚才我问过民乐部的副主任韩茗茗。她承认,民乐部像沙春一样没有天赋的人不少,沙春特别突出,是因为沙春不甘平庸,比所有人都努力。” 因为经验尚不足,方远航无法想到明恕那么多,但他的优点在于明恕一提点,很快就能跟上,“那照这么说,凶手可能是个心理变态。TA倾慕沙春,更倾慕沙春这双能弹出美妙乐声的手,所以……” “所以沙春的手说不定还被保存在某个地方。但如果是前几种思路,沙春的手大概率已经被毁掉。”明恕说。 方远航站起来,“我突然有个想法。” 明恕看向他,“说。” 方远航说:“民乐部认为沙春没有天赋,这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呢?” 大概是这下跳得有点远,连明恕都没反应过来。 “有些基佬为了掩饰自己的基佬身份,老是强调自己是直男,还恐同。”方远航说,“民乐部那些说沙春没有天赋的人里,会不会有其实认同并羡慕沙春的人?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吧?沙春虽然天资一般,但勤奋刻苦,她这样的人应该是在一点一点进步的——可能像蜗牛一样慢,但长年累月下来,绝对比什么都不做有进步吧?民乐部那些同样没什么天赋,也不努力的人看着她,是什么心理?自己不努力,或者说耻于努力,对努力的沙春是又妒又怕,还要装作不屑一顾。他们中可能有人想过像沙春一样努力,却又怕被当做异类。” 方远航这思路其实没有问题,但明恕听着他基佬来基佬去,不由得轻声咳了一下。 会议室一下子吵闹起来,思维一被扩宽,每个人都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 邢牧举了几次手,都因为声音不够大而被忽视了。 明恕拍了拍手,“安静一下,邢哥还没说完。” 邢牧又脸红了,“就还有个细节,我很快说完。周愿,你来配合我一下。” 突然被点名,周愿一愣,“我?” “嗯,你个子比较小。”邢牧拿出一根准备好的麻绳,“他们我勒不住。” “邢老师这是要演示一下案发时的情况啊?”方远航自言自语。 就在邢牧将麻绳套在周愿脖子上时,明恕就隐隐知道了邢牧想表达什么。 被套上麻绳的周愿表情呆滞——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双手象征性地抓住勒在颈部的麻绳,腿往前踢了两下。 这动作很滑稽,有队员已经开始笑。 邢牧没有用多少力,说:“你要挣扎。” 周愿配合地挣扎起来,先是扭腰,然后背在邢牧胸前蹭了几下。 这二人在重案组里一个属于腼腆一挂,一个怕领导,此时在冷光下你来我往,看得众人闷声发笑。 明恕没笑,“邢哥,是不是沙春身上挣扎的痕迹不明显?” “是。”邢牧松开周愿,一边挽麻绳一边小声抱怨:“不是你这样挣扎的。” 周愿也挺无辜,“你都没用力勒我,我怎么挣扎?” 又有人笑。 明恕说:“好了,玩笑会后再开。邢哥,说重点。” “勒颈这种杀人方式,被害人从窒息前期到呼吸停止,最后心跳停止短则几分钟,长则数十分钟。在呼吸停止之前,如果被害人神智清醒,则一定会奋力挣扎。”邢牧说:“但沙春身上的挣扎痕迹其实不算明显。” 易飞问:“她没怎么挣扎?” “应该说是在窒息前期,她没怎么挣扎。”邢牧说,“死亡之前,她还是奋力挣扎过。我觉得这就很奇怪。任何一个人脖子被束缚,都应该立即挣扎,她到后期才挣扎,我可以理解为求生本能使然。那前期呢?前期挣扎很小,或者根本没有挣扎,我想到几种可能——第一,她被投毒,无法控制肢体;第二,凶手用投毒以外的方式对她进行了精神操控;第三,遇到袭击时她在睡梦中,窒息前期她还没有醒。” 歇一口气,邢牧又说:“第一种暂时排除,因为毒理没能查出异常。” “不,第一种可能其实不能完全排除。”易飞说:“以前有这种案例——某新型毒品刚出现,无法被毒理检验识别。假设现在有某种新型致幻剂出现,其成分特殊,我们没能检验出来呢?” 邢牧点点头,“有道理。” “不过和第一种可能相比,第二种的可能性确实更大一些。”易飞又道:“毕竟沙春的死亡带有仪式性。” 方远航说:“那这岂不是和邪教作案有关?先对沙春进行精神操控,然后杀死,最后砍掉双手,把双手当做什么教物?” 肖满白方远航一眼,“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我们现在的侦查方向还偏不到邪教上去。被砍掉双手是很诡异,但是实事求是来说,沙春是弹古筝的,最普通的怨恨作案,凶手也可能砍掉她的双手。命案绝大多数是熟人作案,现在我们还没有彻底调查清楚沙春的背景、人际关系,就把可能性推到邪教上,小方同学,你怎么想的?” 方远航摸了摸后脑,觉得自己的确过于激动了。 肖满这话让会议室暂时安静了片刻。 明恕接着邢牧和易飞的话分析,“第三种可能就牵涉到作案地点。沙春在睡觉,在哪里睡觉?睡觉时为什么还化着妆,穿着舞台服?埋尸地到底是不是第一现场?”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回答。 明恕敲了敲桌子,“肖满说得没错,现在还是要先排查沙春的人际关系。她演艺集团的同事、时常观看她演出的人、她的亲人朋友。还有一条线索,民乐部的人说沙春下班后还会接私活,去确定一下,到底是什么私活。” 又是一夜不眠。 即将天亮时,方远航在走廊里喊:“师傅,师傅!” 明恕刚从一间问询室出来,此时拿了罐红牛,趴在露台的栏杆上。 冬邺市这种大城市,其实根本不存在黑夜。 夜里也有很多人在工作,而天不亮,一些人就已经在路上。霓虹永远璀璨,光流不息。 刑警并非是唯一坚守在黑夜里的人。 “师——傅!”方远航的声音近了。 明恕喝掉最后一口红牛,将罐子捏扁抛进近处的垃圾桶,“来了。” “经过初步排查,这个叫冉合的人比较可疑。”方远航翻开一个文件夹,对着照片拍了拍,“这个人是我负责询问的。自始至终他都在说,自己与沙春关系良好,不到朋友的地步,但偶尔会交流一下演奏上的事。我问他对沙春在乐团内受到排挤怎么看,他先是说沙春并没有被排挤,后来又改口,说有些同事对沙春加班很有意见,但他本人从来没有针对过沙春,还适当帮助过沙春。” 还没有往下听,明恕就道,“这种人在乐团里应该是不存在的。” “就是!他在撒谎!”方远航说,“其他人都说了,针对沙春针对得最厉害的就是冉合!他们还说了一个细节——民乐部搬到新楼的那一天,沙春上大巴时耽误了时间,被冉合冷嘲热讽了整整一路!” 明恕冷笑,“其他人应该都附和了吧?” 方远航说:“这就很讽刺了,没有人提到自己,但是从别人的证词中可知,那天在车上是冉合起头,然后大半个车的人都在议论沙春耽误时间这件事。” 明恕靠在墙边,看了看斜对面的问询室。 冉合就在里面。 不久前,明恕从监控以及韩茗茗处得知,周六晚上演出结束后,绝大多数乐团成员都在江南剧院附近一家名叫“虾宝宝”的夜排档聚餐,而冉合以家中有事为由独自离开。 第46章 无休(06) “虾宝宝”大排档通宵营业,晚上10点到凌晨3点生意最好。8月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各种小龙虾铺子遍地开花,但生意好到“虾宝宝”这种程度却相当少见。 周六从江南剧院离开时,明恕隔着马路看到“虾宝宝”三个大字,店里人头攒动,店外摆了长长一排塑料板凳,全部坐着人。路边的临时停车处也早就停满了车,停不下的只能四处转悠“捡漏”,有人正因为停车问题高声争吵。 “那儿这么热闹?”明恕问一旁的易飞。 “你不知道‘虾宝宝’啊?”易飞说:“全冬邺最有名的小龙虾店,哎你平时开车不听本地美食广播吗?天天推荐。” 明恕从来不听美食广播,要么听新闻,要么听路况,“天天推荐就是好的啊?给钱营销不也天天被推荐?” “这家是老字号了,靠味道杀出来的!别家都是花钱买广告,这家是美食节目主动推荐,格调就不一样。”易飞说着居然吞了口唾沫,“我吃过,排了两个多小时队。” 明恕一听两个小时,当即笑道:“怎么样,不值得两个小时吧?” 在他眼里,再好吃的东西都不值得等两个小时。 和萧遇安一同排队除外。 等萧遇安做菜除外。 易飞却道:“错!大错特错!那味道真绝了,别说等两个小时,就是再等两个小时我也愿意。” 明恕将信将疑,“你一个重案组副队长,哪来那么多时间去排队吃小龙虾?” 易飞假装没听见,“你看,那么多人排队就是铁证。如果不好吃,不值得,怎么会排那么长的队?” 明恕一想,盘算等哪天得空,和萧遇安一同来尝尝。 那时他也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要和“虾宝宝”打交道了。 没有哪个商家希望与刑警打交道,“虾宝宝”的老板是冬邺本地人,做了几十年餐饮生意,每年靠火爆的小龙虾血赚,仗着和不少“达官贵人”都攀着点儿关系,有几分地痞流氓的意思,重案组要调周六晚上周日凌晨的监控,找店员们了解当时的情况,老板摆出黑老大的架势,愣是不配合。 结果中途接到分局一位小领导的电话,被一番警告,老板立马变黑脸为笑脸,不仅把监控全都调出来了,还主动要求到局里接受调查。 监控显示,民乐部一行人是10点49分来到“虾宝宝”,因为没有位置,便坐在外面嗑瓜子聊天,一直等到了凌晨1点32分。 “这个时间是正常的。”老板语气颇为骄傲,“那天是周六,周六周五晚上人最多,不排两三个小时是吃不到的。” 店内,点菜之后又过了接近一个小时,也就是2点27分,一盘盘小龙虾才上桌。 后来大家又加了两次菜,一直吃到4点才离席。 “民乐部所有在‘虾宝宝’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周愿跟明恕汇报,“我已经核对过,没有参加聚餐的一共有八人——弹奏琵琶的杨雁、屈星,弹奏古筝的孙静,弹奏古琴的吕卉、冉合,还有后勤李梦、许贵、冯国涛。他们当夜的去向我等会儿再继续调查。” 明恕问:“家创小区那边有什么发现?” 周愿摇头,“可以确定的是,沙春在遇害之前没有回到过家创小区。她在离开江南剧院后就直接失踪了,没有出现在任何监控中。” 明恕推开问询室的门,坐在里面的冉合紧张地抬起头。 这是个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三十出头,论长相的话,在普通人的审美中至少不丑,穿上古装,再配个合适的妆,面前摆一张古琴,别说,倒还真能忽悠人。 可他此时眼中的局促与躲闪,已经将他尚且过得去的皮囊戳得支离破碎。 明恕坐了下来。 “我已经说了我了解的情况。”冉合额头上的汗水被灯光照亮,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滑稽地贴着脑门,“你们怎么还不放我走啊?你是哪位领导吧?” “不放你走,是因为你撒了谎。”明恕手指一叠,眼含威慑地看着冉合。 刚才跟自己说话的警察从头到尾都没有这种压迫感,冉合更慌了,“我没有撒谎。你什么意思啊?” “首先我想告诉你,我并不认为你是凶手。”明恕缓缓道:“杀掉沙春,并把沙春埋在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我看不出你有这种勇气。” 冉合神情更加畏惧,目光飘得很厉害,低声道:“我本来就不是凶手……” “但你已经坐在这儿了,却仍然不愿意说实话,忽悠我的队员,并且在沙春遇害的时候行踪不明。我不得不注意到你,重点查一查你。”明恕半眯起眼,视线危险,“毕竟有的凶手十分善于伪装。万一我的判断出错了呢?” “不是不是!沙春被杀真的和我没有关系!”冉合话都说不利索了,“周六晚上我,我……” 明恕不紧不慢地问:“你怎样?” 冉合表情痛苦,“我在这里说的话,除了你们,别人会知道吗?” 明恕指了指一旁正在工作的小型摄像机,“上级单位的人偶尔会查一查监控,看看我们有没有刑讯逼供。” 冉合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明恕说:“有难言之隐啊?比被划入嫌疑人范围还让你难堪?” 冉合埋下头,半天不说话。 明恕语气一凛,“别浪费我的时间。” 冉合被这一声吓得一抖,“求你们别告诉我老丈人,也别告诉我老婆——我,那天演出之后,我对我老婆撒谎,说单位聚餐,其实我和杨雁去了酒店。” 明恕记得,杨雁也没有去“虾宝宝”。 “哪个酒店?”明恕问。 冉合已经捂住脸,“帝安。” “行,你们有没有去帝安,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离开,我马上就能查到。”明恕略一前倾,“冉合,你撒谎有意义吗?除了耽误我们的时间,有任何好处?你说你善待沙春,你的同事会跟着你撒谎?” 冉合居然哭了起来,“我一时糊涂,在你们确定死掉的就是沙春之前,我和杨雁就商量过……” “然后达成一致,说你们从来没有针对过沙春,欺负沙春的都是别人?”明恕说。 冉合边擦眼泪边点头。 此时的他,与在大巴上趾高气扬嘲讽沙春时已经判若两人。 有的弱者只能在仗势欺人时才能披上强者的皮。如今强者的皮掉了,其下藏着的不过是一个鄙陋、懦弱、丑陋的灵魂。 “那你大概没想到。”明恕道:“在隔壁接受问询的杨雁,一早就告诉了我的队员——你们部门里的人或多或少都针对、孤立过沙春,基本上都是你冉合带头。” 冉合震惊地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这么说?” 明恕站起,冷冷道:“看来我的判断确实没有出错,你不是凶手,但你是个道德严重缺乏的人。” 帝安酒店很快证实,周六晚上11点04分,冉合与杨雁办理入住,进入客房后未再离开,直到次日清晨5点32分,冉合先行离开。 而冉合为什么那么害怕说出当天的行踪也有了答案。 冉合出生在冬邺市辖内相对落后的农村,家中有四个姐姐,越生越穷,姐姐们全部只有小学文化,十几岁就外出打工,只有冉合安安稳稳上到高中,然后考上了冬邺音乐学院。 民间常说‘家穷勿学艺,家穷要学工’。可冉合是被惯着长大的,一定要学音乐,冉父冉母便逼着四个女儿拿钱,供他读完了大学。 因为相貌不错,擅长民族乐器,朴实诚恳——至少外表如此,冉合在校园里挺受欢迎,尚在念书时就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陈茜。 陈茜父亲在市检察院任职,颇有门路。陈家在冬邺市,算得上条件不错的家庭。陈茜爱死了冉合,非冉合不嫁。陈父陈母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瞧不上冉合,却不得不妥协。 冉合正是靠着陈父的关系,才在毕业后进入演艺集团工作。这些年买车、买房、升职、接济老家,都是陈家出钱。 如今陈茜怀孕,冉合却出轨。 “这人就是个典型的‘凤凰男’。”方远航很是不屑,接连爆了几句粗,“自己没本事,靠女人混,还他妈在单位作威作福,最后还他妈出轨!我操,我要是他老婆,我他妈告死他!” 天已经亮了,陈茜得知冉合被警方带走问询之后,已经挺着肚子在刑侦局守了一宿,动用起自己和父母的关系,想尽快将冉合接出来。 “我丈夫很老实,是个音乐痴,绝对不会和你们查的案子有关。”她这样说:“他最近身体不是很好,长时间待在你们的问询室肯定吃不消的。拜托你们让我把他接回去吧。我保证,他绝对是个好人。” 现实却血淋淋。 陈父为了满足女儿的要求,上下打点,却查到命案发生之时,那个向来谦恭的女婿和同事在酒店开房。 冉合走出问询室,被陈父一巴掌扇倒在地,门牙当即崩落,吐出满口鲜血。 陈茜站在两个男人之间,先是沉默,而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如此闹剧,在重案组的走廊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 食堂开始供应早餐,明恕随便吃了两口,“沙春的家人什么时候到?” “昨晚已经联系过了。”易飞说:“沙春念高中时父母就已离异,父亲移民,母亲再嫁,目前不在冬邺市,差不多今天下午才能到达。” 明恕放下粥勺,“演艺集团这种地方和一般公司不同,大部分进去的人都有门路,比如冉合。沙春是自己应聘进去的,还是走父母的关系进去的,这个得核查一下。” “我估计大概率是自己应聘。”易飞说,“至少不是走她母亲的关系。” 明恕问:“你已经查到什么了?” “这倒不是。”易飞摇头,“但沙春母亲雍欢那个态度……哎,今天下午你见到就知道了。” 明恕拧眉,“得知亲生女儿遇害,她很平静?” 易飞往花卷里夹培根和榨菜,吃得中不中洋不洋,“嗯,平静得就像遇害的只是个一般认识的人。” 明恕默了几秒,“一会儿分头行动吧,现在线索太零散了,该整合的必须整合。你留在局里,我再去一趟演艺集团。” 暴雨之后,演艺集团分外冷清,两棵今年刚移植的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其中一棵砸毁了停在树下的一辆轿车。 但谁都知道,这冷清不是风雨造成的。 池塘边的警戒线并未拆下,员工们照常上班,却几乎没有人的心思还在工作上。 越清闲的单位,八卦传得越快。只一夜时间,民乐部集体孤立沙春、冉合在妻子孕期出轨杨雁就成了集团里的重磅谈资。 “据我了解,沙春入职走的是正常招聘流程。”演艺集团分管行政的副总季月是高管里唯一一名女性,“当年我还是人力资源部主任,那次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为什么说情况特殊?”明恕坐在季月宽敞明亮,又带着几分含蓄文艺感的办公室里,直白道:“演艺集团似乎很少以正常招聘的方式引进人才。即便挂出招聘信息,最终入职的也大多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人。” 季月并不避讳这一点,“没错,像我们这样的单位,单是吸纳有关系的年轻人,就已经差不多饱和。每年入职的新员工里,除去特殊人才引进,其他基本上都是你知道的‘关系户’。” 明恕了然,“沙春应该不是‘特殊人才’吧?” 季月说:“所以我刚才说,她那次很特殊。她入职的那一年,正好遇上集团各部门扩建,短时间内需要大批基层员工。我们对这批新员工的要求是——有一定的专业能力,必须百分百肯干。是我面试沙春,她一来就亮决心表态度,我对她印象不错。后来经过评估,她主攻的古筝其实没有达到我们的考核标准,但她还会其他好几种民族乐器,于是我们接纳了她。见习期半年,专业评分在她前面的都不如她勤奋,有的还中途打了退堂鼓。所以她留下来了。” 明恕刚从季月办公室离开,就接到徐椿的电话,“明队,监控有发现!” 演艺集团的安保和监控系统很不完善,新楼盖在园区的东侧,东侧有两个门,晚上都会关闭,平时有保安执勤,看似很安全,可西侧的大面积荒地直接是对外开放的,谁都能进入园区。而西侧与东侧之间,没有任何阻拦物。 “东侧两个大门的监控都没有拍到沙春和可疑人物,但是西侧附近马路的公共监控拍到了沙春!”徐椿指着电脑显示屏,“就这儿。” 周六晚上11点24分,身着亚麻衬衣、阔腿裤的沙春竟然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然后横穿马路,由西侧进入演艺集团园区。 明恕单手支着下巴,让技侦将画面放大,再清晰化,反复观看。 “这他妈怪了,她居然是自己跑这儿来的。”徐椿走来走去,“园区里的所有监控都查过了,只有东侧靠近西侧荒地的一个摄像头拍到了她。” 而那个摄像头捕捉到的仍然只有沙春一个人。 11点37分,沙春像横穿马路时一样背着包跑动,像是急切地要去做一件事,或者见什么人。 “凶手就藏在某个监控死角,埋尸处很有可能就是第一现场。”明恕闭眼思考——沙春是被人引诱到演艺集团,那人是以什么方式引诱?沙春的通讯记录并无可疑之处,精神状态也看不出不正常,不像已经被操控。 演艺集团远在南城区边缘,看沙春的装扮,很可能是离开江南剧院之后,就打车前往。 明恕说:“找到这位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姓李,五十多岁,面相憨厚,因为刚跑了夜班,看上去比较萎靡。 “我记得她。”李师傅说:“她在华彩中路上了我的车,当时是10点40分。她说她要去演艺集团的新楼,我本来不想去,因为那儿太偏僻了,回程我拉不到客人。她说支付双倍的车钱,我才同意载她。” “她在路上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特别的举动?”明恕问。 李师傅想了一会儿,“没有吧。她坐在后面,不怎么说话。我每次看后视镜,都看到她在看窗外。我跑十几年车了,她这样的乘客我见得太多,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她特别大方就是了。从华彩中路到演艺集团,单程跑了接近九十块钱,来回就是接近一百八。她给我两百,我正在找补,她就说不用找了。” 李师傅离开后,明恕打开地图,“华彩中路离江南剧院北门步行只需要十分钟,但沙春9点52分从西门离开,10点40分左右才上出租车。中间空出的接近一个小时,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徐椿说:“江南剧院周围的监控不少,却没有一个拍到她,她是在刻意躲避监控吗?” “华彩中路最近在搞拆迁,是江南剧院附近唯一缺少摄像头的地方。沙春要去华彩中路,却不从更近的北门离开,反倒走西门,是想绕一个圈子?下车时,她不走演艺集团东侧的正门,反倒从西侧的荒地穿进去。还有,她用现金支付——看她以前的消费记录,她是习惯用微信支付的。” 徐椿饶头,“太古怪了。” 明恕面色一沉,“她做的这一切,都像是在给凶手打掩护。” 第47章 无休(07) 沙春的母亲雍欢姗姗来迟。 这位端庄的妇人身着黑色套裙,手提包与耳饰也是黑色的,看上去极为肃穆。 可这种肃穆却精致而冷硬。 明恕不在局里,在问询室面对雍欢的是萧遇安。 几名目睹雍欢进入问询室的警员站在走廊上,都有些惊讶。 亲生女儿被人杀害,雍欢的头发却盘得一丝不乱,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眼中的沉重很难说是因为悲哀。 萧遇安打量着雍欢,却并不意外。 他见过太多被害人家属,哭天抢地的有,沉默失神的有,发疯发狂的有,像雍欢这样冷静的,其实也不少。 父母与子女之间,归根到底还是得各走各的人生,只是有的家庭捆绑得紧,而有的家庭过着过着就散了。 紧有紧的矛盾,散也有散的不幸,谁都没有立场以自己的选择来非议对方的人生。 “我不了解沙春现在的生活。”雍欢声音有些沙哑,结合她泛红的双眼,应当是不久前哭过,但这份为人母的失落显然十分克制,“她对我和她父亲一直有怨,认为我们不应当在她尚未成年时就离婚。高中时,她就不和我住在一起了,寒暑假也不回家。上大学之后,她和我的联系就更少。” 萧遇安问:“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雍欢大约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三年前的四月。我现在的先生来冬邺市谈生意,我随行。对方请我们看民乐演出,那场演出沙春也在。” 萧遇安说:“居然是这种场合?” “很可笑吧?”雍欢苦笑,“我和沙春的母子关系很畸形。她不喜欢我,我对她……其实也没有太多感情。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的生活。那次演出之前,我们就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每次见面也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欢而散。我有时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她就说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管过她,那么现在她已经不需要我的关心,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过问她的事?” 雍欢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如果知道她会参加演出,我可能就不会去了。演出之后我先生说这也算是缘分,不如一起吃个饭。结果那顿饭吃了还不如不吃。” “怎么说?”萧遇安问。 雍欢摇摇头,“她根本不想见到我们,菜刚上桌,她没吃两口,就说有事要离开。我追问是什么事,她说她约了同事一起练二胡。你说,这借口伤不伤人?” 萧遇安并未表态。 “她想摆脱我,我便不缠着她。”雍欢继续道:“那之后我就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但我毕竟是她的母亲,要让我对她彻底不闻不问,其实我也做不到。我在冬邺市算有点门路,偶尔从朋友处打听她的现状。知道她买了房,一直没有男朋友。演艺集团的工作是她自己找的,工资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负担房贷够呛。我最近听说,她除了本职工作,还在外面的机构赚外快,就想她如果缺钱,我……” 静默片刻,雍欢微扬起面,待到泪水退回去,才道:“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 萧遇安说:“你说你不了解现在沙春,其实你了解的也不少了。” 雍欢终于还是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别人形容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觉得我现在的悲恸也是。没有特别难受,却又觉得堵得慌,发泄不了。我能配合你们警方的实在是不多,只能拜托你们找到杀害她的凶手,让我好好将她安葬。作为母亲,我太失败。最后这一件事,我想为她办好。” “不,你能协助我们的其实很多,比如让我们更全面地认识沙春。”萧遇安问:“沙春从小就很努力?” 雍欢有些困惑,“努力?” 萧遇安说:“不如讲讲你对学生时代沙春的看法。” 雍欢低头回忆,“要说努力的话,她一直是个很努力的孩子。说实话,沙春不算聪明,老师对她的评价只有‘刻苦’。你知道,老师评价一个孩子,第一用词一定是这个孩子最闪光的地方。从小到大,沙春在老师那里得到的评价都是‘刻苦’、‘努力’、‘勤奋’。” 萧遇安道:“没有‘聪明’。” “是的。念初中时,她班上有那种很聪明的孩子,她付出比对方多几倍的努力,成绩都比不上对方。”雍欢说:“我对她没有什么要求。她读书读不出名堂,不管是我还是她父亲,都有能力送她出国。但是她很要强,哪一科考差了,下一次就一定要拼上去。她不愿意靠我们,这我明白。不过她性格里好像也确实有‘拼命’这种劲头。” 萧遇安悠声重复:“拼命。” 雍欢说:“嗯,她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天资上的不足。” “你刚才说沙春在赚外快。”萧遇安转换话题,“具体是什么外快,你清楚吗?” 雍欢点头,“一个叫‘蒹葭白露’的培训机构,没有什么资质,沙春在里面当老师。” 明恕离开演艺集团后,直接去了沙春位于家创小区的家。 冬邺市这几年房价飙升,沙春大约是手头拮据,两室一厅的家,装修得过于简单。客厅连沙发和茶几都没有,只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塑料凳子。看上去就像装修只进行到一半。 卧室里没有床,却支着一顶露营帐篷,帐篷里放着睡垫、麻将块席、被子。一旁的墙边是两个同色调的简易衣柜。 “是个怪人。”方远航说:“这种帐篷其实不便宜,说不定比单人床还贵。沙春钱不够的话,买张便宜点儿的木板床就行了,买帐篷是既麻烦又省不了钱。” “睡帐篷也不一定是为了省钱。”明恕说。 方远航问:“那是为了什么?看这套房子的装修就能看出,沙春缺钱。” “你刚才也说了帐篷不便宜。”明恕蹲在帐篷跟前,看着里面的星星灯和木艺小书架,“沙春弄这样一个帐篷,明显就是因为喜欢——她享受躺在里面的感觉,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对她来说,是个浪漫的小世界。” 方远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师傅,你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 明恕起身,“嗯?” 方远航说:“做什么公主梦啊!” 明恕一脚踹过去。 次卧被改造成了练习室,装有隔音设备,摆放着古筝、古琴、二胡、琵琶等乐器,还有收音、录像等设备。 与过于简陋的客厅与卧室相比,这练习室简直堪称豪华。 “她在录自己的演奏视频?”明恕轻轻拨弄了一下古筝。 “师傅,这儿有很多演出服。”方远航打开了简易衣柜。 明恕一边吩咐技侦查沙春练习室里的电脑,一边向方远航走去,只见一个简易衣柜里放着日常衣物,另一个里挂着的全是演出服。 “按理说,演出服一般都是放在单位,没有必要带回来。”明恕拿出其中一件,“除非第二天要从家里出发,去哪里演出。” 方远航说:“但这也太多了,像她自己置办的。” 早在明恕等人抵达之前,肖满就和其他痕检师将室内室外查了个遍。除了沙春,房间里没有任何外人的足迹、指纹、头发。 “沙春过着完全独立,甚至可以说不被打搅的生活。下班之后,她就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中。”明恕走去厨房,拉开冰箱,里面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架子上摆放着酸奶、牛奶、果啤、苹果,还有没有拆封的兰蔻套装,“她享受这种独立与孤独。” 方远航拿出牛奶和酸奶看了看,“师傅,生产日期是8月22号。” “遇害前,沙春去购过一次物。”明恕忽然感到一丝矛盾,“看上去她还在计划将来的生活,对可能发生的危险一无所知。但她遇害当晚的举动又很古怪,像在给凶手打掩护。她为什么镇定自若去赴凶手的约?那是她很熟悉的人?她不认为自己会被对方杀害?” 技侦在练习室喊道:“明队,沙春是个up主。” “什么?”明恕想得投入,一时没听清。 “up主就是投稿人。”方远航说:“往视频网站音乐网站上传作品的都叫up主。” 明恕知道这种说法,回到练习室时,技侦已经点开了其中一个视频。 画面里,沙春没有露脸,穿着仙气十足的轻纱白衣,正在弹古筝。 方远航说:“沙春不会是在网上跟人结了仇吧?” 明恕说:“因为网上的仇怨而被杀害吗?” 最近几年,网络仇杀有上升的趋势。可和现实中的仇杀相比,网络仇杀仍然只占极小的比例。它们被舆论无限放大,因此极受关注,给普通人一种错觉——很多人因为在网络上得罪人而被杀。 其实,网络仇杀受到很多客观因素的限制。首先,得到对方的真实信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次,若是在同一座城市还好,如果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跨过大半个国家去寻仇,这也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事。 方远航又看了会儿视频,“沙春一直没露脸,她家又没有客人来访,如果不是她自己公开,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明恕观察得比方远航更仔细,“网络结仇一般有两种大体倾向:一是双方意见不合,发生争吵,这种情况多出现在组团游戏、政治讨论中;二是被人嫉妒,遭恶意陷害,这种情况多发生在有一定名气的人身上。具体到沙春,她是一个up主,但你看她的播放量——这条视频上传于今年1月,大半年过去了,点击才30。没有一条评论,也没有一条弹幕。” 技侦连忙退到沙春的主页,上面清晰展示着沙春上传的所有视频——三年前发表第一个作品,至今一共发布了两百多个,粉丝只有七位,最高点击是72。 “她这种自娱自乐的up主,谁来嫉妒陷害她?”明恕说:“观众想看到她都很难。” 方远航皱着脸想了一会儿,“我刚才还在想,沙春会不会是个很红的up主,毕竟她这儿的装备这么专业,演出服都有一柜子。结果才这么点儿点击量,难以想象她坚持了三年。这是不是也说明,她真的很没天赋啊?” 虽然觉得沙春因网络被人杀害的可能性不大,但既然发现沙春是个up主,明恕就不敢掉以轻心,让技侦顺着沙春在这个网站上的账号,将她其他账号上的言行也查一查。 正在这时,萧遇安打来电话。 “萧局。”外人在场,明恕语气相当正派。 萧遇安问:“在哪儿?” “家创小区。”明恕如实道:“发现了一些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线索。” “好,回来我们一起分析一下。”萧遇安道:“现在你去一趟‘蒹葭白露’,地址你导航一下,离家创小区很近。” 明恕一听就明白,“是沙春下班后兼职的地方?” “对。”萧遇安道:“到了见机行事。” “蒹葭白露”的全称是“蒹葭白露传统文化学习堂”,名字听着挺正式,却只是一个开在居民楼里的小型培训机构。 近年来古风在年轻人里呈流行之势,网上古风歌曲的传唱度越来越高,现实里各种打着“国风”旗号的汉服社、礼仪班、民乐班如雨后春笋。规模大一点的、资金雄厚一点的开在写字楼,更多的在居民楼租上一户,贴个广告牌就能开张招生。 明恕赶到“蒹葭白露”时,三名中学生正跟着一位相貌很显年轻的男老师在客厅学书法,而里面的几间房里,传来杂乱的琵琶与二胡声。 前台接待以为明恕是来咨询课程的,热情地端来一杯凉茶,“先生是自己来上课,还是帮女朋友咨询啊?” “女朋友?”明恕状似好奇道。 接待笑道:“来我们这里上课的大多是女孩子呢。” 明恕闻言,不急于暴露身份,“哦?那都有什么课程?” “所以您是帮女朋友咨询的吧?”接待说:“适合女生学习的是琵琶、古筝、竹笛,还有……” 明恕打断,“不,我自己学。” 接待眼前一亮,“啊,那您对什么乐器比较感兴趣呢?” 明恕往正发出乐声的房间走去,“能随便看看吗?” “啊,当然可以。”接待连忙带路。 这套房子是按住宅楼的规格装修的,客厅铺着方砖,其余房间和过道则是木地板。接待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得“铿铿”作响。明恕下意识看了看天花板,心想这儿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若是每人都发出这种声音,那住在楼下的一个忍不住,就该跟物管投诉了。 而从各个房间传出的乐声,似乎也有扰民的嫌疑。 上楼之前,明恕特意观察过,这栋楼里住着的大多是居民。不像有的住宅楼已经被大规模改造为办公场所。 “这是我们的琵琶教室。”接待推开一扇门,一位二十来岁的女老师正与扎着马尾的女生一对一授课。 说是“教室”,其实就是一间小小的卧室而已。 明恕笑了笑,“嗯。” 接待又推开另一扇门,“这是二胡教室。您学的话,其实我推荐您学二胡。” 明恕说:“为什么?” 接待说:“男生学二胡的比较多。” 明恕从接待的眼中看出一丝不自然,“只是这个原因?” “哎……”接待尴尬道:“其实我们才开几个月,虽然广告上说什么乐器都能交,但我们的老师不太够,像古琴啦,箫啦这些,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 明恕抱臂,“原来如此。” 发现客人似乎打了退堂鼓,接待着急起来,“不过我们这儿琵琶、二胡老师很厉害。琵琶适合女生,二胡适合男生,先生,要不您就试试二胡吧!” 接待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但不太会说话,对着男性客人老爱发出娇嗔。 明恕退开一步,“我看到你们客厅摆了一架装饰用的古筝,门口的广告牌上也有古筝特写。我猜,古筝是你们的主打乐器吧。” 接待眨巴着眼,“先生,您真聪明!” “我想报名学古筝。”明恕说:“有没有推荐的老师?” “这个……”接待又结巴起来,“其实吧,古筝不适合男孩子呢。” 明恕眼前浮现萧遇安弹奏古筝的样子,笑道:“可我就想学古筝。” “我,我查一查啊。”接待跑去电脑边,又是点鼠标,又是敲键盘,为难道:“真的不好意思,我们的古筝老师都有学生了。” “那真遗憾。”明恕说:“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叫‘沙春’的古筝老师……” 话音未落,客厅里那位教小孩书法的男老师突然右手一顿。 这其实是个很小的动作,但恰好在明恕的视野中。 从笔尖掉落的墨晕染在纸上,男老师连忙将纸抽掉,揉成一团。 小孩天真地问:“令老师,你也手抖啦!” 男老师局促地看向明恕,发现明恕正在看自己,连忙收回视线,低声对小孩道:“老师刚才走神了。” 明恕接着未说完的话道:“我朋友说,沙春是演艺集团的专业演奏者,我慕名而来。” 接待显然还不知道沙春已经遇害的事,“沙春老师的确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古筝老师,不过她很忙,不是每天都会来。昨晚有她的课,但她都没有来,您还是……” 这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匆匆走了进来。 明恕刻意让到一边。 女人对接待道:“通知在沙春那儿上课的客人,就说沙春老师出国学习,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们会安排新的古筝老师。” “啊?”接待懵了,不由得看向明恕,“这位先生还想……” “你是这里的老板?”明恕问。 女人满脸凝重,“你是?” 明恕拿出证件。 女人倒吸一口气。 “你急着给沙春的学生换老师,看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恕说:“找个空房间,单独聊聊?” 第48章 无休(08) 女人名叫施寒山,自称热爱古风国风,今年三月和两个同好一起筹钱开办了“蒹葭白露”,旨在传播传统文化。 说这番话时,她并无底气,明恕一看就明白,她并不是真的热爱古风,只是想赶着“古风热”,能赚一笔是一笔。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明恕来“蒹葭白露”的目的,并不是考察其专不专业,正不正规。 “你和沙春是怎么认识的?”明恕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在你这儿工作?” “我和我朋友商量好主打古筝,因为古筝是最热的民族乐器,对普通人来说,古筝弹着比较有范儿吧。”施寒山说:“像我们这样的小机构,招老师容易,但招专业的老师就很难了。开业之前,我去音乐学院和演艺集团打听过,没人愿意来,我们也开不起特别高的价。后来到了四月份吧,我们的生意渐渐上了正轨,想学古筝的学生特别多,但老师全是业余的,只能教教基础。我觉得这不行,我们宣传的就是古筝,必须有一位专业老师。” 明恕说:“所以你又去了演艺集团?” “嗯,这次运气好,正好遇到沙春。”施寒山说,“我给她讲我们急需一位专业古筝老师,费用她可以自己提,只要我承受得起,开多高都行。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而且薪酬要得不高。她一周来上两个晚上的课,周六周日随便选一天上白天的课,一个月我只用支付她不到八千元的酬劳。” 明恕突然问,“刚才在外面教书法的男老师是谁?” 施寒山诧异,“他叫令栩之,还在念大二,他怎么了?” “这个令栩之,平时和沙春走得近吗?” “不近吧,他和沙春的课基本上是错开的,我没见过他和沙春说话。” 明恕点点头,打算一会儿将监控全部调出来,“沙春在你们这儿工作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施寒山说:“没有,她很和气,又很专业,不仅指导学生,有时还帮助其他古筝老师。大家都挺喜欢她。” 明恕若有所思。 如果施寒山没有撒谎的话,那么同样是职场,沙春在主职场与副职场,境遇可谓大相径庭。 “蒹葭白露”的同事与学生喜欢她,而演艺集团的人瞧不起她。 这种差距似乎暗含道理——在演艺集团,沙春是技不如人的那一个,而在“蒹葭白露”,沙春是最专业的老师。 沙春在演艺集团可以说没有一个朋友,长期生活在压抑中,但“蒹葭白露”这样的环境,也许会让沙春感到放松。 一旦放松,说不定就会交上朋友,长久相处,会产生信赖,以及依赖。 沙春遇害之前是主动前往演艺集团,看上去既不害怕也不紧张,更不像遭到精神操控。 那么在演艺集团等待她的人,应该是一个她熟悉,甚至是信赖的人,她听那个人的话,避开监控、使用现金支付,所做的一切都协助着那个人。 “我需要沙春的学生名单。”明恕说:“还有你们这儿其他工作人员的名单。” 施寒山一惊,“不可能是我们的老师害了她。” 明恕说:“你不是当事人,你没有资格为任何人做保证。” 技侦队员赶到,调取监控以及师生资料。 接待大概是个傻白甜,仍然看不出沙春已经出事了。倒是令栩之察觉到了什么,好几次警惕地看向技侦。 他的所有举动,都没逃过明恕的双眼。 回到刑侦局,明恕立即赶去萧遇安的办公室。 萧遇安将一个饭盒递到他面前,在他开口前道:“别急,先把饭吃了。” “我不饿。”话虽这么说,明恕还是揭开了盖子。 在外面奔波了一整个白天,马不停蹄跑了三个重要地点,他不是不饿,是已经饿过头了,感觉不到饿。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懒得吃饭了,或者随便吃个面包了事。但现在有萧遇安在,他不善待自己的身体,萧遇安逼着他善待。 “哎,像被家长管着似的。”饭盒里装着三个菜一份饭,一看就是在私房菜馆叫的外卖,明恕夹起一块鱼,小声嘀咕。 萧遇安自然是听见了,“不是像。” 明恕掀起眼皮,“是是是,你就是我家长。” 这顿饭吃得很快,明恕去走廊上扔掉饭盒,照镜子时发现自己脸有点脏,赶紧洗了把脸,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将衬衣的胸口部分全浸湿了。 萧遇安丢给他一张毛巾,问:“有什么发现?” 明恕胡乱在胸口擦了擦,就将毛巾搭在肩上,“疑点和线索都太多,我得整理一下。” 萧遇安说:“不着急,一条一条来理。侦查进展已经汇总到了我这里,确实,沙春周六晚上打车去演艺集团,并由西侧荒地进入园区这一举动太不同寻常。” “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恕说:“第一,是凶手让她这么做,凶手是个她非常信任的人——否则她一个单身女性,不可能大晚上不顾安危去那么危险的地方。那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是谁?他凭什么能让沙春听令于他?照这种思路,凶手是演艺集团同事的概率很低,更有可能是沙春在别的地方认识的人,比如……” 萧遇安打断:“你忽略了一种情况。” 明恕问:“什么情况?” “这个人不一定需要得到沙春信任。”萧遇安说。 明恕蹙眉想了两秒,“TA可以用音乐去‘要挟’沙春?” “对。”萧遇安打开平板里雍欢接受问询时录下的视频,“沙春的母亲说,沙春从小就天赋不足,为了力争上游而拼命努力,这是她性格里最显著的特点。任何时候,沙春都是把‘进步’放在第一位的。试想一下,如果有一位沙春的同事问沙春——周六晚上有空吗?我改编了一首曲子,很想和你一起练习一下。沙春会是什么反应?” “你的意思是,杀害沙春的人在屈星、孙静、吕卉这三人之中?”明恕说:“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几人里,暂时不考虑那三位后勤人员,剩下的就只有他们。” “我只是在你的想法里补充这一条。”萧遇安说:“因为你刚才已经打算将演艺集团的员工排除出去了。技侦那边刚刚传来消息,吕卉在演出后和朋友去了酒吧,酒吧的监控能够证明,吕卉没有作案时间。至于屈星和孙静,他们都自称因为太累而回家,但目前还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真的回家了。” 明恕立即找出屈星和孙静的资料。 屈星,男,33岁,主攻琵琶。孙静,女,29岁,主攻古筝。 孙静和沙春在乐团里弹奏的是同一种乐器。在任何单位,同样职位的人都不免被拿来比较,互相较劲的也大有人在。 孙静也不算特别有天赋的人,在乐团内部,公认有天赋的古筝演奏者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傅峥。和沙春相比,孙静圆滑得多,合群得多,每次冉合对沙春冷嘲热讽时,孙静都会附和几句。 而屈星,是乐团里的另类。 季月说,集团有时会引进“特殊人才”。屈星正是被引进的“特殊人才”,是民乐部最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从动机上来说,屈星和孙静都有作案可能。”萧遇安翻开一个笔记本,上面稀稀疏疏写着字,更多的是图形,“你们上次开会时分析过,民乐团里可能有人嫉妒沙春的勤奋,想像沙春一样勤奋,却又做不到,害怕沙春靠勤奋越走越远,而自己成为被抛下的人。孙静符合这一分析。她和沙春都主攻古筝,沙春的进步就等于她的退步。她对沙春存在敌意,当她发现沙春真的凭借不懈的努力超过她时,这种敌意可能被无限放大。” 明恕远远看着萧遇安的笔记本。 他知道那个笔记本。 萧遇安考虑一件事时,既能将网铺得极大,最后又能将网收回来,这是一种靠经验与天赋锻造的能力。那笔记本上就写着案件的“经络”,而他身上也总是带着笔记本,这一点正是跟萧遇安学的。 “再看屈星。”萧遇安又道:“屈星对沙春绝不可能有嫉妒,却可能是一种更加扭曲的恨。他是琵琶演奏上的天才,这毋庸置疑。天才俯视普通人,通常有两种情绪,一是正面的怜悯,二是负面的鄙夷。屈星也许瞧不上沙春这样的人,再进一步,他认为沙春这样毫无天赋的人弹奏古筝,是对他所爱音乐的亵渎。” “砍断双手……”明恕说:“他俩倒是都有可能砍掉沙春的双手,一个是‘不让你再练习’,一个是‘你这双手不配弹奏古筝’。” “但是落在实际操作上,屈星作案的可能高于孙静。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凶手能够以音乐引诱沙春深夜赴约。屈星有这个能力。”萧遇安说:“我看过民乐部所有人的问询笔录,不止一人提到,屈星恃才傲物,性情不定,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出口伤人。但因为他是‘特殊人才’,专业能力又确实够强,所以从来没有人对他表露不满。沙春如果接到他的邀约,我猜,沙春不仅会赴约,还会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明恕说:“沙春手机和网络上都没有查到可疑联系人,说明凶手是直接与沙春接触。屈星和沙春确实有私底下接触的机会。再有,沙春离开江南剧院后,耽误了接近一个小时才打车。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耽误这么久,就算是躲监控也花不了这么多时间。但如果是屈星让他这么做的话,那倒是说得通了——周六的演出屈星也在,10点17分,屈星和另外三人一起离开江南剧院,是沙春之后第一批离开的人,同样的路程,沙春不能比屈星先到演艺集团。所以屈星会让她等待!” “嗯。”萧遇安点头,“屈星符合其中一条犯罪逻辑。但他不是唯一的嫌疑人。刚才你说,凶手是个沙春信任的、愿意深夜赴约的人,这个人是沙春在‘蒹葭白露’认识的吧。” 明恕连忙回到自己的思路上,“‘蒹葭白露’对沙春来说,是个比演艺集团氛围更好的地方。沙春以首席古筝教师的身份兼职一个月,收入仅有八千元,这个数字在同行中居于中下。沙春愿意在那里继续干,一是因为房贷的压力,第二,我猜测是因为她在那里工作感到舒服。” 萧遇安说:“房贷这一点也许可以推到次要原因上,只是为了房贷的话,她完全可以开更高的价。” “我也是这样想。”明恕接着道:“在‘蒹葭白露’与沙春有交集的人都得挨个排查,我现在很怀疑,凶手就在沙春的学生中。另外还有一个叫‘令栩之’的书法老师反应也不正常,当我提到沙春时,他手上的笔顿住不动了。” “好,那么现在侦查范围就缩小了。”萧遇安冲明恕抬了抬下巴,“这只是你的第一个想法,第二呢?” 明恕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第二种我觉得有点荒唐,而且我找到了一些能够反驳这种想法的证据。” 萧遇安说:“你认为,命案由沙春本人主导,凶手只是她‘自杀’的辅助者?” 明恕吸了口气,“沙春躲避监控、拖延时间、由西侧进入演艺集团内部……她这一系列行为让我无法不这么认为。而且哥,有一个很主观的感觉我还没有给任何人说——周六演出时,我一直注意着沙春,我总觉得她的神情里有种悲伤。现在想来,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不由自主感到害怕、伤心?” “不无道理。”萧遇安站起来,找出沙春的尸检报告,“你们昨天开会时,邢牧不就提过吗,沙春在窒息前期几乎没有挣扎,是到了后期才出现猛烈挣扎的迹象。一个策划好自己死亡的人,颈部刚被勒住时,确实不会怎么反抗,但当她濒临死亡时,挣扎就是本能反应。” 明恕说:“自杀的原因我也想过——沙春在经年累月的努力之后,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平庸。对一个有心气并为之付出了太多的人来说,这种打击是致命的。沙春的家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家,她用的是简易衣柜,客厅没有沙发、电视、茶几这些普通家庭该有的东西,她的钱都花在了练习室上。她是三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也是在三年前,她上传了第一个她弹奏古筝的视频。” 萧遇安虽然没有去现场,却已经看过了那些视频。 “技侦正在查沙春的网络痕迹,目前没有发现她与任何人发生争吵。她上网除了浏览音乐相关的网站,就是上传自己的作品。”明恕说:“现在我们没办法再问沙春——你传这些作品时在想什么?有什么期待?但按照一般心理,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将自己的作品传到公开平台上,不可能是孤芳自赏,她一定想获得认同。” “如果能在网络世界获得认同,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弥补沙春在现实工作中受到的打击。”萧遇安叹息,“可是即便是在网络上,她的勤奋也没有为她换来掌声。” “所以我觉得,沙春可能沉浸入了一种万念俱灰的状态。她渐渐看清,努力是没有用的,天赋早就决定了一切。”明恕抹一把脸,又道:“但我又觉得这不成立。哥,沙春的卧室里没有床,却有一个精心装饰的帐篷,这说明她是个内心比较浪漫的人。事发前,沙春还去买了酸奶和牛奶放在冰箱里。这么一看,她又不像一个将要放弃人生的人。” “那如果是她故意的呢?”萧遇安说。 明恕一怔,“什么?” “内心浪漫和有自杀倾向并不冲突,浪漫的人有时更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所以帐篷这一点,可以先放在一边。”萧遇安说:“你注意到沙春的冰箱里有刚买的酸奶和牛奶,但你有没有发现,她冰箱里只有酸奶和牛奶?” 明恕瞳孔倏地紧缩。 冰箱里当然不止酸奶和牛奶,还有果啤、苹果、化妆品。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短期内不会坏,不会腐烂。 “我看过照片,牛奶的保鲜期是27天,酸奶15天。”萧遇安说:“也就是说,在半个月内,奶制品不会变质,果啤和化妆品在冰箱里放一年半载也不会散发异味。至于苹果,苹果是保存期相对较长的水果,放在冰箱里,10天到15天不会变质。” “这一堆东西,要散发出臭味至少需要10天!”明恕反应过来了,“沙春用它们来营造自己热爱生活的假象,而10天之后,她的尸体大概率已经被发现,警方必然搜索她的住处,这时候就会发现她冰箱里的‘存货’。她不愿意自家冰箱变得恶臭难闻,所以挑选的是保质期较长的奶制品,水果避开了夏天盛产却容易腐烂的葡萄、水蜜桃、西瓜……” “既然要用他杀的方式谋划自杀,那就必须做得像真的一样。让我们误认为她对生活还有向往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点。”萧遇安语气微转,“但这个帮助她完成‘自杀’的人,可能是谁?” 第49章 无休(09) 明恕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令栩之。 他为什么听到沙春的名字时会手抖?为什么在技侦调取“蒹葭白露”师生资料时,一直紧张地从旁观望? “但这个问题比我们刚才讨论过的都复杂。”萧遇安说:“如果沙春是他杀,我们在现有的线索下,能够将侦查范围缩小到屈星以及培训班的部分人员身上。几乎所有他杀,都是浓烈、罪恶情绪的表达。但如果沙春是自杀,这其实很矛盾。” 明恕紧闭着眼,一边听着萧遇安的分析,一边回忆令栩之言行举止的每一个细节。 “对普通人来说,杀人犯法,杀人偿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杀人的勇气。不管沙春是不是不想活了,那个勒死她的人,本质上都是凶手,最终必然付出代价。这个‘帮手’会面临双重心理压力——杀人,以及被判刑。”萧遇安握着一支笔,笔尾在笔记本上很轻地敲击,“在这双重压力下,TA仍愿意帮助沙春自杀,只能说明沙春对TA来说很重要,TA愿意为沙春冒险。” 明恕抬起头,“既然沙春无比重要,TA又怎么下得了手?还有,重要与否是相互的,尤其是对于沙春这种在职场不受待见、能力不受肯定的人来说。沙春对TA来说重要,那么TA对沙春来说也必然重要。一个人一旦杀过人,就算TA不被抓住,余生也会生活在恐惧与担惊受怕里,沙春死了倒一了百了,但这个‘帮手’的未来也被毁了。既然这是个对沙春很重要的人,沙春会自私到这种地步?” “这就是我说很矛盾的地方,缺乏一个关键的逻辑支点。”萧遇安摇了摇头,“这案子现在有自杀和他杀两个方向,他杀看起来逻辑链更具说服力,但自杀……” 明恕等了会儿,“哥,你想说什么?” 萧遇安捏着眉心,“如果能给那个矛盾点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更倾向于相信沙春是自己策划了这场死亡。” 屈星在市内有两套高级住宅,其中一套与江南剧院仅有10分钟车程。 事发当晚,这套住宅所在小区的监控显示,屈星在10点37分进入小区,此后未再离开。 可即便是高级住宅楼,其监控设备也不是没有盲区。如果屈星早就清楚这些盲区,回家后再避开监控离开,就会造成他一直在家的假象。 明恕让技侦继续磕监控。 在不少命案中,当前监控虽然提供不了关键证据,但根据往日监控,有时可以总结出嫌疑人的生活习惯,为案件侦破提供重要思路。 磕监控是最枯燥的活儿,所有人都像睡着了一样,但其实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盯着倍数播放的视频。 忽然,周愿重重按下暂停,喊道:“快来看,这是不是沙春?” 经过精细化处理,视频上的人被证实是沙春。 5月29号晚7点01分,沙春来到屈星的住宅,两个小时之后才离开。屈星全程没有出现在监控中,既没有接沙春,也没有送沙春。 值得一提的是,沙春两次出现在监控中的状态相差极大,来时比较正常,隐约看得出开心,离开时整个人却阴郁下去,有一个用纸巾抹眼角的动作,像是非常难过,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开心与阴郁,必然都与她见的这个人有关。 而在此前的问询中,民乐部没有哪一位成员提过屈星与沙春的关系,而屈星本人,也咬定自己与沙春不熟。 “看来你和沙春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不熟’。”明恕转动平板,播放5月29号晚上的监控视频。 屈星看着平板,明恕盯着屈星。 与民乐团大部分人都不同,屈星的外在气质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他穿着黑色轻薄款西装,里面的衬衣松开三颗扣子,锁骨下方挂着一条项链,头发以男性的标准来说偏长,用黑色的发夹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髻。 “沙春曾经去过你家,待了两个小时。”明恕问:“这两个小时,你们在做什么?” 屈星看完视频,竟然弯着唇角笑了笑,“我们啊,当然是交流艺术咯。” “交流什么艺术?怎么交流?”明恕并未被屈星的态度影响,“既然已经到了在家交流艺术的地步,那你和沙春的关系不可能不熟,至少我没看见别的同事到你家去找你。” 屈星仍旧在笑,双手交叠抵在下巴处,“我发现一件事。” 明恕道:“你说。” “沙春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不管说什么话,你们都无法证实它的真假,对不对?”屈星弯着眉眼,“你们只能选择相信我,或者不相信我。而你们现在已经将我当做了嫌疑人,那我说的话,你们肯定不会相信了。” 方远航厉声警告,“端正你的态度!” “态度?哈哈哈!”屈星看向方远航,眼中流露出鄙夷,“你这样的凡夫俗子,也配让我端正态度?” 明恕说:“我确实将你当做了嫌疑人,但你我信息不对等,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杀害沙春,但你一定清楚。在是否杀害了沙春这件事上,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你的话比我的猜测更可靠。而且,你并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你为什么认为,我不会相信你?” 明恕说这番话时,方远航在心里暗自叫绝,屈星也愣了片刻,脸上那种嚣张的鄙夷略微收敛。 “我想从你这里知道的也不多,只有——沙春为什么会去你家?你对她是什么看法。”明恕说:“看看,这儿是问询室,不是审讯室。我没有将你带去审讯室,因为在做出判断之前,我想再听听你的解释。” 屈星怀疑地看着明恕,大约觉得这个警察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明恕并没有催他,直到他终于改变了坐姿,双手放在桌上,才道:“想好了?” “是我叫沙春来我家。”屈星说:“她弹得太烂,所谓的‘努力’其实全是无用功,我看不下去了。” 明恕问:“你打算指导她?” “你们这些凡人就喜欢用‘努力’来标榜自己,没有天赋,又没有努力对方向,那不是白费力气吗?”屈星冷笑,“沙春就是这种人。我那天一时兴起,想要指导她一下,一叫她,她就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个蠢材。” “你只是一时兴起?” “你爱信不信。” 明恕说:“好,我暂且相信。那天你们交流得怎么样?” “啧,坚定了我的想法——沙春真是个废物。”屈星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就不该指导她。” “你训斥了她?” “训斥?不,我只是善良地告诉她,她没有必要再做没有意义的努力。” 明恕问:“在那之后,你们还有交集吗?” 屈星摇头,“她没有脸再跟我说话了吧。” 明恕又问:“周六演出后,你没有再约沙春交流一下?” “我为什么还要约她?”屈星说完忽然皱起眉,“你认为是我以交流的名义将沙春骗去演艺集团,然后杀掉?” 明恕不答,却紧盯着屈星的眼。 片刻,屈星冷笑,“你不是说想从我这儿知道的不多吗?但你的问题也太多了。你们怀疑是我杀了沙春,那你们就去查。能证明是我,那就判我刑,不能证明……唔,那就只能说明你们太蠢,和沙春一样蠢。” “这人态度也太狂妄了!”从问询室出来,方远航说:“他是仗着我们找不到证据吗?看到他我就想到侯诚。侯诚作案的证据,不也被我们找到了?” 易飞在监控里看完了问询全过程,“我现在觉得屈星的嫌疑更大了。他这样狂妄的人,做得出正常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 “如果屈星不是凶手,他完全可以认真解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能证明是我,那就判我刑,不能证明,那就说明你们太蠢’,这种话基本上已经把他自己打成凶手了。”明恕话锋一转,“可你也说了,他这样狂妄的人,做得出正常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 易飞皱眉,“他在耍我们?” “不排除这种可能。”明恕跟方远航要了一瓶冰蜜茶,一口气喝下大半,“这种人很麻烦,不能用任何常规思路去分析他,说不定他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一时兴起’、‘好玩’,5月叫沙春去他家是一时兴起,现在知道我们将他当做重点嫌疑人,于是拖着我们玩儿,难说不是他的又一次一时兴起。” 方远航不太赞同,“但他确实有嫌疑。” “没错,他有嫌疑,我们不得不在他身上花功夫。”明恕停顿一会儿,“针对屈星的侦查不能放松,如果他不是凶手……” 易飞苦笑,“那就当做我们白费力气吧。” 调查屈星的同时,重案组对“蒹葭白露”的摸排也在进行。明恕尤其注意令栩之,部分监控画面推翻了施寒山“令栩之和沙春没有交集”的说法。 书法教学和国画教学都在客厅进行,只有乐器教学才有单独的教室。沙春进出必然经过客厅,只要沙春出现,令栩之就会停下来,目光追随沙春。 因为上课时间有别,令栩之一周只有周二或者周六能够遇上沙春。有监控和书法学生证实,令栩之主动与沙春说过话。 令栩之就读于冬邺美术学院,支付记录显示,他在今年5月,连续购买了九场演艺集团的民乐演出票。 “这九场表演,以你选择的价位,每一场的票价都在660元以上,九场接近7000元,对你这个学生来讲,是笔不小的开销吧?”明恕说:“令栩之,你不是去听音乐,是去看沙春。” “你胡说!”令栩之下巴与脖颈绷得几乎僵硬,面部肌肉痉挛似的抖动,这才刚被带到问询室,腋窝和胸膛就出现明显的汗迹。 他个子不高,穿的是很容易透汗的劣质衬衣,皮肤白净,整个人从外表到气质都显得局促。 此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屈星。与屈星相比,令栩之紧张得过分,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在告诉警方——我就是凶手,我很后悔,我很害怕! “你的家庭并不富裕,每年都会申请助学金。在到‘蒹葭白露’打工之前,你一直在类似的培训机构做兼职。你的同学和老师说,你很节俭,这一点从你的着装就能看出。”明恕双手合在一起,身子前倾,带着几分压迫感看着令栩之,“你唯一一次挥霍,就是花7000元看了九场几乎一样的民乐演出。这花掉了你靠做兼职辛苦攒下来的钱。” 令栩之瞳孔收缩,已经开始发抖。 “而在这之前,你对民乐并无太大兴趣。你3月份刚到‘蒹葭白露’工作时,施寒山搞来几张民乐演出票,发给你们这些兼职老师当做福利。你拿到之后干了什么?”明恕似问非问。 令栩之无法与明恕对视,别开视线,嘴唇一阵蠕动。 “你把它卖了。”明恕说:“你如何解释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你就自个儿掏腰包,看了九场民乐演出?” 片刻的沉默后,明恕说:“因为4月,沙春来到‘蒹葭白露’。你倾慕她,想要看看她在舞台上的样子。看过一场之后,你更加为她着迷,一发不可收拾。” “不,不!”令栩之疯狂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恕反问:“我想的是怎样?” 令栩之双眼泛红,脖子上的筋像是要暴突出来。 明恕问:“你看了九场沙春的演出,沙春知道吗?” 令栩之先是摇头,很快又惊慌地点头。 “不,沙春不知道。”明恕说:“沙春既不知道有人为了她愿意连看九场演出,也不知道你倾慕她。你所做的,一直是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默默看着她、欣赏她。让我来猜猜是什么原因。” “不要说了!”令栩之突然大喝,“你根本不懂!” 明恕点头,“我不懂,那你说?” 令栩之却又不吭声了。 “你自卑,觉得出生贫寒的自己没有资格追求沙春,觉得一旦告白,沙春一定会拒绝你。”明恕道:“每次在‘蒹葭白露’遇上,你都会试探着和沙春说话,但这些话,都是同事层面的问候。” 令栩之的双手在桌下紧握,劣质衬衣上的汗迹越发浓重。 “你越是渴望沙春,就越认为自己配不上沙春,她是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女神,有体面稳定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而你只是个需要申请助学金的穷学生。”明恕语速渐快,眼神也变得锐利,“忽然你明白了,以你们的差距,你不可能拥有沙春!可你又无法接受沙春被别人拥有,你想到了一个办法——用死亡来彻底将沙春占为己有!” “不!”令栩之大吼道:“不是我!我没有杀害沙春!你们诬陷好人!” 明恕手指在平板上滑动,每一个画面里,都是沙春。 外勤在令栩之的宿舍床底下找到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洗印出来的照片,主角全是沙春,从角度来看,都是偷拍,而从街景来看,令栩之数次在沙春上下班的路上紧紧跟随。 此外,在令栩之的画室里,也藏有多幅沙春的素描。 令栩之专业成绩优异,既写得一手好字,又画得一手好画,他提笔写下的“沙春”似有生命,像春风下旺盛生长的花。 “你可以反驳我。”明恕摊开手,“再解释一下,我第一次在‘蒹葭白露’提到沙春时,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我只是跟踪过她!”令栩之颤声道:“我做过的最过分的事就是跟踪!我从来没有骚扰过她,没有让她知道我喜欢她,我怎么会伤害她?” 明恕摇头,“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须臾,明恕问:“周六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学……” “你不在‘蒹葭白露’,也不在美术学院。”明恕打断,“这我已经核实过,你别费心思撒谎。” 令栩之将尚未出口的“校”字咽回去,半天才道:“我在江南剧院附近。” “我知道民乐团有演出,但不对外售票。我想去看看沙春。”令栩之说得吞吞吐吐,“但从民乐团抵达到离开,我都没有看到沙春。” “然后呢?”明恕问。 “我心情不好,暂时没有回学校。” “你总有个去的地方。” “我随便散了会儿步……” 明恕半拧着眉,“你还没有解释,我提到沙春时,你为什么紧张。” “我以为沙春知道我跟踪她,报警让你们来调查!”令栩之赤红的眼忽然掉下泪水,“我后,后来才知道,沙春被人杀害了!” 说完这句话,令栩之紧捂着脸,在问询室嚎啕大哭。 同一时刻,萧遇安在内网中得到一个消息,今年6月,东城区户林派出所民警曾前往“蒹葭白露”,调查一起失踪案。 案件中的男子名叫巫震,40岁,4月到5月曾在“蒹葭白露”学习,后因不满课程而离开。 民警似乎并不认为“蒹葭白露”与巫震的失踪有关联,前去调查也只是例行公事。 而这起失踪案,至今没有侦破。 第50章 无休(10) “屈星和令栩之的嫌疑都不小,一个极度狂妄,一个极度自卑,思维都和普通人有差距,而且都无法证明自己案发时不在现场。”明恕将笔记本“啪”一声扔在桌上,抬手解开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衣纽扣,“不过如果是他杀,以令栩之与沙春的关系,他好像无法说服沙春深夜前往演艺集团。对沙春来说,他只是一个打过几次照面的普通同事。沙春和其他人的关系,都比和他的关系好。” 目前重案组已经将沙春在“蒹葭白露”的人际关系梳理清楚—— 自从4月开始教授古筝,沙春一共带过37名学生,这些学生有长有幼,有在校学生,也有工作党,有时一对一,有时一对多。要论关系的亲疏,沙春自然是与一对一教学的学生更亲近一些。 报名一对一课程的学生仅有10名,在沙春遇害前课程仍未结束的学生则只有2名。 “刘美,模特儿,自称因为喜欢传统文化而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古筝。王丹,初中生,刚在沙春处上了两节课。她俩的手机里都有与沙春的合照。”明恕说:“已经结束课程的8人里……” 萧遇安说:“有个人叫‘巫震’?” 明恕说:“哥,你已经了解了?” “这个叫‘巫震’的人今年6月下旬失踪了。”萧遇安说,“派出所还去‘蒹葭白露’调查过。” 施寒山提供的信息与萧遇安在内网上了解到的完全不同。 施寒山说,巫震因工作离开冬邺市,所以课程暂且中断。外勤没想到施寒山连这都敢撒谎,目前正在核实其他学生的情况,还未核实到巫震身上来,所以明恕也不知道巫震其实已经失踪。 萧遇安已将巫震失踪案从东城区调来,明恕赶紧查看。 巫震,龙河市寻川镇人,今年40岁,早年在龙河市的市级电视台工作,任新闻责任编辑,后来乘着“影视热”这一大潮,投身影视行业,在来到冬邺市之前,已经去过多个大城市谋职,并在数个剧组当过跟组编剧。 影视行业越热,内部就越混乱,跟组编剧做的事往往是根据明星、资方的要求,临时改写剧本,删除不该删除的戏,加一些莫名其妙的戏。 九年前,巫震加入冬邺流光文化传媒公司,任职业编剧。 直到失踪,巫震仍然在这家公司工作。他的上司发现他未按时交剧本,且联系不上,遂向警方报案。 在巫震的家人眼中,巫震在电视台的工作是足以引以为傲的铁饭碗,演艺行当却是戏子、不正经男女的天下。所以当巫震执意辞职当编剧时,就与家人闹崩,断绝了往来。 6月,警方找到巫震老家的家人,得知巫震离家之后十多年从未回过家,巫父三年前已经过世,巫母由两名女儿赡养。 “我们就当没有他这个哥哥,他没有良心,父亲去世时也不回来看一眼,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给过一分钱为父母养老,家里的事全是我和老三在管。”巫震的二妹巫琳愤怒不已,“他失踪便失踪,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他死在外面最好,别想我们给他收尸!” 因为线索不足,案子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而像这样的普通失踪案,冬邺市一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起,都是分局或者派出所自己处理,不至于报到刑侦局来。 “巫震6月失踪,沙春8月遇害……”明恕抱臂低喃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萧遇安说:“也许只是巧合。巫震碰巧是沙春的学生。” 明恕连忙转身,“哥,如果你真这么认为,就不会把巫震的案子调过来了。” “我不能断言这两个案子有联系,但一个培训机构不到三个月出了两起案子,两起都悬而未决,被害者是失踪者的一对一古筝老师,我无法不产生联想。”萧遇安说:“单就东城区传来的调查报告看,巫震的形象在我这里还很模糊,我必须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恕立即会意,“我这就去查!” 巫震失踪前供职的冬邺流光文化传媒公司位于东城区一个中档住宅小区内,这小区半是高楼,半是密集的联排别墅,格局颇为古怪。 “现在的公司都爱开在小区里吗?”方远航说:“租联排别墅也不比正规写字楼里的办公室便宜啊。” “价格比最差的写字楼高,但远低于城市中心区域的高档写字楼。”明恕已经看到“流光”两个大字,“在这种地方办公,对一些公司老板来说更实惠,更有排面。而且在写字楼办公,办公室就只能当做办公室,在居民区办公,办公室还可以当做宿舍。” 进入别墅,方远航暗自骂了声“操”。 别墅表面风光,内里的主办公区域也装饰得很有艺术感,但其他办公室却拥挤而杂乱。三楼被改造成了员工宿舍,那些狭窄无窗的隔间简直堪比群租房,一些熬了通宵的员工正在睡觉,另一些人穿着汗衫短裤,在电脑前不停敲击。他们偶尔抬起眼,眼中也只有疲惫与茫然。 这些人全部是被流光雇来工作的编剧,如果不是必须,他们从早到晚几乎不会离开各自的小屋。 负责接待的男子叫欧祥和,三十多岁,自称编剧部的主任,一见明恕拿出证件,就吓得连退几步,试图打电话。 这公司的经营一看就有问题,欧祥和怕的恐怕也是这一点。 明恕道:“我对你们公司没有兴趣,只想了解你们失踪员工巫震的情况。” 欧祥和眼神充满不信任,“你们不是早就查过了吗?” 明恕反问,“巫震又回来上班了?” 欧祥和诧异,“没有啊。” “那不就对了?”明恕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不得继续查啊?” 欧祥和愁眉苦脸,“但我也没别的能说的了啊,能交待的上次我都交待完了。巫震只是在我们这儿写剧本,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人了。” 据欧祥和交待,流光文化传媒公司虽然打着“文化传媒”的旗号,但其实只是一家批量生产剧本的小公司。 像这样的小公司,在冬邺市不下五十家。它们将有志于在编剧行业发展,却又没有老师带的年轻人、新人以招聘的名义吸纳进来,包吃包住,支付一定的酬劳,让他们如机器一般日复一日写剧本、改剧本。 有朝一日剧本终于被制作为电视剧,署名上绝对不会有他们的名字。 编剧一栏上,写着的会是某个工作室,或是某个知名编剧。 编剧行业在入门时就将人分了“阶级”。 有师父带的,那是第一等,入门就有资源,就能在作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师父专指已经在业内立足,并拥有海量资源的大编剧。说白了,大编剧们就是用自己的资源去喂学生,这类学生要么有背景,要么资质惊人。 第二类,是挂靠在工作室,有固定的活接,不管作品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最后都能按集数得到酬劳,并且酬劳不低的人。这一类虽不如第一类风光,但相对自由,且收入能够维持体面的生活。 至于最后一类,就是像巫震这样的人。他们被或优或劣的编剧公司圈养在公司里,每天机械地写作,运气好时能分到红利,运气差时只能领到基本工资。很多时候他们做的是无用功,他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作品上。 “好惨。”方远航说,“连署名的机会都没有,这么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明恕翻着欧祥和提供的工作记录,发现从去年9月开始,巫震就不再写影视剧本了,转而写政府部门、学校、公司的宣传剧本。 “是这样的。”欧祥和说:“现在虽然都说影视剧本是流水线操作,越来越没有含金量,但只要你入行,你就知道,流水线操作也是需要一定才华的。巫震在我们这儿工作了很多年,他年纪比较大——我们的编剧一般不超过三十岁,刚成年的都有——比其他人都踏实,但他写的东西确实缺乏灵性。他心气还高,想独立创作剧本,这怎么可能呢?” “因为写不出好的东西,所以巫震的位置一直很尴尬,收入也很低。”欧祥和继续道:“我们倒是也可以养着他,反正不管他写什么,总是在产出。但到了去年,他突然就主动给我说,暂时不想写影视剧本了,想写来钱快的。” 欧祥和解释,“来钱最快的就是政府宣传剧本,几分钟的短视频,只要摸清甲方要求,很快就能搞定,政府打钱也快。” 欧祥和说着却又叹气,“不过我觉得这钱巫震赚得并不高兴。吃编剧这碗饭的,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写影视剧本。巫震就是奔着这个入行的,可人到中年,被现实所迫,不得不妥协吧。” 巫震的房间在三楼的角落,小小一间房,吃睡工作都在里面。不过巫震失踪后不久,公司招了新人,这房间就成了新人的房间,里面已经完全找不到巫震生活过的痕迹。 欧祥和又说,巫震的个人用品现在都堆在地下室的储藏间里,随时可以查,也可以带走。 方远航连忙赶去。 明恕打听巫震学古筝的事,欧祥和愣了一会儿,说也许是巫震想写古代剧,提前向专业人士请教。 “老巫真是个勤奋的人。”欧祥和总结道:“不过挺可惜的,他太固执了。我听说他以前是电视台的编辑,这编辑和编剧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区别可大了。他啊,没有做编剧的天赋和运气。我要是他,我早就另谋出路了。” “又是勤奋,又是没有天赋!”方远航说:“师傅,巫震和沙春有共同点啊!” “两个勤奋却似乎努力错方向的人。一人已经遇害,另一人失踪两个多月。”明恕神情越发凝重,“一个人莫名失踪这么久,不是遇害就是故意躲藏。如果巫震也已遇害,那这难道是针对勤奋者的连环凶杀?” 方远航咬牙,“如果真是这样,那凶手也太可恶了!” “如果巫震还活着……”明恕缓声低喃,“他和沙春的死会有什么关系?这个‘蒹葭白露’也许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刑侦局,重案组。 “‘蒹葭白露’的出资人一共有三人,施寒山、梁露、李柯。”徐椿说:“这三人我们全部调查过了,没有发现涉案疑点。施寒山家里条件不错,创业的钱全是父母支援的,在合伙创办‘蒹葭白露’之前,她还开过实体女鞋店、创意美容店、格子商铺、民宿,大多亏损,倒是‘蒹葭白露’现在处于盈利状态。” “至于梁露和李柯,这两人都是施寒山的朋友,被施寒山劝说入资,从不参与管理事务。”徐椿接着道:“梁露是施寒山早年追星时认识的朋友,李柯经营一家家电代理公司,有妻有子,和施寒山有不正当关系。” 一听“不正当关系”,方远航立马来劲,“会不会是施寒山和李柯的关系碰巧被巫震和沙春识破,所以……” “你想多了,这俩的关系在‘蒹葭白露’根本不是秘密。”徐椿拿着文件夹,在方远航头顶拍了一下,“李柯和妻子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两人在外面各玩各,互不干涉。” “也就是说,‘蒹葭白露’管理层三人,都没有明确的作案动机。从人生经历和性格上来看,也不像能犯下凶杀案的人。”明恕靠在老板椅上,“沙春这案子,线索本来就既散且多,现在再加上一个巫震,一旦我们侦查的方向出现错误,后面就会一错再错。” “这也是我的顾虑。”易飞说:“巫震案和沙春案,到底需不需要并案调查,这个还得再讨论。他俩的联系点只有两个地方,一是他们都非常努力,在本职工作上却没有做好,二是巫震曾经跟沙春学过古筝,且是一对一课程,这意味着他们私下交流的时间很多。但因此并案又有些草率,因为巫震的圈子和沙春的圈子,几乎没有重合的地方。如果他们都被同一个凶手所害,凶手为什么会锁定他俩?如果是失踪的巫震杀了沙春,这就更蹊跷了,一个努力的人,会杀掉另一个努力的人?” 明恕忽然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易飞:“嗯?” “一个努力的人,杀掉了另一个努力的人。因为他明白,这样的努力根本什么都不会改变。”明恕说:“在巫震眼中,沙春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最不堪的自己。巫震在编剧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他已经被现实虐得身心俱疲了。去年他开始接短剧本,也许就是明白努力不会有收获。沙春的存在令他想到那个无力改变命运的自己,他是个笑话,沙春也是。” 易飞说:“那巫震也太扭曲了。” 明恕拿起放在桌上的平板,翻出几张照片,“都来看看,这是巫震的生活和工作环境。” 逼仄压抑的空间,四处堆满的书籍,落着厚厚一层灰的窗户,还有周围同事木然的眼神。 易飞叹气,“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人确实可能被逼疯。” “不止。”明恕说:“最关键的是,巫震放弃了相对优渥的生活,放弃了家人,在这种环境中数年如一日地造梦,最后却发现,梦根本没有实现的途径,自己成了个一无所成的中年人。假设他就是凶手,当他杀死沙春时,他说不定还认为自己是在帮助沙春解脱。毕竟沙春才三十出头,巫震已经40岁。现在杀死沙春,沙春就不用像他这样被煎熬到40岁。” “有一点说不通。”萧遇安忽然出声,大家才意识到他已经听一会儿了。 肖满赶紧把烟灭了,还瞥明恕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多自觉。 明恕起身道:“萧局。” “照明队刚才的分析,巫震在极端扭曲的心理状态下杀害了沙春,那过去的两个月,他是为了营造失踪的假象吗?”萧遇安说:“失踪两个月后,巫震用什么方法联系上沙春?使沙春秘密前往演艺中心?” 明恕皱起眉。 萧遇安接着道:“大家想一下,巫震如果计划杀害沙春,他提前失踪是不是给自己制造难题?一个失踪的人,警方必然寻找,这等于他在还没有动手之前,就将自己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下,这还怎么作案?玩失踪对巫震来说,是不是纯属多此一举?” 明恕问:“那萧局的看法是?” “刚才易队说的那两点联系,如果单是后面一点——巫震曾跟随沙春学习,我认为不足以并案。”萧遇安道:“但‘没有天赋却异常努力,努力却未能改变现状’这一点,我放不下。” 易飞若有所思地点头。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大量疑问,在现有线索下,我们暂时只能做一些合理推测。但推测再合理,都可能与事实相悖。有时候,现实没有道理可讲。”萧遇安轻轻敲了敲桌沿,认真道:“巫震失踪案必破。找到巫震,要么能为沙春案提供关键线索,要么,能扫除部分误导我们的疑点。” 重案组兵分几路,并行侦查沙春案与巫震案。 技侦加班加点,筛查海量网络及通讯数据,确定巫震最后一次被监控拍到,是6月21日。 而流光向派出所报案是四天之后的25日。 巫震手机最后一次使用,也是6月21日。 “咦?”周愿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自言自语道:“21号还被拍到,那就是21号晚上或者22号彻底消失?” 他拿起明恕请的奶茶,咕哝喝了一口,“如果是遇害的话,那不就和沙春一样,死在周日?” 第51章 无休(11) 或许是年纪更大的关系,巫震身上的疑团比沙春更多。 明恕将徐椿派去巫震老家,徐椿刚到巫家,就被巫震的两个妹妹和妹夫轰了出来。 龙河市只是个小城市,其下的寻川镇就更小。这种小地方有个特点——哪家哪户出了屁大点儿事,不出一天的工夫,全镇都知道了。 巫震在寻川镇,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是巫家不愿提及的伤疤。 二十多年前,巫震是寻川镇难得一见的大学生。他成绩好,踏实努力,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被各家各户拿去教育自家孩子。 “你怎么这么不努力?你看看巫震!” “巫震期末考多少分,你多少分,你还想出去玩?” “巫震又回家写作业了,你什么时候能这么自觉?” 求学四年,巫震衣锦还乡,尚未毕业就在龙河市电视台实习,领导亲口承诺,拿到毕业证就签劳动合同。 对寻川镇的人来说,电视台新闻责任编辑听着实在洋气。巫家也特别有面子,巫父巫母逢人便夸自家儿子,巫震的两个妹妹也因此沾光。 可在大好的年华,巫震却辞职了。 这事最初在寻川镇还没有掀起什么八卦风潮。比起巫家的愤怒,大多数镇民都觉得,巫震这么聪明,这么有见识的一个人,辞职一定是有更好的打算,男人年轻就该出去打拼,打拼来的金饭碗总比端一辈子的铁饭碗好。 但年复一年,巫震渐渐没了消息。 有人说,在外面看到巫震了,混得特别差,没有正经的工作,连住处都没有。 这话若是只有一人说便罢了,后来又有回镇的年轻人说,巫震在当编剧,但根本没有人买他的剧本,他现在穷困潦倒,活得不人不鬼。 一部分人相信了,一部分人还是不愿意相信。 于是有人去问巫家,巫父性格火爆,一提巫震就火冒三丈,其他人则是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 如果巫震混得好,巫家绝不是这种反应。 这就坐实了传言——巫震一无所成,穷困潦倒。 人似乎总是乐于见到一个正面形象轰然倒塌,尤其这个正面形象多年来沉沉压在自己身上。 那些向自家孩子猛夸巫震的父母,难说对巫家不抱有嫉妒,难说不希望自家孩子能奋发图强,超过巫震,让自己也扬眉吐气一回。那些总是听着“巫震怎样怎样”的孩子,说不定早就恨上了巫震。 现在得知巫震混得如此糟糕,且是自毁前途,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将巫震小时候的事也翻出来,添油加醋地讲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寻川镇弥漫着“大快人心”的气氛。 文化程度并不高的镇民甚至因此学会了一些文绉绉的词,比如“江郎才尽”,比如“伤仲永”。 巫家更是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以巫震为耻。 因为巫家的不配合,徐椿没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正准备去巫震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却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站在巫家对面的树后。 男人与徐椿视线一对,立马慌张转身,向巷子里跑去。 徐椿是什么人?重案组最彪悍的外勤,几年前还是特警总队的要员,被明恕亲自挖来刑侦局,陆雁舟为此还不爽了好一阵。 逮住一个落荒而逃的中年男人,对徐椿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时,男人大喊:“你放开我!你干什么?” “你跑什么?”徐椿喝道。 “我……”男人支支吾吾,“我没跑。” “还说没跑?” “你先放开我。” 徐椿也不怕男人再跑,将男人双臂松开,“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树后面?” 男人吓得满头大汗,不答反问,“你是来查巫震失踪的警察吧?” 徐椿立即警惕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男人朝巫家的方向看了看,眼神犹豫,话也说得很没底气,“你跟我来,我有事想跟你们警察反映。” 徐椿身手了得,又带着枪,不怕男人给自己挖坑。可男人的举动实在是太可疑了,所以跟随男人走过一条巷子,站在男人家门口时,徐椿还是迟疑了片刻。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我又打不过你。” 寻川镇都是一栋一栋的小楼,男人家也是一样,徐椿跟着进去,见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身份证。 罗修,40岁。 与巫震同龄。 徐椿接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和男人有些差别,但仍看得出是同一人。 出这么多年外勤,徐椿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以递身份证的方式做自我介绍。 “身份证没带在身上,口说无凭。”罗修说:“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徐椿仍旧警惕,“你和巫家有什么关系?” “巫震和我是一同长大的朋友。”罗修叹了口气,“他离开这儿之后,和家里断了联系,唯独和我还会打打电话。早些年还会寄信。” 徐椿回想,技侦之前查巫震的通讯记录,并未发现巫震在半年内联系过老家的任何人。 “不过这几年,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你来我们镇,应该已经听说了,他在外面过得很糟糕。”罗修神情沉郁,“今年6月,巫震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很惊讶。” “6月?” 巫震失踪正是6月! “嗯。”罗修点头,“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在接起之前不知道是巫震。他先是问了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又问我家小孩的上学问题。他以前很少说这种话,我当时就猜到,他可能有重要的事想跟我说。果然,等我回答完他的问题,他等了一会儿,说想拜托我一件事。” 徐椿问:“什么事?” “逢年过节,去关照一下他的母亲。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以他的名义去送一个花圈——我们这里的丧葬习俗就是,长辈去世时,儿女一定要扎花圈、送花圈。”罗修说着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通话记录,“你看,就是这个。” 徐椿一看,是冬邺市一个固定电话。通话时长6分31秒,来电时间是6月21号下午2点15分。 “我觉得很奇怪,逢年过节关照母亲什么的,母亲去世帮送花圈什么的,听着就像他要出事了一样。”罗修说:“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他说没有,让我不要多想,挂断之前嘱咐了好几次,叫我不要将这件事给别人说,连家人都不要说,就当是帮兄弟一个忙。” 徐椿问:“你知道巫震失踪了吧?” 罗修一边叹息一边点头,“知道,前段时间警察就来调查过。” 徐椿怒道:“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罗修摇头,“我和巫震从小一起长大,他相信我,我也答应了他,我不想出卖他。” 徐椿说:“你觉得巫震不是失踪,是犯了什么事出逃?” 罗修艰难地点头。 徐椿颇感无语,“那你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 “我以为巫震会联系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还可以帮他。”罗修说:“但直到现在,巫震仍然没有消息。我已经不明白,他到底是害了人,还是被人所害。” 徐椿赶紧将这条重要信息传回重案组,经查,号码属于东城区医路街的一家小卖部。 这年头,人人都有了手机,固定电话已经越来越少,小卖部被连锁便利店取代,没有被取代的也几乎都取消了公共电话。而医路街在冬邺市边缘,是一片还未被规划、开发惠及的老居民区。这里还有多家保留着上世纪风格的小卖部,收银台边都摆着公共电话。 “小卖部里的监控早就坏了。”方远航在电话里汇报,“但老板记性不错,还记得巫震,说难得有人来打一次公共电话,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巫震打完电话之后买了矿泉水、烟,这都不奇怪,关键是他还买了一包浪味仙。老板给我看了当天的账本,巫震打完电话之后那个时间段,店里确实卖出了一包浪味仙。” 明恕坐在周愿的办公桌上,“浪味仙?” “很奇怪吧?”方远航说:“师傅,你能想象一个40岁的大叔,在路上边走边吃浪味仙吗?” 明恕立即联系仍在寻川镇的徐椿,“罗修和巫震是发小,你问问他,巫震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是什么。” 罗修在片刻的思索后说:“是浪味仙。” 浪味仙,上世纪曾经在小孩中风靡一时的膨化食物,因为口味独特而迅速占领市场。 如今浪味仙虽然仍能在超市的货架上看到,但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巫叔从来不吃这些东西,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有一次我和兰兰去超市买回几大包薯片,在露台上分给大家吃,就被巫叔说了。”柳絮也是流光的签约编剧,入行不久,性格很活泼,“他说我们做编剧的,最重要的就是脑子,脑子如果坏了,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膨化食品影响脑子,最好沾都别沾——这是巫叔的原话。” 欧祥和被问到浪味仙时也很惊讶,“我们这里管饭,如果谁想吃零食,登个记就行了,不用他们自己花钱。当然一定要自己出去逛逛,买点小零食也行。巫震很少吃零食,顶多吃点儿花生米,他这个年纪的人,怎么会爱吃膨化食物?” “查巫震果然没错!”明恕感到无数线索在脑海中挣扎,迷雾中散乱的丝丝缕缕好像正缓慢地纠缠在一起,似要组成一个什么雏形。 “巫震最后一次被目击,最后一次被监控拍下,最后一次给故乡老友打电话,都是在6月21号。”周愿说:“6月22号,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下。而6月22号,正好是周日。沙春遇害也是周日。” 明恕说:“假设巫震不是失踪,而是遇害,那么他遇害的日子,就很可能与沙春一样,都是周日。” 周愿很坚定,“是!” 邢牧突然打了个岔,“小周上次开会时,好像就倾向于巫震已经遇害。” “站在我的专业角度,一个人如果还存活在现代社会,他必然留下生活的蛛丝马迹。”周愿很认真地解释:“可我们找不到这些蛛丝马迹。而且巫震的失踪具有断崖性,已知线索都指向6月21号。比起失踪,我个人更相信他在6月21号到22号这个时间段里,已经遇到不测。” “那他是知道自己将遭遇不测?”明恕说:“用公共电话打给朋友,拜托对方关照自己的母亲;几乎不吃膨化食品,认为膨化食物会伤害脑子,却买了小时候最喜欢的浪味仙。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像巫震在做告别。这是一个人在自杀之前,最常见的举动。” “换个思路。”易飞说:“有没有可能是巫震知道有人要杀自己?” 明恕点头,“当然有,巫震的人际关系还得排查。” 方远航说:“21号的那个监控,巫震看上去很镇定,不慌不忙的。小卖部老板也说,巫震并不慌张。如果是他杀,巫震在明知自己要出事的情况下,是不是过于淡定了?我还是觉得更像自杀。”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就目前这些线索,巫震还活着的概率小于已经死亡的概率,这一点没有异议吧?”明恕问。 周愿第一个点头,“嗯!” “那两个案子的联系就更大了。”明恕夹着一支从萧遇安处顺来的钢笔,“沙春是他杀,但种种迹象表明,沙春可能自己策划了这场死亡。巫震失踪之前的行为,有自杀的可能。” “两个勤奋却没有被成功眷顾的人……”易飞看向明恕,“如果能够确定巫震死亡,两个案子就能并案调查。” “医路街和医路街以东的城乡结合区得加大走访力度。”明恕说:“巫震最后一次被目击时出现在那里,而医路街完全处在他日常生活的轨迹之外。他去那里,必然有目的。” 易飞面露难色,“徐椿还在寻川镇,沙春的案子也不能放,我们现在可能分不出这么多人手。” 明恕想了想,“我一会儿去找萧局,看能不能从刑侦一队调部分兄弟过来。” 就在重案组为两个案子奔忙的时候,演艺集团渐渐陷入舆论漩涡之中。 刚建好的新办公场所挖出一具双手被截断的女尸,被害者还是演艺集团的员工,这事本就足以成为人们竞相讨论的话题。 因为新闻报道上的管控,沙春案并未在主流媒体上披露,只出了一个没有任何细节的警方通报。然而没过多久,就有流言从演艺集团传出,说是民乐部古筝演奏家沙春在部门备受侮辱,遭受了长达数年的言语攻击,究其原因,竟是沙春是部门内为数不多的“非关系户”,并且严以律己,时常主动加班,得罪了庞大的“关系户”群体,而民乐部的主任、副主任明明知道沙春的困境,却从来没有施以援手,任由沙春被同事欺辱。 流言的源头已经不可考,演艺集团其他部门虽然也存在类似的情况,可沙春已死,死者为大,一时间,别说外界,就是集团内部也都开始声讨民乐部。 韩茗茗过得非常糟糕,日常工作已经无法开展,每天被集团高层和人力资源部叫去谈话。而冉合因为婚内出轨,成了集团人人喊打的对象。有小道消息说,他的岳丈已经跟集团交涉过,不久他就将被开除。 同时,一些灵异传闻也在集团里疯传。 池塘再也没人敢去,不知是谁第一个说,沙春被埋的那地方,风吹起来都比别的地方凉。还有人说,在民乐部所在楼层的女卫生间,别的隔间都没人时,听得见女人的哭声,伴随着哭声,还有低沉的说话声——我还不够努力吗? 演艺集团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是无神论者,而所有传闻的开头都是“我听别人说”。 按理说,这样的传闻不足以恐吓人。但沙春被全部门针对是事实,尸体被埋在集团里也是事实,暴雨那天,不少人甚至看到了土坑中的肢体。 命案发生在自己身边,前几天还见过面的同事今天就死在自己面前,这无法不让人胆战心惊。 民乐部人心惶惶,孙静经过沙春的练习室,余光往里一瞥,竟然吓得惊叫倒地。 众人赶到,她仍匍匐在地上,指着练习室大叫:“她在里面!她就在窗户边!我看到她了!” 练习室根本没有人,只是窗边立着一个细长的花架,顶上放着一盆仙人球。也许是风将窗帘吹了起来,仙人球的刺勾住窗帘,乍一看,就像个站在窗边的女人。 此事传去别的部门,在添油加醋中,就成了孙静看到了沙春的鬼魂。 网上的传说更是五花八门,还有演艺集团的前员工出来现身说法,抨击演艺集团的人事制度,称沙春死亡是早晚的事,沙春不死,将来也会有其他勤勤恳恳的员工被逼死,还说沙春就该死在演艺集团,让那儿作过恶的人永远不安! 流言蜚语中,背叛孕妻、失去工作,又因所谓的“沙春鬼魂”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冉合在被辞退当日,从沙春的练习室窗户处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第52章 无休(12) 巫震的个人物品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在归纳箱里,暂时放在痕检科的办公室。 除了衣物和日常用品,归纳箱里最多的就是书和厚皮笔记本。肖满去流光文化传媒公司看过,那儿本就有大量书籍供编剧查阅,内容涵盖现下最热门的、影视作品,还有几乎所有编剧教材。按理说,巫震已经无需自己购书。 可同样的编剧手册,巫震没有借公司的,而是自己掏钱买下,在书里用蓝笔和红色做了大量记录。 “真是个勤奋的人。”肖满戴着手套,一边翻阅这些书籍一边感慨。 除了编剧相关的书,巫震还有一本古筝入门。 这书是“蒹葭白露”发的,只要上一对一的课程,就人手一份。 书上已经采集到沙春的指纹,前几页还有沙春的笔迹。这并不奇怪,沙春在向巫震授课时,大概也会翻一翻这本书。 但拿起厚皮笔记本时,肖满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这笔记本。 笔记本很普通,网上不到十块钱就能买一本。一模一样的本子,电商上一月能卖出上万本。 巫震写在笔记本里的几乎都是拉剧感想、剧本大纲细纲,其中也不乏内心苦楚。 影视行业专业性的东西对案件侦破没有太大作用,反倒是零星的内心写照说不定能提示什么。肖满正看得聚精会神,忽然听见开着的门被人敲了敲。 重案组一帮人没这么有礼貌,开着门都不直接进的事几乎不会发生。 肖满头也不抬,“没看见正忙着吗?还敲门,装什么斯文?” 助手拍了他一下,大声道:“萧局!” 肖满当即转身,尴尬道:“萧局,我不知道是你……” 萧遇安笑了笑,并不在意,“我来看看巫震的个人物品。” “都在这儿了。”肖满递上一双手套,指着四个单独摆出来的厚皮笔记本,“巫震偶尔在上面写日记,你看这里。” 萧遇安接过,视线落在那一小段刚劲有力的字体上。 “为什么好的期待总是落空?为什么用‘成功’钓着我?他们真的比我优秀吗?不,他们只是比我多一些运气。我还想再拼一把,我已经付出一切,我难道比那些人差?” “那三本已经写到最后一页,这一本才用三分之一。”肖满迅速翻到第四本有字迹的地方,“在失踪之前,巫震的字迹已经出现明显变化了。” “如果说前面是刚劲有力,写到后来就已经是鬼画桃符。”萧遇安说:“心理变化是个漫长而循序的过程,但大概是这个时候,巫震心理出现了一次明显变化。” 说话时,萧遇安右手手指压在某一页上。 肖满说:“是要确定一个大致时间段吗?” 萧遇安问:“能做到吗?” 肖满自信道:“能!” 萧遇安笑了笑,“辛苦了。” 肖满说:“对了,萧局,这笔记本的线索,我觉得还不止里面的内容。” “还发现了什么?”萧遇安问。 “暂时还没有。”肖满挠了下耳根,“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近期在哪儿见过一个类似的笔记本。” 萧遇安再次拿起笔记本,“这笔记本很普通。” “我知道。”肖满点点头,“但就是有点儿在意。” “那就再仔细想一想。”萧遇安道:“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灵感与线索。” 从刑侦一队调来的警员与易飞带领的重案组队员一起在医路街周围走访。明恕却再次去了沙春位于家创小区的家。 房间保持着原貌,冰箱里的食物仍未过期。雍欢说过想整理一下沙春的遗物,目前却还不是时候。 明恕坐在练习室的古筝旁,看着对面用于固定手机的支架。 沙春每次坐在这里练习、录制演奏视频时,都在想什么? 这次一定要成功。 这次录的视频很棒,一定会有人看。 再坚持一下吧,不要放弃…… 忽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明恕回神,发现是萧遇安发来的信息。 对话框里只有一张照片,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屏幕上显示着“正在输入”。 不久,萧遇安发来语音:“对这个笔记本有印象吗?” 明恕将照片放大,想了半天,立即站起,向一旁的书架跑去。 上次来这里时,他看到过一个厚皮笔记本,但当时还有别的事,所以没有将笔记本拿出来仔细查看。 书架上的书并不多,几乎都与音乐有关。明恕将笔记本取下来,翻开一看,里面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写。 这是个崭新的,并未使用的笔记本。 “哥,你照片里的笔记本是在哪里看到的?”明恕打电话问。 “痕检科,是巫震留下来的。”萧遇安说:“肖满对这笔记本有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最近去过的与案子有关的地方一是演艺中心,一是沙春的家,正好你在沙春家,就顺道让你看看。” 明恕立即将笔记本装入物证袋,再次抬头看向书架,那里面还有另外几个笔记本,“巫震与沙春有同样的笔记本……哥,沙春的笔记本都是浅色系,女生喜欢的那种。” 说着,明恕已经将笔记本全部拿出来,接着快步走去卧室。 他还记得,沙春的帐篷里,有一个小巧的硬面笔记本,内外都是卡通人物,相当可爱。 现在的年轻人,将它叫做手账。 厚皮笔记本和沙春其他笔记本比起来,显得极为另类。 “这可能不是沙春的东西。”明恕说,“但如果是巫震的,为什么会在沙春这里?” “先带回来吧。”萧遇安说:“交给痕检去鉴定一下。” 夏天已经到了尾巴上,但最后一波酷暑仍旧让在外奔波的人暗自叫苦。 巫震刚失踪时,派出所没得到罗修那条线索,因而未能找到医路街来,现在重案组来了,破案的最佳时间却已过去,即便是挨家挨户摸排,效果也不理想。 即将开学,小孩们正抓紧时间疯玩。这一带都是老房子,巷子特别窄,地上是那种铺了几十年,早就开裂的青石板。易飞刚从一户人家出来,热得要命,拧开水壶想灌一口,就被从后面跑来的两个小孩撞到了腰,水没喝成不说,牙还被磕着了。 “我操!”向来文明的副队也爆了粗,只见那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背着迷彩包,戴着仿军用头盔,腰上别着水壶,向一处老旧的阶梯跑去。 易飞登时想起前段时间西城区出的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七个小孩组队离家探险,装备相当专业,指南针工兵铲帐篷红外望远镜应有尽有,有两个孩子居然还带了降落伞。 七个家庭的父母都快疯了,满城找人,警方先后出动了派出所的民警,和分局的特警,最后才在城郊一处洞穴里找到孩子们。 当时因为下暴雨,河水暴涨,七个“探险家”躲进洞穴,如果雨势再大一些,警察赶到时,他们可能已经没命。 因为这个案子,市局专门开了会,要求分局、派出所一定要加强巡逻,看到有离家探险迹象的小孩,务必拦下来,并联系其家长。 重案组不管这种治安事件,但易飞好歹是警察,连忙叫来一名队员,让跟着那俩小孩。 没过多久,那名队员忽然在小组频道里喊:“这俩小孩不是离家出走,居然是他妈来找尸体!现在的小孩怎么回事?老子刚入队时胆子都没这么大!” 离医路街老居民区三公里远有个职业学校,半年多以前因为资质问题关停,教学楼已经空了,但职工宿舍还住着人。 宿舍和教学楼隔着一座操场,本来教学楼的方向才是正门,但学校关停以后,正门就被关了,改开宿舍附近的小门。 这样一来,教学楼就像是被藏在了深处。 关停之前,职校还打算在教学楼侧面再盖一栋实验楼,因此教学楼后面堆着大量建筑废料,还有一台乡镇常见的水泥搅拌机。 那里正是两个胆子奇大小孩的探险目的地。 一到现场,易飞立即闻到了并不浓烈却非常熟悉的气味——尸臭。 尸臭的来源,是不远处一个奇形怪状的水泥墩子。 职校本就偏僻,关停后几乎无人再来,水泥墩子又被藏在烂木头、砖块之下,很难引人注意。 近日连晴高温,水泥墩子发生了细微迸裂,使尸臭得以泄出。 得到消息时,明恕正在开车往刑侦局赶,还未挂断电话就立马调头。易飞的声音在整个车厢里荡漾:“墩子已经打开,尸体被装在塑料袋里,已经严重腐败,衣物和体征上看是男性。你猜我们在他长裤的裤袋里发现了什么?” 明恕说:“别卖关子!” 墩子打开之后,尸臭就再也压不住,易飞被熏得头晕脑胀,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浪味仙的包装袋!” 两个小孩一个叫周礼,一个叫许吟,都只有8岁,许吟看着像个小子,其实是个姑娘。 明恕一问,两人就全招了。 周礼和许吟是邻居,许吟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个聋哑爷爷,周礼的父母虽然健在,但都在外地打工,有时一年都不会回来一次,家里有年迈的外婆和外公。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爱看荒野探险、鬼屋惊魂之类的节目,老早就想离家探险,却被周礼的外婆外公牢牢盯着,只能在附近转悠。 一周前,许吟发现职校教学楼下面有尸臭,于是告诉周礼,两人一合计,打算带上装备,去找尸体。 “等等!”明恕看向许吟:“你怎么分辨得出那是尸臭?” 墩子尚未打开时,空气里确实已经有尸臭,但并不明显,别说是一个才8岁的小姑娘,就算是成年人,都未必能闻出异常。 加上天气炎热,教学楼后面有一片腐败的植物,本就弥漫着难闻的怪味。 许吟的眼神忽然变得怪异,周礼说:“因为她和她爸妈的尸体生活了一周!” 方远航惊骇,“什么?” “我就是能分辨。”许吟笑起来,可那笑容出现在一个小孩脸上,并不让人觉得可爱,只觉得可怖,“我闻得出来,那就是死人的味道。” 明恕示意方远航立即去查,又联系局里的心理专家——这小女孩不管是否牵扯未侦破命案,心理都必然有严重问题。 一个正常的小孩,怎么可能在闻到尸臭后,邀约小伙伴一起玩找尸体的游戏。 因为有水泥的隔断作用,尸体腐败速度较慢,邢牧在初步尸检后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发现存在于体表的致命伤,进行完解剖之后,我才能告诉你死亡原因。” 明恕看着男尸的衣服。虽然衣服表面已经污浊不堪,但仍能看出,这是巫震在6月21号被监控拍摄到时所穿的那一身。结合裤袋里的浪味仙包装袋,这具男尸很有可能就是巫震。 现场已经被彻底封锁,邢牧率先带男尸回局里进行解剖和DNA比对,痕检师们留在附近采集可能存在的犯罪痕迹。明恕一步一步退远,看着那台水泥搅拌机,又看了看教学楼,“巫震6月21号的举动像即将寻短见,但刚才那个被害者,必然是他杀。用水泥藏匿尸体,放在这种与荒郊野外无异的地方,如果按普通失踪案来查,恐怕一年半载也查不出来。” 在男尸的解剖结果出来之前,方远航弄清楚了许吟的家里是怎么回事。 许吟的父母曾经在沿海城市务工。两年前的暑假,许吟被接去和父母一同生活。那个短暂的夏天,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许吟的母亲与工地上的一名工人偷情,被许吟的父亲发现,两人在租住的房间里爆发激烈争执,许母失手杀死了许父,而后因为恐惧自杀。许吟目击母亲自杀,被吓得晕倒,醒来之后想出门,却发现门早就被锁住了,她根本打不开。 就这样,许吟在闷热的一居室里与父母的尸体共处多日,直到警察破门而入。 沿海高温潮湿,两具尸体散发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案件侦破之后,许吟被送回冬邺市,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却已经回不到原来的状态。 她总是说,自己喜欢尸体,也喜欢尸体散发的臭味,在那种臭味里,她感到快乐与安宁,就像仍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时一样。 “太可怜了。”方远航说,“她这心理如果纠正不过来,长大后会怎么样?” 明恕没有太多工夫感叹一个小女孩的人生,眼下有太多需要他处理的事。 尸检与DNA比对均在进行中。 巫震失踪后,派出所在巫震的日常用品中采集到了DNA,这是目前证实男尸是否为巫震的关键。 肖满从痕检科赶来,手上拿着明恕从沙春家里带回来的那个笔记本,“明队!这确实是巫震的笔记本,我在上面提取到了巫震的指纹!” 巫震的古筝学习资料上有沙春的指纹和笔迹,这并不奇怪,可是沙春家里的笔记本上,为什么会有巫震的指纹? “巫震和沙春的关系,肯定比我们之前以为的更加密切。”明恕在萧遇安面前走来走去,“巫震的课程本来应该持续到7月初,但他最后一次到‘蒹葭白露’上课是6月13号,原因是对课程不满。像这种一对一教学,所谓的‘对课程不满’指的往往是对老师不满。” 萧遇安说:“巫震不像对沙春有什么不满。我们来推一下,这个笔记本为什么会在沙春手上。” “笔记本一共有五本。技侦已经查过巫震的网购记录,这五本是他在三年前买下的,五本为一套。”明恕说:“在失踪之前,他用完了三本,第四本正在使用,而最后一本还没有动。” 萧遇安说:“很多编剧、作家都习惯随身带一个笔记本,以记下突然产生的灵感。巫震应该也是这样。可他没有道理随身带一个还没有开始使用的笔记本。” “也就是说,只要沙春不去巫震的住处,就不应该看到这个笔记本。”明恕右手成拳,轻轻碰着自己的下巴,“不管是流光所在小区的监控,还是巫震同事的口供,都能证明沙春确实没有去过巫震的住处。这东西不是沙春向巫震讨要的,只能是巫震主动拿给沙春的。” “巫震为什么要这么做?”萧遇安问。 明恕拧眉,“这……” “说不定是作为纪念品送给沙春。”萧遇安说:“我在痕检科粗略看过笔记本里的内容,可以这么说,那里面记下的是巫震作为一个编剧的灵魂和心血——每个剧本的人物小传、主线、每个细节场景,还有他在写作前后的感悟。毫无疑问,那笔记本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巫震知道最后一本自己用不上了,所以送给沙春?”明恕说:“那么在巫震心里,沙春是个很重要的人?这和巫震‘对课程不满’明显相悖啊。而且沙春接受了笔记本,一直放在家里,至少说明沙春与巫震其实是有交情的。但巫震失踪之后,沙春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失踪的只是一个陌生人。我看过派出所去‘蒹葭白露’调查的笔录,沙春完全是一问三不知。” “她故意向警方隐瞒实情,就像罗修一样。”萧遇安说:“沙春甚至有可能知道,巫震失踪的真相。” 明恕一拳捶在桌沿上,“可惜已经死无对证。” DNA比对结果先于解剖报告出炉,男尸确系两个月前失踪的巫震。 稍晚时候,邢牧将明恕叫到法医鉴定中心,“被害人死于氰化钠中毒。” 第53章 无休(13) 氰化钠,化学原料,与砒霜一样常见的致命剧毒物,被大量应用于化学工业,健康人摄入微小剂量,就可在短时间内丧命。 “见效快”这一特性,令它时常出现在自杀或他杀中。 “我早前更相信巫震是自杀,他21号那一系列操作完全就是一个即将自杀的人。”方远航说,“但哪个自杀的人会把自己浇进水泥里?这他妈也太凶残了,令人发指啊!至少他有帮手,这个帮手也涉嫌谋杀。” 由于尸体腐败严重,一些体表伤已经难以辨别,而尸体被封入水泥中,具体死亡时间也无法推算出,这给侦查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周愿坚持认为,巫震就是死于6月21号到6月22号这个时间段里,而职校并非无人区,为了避人耳目,命案应发生在夜晚,大概率是夜深人静的22号凌晨。 “用氰化钠杀人,或者说巫震自杀,这倒是能做到悄无声息,可水泥搅拌机一启动就会发出噪音。”明恕说:“凶手也好,帮手也好,就不怕引来住在职校宿舍里的人?” 职校关闭之后,教职工本来应该全部离开,但部分后勤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下家,暂时住在宿舍里。不过几个月间,留下来的教职工已经陆续搬离,有的还待在冬邺市,有的已经前往外地,目前还住在宿舍里的仅有四人。 孔远强和李功是一对夫妻,初中文化。闭校之前,孔远强是保安,李功在医路街的一家馄饨店打工。因为职校提供住宿,所以夫妻俩都住在校园里。 “我们平时从来不去教学楼,太远了,而且那儿也没什么好看。”孔远强说:“楼里面值钱的东西早被卖了,别人来偷,也就偷点儿废旧建材、水泥,横竖不关我的事。我们也快搬走了。” “偷水泥?”明恕问:“你确定有人来偷过水泥?” “确定啊。”孔远强说:“你们看到教学楼旁边那块挖了一半的地没?那儿本来要建一个平房,给学生们当实验楼,结果还没开始建呢,学校就经营不下去了,建材啦水泥啦,不都堆那儿吗,还有个水泥搅拌机。医路街穷人多,穷人就爱捡点儿小便宜,有人直接把水泥论袋偷走,有人家里没机器,搅拌之后再偷,回去直接用。总之晚上如果搅拌机一响,保准是有人来偷水泥了。” 明恕说:“你们听到水泥搅拌机响,但没有去看过?” 李功插话道:“主要是也不关我们事啊。我还在医路街工作呢,何必去多管闲事?” 另外两名仍住在宿舍的后勤一人叫黎蒙,一人叫苟灿,和孔李夫妇年纪相仿,想法也差不多,都听到过水泥搅拌机半夜震响,但都没想过穿过整个操场坝,去看是谁来偷水泥。 明恕问:“6月21号晚上,你们有没有听到搅拌机工作,或者别的什么响动?” 孔远强和李功面面相觑,李功说:“这都两个多月了,我哪记得6月21号发生了什么。” 明恕只得换一种问法,“那在6月下旬某个夜晚,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与平常不一样的动静?” “不一样的动静倒是没注意到,但今年不是从6月下旬就热起来了吗,我印象里后来再来偷建材偷水泥的就少了。”苟灿想了半天,“几乎是没有了。” “对对对。”李功说:“我晚上睡得不好,水泥搅拌机一响,我准醒。好像确实从6月下旬开始,就没人来偷东西了。” 痕检师还在现场忙碌,明恕看着脏污的水泥搅拌机,问:“这玩意儿多久没用过了?” “两三个月了吧。”肖满说:“都不灵光了。” 明恕向教学楼后面的围墙走去,那儿原本有职校的正门,闭校后就上了锁,按理说不管是偷盗者还是巫震,都难以从正门方向进来。但孔远强等人都说,围墙有个破口处,是以前学生弄出来方便逃课的,一直没人堵,平时就用草给掩饰着。 “师傅,你上哪儿?”方远航跟上来,“你发现什么了?” “天气热并不能阻止偷盗者,只有突然出现的障碍会阻止他们。”明恕在围墙边停下,扯开杂乱堆放着的草,只见孔远强所说的那个破口,已经被带刺的铁丝网封上。 “这……”方远航说:“封成这样,没人还敢进来了吧?强行进入不得撕掉一张皮啊。” 明恕立即叫痕检过来探查。 “这是你们堵的吗?”黎蒙问另外三人。 孔李二人和苟灿皆摇头。 “那就只能是凶手了。”明恕对肖满道:“在这里采集到的所有痕迹都不要放过。6月下旬之后,李功等人觉得偷盗者少了,不是因为天太热,而是凶手不愿意再放他们进来。虽然水泥墩子的位置相对隐蔽,但也有可能被偷盗者发现。这个带刺铁丝网,是凶手的‘杰作’。” “明队,并案吗?”易飞问。 并不并案这一问题,明恕已经考虑了很久,但仍有许多疑问未得到解答。 而就在这时,演艺集团传来消息,冉合自杀了。 “死了?”方远航惊讶,“单纯被逼死,还是另有阴谋啊?” “阴谋”一词刺激着明恕的神经。如果是阴谋,那沙春的死难道也是阴谋的一环? 警车从职校直接驶往演艺集团。 在那里工作的人谁都没想到,短时间内自己身边会出现两起非正常死亡。 “现在得到的消息,冉合是因为失去工作、失去家庭而一时想不开,选择自杀。”快速行驶的车上,萧遇安说:“当然,沙春死亡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最近演艺集团人心惶惶,有不少关于‘沙春鬼魂’的灵异传闻。民乐部一半人已经请假。” “萧局,我有个想法。”明恕说:“我们其实一直没能确定沙春是遇害,还是策划了自己的死亡。如果是后者,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努力了那么多年,看不到任何曙光,终于灰心丧气,想到了用死亡来了结一切,然后报复那些羞辱过她的人?” 萧遇安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说下去。” “自杀,然后留下遗书,痛陈这些年遭遇的不公、冷遇,其实也能达到让那些人内疚的目的。”明恕说:“但自杀不如他杀惨烈,也达不到暴雨夜那天的惊悚效果。最关键的是,警方在明确是自杀后,不会再深入调查。我们现在查得越深,民乐部曝光的龌龊就越多,说不定这正是沙春想要看到的。” “那么问题就绕回上次我们讨论过的地方,是谁帮助沙春自杀?”萧遇安顿了顿,“现在在演艺集团散播灵异传闻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明恕按住眉心,“有点矛盾。” 萧遇安偏过头,“嗯?” “我觉得沙春案和巫震案可以并案调查,这两个案子表面看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可是内里的逻辑联系很深。”明恕说:“但巫震可以说是死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发生了沙春案,我们根本不会查到巫震身上去,那巫震案到现在还只是个普通失踪案。巫震的死亡没有‘报复’任何人,而沙春的死亡却间接导致了冉合的自杀,直接造成演艺集团如今的动荡。就结果来说,两个案子实在是差得很远。” “沙春知道冉合在妻子孕期出轨吗?”萧遇安突然问。 明恕摇头,“这个难说。” “沙春不一定能预计到冉合自杀。”萧遇安说:“据我了解,冉合出轨这件事,民乐部其他人都是在冉合的妻子陈茜还有陈家其他人到集团大闹之后才知道。沙春被集体孤立,她更没有途径知道这件事。” 明恕说:“冉合自杀是在沙春意料之外?” 萧遇安深吸一口气,看得出也感到困惑,“那就得看那个帮助沙春自杀的人是何方神圣。” 未讨论出实质性的结果,警车已经抵达演艺集团。 冉合趴在新楼下的平坝上,周围是已经蔓延开的浓血。 明恕看到了陈茜,目光相触时,明恕察觉到一丝怪异。 上次在刑侦局,陈茜竭力维护冉合,叫任何人来看,都能看出这是位深爱丈夫,却不幸被丈夫背叛的柔弱妻子。 得知丈夫出轨,陈茜选择不原谅,陈父以官场上的手段令冉合失去工作,这都是正常人的反应。陈茜一定恨冉合,说不定恨不得冉合去死,但在冉合背叛之前,她爱着冉合,他们在学生时代就相恋,如今冉合真的死了,陈茜就算再恨,也不可能不感到悲伤。 这也是正常人的反应。 但在陈茜脸上,明恕看不到任何悲伤,只有恐惧与惊讶。 陈茜为什么会恐惧?她在害怕什么? 现场还有一位熟人——冉合的出轨对象,杨雁。 杨雁眼中的惊惧比陈茜更加明显,好像死掉的不是自己的情夫,而是一个…… 被自己害死的人。 冉合跳楼有多位目击者,事实清楚,不存在他杀的可能。 但明恕敏锐地发现,冉合的自杀没有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 方远航接到召唤就跑了过来,“师傅,什么事?” “去查到底是谁在散播‘沙春鬼魂’论。”明恕说:“这个人也许与沙春的死有关。” 注意到明恕正在看自己,陈茜面色一变,好似正努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明恕将此事告诉萧遇安,萧遇安眯了眯眼,“让技侦查陈茜的通讯记录。” 令人唏嘘的真相,掩埋在背叛的闹剧之下。 周愿拿着一撂通讯记录和银行流水找到明恕,“明队,从三个月前起,陈茜就多次联系杨雁!还分批给杨雁的银行账户打了70万块钱!” 陈茜,杨雁,一个是冉合的妻子,一个是冉合的情人,并非朋友,亦非同事,怎么会在冉合出轨期间多次联系,还有金钱往来? “另外,陈茜每天都会与一个叫‘王雪峰’的人联系。”周愿又道:“我查过了,这个男人是陈茜的同事!” 面对证据,陈茜脸色煞白,长时间一言不发。 杨雁却受不了了,哭着道:“我没想过会害死冉合!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都怪沙春,都怪沙春!” 明恕也没想到,一桩命案,会牵连出一桩无关的伦理惨剧。 在陈茜与冉合的婚姻中,率先出轨的不是冉合,而是陈茜。 杨雁承认自己是收了陈茜的钱,而去引诱冉合之后,陈茜终于松口,“对,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我对冉合早就没爱了。”陈茜双目茫然,像是失去了焦距,“当年是我追他,不顾父母的反对,死活都要嫁给他,没别的,就觉得他帅,有才华,农村里来的人,老实。” “但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受够了!”陈茜咬牙,“结婚之后,贫穷附着在他身上的短见、鄙陋、无知全都暴露了出来。他那个农村里的家就像个吸血大窟窿,我怎么填,都填不满。我嫁了一个男人,凭什么要负担他的家庭?他还想将他那些穷亲戚接到城里来,怎么可能?” “我一直没有和他生孩子,他家里老是催,他根本不知道,我不生,是因为我后悔了!”陈茜渐渐激动,“我当年如果听我父母的话,怎么会过得这么惨?” 停顿片刻,陈茜倏地干笑,“去年,和王雪峰在一起之后,我才明白,人啊,还是得听父母的话,和门当户对的人在一起。冉合与我,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明恕说:“去年?那时你还没有怀孕,完全可以选择离婚。” “离婚?”陈茜像听到了特别好笑的笑话,“我离得掉吗?冉家已经缠上我了,冉合和他那帮穷亲戚要榨干我最后一滴血!我出轨了啊,婚内出轨,农村人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他们不仅不会同意离婚,还会闹到我身败名裂!” 陈茜摇头,“而且我的父母也丢不起这个人。我嫁给冉合已经让他们失望过一次了,现在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所以你决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让冉合成为背叛的那一方?”明恕说。 “谁叫他经不起诱惑呢?”陈茜鄙夷道:“我怀孕了——孩子当然不是他的,我必须将离婚提上日程,而他也不满于无法与我进行夫妻生活。我找到杨雁,那女的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我送了她一个包,让她去引诱冉合,答应事成之后给她100万。她答应了,还答应得特别高兴。想也对,冉合那皮囊还算过得去,杨雁睡他不亏。可惜……” 陈茜低下头,过了半分钟才接着道:“我本来计划再过段时间就把这件事爆出来,没想到出了沙春那事。” 明恕说:“那天在局里,你‘演技’不错。” 陈茜的神色忽然黯然下去,“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得在刑警面前展示。我没有想过害死他,我只是想与他离婚,将他赶出冬邺市,让他再也不能影响我的生活。你们要怪就怪沙春,如果不是沙春的死闹得那么厉害,演艺集团所有人都知道冉合带头霸凌沙春,他……他不会想不开自杀。” 明恕叹了口气,“在你心里,冉合还挺善良。” 陈茜一怔,“什么意思?” “你认为冉合会对沙春的死感到歉疚,不就是相信他心里还有那么点儿善良吗?”明恕说:“你想错了,他那些歉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跳楼,是因为失去了家庭和工作,他从农村跳出来,终于在城市里有了栖身之地,他改变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这是最令他骄傲的事。现在这一切,全部毁于一旦,他从拥有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他接受不了,于是选择了自杀。” 陈茜双目睁得极大。 “也许你想过冉合会死。”明恕起身,“但是你不在乎。” “我没有……”陈茜紧紧抱住头,声音变得嘶哑,“我没有!” 查流言的源头向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沙春鬼魂”这种怪力乱神的流言。民乐部乃至整个演艺集团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 “我真的听到哭声了。”吕欣是民乐部的行政助理,前几天晚上留下来加班,整层楼只有她和另外两名行政员工,“就在我们那层楼的卫生间。当时我吓得半死,根本不敢出来。” 民乐部的人会相信是沙春在哭泣,重案组却绝对不会相信。 明恕当即让查监控,但在吕欣进入卫生间的前后时间段,最靠近卫生间的监控,以及稍远的监控都未拍到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方远航说,“师傅,这些监控全部都有盲区。只要知道盲区在哪里,就能够避开。” “嗯。”明恕先是盯着监控,又看了看整层楼的布局,沉声道:“查其他监控。这人有反侦查意识,知道走监控的死角,但TA未必知道,能够拍下TA的并非只有卫生间附近的监控。” “明队!”周愿忽然叫道:“来看这里!” 演艺集团新楼设计独特,颇有艺术感,利用镜子、玻璃的组合营造出广阔、光明感。位于环绕走廊的4号摄像头提供的画面里,被黑夜变成镜子的落地窗中,有个身穿白色轻纱演出服的女人,在吕欣进入卫生间之前,缓步向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那套白色轻纱演出服,正是沙春最后一次登场时,所穿的衣服。 第54章 无休(14) “虽然知道是装神弄鬼,但这角度看着也太诡异了。”方远航原地跳了几下,以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而且这还是晚上,近处的监控屁都没拍到,倒是被远处的监控拍到了玻璃里的影子,简直就是恐怖片里的经典镜头——鬼肉眼看不到,镜子里却能照出来!我去去去,幸好这是在查案。” 不怪方远航反应太大,那“女鬼”从玻璃里“飘过”的画面着实可怕。 大晚上的,谁会穿成这样?而且“女鬼”头发很长,半低着头,一头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皮肤惨白泛青。 明恕让周愿对画面进行精细化处理,可受角度和玻璃影响,即便将影子的面部放到最大,清晰度调到最高,也辨认不出到底是谁。 方远航几乎将脸凑到了显示屏前,“这人明显就是在假扮沙春吧,吕欣只是听到了她的哭声,如果看到了她的背影,会不会直接吓晕过去啊?这女人也太凶悍了。” “不一定是女人。”萧遇安说:“仔细看,民乐部没有个子这么高的女人。而且TA的头发太长了,这种长度的头发,大概率是假发。” “那集团其他部门呢?”明恕说,“沙春在民乐部没有朋友,这跟利益、竞争也有一定关系。” “到底是不是演艺集团的人,现在还不好下结论。”萧遇安抱臂,“我们此前的假设,是撒播灵异传闻的人正是帮助沙春‘自杀’的人。现在监控里的这个人一定是沙春的同事吗?不见得,我们连人都看不清楚,更别说这身衣服。夜里外来者很容易进入园区,乃至新楼内部,提前定制一套轻纱演出服也不难。” 明恕吸了口气,撑着下巴没说话。 “不过就这人的行为来看,我认为TA是民乐部员工的可能性更大。”萧遇安一手支在桌上,另一只扶在明恕的椅背上,反复看着监控,“这层楼的摄像头不少,TA却能够全部避开,说明TA熟悉摄像头的位置以及盲区。被拍到影子是TA预料不到的事,普通人确实也考虑不到影子的问题。如果TA是一名外来者,TA很难在众目睽睽下将全部盲区摸清楚。” 萧遇安顿了下,又道:“再说演艺集团的其他员工。新楼每层楼的布局都不一样,上下楼的盲区不等于是这层楼的盲区,TA如果是其他部门的人,前来熟悉情况同样容易暴露自己。” 明恕自言自语,“但假如真是民乐部的人,这人会是谁?” 存放男女演出服的房间在小型演出厅旁边,明恕说:“还是先看看演出服有没有少吧。就算没有少,如果这人偷拿过演出服,应该会留下痕迹。” 经过清点,演出服果然少了一件,而且是谁都没有穿过的最大号。 明恕找来韩茗茗,问为什么会订制这么一件和所有女性员工的体型都不符的演出服。 “这件其实就是给男员工订的。”韩茗茗无精打采,脸上全是倦容,仿佛已经被这连日的风波给击垮。 方远航好奇,“你们民乐部还兴‘反串’?” “这倒不是。”韩茗茗摇头,“男员工服装区那边其实也有几件是给女员工订制的。我们有时演出时人数不对,需要视情况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 明恕立即问:“乐团里男扮女装扮得最好的是谁?” 他这么问,是有根据的。 玻璃里的那个影子虽然模糊,但从走路的姿势看得出,很有女性的韵味。 女装人人都能穿,可穿得像女人,穿出女人味,却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 刚看到监控画面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人是女人。这并非是观察不到位,恰恰是因为观察太到位了,TA走路的方式、气势,都和女人无异。 明恕自问就算穿上裙子戴上假发,也走不出这种古装女子的气韵来。 “最好?”韩茗茗低头想了一会儿,“其实做我们这一行,平时都要练形体的,你说最好……那可能就是屈星吧。” 明恕眉心微紧。 屈星,又是屈星。 上次在问询室,屈星的态度相当嚣张,就差没说出“我是凶手”了。 由于证据不足,时限一到,重案组不得不放人,屈星已经回到演艺集团。 明恕问吕欣,听到哭声时屈星是否已经下班。 吕欣很确定地说,沙春出事之后,既定的演出就叫停了,乐手们很多请假回家,留下来的也整日无心工作,而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做,只有行政岗位必须打卡上班,那天待在办公室的除了她,就只有另外两名行政员工。 明恕立即让周愿调露天停车场和地下车库的视频。 演艺集团离市中心很远,屈星从来不搭集团安排的大巴,来回都开自己的车。如果屈星当天在集团,那车说不定也停在集团。 果然,屈星那辆蓝色的骚包跑车停在车库里,而夜里11点04分,屈星出现在监控中,将跑车开走。 屈星的专属练习室非常大,是民乐团最特殊的一间。 在这间练习室里,方远航找到了丢失的大号演出服。 “对啊,制造恐慌的就是我。”屈星翘着二郎腿,仍旧傲慢,“你们要以什么罪名逮捕我?扰乱社会治安?还是寻衅滋事?不好意思,我是个法盲,搞不懂你们那些高深的罪名,要不你给我科普一下吧?” 明恕没工夫跟他闲扯,只道:“看来你很为沙春鸣不平。” 屈星皱眉,像是在思考,半天才道:“我为她鸣不平?” 明恕轻嗤,“你假扮成女人——不,女鬼——在卫生间里吓你的女同事,又捏造各种各样的灵异谣言,让欺辱过沙春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你这不就是在为沙春鸣不平吗?” 屈星喉结滚了下,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嘁——我让你给我科普我犯了什么罪什么法,你偏要往别的地方扯。” 明恕是站着的,以冷沉的目光审视着屈星。 屈星现在的行为虽然是帮助沙春报复同事,却不像那个帮助沙春自杀的人——如果这个人确实存在。 屈星有反侦察意识,但这反侦察意识显然差了点儿火候,知道寻找监控的盲区,知道从盲区里溜进女卫生间,却忘了自己的车停在车库里。最夸张的是,在使用过演出服之后,屈星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将演出服还回去。 如此轻而易举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这不符合此前的犯罪侧写。 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反穿衣服,故意迷惑警方的人。前不久侦破的墓心案里,侯诚就是个例子。 明恕不敢掉以轻心,问:“是沙春让你帮她?” 屈星眉宇间的傲慢渐渐收敛,“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我会乖乖听沙春的话?” 明恕说:“不像。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做这一切的理由是什么?你瞧不上沙春,却在她遇害之后,扮作她的模样在女卫生间里哭泣。这说不通啊,屈老师。” 屈星大概是不习惯仰望谁,也站了起来,凝视着明恕的眼。 少倾,屈星问:“你还是像上次那样,相信我说的话?” 明恕笑了笑,“谁跟你说我相信你的话?” 屈星唇角一绷。 明恕半眯起眼,不留情面道:“你说,我听。任何人的话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证据,和我自己的判断。” 屈星眨了眨眼,忽然大笑起来,笑完道:“你这人,比我见过的所有警察都有趣。” 明恕说:“那不如给这位有趣的警察谈谈你的心路历程?” “行吧,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有一张嘴,没有证据,你们爱信不信,不信就去找证据来给我判刑,找不到就说明你们无能。”屈星语气极为轻松,像是在开玩笑,“冬邺市这么大,沙春偏要死在演艺集团,你说这是为什么?” 明恕假装听不懂,“是为什么?” 屈星问:“你真不知道?” 明恕说:“我真不知道。” 在隔壁盯着监控的方远航抓狂,“你们这是在说相声吗!” 屈星摇头,“你想套我的话——” 明恕淡定地笑了笑。 屈星哼了声,“那我就让你套好了。” 明恕轻轻拍了拍桌子,“你站着不累吗?坐下说。” “我这人,有点儿相信命中注定。”屈星说:“我觉得沙春死在演艺集团,就有死在演艺集团的道理。你说她会不会想报复民乐部的一帮蠢材?也许她想吓一吓他们也说不定,毕竟他们以前那么欺负她。我和她好歹同事一场,说实话,她虽然蠢,但她的勤奋我还挺佩服。我也是个勤奋的人,你信……” “等等。”明恕打断,语气有一丝嘲讽,“你就这么把你自己摘出去了?你不也是民乐部的人?你不也奚落过沙春?” 屈星却很认真地说:“我没有。你别把我和那帮蠢材混为一谈。” 明恕干笑:“哦?” “我是打击过沙春,但我的出发点不坏。她的才华不足以支撑她的理想,挺可怜的。她这种先天条件,就该将古筝当做兴趣来喜欢。但她非要强迫自己在这一行有所建树,比如达到我的成就,这现实吗,嗯?”屈星接着说:“我让她放弃,话虽然难听,但理不糙,这和冉合那帮人的冷嘲热讽有本质上的区别。” 明恕右边眉梢挑高,片刻后点点头,“继续说。” “我问心无愧。”屈星耸了耸肩,“你可以将我装鬼吓人的举动当做我的‘一时兴起’。啧啧,上次我一时兴起是将沙春叫到我家里来开小灶,这次呢,是帮沙春小小报个仇。那帮人过够了嘴瘾,沙春活着时治不了他们,死了总能吓一吓他们吧。” 明恕说:“你有没想过,你这么闹一次,将来就没办法再在演艺集团待下去了?” “我不稀罕。”屈星随意地捋着头发,“我上次就告诉过你,你如果认为我是凶手,你大可以给我把我送去检察院,你们公检法一体,最后给我判个刑,让我去坐牢,我可能还得感谢你。灵感来自生活,各种各样的生活我都体验过了,唯独牢还没有坐过。你让我去坐回牢,说不定我还能创作出高于以往的作品。” “这这这!”方远航说:“这人到底是幼稚还是脑子有病啊?” 易飞短时间内接触了两个精神世界异于常人的人,一个是觉得尸臭亲切的许吟,一个是“渴望”坐牢的屈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太普通了,我理解不了。也许你师傅小明能理解。” 方远航说:“我录下来了,你说小明是个奇葩。” 易飞:“……你师傅知道你叫他小明吗?而且我没说你师傅是奇葩,你自己说的。” 房间里安静了几分钟,明恕视线下移,落在屈星的手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有力,忽略因常年弹奏琵琶而产生的伤痕与茧,可以说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屈星脖子和耳朵上都戴着饰品,闪亮浮夸得不像一个琵琶弹奏家,但他的双手却没有任何饰品,指节修剪得平整,美虽美,却是朴素的美。 浮夸和朴素,都在屈星身上。 屈星注意到明恕正在看自己的手,右手下意识轻握住左手的手背,眼神有几分提防的意味。 明恕上前,忽然握住屈星的手腕。 屈星大惊,想要挣开,却哪里是一线刑警的对手。 “你干什么?” 喊出这句话时,屈星之前那种惬意、张扬已经荡然无存,脸上尽是畏惧,仿佛是命门被握在了他人手中。 明恕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逼视着屈星的眼。 屈星冷汗直下,声音都发起颤来,“你放开我,你……” 方远航说:“我师傅这是在干嘛?” 易飞支着下巴,缓缓道:“试探。” 一分钟后,明恕像是玩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游戏,这才松开手,将屈星轻轻一推。 屈星连忙捂住手,愤愤地瞪着明恕,眼白通红,眼中竟是有了水雾。 “天才一天不搞点事就不安生。”明恕双手抄在裤袋里,跟萧遇安汇报,“屈星帮沙春报复,但不可能是杀害沙春的凶手。” 萧遇安明了,“屈星太在意自己的手了。” “上次面对屈星时,我就该想到这一点。”明恕说:“屈星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双手有种超乎寻常的热爱,他的手经过精心保养,只用来弹奏琵琶以及其他乐器,还有生活里必须靠双手完成的事。沙春死于勒颈,死前有挣扎。用麻绳勒死一名成年女性,这需要不小的力,对双手必然形成负荷。屈星也许有作案动机,并且没有不在场证明,但他绝不可能用勒颈的方式杀害沙春。” 萧遇安说:“屈星就是一个干扰因素,回归两个案子本身——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过,沙春策划自杀有个很矛盾的点?” 明恕点头,“记得,帮助杀害沙春的人一定是沙春信任的人,这人对沙春来说很重要,反之亦然,那么沙春怎么舍得将这人扯入一场命案,让这人未来的人生彻底改变?” “发现巫震这条线后,我找到了一个推翻这种矛盾的依据。”萧遇安翻开邢牧送来的尸检报告,停顿片刻后说:“帮助沙春‘自杀’的不一定是个对沙春来说非常重要的人,TA也有可能是和沙春同病相怜的人。就像沙春之于巫震。” 明恕拉开座椅坐下,盯着那份尸检报告。 萧遇安的话并不让他感到诧异,实际上,他已经想到了同一个方向上,只是冉合突然自杀,加上演艺集团的灵异传闻接连给他打岔,致使他未能理出完整的逻辑链条。 “巫震和沙春显然是同一种人,他们都缺乏天赋,以为勤能补拙,一意孤行,到头来在无数的打击中终于看清现实,正视自己——对他们这种付出了一切,固执打拼多年的人来说,这能让他们丧失活下去的动力。”萧遇安说:“他们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却不甘以自杀的方式,因为在他们看来,自杀也许是懦夫的行为。” “自杀不会掀起任何风浪。”明恕一下一下地拍着拳头,“他杀就不一样了,他们将在一定时间内,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巫震是编剧,沙春是古筝演奏者,这两个职业都不是普通的职业,都需要曝光度,他们太渴望关注了,尤其是沙春——否则她不会不断上传她的演奏视频。” “这就很清晰了,两个人的死亡都有很明显的自杀倾向,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他杀,而巫震最重要的笔记本在沙春手上,这可以理解为一种传承。”萧遇安说:“如果帮助巫震‘自杀’的是沙春,而杀害沙春的是另一名他们的‘同类’,那逻辑链就扣上了。” 明恕深深吸气,“也就是说,沙春最重要的东西——双手——现在还被那个人保存着。而那个人现在正在寻找下一位‘同类’。”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肖满气喘吁吁,面色红得不正常,“明队!萧局!” 明恕接过他手上厚厚一沓报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我们在职校那个带刺铁丝网旁边提取到的足迹,通过建模比对,可以……可以证明与沙春的足迹完全符合!”肖满擦掉汗水,“还有!铁丝网上有血迹残留,和沙春的DNA也对得上号!杀害巫震并将巫震封入水泥墩子里的,很有可能就是沙春!” 第55章 无休(15) 得知这两条重要线索,方远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沙春竟然也会杀人?还敢用水泥把一个人给封了?6月民乐部从旧楼搬到新楼,那段时间算沙春相对清闲的时候,她就……” 方远航歇了口气,“我们上次看民乐团的演出,那时候看到的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啊!师傅……” 明恕知道方远航想说什么。 他当时就注意到了沙春,却不是因为在沙春身上嗅到了命案的气息,仅仅是作为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外行,被沙春弹奏古筝时展现出的气场所吸引。 “巫震不一定是沙春亲手杀害。”萧遇安说:“氰化钠中毒和勒颈不一样,勒颈必须由他人完成,自缢和勒杀在法医学上有很显著的区别。而氰化钠不是非得由别人喂入口中。不过,为巫震‘善后’的,就只能是沙春了。沙春的死亡时间能够确定,是在周日,巫震这边单就尸检来说难以确定,但小周坚持认为是21号到22号之间。” 周愿点头,“嗯!” “我也这么想,周六和周日都是休息日,他们的死亡时间传递了一个信息。”萧遇安说:“他们活过了周一到周五,却未能活过周六和周日——他们未能拥有休息日,他们没有休息日。” 这正是周愿的判断,向来情绪内敛的小个子也忍不住激动道:“两层含义——勤奋工作,将休息日当做工作日,所以没有休息日;死在周末,也是没有休息日!” “这是时间上的仪式性。”萧遇安又道:“这两起案件还呈现出递进性特点,明队来详细分析一下。” 明恕接过话,“沙春死在演艺集团,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那里处于半开发区,受客观因素限制,不利于警方侦查,二是沙春也许有让同事惶惶不安的念头,即便屈星不搞那一出,民乐部的人还是会害怕。但反观巫震,他选择职校只是因为那里偏僻,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他有以死亡报复谁的念头。巫震的交友圈实在是太狭窄了,与寻川镇老家的人几乎断了联系,作品全部交给流光,流光去和外面的影视公司交流,巫震本人长年累月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能接触到的人很少。至于水泥封尸……” 方远航举手,“师傅,我有个想法。” 明恕视线调转,“嗯,你说。” “你说沙春选择演艺集团的目的之一,是让同事不安,这是沙春在报复那些欺辱过她的同事。我觉得巫震的行为里其实也有报复因素,而且报复面更广。”方远航说:“水泥封尸,你们不觉得这听上去就很渗人吗?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社会?” 明恕想了想,笑道:“脑子越来越灵光了。” 方远航说:“以前的水泥封尸案,全部都是凶手为了掩藏犯罪事实,阻挠警方破案。这个案子里,巫震本人就是半个凶手,他根本没有必要掩藏犯罪事实。” “巫震是氰化钠中毒,用水泥封尸,才能让人一眼就认为他是被杀害。水泥封尸是用来误导我们也说不定,但还有一种可能。”明恕说:“巫震的诉求是‘永垂不朽’。他的作品无人问津,但他的身体可以在水泥中‘永垂不朽’。” “封入水泥的尸体也会腐烂。”邢牧身为法医,对这种细节格外较真,说完偷偷瞄了明恕一眼,见明恕正看着自己,连忙将脑袋缩回去。 “我知道。”明恕又不是法医盲,这种常识根本无需邢牧提点,“我的意思是,巫震认为自己可以以这种方式实现‘永垂不朽’。” 易飞说:“先别猜测水泥封尸的意图了,我们讨论再多,其实都是‘薛定谔的水泥’。两个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谁知道他们是想‘永垂不朽’,还是报复社会,还是单单想营造他杀的假象。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帮助沙春‘自杀’的那个人。这个人是沙春‘同类’的话,TA是不是正在寻找帮助TA‘自杀’的人?如果我们的分析接近事实,这简直就是一副绝望的多米诺骨牌啊。” 萧遇安说:“不仅要找到这个与沙春死亡有关的人,还要往前,找到巫震杀害的人。” 会议室登时安静下来,方远航小声道:“对啊,巫震不是‘源头’的话,那前面一定也有一个绝望的‘自杀者’,这个‘自杀者’之前,可能还有,前面还有……” 易飞叹气,“你别还有还有了。” 明恕看向萧遇安,“萧局,你确定巫震不是‘源头’?” 萧遇安说:“我不确定。” 队员们小声议论起来。 “巫震40岁,从他自小到大的经历来看,他承受的远比沙春多,由此产生任何极端、扭曲想法都不奇怪,而且他的量非常大,看过大量关于社会、伦理、心理学、犯罪方面的书籍,他有可能是‘源头’。”萧遇安停顿又道:“但这并不能排除,他是受到别人的影响。我刚才说过,两个案子具有递进性。演艺集团是个不错的作案地,但池塘边绝不是好的藏尸地,沙春被埋在那儿,本就是希望被尽早发现。这一点和巫震案的差距很大。” 明恕说:“也就是说,如果巫震也帮助杀害过某人,这个人会藏得更深?我们更难发现?” 徐椿已经从寻川镇赶回来,低声对身边的肖满说:“这就难办了。命案拖的时间越长,越不好侦办。” 肖满正要点头,就被萧遇安点了名。 “巫震第四个笔记本没有用完,在那一本里,字迹发生了明显改变。小肖鉴定出大致时间了吗?” 肖满连忙站起,“我核对了巫震的工作,对比笔记本上的内容,字迹是在去年12月左右发生明显改变。” “巫震转型,不再写影视剧本,是在去年9月。”明恕说:“巫震的主任说,巫震转型之后收入虽然有提升,但并不快乐,仍然很消沉。” 萧遇安说:“这个时间段应该重点排查一下,如果巫震是被人影响,那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另外,远航刚才的担忧很多余。” 方远航猛地抬头,“嗯?” “我的想法和萧局一致。”明恕正襟危坐,“多米诺骨牌是倒下一块,后面会接二连三倒下一片。但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多米诺骨牌彼此相似,人却是千变万化的个体,有不同的心思,不同的诉求。巫震的尸体被掩藏两个多月未被发现,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不要忘了,巫震和沙春都有诉求,如果没有诉求他们完全可以自杀了事。还有一点,努力奋斗多年但没有收获的人很多,可将他们变为自己的‘同类’,让他们杀死自己,然后被下一个‘同类’杀死,这是概率很小的事。所以虽然理论上巫震前面可以有无数人,但我不相信他前面真的有无数人。我们现在的侦查方向分成两个大块就够了,一是巫震,一是沙春。” 明恕说完看了萧遇安一眼,萧遇安小幅度点了下头。 明恕又道:“沙春的交友圈虽比巫震宽,但也宽不到哪里去。她能接触到的人要么是演艺集团的同事,要么是‘蒹葭白露’的师生。这个‘同类’必然出于这两个团体。至于巫震那方面,刚才说了,重点查去年12月巫震的行踪以及接触到的人。还有,氰化钠这种东西虽然常见,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搞到。是巫震自己从哪里搞来的?还是他前面的那张‘牌’留给他的?” 这等于是捋出了两条清晰的线,方远航在笔记本上“唰唰”一通写,干劲十足。 案子查到这个地步,浓云总算是拨开了一层,沙春案和巫震案里那些匪夷所思的疑点终于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 但就像易飞所说,他们像绝望的多米诺骨牌,是绝望者最后的挣扎。 案情分析会开下来,难免让人觉得沉重。 “其实有个地方我一直卡着。”队员们散去,会议室只剩下明恕和萧遇安,明恕支着脸颊说:“暂时不说巫震之前和沙春之后,就说巫震是怎么盯上沙春?流光的人说巫震学古筝是为今后写古装戏做准备,转型之后巫震确实赚了些钱,有资本去学古筝。但我总觉得太巧了。巫震是去了‘蒹葭白露’才遇上沙春这个目标,还是已经将沙春当做目标了,才去‘蒹葭白露’?这个因果关系很重要。” “你又往细枝末节上钻了。”萧遇安笑了笑,语气与刚才开会时明显不同,威严少了,温柔多了,就连训话也带着一丝纵容,“跟你说了多少次,这种习惯要改。” 明恕不服气,“专注细节没有错,线索就藏在细节里,尤其是像这种案子,不抠细节根本没法查。” “抠细节也要找对对象。”萧遇安说:“像你注意到屈星的手,注意到沙春的冰箱,这些都是值得抠的细节。” 明恕抿唇,在他看来,巫震和沙春的交流过程,也是值得钻研的细节。 “但你刚才纠结的地方,再怎么纠结都没有意义。”不等明恕反驳,萧遇安就道:“因为两个当事人都死了,易飞说水泥封尸是‘薛定谔的水泥’,其实你想抓的这点细节也是‘薛定谔的相逢’。你徒弟很明显受了你的影响。” 明恕“嗯”了声,“方远航想得多,总比不想好。年轻刑警就怕脑子钝,等着别人给喂线索。” “是,方远航怎么咬细节都没问题。可你不行。”萧遇安正色道:“你是重案组组长,你得把握侦查的全局。像这种细节问题,就让你的小徒弟去琢磨,他琢磨得越多越好,可你在这种细节上耗费太多心思,就没有必要了。” 明恕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半天吐出一句:“这真他妈‘双标’啊!” 萧遇安笑,“不‘双标’的人是不存在的。” 明恕斜眼,“真的?举个例子?” 萧遇安说:“我看你这脑子也动得太快了。” 明恕装傻,“什么?我只是让你举个例子而已。” “拿你举例子?”萧遇安叹气,“你不就是想听我夸你吗?” 明恕这回诚实了,“那你夸啊。” 萧遇安手指一动,“过来。” 明恕赶紧凑过去,结果好言好语没听到,吻也没讨来一个,反倒是脸颊被揪了下。 “你!”脸颊虽然没被揪痛,但明恕没想到萧遇安会这时候耍自己,“过分了啊,萧局。” 萧遇安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短暂地在明恕头上揉了一把,笑道:“忙案子去吧。” 明恕转身,“萧局,你干嘛去?” “有点事。”萧遇安说。 “什么事?”站在下属的角度,明恕这么问算是不妥,但站在家人,尤其是配偶的角度,明恕这话就问得太正常了。 萧遇安笑,“一会儿有个饭局。” “哟!”明恕眉梢挑得老高,“案子还僵着,您这尊佛就惦记着饭局了?来来来,给还奋斗在侦查第一线的下属说说,是哪只猴子的饭局啊?” 方远航的打火机落在会议室了,匆匆忙忙跑回来拿,冲到门口就听见他师傅质问顶头上司要去赴哪只猴子的饭局,赶紧一个紧急刹车。 萧遇安说:“是李局。” 方远航:“噗——” 明恕身子一斜,“谁在门口?” 方远航知道躲不过了,露出半边身子,“师傅,萧局,是我,但我什么都没听到。” 明恕将桌上的打火机抛过去,“别乱说啊。” 方远航连忙点头,“你说李局是只猴子这件事,我就烂肚子里了。” 明恕:“……” 萧遇安懒得掺和这师徒俩耍嘴皮子,先拍了拍明恕的肩,然后又拍了下方远航的肩,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 方远航等了半分钟,“师傅,萧局这几个意思啊?” 明恕往重案组办公室走去,“什么几个意思?” “萧局他……一言不发就溜了!” “谁规定他得说句话才能溜?” 方远航咽了口唾沫,“你刚才说李局是猴子来着。” 明恕眼皮一跳,“不都烂肚子里了吗?怎么又蹦出来了?” “不是!”方远航说:“师傅,你和萧局关系啥时候这么好了啊?都能背地里叫李局猴子了!” 明恕停下脚步,睨向方远航。 方远航说:“我现在有点儿理解邢老师了。” 邢牧,视领导如洪水猛兽,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因为你们当领导的都很莫名其妙。”方远航总结道。 明恕正想骂句“滚”,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动静。 “明队,明队呢?” 人未到声先闻,明恕听出来了,来人是市局心理研究中心的副主任林皎。 心理研究中心是前几年才正式成立的新部门,成立之前,局里并没有专职的心理顾问,一些案件需要寻求心理专家的协助时,只能与市里的几个专业机构合作,虽然大多数时候合作愉快,但到底是不同的单位,立场也不同,面对棘手的命案时难免出现问题。 心理研究中心的出现,帮了一线警察,尤其是刑警、特警不少忙。 林皎是中心的青年才俊,比明恕大不了多少岁,与重案组关系不错,许吟被易飞带回来之后,就被送到了林皎那儿。 “林老师。”明恕站在楼梯边,“有事儿?” 林皎从来不穿警服,也不穿医生的制服,天热的时候衬衣西裤,天冷时西装大衣,看着颇有精英感。 “你们送来的那个许吟跑了。”林皎说。 “什么?”明恕蹙眉,心理研究中心和特警总队在一栋楼,和刑侦局有一段距离,“怎么让她跑了?” “别着急,已经找回来了。”林皎赶在明恕质问前说:“但那小姑娘完全不配合,一定要见你。” 明恕知道许吟的心理问题非常严重,但此时他根本抽不开身去和许吟谈心。再说,他是个刑警,虽然接触过犯罪心理研究,但专业程度远比不过林皎等研究中心的专家。 “我现在哪有时间?”明恕说。 林皎平静道:“许吟说她在嗅到职校的尸臭之前,还找到了一具尸体。” “我操!”方远航说:“不会吧?” “明队,许吟今天从中心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你。”林皎说:“她不肯向我说太多,说只愿意告诉你。” 方远航看向明恕,“师傅?” 明恕斟酌一番,“给易飞说一声,我去一趟中心,很快回来。” 心理研究中心虽在特警总队里,但风格与特警总队完全不同,安静得过分。 林皎右手握着门把,低声道:“她就在里面,一会儿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喊一声就行。” 开门之前,明恕以为里面窗帘紧闭,光线薄弱,毕竟很多心理有问题的人都不喜欢待在光明中。 事实却是,房间里一片敞亮,许吟正坐在地毯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 许吟其实长得很可爱,但一想到这个女孩儿喜爱尸臭,热衷玩寻找尸体的游戏,明恕就有种背脊生寒的感觉。 “你来啦。”许吟站起来,小跑到明恕跟前。 明恕低头,直视着女孩儿眸色略浅的双眼,片刻问:“林老师说你有话想对我说?” 许吟点头。 明恕耐心道:“什么事?” 许吟又笑了,笑声即便是在这极为明亮的房间里,都有几分渗人。 笑完之后,她用小孩独有的稚嫩嗓音道:“我看得见鬼。” 第56章 无休(16) “我能看见鬼。”许吟重复了一遍。 明恕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小女孩的语气与眼神只是让他感到不适,却不可能吓到他。 少倾,明恕问:“哦?什么鬼?” 许吟歪了歪头,“你不害怕吗?” 明恕笑,“鬼很可怕吗?你非要见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许吟扬着的唇角压了下去,眼神渐渐变得阴森,“我见过鬼,但她已经死了。” 面前的小孩不是普通小孩,明恕琢磨着许吟简短的话语,鬼是假,但死不一定是假。许吟对尸臭极为敏感,既然找得到巫震的尸体,那说不定以前也曾在找尸体的游戏中有所发现。 “TA是谁?”明恕问。 “一个姐姐。”许吟将自己两个羊角辫扯开,重新绑成单马尾,“她的发型是这样,有天夜里站在我家的窗户外面看我,我也看着她。” 许家的窗户外面…… 明恕脑中有了画面。 医路街全是老房子,老得可以当做这个城市的历史名片。路是狭窄不平的青石板,楼梯和走廊是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各家各户的窗户都是破的,根本关不上,夜里街头巷尾灯光惨淡,一些角落甚至没有光线。 此时,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扇老旧窗户外,黏稠的目光扫过屋里的一切,最终与许吟四目相对。 也亏得许吟不怕鬼,否则单是这样一个画面,就很有可能被吓晕。 明恕说:“她为什么会站在你家窗户外面?你认识她吗?” 许吟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她是来‘置换’我。” “置换?” “就是让我变成她。” 明恕再度审视许吟。这小姑娘不像是在撒谎,但说出的话却太不寻常,即便是他,也难以理解。 忽然,许吟又咧嘴笑了,“但她已经死了,她无法‘置换’我了。” 这也许是一件命案,明恕顺着许吟的话问:“你说她是鬼,可鬼怎么会死?” “鬼就不能死吗?”许吟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旋即又笑,“反正我知道,她死了。” “你确定?”明恕说:“那你是在哪里看到她已经死了?” 许吟的活动范围就在医路街及医路街附近,若是她真的发现了巫震之外的尸体,那应当不会超过这个范围。 “在医四巷子里。”许吟说:“我看到了,她的肚子被破开,血流了好多,但都没有死呢!” 一会儿死了,一会儿没死,女孩的话语颠三倒四。 明恕清楚医路街的情况—— 医路街虽老,但这老里也分新旧,许吟住的那一片是医二巷子,住户不少,白天相当热闹。而医四巷子是医路街几十年前的中心,房子都是最破旧的,已经成了危房,早前住在那里的居民被迁走,起码在五年前,医四巷子就成了空巷。 一个小女孩,在空巷里看到一个女人被开膛破肚,却还没有死?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明恕问:“后来呢?” 许吟苦恼地皱起眉,好像是在用心回忆,“后来我就回家了。” 明恕眼皮轻跳。 假设医四巷子真的发生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命案,不应该只有一个小女孩知道。被害者的尸体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半夜,我又去看她。”许吟抱着自己的胳膊,滑稽地哆嗦了两下,“可她已经不见了。她流了那么多血,肯定死了。” 明恕走近几步,“你没有骗我?” 许吟的笑变得越来越天真,“你猜?” 从房间出来,明恕按了按太阳穴,特别想抽一口烟。 但心理研究中心的地盘上,向来是禁烟的。 林皎说:“明队,你脸色不太好。” 明恕在林皎肩头一拍,“兄弟,辛苦了。” 林皎莫名。 “总是和他们打交道,不辛苦吗?”明恕往门的方向指了指,“我得缓一下。” “原来你是说这个。”林皎无奈地笑,“你们刑警擅长以逻辑解决问题,而逻辑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用。” “许吟帮我看好了。”明恕不打算在这里久留,“最好是能让她打开心扉,不能的话也没什么,总之不能又让她跑掉。” “放心,外面是特警总队。”林皎说:“对了,尸体的事……” “我暂时还没数。”明恕说:“有需要我再联系你。” 接到明恕的通知后,徐椿和肖满即刻赶往医四巷子。 前不久肖满就来过医路街,熟门熟路,徐椿却是头一回来,“这地方也太破了吧?” “位置太偏,如果靠近东城区中心,肯定早拆迁了。”肖满将勘察箱放在地上,一边工作一边与徐椿闲聊。 医四巷子不长,却七弯八拐,看上去很幽深。照许吟的描述,女尸是被扔在巷子中央,像这样缝隙极多的青石板地面,如果真的曾经躺过一具尸体,那么不管下了几次雨,凶手将现场清理得多么干净,都一定会留下痕迹。 “发现什么了?”见肖满拿出工具,徐椿问。 “做血痕预实验。”肖满说:“大徐,你去拿个物证袋,帮我把这一块缝隙里的泥土做一个取样。” “发现大面积血痕?”明恕在电话中道:“确定DNA了吗?” 肖满说:“现在还没有。明队,接下去怎么查?” 明恕正在赶往于孝诚家的路上,于孝诚正是沙春10位一对一学生之一。 事分轻重缓急,明恕很快做出判断,“你和徐椿回去先做DNA检验,看能不能确定血迹主人的身份,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 放下电话,明恕拧眉看着窗外。 医四巷子发生过一起凶残的命案,被害人是许吟见过的“女鬼”,而许吟恰好见到“女鬼”奄奄一息的模样,第二日,“女鬼”的尸体不翼而飞。 如果许吟没有说谎,那这是个什么案子? 车窗放下一半,夏末的热风灌进车厢,明恕抹了把脸,将注意力拉回沙春案上。 技侦彻查过沙春的网络和通讯记录,并未发现陌生可疑人物,这就几乎说明,沙春与她的“协助者”,只可能面对面交流。 10名学生中,除开已经死亡的巫震和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出国的周岚,剩下的8人里,刘美是挂靠在艺人经纪公司的模特,24岁,身高1米74,不是那种纤弱的身材,而是相当有力量感; 王丹是刚开始学古筝的中学生,在市重点十二中念书,是个身高才刚到1米5的瘦小女孩,不具备勒死一个成年女性的条件; 龙天浩,男,退役电竞选手,此前一直在次级联赛挣扎,现在在直播平台当游戏主播,在沙春的班上上了一个多月课,7月上旬课程结束之后,没有再到过“蒹葭白露”; 梁喜月,女,比王丹年纪还小,被父母逼迫上了三个月课,目前已经转去学画画,更是不具备作案条件; 贺军朝,贺修婷,堂兄妹,都是17岁,明明可以一起上课,却坚持要一对一,贺家是中产阶级,二人都在开设有海外项目的国际学校上学,家里对他们文化课的要求很低; 闻鹤,男,37岁,国企中层,离异,育有一子,目前在国外出差; 于孝诚,19岁,市重点九中学生,连续两年高考失利,如今已是第二次复读,在今年高考之后,他跟沙春学习古筝,高三8月初就开学,他因此放弃了课程所含的最后两节课。 明恕没有让队员将于孝诚带来重案组,而是亲自去了于孝诚在九中北门外的租屋。 九中历史悠久,是冬邺市师资力量最好的三所中学之一,其文理实验班的学生大部分以全国排名前十的名牌高校为目标,成绩稍次的高考分数也远超一本线。 北门外是成片修于四十多年前的房屋,半新不旧,硬件条件非常一般,却因靠近九中,而租金高昂。 所有想要拥有一个安静复习、休息环境,而家里又拿得出一年租金的高三学生,都租住在这里。 对难得踏足此地的外来者来说,这儿简直像九中的宿舍楼。 晚自习还没下,明恕和易飞在校门外的小摊吃米线。 重案组虽然还没有直接接触于孝诚,但于孝诚的基本情况,明恕已经摸清楚。 “沙春的这些学生里,于孝诚最有可能成为沙春的目标。”明恕早饿了,米线刚端上来就往嘴里送,被烫得“嘶”了一声。 若是萧遇安在他旁边,多半会提醒他“慢点儿”,但此时和他同桌的是易飞,易飞比他还饿,也被烫得够呛。 “于孝诚念文科,目标是京政大,可惜两次高考都差了三分。”明恕找老板拿来两个空碗,一个放自己跟前,一个给易飞,“于孝诚家在林溪县,单亲,他初中在县重点就读,中考以县前十的成绩考到九中,直接进了实验班。” 易飞把米线挑进碗里凉着,“但进实验班之后,于孝诚的成绩就‘不行了’,高中三年,从来没有进过年级前二十。” 明恕搅了几下面,“操。” 易飞抬眼,“你操啥?” “没进年级前二十就叫‘不行了’啊?”明恕说:“这是九中。” 易飞说:“我知道这是九中,但在于孝诚这种学生心里,进不了年级前二十就是‘不行了’。” 明恕往碗里倒醋,“高三晚自习得上到10点,我一会儿先去学校里看看,你去于孝诚楼下守着。” 易飞忙着填肚子,“行。” 夜晚的校园,有种城市里难寻的宁静,晚自习已经开始了,高三专用楼里,大多数教室的学生都在奋笔疾书,只有极个别理科班的数理化老师还在讲卷子。 明恕来到28班——文科实验班——所在的楼层,听见一阵阵翻动书页的声响。 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女教师从28班正门走出来,看到明恕时脚步一顿,“你是?” 在任何一所重点中学,高三楼都是严加管理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明恕一看就不可能是家长,更不像学校的教职工,难怪班主任王老师会突然警惕起来。 “您好。”明恕压低声音,出示证件。 王老师一看,眼中的警惕不降反增,“你……” “借一步说话。”明恕说。 高三老师辛苦,学生熬,老师也得跟着熬,办公室人来人往,有老师,也有跑来问题的学生,断然不是谈话的地方。 王老师将明恕带到一间闲置的小教室,忐忑地问:“我们班上哪位学生出了什么事吗?” 王老师紧张不是没有道理,高考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冬邺市几乎每年都有高三学生自残、自杀、发泄性报复同学。 明恕勾出一个安抚性的笑,以萧遇安的口吻道:“我想了解一下您的学生于孝诚。” 王老师表情有轻微变动,开口之前叹了口气,“是不是他家里出什么事了?” 明恕摇头,“王老师,我暂时不能和您说太多细节,请您谅解。今天我来找您,主要是想听您说说,于孝诚是个什么样的学生。毕竟今年是他第三次冲击高考,而您当了他三年班主任,这是第四年。九中里最了解他的老师,非您莫属。” 王老师教英语,是特级教师,一年前将于孝诚那一届学生送走之后,接手了高二文科实验班,所以于孝诚第一次复读时不在她的班上,现在高二变高三,于孝诚再次复读,又成了王老师的学生。 “于孝诚这孩子……”王老师开了口,却停顿半天没能说下去。 明恕在她脸上看到些许为难、无奈,以及惋惜。 “我这么问吧。”明恕说:“在实验班里,于孝诚是不是不够聪明?” 王老师犹豫地看着明恕,终是点了点头,“其实我不认为于孝诚一再选择复读是好事,他太偏执了,今年他再次到了我班上,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心理已经出现问题。” “怎么说?” “于孝诚对自己的定位不符合他自身的能力。”王老师又沉默了一会儿,“老师不该以成绩来评判一个学生,但在重点高中实验班里,竞争的氛围太强了,没有一个人能从那种氛围中脱离出来。” 明恕适时点头,“嗯。” “于孝诚初中非常优秀,成绩长期保持在县前十,但我们班上的学生,哪个不是区县、主城的佼佼者?”王老师说:“于孝诚很勤奋,我看得出来,他想要将差距拉回来……” 明恕说:“勤奋?您具体说说于孝诚的勤奋。” “我们班上的学生都很勤奋,于孝诚特别突出。”王老师说:“所有班级活动,比如运动会、班会、高一的兴趣活动,他都不参加,认为那是耽误学习的时间。宿舍会熄灯,他家庭情况其实很一般,但从高一下学期开始,他就租住在外面了,房租不便宜,以前开家长会时我问过他的母亲,得知这笔开销对他家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明恕说:“听您的意思,于孝诚和同学的交集很少?” “可以这么说,在我们班上,他有点像个‘空气人’。”王老师说着又叹了口气,“即便他这么努力,成绩还是上不去。我不是说他不优秀,而是在九中,优秀的学生太多。于孝诚唯一突出的就是勤奋,他比所有人都勤奋,成绩却只能勉强维持在中等水平,这真的很残酷。” 明恕想起王老师之前的话,又问:“您说这次再当于孝诚的班主任,发现于孝诚有了心理问题?表现在外的是?” “以前他很喜欢向老师问问题,虽然和同学关系一般,但也经常和坐得近的同学讨论解题思路。”王老师说:“现在与谁都不交流了,在教室一坐就是一天,不会的题不问,自己闷着想,坐他附近的学生给我反映了好几回,说是不想和他坐在一起,因为他的眼神太可怕了,就像那个刘……” 王老师没有往下说,明恕在她脸上捕捉到说错话的懊悔。 略一思索,明恕就猜到了王老师咽下去的话——就像刘惠之。 刘惠之,一个特殊的杀人符号。 十多年前,刘惠之曾在首都一所重点高中就读,成绩优异,各方面都非常突出,如无意外,必然能够考入全国排名最高的两座学府之一。 但就在高三念到下半学期时,刘惠之突然用不知何时带入宿舍的砍刀,杀害了寝室5名室友,然后提着这把刀冲入高三教学楼,砍死8人,重伤14人。 警察赶到时,刘惠之虽然已经被师生联手制服,但教学楼里全是鲜血与痛哭的学生,场面简直触目惊心。 在此后的审判中,刘惠之说,自己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才一时想不开,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当时校园暴力并不像如今这样具有极高的话题度,全国各个学校也没有出现过如此恶劣的凶杀案件。媒体曝光之后,刘惠之案在社会上轰动一时。长相有几分清秀的刘惠之甚至成为很多高三学子的噩梦,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口口相传之下,仍有学生害怕自己身边出现另一个“刘惠之”。 明恕说:“我猜,于孝诚不愿意再向老师问题,也不再和同学讨论,是因为自卑吧?” 王老师点头,“今年已经是他第三次念高三了,同学都比他小,老师很多教过他,前阵子我们进行了一次高三摸底,他的成绩还是徘徊在中流,这对他打击很大——你想,他都念了两个完整的高三了,还是不如他的学弟学妹。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平凡学生那种努力了却赶不上别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巫震,沙春,于孝诚…… 不同的人生,相似的困境。 明恕离开九中时,在22班后门往里看了看,于孝诚正坐在教室中间靠后的位置,低头做一张试卷。 也许是有所察觉,于孝诚忽然转过身,阴沉的目光射向后门的小窗。 明恕与他四目相触,轻易捕捉到了他瞳孔里的绝望与痛楚。 小窗外的人看得清教室里的人,教室里的人却看不清门外窥视者的面庞。 于孝诚不知站在外面的是谁,片刻后转了回去,继续在卷子上书写。 一小时之后,高三放学,明恕在于孝诚身后远远跟随,与他一同走上逼仄的单元楼。 7-3门口,易飞看见从楼梯转角出现的青年,喊道:“于孝诚。” 于孝诚怔立原地,神情极为防备,在楼下传来脚步声时猛一转身,试图撞翻来人逃走。 然而来人正是明恕。 于孝诚1米76的个头,虽然身材单薄,但爆发力不容小觑。在易飞冲下楼梯的一刻,于孝诚用肩膀狠狠撞向明恕,眼神阴鸷得骇人。 明恕反应极快地向侧边一闪,借着惯性扣住于孝诚的手腕,将人死死抵在墙壁上,厉声道:“你跑什么?” 第57章 无休(17) 市局,心理研究中心。 许吟哼着不成调的歌,从林皎给她安排的房间里推门而出,走在明亮而安静的走廊上。 走廊一面是墙,另一面是整片玻璃,许吟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转身看向玻璃,以及模糊映在玻璃里的自己。 她先抬起左脚,慢慢向玻璃走去,双手紧握住玻璃前面的不锈钢栏杆,睁大双眼,嘴唇不断开合。 在监控里,许吟就像对着玻璃里的自己说话,但她的声带其实并未震动,一个音节也未从她嗓中发出。 “说”完话,她清脆地笑了声,然后举起手,对着玻璃挥了挥,再次哼起歌,脚步轻快地在走廊上跳走。 忽然,她的歌声再次停止,这回她转向的是墙壁的方向。 这一面有很多房门,从外面看去,和她不久前待过的房间差不多。 此时已经是夜晚,几乎所有房门都紧闭着,唯独编号为“412”的房门裂开了一条缝,有闪烁而阴森的光芒从缝里透出来。 “嗯?”许吟凑到门缝边,上半身前倾往里瞧。门里好像没有人,空荡荡的一个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桌上摆着一台小夜灯。 此时她并不知道,门里其实是有人的,而且那人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瘦高的男人大半个身子躲藏在门边,唯有胸口以上侧顷到了门缝处,从那里垂下眼睑,悄无声息地看着许吟的发顶。 许吟眼珠转动,先是左右扫过,然后终于向上一抬,正好与男人四目相触。 深夜里,这必然是一副诡异而渗人的画面——尤其是对小女孩来说——但许吟只是瞳孔微微一缩,下一秒,唇角就向上牵起。 “你是谁?”她问。 倒是男人更加惊讶,青白似鬼的脸抖动抽搐,牙齿发出细碎且令人不悦的声响。 许吟竟是伸出手,指尖碰触到了门。 男人倒吸一口气。 门并未被推开,一条链子阻止了门向内打开的趋势,金属锁链因为绷直而发出轻响—— “铮!” 许吟遗憾地嘟了嘟嘴,一眨不眨地望着男人,男人却像是因为这一声而回魂,神情变得狰狞鲜活,一双不停颤抖的手在门后用力一压。 “嘭!” 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许吟条件反射地闭眼,半分钟后退开,继续自己的“旅程”。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哼歌,也没有再跳跑,只是缓慢地走着,好似因为那个门后的男人而变得消沉。 心理研究中心与特警总队隔着一个中庭,许吟很自觉地没有越过中庭,而是站在研究中心这一边,向特警总队张望。 一个没有穿警服的高大男人从一间办公室出来,关门时余光瞥见了许吟,于是转过身,对许吟笑了笑。 许吟看着男人向自己走来,在短暂的犹豫后,也向前迈出了一步。 “许吟。”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吟当即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林皎快步走来,温和地笑道:“又想去找明队啊?” 男人不再向前,站在原地,“林老师。” 林皎与男人对视两秒,像是不愿意搭理对方似的,蹲下来牵住许吟的手,“明队现在不在局里,你就算离开这里,也找不到他。” 就在林皎试图说服许吟时,男人眯眼笑了笑,消失在拐角处。 林皎眼皮近乎本能地抬起,视线扫向拐角。 “他找到‘女鬼’了吗?”许吟突然说。 林皎站起,领着许吟往里走,片刻后轻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明恕没找到“女鬼”,却押着于孝诚进了各种书籍堆放得乱七八糟的出租屋。 明恕本来没打算这么粗暴地将于孝诚摁在墙上,老房子的墙壁实在是太脏,墙灰一蹭一身白不说,上面还有灰不溜秋的蛛网,着实让人恶心。 但于孝诚反应激烈,一见有人站在自家门口就使出吃奶的劲儿逃跑,这要不制服住,明恕回去就得让兄弟们笑话。 出租屋很窄,十多个平方,只有一室,门边狭窄的走廊两边是卫生间和厨房,厨房显然没怎么开过火,灶台上积着一层灰,扔在地上的干面已经生出小虫。 经过刚才那一挣扎,于孝诚显得格外狼狈,脸、T恤和牛仔裤的正面全是墙灰,一双像是淬了毒的眼睛愤怒而阴森地瞪着明恕。 一个正常的高三生,就算承受着巨大的高考压力,心理阴沉,也不至于对警察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与畏惧。 “你跑什么?”明恕一改面对王老师的温和客气,冷冷地看着于孝诚。 于孝诚用力抿着唇,双手紧握成拳,即便是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他手臂上爆出的青筋仍非常明显。 易飞抬起头,环视天花板上的照明设备。 按理说,备考生的房间大多有不错的照明设备,这里却只有一个散发暗黄光芒的灯泡。屋顶中央倒是还有一个吊灯,右侧是一排射灯。但这些灯好像都无法打开。 易飞瞧见墙边的开关,走去按了两下,房间果然没有因此变亮。 而这两声却让于孝诚变得更加激动,“你们滚出去!” “也行。”明恕说:“但你得跟我们一起滚,滚进警车,再滚进警局。” 于孝诚的呼吸声充斥着凌乱的出租屋,几秒后,他突然大喝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明恕说:“沙春死了。” 于孝诚脸上没有分毫惊讶,只有越发明显的愤怒和畏惧。 “你早就知道了。”明恕又道:“对吧?” 于孝诚气势弱了下去,不再瞪视明恕,而是躲闪地别开视线,“关我什么事?” 明恕说:“如果凶手是你,那就关你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于孝诚脸颊抽动得厉害,“我什么都没有做!” 明恕向易飞递了个眼色,易飞会意,开始在房间中翻找。 “别碰我的书!”于孝诚试图阻止易飞,却被明恕抬手一制。 “老实点儿!” “我和沙春没有关系!” “你认为你现在的过激反应能说服我?”明恕问:“8月23号,周六晚上,你在哪里?” 于孝诚脸颊一僵,“我,我在学校复习。” 高三暑假补课阶段,周六和周日并不强制上晚自习,但实验班绝大多数住校生都会主动来到教室。 明恕问:“谁能为你证明?” 九中的高三专用楼从来不缺老师和学生,于孝诚如果真的在上自习,能为他证明的必然不止一人。 可于孝诚却显得很是恐慌,半天未能说出话来。 “没人能为你证明吗?”明恕问。 于孝诚说:“我在上自习就是在上自习!不需要任何人证明!” 这话简直是气急败坏下的无理取闹,易飞回身说:“于孝诚,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确实与沙春的死无关,我会认真配合警方的调查。当然你也可以耍横,但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于孝诚说:“你威胁我?” 明恕说:“我在调查你。” 出租屋里除了床和写字台边的一张塑料凳,实在是没有能够坐的地方,明恕也不想坐,从易飞手中接过“蒹葭白露”发的教材,一边翻看,一边观察于孝诚的神色。 “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明年就要高考。”于孝诚不看明恕,却时不时看向明恕手中的教材,“我不懂有什么好调查。” “明年就要高考?”明恕说:“今年和去年,你也参加过高考。” 于孝诚好似被魇住了一般,忽然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 “你很勤奋,你为学习所付出的努力超过了很多人,但两次高考,都没有带给你满意的结果。”明恕道:“沙春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和她很像?” 于孝诚眼珠几乎定住,神情极为讶异。 “看来她说过。”明恕说。 “不!”于孝诚猛烈摇头,“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她没有跟我说过!” 明恕叹气,轻轻拍打着教材,“你一直这么激动,我只能先将你带回警局,等你冷静下来再说了。” 一同被带回重案组的还有刘美和龙天浩。和于孝诚相比,此二人虽也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都在正常范围内。 刘美长得很漂亮,化着淡妆,说起沙春时几度哽咽,“沙春老师很优秀,也很有人格魅力。” 方远航头一回听人夸沙春有人格魅力,问:“比如说?” 刘美止不住地叹气,“我是模特儿,不可能朝九晚五,有时突然来了工作,就只能和沙春老师协调换时间。沙春老师每次都很客气地说‘没关系,工作为重’。我很喜欢古筝,到‘蒹葭白露’上课之前也去过其他古风培训机构,没有哪个老师像沙春老师这样才华横溢,又通情达理。” 在面对刘美之前,方远航已经大致了解过刘美的工作和私人生活。 除了都喜欢古筝,此人与沙春几乎没有共同点,沙春最关键的特质——勤奋——在刘美身上得不到体现。按理说,刘美不具备成为沙春目标的条件,但有个问题警方却无法轻易放过,那就是在刘美来到“蒹葭白露”之后,与沙春的联系非常频繁。 她们互相加了微信,经常以文字或语音的形式聊天,甚至还多次打电话。 在沙春的通讯记录里,刘美的存在相当突出。 微信聊天记录可查,然而电话通讯记录就只查得到时间,查不到内容。 方远航问:“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刘美说:“聊古筝,还有其他民族乐器。沙春老师不仅会古筝,别的乐器也会,对民族文化也很有见解。你知道,我那种工作其实很肤浅,我学古筝也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肤浅。和沙春老师相处,我真的受益匪浅。” 这番话看似无懈可击。但正是因为无懈可击,才更加可疑。 刘美不像能说出这些话,而且她说话时神情很僵硬,就像在背什么台词。 方远航斟酌一番,“沙春有没有夸过你勤奋?” 刘美挑高眉梢,“勤奋?” “你既要完成自己的模特工作,又要利用业余时间学古筝、了解民族文化。”方远航开玩笑似的笑了笑:“我就不行,下班之后什么都懒得干。” 刘美摇头,“我怎么能和沙春老师还有你们警察比呢?我工作又不辛苦,和你们不一样。不过你说起勤奋,沙春老师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了。她经常说我不够努力。” 方远航问:“她对你说过这种话?” 刘美忽然尴尬地张了张嘴,“……嗯,她劝我认真对待生活。” “刘美在撒谎。”方远航一边快步走动,一边在电话里对明恕说:“凭沙春的性格,绝不可能对别人说‘你不够努力’。刘美说这话就像是知道沙春的死因,却刻意将自己摘出来!” 沙春的一对一学生里,明恕最怀疑的是于孝诚。但其他看上去没有太多勤奋特质的人,未必就如表面呈现的那样。 刘美是一个,龙天浩也是一个。 “我学不学古筝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热爱传统文化不行啊?”问询室里,龙天浩态度张狂,左手五根指头时不时颤抖。 电竞选手吃的是青春饭,十几岁就开始打比赛,二十出头就成了“老将”,实力与运气俱佳的能多打几年,受伤病困扰的只能黯然退场。 龙天浩今年才22岁,已经从职业选手沦为平台的签约主播,靠直播赚钱生活。 电竞行业这几年以爆炸式的规模迅猛发展,金字塔顶的那一撮人享有荣誉、欢呼、崇拜,以及令人咋舌的巨额收入,可这些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金字塔中下层的人。 比如龙天浩。 去年,龙天浩宣布结束职业生涯时,网上根本没有溅起分毫水花,只有寥寥几个粉丝表达了祝福。 龙天浩自己解释的理由是年纪大了,想要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这既成立,又不成立。 22岁在电竞选手中确实已经不小,但未必不能再打几年。而普通人的生活在大众的认知里是固定薪水、朝九晚五、结婚生子…… 当签约主播显然不是。 龙天浩并没有离开未成年时就将他引入“歧途”的游戏,而是换了种方式,继续以游戏为生。 明恕觉得,龙天浩的左手或许有秘密。 没人关心一个十八线电竞选手退役的真正的原因,可当他也许与命案有关时,警察不得不剖根问底。 “怎么想到去学古筝?”明恕说:“你看上去不像对古筝有兴趣。” “警察都是以貌取人的吗?”龙天浩不自然地冷笑,“我有钱,也有时间,我他妈想学什么学什么!” 主播有钱是没错,至于时间…… 明恕拨了拨耳机,里面传来周愿的声音:“明队,龙天浩游戏账号的在线时间很长,平均每天15个小时,直播时间也不短……” 一个每天花15个小时玩游戏的人,真的有时间学古筝? 对不了解电竞的人来说,玩游戏是消磨时间,可对职业选手、主播来说,“玩”是工作的意思。 龙天浩一个退役选手,现在还将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耗在游戏上,不可谓不努力。 明恕问:“你和沙春之间,除了古筝,还会交流什么?” “什么都不交流。”龙天浩摆出不愿意合作的态度,“她教得一般,我和她没什么话可说。” “那你们在上课时,就‘勤奋’这个话题讨论过吗?” 闻言,龙天浩突然抬起头,眼神变得很古怪。 “勤奋”就像一簇火星,点燃了他眼中的某个东西。 “没讨论过。”半分钟后,龙天浩别开眼,整个人好像灰暗了下去,“我已经很久没上过沙春的课了,和她也不熟,你们没别的事就放我回去吧,我今晚还要直播。” 明恕再次看向龙天浩的左手,忽然有了个猜测。 而走廊另一端的房间里,于孝诚始终处于一种激动而愤怒的情绪中。 萧遇安已经由李局的饭局中回来,明恕说:“你回来得正好,有个突发情况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萧遇安说:“医四巷子的事?” 明恕忙得晕头转向,“你知道?” “肖满已经跟我说了。”萧遇安手里拿着的正是肖满出具的DNA检验报告。 “我看看!”明恕拿过报告,忽然说:“肖满怎么直接跟你汇报啊?连我这个队长都不经过了?” 萧遇安笑,“你是不是忘了,是你安排肖满跟巫震那条线?” “啊?” “肖满没有三头六臂,正查巫震,你又让他和徐椿去查你手上的线索,他忙不过来。” 明恕将报告“啪”一声拍在脑门上,“我的锅,我一会儿去找他。” “许吟的话不能全信,不过她的确提供了重要线索。档案库里的DNA数据和医四巷子里的大面积血痕比对不上,别的物证暂时没有。”萧遇安说:“如果你是想和我商量这个案子现在怎么处理,我的建议是重案组暂时别管,专注于沙春案。” 明恕也是这个打算,“你会安排别的小组跟踪吗?” “当然。”萧遇安说。 明恕松一口气,将案件进展一条一条说给萧遇安听。 萧遇安说:“这个龙天浩,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也是在事业上费了一番心血的人。他学习古筝,应该是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他的电竞梦想。” 第58章 无休(18) 像九中这样的重点高中,雄厚的不仅是师资力量,还有硬件设备。 历史悠久的中小学和高校有个特点——建在城市中心。而大城市寸土寸金,城市发展得越迅猛,学生就越多,老校区满足不了需求,又无法原地扩建,只能在城市周边建分校,低年级的学生去分校,老校区留给高三生、大三大四生和研究生。 若要对比新老校区,那必然是新校区的硬件设备更好,但九中前些年举办了全国中学生篮球锦标赛,新校区场馆虽够,校园却不像老校区这样有历史韵味。所以学校管理层决定以新校区的标准翻新老校区,循环赛在新校区打,总决赛在老校区打。 受此惠顾,九中的老校区成了整个冬邺市安保系统最完善的中学,哪位学生有没有进入校内、什么时候离开,一查监控就一目了然。 于孝诚说8月23日晚上在学校上自习,但周愿和其他技侦翻遍了当天的监控,得知于孝诚23号中午离开高三楼,然后由小西门离开九中,此后再也没有从任何一道校门回到九中。而次日整天,于孝诚都没有出现。 于孝诚的同桌靳珊说,她记得很清楚,于孝诚那两天就是没有来上自习,说着还翻出了自己和同学的微信聊天记录,“就是这里,23和24号。我们都很怕于孝诚,觉得他很奇怪。每天不管我多早到教室,他都已经在了,晚上也比我走得晚。所以那天没看到他,我马上就给爽哥发信息了。” 周愿翻看着靳珊的聊天记录,一不小心就翻多了,发现一串串文字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不算清楚,是偷拍,画面里一男一女,男生背对镜头,女人则是半侧着脸,很像沙春。 周愿登时警惕起来,“这是?” “啊!”靳珊惊叫一声,“你怎么翻到后面去了?” “抱歉。”周愿没有将手机还给靳珊,严肃问道:“这张照片是哪来的?” 面前的警察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和和气气的,还有点弱,靳珊这才将手机拿给对方看,此时周愿突然绷起脸,她吓了一跳,支吾道:“是,是爽哥拍的,我们以为这姐姐是于孝诚的女朋友。” 被叫做“爽哥”的其实是位女生,秦爽,班上的文艺委员。 高三已经不需要文艺委员了,大家都专注于学习,音乐美术课全部取消,文艺委员就是个闲职。 但秦爽和靳珊、于孝诚这些走普通高考路的学生不一样,她走的是艺术加分类,只要在几所招收艺术生的名牌高校中通过选拔,明年高考时就只需考上一本线。 为此,秦爽每天中午、晚上都在艺术楼练习跳舞,再过三个月,她就将去首都参加专业考试。 艺术楼与高三楼隔着大半个校园,周愿急匆匆赶到艺术楼时,秦爽正靠在把杆上擦汗。 靳珊已经在电话里给秦爽说了是怎么回事,秦爽性格开朗,见到周愿时甚至俏皮地敬了个礼。 “我就是在这儿看到他们的,一激动就偷偷拍了几张,发给小珊的是其中一张,我这儿还有别的。”秦爽将于孝诚和沙春的照片全部找了出来,“警察叔叔,我这不算侵犯人家隐私吧?” 冷不丁被叫了声“警察叔叔”,周愿手一抖,差点摔了手机。 秦爽笑起来,“你可真不像警察。” 周愿尽量维持警察应有的气势,“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的路上,周愿已经观察过了,艺术楼位于校园的角落,侧面是一片小树林,学生非常少,楼里更是冷清,说是“废楼”也不为过。 “我不知道呀,就是觉得神奇,所以才偷拍了几张和小珊讨论。”秦爽说:“这里平时除了我们这些准备专业考试的学生,根本不会有人来的。你看到了吧,这么大个练功房平时只有我一个人,隔壁隔壁的隔壁有个理科班的男生。说实话,这儿晚上挺吓人的,要不是为了梦想,我才不来呢。其实我最早看到的是于孝诚,当时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来干坏事呢,他那种阴沉沉的人……” 秦爽说到一半瞥了眼周愿,“呸呸呸,不该说同学坏话。我就是觉得奇怪,他哪天不是在教室做题,怎么跑这儿来了?后来我才看到那个姐姐,他应该是来等那个姐姐。” 周愿急着问:“你听清他们说的话了吗?” 秦爽摇头,“听不清,但我觉得他们是在争执什么。那个姐姐拉了于孝诚的衣服好几次,于孝诚的脸色很难看。我和小珊都觉得他们肯定是情侣吧,不过于孝诚居然有女朋友,这蛮让我们吃惊。” 照片拍摄的时间是8月14号,沙春死亡前十天。而这时高三已经开始上课,于孝诚没道理还与沙春有联系,尤其是这种神秘的联系。 明恕立即让外勤重点排查九中艺术楼一带,易飞说:“看来沙春的双手,很可能就藏在那里了。” 于孝诚的住处已经被彻底查找过,没有沙春失踪的双手,鲁米诺测试也未检验出血迹。如果双手确实在于孝诚处,那势必被藏在一个隐蔽却又可控的地方。 对于孝诚来说,最安全的无疑是生活了四年多的校园,而这校园里最隐蔽的地方无疑是艺术楼及附近。 明恕将照片放在于孝诚面前,于孝诚前倾上半身一看,猛地蹬桌,身体向后仰去。 椅子腿在地上吱出令人无比牙酸的声响,记录员本能地捂住耳朵,低声骂了句“我操”。 明恕却像预计到于孝诚有此反应一般,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于孝诚。 “谎撒不下去了?”明恕说:“你和沙春的关系,没有你以前说的那么简单吧?8月14号,沙春为什么到你学校去找你?你们有什么事非得到艺术楼那种偏僻的地方去谈?” 于孝诚绷得极其厉害,好似过不了多久就要碎开。 “8月23日,你没有去上晚自习,第二天周日,你也没有去教室。”明恕继续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个惜时如金的学生长时间离开校园?我已经看过以往的监控,也跟你的同学和老师了解过,周六周日你从不休息,只有23号和24号莫名消失。” 于孝诚脖颈数次紧缩,低喃道:“不是,不是……” “解释一下。”明恕说:“那两天你干什么去了。” 技侦正在想办法查于孝诚的支付记录,但和沙春一样,于孝诚23号到24号并没有产生任何交通费用。 对比前后支付记录,这两天呈现“断崖”——于孝诚有晚自习后在学校门口买宵夜的习惯,早晨也常在出租房楼下吃米线,每天使用手机支付的花销基本是20元;23号到24号两天加起来,这个数字是22元,分别是23号早上在米线铺花了12元,24号下午,在附近的便利店花了10元。 “我在家里睡觉。”于孝诚说。 “但你不久前才说,你在学校上自习。”明恕道:“同学,你是文科生,政治课上一点儿不讲逻辑吗?” 于孝诚怔了半天,只说:“你们以为我杀了沙春,但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明白告诉我,23号到24号,你干什么去了?”明恕说:“还有8月14号,你为什么和沙春见面?” 于孝诚垂下头,仍旧不答。 “你还是不愿意说。”明恕语气中已经多了一丝怒火。 沙春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一路查到现在,犯罪者的动机匪夷所思,一环紧扣一环,重案组日夜不休,终于顺出两条最关键的线。要说累,明恕最累。再冷静的人在疲惫的时候都不怎么容易控制情绪,明恕吸了口气,捏住眉心,尽量将怒火压下去。 其实他是有办法刺激于孝诚开口的。“勤奋却不聪明”是于孝诚内心的一道伤,只要往这里戳,于孝诚必然崩溃,一旦崩溃,后面就简单了。 但以这道伤来刺激于孝诚的前提是——于孝诚百分百就是勒死沙春的凶手。 从目前的线索看,于孝诚是所有人中嫌疑最大的一位。他的一切言行似乎都证明,他就是凶手。 可明恕这些年接触过数不清的诡异案件,就算某人是凶手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TA也有百分之一的概率不是凶手。 于孝诚和一般嫌疑人不同,他心理非常脆弱,接连遭受打击,却仍然在坚持,也许下一刻,就将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就因为这百分之一的概率,明恕不愿意去误伤这样一个脆弱却尚未倒下的人。 “师傅,你不是说对嫌疑人要不择手段吗?”方远航说:“侦查案件不是儿戏,绝对不能可怜嫌疑人。” “凡事有特殊情况。”明恕趁萧遇安不在,和方远航一起在露台上抽烟。 香烟的确能够缓解疲惫,一支烟燃尽,明恕甩了甩头,清醒不少,“我再去一趟九中。” 像九中这样的重点高中,最怕出现校园恶性事件。霸凌、暴力如果放在其他影响小一点的学校,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九中却不行,它长期被关注,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被放大。警方这次兴师动众来九中又是调查学生,又是搜索艺术楼,学校高层非常紧张,甚至有副校长去市里“打招呼”,希望警方“消停点”。 但这事绝不是“打招呼”就能解决的,重案组查案,绝大多数部门都得开绿灯。 好在九中老校区只剩高三一个年级了,艺术楼离高三专用楼又远,暂时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明恕站在艺术楼五楼的走廊上,察觉到浓重的阴森。 龙天浩已经因为证据不足被放回家,立即就开始上线直播。 萧遇安的办公室破天荒地充斥着激烈的游戏音效,电脑屏幕上播放着龙天浩的直播画面。 龙天浩的房间里人不多,排不上人气榜。萧遇安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和龙天浩的操作没有太大关系,主要还是因为龙天浩直播时很少说话,全程闷头战斗。 这不太像一个签约主播的行为。 6月的一场直播里,龙天浩的话稍微多了些。看时间那天是龙天浩的生日,房间里来了不少过去他打职业时的粉丝。 “最近在练古筝,想不到吧?”龙天浩的语气比平时轻松,仔细听还能辨出喜悦,有粉丝问他上线的时间怎么比之前少了,他就耐心地解释:“古筝我是门外汉啊,第一节 课听都没听懂,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练,只能从游戏里挪点儿时间出来了。” 粉丝问:“为什么突然练古筝啊?想象不出来。” 龙天浩没正面回答,却笑道:“有什么想象不出来。你们龙哥厉害着,等将来弹好了,给你们露一手。” 粉丝们笑:“那就天天练习,暂时不要玩游戏啦!” “这不成,游戏最重要。”龙天浩说:“我遇到的老师人挺好,又温柔又有耐心,教得也很好,我只要每天挤时间练练,应该就有效。” 弹幕里有人问:“有效?” 但也许没有人看到这条弹幕,更多人说的是:“龙哥要谈恋爱了吧?是哪位温柔又耐心的美女啊?” 龙天浩直乐,“你们乱说什么,人家是我老师。” 这场直播结束前,龙天浩说了句看似莫名的话,“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回来? 回哪里? 萧遇安想起龙天浩在问询室对沙春的评价——教得一般。 这显然是两条相互矛盾的评价。 这场直播之后,龙天浩偶尔也会提到自己在练习古筝,但语气越来越糟糕,到后来如果有粉丝提一句“龙哥还在练古筝吗”,龙天浩会直接让对方闭嘴。 为此,龙天浩被举报过,也因此被扣掉直播积分。 现在看龙天浩直播的人再没有谁会问他古筝的事。 萧遇安去到重案组,方远航正好冲进办公室,“啊!猴——” 萧遇安:“嗯?” 方远航简直想掐死自己,紧急改口,“萧局,你来找我师傅啊?他刚去九中。” “不找他,你在也行。”萧遇安说:“查一下龙天浩最近一年的就医情况。” “就医?”方远航心想,这怎么就扯到就医去了? “龙天浩很有可能是因为左手的伤病被迫退役,他还想返回战场,并不甘于当游戏主播。”萧遇安说:“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只是应付生计,他一直在积极地治疗手伤,以为练习古筝能够促进左手的恢复。” “他没有常识。”邢牧正好也在。邢法医讨厌领导,却十分勇于纠正从领导们口中冒出来的医学错误,“电竞选手的双手要承受非常大的负担,很多选手都有手部疾病,有的能够通过手术解决,有的只能保守治疗,但不管是什么情况,弹古筝都没有用,从本质上来讲,弹古筝同样是对双手的消耗,靠练习古筝治疗伤手,这肯定适得其反。” 方远航很想对邢牧说,邢老师,您怼谁不好,怼咱们领导的领导? 萧遇安倒是并不觉得被冒犯,笑道:“是这个道理,龙天浩去‘蒹葭白露’报班,说不定是病急乱投医,但也有可能是谁唆使他跟着沙春学习。” 方远航机灵得很,马上明白了,“这个人可能想害龙天浩,也可能只是想让龙天浩与沙春接触!” “等等等等!”邢牧刚才说得慷慨激昂,这时却听得云里雾里,“让龙天浩和沙春接触是什么意思?” 萧遇安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但暂时没有必要说出来,对邢牧道:“邢老师。” 邢牧连忙站直,帅脸一红。 重案组里的人大多叫他邢老师,明恕叫他邢哥,这俩称呼他都听惯了,但被萧遇安这么叫,还是很不好意思,很紧张。 “到!”邢牧说。 方远航没憋住,“噗——” 萧遇安说:“邢老师去跟一下这条线索吧,弄清楚龙天浩的就医情况。” “没想到学校里会有这种地方。”徐椿跑到明恕跟前,“太阴森了,也不知道这楼以前是用来干嘛的。我他妈最近也是绝了,老杠上这种鬼地方。” 明恕说:“医四巷子?” “就是啊!”徐椿摇摇头,“你去过医四巷子没?往那儿一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肖满还叫我拿物证袋去装泥土。” 刑警的感觉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暗示着什么,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是。 明恕想了想,医四巷子和九中艺术楼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但艺术楼如今冷清成这个样子,也许的确有某个尚不为警方所知的原因。 九中为了篮球赛翻新校园,唯一没有理会的就是这栋艺术楼。 而在学生中,其实只有于孝诚知道这一点。因为现在这批高三生是两年前入学,翻新校区发生在他们入学之前。 疑点越来越多,但线索似乎也越来越清晰,明恕说:“下去看看。” 艺术楼外并没有拉警戒线,不过很多学生都知道了警察在楼周围搜查,一些学生远远观看,但都没有人靠近。 明恕看着那些学生,听见手机响了起来。 “明队,二楼舞蹈室的空调机箱中,发现一双断手!” 第59章 无休(19) 空调机箱被拆开过,里面的结构已经被彻底破坏,装着断手的是一个铁盒,外面裹着一块黑色绒布。 经法医验证,断手正是沙春失踪的双手。 铁盒上并未提取到任何指纹,但痕检师在细致查看空调机箱后,发现了一组指纹。 而这组指纹,与于孝诚的指纹能够比对上。 于孝诚惊恐万分,眼珠都颤抖起来,“我没有杀人!不是我干的!” “但你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艺术楼的空调机箱上?”明恕说:“这还不止,2楼219房间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现场保存几乎完好,你的足迹也留在积灰的地板上。” “可是,可是真不是我杀了沙春!”于孝诚的神情与之前有些许不同,过去是完全拒绝配合,现在似乎流露出了些许“请你们相信我”的意思。 明恕换了个坐姿,“我问过你,8月23号到8月24号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你不愿意说。我还问过你,8月14号,你和沙春为什么在艺术楼见面,你也不愿意说。当时我们手上没有任何物证,你实在不说,我也拿你没办法。” 说着,明恕忽然严厉道:“但现在,关键证据已经出现。于孝诚,23号中午你无故离开九中,就是为了在演艺集团等待沙春!” “不是!”于孝诚吼道:“沙春想让我帮她,但我没有!她想死,但我不想!她三十多岁了,觉得努力是最不值当的事,可是我还想努力,我还没有碰到天花板!” 方远航猛吸一口气,“沙春‘劝说’过你,但你没有接受?” 于孝诚用力点头,“我没有答应她,我还有前途,我不信她那一套!” 方远航喝道:“那你为什么有沙春的断手?你为什么将她的手藏在空调机箱里?” “我……我……”于孝诚看上去心急如焚,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越发没有条理,“我不知道,是凶手将那个东西放在我家门口。” “还凶手?你就是凶手!”方远航说:“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为什么不报警?反倒将断手藏到你学校里?你说得通吗你?” 明恕盯着于孝诚,抬手打断方远航,“你先出去抽根烟。” “师傅?”方远航不解,“为什么?” “不要这么激动。”明恕说:“你看,你都把咱们的嫌疑人吼得说不出话来了。” 方远航说:“这不应……” 明恕话是对方远航说的,视线却未从于孝诚脸上移开,“他都说了,沙春‘劝说’过他,现在不论凶手是不是他,我都想听听,沙春是怎么‘劝说’他。” 于孝诚登时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明恕。 审讯室的门合上,于孝诚的对面只剩下明恕和记录员。 明恕朝于孝诚抬了抬下巴,“说吧,你跟沙春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明恕刚才那一席话起了作用,于孝诚沉默了一阵,嘴唇反复抿动,终于开口:“今年高考,我以为自己发挥得不错,应该能考上京政法。我在我以前的班级群里看到大家说,首都名牌大学的学生都多才多艺,不止成绩好。我不想被甩下,所以想趁暑假学点东西。” 明恕说:“这么巧就选到古筝了?” “我学的是文科,本来就对传统文化感兴趣。”于孝诚的冷汗一道一道从脖颈上滑落,“我读了四年高三,从来不做与学习无关的事,已经被外界的新鲜事物抛下了。我,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学一种民族乐器,但我不知道去哪里学。我小时候,兴趣班也好,补习班也好,都是在学校、商场附近发宣传单的,我去东弦广场收集了一些宣传单,分辨不出好歹,看到‘蒹葭白露’离我住的地方近,就去了。” 于孝诚越说声音越低,像没有底气,明恕提醒道:“大声点儿。” “啊?哦。”于孝诚紧张地挺直脊背,“我只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就想找个最好的老师,什么乐器无所谓,但效率一定要高。他们就给我推荐了沙春,说是专业古筝老师,‘蒹葭白露’最厉害的一位。” 明恕问:“‘他们’是谁?” “是‘她’,不是‘他们’,我习惯这么说。”于孝诚纠正道:“就是那个前台接待。” 明恕想起来了,是头一回去“蒹葭白露”遇到的那位傻白甜接待,伍彤。 “沙春确实很好,她得知我是九中的复读生后,问了我很多学习上的事。”于孝诚说:“我当时不知道她的打算,她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明恕说:“所以她渐渐摸清楚,你非常努力。” 于孝诚点了好几下头,“她开导过我,我很感谢她。但是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她就……” 说到这里,于孝诚好似陷入了极度的痛楚中,脸埋进手掌里,肩背肉眼可见地颤抖。 记录员看了看明恕,明恕不做声。 “我的分数上不了京政法,志愿如果填差一些的学校,当然能上,但我复读就是为了京政法,去其他学校的话,复读就没有意义了。”于孝诚说:“我不甘心。” 明恕早就知道结果——于孝诚在明知自己上不了京政法的情况下仍旧填报了京政法,最终落榜。 “沙春就是在这个时候,向你灌输她的思想?”明恕问:“你还记得你们的对话吗?” 于孝诚的反应不太干脆,“那是我最消沉的时候,一方面我决定再次复读,一方面又不知道如果复读还是失败了,我该怎么办。沙春,沙春她给了我很沉重的打击。” “她怎么打击你?” “她讲了她这三十多年来的人生,我发现,发现……”于孝诚像个差点溺水的人,急促地吸气,“她过去的经历和我现在太像。” 沙春的母亲曾说,沙春从小就极其努力,但因为不聪明,缺乏天赋或者说悟性,成绩始终徘徊在中游。 “沙春告诉我,我们这样天资愚钝的人,努力是白费力气,越是努力,就越是发现自己比不上别人,不努力的话,还可以宽慰自己‘我只是懒,不是笨’。”于孝诚压抑道:“她说,我们就是笨!她还说,我现在没有踏入社会,不知道这个社会多么瞧不起勤奋却平庸的人。有天赋的人努力,别人都夸‘聪明还这么努力,活该成功’,没天赋的人努力,被嘲笑为‘没本事的人就只会用勤奋来找存在感’!” “他……”方远航不在审讯室里,但隔着显示屏,也能感受到于孝诚爆发出的绝望,皱眉道:“他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难受?” 艺术楼的线索是周愿发现的,此时周愿也盯着监控。 片刻,周愿用很小的声音道:“我理解他,因为我也是个没有什么天赋,却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的人。” 于孝诚接着道:“沙春说,她了解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她的过去,她拼了那么多年,越拼越绝望,我也会和她一样……” “她说,我们这些人,不该再白费力气,我们越是努力,就越是别人眼中的笑话。”于孝诚扬起面,不让眼中的泪水掉出来,声音出现轻微哽咽,“她问我,为什么别人轻轻松松就能考上首都那两所最好的大学,而我念了两年高三,都考不上京政法?除了承认自己平庸,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她问你,想不想摆脱平庸?想不想受到瞩目?想不想从这种无望的拼命中解脱?”明恕目光锐利似刃,“当努力成为别人的笑柄,不如热闹地了断这一切。” 于孝诚惊讶地看着明恕,喉结几番滚动。 明恕说:“她是这样对你说?” 几分钟后,于孝诚说:“是类似的意思,她说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抱团互助,共同对抗这个对‘平庸努力者’充满恶意的世界。” “抱团?”明恕问:“你知道她的伙伴?” 于孝诚点头,“沙春希望我帮忙杀死她,就像她帮助她的‘朋友’。” 方远航激动道:“来了!” 明恕问:“哪个‘朋友’?” 于孝诚再次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明恕说:“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必要隐瞒?” 于孝诚赶紧道:“我,我不是要隐瞒,是真的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沙春只跟我说,那人和我俩一样,努力了半辈子,到了四十多岁才终于想明白,努力是努力者的耻辱。” 明恕一字一顿,“努力,是努力者的耻辱。” 努力本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勤奋是可贵的品质。 但在巫震、沙春、于孝诚身上,努力却成了耻辱。 于孝诚苦笑着摇了摇头,“沙春说我还没有出社会,所以不明白社会上对我们这种人的恶意和鄙夷,其实我怎么不明白?我是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到九中,我那时还挺膨胀,但是开学第一周的摸底考试就把我打懵了,我考了全班倒数……我才知道,班里全是尖子生,我这个全县前十和他们相比,根本屁都不是。” “所以在摸底考试之后,你拒绝了所有活动,潜心学习。”明恕说:“你几乎从集体中脱离出来。” “我没有办法。”于孝诚不住地摇头,“我也想去踢足球打篮球,我也想周末去网吧玩游戏,我也想在集体活动里给班上争光——争光的男同学周围总是围着很多女同学。但我不行,如果我不把时间都放在学习上,我就是倒数,真的,你别不信。” 明恕叹了口气,“我信。” 于孝诚神情越发痛苦,“我只有努力到极点,才能将成绩维持在中流。可那些比我聪明的人,跟女同学约会,参加运动会,上课还睡觉呢,都能考进年级前二十。我真的……很羡慕他们。” 监控旁,周愿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我的老师迂回地告诉我,高中三年学习不是全部,还是应当适当参加活动;我的同学叫我‘勤奋诚’,因为除了睡觉,我什么时候都在学习——连吃饭都在练英语听力。”于孝诚说:“我知道他们都挺瞧不起我,那些劝我放松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一旦放松,就会成为倒数。” 方远航注意到周愿的反应,“喂,你怎么了?被他带进去了?” 周愿脸色轻微泛白,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摇头,“你听于孝诚说这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方远航想了下,“有点儿难过,但不至于受到影响。” 周愿按了按太阳穴,“你和他没有共同的经历与体会,所以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有。” 方远航受到启发,自语道:“所以他们很容易就能互相影响。” “我能感到他们的恶意。”于孝诚垂着头说,“他们瞧不起我的努力,尤其是在月考成绩出来时,我经常听到别人说——于孝诚那么努力考得也不如谁谁好。我们这样的人,只有‘同类’能够理解。沙春杀掉的人是个编剧,哪个编剧我不知道,我没有时间看电视剧。” 明恕说:“她连这都告诉你了。” “想向我证明,我努力真的不会有出路吧。”于孝诚情绪低落,“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 “你拒绝了她?” “我做不到,她让我杀死她,再将我们的痛苦告诉下一个人,请那人来帮我了结,可我还想活下去!” 明恕问:“沙春去九中找你,是为了劝你回头?” “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所以和她去了艺术楼。”于孝诚说:“那次我彻底和她说清楚了,这事我不参加,我要准备高考,请她别再来打搅我。” 明恕半分钟没说话,忽然道:“不可能。” 于孝诚一惊,“什么?” “沙春连杀害过一位编剧的事都告诉你了,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明恕说:“你们已经在一条船上,她告诉你编剧的事,不是为了进一步说服你,而是让你再也下不了船。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帮沙春!” 于孝诚张开嘴,瞳孔急速缩小。 明恕逼问:“8月23号晚上,你在哪里?” 于孝诚在短暂的僵硬之后,以极缓的频率伏在审讯桌上。 不久,沉闷的声音从他双臂间传来,“沙春说,我至少应该帮她一个忙。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害我……” 明恕问:“什么忙?” “她说她已经找到愿意帮助她的人了,很快她就将解脱。”于孝诚说:“她爱她的双手,所以想将双手留在心中最干净的地方。” “最干净的地方?”明恕说:“学校?” 于孝诚说:“嗯,我只能帮她,我还有不到一年就又要参加高考了,不能再受干扰。她和我说好了,只要答应这件事,我们就两清。” 方远航怒道:“撒谎!” “23号,我在江南剧院见过沙春,她就要解脱了,说想和我见面。”于孝诚说:“她忽然变得很温柔,拍了我的肩膀,说我想努力就去努力吧,但一定要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我看着她上车,觉得很茫然,不想回家,也不想复习,想起我那些一到周末就打游戏的同学,忽然很想试试打游戏是什么感觉。” 明恕说:“你去了网吧?哪个网吧?” “九中附近的一个网吧,名字我记不得了。” “在网吧上网需要刷身份证。但系统上根本没有你的上网记录。” 于孝诚尴尬地转着眼,“我不敢用身份证,那里离学校太近了,老板说可以代刷身份证,只要多花五块钱就行。” “你没有用手机支付?” “我正好有零钱。” 据于孝诚供述,他从江南剧院一路“游荡”回九中,中途在路边摊吃了顿烧烤,又去江边吹了风,喝了酒,在网吧从夜里一直玩到次日中午,在便利店买了一包十块钱的烟就回到出租屋,睡到晚上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门外无人,而地上放着一个包裹。 包裹里面,装着血淋淋的断手。 “于孝诚讲故事的水平实在是很蹩脚,荒唐又奇怪,一听就像是编的,不过……”明恕瘫在副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姿势极为随意,双手手指在幅度一点一点,“不过……哎,我操。” 萧遇安垂眼,“不过除了荒唐,你没能找出太大的漏洞。” 明恕一下子翻起来,“从于孝诚开始讲与沙春相识的经过,我就觉得他是在撒谎,但从头听到尾,居然没有发现明显漏洞。有些人的行为匪夷所思,怎么看怎么假,但TA确实就这么做了。” “外勤已经查清楚,24号凌晨3点,于孝诚进入尚学网咖。”萧遇安说:“这个时间点很尴尬,于孝诚有可能在作案后立即赶回九中,时间是足够的。但于孝诚没有交通工具,他从演艺集团返回九中,只能打车,凌晨在演艺集团几乎不可能随便打到车。” 明恕将一个靠枕抱在怀里,“这个可以通过道路监控排查。” “如果于孝诚没有撒谎,那么凶手就另有其人。”萧遇安说:“沙春‘劝说’于孝诚失败,所以转向另一人,这人的动机很不纯粹。” 明恕将靠枕揉得更紧,“他们谁的动机都不纯粹。” “不,巫震不纯粹,但他没有刻意嫁祸给谁,巫震最后一个笔记本在沙春房间里,这总不至于是谁悄悄藏在那儿的吧?”萧遇安说,“但沙春‘自杀’之前,却一定要于孝诚答应帮藏自己的手。这是什么意图?” 明恕刚才审问于孝诚时就想过了,“于孝诚知道沙春的秘密,沙春为了求安心,所……不对!” 萧遇安点头,“发现问题了吧。沙春要求于孝诚答应的是,在她死之后,藏好她的双手。她的不安在于于孝诚知道她的秘密,担心于孝诚有朝一日揭发她。可在她死后,她还有必要担心这一点吗?在这个细节上,前后因果矛盾。” “所以这个要求不应是沙春提出来的,是那个对沙春动手的人?”明恕捶打着靠枕,“TA让沙春去威胁于孝诚,于孝诚忙于高考,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仓促之下只能同意。这样一来,证据只会指向于孝诚,警方很难发现TA?” “不排除这种可能。”萧遇安说:“这样一来,多米诺骨牌其实就卡住了,因为这个人并不是沙春、巫震的‘同类’,而是个抱有其他心思的人。” 绝望者们一人杀掉一人,悲剧不断重复,这仅是存在于理论中的理想状态。现实里有数不尽的未知因素,巫震将“接力棒”成功传递给沙春,已经是很难得的情况。 明恕说:“这倒是更符合现实。” “不过如果只看物证,于孝诚是凶手的概率仍然有九成。”萧遇安拿起震响的手机,接通之前说:“毕竟他的‘故事’,很难让人相信。” 第60章 无休(20) “蒹葭白露”有师生接连出事的消息很快在周围传播开,学生们陆续要求退课,部分老师也不愿意再待下去。施寒山左右劝说,仍是未能将人留住,反倒被物业和街道派出所找上了门。 冬邺市近年来出台了新的政策——不允许在住宅小区里开设公司、民宿。但政策虽然有了,落地却不到位,地段较好的住宅楼仍然被出租改建,只要做得不过分,没有引起周围居民反感,物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派出所也不会主动整治,除非有居民报案。 “蒹葭白露”所在的小区倒是没发生命案,但警察多次上门,居民一看就慌了,各种凶杀传闻层出不穷,越传越吓人,马上就有人向物管投诉,向派出所举报,施寒山无计可施,只得暂时关门歇业。 明恕给技侦和外勤开了个小会,让继续盯着“蒹葭白露”的人,时刻掌握他们的动向,找出真凶之前,绝对不能松懈。 会后明恕领着方远航去了南城区有名的高端商场茂年天城,刘美正在那里为商场内刊拍摄新装宣传照。 此时刚由夏入秋,刘美拍的却已经是冬装了。她身材高挑,长相大气,华贵隆重的冬装穿在身上很显气质。 拍摄地点在二楼中庭,明恕站在楼上往下看,方远航小声道:“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旁边看你。” 明恕侧过脸,“嗯?” “师傅,你今天这身有点骚包,别人在看你呢。”方远航说着,眼神往侧后方一递。 明恕穿的是私服,不久前萧遇安陪着买的秋装,骚包倒也没多骚包,但特显腰窄腿长,试衣的时候萧遇安一看就说不错,他自己也知道不错,却非要萧遇安说哪儿不错。 这问题晚上回了家萧遇安才回答他,那时他的长腿被折起来,窄腰也悬了空,眼中全是水气,看不清眼前正折腾自己的人,只听得见萧遇安在他耳边道:“勾起人来最不错。” 明恕咳了声,顺着方远航的目光往后面看,见三个20岁左右的男生咋咋呼呼地跑开。 原来是三个小基佬。 还是小零。 其中一个边跑边喊:“他好帅啊!你们看到他的腰了吗?越窄越有力,种马腰叻!好想试一试!” 明恕:“……” 方远航拍手大笑,“种马腰哈哈哈哈哈!师傅你可以啊!” 明恕额角跳了几下,“闭嘴!” 商场里各种声音汇集,这点儿动静不至于引来太多关注。明恕继续盯着刘美,直到拍摄结束。 上次负责询问刘美的是方远航,这次也是方远航先出现在刘美面前。 大概是没想到警察会到工作场合来找自己,刘美神情明显一僵,拍照时那种时而自信时而魅惑的眼神不见了,眉宇间出现掩饰不住的惊慌。 “你们……” “不好意思,还有些事想向你了解一下。”方远航说。 刘美不自觉地看向明恕,视线从明恕的脸缓慢转移到明恕的着装,半天才说:“我等一下还有工作。” “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明恕说:“沙春在出事之前,和你联系比较密切,她有没有和你聊过她在职场上的困境?” 刘美视线朝下,眼珠左右转动几次,“没有。我们一般都聊女孩子喜欢的话题。” “女孩子喜欢的话题?”明恕问:“比如?” “这个……”刘美频繁地摸着手指,竟是一个用力,将左手中指上一颗水钻给抠了下来。 “啊!”刘美连忙将水钻握住,“不好意思,很少和警察打交道,有点紧张。” 明恕宽容地笑了笑,“没事,贸然来打搅你工作,我也很不好意思。但案子还没侦破,沙春的通讯记录里,你是出现得最多的人之一,我不得不要求你配合调查。” 刘美尴尬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明恕眯眼,“所以,女孩子喜欢的话题是什么?” 刘美顿了几秒才开口,“电影、明星、化妆品、衣服……我妆化得比较好,也很懂化妆品和衣服搭配,沙春想改变形象,经常让我给她一些建议。” 明恕说:“原来你们是在交流化妆。” “是的。”刘美放松了些,“沙春的五官其实长得不错,但她不善于打扮,衣着也很普通。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早就习惯了化妆,出门必然精心打扮——上古筝课也是。课间休息时,沙春和我闲聊,夸我长得漂亮,身材也好。我就告诉她,女人只要会打扮,谁都漂亮。” 明恕问:“现在很多人更喜欢用聊天软件交流,你们为什么总是打电话?” 闻言,刘美眼睑一下子撑开。 她化着很重的眼妆,所以这个细小的动作在明恕眼中被放大。 “我们……”刘美胸膛的起伏加快,“我倒是什么都可以,但沙春比较传统,觉得打电话能说得更清楚。” 明恕又问:“23号和24号你有工作吗?” 刘美连忙拿出手机,“我看看啊……23号有的,上午我客串了一个短视频,24号在家休息。” “23号晚上呢?” “晚上我在家,8点多就睡了。” 明恕说:“这么早?” 刘美脸颊微红,“我那天来了例假,很不舒服。” “刘美解释不清楚她在案发时的行踪。”方远航说:“她暂时还没有自己的住房,独自租住在东城区一个中档小区,没有人能够证明,沙春遇害时她确实待在自己家里。” “但是刘美的作案动机很模糊。”明恕说:“我感觉她在隐瞒什么,但她不一定就是杀害沙春的凶手。” 方远航点头,“这倒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动机不充分,作案能力也存疑。大晚上在演艺集团那种地方勒死人,还砍掉对方的双手,这得多强大的心理素质?刘美看着也不像心理素质这么彪悍的人。” 明恕说:“于孝诚的心理素质更差。” “会不会是装的?”方远航对侯诚心有余悸,遇到任何嫌疑人都得先来一套反向思维,案情还没开始反转,自己就被反向思维给绕晕了。 明恕不会纠正他,因为每个一线刑警都是在和嫌疑人的斗智斗勇逻辑博弈中过来的。 已经到了中午,方远航肚子“咕哝”一声响,明恕问:“饿了?” 茂年天城周围都是不错的餐厅,方远航笑起来,“师傅,我们随便找一家把午饭解决了吧。” “随便?行吧。”明恕向一家奶茶铺子走去,买了两杯冰奶茶,两个菠萝油,两个鸡蛋仔。 方远航不情不愿地接过,“我们就吃这些啊?” 明恕笑,“不是你说随便解决吗?路边小吃店,够不够随便?不够那儿还有个鸡蛋灌饼摊,去买两个灌饼回来?” “不是!”方远航啃一口菠萝油,“随便也不是这样随便的啊。你看你这一身,往商场里一站跟男模似的,出了商场就啃灌饼,灌饼配得上你的种马腰吗?” 明恕一脚踹过去,“第一,我还没有啃灌饼——不排除我一会儿去买灌饼的可能。第二,我们是来查案,不是逛街,你还想吃私房菜?赶紧把菠萝油吞了,然后……” 方远航打岔,“然后去买鸡蛋灌饼?” 明恕说:“然后接着工作!” 方远航就是没事爱皮一下,也不是真的想去吃私房菜,重案组每个人都能吃苦,别说现在手上还有“豪华”奶茶套餐,就是只有个烧饼,也得七嚼八嚼咽下去。 明恕没吃饱,主要是“两菜一汤”都是甜的,所以最后还是去买了两副鸡蛋灌饼,配料全加,满满当当两口袋。 两人靠在车边吃,方远航说:“师傅,你刚才只反驳了两点。” 明恕都给忘了,“什么两点?” 方远航先躲远,“我说你是种马腰,你居然没反驳。” 明恕愣了下,“啧。” 方远航:“还‘啧’?” “种马腰怎么着?”明恕吸了口奶茶,笑道:“种马腰招你惹你了?” “嘿!”方远航说:“你还自豪上了?羞不羞?” 正说着,明恕手机响了,方远航还在一旁种马来种马去,明恕冲他打了个闭嘴的手势,“萧局。” “邢老师现在在光邺医院,你现在去一趟。”萧遇安说:“龙天浩的左手有伤,曾经在光邺医院治疗过。邢老师在医学上很专业,但对案件细节的把握不太到位,你和他一起去了解一下龙天浩的治疗情况。” 光邺医院是冬邺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坐落在东城区。冬邺医科大学在全国医学类大学里名列前茅,其附属医院自然也极有名气。 邢牧知道明恕会来,站在门诊大楼外的空坝上不停张望。 “邢哥。”明恕已经让方远航回去了,上台阶之前就朝邢牧招了招手。 “领导。”邢牧说:“就你一个人?” 明恕说:“你怕啊?” 邢牧别开脸,小声比比:“谁怕你啊?我以前还罩过你。” 明恕听到了,但只得装作没听见,“龙天浩那手是怎么回事?” 说到案子,邢牧就不躲了,“龙天浩的伤是左手手部腱鞘炎,过度摩擦导致肿胀、剧痛,连日常生活里的屈伸都做不到。这个病在职业选手里太常见了,很多人都是因此退役。龙天浩十几岁就开始打比赛,病状最早出现时肯定没有重视,发展到后来就只能退役。” 明恕快步向骨科楼层走去,“龙天浩的主治医师是谁?” “雷强君,是骨伤科的副主任医师。”邢牧说:“光邺医院的普通号都不容易挂,专家门诊就更不用说。龙天浩在雷强君那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去了‘蒹葭白露’。” 明恕停下脚步,“医生会做这种建议?” “我估计不会。”邢牧摇头,“电竞选手的手部腱鞘炎目前还没有完全有效的治疗方法,高频率用手给手部造成的负担很大,就算治好了,也很容易复发。日常生活虽然没问题,但想要打比赛、维持良好的竞技状态,那就太难了。” 正是休息时间,雷强君提前到诊室写报告,误以为明恕是患者,不耐烦地摆手,“叫到号了再进来。” 明恕出示证件,雷强君一惊,“警察?” 明恕笑了声,不客气地挪开一张椅子坐下,“中午来打搅,不好意思。” 雷强君警惕地皱起眉,看看明恕,又看看后面的邢牧,“你们有什么事吗?” 明恕问:“龙天浩这位患者,你有印象吗?” 雷强君摇头,“我每天要接触很多患者,不是每个人都能记住。” “他左手患有严重的腱鞘炎。”明恕说着捏了捏自己的左手,“一个年轻的电竞选手,如果你实在没印象,不如查一查病历。” 雷强君脸色微变,“你说他啊……” 明恕说:“看来你对他还是有印象。” 雷强君不悦地哼了声,“这个患者很麻烦,从头到尾都不听医嘱,最后还抱怨是我医术有问题。他还威胁我……” 说到这儿,雷强君瞳孔一缩,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来找我,不会是他在别的医院把哪个医生给杀了吧?” 邢牧一惊,“不不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雷强君汗都出来了,赶紧用纸巾在光溜溜的额头上擦了擦,“因为他这么威胁过我啊!说我治不好他的手,说我越治他的情况越糟糕。我的治疗方案没有任何问题,是他自己不配合,治疗期间还高强度用手,这怎么治得好?他说他是个电竞选手,将来还想打比赛。我明确告诉过他,他左手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做手术是最有效的办法,但他不肯接受手术,说什么有风险,也不肯按我说的去做,污我医德有亏,说他的手如果废了,就要来砍死我!” 明恕说:“还有这种事?” “当然有!”雷强君越说越激动,“当时我把保安都叫来了,本来想报警的,后来还是算了。” “遇到医闹的确该报警。”明恕问:“最后为什么算了?” “不想把事情闹大。”雷强君摇摇头,“患者也是可怜人,把人家逼到绝路,就是将自己逼上绝路。” 明恕点点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龙天浩闹过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吗?” 雷强君已经将病历调了出来,边看边说:“龙天浩第一次来我这里就诊是去年10月11号,来我们医院之前,他已经在另外三个医院就诊过,都没有效果。最后一次来我这儿是今年5月19号,我负责任地说,我对每个患者都一视同仁,但别人的诉求是能够正常生活,龙天浩的诉求是打高强度比赛,所以我对龙天浩更上心,也尽力了!去年他来找我的时候,左手手指弯都弯不了,严重肿胀,外加疼痛,我已经给他治到日常生活没有问题,还能打一打低强度游戏的地步了。我没有对不起他!” “那看样子龙天浩的情况是在逐步好转。”明恕说:“他为什么突然对你说要砍死你这种话?” “他着急,等不下去了!”雷强君说:“别的我也不清楚,我的患者太多了,我不可能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我治得了他的手伤,治不了他的心病!” 眼看休息时间就要结束,明恕问:“龙天浩有没有跟你提过古筝?” 雷强君茫然道:“古筝?没有,他在弹古筝?” 明恕观察了雷强君一会儿,起身道:“今天麻烦你了,以后如果还有需要你配合的地方,我会再来。” 雷强君神色莫名,“好,好。” 离开骨科,明恕马上调来5月19号的监控。 视频里,龙天浩出口不逊,歇斯底里,扬言自己的手废了,都是庸医的错,自己就算做鬼也不会放了雷强君。 门诊大楼人满为患,骨科的走廊上很快挤满看热闹的人,龙天浩不久被保安带走,整个过程持续了7分钟。 “在场的人都知道龙天浩有严重手伤。”明恕沉声道:“理论上讲,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告诉龙天浩——弹古筝有助于手伤恢复。” 邢牧想不到那么远,“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恕将视线从显示屏上挪开,冷静想了片刻,不敢立即下结论,“走,陪我去龙天浩的家一趟。” 来看直播的粉丝已经越来越少了,房间越发冷清,龙天浩打完一场路人局,半天没说一句话。 有粉丝讥讽道:“什么几把主播,哑巴吗?还签约呢,不会说句话啊?” 龙天浩心中本就烦闷,直接和那人喷了起来。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有人点了举报,平台管理介入之后,龙天浩的房间被暂时关闭。 “操!”龙天浩心烦意乱地骂了声,几分钟后,双手捂住脸,死去一般瘫倒在电竞椅上。 他租住的地方条件很差,房龄三十多年的老房子,硬件软件都跟不上,晚上总有醉鬼乱敲门,半夜时常听得见楼上的叫床声。 龙天浩决定打职业就和父母断绝了关系,早几年根本赚不到钱,后来稍微能赚钱了,手又坏了,这一年治手已经将积蓄全部花光,靠直播的微薄收入苟延残喘。 房间里只有电脑运作的声响,安静得毫无生气。 过了很久,龙天浩睁开眼,忽然压抑地哭起来。 他咬住自己的左手食指,竟是生生咬出了血。 血腥味顷刻间在空气中弥漫。 几分钟后,他站了起来,关掉电脑,关掉电源总闸门,两手空口离家,向楼顶的平台走去。 老房子很多都能上到楼顶,龙天浩站在栏杆边向下望去,叹了口气,身体颤颤地攀过栏杆。 第61章 无休(21) “龙天浩!” 一道陌生却又似乎在哪里听过的男声从后方传来,龙天浩翻越栏杆的动作一顿,旋即回过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明恕是一路跑上楼顶的,说话时却稳稳控制着气息,几乎没有喘。 他向龙天浩招手,“过来!” 龙天浩在重案组见过明恕,双眼通红,喝道:“你来干什么?” 明恕谨慎地靠近龙天浩,“我不来你不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了吗?” “我……”龙天浩情绪不稳,左手死死抓着栏杆,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想过要跳下去!” “那你就松开手!”明恕声色俱厉道:“过来!” 龙天浩没有松手,仍旧紧紧贴在栏杆边,短时间内抿了好几次唇。 很明显,他在害怕。 但这种害怕并不是普通人面对警察时的害怕,而是一个自我判定不高的年轻人,在面对一个年长、优秀的同性时,由内心投射出的自卑与畏惧。 明恕并未收敛起那种颇有威慑力的气场,反倒步步逼近,“这是老房子,栏杆上全是锈,你不是爱惜你的左手吗?怎么还抓着那栏杆?” 龙天浩闻言条件反射放手,低头一看,手掌上全是暗红色的锈。 沉锈似血,沿着掌纹深一寸浅一寸地铺开。 明恕看准时机,飞快前掠,在龙天浩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人彻底从栏杆边带离。 龙天浩猛力挣扎,可明恕高出他一个头,力量更是没得比,他被钳制着,根本挣脱不开。 跟着明恕赶来的邢牧看得心惊肉跳,“领导,现在怎么办?” 明恕押着龙天浩回到出租房,将门窗全部关严实,注意到龙天浩手指上的伤,问:“家里有没酒精碘伏?” 龙天浩低头坐在沙发上,没有反应。 邢牧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方盒,“领导,我这儿有酒精球。” 明恕想起来了,邢牧这位哥包里永远装着酒精球和消毒喷雾,以备不时之需。 “洗手,自己处理。”明恕将小方盒抛给龙天浩,开始环视室内。 屋里陈设简单,最值钱的是电脑,地板桌子倒也算整洁,没有游戏宅家中常见的外卖包装、零食口袋。 电脑桌上倒扣着一个相框,明恕将它拿起来,照片上的龙天浩比现在年轻,精气神十足,穿着一件队服,双手竖起大拇指,冲镜头笑得十分灿烂。 龙天浩洗完手回来,猛冲到桌边夺回相框,先是紧捏在手中,而后再次扣在桌面,颤声说:“不要看。” “是你刚开始打职业的时候?”明恕问。 龙天浩默不作声地将酒精球贴在被咬得鲜血直流的手指上。酒精具有刺激性,那伤又是破皮新伤,两相接触,痛是必然,可龙天浩神情却很麻木,连眉心都没皱一下,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 是天生对疼痛不敏感? 还是已经习惯了疼痛? 明恕观察了会儿,坐在龙天浩的电竞椅上,一想到这人差一点就跳楼自杀了,不免有些心烦,“说吧,为什么想跳楼?就这么不想活了?” 龙天浩将染红的酒精球丢进垃圾桶,从下方瞪向明恕,“我想活不想活,关你什么事?” 邢牧想说教,又怕明恕说自己多嘴,只得悄悄说:“年纪轻轻的,再想不开也不能跳楼啊……” 明恕指尖交叠,“你是因为手伤难以治愈,才想要给自己来个了断吧。” 龙天浩手背青筋绷起,“和你无关!” 明恕说:“你跟沙春学古筝,以为通过练习古筝,能够帮助左手恢复……” “别说了!”龙天浩吼道。 明恕却继续道:“是你自己这么想,还是有人告诉你?” 龙天浩左手已经捏成拳头,手指的破口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而被撕得更开,血顺着手背往下淌。 邢牧生怕他会对明恕动手。 “我自己想学古筝不行吗?”龙天浩面容扭曲地说。 明恕从电竞椅上站起,垂眼俯视着龙天浩,“别他妈跟我耍横。” 龙天浩怔了下,脸上的戾气顿时溃散。 “你去年退役,不是因为年龄到了,而是左手的严重伤病。”明恕吐字清晰,发音有力,“但你并没有放弃,你一直积极治疗,寻找各种办法,期盼有朝一日能够复出,回到你心爱的战场。” 龙天浩哑然地张嘴,左手开始颤抖。 “到今年6月,你正方偏方全都试遍,光邺医院的雷医生将你的左手手指由无法弯曲治到能够满足正常生活需要,但仍离你的要求有距离。”明恕说:“你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复出,所以陷入绝望。这时,有人告诉你,练习古筝能够促进你伤手的恢复,你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人还告诉你,‘蒹葭白露’的沙春,是名非常优秀的古筝演奏者。” 龙天浩布满红血丝的眼忽然浮起一片水雾。 他并没有否认。 “你怀着巨大的目的性和希望,以为自己的手真能好起来。”明恕继续说:“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你告诉你的粉丝,让他们等你。” 龙天浩轻轻摇头,含义不明道:“我不知道……” 明恕接着说:“但几堂课学下来,你不仅发现手并没有好起来的征兆,还发现沙春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她和你一样,在所从事的行业中毫不起眼。” 龙天浩一下站了起来。 明恕冷不丁道:“沙春让你认为你们是‘同类’,你杀害了沙春。” 在不知情者听来,这是两句逻辑全无的话,前后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知情者却能听懂,这是一块“多米诺骨牌”倒向下一块“多米诺骨牌”的条件。 龙天浩的反应至关重要。 “你……你说什么?”龙天浩瞳孔紧缩,茫然地张着嘴。 两人隔着三步远,明恕眼神冷厉,龙天浩露在T恤外面的一截锁骨上下起伏,半分钟后摇头道:“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威胁过她。” “坐下。”明恕的语气近似命令,“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最好别以谎言来糊弄我。” 龙天浩有点懵,闻言当真坐回去了,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般,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杀人,该死的只有我自己。我有时控制不了情绪,但我不会杀人,我……我自杀也不会杀人。” 邢牧走到明恕身边,压低声音道:“领导,这人可能患有抑郁症。” 明恕“嗯”了声,问:“在上课过程中,你是不是向沙春讲过你的职业经历?” “她问我为什么想学古筝。”龙天浩盯着地板上一个圆形污迹,目光有些涣散,“我开始没说,只说我以前是电竞选手,她说一看我这双手,就知道我是个很努力的人。” 明恕说:“而她也是个努力的人。” 龙天浩惊讶,“你怎么知道?” 明恕没有回答,“‘努力’拉近了你们的距离,你不再藏着掖着,开始向沙春剖白内心。” 龙天浩疑惑地望着明恕,过了会儿才说:“我告诉她我的左手受伤了,还有我这些年在次级联赛挣扎的经历。除了雷医生,我……我从来没有对外人倾述过这些。我当时觉得,沙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明恕问:“她后来又对你说了什么?” 龙天浩不解,“什么什么?” 明恕说:“一个计划。” 龙天浩眉间的疑惑更深,片刻后摇头,“我不懂。” 气氛又陷入古怪的凝滞,明恕说:“既然你和沙春关系不错,那上次你为什么对沙春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我对她没有敌意,我只是……”龙天浩神情黯然,“我根本控制不住情绪。上了一段时间古筝课之后,我的左手不仅没有好转,还时常疼痛难忍,再次出现肿胀的情况。我明白了,没有谁能够救我的手,它坏了就是坏了,雷医生帮不了我,沙春也帮不了我。” 明恕在龙天浩面前踱了几步,问出那个关键问题,“你绝不可能自己突然认为学习古筝有益于左手的恢复,有人误导了你,让你病急乱投医,这个人是谁?” 龙天浩并未否认这个人的存在,却摇头道:“我不认识。” 明恕说:“不认识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在哪里遇上他?” 龙天浩这回沉默了很久。 “有难言之隐?”明恕问。 “我控制不住自己,干过一件很糟糕的事。”龙天浩双手局促地在腿上搓动。 明恕说:“是威胁雷医生?” 龙天浩连忙抬眼,“你已经知道了?” “那个误导你的人就是在你大闹医院之后出现?” “……嗯。” 龙天浩说,他其实知道雷医生已经尽力。和接受治疗前相比,他的左手情况好了很多,如果没有雷医生,他恐怕连签约主播都不能做。 可是这远远不够! 左手迟迟无法恢复到受伤之前的状态,雷医生也明确告诉他,他已经不可能再打职业了。 “我不知道能怪谁,好像谁都没错,想来想去,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龙天浩的声音渐渐哽咽,望着明恕问:“但我又有什么错呢?” 这一声里尽是绝望与无助,痛苦渗透进了每一个颤抖的咬字里。 明恕很轻地吸了口气。 “雷医生说是我早年用手过度,现在也不遵医嘱,导致左手好不起来。”龙天浩苦笑着摇头,“可我天赋有限,不像那些天才。如果我十几岁时不拼了命地练,我怎么出头?如果我因为治伤彻底放弃游戏,我怎么复出?现在有天赋的新人那么多,除了勤奋,我拿什么去和他们拼?我……” 龙天浩突然停了下来,用颤抖的左手拭去即将落下的眼泪,而后叹息道:“其实勤奋也没有用,我把这只手练到这种地步,不还是没能出头吗?我从来没有打过顶级联赛,那么多年都只能待在次级联赛,即便在次级联赛,也只是水平中等的选手。我对不起我的父母,我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错。” 话题似乎已经跑偏,但明恕并没有提醒龙天浩。 几分钟后,龙天浩长吸一口气,“可我不敢承认啊,不敢怪自己。我必须找一个人来替我承担,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他身上。如果不这样做,我要怎么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明恕说:“那个人就是雷医生。” 龙天浩捂住上半张脸,沉沉点头,“我去大闹他的诊室,将所有痛苦都发泄在他身上,骂他是庸医,怪他治不好我的病,怪他毁了我的前途……后来保安来了,将我按在墙上,我才清醒过来。我以为他们会报警,但后来他们只是让我保证不要再来医院闹事,就把我放了。” 与光邺医院一街之隔就是冬邺医科大学主校区。 龙天浩离开医院之后,无处可去,盲目游荡着,就到了医科大的校园里。 “我已经没什么钱了,想要不就死了吧。校园真好,安静,大家都有可以奔的前途。我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看够了,我就去死。”龙天浩说:“但后来有个人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他告诉我,练习古筝能够促进手部腱鞘炎的恢复,还给了我一张宣传单,叫我去‘蒹葭白露’找一位叫‘沙春’的老师。” “蒹葭白露”的宣传单。 于孝诚也是在拿到宣传单之后,才找到“蒹葭白露”! 明恕问:“宣传单你还留着吗?” 龙天浩摇头,“报完名之后,我就把宣传单扔了。” 一直没出声的邢牧终于忍不住插话,“你为什么会那么相信一个陌生人?” 龙天浩看着左手,轻声说:“谁有办法治好我的手,我就相信谁。” 顿了两秒,龙天浩又说:“而且他……他是大学里的老师。” 邢牧没明白,“老师又怎样?” 明恕却懂了。 龙天浩外表看着像个混混,其实相对单纯,没读过多少书,十几岁就开始打职业,对高学历的人有种近乎本能的仰慕,认为大学教师、医生这一类人都是可信的。 “他说他是老师?”明恕问。 龙天浩像是被问住了。 明恕蹙眉,“他并没有说过他是大学教师?” “我以为他是。”龙天浩有些慌张,“他在医科大里,五十多岁,很有风度,灰白色的头发,戴着眼镜,说话很,很有水平,不是老师,还能是什么呢?” 明恕心中渐渐有数,“那我再问你,你后来还见过这个人吗?” 龙天浩摇头。 明恕伸出手,“把你的左手给我。” 龙天浩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明恕反问:“你在怕什么?” 龙天浩犹豫了半天,前伸左手,明恕很快握住,龙天浩倏地一僵。 “痛?”明恕问。 “不算痛。”龙天浩轻声说:“最痛的时候已经过了。” 明恕将龙天浩带回重案组,立即让技术人员绘制画像,又让技侦按日期去调冬邺医科大学的校园监控。 看到画像时,于孝诚很茫然,“我没有印象。” 靠目击者的描述制作的画像往往与真人存在不小的差别,除非是那种长相极具特点的人。明恕并不指望于孝诚能认出画中的人,问:“你说你选择‘蒹葭白露’,是因为拿到了不少培训机构的宣传单,‘蒹葭白露’是离你最近的一个?” 于孝诚点头,“嗯。” “发给你传单的是谁?” “记不得了,都是大学生吧,出来做兼职的。” “在你去‘蒹葭白露’前后,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五十多岁,气质与大学教师相似的男性?” 于孝诚想了许久,摇头,“没有。这个人就是杀害沙春的凶手吗?你们有线索了?” 明恕皱眉,“所以你去‘蒹葭白露’,完全是偶然事件……” 这话并不是提问,于孝诚却当作明恕在问自己,“是啊,如果有更近的,我可能就不会去‘蒹葭白露’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们相信我!” “我不认识他。”刘美的反应比于孝诚平淡,不满地瞪了方远航一眼,以示被不断打搅的不满。 方远航说:“不认识?从你的表达里,我听出了一个细节——你只是不认识他,但对他有印象。” 刘美反应顿了一拍,惊讶道:“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我补充一个问题。”方远航觉得自己现在对美女已经彻底免疫了,面对这样一个美人,心中纹丝不动,只想撬开美人的嘴,挖出能够破案的细节,“你以前没有说清楚,冬邺市那么多打着古风旗号的机构,单就东城区就有好几家,你怎么就选中了‘蒹葭白露’?” 刘美低下头,尖尖的下巴几乎要消融在阴影里。 “真的没有特殊原因。”过了一分多钟,刘美眼神躲闪,发音也很不稳,“你们知道我在别的机构也上过课,我只是喜欢古风,看到路程、时间、收费合适的,我就去了。” 沙春另外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到刑侦局接受问询。 年纪最小,完全不具备作案能力的王丹、梁喜月都是由母亲选择去哪里学习、学什么。王母与梁母都说,选择“蒹葭白露”一是因为看上去不错,二是被“演艺集团明星古筝演奏家”的宣传噱头所吸引。 贺军朝、贺修婷两兄妹的情况和王丹、梁喜月差不多。 查来查去,明恕在案发时不在国内的闻鹤处发现了佐证自己推理的重要线索。 第62章 无休(22) 闻鹤,今年37岁,国企鑫民制造的中层管理人员,今年7月初到7月中旬在“蒹葭白露”跟随沙春学习古筝。他买的本是三月期课程,应当学到10月,可中途突然被派去欧洲出差,只得暂停课程。 沙春死亡时,闻鹤不在国内,一天前刚回到冬邺市,再过一周又将赶赴欧洲。 闻鹤不是嫌疑人,明恕没有将他请到刑侦局,而是亲自去了趟鑫民制造。 作为中层管理,闻鹤有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大概因为闻鹤这趟回来待不了多久,所以桌上和架子上没放什么东西。 明恕一眼就注意到电脑显示屏边的药。 闻鹤长相普通,十分客气,倒茶招呼明恕坐,挪椅子时看到了药,连忙收起来放进抽屉。 明恕认得那种包装,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你有抑郁症?”明恕直接问。 “啊……”闻鹤正在关抽屉,动作顿了下,没有隐瞒,“嗯。不过一直坚持在治疗,出国后情况好多了,不影响工作。不好意思啊,我才回来,东西有点乱,让你看到了。” 明恕琢磨着这句“不影响工作”,初步判断出闻鹤在职场上的性格——踏实、肯干,对自己有点自卑,在意别人的评价,任何时候都将工作放在第一位。 对待抑郁症患者得谨慎,好在闻鹤的程度不算重。明恕酝酿了下语言,问:“方便说一下,你是怎么患上抑郁症的吗?” 闻鹤面色略显尴尬,喝了口茶,“我的回答是不是能帮助你们查案?” 明恕诚恳道:“是。” 闻鹤吸了口气,“好,好,你让我准备一下。” 一个非常认真朴实的职场男人——明恕在心里如此评价。 “去年我离婚了,孩子跟随母亲,这件事对我打击挺大,加上那段时间我工作上也遇到一些挫折,整个人都很消沉。”闻鹤说:“我走不出来,也不想跟朋友说,就上网查了下,发现自己可能心理出了问题。” 明恕说:“所以你就主动去看了医生?” 闻鹤点头,“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没干劲,工作本来就没做好,心理出问题后,就越来越做不好。我不能坐以待毙啊。” 明恕问:“是哪家医院?哪位医生?” 闻鹤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明恕,“这位。” 在看到名片上写着的信息时,明恕轻轻皱了下眉。 骆亦,久林心理诊疗所。 久林心理诊疗所属于光邺医院,与冬邺医科大学仅隔着一条街。 明恕问:“这位骆医生的年纪是?” 闻鹤说:“和我差不多大,挺厉害的,不到四十就已经是主任了。” 才三十多岁,而龙天浩看到的“大学教师”五十来岁。 明恕没有继续细想,“你在久林治疗了多久?” “嗯……去年12月去的,开始时每周都去,后来每个月去一回。”闻鹤说:“这次回来也得去,我后天约了骆医生。” 明恕说:“介意让我看看你的药吗?” 闻鹤立即将药拿出来,“药换几回了,这药我没吃多久,是程度减轻之后骆医生给我换的。” 明恕看了会儿,将药放在桌上,“除了服药,骆医生有没有建议你做什么?” 这问题的针对性很强,但闻鹤显然没有听出来,想了半分钟说:“对了,我去‘蒹葭白露’学习古筝就是骆医生的意思。” 明恕目光登时锐利,“是骆医生让你去找沙春?” 闻鹤被盯得不自在,尴尬地笑了声,改口道:“没有没有,骆医生不认识沙春,是我自己报了沙春的班,和骆医生没关系。” 前后矛盾了,明恕心中计较着,又问:“可你刚才确实是说,你去‘蒹葭白露’学古筝是骆医生的意思。” “我表达不准确,抱歉。”闻鹤解释道:“骆医生建议我在工作之余培养一项爱好,比如说音乐、美术、打球,说是能够帮助治疗。” 明恕说:“所以你选择了古筝?” “其实也不是我主动选择的。”闻鹤说:“我从小就没什么爱好,只知道学习、考试。以前念书时,男同学都喜欢踢足球、打篮球,女同学喜欢听歌,我一点儿没兴趣,觉得那都是浪费时间。” 明恕想,又一个于孝诚? “我刚去久林的时候,骆医生就提醒过我,适当放松工作的节奏,培养业余爱好,那时我听不进去。后来吃了很多药,没那么消沉了,骆医生又建议了几回,我才开始考虑培养个什么爱好。”闻鹤说:“6月底的时候吧,有次我刚从久林出来,就遇到发宣传单的小孩。” 明恕问:“‘蒹葭白露’的宣传单?” 闻鹤说:“对的。我虽然对音乐没什么兴趣,但平时在电视上听到民乐,也觉得听着舒服。想着也许就是个机缘吧,去‘蒹葭白露’看过之后,觉得一切还不错,就报了名。” 明恕问:“给你发宣传单的是小孩?” “嗯,小孩。”闻鹤过去从未与刑警打过交道,不明白明恕的问题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多小的小孩?” “就……这么高。”闻鹤比了个高度,“七八岁吧,看着反正不会超过十岁。” 明恕沉默一会儿,将话题引向闻鹤的家庭。 闻鹤出生在农村,高考考到了冬邺市,从此落户。 其实闻鹤的家庭与冉合有些许相似之处,都有几位姐姐,都家境贫寒。 不同的是冉合这些年全靠妻子与岳父,而闻鹤是实打实凭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终于在国企里从基层员工冲到了中层管理岗位。 闻鹤在念书时没有任何恋爱经历,一心向学,前妻是工作稳定后相亲认识的,说不上有多爱,只是互相都有结婚需求,所以在五年前走到了一起。 前妻的家庭情况说不上好,父母是城市双职工,有点瞧不起闻鹤的出身,婚后夫妻俩小摩擦不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闻鹤让着前妻。 去年,前妻以在婚姻中感受不到激情为由提出离婚,前妻的父母强烈要求带走刚满3岁的小孩。 闻鹤将婚姻当做工作来经营,知道妻子对自己有诸多不满,在妻子决意离婚之前,仍在计划做一笔家庭投资,带自己和妻子的父母来个家庭旅行。 婚姻的失败对闻鹤来说,和工作上的失败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因为能力不足。 离婚之后,闻鹤成了孤家寡人。 “还好我去看了医生。”闻鹤说:“我现在的状态比去年好多了。学古筝和出差可能都对我有帮助,只是没想到沙春会出事,她很善良,又善解人意,真的可惜了。” “善良”不是重点,“善解人意”却是。 明恕问:“你说的‘善解人意’是指?” 看得出闻鹤是真心为沙春感到惋惜,“每次上课我们都会聊天,我给她讲我的经历,她也讲她的经历。骆医生说我应该适应与人倾述,和沙春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比较放松。” 明恕说:“因为你们是类似的人?” 闻鹤毫不避讳,“嗯,我们念书时的经历很像,一说就能感同身受。工作之后也都很拼命,特别想冲上去,给自己很大的压力,我的病其实就是这么来的。不过我有一点比她好,我的同事对我很包容。这次能去欧洲出差,也是领导照顾我,想让我去那边一边学习一边散心。” 对一个目前仍在服药的抑郁症患者来说,闻鹤的状态已经算非常不错了。说不定在不久之后,他就将摆脱药物。可见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明恕在心里捋着线,随后又了解到闻鹤的上级、同事对闻鹤的评价——非常勤奋,能力中上,永远身先士卒。 但闻鹤有个限制其自身发展的问题,那就是视野不够宽阔。 闻鹤去年到今年在工作上遇到的瓶颈全是因为视野的局限性,如果不在管理层,他凭借努力完全能够成为普通员工里的佼佼者,但升上管理层后,这个弱点慢慢暴露,反映在旁人眼中就是能力稍欠。 对闻鹤来说,中层管理已经是天花板了。 刑侦局,重案组。 “龙天浩的话具有一定可信度。”明恕拿着一份医疗证明,“他左手的伤病让他无法执行勒杀,杀害沙春的凶手不可能是他。他说他曾在冬邺医科大学遇见一名‘大学教师’,因为这位‘大学教师’的劝说,而去‘蒹葭白露’找沙春学习古筝,我暂且相信。” 萧遇安赞同,“在这件事上,龙天浩确实没有撒谎的必要。” “闻鹤的话前后也没有明显冲突的地方,唯一一个细节是,在说到为什么去‘蒹葭白露’时,他给出了两种说法。”明恕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一番,“我觉得他解释得通,平常人忽然被牵扯进命案,面对警察时紧张、出现口误很正常。” 萧遇安笑道:“所以你其实已经理顺了——龙天浩和闻鹤的话都可以作为重要线索。” 明恕咂了下嘴,见没有旁人,“嗖”一下溜到萧遇安身边,弯腰凑在萧遇安耳边,“哎萧局。” 两人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一只手揣在裤袋里,衬衣与西裤勾勒出极妙的身材。 “嗯?”萧遇安说:“您有事?” 明恕脑子突然卡壳了,忘了自己溜过来想说什么,站直后想了半天,居然硬是没想起来。 萧遇安在他后腰上拍了下,“不用想了,你刚才肯定是想说废话。” 明恕索性坐在桌上,“我在分析案子啊,怎么可能说废话?我话还没说出来,你就知道我要说废话哦?”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萧遇安说:“而且到现在你也没想起来,可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明队是位优秀而专业的警察,若刚才想说的事与案情有关,绝对不会打个岔就想不起来。” “哎,这夸得……”明恕笑,“你老脸不红吗?” 萧遇安慢悠悠道:“您脸红了。” 明恕眼睛略一睁大,很快反应过来,萧遇安这是在逗自己,连忙甩了下头,稳重道:“打住打住!” 萧遇安笑道:“嗯,你继续说你的思路。” 他家明小恕就是这点好,有时会突然闹一下,但很懂分寸,收放自如,说收心马上就能沉下来。 “沙春一对一课程的10名学生是我们侦查的重点,排除巫震,还剩9人,其中周岚始终联系不上。她是最早到‘蒹葭白露’上课的学生,早于巫震,可以暂时不考虑她。”明恕两条腿虚虚叠着,在桌边摇了几下,“另外的8人,我分了个组——没有勤奋特质的刘美、贺家兄妹,还有那两个没有作案能力的小女生,这5人是自主,也是随机选择到‘蒹葭白露’上课,没有外力对他们的行为产生影响;闻鹤和……” “等一下。”萧遇安打断,“把刘美摘出来。” “嗯?”明恕问:“你有别的线索?” “刘美的言行有可疑之处,你那小徒弟放不下,跟我汇报过,正在追。”萧遇安说。 “嗯?”明恕想了下,刘美的问题确实不小,方远航有这想法,且行动力强,绝对是好事。 萧遇安往下道:“闻鹤、龙天浩、于孝诚这三人具备勤奋特质,所以分为一组?” “起码闻鹤和龙天浩必须分在一组。”明恕说:“龙天浩是受‘大学教师’影响才去‘蒹葭白露’,目的性非常明显。而闻鹤也是被一个力推到‘蒹葭白露’,久林心理诊疗所的那位医生具备影响他的能力。不过龙天浩遇到的‘大学教师’五十多岁,骆亦才三十多岁,两个人不大可能是同一个人。闻鹤在离开久林之后被小孩塞了宣传单,上街派发宣传单的要么是兼职的年轻人,要么是退休的中老年,怎么会有七八岁的小孩?这里就可以断定,小孩是受到某人指使,将‘蒹葭白露’的宣传单拿给闻鹤。” 明恕接着说:“至于于孝诚,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或许也受到了某种引导,而他自己没有察觉——就像闻鹤一样,二是他确实是碰巧选择‘蒹葭白露’。于孝诚和闻鹤、龙天浩不同的地方在于,现在大部分证据都指向于孝诚,于孝诚有作案时间,也符合我们的犯罪侧写,他的嫌疑非常大,几乎可以认定他就是凶手了。他的话不一定能信。” “目前的证据里,唯一对于孝诚有利的就是网吧监控。”萧遇安说:“不过这还不能彻底证明于孝诚没有作案时间。” “对。”明恕正色道:“哥,我觉得侦查思路得做出一些调整了。我们以前认为,巫震案、沙春案都是‘绝望者’们的自主行为,但现在看来,这一系列案子很有可能是那位‘大学教师’在暗中推动。这个人将类似巫震、沙春的人赶到‘蒹葭白露’,供沙春选择!” 萧遇安站起来,“上次开会时,我就想过这种可能,没提出来,是因为我想不出这个人的意图,当时也没有证据来支撑。现在龙天浩直接证明了这个人的存在。” “原来以为是谋杀,后来发现本质其实是自杀,现在又回到了谋杀的支点上。”明恕神情凝重,“龙天浩去冬邺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看过病,闻鹤则是去光邺医院里的久林心理诊疗室,横竖都绕不开冬邺医科大学。这个‘神秘人’现在已经浮出水面,但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也理不出来。” “如果龙天浩、闻鹤、于孝诚都是被‘神秘人’引导到‘蒹葭白露’。那他选人的随机性也太强了,就像是随意撒了无数颗‘种子’,总有一颗能够发芽。”萧遇安看着“大学教师”的画像,“他完全游离在这些‘绝望者’之外,堆积目标,由他们自己选择……这样倒推,沙春就是他给巫震准备的大量‘种子’里的一颗。” “那巫震的其他‘种子’呢?”明恕说:“巫震笔迹改变之后接触过的人,都有可能是‘神秘人’筛选的‘种子’?而最后被巫震说服的是沙春?侦查线索又多了一条……那再往前呢?” 萧遇安摇头,“往前可能就是这个‘神秘人’本人了。” 明恕瞳孔紧了下,“巫震没有杀过人?直接受‘神秘人’教唆,自己成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这有点儿说不通啊。” “巫震的案子更早,还没有什么突破。”萧遇安说:“还是回到沙春这条线上来。沙春试图影响于孝诚、龙天浩、闻鹤,让他们中的一人成为下一块‘多米诺骨牌’。闻鹤虽然患有抑郁症,但早已在职场上浮沉,心理状态相对较好,最关键的是,闻鹤上课的时间短暂,很快就去了欧洲,所以沙春还没有对他切入正题。” “龙天浩……”明恕双手抄在胸前,随着情绪的投入,眉心皱得更深,“沙春有可能是不信任他,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最终放弃了他,转而选择于孝诚。那,这么一来,于孝诚就是板上钉钉的凶手啊,沙春能影响的只有这三人,龙、闻都可以排除,那除了于孝诚还能有谁?”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几秒后,明恕问:“萧局?” 萧遇安眼神极深,“我在想,如果以龙天浩、闻鹤、于孝诚、沙春、巫震这五人作为参考,那这个‘神秘人’撒网的范围也太宽、太随意,所有的‘种子’只有一颗发芽就行。他做这一切,我只能想到一个相似的例子。” 明恕忽然反应过来,“他在做实验?” “嗡——” 手机在桌上震响,明恕接起,方远航在那边喊:“师傅!刘美可能与一桩女性失踪案有关!” 第63章 无休(23) 方远航是重案组精力最旺盛的一个,和刘美几次接触下来,越来越放不下。 明恕说刘美动机模糊,易飞认为刘美的涉案可能很低,正副两位队长都是以更为宏观的视角考虑问题,但方远航侦查的命案没这么多,又有点一根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跟刘美这条线。 方远航想找明恕讨论一下,明恕忙得见不着人,方远航头一铁,直接找到萧遇安。 反正萧局是我们分管领导,和我师傅关系好——他这样想——这案子萧局一直在关注,我去求个指点总不会错。 “明队说得没错,刘美动机模糊,先不说她有没有可能杀害沙春,更关键的一点,沙春不会将她当做‘目标’。”萧遇安耐心地跟热血小警察分析,“但你的坚持也没错,刘美身上至少有三个疑点。” 方远航立即道:“这我已经理清楚了!” 萧遇安“嗯”了声,“说说看。” “第一,就是她和沙春多得不正常的手机通话,她的解释很牵强,什么‘沙春比较传统,喜欢打电话’,在我这儿说不通,打电话还是用聊天软件,这是一个习惯问题,和传统不传统根本没关系,哪个方便用哪个,久而久之不就成习惯了吗?我父母总比沙春传统吧,他们现在和我交流都发微信呢。” 方远航说:“第二,我第一次和她接触时,她说沙春对她说,你不够努力。沙春的性格我们已经摸清楚了,她可能在心里将刘美判定为‘不努力’,但她绝对说不出这种话。刘美撒这个谎,要么是想掩盖什么,要么是随口一说——‘不努力’可能是刘美对她自己的判定。我个人觉得想掩盖什么的可能性高一些。” “第三,刘美说经常和沙春讨论装扮,教沙春化妆、变美,还说沙春渴望变美,主动向她讨教。可我和我师傅……不,我和明队去看过沙春的家,沙春的化妆品里,只有日常护肤品,没有彩妆,我看不出她会向刘美学习化妆。而且沙春的精力都放在音乐上,真的会花时间变美?沙春最后那段时间忙于策划自己的死亡,会在死前谋求形象上的改变?这太矛盾了。” “想法很好,疑点都找出来了。”萧遇安温声肯定,“沙春在死前一两个月里追求美、追求改变的可能性不高。刘美不止一次撒谎,你盯她没问题,但我想听听,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方远航逻辑清晰,“练古筝!” “为什么?” “刘美说,她不止在‘蒹葭白露’这一家古风培训机构上课。在找到沙春之前,她还去过别处,原因是她的职业在大众眼中很浅薄,而她觉得自己也确实是个浅薄的人,所以想用传统文化来培养自己的深度。”方远航说:“这话我第一次听到觉得没问题,但越琢磨越不对。” 萧遇安点头,“她盯死了古风。” “对!”方远航有点激动,“培养自身的深度难道只能去古风培训机构上课吗?单就音乐来说,她可以选择的就不止民族乐器!她为什么不选择多读书,多和熟知传统文化的人交流?她为什么不学画画?而且我和她接触好几次,感受不到她有任何谋求改变的心思,培养深度只是停在嘴边。她是因为某个目的而不断去古风培训机构,这个目的肯定不是培养什么深度!” 萧遇安说:“分析很在理。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么多,那就放手去查。” 方远航犹豫道:“我怕我师傅说我不务正业。” “放心吧,比起不动脑筋执行上级的命令,明队肯定希望你多想、多做。”萧遇安笑道:“他跟你差不多大时,也跟你一样。” “真的?”方远航眼睛晶亮,一想又觉得不对,“萧局,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萧遇安神情自然道:“我们每一个重案刑警,都是这么过来的。” 得到分管领导的肯定,方远航干劲十足,先是查到刘美从去年7月开始,先后在四个类似“蒹葭白露”的机构上过课,时间最短半个月,最长两个月,学过葫芦丝、琵琶,还有古筝。 其中,“洛水国风堂”的葫芦丝教师周茜于今年4月失踪。 案子发生在南城区,由分局和派出所按流程查办,目前尚未侦破。 除了周茜,刘美的另外三位老师分别是“天下民乐馆”的赵昇、“秦周学堂”的梁莼、“鲁道”的王曼。 方远航发现,她们四人和沙春相似,都是五官不算惊艳,但颇有古典气质的清秀女人。 “来上课的学生有各种各样的诉求,有的是真心实意想学乐器,有的是想追星——比如去年有部古装剧热播,当时有不少学生妹跑来,想学那剧的主题曲。”梁莼对刘美印象深刻,且颇为不满,“但直到刘美离开,我也不知道她想干嘛。上课不用心,老是打听我的家庭情况、感情生活,最有病的是带一大包化妆品来,想给我化妆。别看老娘是个弹琵琶的,真化起妆来不比她这种野模差好吧。后来我记得她买的课程还没结束,就没来了。” 赵昇看得比梁莼明白,但起初不愿意说,方远航再三强调警方会保护证人,赵昇才勉强开口。 “刘美暗示了我很多次,有人喜欢我这样会民族乐器,又长得挺秀气的女人。我不知道刘美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可能是中介,还是内什么……妈妈桑?”赵昇说:“我虽然还没有结婚,但和男朋友关系一直很好,也活得很安分,不想和刘美这种人扯上关系。刘美应该是懂我的意思了,后来就没有再来叫我化妆啊,换造型什么的。” 三人里,王曼是最局促的一个,“我很后悔,差点因为钱跟着刘美走。她告诉我,有个老板想包养我,老板喜欢会弹奏民族乐器的人,只要我每周穿古装跟他过一晚,就能得到两万块钱。” 追踪的线索终于出现突破口,方远航手心出了汗,“这个老板是谁?” “我不知道。”王曼摇头,眼睛都红了,“我缺钱,所以鬼迷心窍。我答应了刘美,本来都要跟她走了,我爸妈突然从县城里来看我,给我过生日。我一下子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换掉手机,也辞了职,一直躲着刘美。幸好她没有再来找我。” 方远航问:“你们平时怎么交流?一般是打电话,还是在聊天软件上互发消息。” “啊!”王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最后几次通话,我怕出事,所以悄悄录了音。” 方远航激动道:“快给我!” 录音中能够清楚听到,刘美确实在王曼和某个“金主”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但让方远航有些在意的是,刘美好像很着急,恨不得立即将王曼送到“金主”身边。 哪个拉皮条的会这么着急? 好像不完成任务,自己就将大祸临头? “师傅,周茜4月失踪,到现在都快半年了,分局那边没有进展,我怀疑周茜已经遇害。”方远航在电话里说,“这个‘金主’让周茜失踪得这么隐蔽,线索极少,说明他有点本事,而他不断让刘美出来物色美女,在周茜出事之后,刘美仍然没有停下,说明‘金主’自大狂妄,很有背景,自以为能够一手遮天!师傅,这个人我判断是个权贵之子!” “权贵之子?”明恕声音一冷。 他并非嫉恶如仇的性子,但对那种仗着家庭、父辈胡作非为的人有种本能的厌恶。 社会上对权贵之子的评价极低,认为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随意玩男人玩女人的垃圾,惹出事有爹给罩着,即便闹出人命,也屁事没有。普通人遇到权贵之子,就只能认栽。 可明恕自己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萧遇安也是。 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他与父母、祖父母都不亲,谈不上多少感情,但也知道父亲不是人们咒骂的那种权贵。 萧家同样,萧遇安在特别行动队数次经历生死之困,萧遇安的堂兄萧牧庭、堂弟萧锦程,一个是特种部队的队长,一个功勋缉毒特警,哪一个没为这个国家抛洒过热血? 就因为部分权贵之子胡作非为,惹是生非,他们整个群体就要被扣上低劣纨绔的帽子。 明恕不恨那些辱骂权贵之子的普通人,他们难以做出客观的评价,有的确实受过权贵的欺压。 他只痛恨和自己同样出生,却将背景优势拿去欺压普通人的败类! “一手遮天?”明恕说:“那就把这只手给我掰断!” 手机没开免提,但萧遇安从明恕的话里已经听了个大概,“你这徒弟是个可塑之才,虽然容易热血上脑,但能够迅速冷静下来,抓得住疑点。” 明恕想了想,眉心忽然拧了起来。 “怎么?”萧遇安问,“想起什么来了?” 明恕说:“许吟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萧遇安说:“发现巫震尸体的那个小女孩儿,因为与父母的尸体生活过一周,而对尸臭情有独钟。” 萧遇安顿了下,“还想吓唬你,对你说她能见到鬼。她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个女人曾经出现在她窗边,凝视她,后来死在医四巷子。重案组分不出人手查这个案子,我交给刑侦二队做前期摸排走访。” 明恕太忙,刚才断了片儿,忘记萧遇安上次就说过会安排人手去查,这下想起来了,连忙问:“有什么发现吗?” 萧遇安摇头,“暂时还没有。” “肖满在医四巷子找到大片血迹,那里有可能如许吟所说,发生过命案。一个年轻女人被开肠破肚,然后又离奇消失……”明恕说:“周茜失踪半年,派出所已经立案,那就是说,DNA库里有周茜的信息,上次肖满做DNA比对时结果是比对不上,死在巷子里的女人不可能是周茜。但两人都是年轻女性,一人死得‘干净’,一人失踪得‘干净’,也许存在联系。” “如果真有联系,那反倒好查了。”萧遇安说:“从刘美的行为就能看出,所谓的‘金主’胃口很大,伤害的不止一名女性,只要长相气质符合他的审美,都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目标”这个词,明恕今天不止一次听到,萧遇安说,他也说,沙春有“目标”,刘美与“金主”也有“目标”。 所有的“目标”,本质上都是被害者。 龙天浩、闻鹤、于孝诚,他们被困于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里,有的正在挣扎着走出来,有的差点放弃自己的生命,被一个藏在暗处的人选中、利用,已经够可悲。如果于孝诚不是凶手,却被说服力极强的物证戴上凶手的帽子,这就更加可悲,亦是警方的失败。 不久前,案情分析进入了一个死胡同,怎么看于孝诚都是凶手。 而于孝诚拒不认罪,且拥有一个能够被推翻的不在场证明。 方远航这通电话让明恕忽然想起前些年的自己。 当时重案组的队长还是梁棹。每一个当队长的人,都必须有宏观的视野,平衡成员们的工作,不能死盯着一个细节。 明恕那时经验少,没法站在梁棹的角度考虑问题,发现一个疑点就一定会拼了命地钻——和现在的方远航一样。 梁棹和他谈过几次,李局后来也出面了,摆明是想培养他的大局意识。 这些年随着经手案子的增多,他确实变了不少,思路越来越开阔,大局和细节都不放过。 可刚才,僵局堵在那里,多少有些影响他的情绪。 组里已经出现一种声音——证据这么明显,于孝诚只是自己不认罪而已,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方远航让明恕坚定起来。 认定刘美有问题,那就顺着所有细节去查; 认为于孝诚不一定是凶手,那就去找到那个真正杀害沙春的人,不让无辜者蒙冤! 萧遇安看着明恕,唇角牵出一个笑。 “萧局,你笑什么?”明恕问。 “笑我们明队被徒弟一个电话激起了斗志。”萧遇安说:“有新想法了?” “有,但还不成形。”明恕抱着手臂,来回走动,“我现在想的是在于孝诚不是凶手这个前提下——沙春说找到了帮助自己‘自杀’的人,要求于孝诚将自己的手埋在九中,于孝诚在沙春死亡当晚在江南剧院和沙春道别,第二天,在自家门口收到了沙春的双手。” “假设这一切都是事实,凶手必然非常了解发生在沙春与于孝诚之间的事。TA甚至清楚于孝诚的性格,知道一旦沙春要求于孝诚处理那双手,于孝诚为了不浪费学习的时间,就算再为难,也会答应。”明恕语速不快,不时有停顿,因为此时说出的话并不是已经顺好的,而是一边思考一边说,“TA不是沙春的目标,应当算个局外人,可TA为什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TA横插这一脚的意图是什么?” “意图可以暂时不管,凶手的想法有时匪夷所思,你我侦查过再多案子,也不一定能和凶手想到一块儿去。”萧遇安语气一转,“不过从‘谁有能力窥探沙春与于孝诚的交流’入手,倒是可以划出一个范围。” 明恕说:“‘蒹葭白露’的其他老师和工作人员。” “从于孝诚的证词,以及沙春死亡前一段时间面对的窘迫来看,沙春已经处在一种很着急的状态。”萧遇安说:“巫震的死,她参与了,不管氰化钠是巫震自己服下去,还是沙春帮忙服下,用水泥藏住巫震尸体的只能是沙春。对一名普通女性而言,这绝对是一段恐怖记忆。再者,民乐部对沙春的孤立越发明显,已经甩到了台面上。沙春完全沉入了绝望的谷底,她迫切想要死去。” “但于孝诚让她失望了……”明恕走到窗边,“她只能寻找下一张‘多米诺骨牌’。” 萧遇安说:“可短时间内,她并没有找到。那个在暗处推动这一切的人,也没有找到。” 明恕在窗边转过身,“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很简单,一个人在几乎承受不住时,多半会降低标准。”萧遇安说:“或者直接选择自杀。” “沙春没有自杀。”明恕缓慢地吸气,“她的死亡还是和巫震一样,具有欺骗性。她要么真的找到了下一张‘多米诺骨牌’,要么找到了一张假的‘多米诺骨牌’。” “于孝诚拒绝沙春时是8月初,沙春8月24号凌晨死亡。”萧遇安说:“她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新的‘继承者’?而且我们前段时间已经讨论过,这个人有嫁祸的举动,TA的目的不可能单纯。” “令栩之,那个书法教师。”明恕说:“他对沙春有种狂热的感情,跟踪过沙春,看过多场沙春的演出。他有可能偷听到沙春与于孝诚的交流!” “如果这是个感情病态的人……”萧遇安说:“当他得知沙春的想法,‘帮助’沙春完成心愿也不是不可能,嫁祸给于孝诚可以看做报复,死亡能够让他永远拥有沙春。不过……” 明恕问:“不过什么?” “不过可疑的不止令栩之一人。”萧遇安道:“‘蒹葭白露’还是有‘盲区’。” 明恕明白,萧遇安所说的“盲区”并不是指监控盲区,而是侦查尚未触及的角落。 会是哪里? 萧遇安说:“等一下你去安排,派人到冬邺医科大学摸排,挖那位‘大学教师’的线索。另一边,照你自己刚才的思路,去‘磕’被我们忽视的‘盲区’。” 方远航得到明恕的支持,心中更稳,立即赶去刘美家中,却没找到人,而刘美的手机也无法接通。 好像突然蒸发。 第64章 无休(24) 星欢娱乐,模特儿分部。 刘美是最底层的模特儿,没有专属经纪人,更没有助理,有时自己在外面接活,有时等公司安排业务,星欢娱乐里与她打交道最多的是余大龙——一位年纪比方远航还小的新手经纪人。 这余大龙名字听着相当气派,拥有这样名字的人如果不是身高一米九,浑身腱子肉,虎背熊腰,一巴掌能拍掉别人的门牙,就对不起父母的期望。 在见到余大龙之前,方远航还刻意挺了下腰背。 他一个重案刑警,就算身量比不上娱乐公司的经纪人,气势总不能输吧。 然而…… 余大龙不是什么一米九的壮汉,而是个身高刚刚挂在一米七的小个子。 听说有警察找,余大龙连忙放下手上的事,“哒哒哒”冲了出来。他打扮得分外妖娆,肤白脸小,戴着一枚金色耳钉,裤子是紧身裤,把两条细腿裹成了麻杆儿,小腰扭着扭着就跑到了方远航跟前。 方远航第一感觉是,这人有点眼熟。 第二感觉是,这他妈绝对是个小基佬! 第三感觉是,我擦这不是那天在茂年天城大喊“种马腰”的小基佬吗? 这都给遇上了! 余大龙冲到近处才发现是“熟人”,立即刹车,夸张地捂住嘴,“哎呀,你不就是那个……” 方远航说:“我不是那个‘种马腰’,谢谢。” “但你也是帅哥呀!”余大龙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在娱乐公司受到了沾染,简直骚出水平来了,面对亮了证件的警察,半点不扭捏,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原来你是警察,哎呀呀,我喜欢!” 莫名其妙被表了白,还是被小基佬表白,方远航抖了一地鸡皮疙瘩,正色道:“刘美是你负责的模特儿吧?我联系不上她,家里也找不到人,你知道她的行踪吗?” “你找刘美?嗨呀我也在找刘美!”余大龙突然皱眉嘟嘴,“个死女人,我都急死了!” 方远航唇角抽了下,刚才余大龙那么开心,哪里有“急死了”的样子? “她失联了?” “她经常这样!”余大龙一跺脚,姑娘似的“哼”了声,嘴皮子翻得飞快,一会儿就吧啦吧啦地把事情给方远航交待清楚了。 刘美是在三年前签到星欢娱乐,那时余大龙还在念书。刘美丢在人群里算漂亮高挑,但放在娱乐公司就压根不够看。模特儿虽然只是穿上指定的衣服,化好妆后在镜头前摆造型,那也是需要灵性与专业技巧的。 刘美只有身高优势,眼睛不灵,技巧也不够,加上不勤奋,没有拼劲,所以在星欢娱乐待了三年,收入仍旧提不上去,和素人没什么区别。 刘美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她私生活混乱,疑似被人包养,反正也不缺工作赚的那点儿钱。 至于她为什么不辞职,就没人知道了。 余大龙今年上半年入职,手上没有几个模特儿,以前负责刘美的经纪人韩姐就把刘美当包袱丢给了余大龙。 余大龙一个新人,抱块粪坑里的石头都当宝,积极给刘美联系业务,一见不到刘美就打电话问有没认真工作,有没好好管理身材。 有些时候,刘美的电话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有一次甚至耽误了工作。 余大龙为这事和刘美吵了无数次,吵到现在基本懒得管了,知道她不接电话不是出了什么事,单纯是因为懒,不想工作,或者纵欲过度。 “你看,我打了这么多个电话了。”余大龙将自己的手机拿给方远航看,本意是让方远航看呼出记录,方远航却注意到他的桌面。 这小基佬还挺自恋,桌面是张还算可爱的自拍照。 “可爱”这想法把方远航自己都给雷了下,心里不断问:我一个铁打的直男,怎么能觉得一个扭屁股小基佬可爱? “我再也不会给她联系工作了。”余大龙越说越生气,“她这种混吃等死的人根本不配有工作!我在她身上努的力都白费了!她别想我再去找她,给她送饭,她就自生自灭吧!” 方远航神色一紧,“送饭?你知道她在哪里?” 刘美租住的地方没人,否则方远航也不会跑到星欢娱乐来。 余大龙这话的意思是,刘美除了租来的那套房子,还有别的住处? “她肯定在柏轩桂苑!”余龙笃定道:“上次她旷工时我死命给她打电话发短信,说再不接我就跟上面打小报告,扣她的分成,开除她!她后来接了,我还以为她洗心革面准备来工作呢!没想到啊,她居然让我给她买点清淡的食物送到柏轩桂苑!她说她生病了,想有人陪陪她!我靠阿sir,柏轩桂苑你知道吧?高档小区,这死女人绝壁被哪个秃头大叔包养了!” 方远航来不及多说,立即拉着余大龙上了车。 一般人突然被警察“缠上”,大多会不自在、紧张,余大龙却天赋异禀,不仅不紧张,还特兴奋,拍着胸口说:“阿sir,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除了我,星欢没人知道刘美在柏轩桂苑有住处!” 余大龙这鸡血打得一言难尽,不知是头一回和警察合作太激动,还是因为看上方远航了。 路上方远航立即通知明恕,将情况汇报得差不多了才想起纠正余大龙,“你别再叫我阿sir了,你不肉麻吗?” “我为什么肉麻?这称呼很帅啊,难道我要叫你警察同志?”余大龙不干,“好土叻,喊不出口。不过我可以喊你警察哥哥。” 方远航:“……” 余大龙直乐,“不好意思吗?那还是叫阿sir吧。警察哥哥我也有点叫不出口呢,万一你比我小呢?” 方远航觉得和一个小基佬比大小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知道人家不是那个不纯洁的意思,但“万一你比我小呢”从余大龙嘴里说出来,当真怎么听怎么奇怪。 方远航说:“叫我名字!” “我偏不!”余大龙说:“我偏要叫阿sir!叫警察哥哥!” 方远航吼:“你闭嘴!” 余大龙说:“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方远航头痛,“什么条件?” “我想见‘种马腰’哥哥!”余大龙满脸期待,眼中都快有星星了。 “What?”方远航差点一脚踩满刹车,“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你也敢撩?他是我们重案组的……” 不等方远航说完,余大龙就说:“知道啊,我同类呗。我只是想见见‘种马腰’哥哥嘛,又不会跟他怎样,你就当带我见偶像啦!好不好,警察哥哥?” “偶像?同类?”亏得方远航是重案刑警,心理素质比普通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不然这下非得撞前面车的屁股上。 “你不知道?”余龙一惊一乍,顿了几秒后突然缩到车窗边,“哎呀!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原来‘种马腰’哥哥没有出柜啊?你是他谁?我以为你知道!” 这话信息量太大,方远航陷入了沉默。 他英明神武的师傅,他们重案组说一不二的队长,是小基佬的同类? 大概念的同类还是小概念的同类? 和小基佬一样是基佬,还是和小基佬一样是个零号? 方远航自己是直男,但朋友里不是没有gay,因此对性取向非常宽容,从来不会因为谁不是直男就瞧不起谁,有时脑子一抽,还会和直男朋友开一些基情满满的玩笑。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师傅会是gay! 刑警的职业病一下子就出来了,方远航不禁想,如果小基佬的话可信,他师傅就是个gay,那他师娘会是谁? 隔壁的陆雁舟?还是易队? 周愿最像,毕竟周愿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需要呵护。 邢老师也有可能。据说邢老师以前对明恕特别好,后来才疏远,这不就是避嫌吗? 还有梁棹。还有肖满。还有徐椿! 方远航都快拉不住自己了,短短一瞬间,脑中飙过了一连串名字一连串张脸,最后居然定格在萧遇安脸上。 萧局不可能,萧局怎么会是师母呢? 余大龙说:“天惹!我对不起‘种马腰’哥哥,我什么都没说!” 方远航年轻的心灵承受了这么大一个八卦,脑中跑着飞机大炮,被余大龙这一声吼得猛地回过神,告诫自己案件当前,必须冷静冷静再冷静! 方远航深呼吸道:“对,你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余大龙嘟着脸,“嗯!” 方远航想了会儿又补充道:“等我把案子查清楚了,你重新给我说一遍。” 余大龙:“……” 咦? 你们警察,好,好八卦! 柏轩桂苑位于南城区,余大龙的表述夸张了,这小区虽然有名,现在却算不上冬邺市的高档小区。 因为它旧了。 多年前,地产业刚开始发展时,柏轩桂苑的确是全市最有名气的小区,能住在这里的不是有钱人,就是当官的。但近十年来冬邺市高速发展,比柏轩桂苑贵、好的小区越来越多,只有像余大龙这种土生土长的冬邺人才会习惯性地将柏轩桂苑归为“高档小区”。 方远航将车停在小区外,和余大龙一起往里跑。 余龙跑得气喘吁吁,在C栋7-3门边拼命捶门:“刘美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叫警察了!” 方姓警察:“……” 门内传来脚步声,方远航反应很快,立马躲到猫眼的盲区里。 门锁转动两下,开了。 刘美穿着严严实实的睡衣,披头散发,脸部肿胀,疲惫而无奈地看着余大龙,“抱歉。” 余大龙大喊:“抱歉你妹啊!你到底要不要工作!” 刘美叹气,“我……” 话音未落,方远航已经从死角里闪出,按住了房门。 刘美脸色瞬间惨白,惊恐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方远航已经顾不得惜香怜玉,强行进入房间,余大龙瘦瘦弱弱小基佬一个,也相当勇敢机警,冲进去“嘭”一声关上门。 “你们……”刘美无措地站在原地,支撑不住似的伸手撑住墙壁。 她穿的是丝质睡衣,长袖长裤,扣子扣到了最上一枚,但材质太滑,她手一伸出去,就露出手腕上鲜红的伤痕。 方远航一眼就看出,那是鞭伤! 而造成刘美面部肿胀的则是掌掴。 若要细看,刘美唇角也有伤。 余大龙惊叫,“美美,你这是被男人那个了嘴吧?” 刘美终于脱了力,一下子撞在墙壁上,继而滑到在地。 冬邺医科大学,光邺医院,久林心理诊疗所,幕后黑手不一定在这三处供职,但一定对它们非常熟悉。 龙天浩看到的“大学教师”和让小孩给闻鹤送宣传单的“神秘人”应是同一个人,大学校园里摄像头不少,久林附近也不乏监控,但技侦查完了两边的监控,均一无所获。 此人不仅有反侦察意识,还对医科大与久林非常熟悉。 闻鹤的医生骆亦三十来岁,和“大学教师”的年龄不符,从闻鹤的现状看来,这位骆医生并没有害闻鹤的倾向,闻鹤在治疗期间,渐渐摆脱心理上的重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但心理医生是个非常特殊的职业,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不仅能将一个人从地狱里拉出来,还能将一个人按入地狱。 看他如何选择而已。 明恕和易飞一商量,易飞当即决定去探一探骆亦和久林心理诊疗所,明恕又安排部分队员去冬邺医科大学摸排。 易飞到久林时,闻鹤刚从骆亦的办公室出来。闻鹤只与明恕打过交道,并不认识易飞,易飞也没穿警服,擦身而过时,闻鹤友好地对易飞点了点头。 “如果你是想了解闻鹤,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他的治疗很成功。”骆亦很符合易飞对于心理医生的想象——稳重,有风度,说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场。 “但你好像不是来了解闻鹤,而是来了解我。”骆亦笑了笑,“被市局的刑警注意到,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本来想请你喝茶,但现在只想请你喝白开水了。” 易飞看了眼放在桌上的玻璃杯,饶有兴致地打量骆亦。 面对警察,此人游刃有余,和面对患者的态度没有分别。 在见骆亦之前,易飞就已经了解到,骆亦是久林名气最高的心理医生,不少患者慕名而来,且有其他心理诊所的医生向患者推荐骆亦。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成就,骆亦必然是个有天赋的人。 易飞不由得将他与沙春等人作了个对比。 很明显,骆亦是沙春等人最希望成为,却无法成为的人。 “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易飞拿出“大学教师”的画像,这画像是根据龙天浩的记忆所绘制,是目前警方掌握的唯一一条幕后黑手的证据,也极有可能是一条无效证据。 因为对方异常狡猾,接触龙天浩之前很可能化妆,再加上人在记忆上的短板,画像和真人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况不在少数。 但易飞能够展示给骆亦看的只有这张画像。 骆亦能否根据画像提供信息在其次,他看到照片后的反应更加重要。 骆亦态度随意地瞥了画像一眼,笑道:“易先生,你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幅画是否可靠,问我认识不认识,又有什么价值呢?你是想观察我吧?” 易飞失笑。 “画里的这个人我不认识,没见过。”骆亦突然正色道:“但画像背后藏着的人——如果我没有想错,应该是你们警方正在寻找的人——也许我见过,也许是我的熟人。你来找我,一定是发现了我与这个人有关联的蛛丝马迹,但单凭这样一幅画像,我确实没有办法配合你们。” 刑警皆多疑,骆亦越是诚恳,易飞越是怀疑,当面找不到破绽,那就只能从背景、周围寻找突破口。 骆亦毕业于首都最有名的学府,曾在国外继续深造、从业,四年前回国,受聘于久林心理诊疗所。 由于久林心理诊疗所与冬邺医科大学的特殊关系,骆亦时常受邀对医科大的学生进行心理辅导,出入医科大的校园是常有的事,和医科大部分教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骆亦有没有可能乔装打扮,以一个五十多岁男性的面貌出现在龙天浩面前? 可能。 骆亦有没有能力以心理辅导的方式直接影响闻鹤,让闻鹤干扰警方的判断? 有。 易飞让龙天浩看骆亦的照片与影像,龙天浩摇头,“我看到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 新的问题,骆亦有没有能力干扰龙天浩的记忆? 答案仍然是有。 明恕坐在车上,与易飞在电话里沟通了半天,挂断后让脑子放了会儿空。 易飞和其他队员们在冬邺医科大学这条线上,而他则在“蒹葭白露”这条线上。 “蒹葭白露”已经停业,施寒山被迫退还学费,接受创业的又一次失败。她本人,以及“蒹葭白露”的另外两名合伙人均无作案嫌疑,这一点在前期摸排中就已经确定。 至于令栩之,仍然是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可警方也未查到他的确切犯罪证据。 明恕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脑中一遍遍过滤“蒹葭白露”的人。 那张假的“多米诺骨牌”欺骗了沙春,又嫁祸给于孝诚。TA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的纠结。 谁最容易做到? 片刻,一个身影浮现在明恕脑中。 伍彤,那个看上去傻白且甜,在“蒹葭白露”拥有最多闲暇时间的前台接待。 第65章 无休(25) 重案组,审讯室。 刘美低垂着头,肿胀的面部上了药,那些青青紫紫在灯光下尤其分明,令她看上去像个小丑。 方远航在对面看着她。 这场审讯本不会在这里进行。 几小时之前,刘美在被紧急送医之后,情况逐渐稳定。她身上并无致命伤,方远航观察得不错,其伤基本上是由鞭抽与掌掴造成,疑为两性关系中虐待所致。 医生建议刘美住院观察,刘美却在醒来之后哭着求方远航将自己带去警局。 “我不能待在这里,他会杀了我!求求你们将我关起来,随便哪个派出所都好!你们判我刑吧,我宁愿去坐牢!” “我满足你了。”方远航说:“你现在很安全,但你一直不说话是怎么回事?还想包庇那个让周茜失踪的‘金主’?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这些伤也是他造成的吧?” 刘美抬起头,通红的眼里滚着泪,“我说,我说……其实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只有被你们警察抓到,我才能摆脱魔掌。” 方远航现下最关心的是周茜,如果周茜还活着,刘美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周茜……” 可是,当这个名字被说出,刘美眼中的泪登时跌了下来。 “她已经死了。” 方远航吸了口气。 周茜已死,这是早就预计到的结果。一个人失踪那么久,排除主动躲避的可能,那多半就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可听到刘美证实周茜的死亡,方远航还是感到遗憾。 刘美嗓音哽咽,“周茜是被楚灿玩儿死的,是我将她带到楚灿面前,我有罪……本来下一个死的会是沙春,我没想到沙春会突然出事。” 楚灿,一个对重案组队员来说很陌生的名字,但“楚”这个姓,在冬邺市待久了的人都不会觉得陌生。 冬邺市排名前三的富豪,就姓楚。 刘美所在的星欢娱乐,正是楚氏名下的一项产业。 但如果这个楚灿真是楚氏集团的某位公子哥儿,那未免过于寒酸——柏轩桂苑在冬邺市就像一个日薄西山的贵族,空有过去的荣光,早就被真正的权贵阶级所抛弃,楚灿却将那里作为自己和刘美的安乐窝,是瞧不起刘美,还是拿不出更好的地方? 方远航问:“楚灿是谁?你和楚灿是什么关系?” “楚林雄你知道吗?”刘美问。 方远航说:“楚氏集团的老板。楚灿是他的……” 刘美点头,“私生子。” 民众总是对上层人物的私生活充满兴趣,楚氏大老板的风流事在冬邺市极受关注,几乎人人都能说上一嘴。 方远航自己不关心,但也不是一点儿八卦都没听到过。 刘美断断续续地供述,审讯室里始终充斥着抽泣。 刘美没念过什么书,十七八岁时沉迷网络,被里描述的情趣所吸引,自认是M一方,在网上与多名男性进行所谓的“网调”。后来不满足于“网调”,开始尝试线下。 与楚灿就是在那时认识。 前几次见面,楚灿表现得很有风度,对待刘美也很温柔,并邀请刘美来冬邺市,保证给予她一份光鲜的工作。 刘美出生、成长在小县城,缺乏基本判断力,轻易被楚灿蛊惑,在20岁时离开家乡,来冬邺市投奔楚灿。 楚灿说到做到,将刘美安排在自己家的娱乐公司里。 刘美原以为往后余生将享受荣华富贵,没想到却开始了一段没有尽头的地狱生活。 楚灿的风度与温柔皆是伪装,扭曲、变态、疯狂才是此人的本质。 楚林雄有四位有名有份的男性继承人,以及无数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就算单是在私生子里,楚灿也是最不受楚林雄关注的一位,长期被楚家人瞧不起。楚灿自尊心与自卑感都极强,所有的压抑都爆发在刘美身上。 刘美并非喜欢疼痛,当初沉迷于鞭打无非是年少无知,好奇心作祟,最初被楚灿温柔以待,以为所谓的情趣就是这种程度,直到后来被恶性殴打,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但为时已晚。 楚灿在楚家毫无地位可言,但收拾一个从小县城来的女孩却绰绰有余。刘美在外是优雅美丽的模特儿,在楚灿面前却活得不如一只狗。 刘美曾经尝试自杀,被救过来之后惨遭毒打,楚灿以她老家的亲人威胁她,若再不听话,就杀她全家。 刘美早就体会到楚家的权势,等着楚灿玩腻自己,让自己走。 可当楚灿真的玩腻时,她被推入了一个更加黑暗的深渊。 楚灿也搭上了“古风热”,要刘美为自己物色、欺骗清纯的古典美人,承诺只要骗来十个古典美人,就放刘美自由。 而若是刘美找不到,就必须承受比以前更可怖的虐待。 刘美清楚,自己一旦帮楚灿寻找无辜女性,将来必然受到牵连。 可如果不这么做,楚灿会折磨死她。 刘美承受不住折磨,曾经去校园里帮楚灿物色女生,但效果不佳。去年,冬邺市出现了不少打着古风旗号的培训机构。刘美登时有了主意。 那些机构里,一定有能让楚灿满意的女人! 周茜是刘美为楚灿骗来的第一个女人。 周茜与刘美家庭情况相似,见识不多,渴求金钱,不在意为金钱向一个陌生男人出卖身体。 第一次做这种事,刘美难免畏惧,将人带去楚灿指定的地方前,忽然良心发现,告诉周茜“金主”有“那方面”的癖好。 周茜却已经听不进去。 将人送到后,刘美就离开了。她不断告诉自己——作恶的不是我,我也是受害人,我没有选择,我只是个蝼蚁,不按楚灿说的去做,我和我全家都得死。 三日后,刘美被楚灿叫去,看到的是周茜的尸体。 昔日清纯的古典美人浑身伤痕,身体皮开肉绽,面部肿得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也有一份。”楚灿站在尸体旁,阴恻恻地说,“是你将这个无辜的女孩儿带到我面前,是你杀死了她!” 刘美震恐难言,茫然地摇头,“不关我的事,我只是……” “我是精神病患者。”楚灿右手呈手枪状,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面部像上倾斜,双眼鼓得极为骇人,“骆医生可以为我开具鉴定书,连警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是你呢?你是个正常人,你为了讨好我,将无辜的女孩儿哄骗到我这个精神病患者的床上!” 刘美不停摇头,“不是,不是!” “不是?”楚灿狰狞地笑,“你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吗?监控正对着你的脸!” 刘美如遭雷击。 “但我怎么会害你呢?我的小狗。”楚灿的神情与语气陡然改变,像躯壳里换了一副灵魂,温柔又迷人。 但刘美早就感受过这人虚假的温柔,见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只觉得更加可怕。 “只要你听话,我就会永远保护你。”楚灿笑道:“去吧,继续为我找周茜这样的女人。她很美味,我很喜欢。” 周茜之后,刘美再也未能为楚灿找到符合条件的女人,不得不承受楚灿的一次次暴行。 楚灿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若再找不到“猎物”,就要玩死她。 今年8月,刘美在“蒹葭白露”看中了沙春,多次诱哄,自以为胜利就在眼前,沙春却突然死亡。 在得知沙春被杀害之后,刘美的第一反应是楚灿做的“好事”。 因为就在沙春出事前几日,刘美才给楚灿看过沙春弹奏古筝的视频,楚灿非常满意,说若是能拿下沙春,一人顶三人份额。 “我发誓,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半句假话,我存有和楚灿的通话录音。”刘美擦干净眼泪,她的脸仍旧肿得厉害,这让她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可笑又可怜,“我对不起周茜,我为周茜的死负责!我……” 忽然,刘美捂住脸,像是说不下去了。 方远航问:“你想说什么?” 刘美颤声道:“我请求你们将楚灿绳之以法,你们能做到吗?” 这一声里好似有无尽的悲苦与绝望。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充斥在刘美脑中的仍是无望的猜想——楚家能够用钱与权摆平一切,楚灿逍遥法外,而她被当做替罪羊,她的家人被楚灿折磨,最恶的恶人走在日光下,帮凶背负一切被投入地狱。 方远航站起来,气势凛凛,“你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警察。在你眼里,只要有钱就能够在社会上横行无阻。” 刘美怔怔抬起头,“难道不是吗?” 方远航厉喝道:“当然不是!” 刘美静默片刻,忽然疯狂地笑起来,那笑声怪异至极,又痛苦至极,“如果我一早就报警,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审讯视频直接传到萧遇安的办公室,刘美是演戏还是吐真言,尚有待调查,萧遇安拖动进度条,停留在其中一段上,轻声自语道:“骆医生?骆亦?” 东城区,春潮购物中心。 网红奶茶店“花容”开业,赶来打卡的年轻人在门外排着蛇形队,几名“花容”女郎端着托盘,请顾客们喝店里的招牌饮品。 女郎大多娇小,灵活地在队伍里穿梭,伍彤却比同伴高出一个头,还踩着高跟鞋,笑容虽然甜美,步子却比别人慢了一拍。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叫,竟是伍彤打翻了托盘,盘子上最后一个小纸杯掉落,里面的奶茶溅到了客人的鞋上。 污迹其实不算明显,客人穿的是皮鞋,用湿纸巾擦擦就好。可这是开业现场,笨手笨脚的女郎实在是在品牌脸上抹了黑。 出现这样的事,伍彤多半得走人了,其他几位女郎凑在一起看了伍彤一眼,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 被弄脏鞋的客人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士,见伍彤都快哭了,连忙说“没事没事”。伍彤想蹲下为她擦干净鞋,她赶紧接过纸,蹲下自己擦拭。 店长闻声赶来,忙不迭跟客人道歉,伍彤站在一旁,可怜巴巴地抹眼泪。 店长瞪了伍彤一眼,让伍彤马上回店里去,到吧台后帮忙准备茶饮。 伍彤向客人鞠了一躬,一路小跑,背影看着天真无害。 “不开除吗?”一位女郎说:“伍彤笨手笨脚也不是一天了,今天把客人鞋都弄脏了,还不开除?王哥怎么想的?” “你还不懂啊?王哥惜香怜玉呗,还不是看伍彤是个漂亮的傻白甜。”另一位女郎说:“伍彤这种长相和性格就是容易让人心软,傻不溜秋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你,还别说,我都不忍对她生气。” “但她蠢啊!” “蠢的人那么多,甜的没几个。” “这都行?” “算啦算啦,王哥要留她,我们有什么办法。别嚼舌根子,省得别人说我们嫉妒。人家长得傻白甜,我们可没长得傻白甜,一计较起来,别人一看就是我们有心机。” 伍彤被撵到吧台后打下手,其实也没做什么事,后来又被叫去发宣传单,好些男性顾客被她甜美的笑容吸引到蛇形队伍里。 下午换班,伍彤穿上自己的衣服,还未走到店门口,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明恕拿着一杯粉红色的草莓桃桃,“伍彤。” 看到明恕的一刻,伍彤的表情倏地一紧。 从早上进店开始工作到刚才,她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傻乎乎的呆萌表情,笑起来让人感叹好美好甜,委屈起来让人不忍责备。 可与明恕四目相对的刹那,呆萌消失了,浮现在伍彤眼中的是平铺直叙的震惊。 这个细微的改变逃不过明恕的眼睛。 “现在在这里工作?”明恕上前两步,微笑着看伍彤。 “啊……你是来找我的吗?”伍彤眼睛睁得很大,眸底干净澄澈。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可眼睛其实不一定能反应心灵——只要你擅长伪装。 像“蒹葭白露”这种小工作室,招聘很少走正规流程,教师等岗位施寒山还得亲自考察一下,前台接待就懒得花心思了,漂亮就行。 施寒山自己都忘了伍彤是怎么招来的,后来一问才知,是合伙人梁露的远房亲戚。 名义上虽是亲戚,梁露对伍彤却几乎不了解。 “他们家在县城里,很多年没往来过来了。”梁露说:“今年春节后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小妹要来冬邺市,方便的话帮忙找个工作,都是亲戚,一点儿不帮也不好。我上次见伍彤时她才念小学,实在是没什么印象,一见发现是个漂亮的姑娘,正好当时和寒山筹备公司,就让伍彤当了接待。不过她的工作都是寒山在安排,我只管出资,不管运营。” 施寒山给伍彤开了三千来块的工资,对前台接待来说,这工资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 冬邺市消费水平较高,房租更是不便宜,伍彤和一个发廊小妹、一个美甲店副店长合租在一个老小区里。失去“蒹葭白露”的工作后,伍彤领了笔补偿金,靠天真漂亮的脸蛋,很快找到奶茶店的工作。 明恕发现,她或许就是“蒹葭白露”的“盲区”。 早期摸排时,外勤不是没有查过伍彤,但查得并不深入,当时凶手的动机尚未探清,伍彤这个傻乎乎的姑娘,任谁来看,也不会认为她与沙春的死有关。 即便是现在,明恕也不知道她的动机是什么。 可刚才那一眼不得不让明恕怀疑,天真傻气或许只是伍彤的伪装。 “你们还没有破案吗?”伍彤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介意我去你家里坐坐吗?”明恕说。 “啊……”伍彤忽然脸红,娇俏地说:“你是男的诶。” 明恕眯了眯眼,态度严厉几分,“查案不分性别。” 伍彤露出受惊的模样,不情不愿道:“那,那……好吧。” 伍彤租住的地方离“蒹葭白露”很近,只隔着两条路,步行仅需一刻钟。 老房子没有电梯,楼道里有些阴暗,明恕跟在伍彤后面,注意到一点异常。 不管是在“蒹葭白露”众人的描述里,还是他头一次到“蒹葭白露”亲眼所见,伍彤都是个话多爱笑的女生,可这一路下来,伍彤很少主动说话,数次走神,笑容也有些僵硬。 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在思考该如何应对。 开门时,伍彤的动作有些迟疑,明恕说:“怎么?” 伍彤赶紧摇头,“家里挺乱的,等会儿我先进卧室换换衣服,你在客厅等我好吗?” 明恕说:“你一回家就要换睡衣?” “睡衣舒服一点嘛。” 正说着,门开了,里面传来吵架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有人在用手机看苦情电视剧。 孟雪从沙发上起来,本想跟伍彤打招呼,看到明恕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彤彤,你男朋友?” “不是啦!”伍彤快步跑进左手边的一间卧室,关门之前说:“你坐一会儿吧。” 明恕不便跟进去,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 孟雪就是伍彤那位做美甲的室友,轮休在家,另一位在发廊工作的室友李天月正在上班。 明恕没有落座,而是踱步到阳台上。 这是一套带开放式阳台的三室一厅,阳台上没有植物,摆着一些杂物。 明恕在墙角蹲下,手指在墙边的一块污迹上拂过。 那块污迹,看上去像从低处喷溅的血液。 第66章 无休(26) 伍彤从卧室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在家里穿的棉质T恤与长裤。明恕站起来,听见孟雪说:“彤彤,你还没洗澡呢!你以前不是说不洗澡不能换睡衣的吗?” 明恕回到客厅,饶有兴致地看着伍彤。 “不是我,是李天月说的,你记错了。”伍彤朝孟雪扔了个抱枕。 “是吗?”孟雪抱着抱枕,“难道是我记错了?” “当然是你记错了。”伍彤余光往明恕的方向扫了下,“我没那么讲究。” 明恕走到伍彤卧室门口,没有立即进去,倒是注意到了门边的长方形小地毯。 伍彤赶紧跟上来,歪着头,长长卷卷的头发垂在胸口,“你想问我什么就问吧,不过我之前也说了,我在‘蒹葭白露’就是个前台接待,大部分事情我都不清楚。” 孟雪疑惑地看着两人,大概是觉得势头不对,拿着手机绕了个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还把门给锁上了。 明恕走到沙发前,坐下,“你平时下班就回家?” “嗯。”伍彤点头,“‘蒹葭白露’不是朝九晚五,我和施总的助理轮班,老是被排到早班,下班后也没什么地方去,就回家了。” “她们呢?”明恕问。 伍彤不解:“哪个她们?上课的老师?” 明恕说:“你的两位室友。” “不一定。我们这种做服务业的,基本都是轮班。不过她们晚上都挺忙的就是了,美甲店和发廊工作日都是晚上生意最好。” “也就是说,你晚上经常一个人在家?” 伍彤眨眼,顿了几秒,“是的。这和你们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明恕笑了下,没解释,又问:“你是前台接待,有没注意到沙春和谁关系最亲密?” “我想想呢。”伍彤视线朝上,嘴唇微嘟,“刘美吧,她经常和刘美一同离开。” “男性呢?” “男的?那……就是令栩之吧,闻先生与她也挺好的。” 明恕声线一挑,“你确定?” 伍彤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我确定呀。” “巫震呢?”明恕问:‘沙春和巫震关系不好?’ 伍彤茫然道:“这我就记不得了。” 明恕又道:“对了,还有于孝诚。” “我没怎么看到沙春和于孝诚一起诶。”伍彤说。 沙春是巫震的“目标”,而于孝诚是沙春的“目标”,他们在“蒹葭白露”的接触绝对不会少,可在伍彤眼中,和沙春走得近的却成了令栩之、闻鹤。 伍彤必然在隐瞒什么。 明恕脑中过着线索,转移话题,“你回家之后一般都做些什么?” “追剧,追动漫,玩手游。”伍彤说:“要不就做做家务,洗点衣服什么的。” 明恕冷不丁问:“沙春和你关系好吗?” 伍彤的瞳孔轻微一缩,“我和所有老师关系都挺好的。” “哦?” “因为我要通知他们哪天上课嘛。”伍彤这回特别主动,将自己与沙春的对话框点开,“有时课程安排有调整,我负责通知各位老师。” 明恕接过看了看,里面的对话很单调,都是工作安排。 沙春的用词很简练,而伍彤却时常发表情包。 明恕将手机还给伍彤,“你都看什么剧,什么动漫?” 伍彤神情渐渐变得委屈,“先生,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明恕并不否认,“‘蒹葭白露’的每一位相关者都有作案可能。” 伍彤更加委屈,微低下头,双手轻轻抓在一起,“可是,可是你们怀疑错人了啊。我一个女生,怎么做得出那种事。” 明恕站起,给肖满拨去电话,当着伍彤的面,让技侦带着勘察箱过来。 伍彤惊讶地望着明恕,像是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你害怕?”明恕问。 伍彤闻言立即摇头,过了会儿又怯怯地点头,“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肖满和另一位技侦赶到时,孟雪从卧室里探出半个身子。 一看到伍彤,肖满就诧异了,“明队,这是怎么个情况?” 明恕走去阳台,下巴朝那片很不明显的喷溅状血迹一指,“取样带回去,看看是什么。” 伍彤站在茶几边,眼神突然变得阴狠。 “你们……”倒是孟雪走了上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明恕再次看向伍彤,伍彤的目光已经恢复如常,与一瞬之前判若两人。 “知道那是什么吗?”明恕对孟雪说。 老房子阳台的墙壁并非白色,经年日久早就成了深褐色,血迹只有很小一块,且位置较低,一般人很难发现。而且单从呈现的颜色来看,也不像血迹,更像是霉点子。明恕百分之八十肯定那是血迹,是因为其喷溅的形状。 孟雪看了半天,懵懂地摇头,“不知道。” 单就痕迹分析来说,肖满比明恕专业得多,马上就肯定道:“确实是血。但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血。” 孟雪被吓到了,明恕听见她明显的吸气声。 但不久,孟雪又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彤彤,你杀了鸡怎么不打扫干净?” “杀鸡?”明恕转身看向伍彤。 伍彤走到孟雪身边,“我辛辛苦苦杀掉鸡,清洁不该你们打扫吗?你还赖我……” 又是委屈腔,明恕斜了伍彤一眼,语气轻松地问:“你们自己杀鸡?” “都是彤彤杀啦。”孟雪说:“我和天月不会,彤彤会。” 伍彤尴尬地笑了笑。 从下午在“花容”见面到现在,伍彤的表情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别人也许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但明恕全部在心里标了数。 伍彤似乎已经维持不住她傻白甜的外衣了。 “看不出来,你还会杀鸡?”明恕说。 “我又不是你们城里人。”伍彤说:“我小县城来的啊,家里杀鸡宰鸭都是自己做。” “超市和菜市场都提供宰杀服务,不会多收钱。”明恕问:“为什么还要带回来自己杀?” 伍彤的反应越发不自然,“我……我习惯了嘛。” 孟雪在一旁道:“对,彤彤还挺喜欢杀鸡的。” 肖满抬起头,“喜欢?” 一个娇俏天真的女孩喜欢杀鸡? 这听上去简直太奇怪了,即便是对细节不那么敏感的痕检师也察觉出不同寻常。 这时,明恕的手机响了起来。 “明队,我按你说的调取了8月24号九中附近的公共和私人监控。”周满说:“其中一个摄像头拍到了伍彤,时间是晚上8点03分。” 明恕挂断电话,对伍彤道:“跟我去市局坐坐吧。” 柏轩桂苑里的那套房子是楚灿名下的资产之一。 虽然是楚氏老总的亲骨肉,楚灿过得却不像民众以为的那么光鲜。他死去的母亲祁灿是私人医院的护士,颇有几分姿色,被摧花高手楚林雄相中,怀上了楚灿。 祁灿当年自恃美丽又知情识趣,以为有朝一日能够入主楚家,再不济,起码能让楚灿认祖归宗。她给楚灿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将楚林雄与自己勾连在一起。 然而楚林雄根本没将她当回事,给了她两套房子还有任其挥霍的卡,就寻觅新的佳人去了。 楚灿从小没有感受过父爱,在与兄弟姐妹的对比,以及母亲阴沉的抱怨中长大,物质水平远超普通人,接受的也是精英教育,性格却越来越乖戾。 前些年,祁灿郁郁而终,楚林雄送给祁灿的那些房子车子全转移到了楚灿手上,其中就包括柏轩桂苑。 这小区早就败落,真正的有钱人不会住在这里。楚灿嫌跌份儿,只有在折腾刘美时,才会去住一宿或者几宿,出尽恶气后立马走人,不管刘美的死活。 在楚灿眼里,刘美就是个傻子,惧于楚家的权势,让干什么干什么。 楚灿从不害怕刘美会报警,这女人已经被他玩废了,比一条狗更像一条狗。 玩了刘美两天,楚灿想起后天是大哥楚庆的生日,打算找几个“军师”来,替自己想想送个什么礼物。 所谓的“军师”,其实就是与他自己一般的豪门私生子,没正经工作,靠家族养着,地位上不去也下不来,活脱脱一帮被喂得白白胖胖的蛆。 楚灿恨楚林雄的其他儿子是真,巴结大哥也是真。这几年楚林雄四个有名有份的儿子你争我斗,楚庆的锋芒渐渐盛于其他人,楚灿老早就站了楚庆的队,楚庆过生日,他当然得费心思一表忠心。 可人约好了,门还未出,楚灿就被南城分局的刑侦队员堵在了自家车库里。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楚灿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年飙车嗑药,后来玩囚禁杀人那一套,因着楚庆这棵大树,要么能够轻易解决,要么有人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对待警察,楚灿向来是趾高气扬的。 “知道。”方远航从警车里出来,直接亮出证件,“楚灿,企业家楚林雄的儿子。” 楚灿瞳孔一缩,仍是不可一世的态度,“知道还不滚开!” 论身板,楚灿其实不输现场的警察,话音未落,他便抬起右手,试图推开面前这不识好歹的年轻警察。 可方远航哪里是楚灿以前打过交道的那些片儿警? 就在楚灿出手的一刻,方远航一个肘击,在绞住楚灿的双手后“啪”一声,利落地给其戴上手铐。 “你他妈敢!”楚灿从未被如此对待过,暴喝道:“方远航是吧?你他妈不想混了?我你也敢抓?你知道我哥……” “闭嘴!”方远航将楚灿押进警车,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哥是谁。你与一桩失踪案有关,我有责任调查你!” 楚灿被吼懵了,在警车里愣了几秒,方远航已经“嘭”一下关上车门。 两辆警车驶出车库,在经过南城分局时并未停下。 周茜失踪案是南城区的案子,线索虽由重案组发现,但在证据相对充分的情况下,理应由南城区分局继续侦查,刘美也将被转移到南城区分局。 方远航却不太愿意移交案件。 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要霸占案子,而是楚氏在冬邺市树大根深,周茜能够消失得一丝痕迹都没有,必然有人在暗中操作。一旦案子到了分局手上,楚氏放弃楚灿这个私生子倒好,若是要保楚灿,那必然向分局施压。 豪门里的利益纠葛很难说清楚,方远航担心这案子脱离重案组的掌控后,会向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楚灿嚣张是因为有嚣张的资本,再怎么说,他都姓楚。 方远航正想问明恕这案子到底该怎么处理时,萧遇安来到重案组办公室,直接告知,此案不移交给南城区分局,由刑侦局亲自来破。 方远航登时信心大振。 楚灿在车上只消停了一会儿,时而强调自己楚林雄儿子的身份,时而破口大骂。要不是正在执行公务,方远航简直要暴起将他按在地上摩擦。 “我要给我哥打电话!”楚灿说:“你们不给我面子,行!但小楚总的面子你们总不能不给吧?” “我不认识什么小楚总。”方远航白楚灿一眼,“你他妈少把‘面子’、‘楚家’挂在嘴边!刑侦局重案组是你们走人情的地方?啊?我告诉你,楚灿,你今天遇到我方远航,就必须为你犯的罪付出代价!我他妈和你死磕到底!” 同车几名南城分局的刑警也是侦查过多起命案的老警察了,听说这回的嫌疑人是楚家的人,心中都有些没底,没想到重案组这么刚,登时都松了口气。 警车抵达市局后,楚灿立即被带到重案组的审讯室。 刘美是重要人证,其伤由楚灿造成,而她提供的通话录音、视频直接证明,楚灿就是杀害周茜的凶手。 楚灿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自己养的一条狗咬一口,僵在审讯椅上,震惊难言,短暂的沉默后大吼起来:“她诬陷我!周茜是她找给我的!她才是罪人!我患有抑郁症,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抑郁症?”坐在楚灿对面的竟是萧遇安,“谁告诉你,抑郁症是杀人的理由?” 面对方远航时,楚灿还能横一下,此时迎着萧遇安那道冷淡又威严的视线,楚灿忽然心神俱震。 出生在楚家,耳濡目染,他就是再傻,也分辨得出谁是手握权力的人。 他额头已经涌出冷汗,喉结很重地滚动几次,头一次觉得,他那大哥也许不会来捞他了。 “骆医生是谁?”萧遇安问。 “骆医生……”楚灿不敢与萧遇安对视,上眼皮下垂,眼珠正在左右转动,“是我的心理医生。” 萧遇安说:“久林心理诊疗所的骆亦?” 楚灿猛点头,“对对!就是骆亦!我真的有精神病,骆医生能够证明,我在伤害周茜时,处于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我真的是无辜的,如果不是刘美将人找来,引诱我犯罪,我怎么会……怎么会伤害那个无辜的女孩!” 萧遇安又问:“骆医生向你保证过,在你因犯罪被拘后,能够为你提供精神鉴定证明?” 楚灿警惕道:“是!” “那你算是被他骗了。”萧遇安笑,“他没有资格对你进行鉴定。” 楚灿倒吸一口气,“不,不可能!” “可能不可能,不久之后你就会知道。”萧遇安说:“我听说你对我的队员说,你想找你哥?” “我……” “我的队员太年轻,不懂事,你哥是谁,我帮你把你哥找来。” 萧遇安这态度简直是春风化雨,楚灿却比面对方远航时更紧张,结结巴巴半天,才不安地说出楚庆的名字。 楚庆与秘书水勋一起来到刑侦局。 与同父异母的弟弟楚灿相比,楚庆的外在气质可谓贵气而干练,分毫没有仗着身份地位向警方施压的意思,态度极为诚恳地代表家族道歉,表示楚灿虽然是楚氏的人,但若是犯了错,楚氏绝对不会包庇,请警方公事公办。 “楚灿将楚庆当做靠山,楚庆这就把楚灿从楚氏切割出去了?”方远航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就在楚庆到来之前,他还认定这将是一场硬仗。 可转念一想,楚庆放弃楚灿才是必然的选择。 这案子在重案组手上,萧遇安亲自下令严查,楚氏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一个私生子大费周章。 像楚氏这样的大企业大家族,内里不知道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最是经不起查,若是因为一个楚灿而被刑侦局盯上,查得越深,内里的黑暗必然暴露得越多。 方远航抓了下头。 他虽年轻而热血,但并非不知轻重。重案组现下的重点是沙春案巫震案,楚氏有再多问题,也不该重案组这时去查。 得知楚庆撇清与自己的关系,楚灿先是茫然,而后拍桌大笑,“所有人都要抛弃我是吗?所有人都想我死是吗?对,周茜是我杀的,但如果没有楚庆的手下,我怎么处理掉周茜的尸体!” 萧遇安说:“你们做了什么?” 这话看似普通,听在楚灿耳中却绝不普通——萧遇安的用词是“你们”,而不是“你”。 这忽然就给了楚灿信心。 “对,是我们!”楚灿更加激动,“是楚庆的秘书帮我处理掉尸体!在城郊一个锅炉厂给烧了!” 外勤立即前往楚灿所说的锅炉厂调查,而水勋则冷静地否认,“我和楚灿少爷从未私下接触,我也不知道什么锅炉厂,你们一查便知。” 楚灿狗急跳墙,不仅咬楚庆与水勋,还咬骆亦,“骆亦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正是萧遇安感兴趣的,“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好人?” “我早就知道,他接近我是想要攀上楚氏!”楚灿狂笑,“哪知道我就是一支低级的‘退市股’呢!哈哈哈!活他妈该!” 萧遇安从审讯室出来时,正好遇到在走廊上跑得飞快的明恕。 “站住。”萧遇安喊了声。 明恕连忙刹车,鞋在地上吱出一声响,“萧局,干嘛呢?” 方远航从楼上下来,远远看着二人,片刻后道:“咦?” 第67章 无休(27) 自从在余大龙那儿得知明恕不是直男后,方远航就像是开启了一个并不属于他的雷达。查案之余,想得最多的就是——我师傅的另一半到底是谁? 师傅那么忙,一有案子来,吃睡都在局里,谈恋爱的时间少得可怜。 所以师母大概率不是外边儿的人。 明兔子一定啃了窝边草! 刚才萧遇安叫明恕站住,明恕“吱”一下就站住了。 这本来是挺正常一件事,顶头上司叫站住,难道还能继续跑不成? 若是放在以前,方远航连眼神都不会给一个,但现在,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我师傅这么听话?这么乖? 萧局这声“站住”,听着好像很不同寻常,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又有点命令的意思,命令也不是真命令,好像就是逗师傅玩儿? 师傅这车刹得也利落,那声“干嘛”根本不像是对领导说的,就像…… 方远航一拍脑门,暗想——不能再想了,再想要误事了! 上次都排除萧局了,萧局这么稳重甚至威严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师母呢? 萧遇安跟明恕说了几句话,明恕嗓门儿有点大,说赶着去找肖满,萧遇安就把人放了。 方远航在角落里躲了半天,忽然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谁说师傅的另一半就一定是师母呢? 明恕哪里知道自己徒弟脑中翻的江倒的海,一到痕检的地盘上,就赶紧问:“出结果了?” “是狗血。”肖满将一份检验报告放在明恕面前,“伍彤说她在阳台上杀过鸡,孟雪也证实伍彤喜欢杀鸡,但事实上,伍彤在阳台还杀过狗。” 一个女孩儿喜欢杀鸡,这本来就相当可疑。 她若是不仅杀鸡,还杀过狗,情况必然更加复杂。 梁露说伍彤是自己远房亲戚,多年没来往过,最后一次见到伍彤时,伍彤还是个小女孩。那么伍彤的本性如何,经历过什么,梁露以及梁父梁母根本说不清楚。 甚至还有一种情况,现在的伍彤,已经不是梁露见过的伍彤。 徐椿带着几名外勤队员火速赶往伍彤的老家荷香县,目前还在路上,没有消息传回。 明恕拉开座椅,安静地看了伍彤几分钟,“8月24日晚上,你去九中干什么?九中在‘蒹葭白露’与你家的路线之外,并且相隔遥远。按你之前所说,你下班后喜欢回家追剧看动漫,或是洗衣做家务。伍彤,你这天的行为很不同寻常啊。” 平板播放着经过精细化处理的监控画面。伍彤的装扮和平时不一样——低马尾,头戴鸭舌帽,穿一件全黑T恤,下穿深蓝色牛仔裤和黑色运动鞋,背上背着一个深棕色的双肩包。 伍彤的帽檐压得很低,但显然不知道身边有一个摄像头。在从摄像头附近经过时,她抬头左右张望,脸上的警惕与慌张恰好被摄像头捕捉。 “我上次看过‘蒹葭白露’的监控,印象中你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色调的衣服。”明恕接着道:“而且24号当天,你上班时穿的是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就和我第一次去‘蒹葭白露’那天一样。为什么只过了两个小时,你就将连衣裙换成了T恤牛仔?” 自从看到监控,伍彤脸上的天真可人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恕慢条斯理地问:“你那个包里,装的是什么?” 伍彤木然地看着明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为什么不能去九中?那里是什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的地方吗?” “不演了?”明恕突然说。 伍彤愣了下,嘴唇一张,眼中渐渐又有了些许纯真的亮色。 “我还以为你不演了,看来你演技确实挺好,我一提醒,你眼中就又有了戏。”明恕说:“九中当然能去,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装束去九中。” “我必须回答吗?”伍彤看着并没有多少底气,余光不自觉地斜向平板。 看得出,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影被摄像头捕捉。 这就说明,伍彤是有意避开摄像头,只是没有注意到,那角落里还有一个摄像头。 明恕说:“必须。” 伍彤咬住下唇,几秒钟的时间,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但明恕又怎会被这眼泪所欺骗。 “九中是冬邺市最好的中学,我,我想去看看。”伍彤声音很轻,夹着三两声哽咽,“我家里穷,自己也不争气,成绩一直很一般,所以没能读下去。我其实……其实很想读书。” 就像方远航看得出刘美并不是真心想以学习民族乐器来提升自己,明恕也看得出,伍彤的“很想读书”是句假话。 “到冬邺市之后,我发现人人文化程度都比我高。‘蒹葭白露’那些兼职教师,那些在职学员,个个都是大学毕业。我很自卑。”伍彤头垂得很低,“像我这样的人,连租房都只能和美甲妹、洗头妹合租。” 明恕问:“你很瞧不起你的室友?” 伍彤用力摇头,“这倒不是,我和她们一样,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们呢?但是人往高处走,我当然还是向往会读书的人。” “我去九中是因为,我……我想看看那些高材生。”伍彤委屈地说:“但我不敢穿我自己的衣服去,我怕……” 明恕说:“你有心理包袱,不想让别人认出你。你去九中看一看,就能想象自己也是高材生,是他们中的一员。” 伍彤连忙点头,“是的!” 明恕冷笑,“顺着我的话就往下说了?伍彤,按你的逻辑,你说得通吗?” 伍彤怔然。 “什么去九中看高材生,你反应倒是快,但随机编故事的水平实在是太次。”明恕说:“于孝诚那么大一个九中高材生你不去看,非得大费周章,乔装打扮去九中看?你不嫌累啊?” 伍彤说:“他不行。” 明恕问:“哦?为什么?于孝诚不仅是九中的学生,还是文科实验班的学生,你居然说他不行?” “他只是很努力而已,他根本没有天……”伍彤忽然顿住。 “他根本没有天赋。”明恕缓慢将伍彤的话补完,又道:“你一个前台接待,为什么会知道沙春一对一课程的学生没有天赋?伍彤,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伍彤提着一口气,冷汗从侧颈滑下。 “视频里你所穿的这些衣物现在在哪里?”明恕问。 伍彤不语。 “你的目的地不是九中,而是九中外于孝诚的家?”明恕又问。 伍彤还是不语。 “不说话。行。”明恕道:“你很会伪装,但既然我已经识破了你的伪装,找到证据只是时间问题。” 伍彤脸颊倏地抽了几下。 明恕又说:“你在你家阳台杀过狗?” 伍彤狠狠瞪视着明恕,嘴唇抿得非常紧。 “先查证据吧。”明恕从审讯室出来,跟忙‘蒹葭白露’这条线的队员们开了个小会,“伍彤破绽很多,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她的犯罪证据。” 伍彤租住的小区没有完善的监控系统,想要确定她8月23号晚上的去向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室一厅的房子,伍彤、孟雪、李天月上班与作息时间不一样,除了偶尔聚在一起搭伙做顿好的,平时几乎都是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卧室房门一关,没人知道对方在不在家。 孟雪性格开朗,没什么心机,是三人里最喜欢待在客厅的一位。 “我不爱待在卧室里,我那间房的窗户不是真窗户,外面是阳台,她们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话,就能看到我,感觉不舒服,还不如待在客厅。”孟雪说:“彤彤很少来客厅,我下晚班回来时,她基本上都关在自己房间里。” “我很少看到她。”李天月长了张刻薄的脸,声音也非常冷,“你们找错人了,她在外面做了什么,我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明恕打量了李天月一会儿,问:“你也和孟雪一样,经常上晚班?” 李天月说:“你们调查的不是伍彤吗?为什么问我?” “因为你的回答,很可能成为我判断的依据。”明恕言辞恳切,眼神也相当真诚。 李天月冰层般的脸上出现一丝惊讶。 因为长相刻薄,从事的又是服务业,李天月就算勤奋而上进,仍得面对比别人艰难许多的困境。很多客人不愿意接受她的服务,因为“她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冷落与白眼受得太多,李天月早就麻木,印象里很少有人拿正眼看她,更没有人像明恕这样认真地看着她,并告诉她,你的证词能够帮助警方侦破案件。 明恕问:“伍彤有没有什么行为,让你觉得不正常?或者我换个说法——让你很在意?” “她……”李天月拧着眉,“她喜欢杀鸡。” 明恕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这个年纪的女生,喜欢杀鸡的确不正常。” 闻言,李天月却摇了摇头,“不止,她杀鸡时的状态有点吓人。” “怎么个吓人法?” “好像很兴奋。”李天月说着抬起双手,想要模仿的样子,“我是农村来的,杀过鸡鸭鱼,也看父母杀过,我觉得正常杀鸡根本不是她那个样子。” 明恕说:“你觉得她像什么?” 李天月猛吸了口气,本就刻薄的脸显得有些狰狞,“我觉得她是以杀鸡取乐,而不是正常干活。” 明恕又问:“你们养过狗吗?” 李天月摇头。 没有养过狗,家中却有喷溅状的狗血; 杀鸡不像正常干活,反倒像取乐。 明恕已经推断出伍彤这些行为的原因。 伍彤甜美的外皮下,住了个暴力分子,她杀鸡、杀狗,也许是满足她的杀戮需求,也许是做杀人之前的演练。 “现在我要问一个关键问题,你好好回忆一下。”明恕说:“8月23号,你是上班还是轮休?” 李天月想了会儿,“我想看看我的手机,上面有备忘录。” 明恕答应了。 “我上班,夜班。”李天月在查看备忘录之后道:“第二天休息。” 明恕问:“夜班几点到家?” 李天月说:“2点左右。” “伍彤在家吗?” “她……” 李天月忽然拧紧眉,“我再想想。” 明恕双手交握,等着李天月的答案。 “是这样,刚才你问我伍彤有什么让我觉得在意的地方,说到杀鸡我就给忘了。”李天月说:“伍彤是上白班,但她晚上睡得特别晚,我每次深夜回来,都能在门与地板的接缝里看到从她卧室里漏出来的光。” 李天月顿了下,又说,“8月23号这天,她房间里没有光漏出来。” 明恕上身向前一倾,“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那天被一个客户恶意刁难,之后又被店长训斥。”李天月直直看着明恕的眼,“回家之后我根本睡不着,一个人在客厅喝酒。本来我担心伍彤突然出来看到我这样,但我发现她房间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没有光,就有两种可能:伍彤根本不在家;伍彤睡着了。 李天月给出的答案是,伍彤不在家,早晨才回来。 明恕问:“你确定她早上才回来?” “我确定,因为那天我没有回卧室。”李天月说:“我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早上我听见门外有响动,看见她进屋,穿的是一套暗色调的衣服。” 明恕问:“她就这么在你面前走过去了?你们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我醒了。”李天月说:“我只看了她一眼。” 明恕当即调出九中外的监控,“是这套衣服吗?” 李天月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看清楚,只是在她进屋的瞬间瞥了一眼,看得出色调,但看不出具体的样式。” “如果李天月撒谎,最后我给她看监控时,她多半会说看到的就是这一套。”明恕道:“现在的情况,李天月能够作为重要人证,但还不够。” “伍彤家里找不到她去九中时穿的衣物和背包,应该是连同作案工具一起处理掉了。”肖满说:“我刚才从技侦过来,周愿让我跟你说,他已经给伍彤的手机做了数据恢复,伍彤喜欢看的不是电视剧和动画片,而是血腥暴力视频。她的搜索页面也显示,她查看过大量杀人毁尸手段。明队,伍彤就是凶手,跑不了了。” 气氛正严肃,外面有人喊:“重案组,你们的外卖!” 明恕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立即招呼众人:“下楼拿外卖去。” 肖满好奇,“小明请客啊?这回是什么?” 明恕往肖满背上一拍,“谁准你叫小明?” “陆雁舟能叫,易队能叫,我不能叫?”肖满说:“看不起痕检咋地?” “少废话!”明恕将人往楼下赶,“拿奶茶去,先到先得,后到没有。” “奶茶啊。”肖满很满意,跟案子磕了这么久,正好想补充点儿能量,连忙跑去楼下,却领到一杯草莓桃桃。 “这他妈?”肖满跑回来,“你不说是奶茶吗?” “这不是奶茶?” “波霸呢?为什么还有草莓和桃子?” 明恕摆手,“一样的一样的。” “没有波霸叫什么奶茶?”肖满嫌弃道:“还是一杯粉红色的玩意儿。” “好喝就行了。”明恕是真觉得这草莓桃桃好喝,去“花容”查伍彤,顺便买了一杯,一喝就上瘾了,花重金请组里的兄弟们喝,人家还不领情。 啧—— 肖满钟爱波霸奶茶,喝不惯这些花花绿绿的水果茶,但有的是领情的人。 比如方远航。 方远航听说他师傅请喝奶茶,连忙跑来,结果正好看到明恕拿着杯草莓桃桃在那儿吸。 方远航:“……” 喜欢喝草莓桃桃…… 基佬身份坐实了! 明恕将方远航叫到身边来,夸奖一番,又问了几句楚灿案的情况。 “放心吧,这案子有萧局盯着,肯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方远航说。 “你可别飘了。”明恕还是放不下许吟说的那个女人,叮嘱道:“要确定楚灿杀害的女性到底有几人,既然楚灿有那种癖好,周茜就不一定是唯一的被害者。” 方远航点头,“这我明白!” “去吧。”明恕笑了声,“我这边分不出精力来,只能赏你一杯奶茶了。” 不提奶茶还好,一提方远航就眼皮直跳,“哎师傅……” “嗯?”明恕回头,“还有事儿?” “我想跟你谈个心。”方远航说完补充道:“但不是现在。” 徒弟是个什么德性,明恕还能不知道?方远航说得那么认真,明恕却一眼从对方脸上看出八卦欲,笑骂道:“滚去查案。心理有创伤找林皎去。” 方远航拿着草莓桃桃跑了,明恕静下来想案子,思维忽然打了个岔,想起之前来的只有肖满,没有周愿。 周愿这个人,虽然性格内向,平时话很少,但只要有重要发现,周愿一定会亲自赶来汇报。 为什么让肖满代为传达? 这不正常。 重案刑警们一个个嘴上说着不乐意喝这粉粉嫩嫩的玩意儿,身体却很诚实,外卖一下子就被抢得差不多了,得亏很多队员根本不在局里,不然还不够分。 明恕拿起最后一杯,向技侦的办公区域走去。 周愿坐在电脑前,双手却没有放在键盘上。 他肩膀微微佝着,手搭在腿上,有许多红血丝的眼睛木然地盯着显示屏上天书一样的代码,从背影上看,显得很单薄。 单薄时常令人联想到可怜、无助。 明恕在后面站了一会儿,周愿都没有注意到。 技侦虽是技术岗,但到底是重案组的刑警,警惕感不可能这么差。 周愿摆明就是心里有事。 明恕咳了声,将草莓桃桃放在桌上。 周愿吓一跳,立即站起来,“明,明队。” 明恕看着周愿的眼睛,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方远航前阵子跟他说,小周老师受到于孝诚的影响,情绪有点不对劲。 周愿是做事非常认真的人,看得出小时候也是个努力的孩子。 于孝诚、沙春那一套理论最容易影响的就是努力但欠缺天赋的人。 明恕从不认为周愿没有天赋,能够进入重案组的人,没有谁是平庸之人。这些年重案组侦破的每一桩疑案要案中,都有周愿和其他技侦队员的功劳。 但周愿对自己要求高,会不满足,认为自己尚有太多不足也正常。 周愿有天赋,可终究不是天才,技侦这一块,明恕见过真正的天才——洛城市局的柳至秦。若是将周愿拿去和柳至秦相比,那周愿确实就是凡人了。 最近案子接踵而至,周愿压力极大,加之受到于孝诚的影响,对自己产生怀疑,才忽然变得消沉。 想明白缘由,明恕在周愿肩上拍了下,“牛逼啊我的周儿。” 周愿一怔,“什,什么?” “伍彤24号出现在九中附近,这么关键的证据都让你找到了。”明恕说:“这还不牛逼?” 周愿低声说:“这又没什么。监控就在那里,只要花时间去查,总能查到。这不是我的功……” “这就是你的功劳。”明恕正色道:“怎么,你觉得只有靠天赋破解谜题才叫功劳,靠勤奋找到证据就不叫功劳?” 周愿眼中微动:“我……” “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明恕说:“伍彤手机上那些已删除的数据也是你恢复的,你还让肖满来告诉我?” 周愿垂眼,“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这些已经够了。”明恕说:“当然你如果能做更多,我肯定求之不得。” “洛城的柳至秦……”技侦圈子多有来往,冬邺市与洛城的警界合作过多次,周愿自然是认识柳至秦的。 “别提他!”明恕故意说:“他在特别行动队坑我来着。” 周愿不信。 “我最差一门就是他那什么网络安全课。”明恕照顾周愿的心情,将自己和柳至秦的小过节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总结道:“比起柳至秦,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小周老师。” 周愿终于笑了笑。 明恕说:“别纠结了,人嘛,一旦觉得自己不行,就越想越不行。我以重案组队长的身份告诉你,你是我的优秀队员,你再否定你自己,就是否定我这个队长的判断。” 周愿深吸一口气,点头,“我明白了。” “继续忙去吧,有任何发现别让肖满传达,自己来找我,明白吗?” “嗯!” 从周愿的办公室出来,明恕接到了徐椿的电话。 “明队,我在万翠村查到一个情况,真正的伍彤已经死了!” 第68章 无休(28) 荷香县,万翠村。 秋日当头,空气里飘着浓郁的桂花香和烧煤的烟尘味。 “伍家啊,他们早就搬走了。”村干部站在一个已经没有人居住的院子前,往里指了指,“这就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徐椿问:“搬走?什么时候?” 村干部说:“今年年初,过春节那会儿吧。” 伍彤家一共有三口人,而目前居住在冬邺市的只有伍彤一人,既然她的父母并不在万翠村,那是到哪里去了? 而且全家在春节时搬走,这未免过于古怪。 徐椿立即问:“你知不知道伍家为什么搬走?” “知道啊,咱们老羡慕了!”村干部嘿嘿笑着,吐了口烟,“他们有个亲戚在大城市里当老板,说是让他们去帮忙打工。哎,城市里好啊,一个月轻轻松松就能赚几大千!他们走之前,还请咱们吃了顿流水席咧!” 给城市里的亲戚打工?不对! 徐椿反应很快——伍彤在冬邺市的确是让远房亲戚梁露帮忙解决了工作,但梁露并不是什么大老板,不可能叫伍家全家去给自己打工,而伍彤的父母伍守廉、王爱霞现在也并没有与伍彤在一起。 只有一种可能,伍家出事了。 徐椿赶紧让村干部把村长叫来,又让队员们挨家挨户打听伍家的情况,得知一个惊人的事实——现在在冬邺市的伍彤,其实不是真正的伍彤,真正的伍彤早在七岁时就已经死了。 伍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伍守廉和王爱霞年轻时一直生不出小孩,直到快四十岁才生下伍彤——真正的伍彤。 伍彤是早产儿,加上母亲是高龄产妇,伍彤打从出生就体弱多病。 伍守廉和王爱霞紧着这个孩子,在伍彤四岁的时候,听信算命先生的话,偷了个同龄女孩回来,目的是给伍彤“续命”。 所谓的“续命”,是将女孩以牲畜的方式养着,名字也叫伍彤,当做真正伍彤的影子,一旦伍彤有任何病痛,伍守廉和王爱霞就请算命先生来“作法”,将病痛转移到影子身上。 接受病痛的影子必须痛苦,只有影子痛苦,才说明病痛转移成功。 “作法”时,算命先生时常将女孩倒吊起来,用针刺,用鞭子抽,甚至用刀在女孩身上切割。 女孩越是哭得撕心裂肺,算命先生越是跟伍、王二人说:“邪祟已经离开伍彤,被影子吸收了。” 此事在村里并不是秘密,甚至没有人觉得伍家偷小孩的行为是犯罪。 女孩被套上链子,绑在伍家的院子里,过着和狗没有分别的生活。 算命先生的“续命”法最终没能救伍彤一条命,伍彤病死之后,女孩成了伍家唯一的小孩。 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女孩身上已经有了伍彤的一缕魂,伍家最好是继续养着女孩,将女孩当做伍彤。 巨大的丧女之痛下,伍守廉接受了算命先生的建议,解开女孩手脚上的链子,给了女孩新的名字——伍彤。 多年前的万翠村,户籍管理相当落后,女孩本是黑户,在继承了伍彤的名字后,还继承了伍彤的身份。 她就是伍彤,伍彤就是她。 徐椿当即将调查到的情况告知荷香县公安局,又跟明恕沟通。 “伍家在城里根本没有能够投靠的亲戚,村里的人听到的一定是谎言。”明恕说:“伍守廉和王爱霞无缘无故离开万翠村,伍彤现在独自生活,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伍守廉和王爱霞根本没有离开万翠村,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徐椿说:“我也是这样想。我们在伍家找到了好几条生锈的链子,应该就是当年锁住伍彤的链子。她从四岁时就开始被虐待,七岁被迫成为一个过世之人的替身。如果我是她,我对伍家夫妇的恨不知道有多深。” 明恕靠在墙壁上,顿了几秒,“心理也不知道有多扭曲。” “那我暂时就在这边和荷香县公安局一同查案。”徐椿说:“有什么进展我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明恕说:“辛苦了。” 伍彤坐在审讯室,轻声哼着一首歌,她确实长了一张甜美的脸,偏头看人的时候,总容易让心软的人怜惜。 明恕说:“沙春和伍彤很像,是吗?” 歌声戛然而止,伍彤登时静止不动,像精致的白瓷娃娃般看着明恕。 明恕以前见到伍彤时,就觉得伍彤像个什么,却总也想不出贴切的形容。 得知多年前发生在伍家的事,一个名词忽然在脑中显形。 假人。 伍彤像个假人,有名字,有身份,却没有属于自己的灵魂。 伍彤的大眼睛闪着光,以一种极为古怪的语调重复,“伍……彤?” 明恕在伍彤眼中看到了疑惑,这疑惑和她天真浪漫的伪装不同,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我就是伍彤。”她说。 “那伍守廉和王爱霞是谁?”明恕问。 听到这两个名字,伍彤的神情立马变得厌恶凶狠,“他们是我父母。” 明恕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伍彤低下头,“当然是在老家。” “可你老家的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 片刻沉默后,明恕说:“今年春节,伍家告知街坊,说要到城市里来投靠亲戚。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你父母呢?” “他们……”伍彤不安道:“我不知道。” 明恕说:“不,你知道。除了你之外,没人知道你父母的下落。” 伍彤胸口狠狠一提,脸上的凶狠变成了狰狞,“你到底想问什么?” 明恕肃然凝视着伍彤,言语掷地有声,“问你是否杀害了伍守廉王爱霞,是否杀害了与真正伍彤相似的沙春!” 伍彤半张着嘴,半分钟后诡异地笑起来,“我没有。我就是伍彤,我有身份证,你要看吗?” 明恕忽然问:“如果我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你想见见他们吗?” 伍彤的笑容凝固了,娇美的脸正小幅度地颤抖,“我……” “你可以再好好思考一下。”明恕起身,将座椅归位,“每一桩我想查的案子,最后都会水落石出。” 伍彤就是凶手,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可证据链目前还不完整,必须继续调查。 明恕又赶到伍彤的住处,再次注意到卧室门口的长方块地毯。 “伍彤作案时穿的衣服是最重要的,上面必然留有关键信息,伍彤将它们都处理掉了,这就很麻烦。”肖满说,“不过这其实也算个间接证据。” 明恕蹲下来,戴上手套,问肖满要了个大号物证袋,将地毯放入其中。 伍彤、孟雪、李天月都没有回家换鞋的习惯,客厅相当于公共区域,她们的拖鞋都在自己的卧室里。 “把这块地毯带回去详细检查。”明恕说:“伍彤虽然已经将作案时所穿的衣物处理掉了,但她从现场回来时,必定踩过这张地毯。没有将地毯和衣物一同处理掉,是她的疏忽。” 肖满立即明白,“她鞋上附着的泥土会掉落在地毯上!” 明恕马不停蹄赶到南城区分局,要求调8月24号清晨的道路监控。 据李天月所说,伍彤是24号早晨回到家中。这就是说,伍彤在杀害并埋藏沙春之后,很有可能在演艺集团躲到了天亮,然后乘公交或是出租车回到东城区。 每个交通站点都有监控,伍彤大概率不会选择公交。那么清晨从演艺集团所在的南邺大道上驶过的每一辆出租车、私车,都可能载有伍彤。 这条线索排查起来需要不少人力,南城区分局主动提出配合,原因明恕不用想都明白——萧遇安将楚灿这个麻烦留在重案组,直接给南城区分局减了负。 另一边,荷香县公安局开始对万翠村展开调查。 徐椿问过很多村民,确定伍家是在正月十二办的流水席,而在办流水席时,伍守廉、王爱霞都还活着。 “其实春节那阵子我好像根本没见到伍守廉和他老婆子。”住在伍家附近的欧春翔说,“是伍彤到我家来,说要搬家了,请我们去她家吃饭。” “伍家请客那天,你其实没有看到伍守廉夫妇?”徐椿问。 “我……”欧春翔挠着头,“我记不得了,应该见到了吧。他们家请客,他们当然在家。” 很多村民的回答都与欧春翔相似。 徐椿立马想到一种可能——在伍家设宴时,伍守廉和王爱霞就已经遇害了。伍彤散播举家去城市的消息,还请人来家里吃饭,就是为了营造伍、王还活着的假象。 春节是个很方便行事的时间段,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摆一桌流水席,东家吃了西家吃,若是有人问及伍守廉和王爱霞在哪里,完全可以用“在后面准备菜”、“和王叔李叔喝酒”敷衍过去。 “我那天还找过爱霞,毕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但确实没见着人。”村民陈其翠愁眉苦脸地说。 徐椿问:“那你为什么认为伍家请客那天王爱霞在家里?” “我……”陈其翠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听见伍彤喊她妈了。” 徐椿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人极易受到外界影响,容易被虚假的表象迷惑。 伍彤说将和父母一起到城里投靠富有的亲戚,村民就相信了,之后到伍家赴宴,虽然只有伍彤在院子里敬酒端菜,但只要伍彤时不时喊几声“妈,鸡炖好了吗”、“爸,酒没了”,就能给在场的人一种暗示——伍守廉和王爱霞都在。 这显然是一种很冒险的手段,但伍彤却成功了。时隔半年,万翠村的人都不知道,伍守廉和王爱霞其实早就死亡。 荷香县公安局很有效率,当天就在伍家发现了命案痕迹——客厅的地板上有许多刀劈砍的痕迹,缝隙中有少量可见血迹,而整片地板几乎都对鲁米诺试剂有反应。 负责侦查案件的刘队长对徐椿说:“这很有可能就是作案现场了。” “劈砍痕迹那么多,应该是分尸。”徐椿回忆起伍彤那张纯真无邪的脸,觉得很不可思议,可一想到伍彤幼年经历的一切,又觉得这一切并非无法解释。 伍彤只是看起来天真,起内心已经没有分毫人性可言。 正是因为没有人性,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所以假扮傻白甜少女时,才扮得那么像,欺骗了所有人。 入夜,警犬在万翠村西北角找到了一堆被掩埋在土坑里的尸块。 尸块已经严重腐烂,却能够拼凑出两具完整的尸体。 不过法医说,从腿部的腐烂情况来看,凶手在分尸时,从腿部刮掉了一部分肉。 被分尸,且严重腐烂的尸体不容易鉴定出具体死因,法医只能从死者颈骨的损伤情况初步判断出,他们很有可能是被勒颈而亡。 徐椿有一点没想通,勒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伍彤想杀死伍守廉、王爱霞,还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要勒颈? 沙春的死因也是勒颈造成的机械性窒息。 伍彤执迷于勒颈的原因是什么? “你们不是在伍家的院子里找到了当初束缚伍彤的铁链吗?”明恕在听完徐椿的汇报后,闭眼想了一会儿,“真正的伍彤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伍彤也早就不用戴铁链。铁链为什么还会留在伍家?伍守廉和王爱霞都没有理由把铁链留下来。” “是伍彤?”徐椿说:“伍彤故意将铁链留下来?” “伍彤幼年遭受的痛苦,外人很难想象。她被铁链锁住,又被鞭子抽打,铁链和鞭子这些条状物都是她的恐怖记忆。”明恕说:“也是她的仇恨记忆。她将铁链留下来,也许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不要忘记以前遭受的罪,有朝一日,她要复仇。” “我懂了。”徐椿抽着烟,眼睛在烟雾中眯起,“伍守廉夫妇用铁链囚禁过她,她便要用相似的条状物致他们于死地。” 明恕说:“这也能解释沙春为什么死于勒颈。” 徐椿唏嘘半天,“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我马上回来。” 明恕还在南城区分局,“放心,证据链很快完整。” 肖满的观察力比不上明恕,但在技术上却是专业的,经过提取与鉴定,痕检出示了一份关键鉴定报告——伍彤卧室门口地毯上的泥土,与沙春尸体所在地的泥土一致。 这份鉴定报告出炉后不久,南城区分局在密集排查后,找到了一位名叫“杨秋勇”的比亚迪车主。 杨秋勇常年在南城区做“黑车”业务,车内已经改装成了一般出租车的样子,有防护隔离栏,也有监控摄像头。 摄像头记录下了伍彤上下车时的情形——8月24号清晨5点49分,穿着黑色T恤、深蓝牛仔裤,背着双肩包的伍彤在道路监控的死角上了杨秋勇的车,坐在后座右侧。6点27分,伍彤在东城区星昭路下车,支付现金离开。 星昭路离伍彤的住处有四公里远,警方很难查到星昭路去。 明恕再一次来到伍彤面前。 伍彤伪装出的天真消退之后,看上去竟是更加美丽。但那种美丽却没有分毫生气,显得空洞而苍白。 “荷香县的警察已经找到了你父母……”明恕一顿,改口道:“找到了伍守廉和王爱霞的尸骸,也已确定伍家是第一现场。” 伍彤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他们的死亡原因是机械性窒息,你用当年他们锁住你的铁链完成了你的复仇。”明恕语气温柔,不像面对一个背着三条人命的凶手,“伍彤,你满足了吗?” 伍彤还是不语。 明恕看了她一会儿,“不,你没有。” 伍彤神色终于有一丝改变,似乎想说话,却没有立即张开嘴。 “你怎么可能满足?”明恕说:“在向造成你这一生噩运的人复仇之前。” 伍彤修长的脖颈轻轻收缩。 “你好端端地待在家人身边,却忽然被人偷走,七岁之前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七岁之后,日子虽然好过了,那个真正的你却已经死去,你过去是为那个人‘续命’的影子,将来是那个人的替身。”明恕说:“在你心中,最可恶的不是算命先生,也不是伍守廉、王爱霞,而是真正的伍彤,对吗?” 伍彤猛吸一口气,然后开始颤抖。 明恕继续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根本没有办法向她复仇。今年春节,你杀死了伍守廉、王爱霞,你以为你能够就此泄愤,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你布置得近乎完美,以至于你的家乡没有一个人知道伍守廉和王爱霞已死。可当你真的开始了新生活,你才发现,你放不下,如果不亲手杀死真正的伍彤,你就无法走出来。” 伍彤低下头,嘴唇抿动,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你在肢解伍、王二人的过程中获得了快感,所以多次砍杀鸡,还有你住处附近的流浪狗。”明恕说:“它们都是真正伍彤的替代品。但砍杀小动物的快感远远不如人,所以当你发现沙春与于孝诚的秘密时,沙春就成了你相中的替代品。” 伍彤这时终于开口,“是,杀死伍守廉、王爱霞的是我,勒死沙春的也是我。” 这句话说完之后,伍彤忽然沉默。 明恕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许久,伍彤眉心微不可查地跳动,眼中有了一丝异样的光,“你说过会帮我找到我的父母。我认罪,我会交代一切,你真的能让我在死之前见他们一面吗?” 第69章 无休(29) 伍彤认罪,所述的犯罪经过、动机与明恕推测的大致相同,但细节上有些许出入。 伍彤对四岁以前发生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自己本名叫做肖纯,父母叫做肖虎、隆良莲,家乡在西北一个叫弘宁村的地方。 真正的伍彤活着的那几年,是肖纯人生里最黑暗的时刻。她总是被铁链锁着,与猪狗同食,一旦伍彤犯病,她就要被倒吊起来,惨遭折磨。 每当她从颠倒的视线中看伍守廉、王爱霞,都觉得他们痛哭流涕却双眼放光的样子扭曲可憎。 她不止一次地想,将来要杀死伍彤,再杀死伍守廉和王爱霞,还有算命先生。 这些猪狗不如的人,通通该下地狱。 但她太小了,手脚甚至脖颈都被铁链锁着,根本没有能力实施复仇。 而在她尚未长大之前,伍彤就死了。 伍守廉夫妇悲痛欲绝,肖纯听到王爱霞说,女儿死了,影子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如让影子“下去”陪彤彤。 肖纯不想死,竭力想要逃跑,害惨她的算命先生却以“一魂说”救了她一命。 从此,肖纯成了伍彤。 因为身上养着伍彤的“一魂”,肖纯备受伍守廉和王爱霞的关怀。 她再也不用戴着沉重的铁链,更不用挨打、吃畜生吃的饭菜,还有了自己的房间。 伍、王叫她“彤彤”,给她买城里女孩穿的漂亮衣服,带她去游乐园玩,吃从来没吃过的西餐,给她讲《灰姑娘》之类的童话故事……有时连她自己都会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伍彤,真的伍彤。 可每当看到那些散发着腥味的铁链,她脑中就会敲响12点的钟声,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罪恶的。 她是肖纯,被偷,被虐待的肖纯,不是伍家的乖女儿伍彤! 她将铁链收进箱子,藏在自己房间的床底下,几乎每天都拿出来看一眼,每看一次,对这个禽兽家庭的憎恨就多一分。 真正的伍彤因为生病而从未上过学,念书的是肖纯。念小学时的春节,肖纯跟随伍、王来到冬邺市,和众多远房亲戚们一同过年。 肖纯记住了这座繁华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城市,也记住了一个家境优渥的姐姐——梁露。 长大的肖纯成了整个万翠村最漂亮的女孩,她的笑容非常甜美,眼睛清澈,看上去很是单纯。 王爱霞认定,这就是她的女儿伍彤,彤彤的那一缕魂彻底活了,只有她的彤彤才会有这样天真烂漫的笑容。 肖纯早就精于伪装,扮演伍彤扮演得出神入化,整个人像是在蜜里面出生,在蜜里面长大。 唯一令人费解的是,肖纯似乎很喜欢锻炼自己的手臂,跟男孩们一起练引体向上,还买了哑铃,天天在家里举。 王爱霞问:“彤彤,你这是干嘛?” 肖纯笑:“妈妈,我在练体型。” 王爱霞隐约觉得练体型不该总是举哑铃,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当王爱霞转过身时,肖纯脸上的笑瞬间消失,阴鸷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无声地说——当然是为了勒死你和伍守廉啊。 今年春节,肖纯决定动手了。 在这之前,她已经酝酿了许久,例如说自己成年了,想去大城市里谋一谋发展,怂恿伍守廉给梁露的父母打了好几通电话。 之后,又劝说伍、王和自己一同搬去城市里,就当是陪伴女儿。 伍、王在万翠村生活了一辈子,虽然也进过城,但终归觉得不习惯。肖纯于是改口,劝他们陪自己去城里住一段时间,等她适应了城里的节奏,他们就回万翠村。 这要求很合理,伍守廉与王爱霞当然不会拒绝。 肖纯立即在村里散播“伍家将会去城里投靠富有亲戚”,而伍守廉和王爱霞也跟不少村民说过,春节后会和女儿一起进城。 话真里掺假,假里揉真,加上伍守廉炫耀心理作祟,有人向他求证——你们家要去城里投靠有钱人了?他也不否认。到肖纯邀请村民来自家院子里吃告别流水席时,全村都相信,伍家这是真要去城市奔好日子了。 而这时,伍守廉和王爱霞已经被肖纯用铁链勒死。 春节期间,农村鞭炮声不断,各家各户都在走亲戚,很少有人关注邻居家发生了什么事。肖纯在酒里下了药,待伍、王晕过去之后,将他们挨个勒死。 伍守廉在最后关头其实醒来过。他拼命挣扎,将饭桌“轰”一声踹倒。 但都没有用了,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谁都不知道伍家正在发生的惨剧。 确认二人已经死亡,肖纯丢开铁链,在自家客厅地板上残忍肢解尸体。 伍、王腿部的肉被剔了下来,其余部分被丢入早就准备好的口袋。 肖纯藏尸之后,回到家中,将地板清理干净,点上熏香以驱散浓重的血腥味。 然后,她做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将伍、王的腿肉炖烂,和入浓酱,做成臊子,当做流水席的重要菜品之一。 流水席当日,村民们一部分因为去别村走亲戚而没来,一部分来了,却都因自家也要过春节而匆匆来匆匆去。肖纯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时不时唤几声“妈”、“爸”。直到下午流水席结束,也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伍守廉和王爱霞。 但肖纯营造的假象已经让他们相信,伍、王都在,只是太忙了,而没有时间来与自己打招呼。 夜里,肖纯哼着歌处理满桌狼藉。 臊子加入很多菜中,几乎每个赴宴的村民都尝过。 他们活该。 当年,四岁的她被偷到万翠村来,没有人报警,她被算命先生毒打,也没有人帮她。后来,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成为伍彤,这些村民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的将她当做了伍彤。 当初但凡有一个人站出来,就能中止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 然而没有谁为她发声,他们就像一群冷漠的看客,任悲剧轰轰烈烈上演。 他们不该受报应吗? 吃人肉算不算报应? 肖纯很聪明,知道若是做成肉片、肉丝、卤肉可能会让人发觉异常,但臊子就不会。肉被宰碎和汁,再参入其他菜品里,当做佐料,没有人会察觉到,自己刚才吞下的那一小口臊子其实是人肉做的。 在空荡荡的家里,肖纯坐了半宿。 大仇已报,她感到格外轻松,再看那生锈的铁链,都觉得不那么痛苦了。 离开这里,去冬邺市,她就要开始新的生活。 清晨,肖纯关上了伍家的门,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开着伍守廉的三轮车,往县里的火车站驶去。 伍、王残缺的尸体被她留在万翠村,那些束缚她的铁链也被留在万翠村。 她以为,她终于自由了。 残酷的现实却是,她已经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习惯了伪装,心中的仇恨并未因为伍、王的死亡而淡去,肖纯渴望杀戮,只有在结束一个生命时,才会感到自己还活着。 她将此归结于,没能亲手杀死罪魁祸首——伍彤。 白天,她是“蒹葭白露”天真甜美的前台接待,夜里,她在租住的房子里砍杀鸡、鱼,后来发展到哄杀附近的流浪狗。 她的甜美不仅能骗过人,连狗都愿意跟着她走。 李天月每晚从她门缝里看到的光,就是从她手机里发出。她关着灯,兴致勃勃地看世界各地的杀戮视频。 直到后来,她偶然发现了沙春的秘密,意识到自己终于有机会杀人。 杀鸡杀狗,终究比不上杀人。 “你说沙春像伍彤,我才会去杀她,其实不是,伍彤死的时候才几岁,我不知道她如果能长大,会是什么样。”肖纯干笑,捋了下头发,“不过她如果真的能长大,那我可能早就被折磨死了吧。我杀沙春,只是因为我有机会杀她,而她也想死,只要于孝诚如约藏好沙春的手,你们就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明恕说:“你在万翠村欺骗了所有人,还想在冬邺市复制你所谓的‘成功’?” 肖纯轻轻摇头,很无奈的样子,“你们这些城里的警察确实厉害,于孝诚那么像凶手,你们居然不信他就是凶手。” “你也说了,于孝诚‘像’凶手。”明恕说:“既然像凶手,又怎么会是真正的凶手。” 肖纯惨笑,忽然说:“其实我杀死沙春,也是帮了沙春。” 明恕问:“你到底是怎样得知,沙春与于孝诚之间的事?” “我在沙春的教室放了监听器。”肖纯说:“但不是因为于孝诚,而是巫震。” 几个月前,肖纯就注意到巫震与沙春的交流和沙春与其他人的交流不一样,似乎更加亲密一些。 但肖纯实在想不通,巫震老男人一个,为什么会得到沙春的青睐。 好奇作祟,肖纯偷偷在沙春的教室藏了个监听器。这对她这位前台接待来说,实在是太容易,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靠着这个监听器,她窥探到了巫震与沙春的秘密,继而得知沙春与于孝诚的秘密,后又得知,于孝诚未被沙春劝服,拒绝加入这一连串的死亡游戏。 “所以你就站在了沙春面前。”明恕说。 “沙春那时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她希望赶紧有人去帮她结束生命。”肖纯说:“我当然是最合适的一个。” 在帮助巫震“自杀”之后,沙春终日生活在恐惧中,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自己的“继承者”,然而最有希望帮助她的人——于孝诚——最终选择了继续准备高考。 肖纯趁虚而入,威胁加引诱,答应为沙春制造与巫震同质的死亡假象,迫使沙春逼于孝诚答应将断手藏于九中。 8月23号,肖纯在下班之后赶往演艺集团,躲在事先打探好的地方。沙春在完成最后一场演出后,深夜赶到,赴一场死亡约定。 肖纯用麻绳勒死了沙春——就像当初用铁链勒死伍守廉、王爱霞。 沙春在断气之前本能地挣扎,这一举动给了肖纯莫大的快感。 她想,杀死伍彤就该是这样! “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末了,肖纯说:“沙春没有杀死巫震,巫震是自杀的。” 明恕问:“是沙春告诉你的?” 肖纯点头,“我相信了,你们爱信不信吧。反正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 整个审讯过程中,肖纯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愧疚。 她说:“我一共杀了三个人,伍守廉和王爱霞难道不该死吗?还有那个算命先生,他也该死,可惜我已经找不到他了。” “至于沙春……”肖纯静默片刻,“我承认我杀死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残杀欲,可我难道不是间接地帮了她吗?如果没有我,她要怎么办呢?她活得那么苦,已经失去继续活着的希望,于孝诚那个懦夫又不肯帮助她。我虽然杀了她,可我也是救了她啊。” 明恕站起来,“诡辩。” 肖纯怔了下,问:“明先生,你会帮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吧?你答应过我。” 嫌疑终于被洗清,于孝诚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周愿点了一杯上次明恕给的草莓桃桃,放在于孝诚面前。 于孝诚满脸是泪,困惑地看着他。 “我叫周愿,是重案组的一名技侦员。”周愿不太擅长与人交流,却强迫自己以过来人的身份面对于孝诚,“念书时,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非常勤奋,却没有多少天赋的人。考同样的分数,别人只需要上课好好听讲就行,课后可以打篮球踢足球,做任何想做的事,我却要将所有时间用在学习上。” 于孝诚哑然地张了张嘴。 “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我很迷茫,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再怎么努力,也不及那些轻松考上名校的同学分毫。我想,那我再复读一年有什么用呢?可是如果不复读,我连大学都没得念。”周愿声音很轻地颤抖,带着极强的个人情绪,好像回到了那些不断挣扎、怀疑自我的日子,“我还是想念大学,所以我选择了复读。复读那年遇到的班主任是位数学老师,她改变了我。” 于孝诚身子轻微前倾,这是个想要听下去的姿势。 “她告诉我,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有所擅长,就必然有所不擅长,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去比人家擅长的地方,这很不可取。”周愿继续道:“我说,可是我成绩差。老师说,‘成绩差不差,要看和谁比,你在最好中学里最好的班级,难道成绩徘徊在中流,就是差吗?’” 于孝诚终于出声,“我……我也是在最好中学里最好的班级。” 周愿点头,“所以我说我们很像。那一年,老师时不时找我谈心,鼓励我,帮我思考人生的方向。在我报考大学时,她告诉我,觉得我很有正义感,又特别细心特别勤奋,将来说不定能做一个好警察。” 于孝诚轻轻说:“所以你……” “所以我真的成为了一名警察。”周愿说:“并不是特别有天赋,比不上那些天才技侦员,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我的勤奋与努力没有白费,在你被牵涉进的这个案子里,是我找到了真凶作案的关键线索——之一。” 于孝诚猛吸一口气,眼睛睁得很大。 “明白了吗?”周愿说:“努力、勤奋从来不是耻辱。你只是暂时陷在迷茫中,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 说完这些,周愿站了起来,指了指桌上的草莓桃桃,“你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其实你没有在沙春的劝说下放弃自己,就已经证明你是个勇敢的人。于孝诚,你还可以再勇敢一些,就像……” 周愿低下头,声音渐轻,“就像复读那年的我一样。” 于孝诚接过草莓桃桃,“为什么请我喝这个?” 周愿笑了笑,“别看我比你年纪大,我也有陷入自我否认、自我怀疑的时候。上次我认为我没有天赋时,我那既有天赋又勤奋努力的领导请我喝了一杯这个,然后告诉我,我是他不可或缺的队员。” 于孝诚手心颤抖,头一次感到晦暗的前途中涌进了一缕光。 “我没有他那么聪明,所以只能仿效他,鼓励你一下。”周愿温声说:“加油吧,于孝诚,不要辜负那个努力又勇敢的你。” 楚灿所说的锅炉厂在南城区边上,有员工证实,曾经看到过楚灿,但由于时间过去太久,监控已经被覆盖。至于周茜的尸体是否真的“消失”于锅炉厂,更是无法查清。 方远航记得明恕的叮嘱——楚灿有“那方面”的癖好,被害的可能不止周茜一人,不过再怎么审问,楚灿也只承认杀害周茜、故意伤害刘美。 而已知的线索证明,楚灿的所作所为纯属个人行为,与楚氏无关,亦与楚庆的秘书水勋无关。 沙春案已侦破,但那个在背后将“多米诺骨牌”摆在一起的人却还没有现形。明恕难得回一趟家,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听着浴室传出的哗啦水声,想的却依旧是案子。 萧遇安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明恕回过神,“哥。” 萧遇安拎着毛巾,“嗯?” 明恕跪在沙发上,双手展开,“哥,我给你吹头发吧。” 萧遇安走近,带着一阵热气和沐浴液的清淡香味,托住明恕的下巴轻轻捏了下,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姿势不是想帮我吹头发,而是想我抱抱你呢?” 第70章 无休(30) 沙春案侦破之后,重案组的侦查重点彻底落在巫震案上。 此前肖满已经确定,巫震笔记本上字迹突然发生改变是在去年12月。字迹的变化直接说明情绪的变化,在这个时间段里,巫震必然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龙天浩口中的“大学教师”很可能就是在此时接近、唆使巫震。 而从“神秘人”十分随意为沙春挑选“目标”的风格来看,巫震当时也不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必然接触了很多人,而巫震是那颗发育得最符合他期望的“种子”。 巫震杀了一个努力却平凡的人,然后接近沙春以及另一些“种子”,最终将接力棒交给了沙春,让沙春帮助自己“自杀”。 那么巫震杀掉的会是谁? “沙春的死、于孝诚最后关头的拒绝已经说明,这种死亡传承在理论上虽然可行,但放在现实里,可行性微乎其微。巫震和沙春之间的传承算是成功了,但巫震和前一位被害者之间的传承也成功了?”明恕说。 易飞转着笔,“一种可能是巫震就是第一人,另一种可能是巫震前面还有一位受害人。萧局好像倾向于前者。不过现在不管是哪种可能,都没有确切的证据。” 明恕拧着眉心,“前者其实更加复杂,后者的话,巫震如果作案,那时间就在去年12月到今年4月之间。” “等等!”方远航说:“不该是去年12月到今年6月之间吗?” 明恕摇头,“巫震是4月开始到‘蒹葭白露’上课,用沙春案的情况倒推,是幕后的那个‘神秘人’发现了沙春这个‘目标’,所以将巫震引导到‘蒹葭白露’,这没有问题吧?” 方远航立即反应过来,“我明白了!‘神秘人’是在确定巫震作案之后,起码是在确定巫震即将作案之后,才会为他选择‘目标’,否则就是白费功夫。巫震4月已经在‘蒹葭白露’上课,所以作案的时间必然在4月之前。” “嗯,所以现在除了查巫震去年12月的行踪,还有这么几条侦查方向。”明恕在会议桌前走动,“第一,去年12月到今年4月之间失踪的人口,还有各个分局没能侦破的命案;第二,巫震在今年4月到死亡前接触的人——这条线其实很容易找到突破点,巫震是一名长期蜗居在公司的编剧,几乎所有时间都用于写作,交际圈极为狭窄,他突然频繁外出,与多人联系,这就是异常之处;第三,就是冬邺医科大学了。” 易飞接着话说:“对医科大的初步摸排不理想,我们所询问的学生、教职工里,没人对龙天浩提供的画像有印象。校园监控也没能捕捉到相似的人。” “这个人熟悉医科大,躲避摄像头不是难事。”明恕说:“但画像完成后,龙天浩不是没有确认过,他的意思是——不完全像,说不出那儿不像,大致符合他的记忆。” 易飞摸着下巴,“问过的人都没印象……就是说,这个人在面对龙天浩时易过容。而且是一次性易容,后来再也没有使用过同样的妆容。实际上他与龙天浩接触时,校园里其实有人见过他,但仅此一次,印象太浅,以至于记不起来,又或者是我们的初步摸排还没有找到那些见过他的人。” 明恕思考了好一阵,“易容的话,林久心理诊疗所的骆亦其实也能做到。” “我也很怀疑骆亦。”易飞说:“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高深莫测,捉摸不透。面对警察时,他完全不紧张,那种状态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骆亦是楚灿的心理医生。”方远航说:“楚灿咬定他是利用自己接近楚家,楚家的水那么深,骆亦真如楚灿所说想去楚家搞点儿什么事,应该就没有精力再去做‘多米诺骨牌’的游戏了吧?” “骆亦很理智,而躲在这个案子背后的人却很疯狂。从这个意义上说,骆亦似乎又没有嫌疑。”易飞放下笔,“但我还是不大放得下骆亦。” 说起楚灿,明恕便想到周茜。 楚灿现在已经认罪了,而且人证物证俱在,楚灿确实就是虐杀周茜的凶手。 楚灿说周茜在南城区以外郊区的锅炉厂被焚,周茜现在是尸骨无存,半缕痕迹都未留下。 这与许吟口中的那个女人有相似之处。 “明队?”易飞喊了声。 明恕回过神来,“骆亦我盯着,先按我提出的三条常规思路去查,沙春案已经查清楚了,大家再坚持一下,这案子一破,我就向萧局打申请,给大家放几天假。” 进不进重案组其实是双向选择,重案组最看中的是能力,但并不是每个有能力的人都愿意来重案组。 原因简单,重案组实在是太忙了,压力大得要死。 如果没点儿吃苦耐劳的觉悟,就算能力再强,也不会选择重案组。偶尔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来了,一场硬仗打下来,觉得实在是吃不消,也就退了。 现在还留在重案组里的,都是意志特别坚定的队员,使命感荣誉感极强,就算明恕不保证案子侦破后有假放,也会迎难而上冲锋陷阵。 不过明恕到底是队长,又老是被邢牧“领导来领导去”叫了好几年,还是得意思意思给队员们加个油鼓个劲。 会后,徐椿将明恕拦住。 明恕一猜便知,徐椿要跟他说的是肖纯的事。 “弘宁村没有姓肖的人家,也没有丢失过一个叫‘肖纯’的四岁女孩。肖纯说她父母叫肖虎、隆良莲,但这两个人根本不存在。”徐椿说:“在身世这件事上,肖纯是在撒谎。” 明恕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因为肖纯记得自己的生日、姓名的每一个字、父母的名字,也记得自己的家乡,表现出迫切的想要见亲生父母一面的愿望。 既然如此,肖纯为什么不自己去找? 肖纯身上背着命案,且心理极为扭曲,不敢与父母相认可以理解,但既然如此想念,也不是没有寻找的线索,偷偷去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 可肖纯离开万翠村后就到了冬邺市,没有为寻找父母付出任何努力,最后却希望警方帮自己找到父母,这在逻辑上很牵强。 “以前的户籍是笔最大的糊涂账,肖纯——暂时还是叫她肖纯吧,她四岁左右就被偷去万翠村,现在当事人伍守廉、王爱霞都死了,那除非肖纯说出实情,不然我们没有途径确定她的真实身份。”徐椿抓了抓头发,“我挺想不通的。” 明恕抄起手,“嗯?” “你说肖纯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徐椿说:“刚才开会时我就在走神,想她撒谎的目的是什么?逗我们玩儿吗?她杀了三个人,证据链完整,撒这个谎也没有办法帮她减刑啊。她做了一件于她于我们都没有任何好处的事,太古怪了。” 明恕低头看着手上的笔记本,沉默了一阵,“也许她不是故意骗我们。” 徐椿摇头,“骗就是骗,还分故意不故意?” “肖纯四岁被偷走,这个年纪的小孩,记忆通常不会那么清晰,可她对于家乡和父母的名字却记得非常清楚。”明恕说:“有一种可能是——其实肖纯早就记不得自己的姓名与来处,她不是说过吗,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伍彤。” “那她……” “她忘记了自己是谁,靠想象自己有名字、有父母、有家乡来安慰自己。” 审讯室。 在得知警方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后,肖纯脸上的神情先是失望,继而微怒,接着一怔,垂眼摇了摇头。 “肖纯不是你的本名。”明恕说:“弘宁村也不是你的家乡,肖虎和隆良莲不是你的父母。它们都是你的臆想,对吗?” 过了很久,肖纯点头,“抱歉,有时候我分不清现实和幻象。我只记得我名字里好像有一个‘纯’字,我妈妈常叫我‘纯纯’……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纯洁的纯,也许是甘醇的醇,也许是别的,也许我连音都记错了……” 停顿片刻,肖纯长吸一口气,“我这算是真的黑户吧,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我真正的父母找不到我,我也记不得他们了。” 为一位杀害三人的凶手找寻亲人不是重案组的职责,明恕也没有时间陪肖纯伤春悲秋,但面对这样一位可恨又可悲的人,明恕没有立即离开。 “我以为你不会帮我这个忙。”肖纯忽然笑了笑,说:“我是凶手,不止杀了一个人,你们的任务是抓住我。找不找到我的父母对你们来说根本不重要,但你们还是帮我找了,虽然……虽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恕说:“你想说什么?” “结果不重要,找不到就算了,起码你们去找过。”肖纯说:“谢谢你们帮我,作为回报,我也想帮你们一个忙。” 明恕说:“关于巫震?” 肖纯说:“是。” 摄像头对着肖纯,将肖纯说的话、说话时的模样一一记录。 “在沙春的教室里藏监听器之后,我就知道了巫震和沙春间的秘密。沙春我还算熟悉,知道她是演艺集团的人。但巫震,当时我几乎不了解。”肖纯说:“最早得知巫震想让沙春杀死自己,说实话,我还是很惊讶。我杀伍守廉、王爱霞是因为他们该死,我为自己复仇。可巫震是图什么呢?让别人来杀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地传死亡接力棒,是疯了吗?” 明恕说:“所以你对尚不了解的巫震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想要了解他?” “对。”肖纯说:“我那时只知道巫震是个编剧,别的都不清楚,所以我查过他,也跟踪过他。” 明恕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一个人半年前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并不好查,在巫震和沙春都已死亡的现在,肖纯掌握的信息也许能对破案起到关键作用。 肖纯停下来,突然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我告诉你,也不是为了博取你们警方的好感,只是你们有心帮过我,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不想欠你们什么。” 明恕直视着她的眼,“你照实说就行。” 肖纯点了下头,“我发现巫震其实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不像他外表那么木讷。他在‘蒹葭白露’见沙春,也在别的地方见其他人。” 明恕问:“‘别的地方’和‘其他人’是指?” 肖纯说:“冬邺医科大学的一个女学生,大二,现在应该升大三了,新闻专业,姓汪,具体名字我不知道。” 明恕挑眉,“新闻专业?医科大里的新闻专业?” “就是新闻专业。”肖纯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全是医学生的学校里怎么会有新闻专业。” 明恕在意的倒不是这一点。 肖纯不了解国内高校的现状,他却有大致认识。 在专业性很强的大学中,那些看似不该存在的专业大多都是该校的鸡肋专业,学生大部分是没有考上心仪的专业,而被调配过去。 医科大里的新闻专业符合这一特征,这位姓汪的女学生大概率是填报了更好的专业,却因为分数不够,而被调配到新闻专业。 和同校的其他人相比,她可能陷入与巫震、沙春类似的心境,于是成为“神秘人”为巫震选择的“目标”。 捋清这一点,明恕道:“除了这位汪同学,巫震还见过谁?” “‘家家美’的员工,这人的名字我知道,叫罗敢锋。”肖纯说。 明恕问:“哪里的‘家家美’?” “家家美”是一家全国性质的房屋中介公司,在冬邺市起码开了十几家。 肖纯说:“是彩邺街上的那个。” 明恕立即想到一个重要转折——去年,在拼搏多年没有收获之后,巫震转型,不再写影视剧本,而是专攻政府、企业的宣传短剧。 很多宣传短剧甲方会要求编剧到场,以便一边拍摄一边对剧本进行修改,前期沟通时编剧也应当出席,巫震人接触到罗敢锋和汪姓同学,很可能是工作途径。 “神秘人”连巫震的工作都能影响?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肖纯一怂肩,“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个杀人犯的话,那就去查查看,不相信的话,就当我说的是废话。”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明恕说:“巫震提到过氰化钠的来历吗?” 肖纯蹙眉想了会儿,摇头。 “行。”明恕起身,“感谢你提供的线索。” 肖纯张了张嘴,忽然笑了声,“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向我道谢。” 离开审讯室之后,明恕对侦查做出了一些调整,派一组人去医科大寻找姓汪的大三女生,自己则去了位于彩邺街的“家家美”。 “你找罗敢锋啊?”门店经理也姓罗,“他今年五月就辞职了。” 员工档案里有罗敢锋的联系电话和住址,明恕记下之后问:“罗敢锋是为什么而辞职?” “这个……”罗经理似乎不太愿意说。 明恕注意到表彰墙上的照片,今年第一季度的明星员工里,有罗敢锋。 “总不会是因为业绩不达标吧?”明恕转身问。 罗经理叹气,“小罗要是不达标,那我们这儿绝大部分人都别想达标。他啊,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太跟自己较劲了!” 一旦打开话匣子,后面的就好聊了。 明恕说:“这样的员工,对你们中层管理来说难道不是求之不得?” “我个人还是很欣赏他,但他努力得过头了。”罗经理说:“我们这个片区,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小罗拼死拼活,业绩也就那个样。我跟他谈过很多次,让他放宽心放宽心,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还是老觉得自己没用。” 明恕轻喃:“觉得自己没用……” 这倒是能与巫震、沙春归为一类。 “我为了让他放宽心,特意把拍宣传片的任务交给他。”罗经理说:“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在拍完宣传片之后,居然变得更加消沉,没多久就辞职了。” 明恕马上问:“乙方是谁?” 罗经理不明就里,翻了半天工作记录,“是一个叫‘流光’的公司。” 明恕在罗经理提供的资料中看到,与罗敢锋对接的编剧正是巫震。 明恕立即联系罗敢锋,其手机却早已是空号。而方远航赶到罗敢锋的家,从房东处得知,此人上半年就已经搬走,招呼都没打一个,莫名其妙就消失了,连后面两个月的租金和押金都没有讨要回去。 几乎同时,前往医科大调查的队员在新闻专业找到了唯一一名姓汪的女学生,汪颖。 “我认识巫老师。”面对警察,汪颖有些躲闪,“大二时我是学院外联部的副部长,当时要拍一部反映校园生活的短片,我们和‘流光’合作,我见过巫老师几次。” 从汪颖的反应来看,她应当并不知道巫震已经死亡。 易飞问:“你们都交流些什么?” “交流……交流……”能在外联部升到副部长的位置,汪颖不该如此吞吞吐吐,“我们就聊了下剧本什么的。我们学院是文学新闻一体,和巫老师也算半个本家吧。” 易飞观察了汪颖一会儿,忽然说:“不止吧?” 汪颖几乎没有与易飞对视过,都是低着头,眼珠不断转动,“真的。” 易飞已经看过汪颖入校两年多以来的成绩以及高考成绩,如明恕所料,她的确是被调配到新闻专业,她的高考分数离她所填报的药学专业差了二十多分,而新闻专业正是这所大学里收分最低的专业。 可即便是在这样一个专业里,汪颖的成绩仍旧排不上前列,始终徘徊在中下游。 易飞说:“巫震对你说过,一个人如果没有天赋就没有一切,努力唯一的作用是令TA输得更加彻底。” 汪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易飞,嘴唇动了好几次,终于道:“你……你怎么知道?” 市局。 许吟再次从心理研究中心“越狱”,跑到了重案组。 萧遇安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许吟警惕地退后两步,视线却并未躲闪,“你是谁?” 萧遇安知道她就是那位热爱尸臭的女孩,却问:“你是谁?” 许吟立即咽了口唾沫,小声说:“我想找明恕。” “哦?”萧遇安很有耐性,“明队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许吟愣了几秒,“我想问他,他找到那个死掉的姐姐了吗?” 第71章 无休(31) 汪颖的反应已经间接说明,巫震在“培养”沙春的同时,也向汪颖灌输过类似的观念。但巫震最终选择了沙春,也许是发现汪颖并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者”。 易飞问:“你和巫震是因为拍短片认识,‘流光’应当是你们学院找的吧?现在那么多小型影视公司,你们为什么就找到了‘流光’?” 汪颖越发紧张,“我……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来查我。” 易飞停顿几秒,看着汪颖的眼认真道:“因为巫震卷入了刑事案件。你是他曾经接触过的重要人物之一,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汪颖轻呼一声,“我能问是什么刑事案件吗?” “侦查阶段,细节不能透露。”易飞说:“汪同学,你不用害怕,我问什么,你把你知道告诉我就行。注意一点,不要撒谎。” 汪颖连忙摇头,“我怎么敢对警察撒谎!” 易飞笑了笑,“放松。现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在众多小型影视公司里,选择了‘流光’?” “我是那次活动的负责人,其实活动虽然是学院学生会组织的,但其实……所有事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在做。”汪颖说话时一直看着桌面,这是很多人头一次面对刑警的本能举动。 “我可以理解为你独自包办了整个活动吗?”易飞问:“为什么?还有,知道你独自忙活动的人多不多?” 汪颖叹了口气,“因为从大一开始,他们就把我当做苦力来使。我这个人,没什么天赋,唯一的优点就是比别人勤奋。” 易飞温声说:“后一个问题。” “学生会的人都知道吧。”汪颖说:“别的认识我的人应该也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然后我选择‘流光’,是在学院告示板上看到宣传单了。” “宣传单?” “嗯。”汪颖解释道:“每个学院楼下都有一个告示板,张贴考研、出国、学生活动之类的信息,我每天都会看。学生会主席将短片活动交给我做,我那段时间正在想联系哪家影视公司,就看到了‘流光’的宣传单。” 易飞说:“影视公司会到医科大里张贴宣传单?” 汪颖怔了下,“我以前好像也没有看到过类似的宣传单。” 易飞问:“你就因为一张宣传单就选择了‘流光’?” “我其实有点选择恐惧,这张宣传单忽然出现,我当时觉得可能就是缘分吧。”汪颖说:“而且和别的影视公司不同,他们这家是专注校园短视频的。” 易飞忽然蹙眉。 “流光”专注校园短视频? 根本没有的事! “流光”的业务重点一直是电视剧、网剧剧本,什么时候专注过校园短视频? 汪颖肩膀缩了下,不安地问:“我说错话了吗?我……我没有撒谎。” 易飞问:“当时那张宣传单你还留着吗?” 汪颖摇头,“早就丢了,不过我拍了照。” 易飞接过汪颖的手机,马上将照片发到自己和明恕的手机上,然后再仔细看照片。 宣传单做得很有校园气息,强调公司多年来与多所中小学、高校、职校合作,制作出了大量优秀的短视频。 而对“流光”真正的主要业务,宣传单上一字未提。 在看到巫震的名字时,易飞轻声自语:“这是……” 宣传单上,居然将巫震写为“流光”校园业务首席编剧。 汪颖轻轻搓了下手,“我觉得选别的公司,不如选这家主攻校园短视频的公司,就拿着宣传单去了‘流光’,说想和巫老师合作。” 虽然还没有核实,易飞已经能确定,这张宣传单系伪造。 “你给‘流光’的人看过宣传单吗?”易飞问:“他们是什么反应?” 汪颖说:“我没有直接拿给他们看,但我记得我将宣传单丢在‘流光’了,工作人员应该都能看到。反应的话……我不知道。” 易飞点头,往下问:“你和巫震因为这次活动而频繁交流,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和你讨论‘努力无用’的话题?你们后来讨论到了什么地步?” 汪颖的情绪刚才平复了一会儿,一听这个问题,又紧张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楚,巫老师说过很多次,什么看得出我很勤奋之类的,后来他就开始讲他自己,一直强调对平庸的人来说,努力是没有用的……” 易飞说:“我猜,你那段时间心情非常糟糕。” “是。”汪颖再次低下头,“我本来就觉得自己不行,事实上我也确实比大部分同学笨,巫老师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易飞斟酌之后问出了重点,“巫震向你提到过他的死亡计划吗?” 汪颖一下子睁大眼,“什么?死亡计划?” 易飞观察汪颖许久,“他只是不停告诉你,平庸而努力之人的可悲,是吗?” “嗯,短视频拍完之后,我们就没有往来了。”汪颖突然反应过来,“巫老师是想……杀死我?” 易飞安抚了几句,又问:“能够在你们学院告示板贴宣传单的一般是什么人?” “兼职的学生、教职工,基本不会是商家的人。”汪颖说:“大部分高校都是这样。” 易飞接着问:“在你与巫震接触之前,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汪颖没听懂,“什么奇怪的感觉?” “比如偶尔觉得有人在观察你、跟踪你。”易飞说:“毕竟你们女生有时比较敏感,观察力也强。” “你这么说……”汪颖想了会儿,“今年上半年,我确实觉得有人在观察我,但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错觉。” “是在校园里吗?” “嗯。” 离开冬邺医科大学后,易飞直奔“流光”,将宣传单展示给巫震的上司,编剧部主任欧祥和看。 “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宣传单。”欧祥和似乎并不意外,“这单子我以前就注意到了,是巫震自己印的。” 易飞问:“你确定?” 欧祥和愣了下,反问:“不是他印的还会是谁印的?巫震去年不是开始转型了吗,做政府、学校、公司的短视频其实不怎么看质量,最重要的是宣传。他想赚快钱,去学校贴这种宣传单很正常啊。” 正常不正常,不能一概而论,这种事放在“流光”的其他编剧身上也许正常,但放在巫震身上,就错得离谱了。 巫震当时正致力于唆使沙春成为自己的“继承人”,又怎么会为了赚快钱而去高校贴宣传单? 宣传单只能是由那个幕后黑手张贴,而之所以张贴,是因为他发现了汪颖这颗“种子”。 捋清楚线索,易飞立即给明恕打电话。 明恕正站在东城区一栋半新不旧的居民楼下,抬眼看着一个粗制劣造的招牌——李肥肠。 不时有年轻人走进居民楼,聊着这回买一斤还是半斤,也不断有人从楼里出来,手里拎着塑料袋。 塑料袋上也写着“李肥肠”三个字。 所有的食物里,明恕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肥肠。他拧了下眉,抬步向楼上走去。 二楼,开业不到两个月的“李肥肠”生意不错,不仅在附近打出了名声,甚至有其他区的吃货开着车赶来买。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一边确定客人的订单,一边收钱。 明恕看着男人,从对方的装扮与气场上看,已经看不出优秀业务员的样子。 但勤奋还是一分不少。 男人正是罗敢锋。 罗敢锋上半年失踪,经查,却并没有离开冬邺市,而是租了套老房子,以卖肥肠、卤菜外卖为生。 顾客都以为老板姓李,唤其为“李哥”、“小李”。 罗敢锋状态不错,和罗经理形容的不太一样,更与巫震、沙春不同。 他的眼中,有市井却鲜明的活力。 等到店里的高峰过去,明恕才走到罗敢锋面前,亮出证件。 罗敢锋的反应耐人寻味,平静中带点紧张,紧张中又有释然,像是早就有心理准备,并且等待着警察上门。 明恕说:“你好像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因为巫震。”罗敢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蜜茶放在明恕面前,“他死了,是吗?” 明恕与罗敢锋视线相交,片刻后道:“看来我找对人了。巫震将你看作他的同类,希望你能够帮他完成死亡,然后将接力棒交给你,你再去寻找你们的下一位‘继承人’——这些他都告诉你了?” 罗敢锋面颊轻微颤了一下,“你们已经查得很清楚了。” 明恕说:“但我仍然需要你的帮助。” 店里没有客人,男孩在厨房擦洗灶台。 罗敢锋回身喊:“小俊,你去外面待一会儿,顺便帮我把门关上。” 小俊说:“哥,不做生意了吗?” “等会儿再做。”罗敢锋说。 小俊看上去很乖巧,也没多问,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罗敢锋说:“我弟弟,我唯一的亲人。” 明恕点头,将录音笔摆在桌上。 罗敢锋看了一眼,“我和巫震是因为拍宣传片认识。我那时工作状态很不好,遇到店里要拍反映员工工作的视频,我们经理想让我调节一下心情,就让我负责这件事。” “嗯,罗经理跟我说过。”明恕问:“巫震是你自己找的?” “是。”罗敢锋说:“我文化程度不高,不会写文案,也不了解摄影,只能随便在网上搜,去‘流光’和另外几家提供相似服务的公司都看过,最后选择了‘流光’。” 明恕问:“理由是?” 罗敢锋说:“巫震的年纪让我觉得很可靠,其他公司介绍给我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明恕又问:“在你做选择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外界影响?” 罗敢锋神色困惑,过了几秒后摇头,“都是我自己决定的。” 明恕在笔记本上草草画了几笔,天书似的,只有他能看懂。 罗敢锋和于孝诚的情况有些相似,他们的选择似乎没有受到幕后黑手影响,或者是受到了,但自己并未察觉到。 “有什么问题吗?”罗敢锋说。 “没。”明恕道:“你继续说。” “我因为不懂怎么拍视频做视频,就经常与巫震交流,后来说起工作,我向他倾述了一些苦闷。”罗敢锋说:“就是感觉自己没有天赋,做什么都觉得很吃力之类的。” “从这时起,你们的关系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明恕说:“巫震渐渐让你觉得,你们是同类。” 像是想到了非常不愉快的经历,罗敢锋抹了把脸,“我本来就因为平庸感到痛苦,巫震跟我说他这些年的经历,我完全能够体会,那阵子我觉得活着特别没意思,我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明恕说:“在你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巫震告诉了你他的计划?” 罗敢锋长吸一口气,“介意我抽根烟吗?” “你随意。” 罗敢锋点烟,抽了半根才说:“他邀请我加入他的计划——杀死他之后,像他找到我一样找到另一个人,让那个人杀死我。他说,这是我们这些平庸的,被瞧不起的人最后的反抗。” 这句话说到末尾,罗敢锋的声音已经明显颤抖。 明恕将并未开封的蜜茶推到他面前。 他拧开,一口气灌下大半瓶。 “慢慢说。”明恕道。 罗敢锋点头,“我当时很震惊,但又有种真的被他说服了的感觉。我差一点就答应他了。” “差一点?” “我想到了我弟弟,就是小俊。”说到弟弟,罗敢锋眼中浮现出一丝温柔,“小俊身体一直不太好,如果我就这么走了,谁去照顾他。我还想再拼一下,起码给他攒下医药费,紧要时刻能救他一命。” 脆弱的人最易疯狂,但身边有一个重要的人,足以让理智回归。 明恕心中不乏感慨,巫震和沙春都是这个城市里最孤独的人,长久无人陪伴,也没有牵挂,若是他们也有一个必须去照顾的亲人,大约就走不到最后一步。 “我辞职,一是工作给予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我已经承受不住了,想换种方式生活。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见到巫震。”罗敢锋说:“他把他的所有计划都告诉我了,我忽然退出,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明恕视线在屋里一扫,“你开店就不怕被他找到?” “我没有马上开店。”罗敢锋又点起一支烟,“冬邺市这么大,我这里叫‘李肥肠’,又不叫‘罗肥肠’,他又不是警察,哪那么容易找到。而且我没有多少积蓄,如果再不赚钱,我和小俊都没办法生活。” 明恕看着罗敢锋的眼睛,“还有一点,你其实知道,巫震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罗敢锋眼皮一颤。 “不用惊讶。”明恕说:“你说你一直在等警方,当然就说明,你预料到巫震的死亡。” 罗敢锋苦笑,“他很绝望,找不到我,就一定会去找其他人,总有人实现他的心愿,就跟他实现那位教授的心愿一样。” “等等!”明恕打断,“哪位教授?” 罗敢锋说:“就是巫震帮忙杀死的人。当初巫震为了说服我,拿这位教授给我举例子——‘教授是人上人了吧?秦教授却还是选择了死亡,连秦教授都认为努力无用,我们这些更平庸的人还有什么可挣扎?’” 明恕呼吸一紧,“巫震有没说是哪个大学的秦教授?他杀害对方是什么时候?” 罗敢锋惊讶于明恕的反应,梗了一下,“啊……” “抱歉。”明恕调整语气,“这位秦教授的全名是什么?来自哪所高校?什么时候死亡?” 罗敢锋将剩下的蜜茶喝完,“秦国醒,冬邺医科大学,巫震没有明确说他是什么时候‘自杀’,但我从巫震的话里猜出,应该是今年春节左右。” 秦国醒,医科大教授,这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 明恕回到车上才看到未接来电,连忙给易飞拨回去。 “我现在基本确定,在背后策划一切的黑手就是医科大的人。”易飞将汪颖的情况叙述一番,“他对医科大太熟悉了,对汪颖也很了解。一个外人多次出现在校园里,很容易引人起疑,但如果是医科大的教职工,他踩点、观察人,都不容易被注意。是他将汪颖推到巫震面前,供巫震选择,就像他将龙天浩、闻鹤推到沙春面前一样!” 明恕没有立即答话。 “小明?”易飞说:“在听没?” “在。”明恕说:“巫震之前的‘多米诺骨牌’可能是医科大的教授。” 易飞一惊,“什么?”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明恕还未将车发动起来,“医科大的教授今年初被人杀害——至少表象应该是这样,我们在医科大查了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就算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亡,那校方总该知道他失踪了吧?一个教授失踪,这不是普通事件。” 易飞轻喃:“但医科大风平浪静。” “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位教授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有巫震以为他死了。”明恕说:“我猜,这个人也许就是在幕后黑手,巫震、沙春都是他的‘实验品’!” 一旦有了目标,调查进度就会加快。 令人意外的是,冬邺医科大学并没有一个叫秦国醒的教授。 明恕马上改变思路,“查谐音!” 这一查下来,结果更令人诧异,医科大药学院曾有一位叫做“覃国省”的药学讲师,但这位讲师早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亡。 第72章 无休(32) 九年前,40岁的覃国省在药学院实验室离奇死亡,现场痕迹与监控显示,覃国省死亡前一直是独自待在实验室。经法医鉴定,覃国省死于氰化钠中毒,系自杀。 对一名药学讲师来说,取得氰化钠是件极为容易的事。但覃国省的死在当时却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因为覃国省在死亡之前,容貌发生了较为显著的改变,死亡之后,更是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然而经DNA鉴定,服用氰化钠死亡的不是别人,正是覃国省本人。 此案发生时,明恕还未到冬邺市。而且此案不属于重大案件,在侦破上没有太大难度,东城区分局接案之后,自己就侦破了。 覃国省为什么会自杀,当年医科大尤其是药学院还沸沸扬扬讨论过一阵子。 一说覃国省发展不顺,没有上升空间。 覃国省出生在东南农村,本科在一所排名末流的医学院就读,成绩优异,研究生阶段考入冬邺医科大学,硕博连读,读博阶段已在医科大给本科一二年级生上课,看似前途无量。但一直到40岁,覃国省仍旧只是个给本科生上基础课的讲师,发表的论文寥寥无几,研究出不来成果,副教授职称评不上,申请的项目上头也不批,年纪越来越大,和一批又一批新来的年轻讲师比,已经越发没有竞争力。领导不看重,学生不喜欢,压力与绝望之下,覃国省选择了自杀。 一说覃国省私自研究精神类药物失败。 覃国省容貌突然改变,原因是过量使用药物。法医在进行解剖、毒理检验后出具的一份报告显示,覃国省在死亡前半年内频繁、无规则使用含大量致幻剂成分的药物,此药物严重损坏了他的肝肾。 覃国省服药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正在违规制药,并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而此项研究最终失败,他的身体也被拖垮,无奈自杀。 案件已经过去太久,九年前的刑事侦查技术与现在相比差距太大,明恕初步了解完覃国省一案始末,太阳穴重重跳了几下,半天没说话。 萧遇安说:“罗敢锋的证词结合他的行为,前后没有矛盾之处,可信度很高。巫震想要说服罗敢锋,告诉他前一位‘自杀’的是医科大的秦国醒教授,这符合逻辑。秦国醒教授就是覃国省,但覃国省却只是一位讲师,九年前就已经自杀。那死在巫震手上的是谁?” “在查到覃国省已死之前,我本来怀疑罗敢锋口中这个秦国醒就是幕后黑手。”明恕语速缓慢,时有停顿,“一位医科大的教授,即便并不是心理方面的专家,也有能力影响巫震这样的普通人。我来做一个假设——” 萧遇安点头,“你说。” “查沙春案时我们就分析过,‘神秘人’广撒网,等着‘种子’彼此影响,自行发芽。大量‘种子’里只要有一颗发芽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这很像是在做实验。”明恕说:“巫震是秦国醒的第一枚‘种子’,他必须精心培养巫震。怎么培养?那当然是亲自出现,对巫震进行言语蛊惑、心理干预,最终让巫震杀了自己。这样一来,第一颗‘种子’就发芽了,巫震会去影响其他人,而秦国醒则躲在暗处,将沙春、汪颖等人一个个推到巫震面前,供巫震选择。巫震将接力棒交给沙春之后,秦国醒又为沙春选择了龙天浩、于孝诚、闻鹤。如果于孝诚没有中途放弃,如果没有肖纯的插足,这个实验恐怕还会继续下去。” “照这个假设,秦国醒在巫震面前制造了自己死亡的假象。”萧遇安说:“巫震死于氰化钠中毒,肖纯说沙春没有杀死巫震,巫震是自杀,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相信这一说法也无妨。那往前推,巫震也很有可能没有杀死秦国醒,只是像沙春一样,帮忙处理了秦国醒的尸体。” 明恕说:“而秦国醒并不是真正的‘绝望者’。” “所以巫震看到的、处理的只能是一具被伪装为秦国醒的尸体。”萧遇安轻轻敲着文件夹,“秦国醒为了他的实验,杀死了一个与他很像的男性。只有巫震以为秦国醒已经死亡,而事实上,秦国醒还活着,在暗处寻找一个接一个目标。” 明恕沉默了一会儿,“萧局,我这推断有明显漏洞吗?” 萧遇安摇头,“关键点在于巫震之前的那个人到底是幕后黑手,还是又一名被害者?其实在罗敢锋说出秦国醒的身份之前,我已经倾向于相信,巫震‘杀死’的就是幕后黑手,因为这个实验的随机性太大,很难接二连三成功。既然巫震前一位是医科大的教授,那就基本上能确定,秦国醒是幕后黑手无疑——你注意到一个连贯性没有,沙春影响的是比她年纪小、经历浅的于孝诚,而巫震影响的同样是比他年纪小、经历浅,文化程度与见识都更低的沙春、罗敢锋。” 说着,萧遇安左手比了个向右倾斜的手势,“他们很难影响比自己见识与文化都更高的人,这也是‘多米诺骨牌’迟早被卡住的原因。倒推,秦国醒说服了巫震,那如果秦国醒不是幕后黑手,而是被害者,那么比医科大教授见识、文化还高的会是谁?划范围的话,这范围就太小了。” 明恕点头,“那就是说,在发现秦国醒教授其实是覃国省讲师之前,我的推断没有问题。” “但现在问题出现了。”萧遇安看着显示屏上讲师覃国省的照片,“我们推断的这位幕后黑手,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还死得疑点重重。” “疑点是过去的疑点,暂时放一放。”明恕说着皱起眉,“我……” 话未说完,他就瞥见萧遇安笑了下。 硬要说那是笑,其实也不算,只是唇角小幅度扬了扬。 但只这一下,明恕就被打断了。 “萧局,你干嘛啊?” “终于知道‘放一放’了。”萧遇安说:“别老看我,说你想的。” 明恕眼睛瞪了下,“是谁先打岔,这还恶人先告状了?” “跟明队道歉。”萧遇安笑道。 “哎……”明恕也笑:“你这歉也道得太快了。” 萧遇安说:“嗯,还没有让您感受到争论的快感。” 明恕鼻子略微一皱——这是他只在萧遇安面前才有的表情,然后咳了声,“你明队要专注案子了。” 萧遇安语气仍是纵容的,“我明队请。” “覃国省的死可能有问题,但更关键的是我们以为的秦国醒是覃国省,而覃国省早就死了。”明恕说:“一个九年前就死去的人,不可能穿越时空跑到九年后来做什么实验,幕后黑手是利用了覃国省的身份,制造出这一连串事件。” 萧遇安点头,“那你认为,是谁利用了一个过世之人的身份?” 明恕拍了拍后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唰唰”写下几个名字。 第一排:巫震。 第二排:沙春,罗敢锋,汪颖。 第三排:于孝诚,龙天浩,闻鹤。 这七个名字,除了罗敢锋和于孝诚,其他全部都被打了勾。 “罗敢锋和于孝诚有可能不是被幕后黑手选中,而是自然与巫震、沙春产生交集,然后被影响。汪颖、龙天浩、闻鹤则能确定,是被一个力量‘推到’巫震、沙春面前。这三人都与冬邺医科大学有明显联系。”明恕说:“至于巫震和沙春,他们和医科大没有联系。从这个概率来看,幕后黑手在医科大活动频繁,并且对医科大非常熟悉,但其选人范围其实并不局限于医科大。我判断,他就是医科大的教职工,与死去的覃国省有某种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很闲。” “闲,才能不断在社会上寻找‘种子’,引导他们奔赴死亡。”萧遇安说:“他相中巫震与沙春这两个节点也许能作为突破点,巫震沙春和医科大没有交集,他是怎样了解到他们?” “巫震和沙春的交际网其实都很简单。”明恕握着笔,笔尾在下巴轻轻敲动,然后低下头,在笔记本上画出一条时间轴,“巫震在去年12月之前就被秦……不,被‘神秘人’盯上,对巫震来说,‘神秘人’就是‘秦教授’,简称‘教授’吧。然后12月,也就是巫震字迹突变的时候,‘教授’向巫震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巫震极其震惊,但经过此前长时间的铺垫,巫震在潜移默化间已经接受。再然后,今年春节,‘教授’在巫震面前死亡,巫震接过了接力棒。” 萧遇安已经来到明恕身边,看着笔记本上的时间轴,“春节期间有一个外表酷似‘教授’的人死去,是‘教授’的替身。但这位被害人似乎还没有被发现。” 明恕抬眼,“春节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家人朋友必然报警,查失踪案的话,说不定会有收获。不过……我上次拟了个从去年12月到今年4月的失踪案范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发现。” 萧遇安说:“你得有思想准备——即便查遍各个分局、派出所的失踪案,最后仍然可能一无所获。” 明恕当然明白其中缘由,“也许没有人为这位被害人报警。‘教授’的最佳选择是那些没有家人朋友、DNA信息没有入库的四五十岁男性,他们与社会的交集越少,‘教授’的阴谋就越不容易败露。” “是。”萧遇安道:“对‘教授’来说,最好是无人报警。但失踪案还是得去查,我们现在想的是最坏的情况。现实不一定就这么糟糕。” 明恕将笔记本往茶几上一扔,后背陷进沙发背与靠枕中,右手抬起,压在额头上,片刻后说:“我觉得我已经‘画’出‘教授’的样子了——医科大冷门学科的教师,多年在学术上未能出头,心理有严重问题,郁郁不得志,想要做一个惊天动地的实验,手上没有项目,不受学生关注,这一点其实与死去的覃国省有相似之处,说不定他正是受到覃国省的影响,覃国省在自杀之前,不正是在做一个违规药物实验吗?” 明恕顿了几秒,闭着眼,脑子高负荷转动,“覃国省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教授’在无辜者身上做实验。他迫切地渴望成功,将几乎所有时间花在了观察、寻找‘种子’上,并将‘种子’推到巫震、沙春身边。” “就算是冷门学科里的讲师,就能闲到这种地步吗?”萧遇安突然问。 “嗯?”明恕睁开眼,身子也撑了起来。 萧遇安说:“这个人必然与冬邺医科大学有关,但他似乎闲得过分,一般的讲师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空余时间。” 明恕搓了下耳垂,“这倒是。如果不是教师,那就是学校里的后勤职工?但这不是和我们之前的判断有出入吗?后勤职工的话,他们的学识不一定能达到能够影响巫震的程度,而且似乎也没有必要做这实验。” “难说。”萧遇安道:“几乎每所高校都有‘扫地僧’的传说。” 明恕想了下,“我这就去查今年春节期间的失踪案。” “等等。”萧遇安招了下手,“‘教授’为什么要用覃国省的名字?” 明恕说:“因为覃国省已经死了?嫁祸一个死去的人,总比嫁祸一个活人方便。” “不还有种可能吗。”萧遇安说:“你刚才已经提到了,他受到了覃国省的影响。” 明恕一下反应过来,“所以再查覃国省一案,说不定能找出重要线索!覃国省死于氰化钠中毒,巫震也死与氰化钠中毒。” 萧遇安笑,“我们明队难得想放一放,结果这回没法放了。” 明恕眼中一动,“你明队精力旺盛堪比方远航,不放就不放,查就完了。” 听见方远航的名字,萧遇安轻微挑了下眉。 明恕注意到了,问:“怎么?” “你这小徒弟……”萧遇安欲言又止。 明恕被挑起了好奇心,“方远航怎么了?骚扰你了?不至于吧,他就一好动症十级。” 萧遇安说,“他最近经常偷偷观察你,你没发现?” 明恕眨了下眼,“啧,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只是观察我啊。他观察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还学我的语气审嫌疑人呢。我是他师傅,不仅要言传,还得身教。他观察我是好事。” 萧遇安笑着叹息,“你啊……” “我又怎么了?”明恕说:“萧局,说话不兴只说一半啊!” “没事。”萧遇安在他腰上拍了下,“你觉得是好事就行。” 明恕走到门边,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许吟来找过我?” 精力都放在案子上,萧遇安这才想起,“她问你找没找到她看到的那位女被害人。” 明恕神色微变。若不是实在抽不开身,他一定会彻查医四巷子里发生的事。 “小姑娘这么执着,大致会造成两种后果,一是添乱,一是提供重要线索。”萧遇安说:“我让徐椿带她去看未侦破的失踪案,说不定那上面有她见过的人。” 明恕问:“她怎么说?” “哪有这么快?”萧遇安说:“你别为这件事分心,查你手上的案子去。” 明恕回到重案组,将大家叫到会议室分配任务。方远航听得相当认真,两眼跟放电似的盯着明恕。 明恕从小就长得好看,别人看他,他还挺习惯的,从来不觉得不自在——只有追萧遇安那会儿,年少单纯,萧遇安看他,他心脏就可劲儿乱跳。 方远航平时再怎么用求知若渴、认真专注、热血喷张、好奇宝宝的眼神看明恕,明恕都没有别的想法,但不久前听萧遇安说小徒弟最近老观察自己,就不自觉地注意方远航。 会后,方远航没走,正儿八经问了明恕几个关于案情的问题,明恕一一解答,完了却将人领子揪住。 方远航懵了,“师傅?嘎哈?” 明恕笑了,“什么‘嘎哈’?” “跟余大龙学的。”方远航一说余大龙,就想起“种马腰”,就想起余大龙的愿望,就想起自个儿师傅是个基佬。 然后看明恕的眼神就变了。 明恕那么擅长观察微表情的一人,方远航眼中那点儿动静哪能瞒过他? “来,坐。”明恕指了指旁边一张靠椅。 方远航搞不清状况,半天没动。 “坐啊。”明恕下命令了。 师命不可违,方远航赶紧坐下,“师傅,什么事啊?” 上次说好案子侦破后谈个心,但这不还没侦破吗? 明恕坐在桌上,双手抄在胸前,长腿晃了下,一点儿没重案组队长的样子,“你最近老看我干什么?” 方远航一惊,眼睛登时睁大。 卧槽!我观察基佬被基佬本人发现了? 明恕一看,徒弟这反应也太大了,说没鬼都没人信。 “说啊。”明恕居高临下睨着方远航,“你老看我干什么?” 方远航“做贼心虚”,眼珠一转,声势大失,“我没有啊。” 明恕都要看笑了。 方远航平时气势就没弱过,审嫌疑人、和易飞徐椿他们闹,哪回不是嗓门最大精神最好的那个,现在居然“萎”了,这反差也太大了。 “有什么瞒着我,嗯?”明恕倒不认为方远航干了什么背叛组织违背纪律的事,方远航骨子里就正直而正义,这一点毋庸置疑。 方远航撩起眼皮,斜了明恕一眼,嘀咕道:“我没瞒着你,是你瞒着你亲爱的队员们。” 明恕其实没那么多时间闲扯,又问:“余大龙是谁?你同学?” 方远航这回把头抬起来了,“就那个叫你‘种马腰’的啊。” 明恕都快忘记这个人了,笑道:“他啊。你们怎么混一起去了?” 方远航就把找到刘美的经过说了一遍。明恕当时精力全在沙春这个案子上,没怎么管刘美那边,听完说:“这人还挺机灵。” 当然机灵了,人还看出你是个基佬来了!方远航脸上眼中全是戏,心想:能不机灵吗! 明恕本来都打算走了,看到方远航的表情,又及时停下脚步。 “不对。”明恕说:“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今天不说出来就别走。” 方远航狠狠一吸气,觉得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 他左右一看,没人,于是将声音一压再压,“师傅,其实你……” “明队!明队呢?”这时,走廊上的吼声将方远航残忍打断。 来人是徐椿。 “什么事?”明恕问。 徐椿说:“你来看了就知道!” 一间警室,许吟盯着显示屏上的女人,缓缓转过身,冲明恕咧嘴而笑。 女人的脸,许吟的笑,还有显示屏罩在许吟脸上的幽光,让明恕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诡异。 跟着前来的方远航震惊难言,“这是……” 明恕冷声问:“夜里站在你家窗前,后来被你发现死在医四巷子里的人,就是她?” 许吟用力点头,声音稚嫩甜美,“就是这位姐姐。” 显示屏上的人,是在李红梅残杀室友之后就消失的“小鬼”,迟小敏。 第73章 无休(33) 迟小敏已经死了?被人杀死在医四巷子里? 迟小敏到底是什么身份,背后是什么势力? 在死之前,迟小敏为什么会如鬼魅一般站在一个陌生小女孩的窗户前? 当初迟小敏接近李红梅,用意是什么?受谁指使? 又或者,这一切只是许吟的玩笑? 太多疑问摆在面前,明恕却无法逐条分析,因为“教授”案正等着他去解决,在巫震之前,还有一个人死亡,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这一系列案子里最无辜的一个。 失踪案排查并无收获,从去年12月到今年4月,各个分局、派出所有记录的失踪人口里,没有符合条件的人,更别说罗敢锋所说的春节期间。 “我和萧局分析案情的时候,萧局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明恕说:“幕后黑手——‘教授’选定的替身是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人,他是死是活,没有人关心,他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更不会有人报警。” “那最可能的就是拾荒者啊。”经过于孝诚的事,周愿比以前积极了许多,说完有点紧张地瞄了眼周围的同事,将脖子缩了回去。 “过去是,但现在其实不一定。”明恕说:“去年治安总队要求分局和派出所治理拾荒者的问题,拾荒者要么离开主城,要么进入社区劳动,现在仍然靠拾荒过活的,基本上都在片儿警的视线中。谁要是忽然失踪了,不用报案,所在辖区的民警都知道。” “没有工作,独居的四五十岁男性也有可能。”易飞说:“不过这样一来,排查的难度就很大了。” 方远航鼓了下腮帮子,“同一时间段的未侦破命案里也没有我们想找的人。想想倒也是,如果尸体已被发现,警方开始侦查,巫震自知与命案有关,其实没办法再保持镇定。巫震本人也是受害者,他不是‘教授’那样的疯子,一个普通人,心理素质强不到那个地步去。” 明恕说:“既然在失踪案上什么都没查到,那就只能从春节这个时间点入手了。确定巫震春节前后的行踪,可以缩小摸排替身的范围。” 方远航又举手了,“我有问题。” 明恕看了徒弟一眼,“说。” “我们现在是假设替身存在,对吧?”方远航说:“那如果替身其实不存在呢?” 明恕挑高左边眉梢。 “你的意思是,幕后黑手直接教唆巫震,巫震并没有杀人?”易飞想了下,摇头,“且不说罗敢锋提到巫震杀了‘秦教授’,就是没有罗敢锋这条线索,你这假设也很牵强——第一,这样幕后黑手就是直接参与到这场死亡游戏里来了,第二,没有亲眼见到另一人绝望与‘自杀’,巫震凭什么那么坚定地接过接力棒?”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远航是会议室里唯一一个站着的,明恕说他好动症十级,还真没错,开会时只要没有萧遇安等上级领导,他就坐不下去,一定要站着才舒坦。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明恕接话,“你认为幕后黑手对巫震进行了心理控制,巫震以为自己杀了‘秦教授’,其实并没有,那只是幕后黑手施加在巫震身上的暗示。” 方远航说:“我这想法有没有可能?” 明恕笑了声,“我觉得有点儿假。” 方远航双手撑在桌上,“嗯?” “理论上确实有可能。”明恕目光一沉,“但心理暗示真有这么强大的作用吗?” 邢牧又忍不住泼领导冷水了,“其实放眼整个心理学界,确实有人能够做到。” 明恕调转视线,看向邢牧。 邢牧立马紧张,正襟危坐,还咽了口唾沫,脸颊噌噌热起来。 “确实有人能够做到。”明恕将邢牧的话重复了一遍,问:“那能做到的都是什么人呢?整个心理学界,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邢牧还没反应过来,易飞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邢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当然都是顶尖的专家。至于人数,这我没有具体了解过。” “而我们的嫌疑人,是个并不得志的‘教授’。”明恕慢声说:“‘教授’是我们给他的代称而已,他到底是不是教授,还得打一个问号。他可能是医科大的讲师,也可能是助教、后勤。不用打问号的是,在他的行业中,他绝不是佼佼者,他没有能力对巫震催眠到老方说的那个地步。” 方远航连忙反驳,“我不是老方!我才23岁!” 肖满打趣,“哟,才23啊?我还以为你32了呢。” 方远航:“呸!” 气氛本来挺紧张,这下松快了些,明恕问:“没什么问题了吧?没问题就各自领任务,第一,从巫震春节的行踪划定替身的活动范围,第二,详查覃国省自杀一案。” 方远航再次赶到“流光”。 近来与刑警多次打交道,“流光”里不管是编剧还是其他岗位的员工都有些紧张。 编剧部主任欧祥和脸色难看,“巫震的事和我们真的没关系,你们老是跑来问这问那,我们很受影响啊。” “案子没查清之前,只能麻烦你们配合。”方远航在重案组老被“欺负”,但在外面还是挺有魄力的一刑警,欧祥和被他一说,即便不情愿,也不便继续抱怨了,支吾道:“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方远航说:“我想看今年春节期间,巫震的工作记录。” 逢年过节,很多行业都放假了,“流光”的大部分编剧领假回家,留下来的要么有紧要的工作,要么根本没有家可回。 杨舒星属于前者,巫震属于后者。 后勤给出的春节人员流动表上显示,放假期间待在“流光”的只有七人,编剧杨舒星手头有一个重要的网剧剧本,必须利用春节时间完成,而巫震是留下来的编剧里唯一负责短片的。 早在腊月十几号时,巫震就没有工作可干了。 政府与企业都要放假,临近春节,根本没有单子让巫震接。按理说,巫震当时很轻松,既没有剧本需要写,也没有拍摄需要跟。 杨舒星就住在巫震隔壁,且与巫震共事过多年。据他说,巫震在春节前后时常外出,长时间不在房间里,这对别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巫震来说就不同寻常了。 “我想不出他出去是干什么。”杨舒星说:“他不是那种靠‘打街’激发灵感的人,有没剧本要写他都喜欢待在公司,他还给我说过,与其出去观察别人,不如多看看书,思考别的编剧是怎么做人设。” 方远航问:“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觉得是苏正街。”杨舒星笑着说。 苏正街,位于北城区东北部,远离北城区的繁华带,没什么特色。 而对面的山祥街是一条老街,正街上开了一大片“苍蝇馆子”,鱼龙混杂。 方远航想了想那儿的布局,问:“巫震跟你提过?” “我猜的。”杨舒星又笑,“我写得最多的是悬疑剧,所以没事就爱观察别人。春节留下来工作的人不多,除了巫震,其余都在忙工作。但手上的事再多,年也得过的不是?初三那天,我和陈华——就另一个编剧——临时说好大家别工作了,晚上一起煮一顿火锅。” “当时巫震不在?”方远航说。 “嗯。”杨舒星点头,“我们联系他,跟他说了晚上聚餐的事。” “他准时回来了?” “回来了啊,还买了一大包麻花。” “麻花?”方远航拧起眉。 麻花是一种油炸面粉制品,不是冬邺市的特产,虽有卖,但不多。 全冬邺市最有名的麻花叫“洪水麻花”,是个外地人十多年前来冬邺市开的。 “洪水麻花”就在苏正街! 方远航立马问:“巫震买回来的是‘洪水麻花’?” “对,我看到包装袋了。”杨舒星说:“所以我猜,我们通知他晚上聚餐时,他应该在苏正街,要不就在苏正街附近。巫震,巫老师这个人吧,从来不占别人便宜,他知道我们会准备好烫火锅的菜,所以才就近买了麻花。” 苏正街离“流光”很远,巫震无缘无故怎么会去那里? 方远航心潮澎湃,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片迷雾中,伸手碰到了一个可以握紧的东西。 杨舒星又道:“还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你们是警察,分析能力肯定比我强,我只说事实,就不说我的判断了——当晚烫火锅时,我敬了巫震一杯酒,顺便问他去苏正街做什么,采风么?巫震突然很紧张,先说他没有去苏正街。我说‘洪水麻花’只有苏正街才有,他又说,他是专门去苏正街买麻花。” 方远航听完就道:“巫震没想到‘洪水麻花’会暴露他的行迹,而他不希望你们知道他去过苏正街。” 杨舒星搓了搓手,拿出手机,笑得有些狡诈,“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方警官,来加个微信吧。” 方远航诧异地“嗯?”了声。 查案过程中,不得不接受问询的人大多对警察避之唯恐不及,哪有主动索要联系方式的? 杨舒星说:“如果我提供的信息能协助你们破案,这就最好不过。我帮了你们,将来也希望从你们这儿得到些‘灵感’。” 方远航明白了,这位悬疑编剧是打算与自己套近乎,从自己这里打听各类案子的细节,以便写入剧本中。 这当然不行! 被拒绝之后,杨舒星倒也不翻脸,态度相当圆滑,大约对他来说,能近距离观摩一桩案子,也能积累不少创作素材。 就在方远航前往“流光”的同时,技侦也在快节奏工作。 周愿发现,腊月廿七,巫震通过手机,在山祥街一个叫做“碗碗菜”的馆子付了29块钱。 山祥街西边就是苏正街,巫震除夕之前之后都到了北城区东北角,而这两个地方,既不是巫震的日常生活范围,也不是巫震客户的所在地。 “北城区东北角,也许就是替身生前主要活动的地方,也是遇害的第一现场。”明恕已经安排警员前往山祥街和苏正街摸排,但重案组人员实在是不够,必须向街道派出所和北城分局寻求协助。 这其间还出现了一个插曲——北城分局刑侦支队副队长王豪向来与明恕不睦,过去就有梁子,此前的鲁昆案让他更加嫉恨明恕。一听说重案组又要来调人,王豪是一百个不乐意,不愿协助,硬说分局自己也有案子要忙,实在是抽不出人来。 明恕懒得和分局闹内部矛盾,更不想和王豪这种人一般见识,可巫震案非同小可,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至关重要的线索,怎么可能不抓紧时间,一追到底? “抽不出人来?”明恕当着王豪的面说:“我看你王副队倒是挺闲,没外勤出,也没工作需要汇报,王副队的忙,难道就是在局里一边喝茶,一边琢磨怎么应付我?” “你!”王豪显然没想到明恕会说得这么直白,一时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明恕冷笑一声,“我来请王副队协助刑侦局重案组查案。王副队如果调不来队员,亲自上也行,虽然只有一人,但总比一人都没有强,对吧?” 说这话时,明恕眼睛微弯,正好是王豪最看不惯的模样。 他刻意将“刑侦局”三个字重读,以示自己不单是以重案组队长的身份前来,更是带着刑侦局的命令。 分局刑侦支队受刑侦局管辖,王豪能跟明恕作对,却不敢明着与刑侦局作对,被明恕下了面子也没办法,最终只能亲自带上一组队员,去苏正街参加摸排。 “这一片也许是第一现场,但替身不一定就在这一片活动吧?”方远航跟着明恕向“碗碗菜”快速走去,“我们如果能找到尸体,那还好办。确定尸源虽然麻烦,但总比连尸体都找不到强。我最担心的是找不到尸体。” 明恕停下来,“老方。” 方远航噎了一下,心中犯嘀咕:老方老方,你喊上瘾了吗?一定要我叫你小明你才舒坦是吗? “哎,师傅。”但老方嘴上是不敢这么说的,嘴上还是得乖乖叫师傅。 “找不到尸体也没关系。”明恕说:“这里就是替身的活动区域,排查尽量仔细,必然能摸到线索。” 方远航没想通,“替身难道不能被‘教授’引诱过来?” “可能性很低。”明恕说:“将一个人从他生活惯的地方引去另一个地点,其间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风险。如果我是那位‘教授’,我不会去冒这种风险。” 方远航抓了下头。 “巫震平常基本上都用现金支付,在这家店却用了微信。”明恕在方远航背上拍了一把,“去问问,看店里的人对巫震还有没有印象。” 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期,店里没有客人,方远航将巫震的照片出示给老板。老板看了半天,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没见过这人。” 方远航抬头看了眼监控。店里倒是有摄像头,并且正在工作,但半年前的视频,现在不可能还存在。 “我看看呢?”老板娘凑了过来。 “碗碗菜”是最低档的馆子,店里一共就三人,老板、老板娘,还有一个上个月才雇来的小伙子。 老板娘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我知道他!” 方远航立即道:“他春节之前在你们店消费过,半年前的事你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他是那天唯一一个不肯用手机支付的人。”老板娘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二维码,“我平时都准备了很多零钱,但那天零钱没了,他拿一百块钱,我找不开,就让他用手机支付。他不愿意,让我去跟别的铺子换钱。我跟他吵了一架。” 方远航说:“你没有换?” “我换不来啊!”老板娘说:“而且我问过他,手机能不能支付,他说能,但不习惯。嘿,那我可就不乐意了,你明明可以支付,还让我去换钱?凭什么?” 明恕问:“别的你还记得什么?” “他……”老伴娘正要说话,老板忽然在一旁咳了一声。 “你怕什么?”老板娘很泼辣,一眼向老板瞪去,“警察来办事,咱们不知道就算了,知道还不帮忙,什么德性?” 明恕笑了笑。 “我后来还看到他了。”老板娘说:“我们家春节也开着店,我看到他来过不止一回。” “哪一天?”方远航问。 老板娘说:“这我就记不得了。” “他一个人,还是有别的人?” “就他一个人。” 明恕沉默几秒,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对了,你刚才说你们家春节也没有歇业?” 老板娘略显得意地昂了昂下巴,“我家儿子考上首都的大学了!” “啊?”方远航想,怎么忽然扯到你儿子身上去了? 明恕说:“考上首都的大学,你儿子成绩应该一直不错吧?你们春节仍在营业,是为了提早给他攒学费?” 老板娘笑逐颜开,“是啊是啊!” “但春节大部分人都走亲访友,或是去大酒店聚会,像你们家这样的家常菜小店,客人理应不多。”明恕说,“闲来无事时,你就像刚才那样坐在门口朝外观望。” 老板娘被明恕带了进去,茫然地点了个头。 明恕眯了下眼,“那你有没注意到,春节前后,这条街上少了什么人?” 老板娘看看老板,“咱们附近少了什么人吗?” 老板摇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明恕说:“你再想想,是一位中年男性,四五十岁,独自生活,周围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 不等明恕说完,老板娘就一拍桌子,“你说那个人啊!” 方远航马上问:“真有这样的人?” 老板娘又回头看老板,“嗐,我们不是才说过吗,好久没看到那个在巷子里头卖五毛串的老黄了!” 第74章 无休(34) 就在明恕与方远航从“碗碗菜”离开时,北城分局的协助小组也在摸排中得知,去年经常在山祥街坎子三巷推着板车卖串子的黄孟全(音)今年没有出现。 王豪本就不乐意给明恕当手下使,查到一条线索就让队员去给明恕汇报,算是交差,交完差当然是撤退。这案子虽然和北城区有关,但一早就在重案组手上,侦破也是重案组的功劳,横竖他捞不到一点儿好处,面子上能过去就行了,真下苦力去帮忙,那不是尽责,是傻。 但那位被派去汇报的队员——一个今年刚分到北城分局的小伙子向韬——却相当积极,王豪让他去跟明恕“说一声”,他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赞同自家领导的做法,恁是将摸排过程中提供重要信息的居民带到了明恕跟前。 “黄孟全就在我家楼下卖串子,卖好几年了,以前还卖过棉花糖、芝麻糖,都是小孩儿爱吃的。”刘和安住在坎子三巷,六十多岁,说话有种这年纪的底层妇女常有的啰嗦,“他那串子不好吃,用的都是地沟油、烂菜烂肉,我每次路过都能闻到一股馊味儿,那些土豆啦莴笋啦,都发黄了,全靠辣椒花椒把馊味儿给压着,忒恶心!我看平时也没多少人买他那串子,去年我就说过,他赚不到多少钱,迟早得卷铺盖走人。” 明恕问:“你认为黄孟全忽然消失,是因为生意做不下去了?” “那不然呢?”刘和安粗着嗓门儿说,“今年春节之后就没看到他了,肯定灰溜溜跑了呗。我看他也不像我们这儿的人,说话一股口音,也不知道是哪个农村来的。他走了我真是谢天谢地,我们那巷子不在街面子上,城管是不管的,我小孙女儿眼看就要长大了,如果黄孟全还在那儿卖串子,我小孙女儿偷偷买来吃可怎么办啊?” “你确定黄孟全是今年春节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明恕问。 刘和安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被警察问话,眼珠子往上转了半天,“我确定。当时我还给我老伴儿说,这‘黄串子’怎么没来了呢?我老伴儿说,你急什么,这大年都还没过。后来大年已过,黄孟全还是没来。” “黄孟全是流动摊的摊主,常年在山祥街摆摊,那这就好查了。”明恕说:“第一,他应该就住在山祥街附近。第二,城管虽然不管背街巷子里的小贩,但大概率留意过。” 向韬很积极,“我这就去派出所确定黄孟全的住处!” 明恕冲他笑了笑,“辛苦。” “刘和安、‘碗碗菜’的老板老板娘都注意到黄孟全很久没有出现了,但都不觉得是一件稀奇的事。”方远航说:“要么认为他做不好生意,另谋生路去了,要么认为他回老家务农去了,没有一人意识到,他也许已经遇害。” “普通老百姓,安安稳稳过自己的生活,哪那么容易想到遇害?”明恕说完顿了下,“不过……” 方远航连忙扭过头,“师傅,不过什么?” “你从刘和安的话里听出点儿什么没?”明恕问。 “嗯?”方远航皱眉想了会儿,“刘和安对黄孟全抱有恨意。” “对。”明恕边说边往前走,“正街上的小贩会被城管驱赶,但小巷里的就不会。刘和安住的那种老房子没有物管,黄孟全在巷子里做麻辣串子生意,难免产生浓重的气味,随之而生的还有垃圾与卫生问题,势必影响周围居民的生活。刘和安如果拉得下面子,可以与黄孟全争吵。如果拉不下,那就只能忍。忍得越久,恨意当然就越浓。” 方远航跟在后面,“但这能说明什么?” 明恕侧过身,目光幽幽的,“说明有的人,比如比刘和安更恨黄孟全的人,也许希望黄孟全去死。” 方远航猛地睁大眼,“师傅,你认真的?” “这也是一种可能。”明恕说:“摸排到现在,山祥街、苏正街到底有谁在今年春节之后再未出现过?我们现在只知道一个黄孟全,但其实黄孟全不一定就是那个替身。他的营生手段令他容易招人仇恨,这是很干扰侦查的一点。航哥,别大意。” 忽然被上了一课,方远航还在消化中,一听那声“航哥”,又觉得自己像是被耍了,心想:一会儿老方,一会儿航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师傅,你是我马仔叻! 摸排还在进行。王豪得知向韬成了明恕的“马前卒”,立即火冒三丈,但向韬浑不在意,继续打听黄孟全的消息。 “这人不叫‘黄孟全’,是这三个字。”民警调出一份资料,“他叫‘黄牟泉’,住在山祥街坎子九巷。” 山祥街一共就九条背街小巷,数字越大,位置越偏僻,房子也越老旧。“碗碗香”在山祥街的正街上,是附近生意最好做的地方,坎子一巷挨着正街,里面也有很多小餐馆,再往里,就只有流动小摊了。 根据派出所提供的信息,黄牟泉是冬邺市辖内胡吕镇人,今年53岁,前些年来到了冬邺市,一直独居在坎子九巷4号楼4-1。 而这套房子是他早已亡故的女儿从一个老人手中买下。 “没有家人,独自生活,53岁,长时间不在过去摆摊的地方出现,却无人觉得奇怪,这完全符合我们拟出的替身条件啊。”赶往黄牟泉家的路上,方远航说:“还有一点,他是个小贩,抛头露面,不是更容易被凶手注意到?” 明恕尚不敢轻易断言,但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黄牟泉就是替身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大。 坎子九巷很多房子都空着,见有人来,几条流浪狗夹着尾巴,警惕地贴着墙根走。 痕检员们已经赶到,明恕在等肖满进屋采集痕迹时,敲响了同一层4-5住户的门。 这栋房子一层有六户,其中四户的门积灰严重,只有4-5和4-6的门锁相对干净,应该还住着人。 4-5房门打开,一条安全链横在中间。 明恕一下子就注意到,与老旧的门相比,那条安全链新得十分突兀。 门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正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往外看。 方远航也赶了过来,一看4-5住着的是老太太,赶紧将证件放在门缝间,“您好,我们是警察。” 老妇喉咙中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脸上的皱纹堆积颤抖,而后一言不发,将门“嘭”一声合上。 “这……”方远航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就关上了?我们看上去像坏人吗?我这证件像假证吗?” “没事。老人家防范意识强是好事。”明恕转向4-6,敲了会儿门,里面没有动静,看来是无人在家。 不久,肖满在4-1里喊:“明队,可以进来了。” 4-1室面积不过20平,家具很旧,窗户紧闭,桌上、地板上都是厚厚一层灰。 明恕一边戴鞋套手套一边问:“发现什么没?” “有足迹和指纹。指纹残损得比较严重,很难做复原比对,但足迹保存完好,可以作为一项证据。”肖满看向明恕:“不过足迹只有一组。” “一组?”明恕将手套整理好,“那就是说,这里没有别人来过,指纹和足迹都属于黄牟泉……” 肖满说:“应该是这样。” 明恕走到电箱边,“不,还是得带回去做个建模。” “嗯,明白。”肖满说:“电箱我看过了,总电源已关闭,水阀和气阀也是关着的。” 明恕点点头,又走到冰箱边。 冰箱门是打开着的,里面的食物早就腐烂,异味已经不重了。 冷藏室一共三格,共放着八个碗、钵,这些碗和钵里都有食物,除此以外,还有四个塑料口袋,装着尚未经过烹饪的食材。 “每个碗里的东西都已取样,回头检验。”肖满说。 明恕扫一圈厨房,听见方远航在卧室里喊:“黄牟泉的衣柜塞得满满当当。” 卧室很窄,摆了一张床,一个体积庞大的衣柜,就几乎不剩什么位置了。 衣柜散发着老木头与陈年油漆的气味,一大半空间塞着棉絮,一小半放着黄牟泉的衣服。 从外衣到贴身衣物,应有尽有,虽然不多,但对于一个五十来岁,靠摆摊讨生活的人来说,这些衣服应该就是黄牟泉的全部衣服。 “冰箱里有还没来得及做的菜,还有八碗剩菜,衣服没有带走,人却消失了半年多。”明恕说:“不可能是主动出远门,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离开时并不知道自己回不来。但是水电气……” “你们有离开家时关闭水电气总阀的习惯吗?”肖满问。 方远航摇头,“我连wifi都不关。” “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会关闭电阀和气阀,认为这样更安全。”明恕再次看向水阀,“但水阀……除了要离家一年半载,很少有人会去主动关闭水阀,出门前确定水龙头全都关好就行了。” “这就怪了啊!”方远航说:“黄牟泉关掉了水阀,却连冰箱里的剩菜都没有处理,衣服也没有带走。” “矛盾点出来了。黄牟泉关掉水阀,说明他是有准备地出远门,而冰箱里的菜没有处理,说明他不认为自己会离开很久。”明恕抱臂,垂眸思考了一阵,“对了,屋里有没有打斗的痕迹?” “看不出。”肖满说:“不过有个地方我很在意。” “什么地方?” “我觉得这套房子里干净得过头了。” “干净?” “就是感觉被人刻意清理过。” 方远航说:“春节前不是家家户户都会做清洁吗?” “不。”肖满说:“不是你想的那种‘干净’。就算黄牟泉在春节前打扫过房间,到现在也已经有半年了。” “我懂你的意思。”明恕说:“你觉得该存在的痕迹不存在。” “嗯。犯罪分子害怕自己在现场留下具有指向性的痕迹,通常在作案之后,会对现场进行一次清理。”肖满说:“我去过那么多次现场,这里的‘干净’给我相似的感觉。” “等一下啊!”方远航一拍手,“照你这么说,这儿被特意清理过,那这不就是案发现场吗?黄牟泉死在这里,然后尸体被带走,所以冰箱里的菜没有处理,衣柜里的衣服也没有带走。但水电气总阀却关上了——凶手没有必要帮助黄牟泉清理冰箱,饭菜烂在里面,冰箱门关着,就算再臭,也飘不到别人家去,可水电气总阀必须关闭,因为这种老房子,万一停电来电,停水来水,设备出现故障的话,水管也许会爆开。只要发生这种事,就必然有人找上门来,甚至可能报警!” 明恕说:“这基本能解释刚才那个自相矛盾的情况。鲁米诺测试做过了吗?” “没有血迹反应。”肖满收拾好勘察箱,“我得先回去把足迹建模做出来。” “如果这里真的是第一现场,那凶手是怎么将黄牟泉带走?”方远航说:“鲁米诺试剂没有查出血痕,那凶手应该没有在这里分过尸……啊,我又想起一点,黄牟泉是以没有出血,起码没有大量出血的方式死去。” 明恕站在客厅里唯一一张桌子边,带着手套的手在桌沿上抚过,“没有分尸,将一个成年人整个带走,很可能引起旁人注意,被人看到也说不定。” “那找到目击者就很关键了。”方远航干劲十足,“我这就去!” 晚些时候,足迹比对未出结果。但肖满根据黄牟泉留在家中的鞋与鞋码判断出,足迹不可能是黄牟泉本人留下。 如此一来,肖满之前的判断很可能接近事实,即黄家是第一现场,有人在杀害黄牟泉之后,将自己留下的痕迹连同黄牟泉的指纹足迹一并清理干净。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黄家为什么没有黄牟泉自己的生活痕迹。 但另一个问题随之出现,既然现场被清理过,那现存的足迹与已损坏的指纹会是谁的? 难道在黄牟泉已经死亡后,还有一个人又到了现场? 这个人来黄家的目的是什么? 已经是半夜,初秋的夜风吹着有些凉,明恕面无表情看着山祥街虽然低档但十分有生活气息的小店,像是在发呆,其实脑中正过滤着千条万缕的线索。 黄牟泉被卷入了一桩案子,这毋庸置疑。 至于是不是与巫震案、沙春案一脉相承的案子,现在还无法确定。 小贩之间、小贩与周围的居民之间、小贩与城管之间,产生矛盾是常有的事,矛盾最终发生为冲突、命案,这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少见。 黄牟泉被仇人所害的可能性,其实远大于被巫震案中的幕后黑手选为替身的可能性。 但是…… 涉及小贩的命案,十有八九都是激情作案,凶手的反侦察意识非常薄弱,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反侦察意识,作案之后不仅处理不好现场,事后还会自己说出来。 所以类似的案子一旦发生,马上就能侦破。 黄牟泉家里的情况明显不符合这一特征,有人清理了房间,黄牟泉消失得无声无息,若不是重案组从沙春案查起,一路查到了山祥街,顶多有“碗碗菜”老板娘等人发现黄牟泉不在这一片儿了。 半年来,山祥街、苏正街没有分毫关于黄牟泉的传闻。 如此看来,黄牟泉实在不像因为和生活中认识的人结仇而被激情杀害。 至于别的仇家,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 如果将黄牟泉与“教授”、巫震联系起来…… 明恕突然有了个想法,给肖满拨去电话,“巫震的个人物品不都被搬回来了吗?看看巫震的鞋能不能与足迹比对上。黄牟泉如果是我们找的那个人,那巫震就和他脱不了干系,足迹也许就是巫震留下。如果不是……” 肖满会意,“如果不是,那黄牟泉失踪案就由萧局决定由我们还是刑侦一队二队谁去接着查!” 夜越来越深,住在4-5的老妇始终不愿意开门,而4-6的住户终于回来。 和明恕想象中的差不多,住在4-6的是位二十来岁的男性,在苏正街一家营业到半夜的烤肉店当服务员。 “这层楼只有我和4-5的徐婆婆。”面对警察,李真飞态度很自然,指了指4-1,说:“那家以前有人住,是个大叔,后来就没人了,应该是搬走了吧。” 明恕问:“搬走?你看到有人搬家?什么时候?” “这倒没有。”李真飞摇头,“但一直没人进出不就是搬走了吗?而且我过年时听到动静了。” 明恕问:“什么动静?” “就是搬东西的声音。”李真飞说:“春节加班工钱高,我就没回家,轮休那天听到外面的动静了,但我在床上躺着,懒得看。那之后,我就再没看到大叔了。” “师傅!”方远航说:“李真飞听到的动静不是搬家,而是有人在搬黄牟泉的……” 明恕说:“还记得4-5那位老太太门上挂着的安全链吗?和门相比,那条安全链明显太新。李真飞听见动静,却因为躺着而没有去看,这很正常,他因为上夜班而非常疲惫。但4-5离4-1更近,李真飞都能听见动静,老太太就更能听到。”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不仅听到了,还看到了?”方远航恍然大悟,“她看到了让她感到恐惧的一幕,所以她才装上安全链!” 这时,肖满一个电话打来,声音因为激动而轻微发抖。 留在现场的足迹,与巫震的一双鞋纹路一致。而通过足迹进行建模比对,其身高、体重也与巫震符合! 第75章 无休(35) “巫震春节前后多次前往山祥街、苏正街一带,黄牟泉春节期间离奇消失,家里没有自己的足迹,却有巫震的足迹。”明恕在山祥街街口接到萧遇安,两人一同在夜色里往坎子九巷走,“黄牟泉大概率就是‘教授’为自己找的替死鬼。哥,我说我基于线索的推断,哪里有矛盾你提出来。” 萧遇安点头,“嗯。” “巫震服用氰化钠自杀,沙春并未亲自动手,甚至可能没有亲眼看到巫震死亡的全过程,只是用水泥藏住了巫震的尸体。那巫震也很有可能没有亲手杀死前一块‘多米诺骨牌’,而是帮忙处理、藏住了尸体。”明恕说:“黄牟泉是‘教授’为自己选择的替身,‘教授’要让巫震相信,面前的尸体是‘教授’本人。从后面的发展能够看出,巫震确实深信不疑。要做到这一点,只能是‘教授’提前杀死黄牟泉,将其装扮成自己的模样。然后,巫震依照两人之前的约定,到某个地方处理尸体。这能够解释,为什么黄家只有巫震一个人的足迹——在杀死黄牟泉之后,‘教授’就已经将自己以及黄牟泉的痕迹全部清除掉了。” “两个问题。”萧遇安说:“‘教授’和黄牟泉很像吗?‘教授’为什么要选择在黄家动手?” 明恕说:“不一定要很像,只要‘教授’与黄牟泉身材、脸型、发型相似,再经过伪装,完全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更重要的一点是,巫震当时必然非常紧张。人在极度紧张之时,分辨力、注意力都会降低。还有一点,巫震会愿意认真去看一个死人的脸吗?” 萧遇安在巷子里停下脚步,“脸不一定相似,但体型、年龄应当差不多。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可以以黄牟泉为原型,在医科大、光邺医院、久林心理诊疗所及附近进行排查?” 明恕低着头,有大约半分钟没说话。 “黄牟泉与‘教授’的五官脸型也可能完全不同。”萧遇安又道:“假设‘教授’与巫震有约定,比如提前告诉巫震,自己是个失败者,没有脸面见过世的父母——理由可以随他编,巫震已经被他蛊惑加入这场死亡游戏,自然也会相信他‘无脸见家人’这种话。” 明恕说:“那么‘教授’向巫震传达的就是,他要在坎子九巷4号楼4-1自杀。用于自杀的很可能是氰化钠。在死亡前,‘教授’将自己的脸遮盖住,不允许巫震揭开。巫震多次到山祥街附近,就是为了熟悉路线,以便处理尸体。” 明恕说完默了几秒,摇头,“但巫震难道没有怀疑过,‘教授’为什么死在这种地方?而且我想不出,黄家为什么会是第一现场,在这里作案,再让巫震将尸体带走处理,这太冒险了。” 萧遇安说:“‘教授’既然这样选择,那就说明,在黄牟泉家动手,对他来说更加容易。” 明恕对着萧遇安的视线,思考其中的原因。 “房间里没有大面积不可见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后者可能本来有,但被处理掉了,不过我认为他们并没有打斗。”萧遇安抬头看向黑漆漆的楼房,“这里的隔音条件非常糟糕,如果哪家哪户发生打斗,邻居多半听得见,就连春节也不例外。” “门锁也没有被破坏,那‘教授’是敲门进入黄家?”明恕说:“不对啊……” 萧遇安问:“觉得哪里不对?” “黄牟泉是‘教授’锁定的替身,这没错吧?”明恕说:“他是‘教授’在冬邺市寻觅多时后找到的最合适的人。但‘教授’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教授’啊。他为什么会将‘教授’请到自己家里来?” “你怎么确定,黄牟泉不认识‘教授’?”萧遇安半挑着眉,“冰箱里有八个碗、钵,节省的人会将没吃完的饭菜留下来,等着下一顿再吃,但八个碗、钵对一个独居者来说,是不是过于多了?” 明恕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不是黄牟泉的剩菜剩饭,而是为了招待客人,而提前做好的菜?” 萧遇安说:“‘教授’就是这个客人,他们之间不仅认识,还是春节能够一同吃饭的关系。所以对‘教授’来说,在黄家对黄牟泉动手,比在外面某个地方动手更加方便,反正会有巫震为他善后。” 明恕握紧右拳,重重砸在左手手心上,“那黄牟泉的人际关系就有意思了!” 黄牟泉,53岁,冬邺市胡吕镇人,十多年前与妻子离婚,来到冬邺市,住的是已故女儿黄冬燕生前低价买来的房子。 黄牟泉的前妻康果华如今还住在胡吕镇,与丈夫朱强一同生活。 与黄牟泉在冬邺市的住处相比,康果华的家宽敞得多,状态也非一个在大城市艰难讨生活的五旬老汉能比。 得知黄牟泉已失踪半年,康果华的反应很平淡,“失踪就失踪了吧,不关我的事。黄牟泉和我离婚都多少年了,我有新家庭,和他早就断了联系,你们大老远跑来查我,还不如查查他现在的朋友。” 徐椿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查你,只是想跟你了解黄牟泉这个人。毕竟你是他的前妻,你提供的信息有助于我们侦破案件。” 康果华摇头,“我了解的只是十几年前的黄牟泉,这么多年了,他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你们真该去找他在城里的朋友。” “可据我所知,黄牟泉没有朋友。”徐椿说。 康果华惊讶地睁大双眼。 “黄牟泉失踪半年,没有一人为他报警。”徐椿说:“他周围的线索实在有限,我才不得不来打搅你。” 康果华手指碰在一起,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你认为他在冬邺市没有朋友很奇怪?”徐椿问。 康果华犹豫了一会儿,“黄牟泉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别人待他一分好,他就会还别人百分。在我们离婚之前,他在县里有不少朋友。我没想到……” 徐椿说:“介意我问一下,你们是因为什么事而离婚吗?” 大约是时间已经治愈了伤痛,康果华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愁容,几分钟后,她沉沉叹了口气,“因为我们的女儿。” 康果华与黄牟泉的女儿黄冬燕16岁就离开家乡,到冬邺市打工。 冬邺市是离胡吕镇最近的大城市,黄冬燕选择冬邺,却不是因为距离近,而是浪漫地认为,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冬”字,这是自己与冬邺市的缘分。 可浪漫的女孩儿并没有在冬邺市收获浪漫。她没有学历,在大城市找工作并不容易,一直勤勤恳恳地打工,那时冬邺市的房价还没有暴涨,20岁时,她用自己的积蓄,以及父母支援的五万块钱,从别人手里低价买下了一套老房。 那套房子就是坎子九巷的4号4-1。 同年,黄冬燕在下夜班之后遭人抢劫,身中九刀,死在离家三条街的巷子里。 凶手很快被抓获,是个刚出狱的老头,因为回到社会后无法适应,而发疯杀人。 老头被判死刑,在那个网络不发达的年代,很快被人们所遗忘。 可是黄家却被毁了。 当时黄牟泉和康果华都已40岁,难以再次生儿育女。康果华整日以泪洗面,黄牟泉多次前往冬邺市,提出离开胡吕镇,去冬邺市生活。 “你疯了吗?”康果华问:“我们种了半辈子田,去大城市怎么生活?” 黄牟泉执意要搬去冬邺,执意要住进女儿留下的老房里,说是这样,才能感觉到女儿的存在。 康果华无奈,最终与黄牟泉分道扬镳。 “我不清楚他这些年是怎么生活。”康果华低着头,“但他没有朋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徐椿是带着明恕的命令来到胡吕县,黄家的经历虽然令人唏嘘,但他不得不接着往下问:“你说黄冬燕出事之前,黄牟泉性格不错,朋友很多,这些朋友里,有没有谁后来到了冬邺市?” 讲完女儿的遭遇,康果华眼睛已经泛红。 她想了许久,点头,“有两个人。” 曹富人,60岁,7年前举家迁往冬邺市,目前在西城区开了家早餐店。 王中,55岁,妻子病逝,3年前被儿子儿媳接到冬邺市安享晚年。 “不对。”明恕说:“这两个人都不可能是‘教授’。” “你告诉徐椿,不一定非得限定在黄牟泉的老友上。黄牟泉的前妻不是说过吗,黄牟泉本质上是个乐于交朋友的人,如果有一位老乡出现在黄牟泉面前,黄牟泉应该会以礼待之。”萧遇安说:“凡是离开胡吕镇,到冬邺市生活的人,年龄在四五十岁左右,都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徐椿和其他外勤队员在胡吕镇来回摸排,最终将一份名单交到了明恕手中。 加上曹富人和王中,共有九位符合年龄与性别条件的胡吕镇人目前在冬邺市生活。 另一边,易飞在光邺医院打听到,久林心理诊疗所有一位名叫“郝路”的保安,数年前来到冬邺市,现年48岁。 而徐椿查到的九人里,正好就有郝路! 明恕立即下令,“马上找到他!” 光邺医院里有许多银杏树,初秋时节,一些银杏叶已经变黄,风一吹,就簌簌往下飘落。 这本来是一副难得的美景,但久林心理诊疗所的气氛却相当紧张。 保安休息间,两位穿着保安服的大叔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郝,郝路家里出了事,早,早就请假回去了,我是被安排来给他顶班的。” 易飞立即问:“郝路住在哪里?” “就在这,这附近……” 郝路租住在医科大旁边的小区里,一室一厅的房子被打扫得异常干净,像没有住过人一般。 明恕蹲在墙角,推开壁柜门,在里面捡起了一块麻将。 “七筒?”易飞说:“郝路有打麻将的爱好?” 明恕说:“麻将摆在一起,然后推倒,是什么?” “那不就是简易的多米诺骨牌吗?”易飞咬牙,“郝路这是畏罪潜逃了?” 久林的后勤负责人翻着工作日志说:“医科大一开学郝路就请假了,你们看,9月3号。” 明恕接过工作日志,眉间紧拧。 沙春是8月24号凌晨遇害,警方开始侦查此案是三天之后,而郝路在9月初就悄然离开,如今去向不明。 徐椿已经确定,郝路没有结过婚,父母已亡,在胡吕镇没有亲人。 郝路为什么突然离开?是因为知道“多米诺骨牌”的游戏已经失败?还是知道警方总有一天会查到自己头上来,于是早早跑路? 抽丝剥茧终于锁定嫌疑人,嫌疑人却早就离开,这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方远航连着骂了好几声“我操”,明恕瞪他一眼,“已经找到突破口了,你还丧什么气?” “还是晚到一步。”方远航摇头,“我们速度再快一些,现在就能直接将他抓起来审问了。” “我们不是晚到一步,是晚到了很多步。”明恕竟是笑了声,“他9月3号就逃了,那时候我们才查到哪儿?再快也没办法阻止他。” “但……” “但什么但?是从沙春案里挖出‘教授’困难,还是找到一个失踪的保安困难?” 方远航说:“那当然是挖出‘教授’困难,啧,他藏得太深了!” “知道就好。”明恕在徒弟肩上拍了下,“郝路9月3号离开久林,现在难说还在不在冬邺市。你去协助技侦查郝路3号之后的行踪,当时他还没有暴露,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监控不会那么注意。” 说完,明恕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骆亦。 即便面对为数不少的警察,骆亦仍旧不慌不忙,略一点头,就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似乎对这里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 易飞走过来,“骆亦真的和这起案子毫无关系吗?” 明恕沉默一会儿,“我去找龙天浩。” 龙天浩看着郝路的照片,“这不是和我说话的人。” 明恕说:“你看仔细。” “真不是!”经过沙春案,龙天浩和于孝诚一样想通了,放弃折磨自己的手,承认没有电竞才华,已经在认真找工作。明恕救了他的命,他对明恕自是十分感激,极希望找出那个唆使自己去“蒹葭白露”的人,为明恕出一份力,急切地说:“你们找错人了,我眼睛又不瞎,绝对不是这个人。” “和我们之前判断的一样,在去见龙天浩时,‘教授’易过容,穿的也是学者常穿的衣服。”案件侦查进展已经全部汇总到了萧遇安处,他看向明恕:“我现在有另一个猜测——郝路说不定已经自杀了。” 明恕心中一紧,“郝路早早跑路的行为说明,他认为警方将来可能会查到他身上去,他不希望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如果他自杀,这不就是为他的罪行负责了吗?既然选择死亡,为什么还要在沙春案发生之后不久就逃走?” “我们看看郝路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遇安点出郝路的照片,照片是久林心理诊疗所提供的工作照,拍于今年年初。 “早年在胡吕镇务农,这一点和黄牟泉一样。几年前到冬邺市,具体是哪一年待查,到久林当保安之前在做什么,也待查。”萧遇安说:“从去年开始,不,也可能是更早,他开始在‘努力而平庸’的人身上做实验。今年,实验成功了一次,第二次却因为别人的插手而失败。这样一个疯子,现在失踪了,逃走与自杀的概率其实是一半对一半。” 明恕想了许久,“我不希望他自杀,我要将他捉拿归案。” “我也如此希望,但最坏的可能我必须提出来。”萧遇安说。 明恕走到萧遇安身后,也看着显示屏,“是什么让一个早年务农的人,一到冬邺市就成了拿人命做实验的‘教授’?” 萧遇安忽然问:“徐椿还在胡吕镇吗?” 明恕点头,“在。” “现在技侦还没有追踪到郝路的行踪,他可能还躲在冬邺市的某个角落,也可能早已离开。”萧遇安说:“从犯罪者的角度来说,郝路留在冬邺市,暗中观察警方的侦查进展,然后伺机而动的可能性更大。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已经不在冬邺市。如果不在冬邺市,那他最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回家?郝路在胡吕镇?”明恕说:“但徐椿不是没有去过郝路以前的家,早就人去楼空了。” 萧遇安说:“郝路当然不会让旁人发现他。一个人阔别故乡多年,在外面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事,他会不会想回故乡看一眼?” 明恕代入自己,“我可能不想。” “你还没到那个年纪。”萧遇安拍板,“你亲自去一趟胡吕镇。” 明恕眼尾扬起,“我?” “对,你。”萧遇安下命令时有种特别的魅力,“也许我判断错误,郝路不在胡吕镇,但郝路的过去值得一查。他为什么至今单身?为什么离开胡吕镇之后就变得如此疯狂?弄清楚这些问题,即便最后没能在胡吕镇找到郝路,也一定能给后续侦查提供方向。” 明恕在原地站立片刻,双眼认真而明亮,“是,萧局!” 明恕离开之后,萧遇安将视线转回显示屏,然后调出了医科大药学院自杀讲师覃国省的照片。 细看这两人的五官与脸型,竟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第76章 无休(36) 久林心理诊疗所附近的摄像头在9月3号到4号多次拍到郝路,但在4号之后,郝路再也没出现在任何一处监控中。 4号下午,郝路在南城区一个银行网点的柜台取走了5万块钱。同是这一天,他的手机关机,机卡呈分离状态。 “郝路没有用身份证购买过机票和火车票,他如果已经离开冬邺市,那么只能是坐客车或者私人车辆。”周愿说:“出城高速的监控,还有客运站的监控、道路监控还有待排查,但我觉得郝路坐客车离开的可能性不大,现在客车买票也需要身份证了,除非他是在站外买私人票上车。” 萧遇安说:“郝路过去九年的就诊记录能不能查到?” “啊?”周愿愣了下,“就诊记录?应该能查到,但我……还没往这方向去查。” “没事。”萧遇安示意周愿放松,“技侦的主要力量还是放在追踪郝路上,分小部分人手,去确定郝路过去的就医情况。” 整个重案组高负荷地运转起来。 郝路依然没有消息,手机号码、银行卡再未使用过,整个人像当初的迟小敏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一个个关于郝路的细节被挖了出来,真相扑朔迷离,却又渐渐清晰—— 郝路只有初中文化,这一点与大多数保安相似。但与别的保安不同的是,郝路十分喜欢去诊疗所内部的图书馆借阅心理类的书籍,有时甚至会与所里的医生讨论一二。至于保安们下班后的棋牌活动,郝路从来不参与。 久林心理诊疗所福利齐全,每年都会安排教职工进行全套体检,而郝路入职之后从来没有参加过体检。人上了年纪之后,对医院有恐惧心理,害怕查出什么大病来,不参加体检的保安不止郝路一人,单就这一点来说,他并不突出。 但奇怪的是,周愿查到,郝路在冬邺市没有任何正规医院的就诊记录。 郝路没有生过病吗? 或者是生过病,但不愿意去医院? 为什么? 明恕赶到胡吕镇之后,立即向当地警方寻求支援。胡吕镇是个小地方,民风朴素,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恶性事件,面对从冬邺市来的警察,居民们都不太适应。 关于郝路,大多数居民对他没有印象,有印象的也只是记得郝路性格内向,很少与人说话,是存在感非常低的那种人。 但明恕得到了一条关键信息——郝路离开胡吕镇是九年前。 而覃国省也是在九年前自杀。 “郝家是从秋成乡搬来的。”参与侦查的当地民警徐貌说:“家中人丁本来就不兴旺,郝路的父母又接连去世,郝路离开我们这儿时,郝家就只剩他一人了。” 明恕问:“郝路的父母是因为什么而去世?” “得病。”徐貌说:“都是癌症,祸不单行啊,就几个月的时间,两人都诊出患癌,郝家没多少钱治,后来就都走了。” “他们是在哪家医院去世?” “胡堤县一院,离我们这儿最近的大医院。” 胡堤县一院七年以前的医疗记录并没有收入电子资料库,但也许是夫妻俩短时间内先后患癌死亡的事情并不多,县一院有人记得郝家夫妇。 而他们的主治医生唐建军现在已经退休。 “这家人很可怜的。”唐建军头发全白了,声音有种老年人常有的沙哑,“两口子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救都没法救,我让他们的儿子一查,也是癌症。” 明恕怔了一瞬,眼神顷刻变得锋利,“郝路患上了癌症?” 老医生在医院干了一辈子,虽然只是个小县城的医院,但也算是见过了世间百态。在疾病与死亡面前,人性会变得格外精彩。 所以见明恕语气突然改变,唐建军也不诧异,“以前的人没有体检意识,尤其是我们这种小地方,一辈子一次体检都没做过的人都有。我记得那时是妻子先查出癌症,她丈夫没多久也住进来了。郝……郝什么?” 明恕立即说:“郝路!” “嗯,郝路。”唐建军认真回忆,“郝路一个人照顾他们,天天往医院跑,还要忙家里的事。郝路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两头兼顾到后来,就不怎么扛得住了。我每天都能见到他,和他谈过他父母的病情后,才得知他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病。我建议他做一次体检,他当时没答应,说没那个时间。后来他父母都走了后,他来找我,说想做体检。一查,就查出肺上有阴影。” 明恕问:“确诊是肺癌?” 唐建军说:“他父亲患的就是肺癌。” 明恕倒吸一口气。如果说郝路九年前就患上了肺癌,那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要么九年前的诊断是误诊,要么真正的郝路已经死去,后来在久林心理诊疗所当保安的根本不是郝路,而是“教授”! “教授”不仅让黄牟泉成了自己的替身,还在多年前,占据了一名癌症病人的身份! 九年前负责侦查覃国省自杀一案的是东城区刑侦支队,当时的法医、痕检员因为这一行的艰辛,已经转行不在公安队伍里,而当时的专案组组长席敏在四年前因刑讯逼供,而被调出刑侦支队,目前在东城区花园街派出所任民警。 易飞被萧遇安调去彻查这个案子。 对此案了解得越深,易飞就越觉得当年结案过于草率,一些细节根本没有查清楚,而DNA技术当时刚引入刑事侦查不久,覃国省的DNA信息此前并没有入库,法医之所以确定死在实验室里的人就是覃国省,是因为痕检员在覃国省家里找到了带毛囊的脱落头发、卫生纸上的体液,其DNA信息与死者的DNA信息一致。 这如果放在现在,如果由重案组侦查,根本得不出死者就是覃国省的结论! 更可疑的一点是,覃国省在死亡之前,取走了名下所有账户的资金。而这笔钱在覃国省死后到哪里去了?是被人拿走,还是覃国省死前就已花完? 如此重要的问题,东城分局居然没有往深处查! “郝路九年前在胡堤县一院诊断出肺癌……”萧遇安看着视频电话里的明恕,支着脸颊思考,“肺癌死亡率很高,如果不是误诊,那现在失踪的郝路,就应当是另一个人。” 明恕说:“你不是说郝路与九年前死去的医科大药学院讲师覃国省十分相似吗?九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太巧了,我现在越看郝路和覃国省的照片,越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萧遇安拿着手机,向法医与痕检的办公区走去,“郝路与覃国省相似,而覃国省在死亡之前,面目因为过量服用药物而发生改变,郝路患有肺癌。那么其中一种可能就是,当年用氰化钠自杀的是真正的郝路,做药物实验的也是郝路,郝路代替覃国省去死,在真正的郝路死去之后,覃国省以郝路的身份活着,并进行着他越来越疯狂的实验。” 明恕还待在胡吕镇,身后正是郝家早已无人的房子。 他神情异常凝重,右手成拳,敲打着皱得死紧的眉心。 “问题太多了,第一,真正的郝路为什么愿意代替覃国省去死?第二,覃国省为什么要玩假死这一出?”明恕说:“第三,DNA检验证明,死掉的就是覃国省,不是别人。” 萧遇安等了一会儿,“还有呢?” “第一点第二点涉及郝路与覃国省的心理,他们的行为只有他们自己能解释,暂时不讨论也罢。第三点,九年前的DNA检验作假、出错的可能性不低。”明恕正色道:“我最在意的是第四点,郝路患有肺癌,当时为什么尸检报告上,根本没有点出这一处?DNA检验可能出错,但尸检手段即便是九年前,也已经成熟,法医没有理由查不出肺癌,一旦尸检报告上有肺癌,那这个案子就不可能草草接案。” 萧遇安说:“你相信法医会刻意隐瞒死者患癌的事吗?” 明恕沉默了十多秒,“覃国省一案的主检法医蔡勋,前几年他还没有离开法医队伍时,我和他打过交道。是个老法医了,经验丰富,能力与我们邢老师比有欠缺,但不至于差到看不出死者患有肺癌。至于人品,我不敢打包票,但我主观认为,蔡勋没有理由在这种事情上出具虚假报告。” 萧遇安点头,“那剩下的解释就是,死者并未患肺癌。” 明恕说:“那不就与郝路患有肺癌的事实相悖了吗?” “有个可能性很低的情况——郝路的父母因为癌症过世,胡堤县一院的医生误诊郝路患有肺癌。”萧遇安说:“你想想,这样前后逻辑能不能连起来?” 明恕闭眼,甫又睁开,长时间奔波与高强度工作已经令他显露出疲惫之态,“我现在有点乱,还得再捋一下。” 萧遇安轻笑,“没事,线索和逻辑其实已经清晰了,你休息一下,这边我来负责。” 明恕眼中有些不算重的红血丝,两眼短暂地失神,呆呆地看着萧遇安。 萧遇安任他看了会儿,冷声道:“明队。” “啊?”明恕立即醒豁过来,“萧局……” 萧遇安说:“我现在给你派任务,是不是太没人性了?” 明恕揉了下眼,笑,“不用惜香怜玉啊,你明队承受得住。” 萧遇安说:“假如我们的推断接近事实,九年前死去的是真正的郝路,那我之前那个想法——郝路会回到家乡胡吕镇——就是一个误判。” “郝路会回到家乡,但这个家乡不是胡吕镇!”明恕就跟与萧遇安连上了脑电波似的,反应极快,“他要回的是兰川县,覃国省的老家兰川县!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乡!” 兰川县在东南,与胡吕镇相隔遥远,冬邺市与兰川县的距离就更远,萧遇安说:“我马上与特别行动队沟通,你立即动身。” 冬邺市医科大学药学院三年前翻新过一次,九年前的痕迹早已不复存在,而覃国省的遗体也火化入土,现在想重查这个案子,难度极大,只能从当年负责侦查的刑警身上着手。 东城区花园路派出所。 易飞刚一走近,就听到一阵粗鲁的骂声。 罗敏47岁,腰大膀圆,满脸戾气,正在呵斥一位刚被分到所里的小民警。 小民警被骂得不敢吱声,肩膀塌着,脑袋低着,即便是警服也无法帮他撑出气势来。 “对,对不起。”小民警红着眼说:“我以后会注意。” “注意?注意顶个球用!”罗敏脸上的横肉抖动,唾沫横飞,“老子当年没保证过‘以后注意’?上头给过老子机会吗?” 小民警不知道罗敏因为刑讯逼供而被踢出东城区刑侦支队的事,所里其他人却早就听得耳朵生出一层茧,个个一言不发,看罗敏“表演”。 小民警其实根本没有做任何错事,罗敏当年当刑警时性格就特别暴躁,爱搞刑讯逼供那一套,到了派出所脾气更不收敛,有事没事就逮住年轻人撒气。 骂舒坦之后,罗敏才将小民警放了。前段时间他请以前的领导吃饭,想回分局,好话都说尽了,对方却跟他明说——现在上面严查刑讯逼供和作风问题,你没可能再回去。 “操你妈的!”罗敏想到这茬就来气,让小民警滚之后,还一脚踹翻了一张凳子。 易飞看着小民警垂头丧气出来,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 小民警并不知道这位是刑侦局重案组的副队长,看易飞面相温和,还好心提醒道:“罗哥正在气头上,你有事找他的话,要不就再等一下?” 易飞叹了口气,走到罗敏的办公室门边,在那扇本就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罗队。” 罗敏开口就要骂,一看来人竟是易飞,立即将脏话咽了回去。 但凡是在冬邺市搞刑侦的,谁不知道重案组的分量?分局所有解决不了的案子,最终都会移交到刑侦局,其中最麻烦的那一批,必然由重案组负责侦破。 重案组副队长,职位虽然不高,年纪也不大,资历比不上东城分局刑侦支队队长副队长,但说话却相当有分量。 而且这个易飞,还不是普通的副队长,那是和明恕一同升上来的人,是明恕亲信里的亲信。 明恕年纪轻轻就成了重案组的队长,可见有多受上头看中。 罗敏和王豪不同,王豪看不惯明恕,就将情绪甩到明面上,罗敏却是个热衷捧高踩低的,谁比他低,他就踩谁,以此来拔高自己,就比如刚才那位小警察,谁比他高,他就赶着凑上去,指望讨一点儿好处。 见到易飞的一瞬,罗敏脸色变得极快,立即将人请进屋,“易队,你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易飞性格并不强势,在明恕身边当惯了绿叶,但刚才在外面看到罗敏欺辱小民警的一幕,心中也很是不悦,连寒暄都省了,直接切入正题,询问当年的覃国省一案。 罗敏在分局经手的案子很多,覃国省案并不突出,侦破过程也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罗敏一时没想起来,故作轻松与易飞打哈哈。 饶是温和的易飞,也终于有了几分火气,正色道:“罗队,当年你处理的这桩案子可能与我们重案组正在查的案子有关,麻烦你认真想一想!” 罗敏咽了口唾沫,眼神变得警惕,半晌后别开视线,有几分推卸责任的意思,“我是案子的负责人没错,但那个案子没有太多需要摸排推理的地方,案情清楚,证据也充足,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也是法医和痕检员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易飞说:“你也认为哪里有差错?” 罗敏两眼一瞪,“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问你,当年你们已经查到覃国省死亡之前将账户里的所有钱取空,为什么没有追这条线?”易飞说:“覃国省将钱交给了谁,你们没有想过?” “当然是被他自己花掉了啊,他是自杀,自杀前挥霍掉所有积蓄很难理解吗?”罗敏终于卸下彬彬有礼的伪装,“法医都已经确定了覃国省是自杀,他的钱到哪里去了有这么重要?” 易飞忽然不想再问下去了。 很多刑警竭尽所能侦查命案,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任何一个疑点,若非如此,沙春案里,于孝诚极有可能被冤枉为凶手。 而有些刑警,根本不愿意去深挖线索,能结案就结案,最擅长的不是侦查,而是和稀泥、推卸责任。 归根到底,虽然大家都穿着刑警的制服,却不是同一类人。 易飞平静下来,不再与罗敏废话,将已知的线索整理一番后汇报给萧遇安。 东南,兰川县,星芦乡。 这年头,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翅膀一硬就想从穷乡僻壤里飞出去。还留在村里的除了被生活折磨了一辈子的老人,就是被父母丢下的留守儿童。 郝路回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每天看着水洗般湛蓝的天空,和金灿灿的田地,偶尔觉得,自己其实老早就该回来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他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在18岁那一年,考上了离家最近的医学院,从此远走,以为自己将要高飞,可最终,却在尚未老去之时回到了原地。 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证件上的人名叫郝路,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 他将这张身份证带在身上已有九年,但真正使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真的郝路。 第77章 无休(37) “是你?” 明恕赶到兰川县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面孔。 萧遇安在电话里说沈寻会派特别行动队的队员过去支援,他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昭凡。 在特别行动队时,他最早混熟的人就是昭凡。这家伙是特别行动队里最“特别”的一个存在,和谁都能聊一天,你跟他说东,他跟你说西,明明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聊天还总能进行下去,而且歪理一大堆。 最“特别”的是,昭凡生得异常俊美,还偏偏不是花瓶。特别行动队若要选出一位最强狙击手,那必然非昭凡莫属。 “我不行啊?”昭凡笑,“嘿,你还嫌弃我不成?” 明恕上车,“只是没想到。特别行动队最近是不是很闲啊,沈队随随便便就把你派出来了?” 昭凡发动车子,“我正好在这边办事,本来办完就准备去海边休假了——我这大山里出来的猴子……” 明恕:“……” “呸!我这大山里出来的孩子。”昭凡接着说:“难得见见海不是么,结果就被沈寻叫来了。” 明恕知道特别行动队的纪律,一年不一定能休一次假,如果有任务,即便是在休假中,也必须接受任务。 明恕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昭凡。 “不过我一听是你,这就来了呗。”昭凡笑嘻嘻的,“忙完案子咱们去海边吃海鲜。我做菜好吃,但海鲜还没做过。你来给我打下手,我做给你吃。” 明恕一听就头痛。 昭凡可以自夸射术惊人,可以自夸是特别行动队的“颜面”,可以自夸人缘好,但绝对没资格自夸做菜好吃。 明恕去年刚到特别行动队时,人生地不熟,昭凡要做菜给他吃,他当然领情。吃过才知道,为什么昭凡说要请他吃饭时,周围的人都笑。 昭凡这人,实在是没什么做菜的天分。 明恕不想去海边吃昭凡做的海鲜,况且也没那个时间。现在不是抓到覃国省就万事大吉,回去还得审,黄牟泉的尸体也还没找到。除此之外,许吟所说的那个案子也是时候提上日程…… 这么一想,简直就没有喘息的机会。 “不如你跟我回冬邺市吧,我们那儿也有海鲜。”明恕说:“明哥好吃好喝把你喂肥了再给沈队送回去。” 两人聊了会儿,开始谈案子。 “我们现在去星芦乡。”昭凡一说到正事,语气就认真了几分,“兰川县有人见到过郝路——也就是你要找的覃国省,但他现在不在兰川县城。” “覃国省的老家在兰川县下面的星芦乡。”明恕也是早有准备,“既然他回来了,就一定会去星芦乡。” 覃国省坐在乡间的石块上歇脚,身边放着两大包纸钱、香烛、供果。 对面那座山上有他父母的墓,时隔多年,他想去给他们上炷香,烧些纸钱。 自打回到星芦乡之后,覃国省就总是想起过去的事,对身份的认知在“郝路”与“覃国省”之间来回转换。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在哪里突然出了错,错误和那些“努力而平庸的人”一样,像一块块多米诺骨牌,一块推着一块倒下,往前追溯,恁是不知道第一块是什么时候,被谁推倒。 追溯来追溯去,最终只能归结为——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就是第一块倒下的牌。 他点了一杆叶子烟,一边抽一边看着郁郁葱葱的山头。 他不大抽得惯这玩意儿,前两天跟着一位老乡亲学,学是学会了,抽的时候却老咳嗽,觉得特别呛人。 小时候,父亲就总是抽这种烟,每天干完活抽上一杆,然后对他说:“国省啊,你好好用功,你老爹别的不懂,就懂一个道理——只要肯用功,就一定会有收获。” 他将这句话当做座右铭,从小到大都是周围同龄人里最努力的一个。命运没有辜负他的努力,考研时,他竟然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医学院考进了在全国名列前茅的冬邺医科大学。 到了冬邺医科大学,他更加刻苦,可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噩耗从老家传来——他的父亲干活时突发脑溢血,送去医院后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了,却一直没有醒来。 那时他正跟随导师钻研一个项目,若是突然离开,今后就不可能再和导师一起做事。 母亲哭着求他回家,亲情与前途之间,他难以抉择。 导师告诉他,百善孝为先,你应当回去。 他却在导师这话里听出了威胁。 那位导师是学院里出了名的“务实者”,所有因为个人原因请假的学长学姐,最终都没能在导师处讨到好处。 为了不可限量的将来,他放弃了自己的父亲,看都没有回去看一眼,任母亲独自在家乡照顾父亲。 两个月之后,他那不堪重负的母亲掐死了病床上的父亲,然后服农药自杀,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我们不拖累你,你一个人要照顾好你自己。 父母亡故,且涉及命案,他不得不立即赶回家乡,处理好父母的后事,又配合完警方的调查后,连忙赶回医科大。 此事成了他人生的一个拐点。 在这之前,努力于他是有效的,而在这之后,努力成了一个不管怎么挣扎都跳不出的怪圈。 兰川县离冬邺市路途遥远,他在路上编造了一个谎言——父母死于疾病。 但谎言瞒得过学生,瞒得过同僚,却瞒不过学院的领导。 谎言下的事实就是,他在父亲重病,急需有人照料时,拒绝回家,导致他的母亲在儿子的不孝与丈夫的不幸中陷入绝望,最终杀害丈夫,并且自杀。 此事若按药学院的规矩去深究,他已经没有资格留校,可他的导师却出了一份力,使他顺利留校。 他原以为一切都解决了,未来将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往后的十多年,却让他成了药学院的一个笑话。 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做不出任何成果。资源、项目,没有一样是他能争取到的,领导也不待见他,他十多年前是讲师,如今仍然是讲师,同届要么早就升上去了,要么已经离开学校,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而他,只有他,活了个满盘皆输的人生。 遭到报应了。 是父亲教会他努力就会有收获,而他却不仅没有回馈父亲,还将父母一同推向死亡。 所以父亲要收回加诸在他身上的祝福。 心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曲的? 他自己都不清楚。 越是被人冷落,越是想要成功。他一心想要做一个一鸣惊人的实验,让那些看不起他的领导、升得比他快的同事、给他的课打负分的学生对他刮目相看! 还要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 他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专研精神类药物,只要研究成功,他就不再是默默无闻的讲师! 可是研制出的药物必须有试药者。实验一直是秘密进行,他哪里去找愿意试药的人? 将药用在自己身上——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他学的是药,教的是药,研究的还是药,最是清楚药的可怕。 他不愿意拿自己去冒险。 但如果是别人…… 他想起了郝路,一个不久前认识的同龄人。 郝路比他小几个月,老家在农村,小半年前才来到冬邺市,在一家茶楼里当清洁工。 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亲人也早已亡故,闲下来时唯一的爱好是去茶馆听戏,第一次看到郝路时,颇感惊讶。 郝路的长相与他有六分相似,单看背影的话,更是像到了九分。 郝路也很诧异,主动问了问他的籍贯。 兰川县与胡吕镇相隔甚远,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但正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却长相相似,才更加难得。郝路很珍惜这个缘分,闲聊时竟给他说了不少自己家里的事。 他得知,郝路的父母今年双双死于癌症,郝路本人也在老家被诊断出了癌。 “反正活不长了,就想到大城市来见见世面。”郝路倒是想得通,到冬邺市之后也没去大医院重新诊断,就随便找了个工作,一边如愿感受城里的生活,一边消磨所剩不多的日子。 他大致猜得出,郝路不去医院,一来是目睹父母被癌症折磨,知道这病根本治不了,二来也是因为没钱。 原本他为这位有缘人感到惋惜,但在找不到药人的紧要关头,一个恶毒的计划渐渐出现在他心中。 身患肺癌的郝路,不就是最合适的药人吗! 郝路并不知道是什么药。一个时日无多又没有钱治病的人,也不会在意自己服下的是什么药——只要那药能救自己的命。 他告诉郝路,自己所在的团队正在开发一种治疗肺癌的新药,此药还未上市,自己能够拿出一批来。 郝路无奈道:“但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不需要钱。”他说:“只要你配合我们的研发,所有药都免费提供给你!” 父母在癌症晚期经历的痛苦给郝路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以至于郝路活下去的念头并不强烈,打算在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自行了断。 他一再劝说,郝路忽然笑着道:“覃哥,你是缺一个帮你试药的人吧?” 他当即一惊,这才意识到郝路以前长时间在医院照顾父母,对试药、药人也许都有所了解。 “我父亲死后,我就没有别的亲人了,本来想一死了之。”郝路说:“没想到来到冬邺市,会遇见你。我们长得这么像,我就把你当做我亲哥好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有什么药,尽管用在我身上。我就当做……当做帮助自己的亲人吧。” 他被这番话所感动,当即决定带郝路去医科大的附属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 但良心发现也就一瞬,这一瞬之后,他的内心再次被怨毒、阴狠包围。 他的确带郝路去检查了,去的却不是正规医院,而是野诊所。 医生出具的检查报告显示,郝路并没有患上肺癌,胡吕镇那次诊断,很可能是误诊。 他本该将这一喜讯告诉郝路,可在郝路面前,他却悲伤地叹了口气。 郝路最近染上了感冒,咳嗽得很严重,肺部亦隐隐作痛。 他假装着急,送郝路回家之后,郑重其事地将药摆在了郝路的面前。 多次服药之后,郝路出现了严重反应,面部、四肢长出脓疮,时常伴有精神问题,原本温和内向的一个人,忽然变得疯癫、喜怒无常,好似药物研究者的扭曲,全都经由药物,传递到了郝路身上。 他感到了恐慌,同时又觉得兴奋。 他引以为傲的药,正在杀死一个人。 如果实验继续下去,郝路必死无疑。 可如果实验就此中断,事情一旦败露,他将面临牢狱之灾。 这时,竟是郝路提出了解决这一切的方法。 “覃哥,我很羡慕你。”郝路说:“我们长得这么像,就跟兄弟一样,但你是大学里的老师,我却当了一辈子庄稼汉,最后还患上了癌,真不公平。” 他看着有气无力的郝路,一时无言。 “我也想知道,在大学当老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郝路一笑,脸上那些脓疮就格外可怖,“这样吧,我反正也是要死了,你让我以你的身份去死,怎么样?” 他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意思?” “我们长得这么像,我脸上长了这么多脓疮,也没人愿意盯着我的脸看了。”郝路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你覃国省,你是我郝路,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感受一下当老师的快乐,然后你让我轻松死在你的实验室。” 他大喊:“你胡说什么?” 郝路说:“癌症太痛苦了,我爹妈最后都是被痛死的。你不是懂药吗?毒药你总能搞来吧?我在你的实验室穿着你的衣服服毒自尽,别人都会以为我是你。” “你疯了!”他第一次对郝路感到畏惧,“我们只是长得像,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从今天就开始扮演你。时常去你们学校走动走动,让你的学生、同事熟悉我这张脸。”郝路说:“而且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也已经查过了,服用错误药物有概率造成容貌改变。” 他打断:“你想得……” 郝路忽然尖锐地喝道:“这是谁的错?覃国省,是你要在我身上做你的药物实验,你一点代价都不愿意付出吗?” “我……” “你没有选择!” 短暂的对峙后,郝路说:“你也可以不按我说的去做,但我就要告诉所有人,你做了什么事!” 他浑身发抖。 “这样难道不好吗?我以你的名义去死,不用在将来被癌症折磨,而你用我的名字活下去,不用坐牢,也不用承担别的后果。”郝路说:“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他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更没有想到,自己的药让郝路变成了一个比自己还扭曲的疯子。 “但……”他略微冷静下来,“但我们长得再像都没用,只要检验DNA,警察就会知道你是谁。” “DNA?”郝路根本没有听过这个词,“那是什么?” 他沉默很久,摇头,“算了,我去想办法。” 计划开始进行时,他在脸上伪装出与郝路类似的脓疮,与郝路交替出现在校园里,上课的是他秦国省,出现在食堂、图书馆的却是郝路。 周围开始出现一些传闻,说覃讲师是在秘密做一项违规实验,药物用在自己身上,才导致面容发生改变,还长上了脓疮。 为此,他还被副院长叫去谈过一次话。 郝路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在体验够了大学老师的生活后,迫切地想要死去。 那些病痛其实都是药物带来的,郝路却误认为是癌症正在发作。 “给我药!”郝路像个怪物般咆哮,“让我去死!” 他找来氰化钠,并将自己的住处打扫干净,在床上、阳台、卫生间放下数根郝路的头发,牙杯里放入郝路的牙刷,还在垃圾桶里丢入包裹着郝路体液的卫生纸……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他将氰化钠交给了郝路。 当天,郝路被发现死于实验室,而他拿着郝路的身份证,成为了郝路。 星芦乡虽然属于兰川县,却是离县城最远的一个乡,路没有修好,全程颠簸,而昭凡在去特别行动队之前,是西南边境的缉毒特警,开起车来特别彪悍,明恕说了好几次“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昭凡都马上拒绝,“我来我来,你休息你休息!” 明恕被颠得胃都快呕出来了,哪里能够休息。 星芦乡的常住人口很少,没有宾馆、招待所,而覃家以前的房子十多年前就拆了,覃国省此时回来,住宿就是最大的问题。 乡里很少来外地人,乡民们彼此熟悉,明恕一问,就得知村西王家最近住了个外乡人。 王大爷也不隐瞒,指着院子里一间房子说:“他租我的房子,就住在那儿。不过现在没在,不知道上哪儿逛去了。” 冬邺市。 重案组正在想方设法寻找黄牟泉的尸体。 萧遇安再次亲自来到坎子九巷,敲响了4号楼4-5的房门。 第78章 无休(38) 一杆烟抽完了,覃国省看了看脚边的纸钱与香烛,将它们提起来,继续往山的方向走。 郝路刚死那会儿,他本以为自己无法接受从一名大学教师“堕落”为普通人的生活,可离开讲台,离开实验室,不再被教授们无视,被学生们轻视,他忽然感到重获新生。 也许早就该放弃了,早就该换一种方式生活,只是一直迈不出第一步而已。 想通这一点,他顿感轻松。九年时间里,他刻意模仿只有初中文化的郝路,混迹在市井之中,做各种各样的底层工作,将身上那种高级知识分子惯有的书卷气磨得一干二净,几乎从过去的压抑中走了出来,还跟手艺人学会了简单的易容。 绝大多数时候,他以为自己就是郝路——那个父母死于癌症,自己曾被误诊为患癌的农村男人。 身份已经对换,世界上唯一知道他不是真正郝路的人早已死去,这其中甚至有警察作证,完美的死无对证,可他还是不敢经常使用郝路的身份证,从不进正规医院,从不乘飞机和火车。 三年前,他有心返回校园,本想去冬邺医科大学应聘一个宿管或者图书馆管理员,却担心被人发现长得像死去的“覃国省讲师”,更担心那些曾经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的同僚已经记不得“覃国省讲师”的模样。 他这大半生受人冷落,最在意的就是被彻底遗忘。 最终,他选择在医科大对面的久林心理诊疗所工作。 久林心理诊疗所属于光邺医院,不过和光邺医院的大部分科室不同,久林心理诊疗所相对独立,其医生也大多是从别的地方高薪聘请而来。 他在久林谋了个保安当,非常清闲的工作,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在各个楼层巡视。 久林每周有一个面向公众的心理学科普交流会,任何人都能报名参加,所里的医生轮流主持。他当年还在医科大时就对心理学感兴趣,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每次交流会,他都不落下,穿着保安服,坐在最后一排听讲。 所有主持讲座的医生里,他对骆亦最感兴趣。 骆亦年轻而才华横溢,举止风度翩翩,是他二十来岁时以为自己会成为的那种人。 他羡慕骆亦,又嫉妒骆亦,多年前那种堵在心中的压抑感不知不觉又回来了。 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当初如果专研的是心理学,而不是药学,如今的成就不一定比骆亦差! 久林有一个向所有员工开放的小型图书馆,里面的书籍九成都是心理学相关。他有空就去借几本来看,有机会就向所里的医生请教——但从不与骆亦交流。 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名义上虽是仅有初中文化的郝路,底子却是拿到了博士学位的覃国省。心理学基础知识他消化得很快,有基础之后再去听骆亦的讲座,较劲的心态就更加旺盛。 数年前的往事跃入脑中,他不禁想起自己那次失败的药物实验。 实验真的彻底失败了吗? 如果失败得彻底,那为什么郝路被他变成了疯子? 如果实验继续下去…… 他兴奋得颤栗,似乎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要再做一个实验,而这个实验不再使用药物去影响人的精神,而是用心理学! 天才很少,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凡而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平凡并不可耻,努力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是骆亦在一次交流会上对“loser”们说的话。 他却想反驳——平庸者的努力是一种耻辱!没有天赋的人,即便苟且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在租住的小屋用麻将组成多米诺骨牌,食指轻轻一碰,第一块牌倒下,然后再也不用出手,后面那些牌——那些平庸而努力的人——通通被一个个推向死亡。 计划成型了。 他只需要“推倒”一个人,就能旁观这场声势浩大的死亡游戏。 巫震,那个来久林参加过交流会的平庸编剧,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时隔多年,他再次打扮成大学教师的模样。只是和过去相比,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 去年秋天,他开始接近巫震。 巫震常年执着于写剧本,并不知道医科大药学院有位名叫“覃国省”的讲师在九年前就已经服毒自杀。当他有意无意将一直留着的证件放在巫震面前,并说起自己的工作与身份时,这个被现实打击到近乎绝望的中年人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他比巫震年长,又成功让巫震误以为自己是大学教授。当他讲述自己这半辈子无望的挣扎时,巫震全然感同身受。 “我们这样的人,活着也只是充当世人的笑柄。”他多次对巫震这样说。 12月,巫震陷入一种极为消极的情绪中,他看准时机,终于将“自杀”计划告知巫震。 巫震讶异,“您希望我杀了您?” “我一生平庸,起码最后的死亡不想再平庸。”他看着巫震的眼睛,言辞恳切:“我们是一样的人,与其被人瞧不起,一生被才华横溢的人踩在脚下,不如做一件让世人终于能注意到我们的事。” 巫震震惊难言,当即逃走。 他却并不失望,巫震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但想通之后,巫震一定会回来。 在这期间,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做。 那就是找一个替死鬼。 这个人会代替他死在巫震面前,令巫震对他的死亡深信不疑,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接力棒,到那时候,他就只用将一个又一个“种子”推到巫震身边,看巫震如何让他们发芽了。 他看着全部倒下的麻将,发出一连串阴沉的笑声。 一旦这个实验成功,他就是比骆亦更厉害的心理学专家。 姜还是老的辣,骆亦那样的年轻人,怎么比得过他? 黄牟泉,一个在山祥街卖串子的人,郝路的同乡——等于是他覃国省的同乡。 此人来到冬邺市的时间比郝路早半年,当年郝路还跟他说过黄家的悲剧,提到自己与黄牟泉小时候一起玩过。 早几年,覃国省最怕遇到胡吕镇的人,更是不敢与认识郝路的人接触。 但现在不一样了,时间足以改变容貌,模糊记忆,他已经不担心被胡吕镇的人怀疑。 时间紧迫,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他去山祥街观察过黄牟泉,黄牟泉与他长得并不像,但体型却差不多。 黄牟泉独自住在亡女的房子里,也就是山祥街坎子九巷4号楼4-1。他提着家乡风味的卤菜和酒,以郝路的身份到访。 十年未见,他乡遇到了相亲,黄牟泉很惊讶。 他对心理学的掌握是黄牟泉这样的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一顿饭的功夫,黄牟泉就放下了戒心。此后,他多次来到山祥街,带着口罩与帽子,因为是大冬天,他这一装扮从未引起旁人注意。 趁黄牟泉不注意,他拿走黄家的钥匙,配了一把新的。 不久,如他所料,巫震回来了。 “我加入您的‘自杀’计划。”巫震声音发颤,“我们这样的人,除了互相帮助,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活着……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和蔼地安抚巫震,“没事,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天赋,所幸我们还能选择死亡。” 计划定在春节——春节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城管不工作,是作案的最佳时机。 “你不用为我担上杀人的罪名,我会服毒自尽,你来这里帮我处理后事就好。”他带巫震来到4-1门口,“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房子。我很少过来住,在他们生前,也没能好好孝敬他们。所以我希望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刻。我一生无用,没有建立任何功名,无颜下去见我的家人,我将用这张布料蒙住脸,请你不要将布料拆开。” 巫震郑重地点头,“您要服用的是,是什么毒?” 他一笑,“氰化钠,没有痛苦,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将来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份。” 正月初三晚上,他去黄牟泉家中过节。 两个在异乡的,没有亲人的老男人,一同喝个小酒,吃碟小菜,这年便算是过了。 黄牟泉提前做好了许多家乡菜,覃国省将带来的水果切好装盘,剧毒的氰化钠就撒在橙子上。 黄牟泉是个粗人,拿起就吃。氰化钠的毒性很快发作,黄牟泉倒在桌上,没多久就咽了气。 他戴上手套,将黄牟泉搬去床上,并用准备好的黑布将黄牟泉的头包起来,在脑后扎一个死结,就像黄牟泉自己绑上去的。 然后,他将所有被自己碰过的小物件——比如水果刀、碗碟——全部装入包里,再将现场清洁一番,保证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痕迹留下,这才离开,并将钥匙放在门外的花盆里。 之后,巫震穿着清洁工的衣服,用钥匙打开4-1的门,将尚未僵硬的尸体放入准备好的环卫专用麻袋中,从4楼拖至1楼。再装入手推垃圾车,在满街的倒“福”与红灯笼中,步入黑水般的夜色。 四个月后的6月22日,巫震服用氰化钠自杀,颇有“想象力”地将自己封入水泥中,也不知是想要永垂不朽,还是永世不被人发现。 他愉悦地摆弄着家里的麻将块,等待被巫震“感化”的沙春将接力棒交给下一位“绝望者”。 沙春是他为巫震选择的目标中,最“优秀”的一位。同一时间段,他煞费苦心将医科大新闻专业的汪颖引到了巫震面前,但巫震更看中的似乎是一个叫做“罗敢锋”的人。 此人后来突然消失,他察觉到一线危机。 不过巫震与沙春之间的顺利交接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与满足感,而此时,他正好得知,骆亦有一位名叫“闻鹤”的患者,此人的自我评价似乎非常低。 又是一颗有潜力的“种子”。 他暗自发笑,想起骆亦曾在一起交流会上建议有抑郁倾向的人培养个人爱好,便猜测骆亦对闻鹤也说过类似的话。 于是,他将“蒹葭白露”的传单交给在街边玩耍的小孩,以零钱哄骗小孩把宣传单塞到闻鹤怀里。 他的“种子”,还有在光邺医院大吵大闹的龙天浩。 可和上次一样,事情的发展与他理想中的再次出现偏差,和沙春走得最近的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这人是主动到“蒹葭白露”学古筝,并非他为沙春选择的“种子”。 渐渐失控了。 “多米诺骨牌”只倒下了一张,就几乎卡住了。 他极度怀疑罗敢锋是从巫震处得知了整件事的始末,才突然不见。他必须找到罗敢锋,用氰化钠杀死这个带着秘密逃跑的人。 可是罗敢锋尚未找到,沙春死亡。 他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为沙春选择的闻鹤与龙天浩,一人不在国内,一人早就与沙春没了联系,和沙春关系最为密切的是于孝诚,而于孝诚在不久前已经回到学校,再次复读。 那杀害沙春的会是谁? 他发现,自己的“多米诺骨牌”似乎被一个看不见的人动过了。 九年前,与郝路互换身份时,他遇到的是一群只想着迅速结案的警察,他在DNA检验上耍的小手段并未被警方识破,他们甚至没有去查,“覃国省”在死亡之前为什么要将所有存折中的钱取出来,而这些钱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如果这次侦办沙春案的也是这种敷衍了事的刑警…… 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好像是警界的精英。 时至今日,他对“精英”仍旧抱有深重的畏惧,畏惧催生出嫉妒,以前嫉妒药学院那些比他优秀的教授,后来嫉妒年轻有为的骆亦。他既害怕他们,又想成为他们,心理早已扭曲到了极点。 那个叫“明恕”的警察从演艺集团查到了“蒹葭白露”。 他再也坐不住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私底下向保安队长请假,说是家中有急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处理掉所有个人物品,带上少许行李,搭上了去胡吕镇的私人客车。 车到半途,他才恍然大悟,胡吕镇是郝路的家乡,却不是他覃国省的家乡! 由胡吕镇到东南的兰川县,路途漫漫,他一路搭私车,回到阔别几十年的老家时,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拼搏、奋斗、挣扎、哄骗、杀人…… 一切都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成了别人做的事,而他只是站在一旁,观赏了一个压抑又疯狂的人。 他不是郝路,也不是什么覃讲师,他还是那个将父亲的话作为座右铭的少年,只是现在,他不再想去大城市闯荡,不想再出人头地,只想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在乡间劳作的农民,就像他那被母亲杀死的父亲一样。 可到底是谁杀死了父亲? 真的是母亲吗? 还是那个不愿意放弃前途的自己? 覃国省从回忆中醒豁过来。 上山的路很难走,而两大包纸钱与香烛太沉太重。 他站了会儿,轻声自语道:“活着,真累。” 住在坎子九巷4号楼4-5的徐婆婆是位孤寡老人,六十多岁了。 萧遇安让队员向周围的住户了解徐家的情况,得知不少重要的细节—— 徐婆婆的丈夫早逝,她一个女人既当爹又当妈,将唯一的儿子张一柯拉扯大。张一柯曾经在一家名叫“明眸”的科技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专门向政府、各大企业提供摄像监控设备与技术维护。前几年,“明眸”发展势头极强,却在一场政府招标中输给了竞争对手,近年渐渐沉寂。 张一柯就是在“明眸”开始走下坡路之后被裁员,急切想找到新工作,却在求职过程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徐婆婆从此变得极为阴沉,靠着车祸赔偿金与儿子的积蓄,还有自己的退休金过活。 住在附近的人都认得徐婆婆。她儿子刚去世那会儿,一些妇女还尝试着去宽慰她,家里做了什么适合老人吃的好菜好汤,就端一份去4-5,但徐婆婆性情大变,不仅不允许别人进屋,还将别人好心端来的食物打翻。 久而久之,就没人再去4-5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将徐婆婆称之为“老巫婆”。 这位苦命的老妇,很可能是巫震将黄牟泉的尸体搬离第一现场的唯一一位目击者。 萧遇安拿着从社区医院调出的徐婆婆体检报告,捋出了一种可能。 老人听力不佳,腿脚也不太方便,视力倒是还不错。 明恕从徐婆婆的反应与门上那条新加的安全链判断出,徐婆婆看到了4-1的异状。 但看的前提条件是,徐婆婆像4-6的住户一样,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可显然,凭徐婆婆的听力条件,根本不足以听到外面的动静。 也不可能是徐婆婆当时正好从外面回来。 上一次到坎子九巷时,萧遇安就已经注意到,4-5的门上并没有猫眼。 那徐婆婆是怎么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 张一柯曾在开发监控设备的企业工作,给自己的母亲装一个难以被发现的微型摄像头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徐婆婆不仅是重要人证,手上还可能握有更加关键的视频证据。 第79章 无休(39) 徐婆婆仍像上次那样,将门打开一条缝,缝中间挂着安全链。她那松弛的眼皮费力地向上挑起,干瘪的嘴蠕动了好几下。 萧遇安虽未穿警服,看上去却正气凛凛,沉稳可靠,同样是出示证件的动作,由他做出来,比那日方远航做出来更让人感到可信。 但徐婆婆还是不愿意摘下安全链,干哑刺耳的声音从她喉咙里传出,“你们走吧,我和你们没有话说。” “您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应该见过曾经住在4-1的小姑娘吧?”萧遇安说:“20岁,从乡下来,朴素,开朗的一位小姑娘。” 徐婆婆神情茫然,似是在回忆。 萧遇安说:“您也许对她印象不深,因为十年前,她刚搬到4-1不久,就过世了。您知道她是怎么过世的吗?” 徐婆婆摇头。 “她被歹徒害死了。”萧遇安说:“后来住在4-1的是她的父亲,一位和您一样,经历了丧子之痛,用余生怀念孩子的苦命人。” 徐婆婆张开嘴,脸颊上的皱纹小幅度地颤动。 萧遇安诚恳道:“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知道您手上有对我们来说很关键的证据。您能帮帮我们,也帮帮那位中年丧女,孤苦伶仃的父亲吗?” 许久,徐婆婆紧抓着门把手的手终于松开。 她将安全链摘了下来,侧过身的动作显得非常孤苦,“你们进来吧。” 方远航跟在萧遇安身后进入这套陈旧的一室一厅,在看到正对房门的黑白色遗照时,明显怔了下。再环视一圈,只见周围墙壁上挂着十来张遗照,全是相同的脸。 都是徐婆婆的儿子,张一柯。 这幅场景相当渗人,方远航当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萧遇安的反应却十分自然。 徐婆婆坐在藤条椅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其中一张遗照,“这里吓人吗?” 萧遇安说:“父母对儿女的思念,不该用‘吓人’来形容。” 徐婆婆干涩地笑了声,“所有到我家里来的人,都嫌我这里吓人,说我在家里养着一个鬼儿子。有人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我都知道。” 顿了几秒,徐婆婆又道:“你是唯一一个给我不一样答案的人。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萧遇安郑重道:“今年春节,您看到有人从4-1搬出了一件‘东西’,是吗?” 许久,徐婆婆说:“我还看到一个人,在春节之前好几次出入4-1。那姓黄的老头子还待他特别好,将家里的钥匙都借给他了。” 方远航忍不住翻出郝路——覃国省的照片,“您看,是这个人吗?” 徐婆婆看了一眼,将平板推开,起身向里屋走去,“我找给你们,你们自己看吧。” 十多分钟后,徐婆婆蹒跚着走出来,双手抱着一个长方体状的纸盒子,“都在里面了。别的再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萧遇安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正是一个微型摄像头,还有一台款式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山祥街是有公共监控的,但时间一长,记录就被覆盖了,无从查起,而坎子九巷里没有监控,居民楼里就更没有。 萧遇安料准了,张一柯果然曾经为徐婆婆安装过监控设备。 “一柯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总是加班,连媳妇都没时间找。”徐婆婆语气忽然温柔下去,原本刺耳的声音此时听着也不再刺耳,“我们这里治安不怎么好,一柯总说,等钱攒够了,就买个好房子,我们一起搬过去。” 徐婆婆垂下头,“钱怎么攒都攒不够,一柯有次回来,就将这东西装在门外面,说是这样我就可以在里面,看到外面的情况,发现不对就把视频存下来,马上给他打电话。” 忽然,徐婆婆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我发现不对的时候,一柯已经走了,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萧遇安没有催促,安静地等着老人往下说。 徐婆婆扬起头,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它被那个人看到了,我害怕,就把它拆了下来,年一过,就让工匠来装了安全链。” “被看到?”方远航说:“不可能啊,如果真被看到,您不可能……” “谢谢您。”萧遇安打断方远航,对徐婆婆道:“摄像头我不带走,这台笔记本我会很快还给您。” 徐婆婆摆摆手,不再说话。 周愿将笔记本里的视频全都导了出来,几个显示屏上播放着不同时段的监控记录。 摄像头并非高清,安装的位置很隐蔽,拍摄角度不太好。 尽管如此,也能分辨出出现在4-1门前的两个人。 一人是郝路,即覃国省,另一人是巫震。 去年12月到今年农历春节间,覃国省五次上门,看上去是做客。 腊月廿六,在黄牟泉外出的情况下,覃国省与巫震一同来到4-1,覃国省竟是掏出钥匙,打开了4-1的房门。十分钟之后,覃、巫锁门离开。 正月初五晚上8点41分,覃国省提着水果敲门,黄牟泉开门,将人迎进屋。10点25分,覃国省独自从4-1出来,带着手套与鞋套,背着一个大包,关门之后用布在把手、锁上擦拭,最后走去镜头的拍摄范围之外,半分钟后再次出现在镜头中,快速下楼。 10点53分,身穿环卫工制服的巫震出现,和覃国省一样,也消失在同一个方向,回来时手上就多了一把钥匙。 11点16分,4-1的门再次打开,巫震拖着一个环卫专用麻袋出现,从比例与形状来看,麻袋里装着的很可能是一个人。关门之后,巫震向楼梯方向走去。 在经过摄像头时,巫震忽然抬起眼,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看向摄像头。 “哎呀!”周愿叫了声。 难怪徐婆婆会以为摄像头被发现,巫震这一眼与看视频的人等于对视。 萧遇安抱臂站在显示屏前,“巫震只是有看向摄像头的动作,但从他后面的行为来分析,他并没有发现这个微型摄像头。” 方远航点头,“否则他肯定放不下徐婆婆。” “但视频只拍到巫震带着黄牟泉的尸体离开。”周愿说:“巫震会怎么处理尸体呢?” “离山祥街4公里远有个殡仪馆。”方远航说:“巫震会不会将尸体带过去烧了?” 肖满嗤之以鼻,“你这想法也太不切实际了,殡仪馆是你想烧尸体就能烧啊?没有死亡证明,现在哪家殡仪馆敢随随便便烧尸体?” “没有死亡证明也能烧,只要有门路。”萧遇安说。 方远航瞪了肖满一眼。 肖满毫不留情地瞪回去。 “但巫震不是找得到这种门路的人。”萧遇安又道:“他穿的是环卫工的衣服,大概率不仅搞到了衣服,还搞到了一辆手推垃圾车。环卫工最不引人注意的去向是哪里?” “街道的环卫办公室……垃圾处理场!”方远航右拳砸在左手手心,旋即皱眉,“但也不对啊,如果巫震在垃圾处理场抛尸,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周愿拉出地图,“最近的垃圾处理场在坎子九巷东北2公里。对步行来说,2公里虽然有点远,可考虑到是春节,巫震穿的又是环卫工人的衣服,走过去处理尸体不是不可能。” “巫震不是凶手,他并不知道死去的是陌生人黄牟泉。他以为自己即将处理的是覃国省,覃教授。”萧遇安说:“出于对覃国省的尊敬,他应当不会随随便便将尸体抛掷在垃圾堆中。如果是掩埋进地下,就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覃孝和楚青的合葬墓在山上,覃国省爬得气喘吁吁,那两大包鞭炮、香烛、纸钱、供果实在是太重,终于走到墓前时,他的两条手臂都已经没了知觉。 他坐着歇了会儿,找不到竿子支鞭炮,索性将鞭炮成条状摆在地上,火一点,那红彤彤的玩意儿立马炸得满山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附近没有别人,他跪在墓前,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脸上挂着冷森森的笑,“爸,妈,我回来了,以前也没给你们烧过纸,这回一口气烧个够。” 香烛点燃,纸钱的灰烬被风卷上天空,鞭炮看着虽然多,但几分钟就放没了。覃国省嫌周围太安静,用手机播放下载好的哀乐。 等到香烛燃尽,纸钱烧完,这一场迟来的祭奠结束,他就要了断自己的生命了。 上一辈子,他以覃讲师的身份活着,到“死”也没拼出个名堂来。 这一辈子,他成了郝路,拿别人的命做了一个实验,“多米诺骨牌”却仅仅倒下一张,就被人破坏。 两辈子,他都是失败者,比不过那些天赋超然的药学教授们,也比不过年轻的骆亦。 他真的累了。 倒回去看,自己与巫震、沙春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努力却平庸的失败者罢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杀黄牟泉了,自己作为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有诚意一点,说不定这场死亡游戏还能一人接着一人进行下去。 香烛一时半会儿燃不尽,纸钱却经不起烧,没多久就烧完了,覃国省站起来,关掉哀乐,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终于听见了身后不远处的响动。 “郝路。”明恕眼神冷寒,看着在父母的墓前扮演孝子的变态凶手,“我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为覃讲师了?” 覃国省面上并无多少惊讶。 早在重案组开始侦查沙春案的时候,他就有种预料——这些精英刑警,尤其是这位明姓队长,总有一天会查清所有真相。 可他没有想到,明恕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他不想被抓。 倒不是畏惧接受审判,而是不想被这些精英审判。 面对他们,他的所有自尊都会土崩瓦解。 他嫉妒,并憎恨他们。 好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瓶剧毒氰化钠,只要服下,马上就能了结他这一生。 “让我再和我父母说几句话吧。”覃国省笑了笑,右手伸入外套衣兜。 这个看似平常的动作并未逃过明恕的视线。 覃国省说完就转过身,旋即将氰化钠从衣兜里取出。 他拧开瓶盖的动作极快,那致命的粉末眼看就要倒入口中,明恕倏地拔枪,枪声在寂静的林间怦然震响。 子弹从覃国省的手腕穿过,撕出一道血线,塑料瓶旋即飞出,摔入草丛中。 覃国省惨叫倒地,昭凡从明恕身边飞速冲过,将覃国省稳稳制住。 “你害了多少人?”明恕喝道:“你有什么资格自杀!” 经历了大半生的失败,覃国省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愿。在被押往冬邺市的路上,他不看明恕,也不看昭凡,不管明恕问什么问题,他都只有一个答案——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此案有4-5徐婆婆提供的监控视频作为证据,但证据链其实并不完整,黄牟泉的尸体尚未找到,而巫震案、沙春案,当年的“覃国省”案,细节重案组虽然都已经推理出来,但覃国省的口供仍然十分重要。 若是覃国省什么都不愿意说,剩下的事就很麻烦。 “他好像很怕我们。”昭凡说:“尤其是你。” 明恕说:“正常反应。” “但不是嫌疑人对警察的那种怕法啊。”昭凡又说:“也不是因为你一枪崩了他的手腕。” 明恕扬起眼尾,“那是什么怕法?” 昭凡想了半天,“嗯……形容不出来。” 让昭凡这“话包子”形容不出来的事不多见,明恕不由得再次看向覃国省。 此人的长相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乍一看是个十足十的普通人。但在这张平凡的表皮下,居然藏着一颗能谋划出这样一场“自杀”的心。 覃国省已经扭曲到了极点,还会怕什么人吗? 对警察不是警察的那种怕法,那到底是什么怕法? 昭凡未能形容出来的事,被萧遇安一语点破,“覃国省怕的不是警察,是一个行业中的精英。他直到40岁,仍然只是药学院里的一位讲师,未做出任何学术方面的成果,在他的认识中,自己是个被精英踩在脚下的人。他一个博士,在成为郝路之后常年混迹在社会的最底层,你以为是为什么?” 明恕说:“虽然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已经死了,但他还是会担心秘密被人发现。他连火车都不敢坐,怎么可能敢往高处走?” “这是一个原因。”萧遇安说:“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害怕接触精英。精英会令他想起他在药学院那些年的失败,让他痛不欲生。” 明恕抓了下头发,“难以理解。” 覃国省的手腕已经经过治疗,他两眼无光地看着明恕,要求换几位警察来审讯。 “我什么都交待,但我不想面对你们。”他说:“特别是你。” 方远航厉声道:“现在不是你提要求的时候!” 明恕想起萧遇安的分析,“你想换谁?” 方远航诧异,“师傅?” 明恕冲他一抬手,继续对覃国省说:“如果合理合规,我可以给你换人。” 覃国省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抖,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在桌上频繁滑动,“罗警官还在吗?” 方远航想不起重案组有人姓罗,“哪个罗警官?” 易飞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想见罗敏?” 覃国省点头,“对,就是罗敏,你们让罗敏来!只要坐在我对面的是罗敏,我就什么都说!” 方远航去花园街派出所接罗敏。走廊上,易飞担忧道:“郝路那个案子,罗敏,还有当时专案小组的成员全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覃国省交给罗敏来审,恐怕审不出什么东西来。” “覃国省只是想找一个自己能够轻松面对的人而已。他现在的态度,其实已经是不想再挣扎了。”明恕说:“覃国省在郝路的死上耍了一个很低级的花招,而这个花招居然没有被当年查案的警察识破。在他眼中,罗敏等人是比他还不如的一类人。他面对他们,才有优越感。” 易飞叹气,“都到这个地步了,覃国省居然还在寻找优越感。” “他做的这所有事,不就是在寻找优越感吗?”明恕说:“他太缺优越感,所以才迫切希望做出一番成就,超过他眼中的那些精英们,可惜努力错了方向。” 罗敏到了,穿着警服,精神气却十分局促。 刑侦局重案组,他也曾期望过来到这里工作。四年前对嫌疑人进行刑讯逼供,一是因为上面给的破案压力实在是太大,二是当时东城分局有调去刑侦局的名额,只要他够出色,再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到了年底就有希望进入刑侦局,更进一步的话,加入重案组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毁了,现在他连东城分局的刑警都不是,“沦落”到街道派出所去当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片警。 “罗队。”明恕上前,虽是主动打招呼,态度却冷淡疏离。 这看在罗敏眼中,就是倨傲。 “明队……”罗敏尴尬地笑了声,不知能说什么,出口就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药学院那个案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明恕打断,“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是专案组的负责人,覃国省点名要见你,你去好好审一审他。” 罗敏面色难看,结巴道:“我对这案子有贡献的话,九年前的案子是不是可以……” 明恕说:“罗队,我只是重案组的队长,你负责的案子该如何处理,这不是我能够说了就算的。” 审讯室的门打开,覃国省抬起头,在看到罗敏的一刻,原本木然的眼突然有了光,语气堪称惊喜,“罗警官!” 方远航盯着监控,“覃国省这态度变得也太快了吧,我怎么觉得这像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对覃国省来说,罗敏就是他的老乡。”明恕说:“另一种意义上老乡。” 在审讯室里的除了罗敏,还有一名记录员,和被明恕从心理研究中心请来的林皎。 和覃国省相比,罗敏竟然更像嫌疑人。 覃国省对着他侃侃而谈,尤其在说到九年前的案子时,简直有如炫耀。 “我最担心的其实不是你们怀疑我在DNA上作假。我对DNA技术的发展多少有一些了解,我的DNA信息没有被录入信息库,我的直属亲戚也都不在人世,你们在我家找到的头发、体液相当于‘孤本’。” “我最担心的是,你们查我账户里钱的去向。” 覃国省说着竟是笑了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而对面的罗敏已经面如土色。 “但你们没有查。我‘死前’将钱取空,你们也没有追问,钱被谁拿走了。” 罗敏咬牙,“你!” “你们被我耍了!”覃国省盯着罗敏,“我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成功的事,总是被精英们踩在脚下。谢谢你,让我也体会了一次踩踏别人的感觉!” 第80章 无休(40) 从审讯室离开时,罗敏和谁也没有说话,面色惨白,小山似的的身体仿佛顷刻间塌了下来,游魂一般走在走廊上。 易飞喊了他一声,他像是没有听到,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 易飞想追上去,被明恕拦住了。 “你现在过去没用。”明恕摇头,“谁过去都没用。” 罗敏独自下楼,直至走到了刑侦局正门外的空坝上,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扬起头,注视着这栋沉默伫立的大楼,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自己二十来岁,头一次以东城分局优秀刑警代表的身份来这里接受表彰时的情形。 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志向远大,每一桩案子都尽最大努力办好,从来没有对嫌疑人进行过刑讯逼供,也从来没有在案情尚有诸多疑点时草草结案,尊敬前辈,也善待后辈,在东城刑警支队里人缘很不错。 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 瞧不起压在自己头上的前辈和领导,更瞧不起新来的年轻警察,普通的案子嫌太小,大一些的案子一时破不了,要么仓促结案,要么刑讯逼供。 直到四年前被踢出分局。 然而更大的错误早在九年前就已经铸成。 覃国省说得没错,专案组最大的失误不是出在DNA检验上,而是出在放过大额取款这个疑点。 他回想起来,其实当时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个疑点,只是急着破案,而DNA检验又证实,死者确实是覃国省。 他便放弃了怀疑。 如果能深挖一下,找到表象下的真相,如今这一连串命案都不会发生。 罗敏双手捂住头,缓慢地蹲在地上,像是再也无法面对这栋大楼,也无法面对曾经在这里接受表彰的自己。 许久,他站了起来,脱掉身上的警服,用力摔在地上。 然后转过身,落魄地离开。 “他当不成警察了。”林皎站在窗边,“刚才在审讯室,根本不是他审问覃国省,而是覃国省审问他。” 明恕就站在林皎旁边,目睹了罗敏离开的全过程,内心并非没有丝毫触动。 绝大多数刑警在刚穿上警服时,都抱有同样的赤诚之心,但数年过去,有人成为各自队伍里的中坚力量,有人牺牲,有人渐渐迷失。 和罗敏类似的刑警不少,但是和罗敏截然不同的刑警也很多。 比如他自己。 比如重案组里的其他人。 明恕叹了口气,对林皎道:“如果罗敏需要心理辅助,你们帮帮他。” 林皎点头,“这是当然。” 面对罗敏,覃国省交待了案件的所有细节,并说,巫震将黄牟泉的尸体埋在北郊垃圾处理场——这与萧遇安此前的推断差不离。 “巫震这傻子,最初居然想将‘我’送回医科大,偷偷埋进校园里,说是对‘我’的尊重。”覃国省说:“我不需要这种尊重,况且死的又不是真正的我。我让他将‘我’埋在垃圾场,他还不怎么愿意。其实人死了,不就是一堆垃圾吗?不仅是垃圾,还是恶臭难闻的垃圾!死亡才是最公平的,管你是踩踏别人的精英,还是被别人踩踏的庸人,死了都是垃圾,垃圾……” 然而经过三天搜索,警方并未在北郊垃圾处理场挖掘出黄牟泉的尸体。 肖满骂道:“操,难道覃国省还在撒谎?” “他什么都交待了,在这件事上撒谎有什么意义?”明恕说:“掩埋尸体的是巫震,覃国省只是在事前向他交待了埋在哪里,带他去北郊垃圾处理场踩了场子。最后巫震到底将尸体埋在哪里,覃国省不一定知道。” 肖满说:“你的意思是,巫震最后没有听覃国省的话,擅做主张,将尸体埋到了别的地方?” 明恕看向垃圾场之外,半眯起眼,“对,但不会太远。” 垃圾场以北有一条小河,春夏涨水时河滩被淹,秋冬季几乎干涸,大半河床露在外面。此时虽已是秋季,但因为入秋不久,水还没有完全退去。 “巫震以为自己掩埋的是覃国省,对他来说,覃国省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大学教授,否则他也不会提出冒险将覃国省埋进医科大校园。”明恕走出垃圾场,看着不远处的小河,“虽然他答应将覃国省埋在垃圾场,但是当他真的推着‘覃国省’的尸体到了垃圾场,却觉得将教授埋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实在是太作践人。这里——” 说着,明恕垂眸,看着脚下的土地,“离垃圾场很近,却面向河水与开阔的天地,‘风水’比垃圾场里边好得多。巫震认为,将教授埋在这里,不算违背教授的意愿,也能最大程度尊重逝者。” 这天夜里,警员们终于在距离垃圾处理场一百来米远的河滩下,找到了一个严重变色的环卫麻袋。里面的尸体在夏季的高温与河滩的高湿环境下已经腐烂,局部开始白骨化。 尸体的头部被一块布料包裹,上衣口袋中有一个巴掌大的福袋。 “这是放在入殓服里,给过世的人祈求冥福的福袋。”肖满鉴定完之后叹了口气,“这应该不是覃国省放进去的吧?” 方远航从审讯室回来,“覃国省根本不知道福袋的事。” “是巫震放进去的。”明恕说:“巫震、沙春,这两名被覃国省拖入‘自杀’游戏的被害者,其实都没有杀过人,巫震是服用氰化钠自杀,沙春是被肖纯杀死。于孝诚知道沙春的计划,沙春最后也没有对他怎样,巫震偷偷将‘覃国省’埋到河边,还在衣服里放入福袋。他们已经绝望到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步,还保留着为人的善良。” 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 方远航揉了揉鼻子,“我心里有点儿堵了。” “最可恶的就是利用他们的绝望,进行这种丧心病狂实验的人!”周愿情绪激动,他自己就是努力却平凡的人,知道在陷入严重自我否定怪圈时,覃国省的蛊惑有多大的能量。 所幸,这个将不幸加诸在无辜者身上的疯子已经落入法网。 萧遇安给重案组轮流批假,明恕本来打算尽地主之谊,请昭凡在冬邺市“腐败”一番,但案子刚一了结,昭凡就急着要走。 明恕说:“不是吧你,来都来了。沈队不可能又给你临时加派任务了吧?” “我有别的事。”昭凡神秘兮兮地说。 “不就是没吃你做的菜吗?还生气了?”明恕道:“行行行,你到我家里来,想做什么,我都给你买,海鲜空运,成吗凡哥?不生气了吧凡哥?” “下次再说下次再说。”昭凡接连摆手,“沈寻念我辛苦了一年,给我补了一周假。” 明恕不解,“那你还急着走?” “有假当然急着走。”昭凡穿了身喜气洋洋的红衣服,帅气地挥了下手,“家里有人等着。海鲜先欠着,下次我叫上乐乐,对了,还有花队,我给你们仨一起做。” 昭凡下厨做的菜,起初在特别行动队只有乐然不嫌弃,给啥吃啥,后来和花崇执行了一回任务,途中做了个水煮鱼,花崇好像也不是很嫌弃。 昭凡就盯上他俩了。 去年明恕来特别行动队,昭凡又盯上了明恕。 明恕一听“家里有人等着”,心里就明白了,不再强行挽留昭凡,“好吧,我送你去机场。” 昭凡毫不见外地上了车,哪知才开出两公里,手机就响了。 明恕听见他说:“啊?你到冬邺来了?我现在去机场……啊,好好好,那你等我下,我马上就来!” 挂断电话,昭凡说:“明哥,恕哥,内什么……” 明恕叹气,“说吧,现在去哪儿?” 昭凡报了个地址。 明恕一看,也是巧,就隔着两条街而已。将人送过去,那边的确有人等着了。 不用问就知道,赶来冬邺市接昭凡的人,就是昭凡口中的“家里人”。 跟昭凡道别之后,明恕独自返回,瞥见路边生意寥寥的小龙虾店,忽然想起之前办案时,遇到的那家全城最火爆的小龙虾店。 叫什么来着? 虾大宝?虾小宝? 当时他还打算和萧遇安一同去体验体验排队的乐趣,但现下已经过了吃小龙虾的季节,也不知道那家店还有小龙虾没。 去看看好了,没有就换家店。 明恕打给萧遇安,萧遇安这会儿还在局里。 “哥,我接你下班吧。”明恕说:“我们去吃小龙虾。” 萧遇安笑道:“你不是请昭凡‘腐败’去了吗?怎么想起我来了?” “昭凡被他‘家里人’接走了。”明恕跟萧遇安说私事的时候,语气偶尔有些孩子气,“受他启发,我也想去接我的‘家里人’。” “那你得等等了。”萧遇安说:“等会儿有个会,开完估计得七八点。” 明恕说:“没事,再晚我都等,再晚我都接。” 话是这么说,但明恕等着等着还是饿了,只得将车停在老地方,下车去买鸡蛋灌饼。 市局附近这家鸡蛋灌饼走的是网红风,别的鸡蛋灌饼店都是在路边随便支个摊子就开卖,遇到城管检查还得随时准备跑路。这家不同,不仅租了个店面,提供桌椅板凳,还搞了个网红拍照区,屁大一个地方,摆着张藤条吊椅,旁边插着棵假得特别辣眼睛的樱花树。 明恕很不情愿坐在这种店里吃鸡蛋灌饼,但偏偏最近遇到检查,违规摆摊的都没出摊,只有这家“正规”灌饼店还在营业。 有两个初中生正拿着灌饼在吊椅上拍照,明恕看了会儿,觉得有点好笑,便没走,想着反正萧遇安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不如待在这儿看拥有奇怪审美的小孩凹造型。 鸡蛋灌饼很快上桌。 网红店装饼的物件儿都和别家不同,别家里面套个纸袋子,外面再套个塑料口袋就完事。这儿装饼的是一个精致的竹篮,里面垫着餐巾纸,还附赠刀叉。 吃个灌饼还要用刀叉,明恕心说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却还是将刀叉拿起来,有模有样地切灌饼。 吃到一半,拍照的小孩走了,吊椅再没人坐。 明恕喜欢观察人,这下没的观察了,忽然想起上一回吃灌饼时,还是和方远航一起查沙春案的时候。 方远航这小子,最近进步飞快,但好像越来越不对劲,前阵子还说要谈个心…… 明恕一看时间,还早,干脆给方远航拨去电话。 “师傅!”方远航接得很快,一阵噪音迅速钻进明恕耳朵里。 明恕赶忙将手机拿远,“你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方远航大声道:“跟朋友逛街啊,在买网红蛋糕!” 又是网红,这年头连个蛋糕,连个鸡蛋灌饼都得打上网红的标签才能客源滚滚。 明恕笑了声,“哪儿的网红蛋糕?” “就杏红街啊。”方远航突然警惕道:“我操!师傅,别是有案子了吧?我他妈这才休息一天不到!” “没案子,别自己吓自己。”明恕想了想,这会儿问方远航想谈什么心,估计也问不清楚,遂道:“算了,你安心玩,下次再说。” 方远航说:“别啊师傅,你这么说我心里不踏实!” 与方远航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另一个声音,“是不是‘种马腰’哥哥?是吧是吧是吧!” 明恕一听就猜到,跟方远航在一起的是那个叫“于大龙”的小gay,看着就是个精力旺盛的猴子,关键时刻还挺机灵。 但方远航一个地道的直男,怎么会和小gay混到一块儿去了?还休假头一天就和小gay一起逛街? 买网红蛋糕也是陪于大龙吧? 方远航自己不可能去凑这种热闹。 明恕兴趣上来了,“你不是说想找我谈心吗?来,我请你吃鸡蛋灌饼。” 方远航说:“又是鸡蛋灌饼?” 于大龙吼:“快答应他!” 不到二十分钟,方远航和于大龙就到了。 于大龙一看到明恕,就像粉丝见到了偶像,两个眼睛噌噌发光。 明恕给二人一人点了一套豪华鸡蛋灌饼。 所谓的“豪华”,就是除了灌饼里料多一点,还附赠超大杯珍珠奶茶。 方远航的确想和他师傅谈心,顺便问问师母是谁,但现在于大龙在场,绝对不是谈心的好时机。 于是决定三缄其口,混过去再说。 于大龙倒是热情,伸出细细的胳膊,大方地做自我介绍:“师傅你好,我叫于大龙,我们见过的,在茂年天城,刘美是我以前带的模特儿。” 明恕与于大龙握了个手,心道——师傅?跟着方远航叫我师傅? 方远航撞了于大龙一下。 明恕笑道:“你俩关系不错。” 于大龙笑得有点傻气,“杏红街的蛋糕店开了小半个月了,方哥答应我的事没帮我做成,买蛋糕补偿。” 方远航腹诽,你现在不是见到你“种马腰”哥哥了吗?这还叫答应你的事没做成? 明恕说:“哦?是什么事?” 于大龙这回不说了,光顾着笑。 明恕看方远航,方远航故意别开视线。 明恕就奇怪了,方远航看着也不像被掰弯了的样子,和于大龙应该只是玩得来的普通朋友。 那方远航在紧张什么? 正想着,明恕手机响了。 是萧遇安打来的。 会大概是开完了。 明恕接起来,顾及外人在场,起身走到门口才道:“哥” 方远航耳朵一竖,刑警的职业道德令他蠢蠢欲动。 于大龙也竖着耳朵,和方远航一起屏气凝神。 萧遇安问:“在哪儿?” 明恕说:“买鸡蛋灌饼,你完事了?” “嗯,我去找你。”萧遇安说。 明恕往店里看了看,方远航和于大龙立即认真地啃饼子。 “你到蓝桩路口,我去那儿捡你。”明恕说完挂掉电话,回店里拿上自己的东西,“我先走了,你们够不够?不够我再点点儿别的。” 方远航就着奶茶把一口饼子咽下去,“师傅,你有约啊?” 明恕没明确回答。 于大龙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拿起来,“师傅,这个送你!” 明恕挑眉,“这不是你们辛苦排队买来的吗?就送我了?” 于大龙说:“你还请我们吃灌饼呢!” 明恕没推辞,“那就谢了。” 两分钟后。 方远航说:“你咋这么狗腿呢?谁说吃不到这个蛋糕会哭?” 于大龙得意,“我偶像吃了就等于我吃了!” 方远航麻溜地将没吃完的灌饼打包,“别磨叽,快走!” “你急什么?”于大龙不解,“我还没吃完呢。” “那你等会儿记得跟上来。”方远航说:“我先走了。” “喂,你干嘛去?”于大龙冲到店外时,方远航已经没影儿了。 蓝桩路口,明恕停着车等萧遇安。 萧遇安拉开副驾驶的门时,方远航在远处目瞪口呆。 他的师傅,将他敬仰的萧局叫做“哥”。 这个“哥”是哪个“哥”? 总不可能是亲哥哥的那个“哥”吧? 车开走了,于大龙这才赶到,一拍站成了一尊石头的方远航,“喂,几分钟不见,怎么就傻了?” 方远航搓了把脸,转身静静地看着于大龙。 于大龙后退一步,“方哥,你怎么了方哥?” 方远航摇头,“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于大龙激动了,“什么秘密什么秘密?是不是好兄弟?好兄弟就要分享秘密!” 方远航说:“优秀的人总是容易和优秀的人搞到一起。” 一个领导总是容易和另一个领导搞到一起。 于大龙失望,“呸,这算什么秘密?” “你的蛋糕不是没了吗?”方远航掰着于大龙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我陪你再去杏红街买一个。” 明恕驾车往南边开。萧遇安说:“吃小龙虾的季节都过了,怎么这时候才想起吃?” “吃什么不重要。”明恕说:“关键是和谁一起吃。” 萧遇安笑了声,“您这张嘴,还真会说。” 此时车子正好从主干道上开下来,拐进一条小道。 明恕灵机一动,直接将车泊在一个露天停车位里。 这儿怎么看也不像有小龙虾店的样子,萧遇安偏过头,还没问出一句“就这儿?”,就见明恕解开了安全带。 小男朋友想干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 明恕倾身而来,一手撑在椅背上,一手轻捏住萧遇安的下巴,几乎贴在萧遇安唇上,“会说算什么,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会亲?” 萧遇安笑着将人圈住,任那双唇吻下来。 第三卷 为善 第81章 为善(01) 南城区,隆成路三段,“虾宝宝”大排档。 也许因为已经入秋,小龙虾产量锐减,且不再肥美,“虾宝宝”不像明恕上次看到那样人满为患,倒是旁边一家同样档次的江湖菜馆生意更加红火。 明恕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兜了几个圈后将车停在江南剧院外,和萧遇安步行去“虾宝宝”。 “这儿的小龙虾很有名,七八月的时候排队能排整整一条街,车子停不下,只能停到几公里之外。”明恕侦查案子时严谨至极,现在吹起牛来却连草稿都不打一个。 萧遇安就笑,“你给我停几公里远试试?” “我这不是一种夸张说法吗?”明恕说:“嘴上跑火车而已,不要当真。” 两人说笑着走进店里,八点多钟,正是生意高峰期,店里竟然还能腾出位置来。 明恕坐下后随意看了看,没见着上次查案时遇到的老板。 一位女服务员跑过来,将一份油腻腻的菜单摆在桌上。 明恕也不问萧遇安想吃什么,麻溜地点了一份麻辣小龙虾,一份蒜蓉小龙虾,一份爆炒鳝段,一份剁椒凉拌鲫鱼,最后还加了一碟盐水毛豆。 菜还没上,就有个大娘挑着温水瓶进来,挨桌问要不要喝冰绿豆汤冰豆浆。 冬邺市很多大排档都这样,店家虽然提供酒水,但仍有很多住在附近的人窜进来卖饮料,以前是三块钱一杯,现在涨到了五块,店家也不赶,大家一起把钱给赚了。 萧遇安将人拦下来,要了两杯绿豆汤,两杯豆浆。 钱已经付了,大娘倒豆浆时却“哎”了一声,“对不住,这瓶没了,你们等等啊,我这就回去拿!” 明恕笑着问:“回家去拿啊?” “不是不是,就旁边,我车上呢!”大娘说:“三分钟,就等我三分钟!” 明恕倒是不急,端起倒好的绿豆汤喝了口,“不够冰。” “这都几月了,还嫌不冰?”萧遇安说。 店里嘈杂,两人又坐在角落里,没人往这个方向瞧。明恕将端过杯子的手伸到萧遇安手中,“那你给暖暖?” 萧遇安将递过来的爪子握住,用力捏了下。 这下很沉,明恕被捏痛了,赶紧缩回来,“让你给暖暖,你捏什么?” 这时,盐水毛豆端上来了,正好大娘也提着温水瓶回来,“来了来了,新鲜的甜豆浆!” 明恕说了声“谢谢”。 大娘是个话特别多的,一边倒豆浆一边说,自己准备的一车(三轮车)豆浆绿豆汤都快卖完了,旁边那家江湖菜客人特别多,菜又辣又麻,客人辣得受不了,就接连买她的甜汤汤。 “你们下次去试试吧。”大娘压低声音说:“人家是新开的,老板对客人特别好,不像这儿,开了太多年,成‘老油条’了,味道好是好,但……” 见有人来上菜,大娘赶紧打住,往别的餐桌走去。 小龙虾得现剖背,工序繁杂,第一道上的正菜是爆炒鳝段。 明恕尝了口,“一般。” 萧遇安笑:“刚才还说排队得排一整条街。” “看看小龙虾怎么样吧,这儿的特色是小龙虾。”明恕放下筷子,开始剥盐水毛豆。 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这玩意儿,夏天一到下午就去萧家厨房候着。 盐水毛豆和盐水花生都是煮好后放凉了才好吃,但萧遇安那堂弟萧锦程总爱跟他抢。一锅盐水毛豆刚捞起来,两个小孩就伸手去抓,萧锦程被烫得哭着找哥哥——只有这种倒霉时刻,萧锦程才会想起自己也是有哥哥疼的,而他则是举着被烫红的手指头去找萧遇安。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趣。 没多久,两份小龙虾上桌,萧遇安拆开手套递给明恕,“戴上。” 明恕说:“我来剥啊,你别动。这东西太油,手套根本挡不住。” 萧遇安说:“我这么金贵?连虾都剥不得?” “我这不是服侍你吗?”明恕笑,眉毛还顺势抖了两下,“这种展示男友力的重要时刻,我怎么能放过呢是吧?” 萧遇安由着他,“那我就等着你来服侍。” 明恕几下就剥好一个,放在萧遇安碗里,“来,尝尝你男人给你剥的虾。” 萧遇安慢条斯理夹起来,还没吃到嘴里就听见明恕催:“快呀!” “你精心剥的虾,我不欣赏一下就吃掉,不是太对不起你的男友力了?”萧遇安说。 明恕大方道:“你尽管吃,你男人继续给你剥!” 萧遇安尝完说:“十分。” “这评价高啊!”明恕已经开始剥第二只,说好是给萧遇安剥的,剥完却放进了自己嘴里。 萧遇安看着他笑。 明恕说:“也就一般啊,麻小不都是这个味儿,怎么在你这儿就是十分了?” 萧遇安说:“满分五分,这虾可以打三分,其余七分,是打给你的男友力。” 明恕乐了,“这话我爱听。” 两人边聊边吃,结账离开时已经是十点多。 这时店里的客人更少了,而旁边的江湖菜馆却比八点多时更加热闹,外面摆着的塑料板凳上坐满了等号的客人。 “生意这么好,味道应该不错。”萧遇安说:“过阵子来尝尝?” 明恕摇头:“不来了不来了,‘虾宝宝’以前不也排队吗?我还以为味道与众不同呢,结果也只是普通的好吃。” “其实大部分餐馆都是普通的好吃,或者普通的难吃。”萧遇安说:“但宣传工作做得好,有人捧,那就是‘越来越好吃’,相反,那些普通难吃的店,如果有人一窝蜂去踩,就是‘越来越难吃’。这就是群体效应。” 明恕说:“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跟风,瞧,咱们今天也跟了一回风。” 遇到了红灯,萧遇安停下脚步,伸手挡了一下,将明恕拦在身边,“偶尔跟一回风也没什么,不难吃就好。” 明恕趁势牵住萧遇安的手,绿灯一亮,就一起向街对面走去。 两人的手都说不上细腻,萧遇安手掌上有不少枪茧,都是这么多年在特别行动队磨出来的,明恕也好不到哪里去,枪茧扎在彼此手心,牵起细细的痒。 “今晚回哪儿?”明恕问。 “都行。”萧遇安说:“看你想回哪里。” “姐是不是又送好东西来了?”明恕说:“那我要回你那里去。” 萧遇安在他手心挠了一下,“家庭作业在哪里做不是做?” 明恕被迎面而来的风呛了一口,“萧局,大庭广众之下……” “有人的家庭作业已经堆积成山了。”萧遇安说。 明恕:“咳咳咳——” 萧遇安轻轻给他拍着背,“再不补回来,明同学期末考试就要挂科了。” 隆成路三段车水马龙,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人潮中。 就在他们离开“虾宝宝”之后,二楼其中一桌的客人突然和服务员吵了起来,原因是点好的小龙虾总也不来,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上桌,其中两只却没有开背。 “实在是不好意思。”服务员接连道歉,“我这就赔您两只。” “我缺你这两只吗?”客人拍桌而起,越说越气,“你这么说,像是我讹你两只小龙虾似的。你们这店我也来吃过好多次了,每年都来,以前你们生意特别好,一份小龙虾等一个小时,行,我等。今天你们也很忙吗?怎么还是得等一个小时?你们是在认真洗虾剖虾就算了,背都没开,我不得不怀疑你们的态度!” 服务员已经有些不耐烦,“说了赔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客人更火大,“难怪你们现在生意不行了,比不过隔壁!这几年钱赚够了吧,不把顾客当回事了吧?行,我就看你们什么时候被隔壁挤垮!” “吵什么吵什么?”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赶了过来,将服务员拉到一边,脸色不善地看着客人,“有委屈你好好说,有必要这么闹吗?” “我闹?”客人说:“是你们店大欺客!” 女人正是“虾宝宝”的老板娘黄汇,性格泼辣,最是吃不得亏,“长了张嘴就能胡说八道是吧?我们怎么欺负你了?你这份菜里有两只虾没开背,我们已经答应再给你做两只。两只你不满意,那四只行吗?你在这儿闹,是非要我给你免单吧?” 客人气得满脸通红,忽然将桌布一掀,一桌子几乎没有动过的菜“哗啦”一声全部摔在地上。 满地狼藉。 邻桌的客人也都站了起来,不少拿起手机拍照、录像。 黄汇没想到这位客人火气这么大,一时间傻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忙喊:“报警!报警!” “报警就报警!”客人喝道:“我还怕你?我今天明白告诉你,你们就是被捧起来的!你以为你们家味道好到哪里去了?没有我们这些老顾客,你们做得到今天这个地步?” 警察不久后赶到,将客人、黄汇,还有几名服务员全都带去了派出所。 黄汇在派出所大哭大闹,非要民警评个理。 这事追究起来,先动手的是客人,理亏的也是客人。 但做餐饮业,往往不是按理亏不理亏来说事。 客人大不了赔偿“虾宝宝”的损失,横竖也就百来块钱。 可“虾宝宝”真正的损失绝不止这百来块钱。 将来客人大可以去网上发帖,或者告知亲朋好友邻居同事,就说“虾宝宝”店大欺客,还恶人先告状。 一传十十传百,“虾宝宝”的口碑就砸了。 况且当时二楼还有不少客人,个个都拍了照。 客人总是容易站客人的队,鲜少有客人会站在店家的角度想,这事错的到底是谁。 民警两头调解,客人拒不道歉,黄汇的态度却渐渐软了下来。 没办法,最近“虾宝宝”的生意受到隔壁江湖菜的冲击,客源每天都在减少。“虾宝宝”的菜与江湖菜有很多重叠的地方,人们吃腻了“虾宝宝”,都去旁边尝鲜。过去来隆成路三段吃饭的人,大多是奔着“虾宝宝”而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去冲着江湖菜而去。 黄汇这段时间一直很焦虑,今天忽然爆发,也有这层原因在。 十一点来钟,黄汇的老公,“虾宝宝”的老板秦雄赶到了,当着客人的面将黄汇骂了一顿。客人的气消了不少,加上民警的一番调解,快到十二点时,双方和解,先后离开派出所。 经过晚上这一闹,“虾宝宝”里只剩几桌客人了,凌晨两点,最后一桌客人离开,黄汇沉默着和服务员一同做扫除,秦雄则坐在外面抽烟。 江湖菜馆里依旧欢声阵阵,大有营业到四五点的架势。 这时,一群客人离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将他们送到门外,笑着摆了摆手,“下次再来。” 秦雄的眼神忽然变得阴狠,嘴里骂道:“你妈的!” 男子正是江湖菜的老板,姓程,是个外地人,长得白生生的,根本不像会做菜的人,逢人便笑,好像卖的不是菜,而是脸。 “小白脸!”秦雄恨得牙痒痒。 男子送完客人便转过身,视线正好与秦雄对上。 秦雄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愠色,男子先是愣了下,然后友好地弯起唇角,向秦雄点头致意。 秦雄也只得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待到男子回到店中,秦雄的笑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做生意,客源就是金钱,江湖菜抢了“虾宝宝”的客源,就等于抢了秦家的钱。 俗话说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秦雄现在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其实那家江湖菜馆早就存在了,但之前一直是另一家人在经营,两个月前才转手给程姓老板,最初秦雄还没当回事,以为对方再厉害也不可能在他的地盘上掀起风浪。 因为人们的口口相传,还有媒体的吹捧,“虾宝宝”早就成了冬邺市有名的大排档,秦雄又是本地人,生在南城区长在南城区,自恃隆成路餐饮业一霸,私底下好几次说这儿就是他秦家的地盘。 没想到姓程的才接手江湖菜两个月,就威胁到了自家的生意。 秦雄又恨又急,眼看着客源流失,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只得将气撒在老婆黄汇身上。 黄汇不是打骂不还手的那种女人,秦雄要吵,她就奉陪,店还没关门,两人直接在一楼对吼上了,服务员们都是两人老家的亲戚,在“虾宝宝”干了很多年,生意下滑,他们的工资虽然暂时没受到影响,但以前每到年底,秦雄就会给每人包一个大红包,看今年这情况,混到年底或许就没有红包领了。各人心中都有怨气与不满,最后竟是无人劝架,任由秦、黄夫妻俩摔碗砸凳子。 “你们这样有意思吗?”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瘦男生站在店门口,面色沉郁,“让人看笑话是吗?” “小绪,你怎么来了?”黄汇抹掉眼泪,“这都几点了?” 秦绪是秦雄和黄汇的儿子,家里还有个年长两岁的姐姐秦可。靠着这些年的火爆生意,秦家过得很滋润,秦绪一个高中生,一身上下全是他这个年龄段孩子眼中的名牌。 “我不来你们是不是要吵到天亮?吵到尽人皆知?”秦绪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丢人。” 秦雄立马冲上前,右手一举,“你敢骂你老子?” 秦绪不躲不避,“有本事你就打。” 黄汇赶紧将儿子护在身后,母虎一般瞪着秦雄,“你滚!” 秦雄那一巴掌到底没扇下去,只愤懑地喝道:“翻了天了,都翻了天了!” 就在秦家一地鸡毛的时候,明恕和萧遇安补上了久违的家庭作业。 快天亮时忽然下了一场秋雨,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厚重的窗帘鼓鼓作响。 明恕睡得很沉,整个身子都光着,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他并没有裸睡的习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说穿得严严实实,至少会套上内裤,但每次和萧遇安亲热完,就不想穿衣服,想光胴胴地睡在萧遇安身边,最好是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贴在萧遇安怀里。 萧遇安将腻在自己身上的人小心地拨开,没开灯,借着微光看了会儿,才轻手轻脚从床上起来,走去窗边,将窗户关好。 回到床上时,萧遇安正要牵被子,明恕像是发现了热源似的,半梦半醒地靠过来。 萧遇安拉好被子,将人搂住。 明恕眼都没睁,“天亮了?” “还没。”萧遇安说:“再睡会儿。” “哦。”明恕迷糊地应了声,果真又睡了过去。 黎明之前,夜色尤其浓重,颀长的身形在地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一双眼睛睁开,悲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露出一个堪称慈悲的笑。 早晨,萧遇安醒得很早,正想起来煎两份鸡蛋,就被明恕从后面环住。 “怎么?”萧遇安温声问。 明恕的腿已经挂了上来,“别走。” 萧遇安哄道:“给你做早餐。” 明恕鼓了下腮帮子,“不要早餐,要你。” 萧遇安笑了,“你确定?” 明恕已经被按进被褥间,含糊地说:“确定啊。” 半小时之后,萧遇安去浴室冲了个澡,回来俯身吻明恕的额头,“没时间做早餐了。” 明恕将脑袋蒙住,假装刚才那个一早起来就要补作业的勤奋学生不是自己。 萧遇安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腰,出发去局里。 秋雨绵绵的日子似乎就适合窝在被子里,明恕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翻了好几个身也不想起来。 十点来钟时,门铃响了。 明恕坐起来,看了看手机,萧遇安并没有发信息来说点了外卖。 这套房子是萧遇安的私宅,知道的人很少,这时候上门的会是谁? 门铃再次响起,明恕穿好衣服点开视频,看清来人后一边解锁一边说:“啧,冤家上门。” 第82章 为善(02) 门一开,一位相貌英俊的男人表情夸张地“哟”了一声。 明恕从鞋柜里翻出一双客用拖鞋,往男人跟前一扔,“哟什么?进来把门关上。” 男人笑嘻嘻地进来了,“小老弟,出门接个客,怎么也不换身衣服洗把脸,邋邋遢遢地就出来了。你看看你,头发都翘着,衣衫也不整,简直有失待客之道啊……” “你废什么话?”明恕将人晾在客厅,钻进卫生间洗漱,“一大清早往人家里跑,有你这么做客的吗?你把你自己当客人了?看你这么闲,别是你有作风问题,被你们缉毒总队除名了吧?” “滚你丫的。”男人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仍是笑着,将手上提着的外卖口袋放茶几上,“萧遇安都上班几小时了,你这儿还大清早?难道你们这套房子里还有时差?我好心给你送‘哥哥牌’爱心餐,你倒好,居然诅咒我被除名。你这小老弟啊,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明恕从卫生间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握着电动牙刷,“你给我哥打过电话了?”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这条白眼狼还没起床还没吃早饭?”男人将鱼片粥、烧麦、蒸糕一份一份拿出来,“都要凉了,快洗了出来吃。” 从卫生间出来时,明恕发顶有点湿,看得出用水捋过,但原本翘着的那戳头发还是翘着,看起来十分滑稽。 男人就大咧咧地笑。 “你一天有那么多好笑的事吗?老大不小了,还是个当队长的,你就不能跟你两个大哥学学,为人处世稳重点儿?”明恕昨晚吃了小龙虾,胃有些不舒服,不想吃烧麦,夹起一块没味儿的蒸糕,“你在你们队里,跟新来的小队员训话时,也这么嬉皮笑脸?” “我这叫乐观豁达放得开。”男人说。 “我看你就是没心没肺脸皮厚。”明恕说:“别想反驳,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亲哥说的,要打要骂你找他去。” 听到“亲哥”两字,男人忽然叹了口气。 明恕抬眼,“哎呦,没心没肺脸皮厚的萧队有心事了?” 男人这回居然没反驳。 明恕咬着蒸糕,“说来让我乐乐啊。” “闹家庭矛盾了。”男人说。 明恕听出点不对劲,问:“和牧庭哥有关?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男人说:“我哥又回特种部队了,这你知道吧。” 明恕放下筷子。 男人说:“你接着吃啊。” “他上次差点连命都没了,养了几年,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明恕说:“如果回特种部队只是训练新兵,这倒是没什么。” “他马上要去国外执行任务。”男人摇头,“我和萧遇安倒是能理解,但是老爷子就接受不了了。” 明恕沉默了会儿,“我理解老爷子。” 男人眼神略变。 明恕说:“老爷子就你和牧庭哥两个儿子,你是缉毒特警,牧庭哥是特种兵,你俩都太危险,牧庭哥上次还躺了那么久,现在一好过来就又回特种部队执行任务,换我我也接受不了。” 男人愣了下,笑道:“哎,白眼狼开始走心了。” 明恕斜他一眼,“没跟你开玩笑。” 来者正是明恕从小打到大的兄弟,萧遇安的堂弟萧锦程。 萧家这一帮男孩里,数萧锦程和明恕的年龄最为接近。萧遇安、萧遇安的堂兄萧牧庭都比明恕大了六岁,凡事总是让着明恕,只有萧锦程会和明恕抢东西,互相告状。萧锦程是萧家的霸王,明恕丁点儿大时经常被他逗,长大一些后有了还手之力,只要萧遇安不在,两个小的就打架。 小时候的恩怨在长大后成了一笔糊涂账,明恕成了刑警,萧锦程成了缉毒特警,平时见不着几次,一见面就要掐两句,看着跟冤家似的,但感情也是真的好。明恕在明家没有兄弟姐妹,萧遇安的堂兄堂弟就都是他的大哥二哥。 明恕早餐吃到一半,忽然猜到萧锦程来这一趟的目的了。 “你瞪着我干嘛?”萧锦程故意摸了摸手臂,“白眼狼瞪人,怕怕。” 明恕问:“你也要去执行任务了?” 萧锦程笑了声,“你别这么严肃好不好?”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跑来。”明恕拿起纸巾擦手,“牧庭哥回特种部队,马上要去国外。而你很快要去执行一项很危险的任务。你担心自己出事,提前来给我和萧遇安打一声招呼,让我们照顾老爷子,是不是?” “我操。”萧锦程无奈地按住眉心,“小老弟太聪明了也不好。” 明恕将没吃完的早餐装进口袋,起身拿去扔。 萧锦程收起玩笑的语气,“我是缉毒特警,我哥是特种兵,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将来要面临什么,就都是我们的命,也是老爷子的命。” 明恕背对萧锦程,片刻后说:“我知道。我也是警察。” 萧锦程笑,“知道就好,不枉我们从小疼你。” 明恕侧过身来,骂道:“疼个鬼!你连毛豆都要和我抢!” 萧锦程莫名其妙,“怎么这就扯到毛豆了?” 明恕懒得解释那是因为自己和萧遇安昨晚才吃了盐水毛豆。 萧锦程在冬邺市只待了一天,晚上和萧遇安见了个面就走了,走得还十分有排面,别人都是乘车,他却有直升机来接。 萧遇安和萧锦程说话时,明恕故意走开,没去听他们说些什么。身后直升机起飞的声音响起,明恕才转过身,看到萧遇安朝自己走来。 城市的夜晚热闹而祥和,街头充斥着平凡的酸甜苦辣。 明恕说:“你以前在特别行动队时,我有时联系不上你,就特别担心,害怕你出事。” 萧遇安捏了捏他的手,“没事了。” 明恕点头,“嗯。”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明恕说:“哥,你送我件礼物吧。” “嗯?”萧遇安说:“想要什么?” 明恕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找你要礼物?” “不需要问。”萧遇安说:“你想要的,我都找给你。” 明恕耳朵渐渐发烫,眼睛里落了些路灯的光。 其实他根本没想好要什么礼物,家里什么都不缺,从小到大他就没在物质上吃过亏。 找萧遇安要礼物只是一时兴起,忽然说了这么一嘴。礼物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是萧遇安送的,哪怕是路边卖的羊角豆腐干都行。 附近有一座商场,萧遇安说:“进去看看。” 工作日的夜晚,逛商场的人不多,明恕最后挑了件刚上市的冬装,萧遇安给他搭了条领带。 晚上,这条领带就绑在了明恕赤裸的脖子上。 轮休转瞬过去,中间还夹了个十一,因为没有案子转来重案组,队员们即便都已经归岗,但还是比较清闲。 明恕打算将重心放在医四巷子的案子上,但线索少得近乎于无,而许吟在上次提到迟小敏之后,就开始装疯卖傻,一会儿说看到的人确实是迟小敏,一会儿又糊里糊涂,说记不得那人的长相。 “我怎么觉得许吟是在耍我们啊?”方远航说。 “不排除这种可能。”许吟是易飞最先接触的,易飞每次说到这个小姑娘,心里就有种磕得慌的感觉,就像是石子、指甲等硬质物在黑板上刮过,“一个热衷于玩找尸体游戏的小孩,干出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明恕将林皎叫来,问许吟最近的情况。 “老样子。”林皎说:“要么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玩积木,要么跑去特警总队窜门。” 明恕问:“就没有什么办法让她打开心扉。” 林皎摇头,“抱歉。” 明恕自己是刑警出身,虽然对犯罪心理也有一定研究,但大体来说,走的还是传统刑侦的老路,比起玄乎的心理学,更看重实打实的线索,所以对林皎的无能为力,倒也没觉得多失望。 如易飞所说,许吟确实有与警察玩游戏的可能,但许吟一个小女孩,根本没有途径得知迟小敏是重案组正在寻找的人。既然如此,在那么多失踪者里,她为什么单指着迟小敏的照片,说就是这个姐姐? 只能是她看到的人确实是迟小敏。 明恕独自想了会儿,听见邢牧他们正在小声议论什么。 重案组的队员如果是在讨论工作,那一定是气势恢宏,嗓门一个赛一个大,现在这场面,一看就不是在聊正经事。 被围在中间的是方远航。明恕想起来,徒弟不正常已经很久了,难不成正在聚众讲他的小话? 明恕悄悄走过去,听了几秒钟,才知道这帮人正在计划趁没有案子杀到,去祈月山秋个游。 秋意渐浓,冬邺市西北首泉镇的祈月山成了短途秋游的圣地。 明恕在冬邺待了这么多年,以前就没听说过祈月山,还是去年在特别行动队培训时,有一天刷朋友圈,才在陆雁舟的秋游照中得知了这个地方。 祈月山以前不叫祈月山,本名土得叫人毫无前去旅行的欲望,叫屎嗅山,也不知是哪位人才给取的。 冬邺市是座发达的大城市,人们旅行需求旺盛,早几年周边的山啊湖啊就被开发得差不多了,全都叫什么“城市绿肺”、“你身边的桃花源”,一到周末和小长假,就被平时住在城里的人占领。 而屎嗅山因为名字太低俗,一直未被开发,山上郁郁葱葱,还有一座几乎没有香火的寺庙,叫海镜寺。没有人发现它的美,也就没有人去打搅它的美。 直到前年秋天,一位外地来的大V驴友误打误撞跑进了屎嗅山,惊叹于这满山黄得耀眼的银杏树,拍了一组喧嚣黄叶与寂静禅庙的照片,发在微博上。 照片有白天的景色,也有夜晚的景色,白天的景色美得惊人,而夜晚只有一张照片——晴朗的夜空中浮着一轮明亮的月亮,一位僧人正在银杏树下双手合十,神情悲悯。 屎嗅山从此有了新名字,叫做祈月山,去年大量游客涌去赏秋,陆雁舟就是那会儿抱着他刚买的单反跑去的,而重案组的兄弟们却因为去年银杏叶黄时遇到了一个大案子,没能凑上热闹。 难怪今年蠢蠢欲动。 “师傅,一起吧。”见明恕过来,方远航连忙道:“我已经查了,祈月山山脚的银杏叶这几天刚开始变黄,我们这周去,游人应该不会太多。” 明恕说:“刚黄有什么好看,等到深秋还差不多。” 邢牧反驳领导的劲头又上来了,“但我们恐怕等不到深秋。” 明恕:“嗯?” 邢牧挪了个位置,站到方远航身后,将方远航当挡箭牌似的,“再等下去,叶子虽然全黄了,案子说不定也来了。” 方远航和肖满十分赞同地点头。 “你们能别这么乌鸦嘴吗?”明恕笑,“一天没案子,日子就过不去是吧?” “我们这是未雨绸缪。”邢牧一边观察明恕一边说。 明恕不是那种不爱参加集体活动的领导,虽然对祈月山这种突然冒出来的网红景点实在没兴趣,但大家都想去,他也就跟着,“这周吗?当天去当天回还是住一宿?” “我想住一宿。”方远航最有活力,“山上只有海镜寺一个地方能住人,我们提前订,说不定还有铺位。实在没有也没什么,现在还不算太冷,带露营帐篷就行了。” 明恕其实不太想去过夜,家里有萧遇安,谁稀罕去睡帐篷。 但大家看上去都想过个夜。 明恕只得说:“那就住一夜。” 大伙正要解散,方远航说:“师傅,要不把萧局也叫上吧。” 邢牧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明恕看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来一个领导还不够?还要叫上另一个? “萧局啊。”明恕说:“萧局是领导,这种活动叫上他,不太方便吧。” 邢牧悄咪咪点头。 方远航暗道:嘿!没有机会我给你们创造机会,有徒弟像我一样操心吗?你这兔子连窝边草都啃了,现在还假惺惺演什么戏? 明恕阅人无数,这回却恁是没从徒弟的眼神中看出真相。 方远航又说:“我们最近侦破的两起案子都有萧局从旁指点,我们一群人出去秋游,不吱他一声,这说不过去吧?” 明恕心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吱他一声?我要去哪儿还能不吱他一声? “那我去跟他提一提。”明恕正儿八经地说:“不过他应该不会来。” 邢牧在一旁松了口气。 下午明恕上楼去找萧遇安,正巧遇到梁棹从副局长办公室出来。 “梁队。”明恕主动打招呼。 比起前几次见面,梁棹的精气神似乎好了许多,那张显凶显狠的脸上居然挂着笑容。 梁棹一点头,“来找萧局?” 明恕说:“组里有事想跟萧局请示一下。” “那你进去吧。”梁棹说着转身,“我这还有事,先走了。” 明恕看着梁棹下了楼,才去敲办公室的门。 萧遇安正在看一份文件,见来的是明恕,便随意地问:“怎么?” 明恕将去祈月山露营的事抛在脑后,开口就问:“梁队找你有什么事?” “他要调去北城分局一段时间。”萧遇安放下文件,“来和我做一些工作上的交接。” “分局?”明恕略感诧异,一是之前没相关的风声,二是梁棹怎么可能愿意去分局。 萧遇安说:“北城区12月不是要主办国际电子商品展销会吗?安保压力很大,梁队主动跟李局打了申请,说是想暂时调过去顶一下。” 明恕还是有点惊讶,“这不是梁队的风格啊。” “梁队也在摸索改变吧。”萧遇安说:“看得出他还想往上走。” 明恕觉得上层领导的变动横竖不用自己操心,就跟萧遇安提起秋游的事。 果然,萧遇安说:“你们去吧,我在,你们玩不尽兴。” 明恕已经过了时时刻刻得和萧遇安黏在一块儿的年纪,也不失望,笑道:“我忽然有点愧疚。” 萧遇安说:“因为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明恕激情澎湃地挥舞手臂,“因为我让一个正在如狼似虎年纪的男人,孤苦伶仃地独守空房!” 萧遇安笑,“你当年怎么不去当喜剧演员呢?” “当喜剧演员得演戏给全国人民看。”明恕正气十足地解释,“我当刑警,没事只演给你一个人看。怎么样?” 萧遇安说:“什么怎么样?” 明恕问:“有没有觉得真是捡到宝了?” “是是是。”萧遇安纵容道:“捡到个既能破案,还能演戏的大宝贝。” 方远航关注了个专门发布冬邺市周边短途游讯息的微博号,每天都刷人家的图片看祈月山上的银杏叶黄了多少。因为没有持续高强度降温,所以叶子变黄的程度不太理想。 祈月山一年也就叶子变黄这个把月里有人气,冬天太冷,春夏没特色,加上交通不方便,去爬山游玩的人寥寥无几。 “都说了等十天半月再来,你偏不信!”赵思雁穿着一身雪白的运动服,连脚上的鞋子都是白色的,胸前挂着一台尼康单反,一边费力地往山上爬,一边抱怨道:“你自己看,这趟是不是白来?” “怎么就白来了?”吕晨跟在后面,穿的是鲜红色的运动服和黑色运动鞋,“一天到晚都待在学校,你不憋闷吗?早该出来透透气了。这儿空气这么好,就算没看到多少黄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好的啊。而且咱们这才爬到哪儿啊,连半山腰都没到,叶子当然没黄咯。我就不信山顶的叶子也没黄。” 赵思雁停下脚步,愤愤回头,“天哪,你要我爬到山顶去?你还是人吗?” “走啦走啦!”吕晨笑着紧跑几步,推着赵思雁往上走,“别啰嗦,你今天又是运动服又是运动鞋,不就是想暴走一通吗!听我的听我的,往上爬就对了!” 祈月山没有正规的管理方,只有游客最多的那几天,镇政府会派人上山维持秩序。 而现在还远没到游客最多的时候。 两位女生为了拍到漂亮的银杏叶照,不断相互打气往山上爬,经过半山腰的海镜寺时,吕晨建议进去歇歇脚,再跟僧人们打听一下山顶的情况。 “最好不要再往上走了。”年轻的僧人说,“山顶的银杏叶应该都黄了,但是很少有人上去,没有路,而且现在时间已经不早,等到了顶上,天肯定已经黑了,你们两个女生不安全。” “没事!”吕晨说:“我们都是女汉子!” 两人一定要去山顶,僧人也没办法,只好嘱咐她们注意安全。 晚上七点多钟,天已经黑了。 山里不像城市,太阳落山后还有别的光线,祈月山上天一黑就是真的黑了。 赵思雁开始害怕,“我们还是回去吧,冷死我了。” 吕晨也没有来时那么勇敢了,牵着赵思雁的手往山下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往上爬时无非就是耗费些体力,现在好了,乌漆嘛黑,根本找不到落脚的路。 最让人不安的是,手机已经进入“无服务”状态。 赵思雁脚下打滑,摔了一跤,雪白的运动服上全是泥土苔藓。 “我害怕……”她哭了起来,“怎么办啊?” “你在这儿等我,我下去看看哪里能走。”吕晨手里拿着一根捡来的粗树枝,“别慌,我们能上来,就一定能下去。” 赵思雁哭得更厉害,“你别走!” “我不下去探路,我们俩今晚都别想下山!”吕晨说:“我不走太远,找到一截路就回来接你,然后再找下一截。” 赵思雁不同意也只能同意。 吕晨借着月光冲她笑了笑,还故作轻松道:“我们都被那个大V骗了,月光下的银杏根本一点儿都不美,看都看不见,不知道他拍的时候补了多少光,再也不相信大V了!” 赵思雁着急道:“你找到路就赶紧回来啊!” 吕晨说:“知道了知道了。” 赵思雁看着吕晨走远,身影渐渐模糊,心中的恐惧越发强烈。 “晨晨?”她从地上站起来,试探着往黑暗中走去,“晨晨,你在哪儿?” 吕晨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人踩在地上的声音传出。 赵思雁心跳加剧,声音跟着颤抖起来,“晨晨!回答我!” 第83章 为善(03) 方远航这人有个优点,心该细时细得下去,比如侦查案子时,心该大时也大得起来,比如发现他尊敬的师傅是个基佬,还和他敬仰的领导搞到一起去时。 再比如想去祈月山看网红银杏叶,而大半座山的银杏叶还半绿不黄时。 重案组什么时候开始忙,谁都说不准,别的游客可以等到叶子全黄时再上山,刑警们可等不了。但也许是方远航渴望去网红地打卡的心实在是太诚,出发前两天,冬邺市突然降温,微博传来喜报——祈月山的银杏叶大面积变黄,已经黄到半山腰的寺庙了! 黄到寺庙,就能够模仿大V,拍一组颇有意境的深山古刹网红照了。 方远航精神大振,提前一天拍了张坐在办公室的自拍照,兴致勃勃发朋友圈,说明天就要去秋游了。 “这不还没走吗?”明恕逗徒弟,“你就这么确定,明天能成行?” “为什么不能?”方远航震惊,“难道你要告诉我,今天晚上会有案子移交到咱们这儿来?” 明恕笑:“哎你别乌鸦嘴啊。” 方远航心想,怎么就是我乌鸦嘴了?我只是把你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真正的乌鸦嘴分明是你! 明恕招手,“来,为师给你讲个故事。” 方远航一下子就猜到他想讲什么,赶紧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从前有个警察,老早就计划好了去看他女神主演的电影。”明恕说:“从电影上映的十天前,他就开始倒计时。” 易飞急了,“喂喂喂!” 明恕不理会易飞的抗议,继续说:“电影是凌晨上映,前一天下班之前,这位警察就拍了张自己和电影票的合影,那照片还是我帮他拍的。” 易飞无奈,“小明,闭嘴。” 这事方远航都听过好几遍了,也说:“师傅,你够了!” 你这么欠,将来是会有报应的! 明恕坚持说完,“结果晚上11点40分,案子来了。” 方远航说:“易队不得不从电影院赶回来,案子侦破时,电影已经下映了。” 易飞在旁边叉着腰。 方远航补充道:“心痛我的易队。” 易飞不得不强调:“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了!小明还送了我电影碟!”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凡事不要过度期待。不然万一希望落空,心理落差就特别大。”明恕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方远航摇头,“你别讲了!” “我有个朋友,工作和我们的性质差不多,也是一忙起来就回不了家的那种。”明恕慢悠悠地说:“有一次,他跟上司申请到了五天假,打算去另一座城市探望他想念已久的朋友,结果出发那天,人已经到了机场……” 方远航这回感兴趣了,“被上司叫回来了?希望落空了?心情‘哐当’一下栽下去了?” 明恕叹气,“所以为师想说,任何期待,都要适可而止。” 方远航脑子转得飞快,明恕话才刚说完,他就得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论—— 你这明明是告诉我,你自己就是那个朋友,你没见成的人是萧局! 明恕说完就溜了,晚上家里有他喜欢的板栗烧鸡等着他。 次日,风和日丽,最关键的是没有案子,重案组一行人开了五辆车,然而还没开到祈月山所在的首泉镇,就被堵在路上了。 “这么多人?”方远航蹭明恕的车,“不会全是去祈月山的吧?这得多挤?” 明恕说:“你以为呢?今天本来就是周末,叶子又提前黄了,现在不去,再等一周人更多。” 车龙堵到中午,方远航才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祈月山。 前两天那一波冷空气还不够猛烈,山脚下的银杏树全都绿着,奔着黄叶而来的游客只能推着挤着往上走。 明恕一向对自然景观燃不起多少热爱,况且从十六七岁时起,他就跟着萧遇安旅行,什么壮观的景色没见过,来这一趟只是为了陪队员们玩,让他去跟披着纱巾的大娘和围着大娘转的大爷们去挤,他才没那闲心。 山脚下有很多临时歇脚处,全是周围的农民圈地搭的,一个棚子或者一把大伞往地上一支,再摆上塑料桌子椅子,就能收钱了,一人最低消费20元。 明恕嫌人多,想等下午人少了再上去,就找了个地儿休息。 方远航、邢牧、肖满这三个兴致最高,肖满还抱着个特专业的相机。 “那是他出现场的装备吧?”明恕说。 易飞的脚被几个大娘踩了,也想等会儿再上去,留在山脚下和明恕待一块儿,“还真是。他带着这玩意儿,心里就不忐忑吗?” 明恕笑:“我们帮他忐忑了。” 从山脚往上,游客呈减少的趋势,无奈基数实在是太大,即便减少了,仍旧到处都是人。较明显的分界线出现在半山腰的海镜寺,往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往上,虽然银杏叶黄得更加明艳,但到底太高了,又没有路,一部分游客选择在半山腰拍完就下山。 不过也有很多年轻人继续往上面爬。 方远航三人和大部队走散了,拍了两个多小时,都觉得有点失望。 “这和微博上的照片也差太远了。”方远航一边翻自己的照片一边说:“哪哪都是人,根本拍不出那种深山古刹的清静感。不行,我回去得让周愿给我P一下,不然都找不出图发朋友圈。” “你一个警察,虚荣心怎么这么强?”肖满说。 方远航说:“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能来网红地打卡啊?” 肖满不屑道:“警察虚荣心太强,将来容易犯错。” “你少来!”方远航一个白眼甩过去,“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你工作时用的相机,公物!你把公物带出来,敢情不是为了拍到好看的照片发朋友圈?” 邢牧是三人中最年长的,赶紧劝架:“多大点儿事,你俩就别吵了。” 肖满哼了声,“我是来赏秋,我拍照回去临摹。” 方远航也哼,“我信你个鬼!” 邢牧问:“我们还上去吗?”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往上面的山林走去,方远航看了眼,“去啊,怎么不去,这才哪儿啊。” 话音刚落,上方的山林里就传来一声惊叫。 海镜寺附近非常吵闹,几乎将这一声淹没,方远航警惕地抬头,“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邢牧摇头,“这儿全是声音,我刚听见一个小伙子骂他领导了,我觉得他骂得特别新颖,可以学习一下——你说什么声音?” 方远航屏气凝神,“有人在叫。” “操!”肖满笑,“我还以为什么,在山里大叫的事你没干过?” “不是那种叫。”方远航又往山上看了看,正色道:“是被吓着了的那种叫声。” 都是重案刑警,对惊叫有很敏锐的分辨力,肖满平时虽然经常怼方远航,但对方远航的能力、“嗅觉”还是很信任,闻言立马收起开玩笑的心态,也朝山上看去。 果然,的确有人在叫喊,并且不止一个人。 “走!”方远航说:“上去看看!” 从海镜寺出发向上,本来只有一条路,这条路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是过去的僧人们修的,只有五十来米,莫名其妙就断了,再往上,就不再有路,全是被游客踩出来的小道。 这时,十来个年轻男女惊慌失措地从林子里跑下来,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一看就是上山来拍照的女孩因为跑得太急,摔在了泥地上,一个男孩赶紧将她抓起来,扶着她一瘸一拐追赶同伴们。 “等等我们啊!晴晴都摔了,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朋友啊!” 方远航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山上绝对有情况。 “出什么事了?”肖满拦下一个高个子男生问。 “上面,上面……”男生十七八岁的样子,很壮实,此时却面如土色,惊慌失措,“有死人!” 肖满猛地看向方远航,而此时,又一群人跑下来,有人边跑边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怎么死成那个样子!” 方远航当机立断,“邢老师,你在这里维持秩序,让那些从山上下来的人暂时别走,他们都是重要的目击者。我和肖哥上去!” “不行啊!”邢牧急道:“我是法医,怎么也得我上去!” 方远航这才想起,最该立即上去的不是他和肖满,是邢牧和肖满。 “糟了!”方远航想给明恕打电话,但一看手机,信号连一格都没有。 不断有游客急匆匆地下来,肖满和邢牧已经逆着人流,沿途一边打听一边往尸体所在处赶去。 方远航拿出随身携带的证件,将下山的游客全部拦了下来。 这些游客都是年轻人,不是学生,就是二十来岁的白领,相对讲理,被拦下来也没有大吵大闹,但好几个女生被吓得低声哭泣。 方远航一边向他们了解情况,一边给明恕、易飞打电话,拨了无数次,终于在走到某一处时有了微弱的信号。 “你说什么?”明恕只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嘈杂声,中间夹杂着“死”、“命”。 不久,通话断了。 易飞已经从明恕的脸色中看出不寻常,“出什么事了?” 明恕立即起身,“方远航好像在山上发现了尸体,可能是命案。马上通知当地派出所和我们队的人,我现在就上去。” 半小时后,重案组大部分队员在海镜寺外集合,而目击者们也已经被请到海镜寺前。首泉镇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在海镜寺下方拉出一条警戒带,将游客全部拦在半山腰以下。 好端端的秋游被破坏,很多游客挤在海镜寺下方,全都往上面看,暂时不愿意离去。 “上面怎么了?” “听说有小孩儿发现了尸体!” “真的?” “说是两个女娃娃,连衣服都没穿!” “变态啊这是!” “这地方还有寺庙呢,佛祖看着呢,杀人的也不怕遭报应!” 邢牧和肖满是重案组最早看到死者的人。 在一个布满枯枝碎叶的凹坑里,两具赤裸的女性尸体叠在一起。 这个“叠”并非普通的“叠”,而是情事中的“六九”姿势。 一人躺在地上,另一人趴在她身上,她们的面部都正对对方的阴部。 而让她们以这种姿势固定的是十根生锈的铁钉,一根从“上位者”尾椎旁钉入,刺向“下位者”的咽喉,一根从“上位者”颈部钉入,刺穿了“下位者”的腹部,剩下的八根分别钉在两人的手与腿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命案,且是一起极为凶残的命案。 现场有许多新鲜脚印,都是刚才那群游客留下,凶手留下的痕迹恐怕已经被破坏,邢牧和肖满都没有带勘察工具,暂时只能用相机记录现场情况,做一些初步辨识。 “死亡时间在三天以上。”借用派出所的勘察工具,邢牧蹲在凹坑中说:“钉子钉入身体处没有生活反应,说明凶手是在将她们杀害之后,才用钉子将她们钉在一起。” 明恕说:“一人的尸斑在背部,另一人在胸腹部。” “对。”邢牧点头,“从尸斑的沉积情况判断,她们应该是在死亡后不久,就被摆成了现在这个姿势。” 明恕看着其中一位死者的头部,那里有一道非常明显的伤口,涌出的血与脑组织已经凝固在头发上。 “致命伤是头部的创伤?”明恕问。 邢牧已经给尸体编号,“上位者”为1号被害者,“下位者”为2号被害者。 他托着1号被害者的头,“这处伤口和铁钉造成的伤口不同,具有明显的生活反应。凶手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将一把刃宽3厘米的刀插入了她的颞骨。” 明恕紧拧着眉,“活着刺入颞骨?凶手的力气和技巧简直出类拔萃。” 邢牧说:“领导,我提个不该提的问题,你别生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恕说:“我能不能做到?” 邢牧:“呃……” 明恕直截了当道:“我能。” 邢牧点头,“我做不到。能做到的要么是你们精英刑警特警,要么是退役兵,要么是专业杀手。” 明恕说:“暂时不要下结论。” 邢牧“哦”了声,继续说初步尸检的情况,“凶器也很有意思,是一把硬度非常高的刀具。不过凶手是在什么情况下将刀刺入被害人头部,被害人在此前是否处于昏迷、被控制状态,有没有中毒,还得回去做过尸解才能弄清楚。” 易飞赶到之后,方远航松了口气,赶紧往山上跑,看到两名死者的死状,才明白有些女孩怎么哭得那么厉害。 这副景象确实吓人。 明恕叫上肖满,“有什么发现没?” “足迹是无法指望了,都给破坏掉了。”肖满说:“不过我在其中一位死者的指甲里发现了皮肤组织,说不定是一条关键线索。” 明恕注意到离尸体两米远的一处血迹,问:“她们是在那里被杀害?” “我觉得这儿既是第一现场,也是抛尸现场。”肖满已经走到血迹处,右手举起,做出行凶的姿势,“凶手在这里将她们杀害,就地放入凹坑中。邢老师不是说了吗,她们应该是在死后不久就被摆成现在的姿势。两位死者都是头部被锐利所伤,如果凶手是在别的地方动手,然后将她们搬到这里来,途中很有可能留下血迹,但至少现在,我没在附近发现相应血迹。” 肖满顿了下,又说:“而且这里已经是祈月山的上半段,将两具尸体运上来,难度也太大了。” 明恕环顾四周,“她们的衣服哪儿去了?” “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肖满说:“衣服、首饰、包、手机,证件,全都找不到。不过凶手没有毁掉她们的指纹和脸,带走她们的物品应该不是为了阻碍我们确定死者身份。” 明恕沉默了一会儿,退开十几步,站在一个较远的位置观察凹坑。 凹坑的位置并不隐蔽,即便是在平行的位置,也能看到坑中的情况,若是在高处,那么更容易看清坑中的尸体。 两具尸体叠放,身上并无任何泥土、树枝等遮盖物,头发上仅有的几片树叶是附近的树自然落下。 这就是说,凶手并没有打算藏尸。 肖满从凶手并未毁掉被害者的指纹和脸判断出,凶手没有掩饰她们身份的企图。 这倒不一定。 被害者是两名女性,从五官、轮廓、身材来看,生前应当都是美女。 毁掉美女的脸和手,对凶手来说,是不是就破坏了美感? 凶手在凹坑边将两名女性杀死,脱光她们的衣服,并摆成“六九”式,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她们的衣服并不是在死后被脱下,而是在死前,就因为某种原因而主动脱下? 现场勘查仍在进行中,明恕一边思考一边在林中行走。 死亡时间是三天前,10月13日。 三天前,冬邺市还没有降温,祈月山的银杏叶还没有大面积变黄。而这个地方,一年里只有叶子变黄时,才会有游客。 凶手选择在这里动手,必然对祈月山很熟悉,TA不可能不知道,一旦降温,叶子变黄,祈月山就会引来数量极为庞大的游客。 一旦有游客走到这个位置,就会发现凹坑中的尸体。 然后,警方也会展开调查。 TA不怕被调查。 不仅如此,TA大概率是故意这么做! 明恕背对凹坑,细致地梳理着线索。 尸体的姿势具有非常明显的仪式性,凶手大费周章,用十根钉子固定住她们,也许不仅是满足自己某种残忍的欲望,还是想要展示给前来赏秋的人看。 否则TA不应在祈月山即将迎来今年第一波游客时动手,还将尸体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TA就是要让游客们在欣赏秋景的同时,欣赏TA的“杰作”。 而从两名死者的性别、尸体的姿势,以及致命伤来看,TA极有可能是一名男性。 对女性的身体抱有超乎寻常的渴慕,现实中却无法被满足,长期的性压抑致使心理出现畸变,他是一名在性上有缺陷的人? 明恕甩了下头,及时刹住。 目前死者身份未明,详细的尸解也还没做,仅从现场情况给凶手做侧写,其实并非明智之举,因为一旦出现差错,就很容易影响后续的侦查。 肖满已经将铁钉从被害人身上取下来,挨个拍照标号,封入物证袋。邢牧和别的队员一道将尸体装入尸袋,但怎么转移却成了个问题。 平时,在初步勘察结束后,都是队员们轮流将尸体搬上车,拉回刑侦局。 但现在,尸体在山上,山又特别高,车根本不可能开上来。 “这怎么办?”邢牧看明恕:“要不申请直升机吧?” 明恕想了想,“我们搬到下面那个寺庙去,让直升机在那里接。” 重案组申请直升机是很容易的事,局里新配备的直升机也不是不能飞上来,但祈月山这个命案现场比较特殊,直升机悬停在上空产生的巨大气流,说不定会对现场造成一定的破坏。 如果凶手在现场留下了关键痕迹,而这个痕迹尚未被找到。 明恕不想冒这个险。 方远航万万没想到自己抱着拍照发朋友圈的美好愿望爬上祈月山,最后会抬着尸体往下走。但精英刑警的素质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即便一百个不想假期被案子破坏,但当案子真的出现时,没有人会敷衍。 停在海镜寺外的直升机将尸体运回刑侦局,一同回去的还有邢牧和肖满等技术人员。 对目击者的询问进行到尾声,警方并未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其实他们也只是比邢牧、肖满早几十分钟看到尸体,且大多数人因为害怕,根本没有靠近凹坑,听见“有死人”,就立即跟着往山下跑。 但重案组不敢掉以轻心。 “凶手有炫耀心态,TA希望有人能看到TA的‘艺术品’,观众越多,TA得到的快感就越强烈。”明恕说:“TA也许会耐心地等待游客发现凹坑,反正祈月山现在是网红赏秋地,这周或者下周,最晚下下周,一定有人看到那两具尸体。但如果TA是个没有耐心的人……” “TA就会引导游客去凹坑!”方远航立即道:“TA可能就隐藏在那群上山的游客中,‘无意’间将TA的同伴带去那里。而且TA应该很想亲眼看到游客们发现尸体时的反应。” 明恕看向那一群年轻的游客,视线多次停留在男性游客脸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神情忐忑,有的正在安抚受惊的女伴,有的正在与旁边的人讨论什么。 但其中一个穿灰色运动服的男子一直单独站在一旁,眼神怪异地观察着别人。 第84章 为善(04) 两名死者的身份暂未确定,她们的指纹完整,DNA信息也已经被提取,但在警方的数据库里没能比对出结果。 而法医那边,尸检报告也未出炉。 神情古怪,在海镜寺外反复观察他人的少年叫秦绪,今年17岁,在市三中念高二。 “师傅,秦绪这个身板也太弱不禁风了,不像是能将刀刺入成年人颞骨的人。”方远航说。 “现在还不好说。”明恕道:“如果被害人当时处于清醒状态,秦绪对其发动突然袭击,的确不像能得手的样子。但如果被害人已经昏迷呢?或者处于其他无法反抗的状态?秦绪看上去虽然清瘦,但毕竟是男性。” 方远航说:“那倒是。我把他叫过来?” 明恕点头,“去吧。” 秦绪确实与众不同,别人即便没看到尸体,单是听说死状,就吓得要命,他是看到尸体的人之一,却不慌不忙,像被抛置在凹坑中的不是两具可怖的尸体,而是别的什么物事。 “你的同学呢?”明恕问。 秦绪面无表情地反问:“你想找我同学的话,叫我来这儿干什么?” 明恕笑了声。十几岁的少年面对年长的男性,通常有装腔作势的举动,下意识就希望压对方一头,给对方来个下马威。这种人明恕见多了,秦绪这种等级的,充其量就算个“小怪”。 秦绪大概没想到明恕会这么笑,眉心皱了起来,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淡定。 明恕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的同学呢?” 秦绪眉头皱得更深,“我没同学。” “你一个人来祈月山?” “一个人就不能来?祈月山还有这种规定?” 明恕说:“当然能来。不过我想知道,你一个人来祈月山的目的是什么。” 秦绪渐渐激动,“我来拍照!” 明恕问:“那介意我欣赏一下你拍的照吗?” 秦绪抱着相机,身体微侧,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是个十足防备的动作,显然,他很不愿意让面前的警察碰自己的相机。 也许相机是次要的,里面的照片才是关键。 僵持了一会儿,秦绪在明恕的气势下败下阵来,不悦地将相机往前一递,“你想看就看,别弄坏了。” 明恕快速浏览照片,一边眉梢不经意地挑高。 这台相机算上镜头得花五万以上。对专门玩摄影的人来说,五万当然不算贵,但对一个高二学生而言,五万的相机已经是顶级装备。 秦绪说来祈月山是为了拍照,祈月山秋景美丽,但从山脚开始,他拍的就是人,而并非风景。 有人喜欢拍景,有人喜欢拍人,这倒是没什么。 可如果喜欢拍人,为什么要大老远从市区赶来祈月山?在别的地方不能拍吗? 而且秦绪镜头里的人,都十分“丑陋”。 并非相貌上的丑,而是一种“丑态”。 有为了抢地盘而互相拉扯、破口大骂的中年妇女,有为了让女伴拍到黄叶飘飞画面,而用力摇树干的大爷,有站在不该站的地方,肆无忌惮踩踏草地的年轻人,有正在大庭广众下小便的孩子…… 往后翻,还有那些惊恐万状从山林里冲下来的男男女女,甚至还有十多张凹坑里的尸体照。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为什么喜欢拍这种东西? 明恕又往前翻,看来秦绪还没来得及删除以前拍的照片,相册里还有上周、上月的“存货”。 和今天所拍类似,秦绪捕捉的全是普通人的“丑陋”瞬间。 忽然,明恕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还有一个眼熟的人。 “虾宝宝”,以及“虾宝宝”的老板秦雄。 照片里,秦雄正在跟一个中年女人扭打,两人的表情都十分扭曲,眼中充满怨毒。 明恕将相机转向秦绪,“他们是?” 秦绪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我爸妈。” 秦绪和秦雄都姓秦,问之前明恕就已经猜到了。 “看来你很热衷观赏旁人的丑态。”明恕说:“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来祈月山观察?” “当然是因为到这种网红景点的人格外丑陋啊!”秦绪眼神变得阴鸷,“嘿嘿”笑了几声,“你没发现吗?这座山随处可以捕捉到最丑陋的灵魂!” 方远航眼皮直跳,有种躺着中枪的感觉。 明恕说:“刚才在海镜寺外面,你不断观察周围的人,也是为了捕捉他们的丑态?” 秦绪舔了下嘴唇,“如果可以,我还想拍下你们警察的丑态!” 方远航听不下去了,“你适可而止!” “相机。”明恕晃了下,“借我用用。” 秦绪激动道:“为什么?” 明恕说:“里面那十几张凹坑照片,说不定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秦绪握紧拳头。 明恕说:“怎么,不愿意啊?” 秦绪说:“你根本不是想要我拍的那十几张照片,你是想把我的相机拿去做技术处理!” 明恕笑,“哟,还挺聪明。” “你以为我是凶手。”秦绪又道:“因为九成命案的凶手,都会返回作案现场!” 明恕手指捧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推理倒是看得不少。” “但我不是凶手!”秦绪说:“我连她们是谁都不知道!” 明恕问:“那个凹坑最早是谁发现的?” 秦绪愣了下。 明恕等了几秒,“嗯?” 秦绪说:“我如果说是我,你是不是会更加怀疑我?” “还真是你?” “我总不能撒谎吧!万一以后被你们发现我撒谎,那我的嫌疑岂不是更大?” 明恕说:“那你得好好回忆一下了,是怎么发现那个凹坑?” “我……”秦绪终于局促起来,“我跟在三男两女后面,想拍他们。他们在那个凹坑附近打闹,我在下方拍不到他们的脸,就只好往上走。我站的地方比凹坑高,一下就看到了里面的尸体。” 明恕问:“你跟的是哪五人?” 秦绪往后一看,将对方指了出来。 明恕又问:“他们知道你跟着他们,拍他们的照片吗?” 秦绪不屑道:“我拍照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明恕没有继续往下问,暂时将秦绪放走。 “这孩子心理可能有严重问题。”易飞说:“但要说他是凶手,我看也不一定。” “嗯。”明恕道:“秦绪有发泄情绪的渠道,但凶手展示出来的是一种长期压抑、终于爆发的状态。” 易飞扫了眼目击者们,“都问得差不多了,除了这个秦绪,其他人都看不出什么疑点。” 明恕揉了下眉心,“还是得等邢老师和肖满那边出结果。” 夜里,邢牧带着尸检报告匆匆赶到,见萧遇安也在,脸色突然变了,“萧,萧局,你也在啊。” 萧遇安点头,“嗯,来了解下案子。邢老师,你不用顾忌我,跟明队汇报就是了。” “哦,好。”邢牧将报告递给明恕,“还是初步尸检时的结论,两位被害人都死于颞骨的锐器伤,之前我怀疑被害人在死前处于神智不清醒的状态,凶手可能给她们用了药,但毒理药理检验显示,她们并未服过、被注射过任何药物。另外,她们的胃部已经排空。死亡时间是在10月13日晚间。” 明恕说:“所以她们是在清醒状态中被凶手一刀给……” “当然也可能处于睡眠状态中。”邢牧道:“不过有个问题是,凹坑边就是第一现场,尸斑也证明,她们在遇害后很快就被摆成了我们看到的姿势。两个女孩,在什么情况下会在荒郊野外睡觉?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明恕抱着手臂走来走去,“凭秦绪的身体条件,即便是在夜间,也几乎不可能将一把刀插入两名清醒成年女性的颞骨。凶手大概率不在那群上山的年轻人之中。方远航。” 忽然被点名,方远航连忙站起来,“师傅,我在!” 明恕说:“命案发生的地方虽然离海镜寺很远,但两名被害人上山,按正常路线来走,应该会经过海镜寺。她们遇害的时候,祈月山上游客不算多,海镜寺的僧人也许注意到了她们。你去海镜寺打听一下。那如果她们并非是从常规路线上山,她们与凶手的关系,就很值得琢磨了。” 常年住在海镜寺的僧人有九位,方远航找到他们时,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僧人主动走了出来,自称三天前的下午,看到两名女性经由海镜寺往山上走。 这位僧人叫悟憎,一年前考研失败,才拜入佛门。 “她们来祈月山赏秋,我遇到她们时已经是下午3点。”悟憎穿着僧人衣,但也许是出家的时间不长,举止不太像僧人,“我当时正在院子里读书,她们进来休息,问我山顶上的叶子是不是都黄了。” 方远航问:“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是告诉她们叶子的确黄了。”悟憎说:“但我提醒过她们,海镜寺离山顶有很长一段距离,再往上面走,就没有路了,她们两个女生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她们不听,还说自己是女汉子。” 方远航问:“你为什么觉得上面会有危险?” 悟憎愣了下,眼皮往下一耷,“山上平时根本没有人去,难道不危险吗?” 方远航没有接着问,而是盯着悟憎看了会儿。 危险其实分为很多种,山上有野兽,是危险,山上路险,一不小心可能会栽下去,也是危险,山上藏着意图不轨的人,更是危险。 悟憎想表达的,到底是哪一种危险? 见方远航看着自己,悟憎神情有些不安,“我没有将她们拦下来,我也很自责,但她们死在山上,这不关我的事吧?” 方远航有些吃惊。 都说信佛者慈悲,悟憎这一番话却听不出分毫慈悲。 “那你回忆一下,她们上山时穿的是什么样式的衣服。”方远航说。 悟憎说:“都是运动服,一人白衣白鞋,一人红衣黑鞋。穿白衣的那人带着相机” 方远航又问:“她们上山前后,你还注意到别的游客了吗?” 悟憎摇头,“那天来祈月山的人其实不少,但从海镜寺经过,往山上走的我只看到她们两人。” “你们平时会上山吗?” “不会,山上除了树还是树,有时看得到一些松鼠。我们需要什么会下山购买,上山没什么意义。” “穿运动服,赏秋,自称女汉子,还带着相机。”明恕说:“那就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真的只是去山上看银杏叶。但两个游客,为什么会被凶手盯上?” 方远航站在一旁出神。 明恕喊了一声,“想什么呢?” “啊?”方远航回过神来,“那个悟憎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明恕问:“怎么个不好法?” 方远航说:“他是我们现在已知的,最后见过两名被害人的人。当被害人上山之后,他完全有机会尾随其后作案。” 明恕说:“动机呢?” 方远航坦白道:“我不知道。” “不要着急。”明恕在徒弟肩上拍了下,“确定尸源后,这案子就会找到突破口。” 尸源查找进行得并不顺利,但肖满在一具尸体指甲上提取到的皮肤组织竟是与数据库里的一条DNA信息比对上了。 王峥,43岁,四年前因为强奸女性被判刑三年零六个月,今年年初才刑满释放,未婚,疑似无业,目前与年迈的母亲一同住在西城区草笼街。 明恕立即派人去草笼街,又亲自打听王峥服刑时的情况。 冬邺市一共有两座监狱,一座在城北,一座在城东。王峥服刑的监狱位于城北,被警界称为“北监”。 监狱里等级森严,犯人也有犯人的规矩和“鄙视链”。 处于“鄙视链”底层的向来是对小孩动手的犯人,其次是将魔爪伸向女人的犯人。 王峥是个强奸犯,伤害的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性。监狱里很多人都有妻女,最看不惯的就是王峥这样的废物。 用“北监”狱警卢照锋的话来说,就是——王峥这三年半过得很惨。 明恕问:“怎么个惨法?” 卢照锋也没说得太明白,只道:“基本上被废了。” 明恕懂了。 犯过各种各样罪的犯人,在监狱里用自己的手段,惩罚了一位强奸犯,令他在出狱之后,没有机会再犯同样的罪。 但是,侵犯女性并非只有那一种手段。 明恕看着铺在桌上的尸检细节照。 两名死者在死前与事后都没有被侵犯,身上也没有他人的体液、毛发,但姿势却带有强烈的性暗示。王峥现在已经不是个健全的男人,在苦闷、压抑之下,他会不会在女性身上泄愤? 答案是有可能。 被警察找到时,王峥正在送快递。他骑的是一辆电瓶三轮车,后座上堆满了货物,最近正是物流高峰期,每家快递公司都缺人。 “你们,你们干什么?”王峥畏缩地往后退,“我没有犯法,你们抓我干什么?” “抓你当然有抓你的道理。”方远航家里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关系特别好,亲兄妹似的,堂妹现在刚工作,和当年被王峥强奸的女性年龄相仿。所以一见到王峥,方远航就特别火大。 易飞叮嘱方远航办案不要情绪化,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方远航问:“易队,那你呢?” 易飞说:“这个王峥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去他家里看看。” 王峥喊道:“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别去为难我妈!她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 易飞说:“最让她受刺激的,难道不是你这个儿子?” 王峥一时无言。 易飞来到草笼街。王家所在的居民楼是一栋八层矮楼,这种楼层的房子,在冬邺市几乎可以与老房划等号。 和王峥的激烈反应不同,王母刘婆婆平静地将易飞让进屋,担忧地问:“王峥又犯什么事了吗?” 屋内摆设陈旧,桌上用纱布笼子罩着吃剩的饭菜。老茶几上摆放着瓶瓶罐罐,仔细一看,全都是药。 厨房里飘来药味,灶上正熬着中药。 进屋之前,易飞就注意到,门外的墙上有新近粉刷过的痕迹,被遮盖住的大概是“强奸犯”之类的字眼。 这一家过得很不好。 易飞问了刘婆婆几个关于王峥的问题,刘婆婆一一作答。 “王峥的确犯了错,是我管教无方,他坐多少年牢,都是应该,哪怕是将牢底坐穿,对姑娘的伤害也无法弥补。” “他出狱之后找不到工作,好在我还有退休金,我们娘俩勉强能够维持生计。不过他最近找到个什么送东西的工作,有个工地也愿意让他去干活,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我对他没有什么指望,只盼他将来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够了。” “药吗?药是我的,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心脏、肝肾都不好,还有类风湿,你看我这手,都变形了。王峥常说,叫我放心,他努力工作给我养老,你看这些药,都是他逼着我去医院开的。” 王峥坐在审讯室里,桌上摆放着的是两名被害人的照片。 “啊!”他凑近看了几秒,旋即大叫着跳起来,脸色煞白,“这……这是什么?” 明恕说:“她们是谁?” 王峥惊声道:“我怎么知道?” 第85章 为善(05) “你不知道?”明恕在左边一张照片上敲了敲,“那为什么她的指甲里,会有你的皮肤组织?” 王峥登时睁大双眼,“我,我的什么?” 明恕叹气,“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你的皮肤组织,在这位被害人的指甲里。不然我为什么会把你请到这里来?” 王峥说:“我以为你们是为我以前犯过的错来找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啊!我根本没见过她!” 人会说谎,但物证不会。 明恕的视线从王峥脸上,转移到王峥手臂,“把上衣脱掉。” 王峥僵在审讯椅上。 明恕又说:“或者将衣袖卷起来也行,只要你能将两边手臂全部露出来。” 王峥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恐惧,犹豫片刻后,将外卖服脱了下来,然后卷起里面的T恤衣袖。 明恕一眼就看到,王峥右臂上,有一道已经不太明显的划痕。 明恕抬了抬下巴,“那是什么?” 王峥低头一看,“这是……啊!我想起来了,是被一个女人抓的!” 明恕拿起左边的照片,“这个女人。” 王峥连忙闭上眼,不敢看尸体照。 王峥被带到重案组之后的一系列反应已经让明恕觉得他也许并非凶手,但他的皮肤组织出现在被害人指甲里却是事实。 王峥说不认识被害人,那在什么情况下,被害人会抓王峥一把? 明恕说:“你仔细回忆一下,这道划痕是什么时候出现?这个女人为什么抓你?” 王峥坐立不安,“就前几天,当时我们都在公交车上,车里特别挤,她就站在我旁边,穿一套白色的运动服。不知道怎么回事,车突然急刹,她没站稳,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臂。我一个男的,早就干惯了粗活累活,没觉得多痛,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这儿有划痕。” “等等。”明恕说:“前几天虽然还没有大降温,但已经不是穿短袖的季节,你的上臂怎么还会露在外面?” “我才在工地干完活啊!”王峥说:“车上有没有监控?我和她就站在后车门附近,你不信可以去查监控!” 明恕问:“你乘的是哪一路车?上下车时分别是什么时候?” 王峥说:“308路,工地是夜间作业,我上午9点收工,中午就要开始送快递,我想想……上车时应该是9点半左右,下车时不超过10点。” 明恕对方远航道:“去,核实王峥的话。” 冬邺市的公交、地铁系统早就配备了监控。如王峥所说,被害人指甲里有他的皮肤组织,的确是因为10月13日,308路公交在行驶途中的一次紧急刹车。 易飞已经赶回重案组,将自己的判断告知明恕:“王峥虽然有隐疾,但出狱之后,一直积极找工作、照顾年迈的母亲。我觉得他不大符合凶手的心理特征。” 明恕正在看监控,“他确实不是凶手,但他这条线索很关键。两名被害人的身份,马上就可以确定了。” 308路公交,从冬邺市南部的合廷车站驶向西北郊的天星西路车站,路线十分漫长,站点多达37处,途中经过了两个商业中心,一个火车站,四所中学,以及冬邺大学紫骄分校区。 公交车前门位置的监控显示,抓伤王峥的女孩正是在紫骄分校区附近的车站上车,胸前挂着一台尼康单反,而她的同伴是一位穿红色运动服和黑色运动鞋的女孩。 她俩的服装特征与悟憎的形容相符,从年龄和打扮来看,很有可能是紫骄分校区的学生。 两名女孩在终点站天星西路车站下车,随后出现在路边的公共监控中,不久上了一辆红色的福特轿车。 明恕交待任务,“查紫骄分校区失踪四天以上的女学生,找到这辆福特的车主。” 大致范围已经划出,被害者的身份很快确定—— 吕晨,24岁,冬邺市河连县人; 赵思雁,24岁,洛城人。 她们对应的分别是邢牧在现场标出的一号被害人、二号被害人,即“上位者”、“下位者”。 两人都是冬邺大学紫骄分校区公共管理学院的研二学生,同寝室,导师也是同一位。 研究生宿舍是前几年新修建的,硬件条件比本科生宿舍好很多,一间只住四个人,空调热水宽带一应俱全。 得知两名室友已经在四天前遇害,杨乐惊得说不出话来,同寝的另一位女生詹黎也呆怔无言。 明恕在她们眼中看到了震惊、恐惧、不安,但悲伤却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吕晨和赵思雁四天没有回宿舍,你们一点儿不感到奇怪?”明恕问。 “我们,我们关系很一般。”詹黎煞白着一张脸说:“而且她们以前也经常在外面过夜,从来不会和我打招呼。我真的不知道她们已经死了。” 杨乐吞吞吐吐道:“我和吕晨、赵思雁虽然在一个寝室,但我和她们不是同学,不熟。我是化工学院的,这几天都睡在实验室。” 明恕已经让技术队员去调宿舍附近的监控,查两名被害人的通讯记录,又安排方远航等队员详细调查吕晨和赵思雁的人际关系,自己则继续询问杨乐和詹黎。 “你说她们经常在外面过夜,你知道她们去的都是哪些地方吗?”明恕看着詹黎,“你和她俩不仅是室友,也是同一个专业方向的同学。你对她们的了解,应该比杨乐更深吧?” “酒吧,还有会所什么的。”詹黎额角有些汗,“她们以前不是我们学校的,是从别的学校考进来的。” 说这话时,詹黎皱着眉,神色中有些许不屑与不耐烦。 冬邺大学是一流学府,詹黎用“我们”与“她们”区分自己和吕、赵,明恕看得出,身为本校保研生,詹黎对外校来的吕、赵是看不上眼的。 “她们去夜场是为了玩儿,还是……”明恕故意没有说完。 詹黎说:“她们是去做兼职。” 两名女研究生时常夜不归宿,在夜场做兼职,这实在是引人联想。 明恕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具体在哪些酒吧和会所?” 詹黎摇头:“我没有问过。时间的话,我记得是研一的下学期。” 明恕说:“吕晨和赵思雁关系很好吗?” “她们大学就是同学,和我们不一样。”詹黎再次露出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情。 “也就是说,她们总是待在一块儿,有自己的小圈子。”明恕问:“那在学校里,和她们关系要好的都有谁?” 詹黎说出了几个名字,“都是研究生才考来的。” 明恕挨个作上记录,又问:“那校外呢?就说最近一个月吧,有没有校外的人与她们接触?” 詹黎已经从得知室友已死的惊讶中镇静下来,神色逐渐变得冷漠,“我有我自己的功课和项目,她们和什么人交往,和我没有关系。” 杨乐单独对明恕说,詹黎和吕晨赵思雁有很多矛盾,自己和她们不在一个专业,没有竞争关系,但住在同一间寝室里,也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像一块夹心饼干。 明恕问:“吕晨赵思雁离校之前,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异常的地方?” 杨乐回忆一番,“那天我在实验室熬了个通宵,打算回宿舍补觉。当时已经是上课时间,我以为宿舍没人,但吕晨和赵思雁都在。她们要出去,还叫我和她们一起。” 明恕说:“你不是说,你们不熟吗?” 杨乐连忙道:“其实主要是因为詹黎。她们和詹黎关系不好,詹黎性格又特别强势。詹黎在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不怎么说话。” 明恕道:“詹黎不在的时候,你和吕晨赵思雁偶尔就会聊一聊天?” “嗯。”杨乐说:“赵思雁还给我看她的相机,说是用打工的钱买的,花了两万多,想带出去拍银杏叶。但我实在是太累了,就跟她们说,下次出去玩再约我。” 说到这里,杨乐肩膀颤抖起来,陷入一种极为后怕的情绪,“如果我和她们一起去了,我是不是也被人害死了?” 明恕反问:“你得罪了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缠上了吗?” 杨乐茫然地摇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和同学导师关系都不错。我基本上没有和外面的人接触过。” “她们被什么人缠上了吗?” “我……我不知道。” 明恕说:“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吕晨和赵思雁离开宿舍时,是兴致勃勃去赏秋的状态?” 杨乐认真道:“是。” 中午,明恕召集队员开案情梳理会。 “吕晨和赵思雁做兼职的酒吧查出来了。”徐椿说:“就在南城区的夜场一条街,叫‘林深见鹿’,表面看是家很普通的酒吧,人均最低消费120元,酒吧本身有没什么问题,吕、赵在那里有没惹上什么麻烦,还得继续查。” 明恕说:“通讯和监控这一块呢?” 周愿说:“吕晨和赵思雁遇害当天,往前再推三天,都只联系过家人、外地的同学。吕晨手机上有三个陌生来电,已经核实是快递员和外卖员。宿舍外面的监控每天都捕捉到她们,10月13号她们离开时,行为和平时没有明显差别。” 明恕说:“就是说她们近期没有与可疑人物联系……那时间再往前推呢?” 周愿神色严肃,“赵思雁一个多月前与一个号码频繁通话,经过实名查询,这人叫何逸,男,34岁,是个公务员,在市文化局工作。” “一个月前?”明恕问:“那最近还有联系吗?” 周愿摇头,“赵思雁将他拉黑了。” “拉黑?”明恕说:“那这个人必须找到。” 周愿道:“明白。” 明恕想了会儿,转向易飞和方远航,“你们那边呢?” 方远航先说,“吕晨在公共管理学院里人缘很好,研究生本来没那么多学生活动,很多人也不愿意参加,但吕晨性格大方,什么都参加,虽然本科没在冬邺大学就读,但进校不久,就已经和大部分同学混熟。” 明恕说:“‘大部分’包括本校保研的学生?” 方远航说:“对。” 明恕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方远航了解到的情况显然与詹黎的话有出入,那么是詹黎在撒谎,还是公共管理学院的大多数学生在撒谎? 明恕的笔落在詹黎的名字上,着重打了个勾。 “吕晨成绩很好,导师对她的评价也很高。”方远航继续道:“赵思雁就要差一些,研一的综合考核在她们专业排在中等偏下。我这么说吧,拿咱们上一个案子举例子的话,吕晨就是很有天赋,不怎么学习成绩就很好的那种学生,赵思雁呢,天赋差一些,勤奋也不是太勤奋,凡事都跟着吕晨,做兼职也是被吕晨拉去的。” “她们的家庭条件都还不错。”易飞补充道:“赵思雁的家在洛城,中产阶级,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只有她一个女儿。吕晨的籍贯虽然在县里,但一直生活在城市,父母也都做生意,上面有一个已经结婚的姐姐。” 明恕说:“那她们其实都不需要去夜场做兼职。” “我判断,也许就是图个新鲜。”易飞说:“或者是想自食其力吧。” 明恕盯着笔记本上的内容看了半天,“赵思雁和吕晨的社会关系现在看来还是比较简单,从掌握的线索分析,她们13号去祈月山很可能只是临时起意,未受任何人的引导。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尾随,也很可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徐椿说:“这难道是个随机案子?心理变态,且对性有某种特殊需求的凶手随便逮了两个女生作案?” “如果是这样,那凶手很有可能……不,凶手一定会再次作案。”易飞有些担心,“吕晨和赵思雁的死状说明,凶手是个‘熟手’,他——我假设他是个男人——在‘1013案’之前,他必然还残杀过女性。” “我们现在线索不少。”明恕站起来,将笔记本扔在桌上。 他有随时记录的习惯,但记录之后,更喜欢脱离笔记本分析案情。 “‘林深见鹿’是一条线,学校、酒吧是吕晨赵思雁最重要的社交场所。比起学校,酒吧复杂得多,鱼龙混杂,凶手是不是正是在‘林深见鹿’盯上她们?”明恕说:“那个叫‘何逸’的公务员,说不定是‘林深见鹿’的常客。” 徐椿说:“这条线我去跟。” “嗯。”明恕又道:“被害者死状惨烈,但比起恨,凶手对她们的‘欣赏’成分反倒更多。” 易飞赞同,“没错,如果是因仇恨而杀人,在那种条件下,凶手大概率会破坏尸体。不过我在想,这样一来,凶手很可能根本不是她们社交圈子里的人。” 明恕说:“对她们的人际关系摸排结束后,这个问题就会有结论。” 方远航举手,“这么说,海镜寺那个悟憎不也有动机了吗?只要心理变态,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明恕冲徒弟笑了笑,“你放不下就去查,就跟上一个案子一样。” 方远航一耸肩膀,小声道:“我现在是你的得力干将了是吗?” 明恕又问肖满,“那十枚钉子能不能判断出是哪里生产,哪里售卖?” “都是普通建筑材料,从生锈的程度判断,起码是十年前的东西了。”肖满说:“我们拿去工地和建材市场给行家辨认过,现在没有哪个工地还在用这种钉子,在建材市场上也已经早就淘汰了。” 方远航说:“那凶手是从什么途径得到这种钉子?等等!既然是有这么长年份的东西,那也许有不少人使用过它!” 肖满摇头,“每一根我都详细检查过了,只提取到被害人的DNA信息。” 明恕问周满:“有没有可能用技术手段,锁定吕、赵手机的位置?” 周满说:“不行,凶手已经将手机毁掉。” 明恕双手撑在桌子上,这个姿势令他的视线看上去格外凌厉,“这是一起针对年轻女性的凶杀案,凶手能够在被害人清醒时将锐器插入其颞骨,可见生性残忍,且身手了得。易队说得没错,这样一个人,过去应该早就犯过案,要么是在其他省市,要么就在冬邺市,而被害人的尸体还没被发现。如果我们这次不抓住他,不久之后,他一定还会作案。” “一方面,筛查全市的失踪案,找出年龄与吕、赵二人相仿的女性,重点放在外貌出众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上。另一方面……”明恕顿了下,“我去申请查全国范围内的类似案子。不过吕、赵的案子发生在冬邺市,找到凶手就是我们冬邺警方的责任。现在假期刚过,咱们的秋游也泡汤了,但大家要打起精神来,务必在凶手再次作案前,将他揪出来!” 追踪福特轿车的队员在交警部门的配合下,确定了车主的身份。 车主名叫熊悍强,45岁,首泉镇人。 当警察赶到他家中时,他的妻子正在高声哭泣,“熊悍强,你不要咱们这个家了?” 刑侦局。 明恕本想自己联系特别行动队,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交给萧遇安。 上楼时,他再次看到了梁棹,但这次梁棹并未看到他。 梁棹的脸色非常阴沉,手里提着两个不透明的口袋,正在匆匆往另一边楼梯走去。 明恕下意识避入阴影中,待梁棹已经下楼,才从阴影中出来。 身后有轻微响动,明恕猛地转身。 只见李局正站在离他几步远处,笑道:“明队,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 第86章 为善(06) 在意识到李局一直在身后看着自己的一刻,明恕忽然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近似不快,却又不单单是不快。 自从来到冬邺市局,明恕就一直在李局手下工作。在刑事侦查上,李局其实比不上一些在一线干了一辈子的老警察,“嗅觉”更是不如萧遇安这种从特别行动队调来的精英灵敏。可是一局之长需要的不仅是侦破案件的专业素质,还得有出色的管理能力、大局意识。 在刑侦局局长这个位置上,没有比李局更合适的人选。 明恕过去就觉得,有这样一位能扛压力,能调节各部门矛盾的领导,是件很舒服的事。 可这一次,李局的眼神让他觉得不舒服。 但他反应相当迅速,并未流露出分毫情绪,轻松道:“李局,您也看到梁队了?他这是去找过您?” 李局说:“没找过我,可能回来有什么事吧。” 明恕说:“梁队现在已经到北城分局去了吗?” “怎么,你找他有事?”李局问。 “再怎么说梁队以前也是我们重案组的领导啊,他去北城分局,重案组好些兄弟都不知道。”明恕笑了笑,“总得抽空吃顿饭吧。” “你现在抽得出空来吗?”李局笑道:“梁棹跟我说了,不用搞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再说,他只是暂调北城分局,不是一去不回。” 明恕顺着话道:“这倒是,那等梁队回来,我再跟他约饭。” 李局岔开话题,问:“祈月山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摸排阶段。”明恕说。 “嗯,辛苦了。”李局开玩笑道:“有什么困难尽管跟萧局提,我管不了你了。” 明恕一笑,“我明白。” 李局说完就往楼下走去,明恕等了会儿,才去找萧遇安。 萧遇安当着明恕的面与沈寻沟通。双方都是办事极有效率的人,一通电话很快打完。明恕这才说,刚才在外面看到梁棹和李局了。 “我在角落里看梁队,李局在另一个角落里看我。”明恕“嘶”了声,“这画面是不是有点儿诡异?” 萧遇安问:“你怀疑李局有什么问题?” 明恕摇头,“我可没这么说啊,李局马上就要退了,不至于。但就那个感觉吧,不是太舒服。” 这时,易飞一个电话打来,说熊悍强正打算离开首泉镇,车都已经开到高速上了,被赶去首泉镇的队员拦了下来,现在已经被带回重案组。 “我是为了躲债!和那两个女的没有关系!”熊悍强忐忑万分地坐在问询室里,“我只是把她们送到祈月山,别的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在首泉镇工作,顺路拉一拉客,你们可以查我的行车记录,是她们拦下我的车。我把她们送到祈月山,她们付了我五十块钱。” 说着,熊悍强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翻微信记录,“你看,这是她们转给我的钱。如果我撒了一句谎,你们马上送我去坐牢!” 从天星西路车站到祈月山,开车走大路的话有三十来公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具,现在已是赏秋时节,在天星西路等客的私家车不少。 明恕戴着耳机,外勤队员正在跟他汇报调查到的熊悍强家庭情况。 熊悍强做化肥经销,有年迈的老父亲,也有妻子和一双儿女,家庭本来还算美满,但从去年开始,首泉镇的化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熊悍强借东家补西家,拼了命地赚钱,还在祈月山成为网红风景区之后开顺风车拉客,高峰时一天能赚一千多块钱车费。 但拉客的收入完全不够填经营的亏空,最近一段时间,追债的人几乎天天上门。 这个孝敬父母,善待妻儿的男人,居然就抛家弃子,选择了跑路, 明恕心里有了数,问:“吕晨和赵思雁在车上都说了些什么?” “就聊祈月山上的叶子。”熊悍强说:“我跟她们说现在还太早,叶子全黄还得等至少一周。” 明恕说:“她们有没问过你什么?” 熊悍强低着头回忆,“对了!其中一个女的加了我微信,说下山时让我去接她们!” 明恕目光微变,“你没去?” “她们后来也没有叫我啊!”熊悍强两手一摊,四十来岁的男人,脸上多的是被生活打磨出的油腻与皱纹,“我以为她们叫到别的车了,而且我也就是开个顺风车而已,晚上我有自己的生活。” 熊悍强所谓的“生活”,其实就是和朋友邻居打麻将。 这一点后勤已经核实。 明恕再问:“既然她们返程也想坐你的车,那她们应该提前给你说过一个大致下山的时间。” “这倒是说了。”熊悍强点头,“山里面七点多就天黑,我把她们送到祈月山时还不到中午,她们说天黑之前肯定下山,那就是六点多,最晚不会超过七点。” 说好天黑前下山,却在天黑之后在山里遇害,对两名女孩来说,变故就发生在上山之后的几个小时,确切来讲,是在下午三点经过海镜寺之后。 明恕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右手轻轻按揉着眼窝。 现在已经基本确定,她们是在夜晚遇害,但她们未能按时下山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她们想拍到更满意的风景。”萧遇安来到明恕身边,手里端着一个纸杯,看样子是热咖啡。 明恕接过喝了一口,才知道是半糖热牛奶。 “其实很好理解,吕晨和赵思雁是为了拍变黄的银杏叶才去祈月山。”萧遇安说:“她们的心理和方远航的心理类似,都是受了旅行大V的影响,想去网红景点打卡。她们没有自己的车,去祈月山选择的是公交转私车,算得上大费周章,那既然去了,是不是就该去景色最漂亮的地方?四天之前,还没有降温,祈月山哪里最漂亮?” 明恕说:“越往上走,黄叶更多。她们是因为爬得太高,错误估计了时间,所以没能在天黑之前下山?” 萧遇安说:“祈月山山顶的环境很复杂,两个女生很有可能上去了下不来。” “凶手就是在她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出现?”明恕紧拧着眉,“这说得通。” 萧遇安问:“两人的人际关系排查得怎么样了?” “酒吧那边徐椿还在查。”明恕说:“吕晨的父母在国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赵思雁的母亲已经到了。” 萧遇安点点头,在明恕要离开时又将人叫了回来。 明恕转身,“嗯?” 萧遇安抬起手,在明恕唇角抹了一下。 明恕差点条件反射咬住萧遇安的手指。 萧遇安揩掉手上的牛奶沫,往明恕腰上一拍,“去吧,” 接待室。 魏如梅,赵思雁的母亲,一位五十多岁的干练女人,认完尸回来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都怪我和她爸,是我们害她被坏人盯上!”魏如梅双手捂住上半张脸,没有妆容的脸上全是悔恨的泪水。 明恕问:“为什么这么说?” “思雁是从小被我们宠着长大的,根本没有吃过苦。她考到冬邺大学时,我和她爸跟他开玩笑,说她读研了,就是大人了,今后的生活费得自己解决。”魏如梅哽咽道:“思雁要强,后来就跟她的室友一起去酒吧打工。” 明恕说:“你知道她在酒吧做兼职?” 这一点令人起疑。 通常情况下,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夜场工作,都会阻止,尤其是赵思雁这样的家庭,但魏如梅显然没有阻止赵思雁。 “我也是一时糊涂,她非说不愿意用我和她爸的钱,我就妥协了。”魏如梅不断摇头,“她一个单纯的姑娘,一定是被酒吧里的人给害了!” 南城区,酒吧一条街,“林深见鹿”。 得知两位在自己店里工作的女研究生遇害,“林深见鹿”的老板石年年惊讶不已,“不会是搞错了吧?” 徐椿已经拿到了酒吧的排班表,上面显示,吕晨和赵思雁只有遇害的13号晚上休息,最近三个晚上都有班。 “这两人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徐椿问。 “我……”石年年实际年龄三十多岁,看上去却像只有二十来岁。面对警察,她视线飘得厉害,“我不是每天都到酒吧来,管理员工的是经理。” 石年年提到的经理叫游林。在被问及吕、赵的“旷工”情况时,游林的反应和石年年差不多,“我知道她们没来,但都是兼职工,突然不想干了,我也没必要把人找回来吧。而且这几天是工作日,生意一般,她们来不来,我们都忙得过来。” 这番解释似乎说得通,徐椿又问:“她俩具体是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相熟的客人?” 游林躲闪道:“你把我们这儿想成什么地方了?” 徐椿反问:“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游林愣了下,连忙道:“吕晨是调酒师,赵思雁最初也想学调酒,但手艺不行,就一直在服务员的岗位上待着。” “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徐椿眼神锐利,“她们有没有相熟的客人?” “这……”游林犹豫道:“这我不好说。” 徐椿调出何逸的照片,“这个人是你们这儿的常客吗?” 游林仔细看了看,“我没印象。” “你再想想。” “我……” 徐椿说:“我理解你保护客人隐私的心情,但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游经理,你知道什么,最好不要隐瞒。” 游林沉默许久,终于道:“他,他以前追过赵思雁,只要赵思雁上班,他就来,还跟我们打听过赵思雁的本名——我们这儿的服务员都是用化名。赵思雁看不上他,我听说吕晨还找人去打过他。” 徐椿马上将这一情况汇报给明恕。 “何逸不仅被赵思雁拒绝,还被吕晨找人打过?”明恕拿着手机站在走廊里,“那他确实具备作案动机。其他人呢?‘林深见鹿’还有没有别的可疑点?那整条街查得如何?” 徐椿说:“‘林深见鹿’的老板石年年反应比较奇怪,别的倒没什么。” 明恕问:“怎么个奇怪法?” “怕查,怕面对警察。”徐椿笑了声,“我长得比较凶悍嘛。” 明恕并未亲自见到石年年,单从徐椿的“感觉”里无法判断石年年和吕、赵的案子是否有关系。况且其实每个人都有秘密与阴暗面,石年年面对徐椿时出现的躲闪,很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事。 “你现在在哪里?”明恕问。 “还在酒吧街。”徐椿说:“这不一从‘林深见鹿’出来,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了吗?” 明恕说:“你现在马上去文化局,找到这个何逸。” 冬邺市文化局。 “你是谁?”傍晚,何逸刚从办公楼出来,就被徐椿拦下。 徐椿将这个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看上去胆小怕事的男人打量一番,不免有些失望。 何逸在“林深见鹿”与赵思雁相识,追过,或者说骚扰过赵思雁,而后被赵思雁拒绝,又被吕晨找人殴打。何逸对二人怀恨在心,作案动机充足。但何逸这个身板与气质,实在是不像能够将刀干净利落刺入成年人颞骨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此人嫌疑不小,必须摸清底细。 徐椿亮出证件,“你认识赵思雁和吕晨吗?” 何逸脸色登时改变,眼中浮现中惊讶与害怕的神情,“她,她们……” “看来你对她们印象深刻。”徐椿拉开车门,“走吧,跟我去市局聊聊。” 何逸退开一步,一看就是非常不愿意。 徐椿挑眉,“怎么?” “我还要工作,晚上要加班。”何逸说着往身后看了看。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不断有人从楼里走出,其中好几人还和何逸打招呼。 在文化局这种地方工作的人,最忌有人品上的污点。被警察找上门当然算污点中的污点,只站了几分钟,何逸就出了汗,衬衣的腋下部位渐渐被浸湿。 “小何?”这时,一位五十来岁的微胖女人经过,“看你出来大半天了,怎么还没去吃饭?” 女人说着看了徐椿一眼,又问何逸,“朋友?” 徐椿并未穿警服,和传统的警察也不太一样。此时他站在何逸身边,结合何逸的表情,由旁人来看,更像是何逸招惹上了社会上的什么人。 徐椿也知道自己不像警察,回头冲女人笑了声。 女人防备地斜起眼。 “是,是我朋友。”何逸连忙道:“龚主任,今天我朋友来了,我就不去食堂了。” 女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又跟何逸确定了一次,“小何,你没事吧?” 何逸心虚地笑,“我没事,我没事。龚主任,您快去食堂吧。” 女人走后,徐椿冷着脸道:“上车。” 何逸紧闭着嘴,上前几步,看上去是要上车,但就在即将碰到车门时,突然一个转身,向一旁的小道跑去。 可徐椿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早在何逸转身时,徐椿就发现他想跑,他才迈出两步,就直接被徐椿拎了回来,扔在车后座上。 “我没犯法,你凭什么抓我?”车已经启动,何逸怯怯地在车中喊道。 徐椿反问:“那你刚才跑什么?我只是将你请去局里协助调查。‘协助’两个字听得懂吗?” 何逸说:“你这样会影响我工作,大家都知道我被警察带走了!” 徐椿说:“那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警察为什么不带走别人,偏偏带走你?” “我!”何逸忽然像被拿捏到痛处似的,之后一直到市局,都哑口无言。 重案组,问询室。 “你是怎么认识赵思雁?”明恕问。 何逸低着头,半天才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明恕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没必要撒这种谎吧?‘林深有鹿’的监控,还有你和赵思雁的通讯记录都证明,你们不仅认识,还产生过纠纷。” 何逸着急道:“但那件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难道她现在又报案说我骚扰她?可是当时已经解决了啊!” 明恕问:“‘那件事’是什么事?” 何逸像没听到似的,急切地辩解,“对,我是追过她,但我只是追她,没对她做过别的事。倒是她,叫人来打我,这才是犯法了吧?挨打的是我,就算现在她恶人先告状,你们也不该来调查我吧?” 明恕眯了眯眼,“你认为我是因为赵思雁报案,才将你带到这里来?” 何逸问:“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我发誓,她和她那个朋友找人警告我之后,我再也没有靠近过她!” 明恕忽然说:“她们已经死了。” 何逸像是宕机了一般,愣了几秒才道:“死了?谁死了?” 明恕紧盯着何逸,缓缓道:“赵思雁,吕晨。” 何逸张着嘴,瞳光几乎凝固在眼中,惊讶至极的表情。 又过了大约半分钟,他猛地站起,唾沫从嘴中喷出,“你们以为是我杀了她们!?” “坐下。”明恕避开了那些险些溅到脸上的口水星子,耐心道:“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10月13号,你在哪里?” 何逸情绪极为亢奋,完全听不进去,“绝对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人?你们搞错了,我要回去!你们相信我,当初她们打我,威胁我,我他妈连警都不敢报,怎么敢杀人?” 第87章 为善(07) 明恕被吼得耳膜一阵痛,眼神一凛,语气也加重几分,“坐下!” 何逸发着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声音竟是掺杂着几分委屈,“真的,真的不是我。如果不是你刚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她们已经……” “那你就好好交待一下,10月13号,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明恕说:“还有你们认识、产生纠纷的始末!” 据何逸交待,今年6月,他在“林深见鹿”遇到了服务员“兰兰”,觉得“兰兰”身上有种和其他服务员不一样的气质,很干净,还有种学生妹的书卷气。他对“兰兰”一见钟情,萌生了追求“兰兰”的心思。 “林深见鹿”有一个规定,所有员工的真实身份对客人保密。何逸觉得自己是真心喜欢“兰兰”,想和“兰兰”结婚,所以就跟领班、经理打听“兰兰”的本名。 但酒吧的每个人都遵守规定,无论何逸怎么问,都没人说出“兰兰”的真实身份。 而这事没多久就被调酒师“路易”得知。 “路易”这名字听上去是个男人,其实是个短发美女。 “路易”与“兰兰”关系要好,前者穿着制服往吧台里一站,给人感觉特别“飒”,后者则是大多数男人眼中的正统小美女。 打听不到“兰兰”的本名,何逸就只能通过不断接近“兰兰”的方式刷存在感。 他几乎每天都到“林深见鹿”消费,指明要“兰兰”送酒送果盘,还不断给“兰兰”送花和别的礼物,工资基本上都花在了追求“兰兰”上。 7月,何逸摸清了“兰兰”的兼职天数,开始在“兰兰”下班后悄悄跟踪“兰兰”。 “兰兰”和“路易”总是一起下班,看上去十分亲密。一开始时,何逸忌惮“路易”,几次跟踪都半途而废。后来发现这两个女孩警惕心很弱,走夜路时从来不会往后面瞧,于是就跟踪得越发大胆。 不久,何逸得知,“兰兰”是冬邺大学紫骄分校区公共管理学院的研二学生,真名“赵思雁”,而那位“路易”是她的同学,真名“吕晨”,两人都只有24岁,且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何逸对赵思雁的研究生身份和家庭背景非常满意,本着结婚的目的对赵思雁穷追猛打,但赵思雁始终不接受,还对他跟踪自己、调查自己一事非常不满。他不断向赵思雁解释,说自己不是坏人,有正经工作,是个人人羡慕的公务员,将来一定能给赵思雁体面幸福的生活。 赵思雁不接受,还说自己有恋人了。 何逸追问恋人是谁,吕晨忽然站出来,一把搂住赵思雁,说:“是我。” 何逸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赵思雁和吕晨都是女人,两个女人怎么能在一起? 吕晨让何逸滚,说今后若是再敢来骚扰赵思雁,就别怪她不客气。 何逸虽然有些怵吕晨,但吕晨毕竟是个女人,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被一个小娘们儿给吓到? 有这层心理暗示,何逸就没把吕晨的话当回事,消停几天后继续去“林深见鹿”给赵思雁送礼物,见不到面时就接连打电话发信息。 他认为,追女人就是要会磨。哪个女人经得住磨呢?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下,赵思雁这小美女迟早是给自己端茶送水的小媳妇。 但吕晨用行动告诉他,他这是在做梦! 9月2号晚上,何逸在离开酒吧之后被一群人拖到了背街里,吕晨就在那里等着他。 被打之后,何逸向吕晨保证,再也不出现在赵思雁面前,还当着吕晨的面,删掉了赵思雁的所有联系方式。 不过对于10月13日的去向,何逸却说不清楚。 文化局工作轻松,加班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甚至只用上半天班。13号下午,何逸做完了手里的事,就打卡下班,自称回到位于西城区丹枫家园的家中,此后再未外出。 “我真的回家了,哪里都没去。而且吕晨打我那天,我凌晨就进了医院。”何逸说:“不信你们可以去查我的就医记录!” 明恕问:“被吕晨找来的人殴打之后,你再也没有去找过赵思雁?” “我哪敢啊?”何逸又怕又气,“吕晨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听话,就告诉我的同事和领导,说我在酒吧骚扰女研究生。如果这件事被我单位的人知道了,我在体制里就再也混不下去了!” “你知不知道吕晨找来的是什么人?” “还不都是些混混!吕晨自己就是个小太妹,那些人都是她的兄弟!” 吕晨是个小太妹,有一帮混混兄弟? 这倒是一条新线索。 不过明恕认真想了想,又觉得那些殴打何逸的人多半只是吕晨花钱雇来的。因为吕晨和赵思雁近期的通讯和上网记录技侦那边已经查过了,她们并没有与所谓的社会混子联系。吕晨看上去不学无术,实际上却是名校里的学霸。 明恕在笔记本上记了下,又道:“还有个问题,不过这问题很私人,你可以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 何逸一副茫然又畏缩的模样。 “据我所知,你所在的单位,大部分男性员工在三十岁以前就已经结婚了。在你这个年龄,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是件很少见的事。”明恕说:“你今年夏天开始追赵思雁,那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你没有结婚的原因是?” 闻言,何逸尴尬地别开视线。 明恕等了会儿,“不想回答?” 何逸小声道:“你说过我可以不回答。” 徐椿已经赶到何逸就诊的医院。就诊记录证实,何逸在9月3日凌晨确实接受过紧急救治,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系被殴打所致,但这些伤都不严重。吕晨打他,多半是恐吓他,让他长个教训,并不是奔着让他受重伤的目的去。 但同时徐椿又得到另一条重要线索——从五年前开始,何逸就在药店购买延长性生活时间的西药,以及壮阳的中药材。何逸的网购记录还显示,他购买了不少助情用品。 “这他妈……”方远航看着网购照片,瞠目结舌,“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人是个变态吧?太恶心了!” “何逸在性上有某种障碍,他一直单身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明恕说:“这些药物和用品也许能在某种程度上帮到他,但更可能让他发现自己确实不行。他处在长期的性压抑下,这符合我们对凶手做的侧写。不过……” 方远航说:“不过凶手身手了得,何逸在这一点上不符合。可何逸没有不在场证明,又与赵思雁吕晨两人都有仇,他既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 明恕说:“何逸的嫌疑确实很大,吕晨自称和赵思雁是情侣,这话也许是真,也许只是吕晨为了打消何逸的念头随口而说。她们被害时被摆成了那种姿势,外人看上去觉得她们就像一对同性情侣,要说这是何逸的报复,完全说得通。” “现在缺的就是证据。何逸在10月13号到底有没去过祈月山?哎,不过我就卡在何逸的身手上了……”方远航撑着下巴,想了半天,“师傅,咱们换一种思路呢?人其实不是何逸杀的,他买凶杀人?从现场来看,凶手相当专业,两刀就结果了两个成年人的性命,而且未在现场留下具有指向性的线索。” 明恕摇头,“这样一来就矛盾了。” 方远航问:“哪里矛盾?” “你想,如果何逸是买凶杀人,那当我问他10月13号那天他在哪里时,他为什么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明恕说:“凶是他买的,他知道赵思雁和吕晨10月13号会死,也知道警方一查两人的社会关系,就必然查到他头上来,他当然得提前制造好不在场证明,等着我们去查。” “啊,我给疏忽了。”方远航想了想,“买凶这一条排除的话,如果何逸确实是凶手,那他伪装得就太好了。” 明恕说:“去彻查何逸的背景,他现在已经在聚光灯下了,如果有破绽,我们没理由发现不了。” “1013案”因为发生在网红风景区,遇害的又是两名知名高校的女研究生,死状还非常特殊,所以在社会上的影响很大。上头给的破案压力不小,重案组不仅要调查这个案子本身,还得筛查最近数年间的女性失踪案。 但筛查大城市里的失踪案一向是最耗费人力的,查到目前,暂时还没有重要线索出现。 明恕被萧遇安叫到副局长办公室,正想汇报目前掌握的情况,就听萧遇安道:“筛查失踪案可能是一步错棋。” 明恕眼尾微动,“为什么?” “你们从赵思雁和吕晨的死状判断,凶手是个熟手,在男性功能上有缺陷,长期压抑,于是残杀女性,并摆出情事姿势,在这一过程中释放自我。”萧遇安说:“你们还分析出,凶手在祈月山马上迎来客流高峰时动手,并将尸体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是为了显摆,让尽可能多的人欣赏他的‘杰作’。” 明恕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是为了显摆,那凶手如果之前就犯过类似的案子,被害人怎么会还在失踪案里?不是早就该被发现死在某处了吗?”萧遇安说,“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明恕皱着眉,半晌道:“但我还是认为凶手在杀害赵思雁和吕晨之前就做过案,他太熟练了。” 萧遇安点头,“我也倾向于相信,这人手上还有人命,但我不赞同你现在耗费人力去筛查失踪案。” 明恕说:“那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流窜作案?这起案子是他在冬邺市作的第一起?” 萧遇安说:“沈寻刚才给我回话了,全国范围内尚未侦破的命案里,没有与我们这个案子具备可并案要素的案子。” 明恕坐在萧遇安的办公桌上,腿晃在空中,仰头看着天花板,“那怪了。冬邺市没有类似的案子,其他省市也没有,失踪案没有筛查的必要,那这是凶手第一次作案?第一次作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能吗?” 萧遇安说:“这案子有一些解释不通的地方。” 明恕回头:“嗯?” 前几天降了温,这两天气温又回升了,明恕穿得少,脱掉外套后就一件衬衣一条西裤,衬衣还因为刚才开会时空调温度开太高而解开了上面两颗扣子,此时拧着身子,胸口就敞了一大片,看得见两片漂亮的锁骨。 萧遇安说:“把扣子扣上。” 明恕懒得扣,“这儿又没别人。” 萧遇安说:“自己拿镜子照照。” 明恕打开手机的镜子功能一看,锁骨下方隐约看得见一块红痕,是去祈月山前一晚被萧遇安弄出来的。 “我操!”明恕赶紧扣扣子,“明明是你犯下的错,为什么要我来遮掩?” 这话说完,明恕就看到萧遇安穿得规整的衬衣,衬衣下面的红痕比他的只多不少,于是笑道:“好吧,我犯下的错也由你来遮掩,扯平了。” 萧遇安笑了声,“明队,我提醒你一下,这是在单位,不是在家里。面对上司,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要忘了。” 明恕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拉开椅子坐下,“上司同志,请您指示!” 萧遇安叹气,“还会开玩笑,可见还没有到被案子弄到焦头烂额的地步。” 明恕闹够了,正色道:“你刚才说这案子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是哪里?” “尸体身上太干净了。”萧遇安说:“尸体姿势呈现的性暗示非常强,但两名被害人在死前死后都没有被侵犯,身体、凹坑附近也没有留下凶手的体液。凶手似乎只想用她们的身体摆出那个姿势。” 明恕说:“以这个凶手的专业程度看,他不应当在现场留下体液,如果真的留下来了,那也太大意了。” “你听我最后那句分析——凶手似乎只想用她们的身体摆出那个姿势。”萧遇安说:“如果是一个因为男性功能问题而长期心理压抑的人,他在行凶前后会有什么举动?” 明恕双手抄在西装裤袋里,想了半分钟,“他会利用被害人的身体做他平时没有办法做的事,比如用工具强暴被害人,也可能在将被害人摆成那种姿势后,一边观看,一边……最有可能的是,他会将自己的体液留在被害人身上。” “对,这么做才符合一个长期压抑的凶手的行事逻辑。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这种案子的侦破点都在于凶手的‘情不自禁’。他犯案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满足他扭曲的欲望。被害人的身体是他发泄的重要渠道,他把人杀了,却什么都没有做,那他杀人的意义是什么?”萧遇安说:“这是第一点。还有一点就是我们刚才讨论过的问题,这案子像连环凶杀案中的一起,并不是第一起,但往前却找不到可以并案侦查的案件。” 明恕闭眼沉默了一会儿。这确实是个很矛盾的问题。 凶手展现出的是极端的冷静,而无数起因性压抑而残杀女性的案子里,凶手或多或少都会因为自己的失控而在现场留下痕迹,最多的就是体液。 如果凶手并非一个性压抑杀人狂,那是个什么人? 针对吕晨和赵思雁的人际关系排查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具备明确作案动机的暂时只有何逸一人。 但在吕晨和赵思雁的同学中,同寝的詹黎值得注意。 詹黎是本校保研生,本科阶段成绩一直居于头部,但从研一到研二,综合成绩始终远远落后于吕晨这个从外校考来冬邺大学的学生,就连参与的项目,也老是被吕晨压下一头。偏偏吕晨还是个不怎么用功的人,用于学习的时间不多,时常做兼职不说,还参加了几乎所有集体活动,是学院里响当当的人物。 就连家庭情况,吕晨也比詹黎好太多。 吕晨根本不用为经济发愁,却耗费大量时间去打工,赚来的钱不是买各种“没用”的玩意儿,就是请客吃饭。 詹黎家贫,本来更应该打工,但一旦打工,成绩更会一落千丈。 这成了一个死循环。 明恕不由得想到上个案子里那些天赋不足的人们。 若说詹黎因为长久以来的嫉妒而希望吕晨去死,甚至将与吕晨关系要好的赵思雁一同杀害,这并非不可能。但问题仍然存在,那就是詹黎有没有能力完成这两次难度极高的杀戮? 詹黎和何逸类似,都是作案动机相对充足,可作案能力成疑的人。 明恕敲了敲太阳穴,甩了下头,从固有的思路里跳出来,“对了,何逸提供了一条值得注意的线索。” 萧遇安刚才一直看着明恕,知道明恕正在飞快思考,问:“什么线索?” “何逸说吕晨和赵思雁是女同。从何逸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个群体非常厌恶,甚至不相信两位女性为什么能在一起。”明恕说:“如果凶手不是因自身的性缺陷而心理畸变的人,那会不会是和何逸一样,厌恶这个群体?” 明恕不知何时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到了萧遇安的办公桌上,双手抄在胸前,姿势虽然很随意,但神情非常认真,“厌恶这个群体的原因有很多种,最典型的无非是两种,第一,曾经被女同伤害过,第二,单纯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恶心。这样一来,凶手没有利用被害者的身体发泄就说得通了。面对她们,凶手只有厌恶,而没有欲望。之前我站在性压抑者的角度,认为他摆出那个姿势,是‘欣赏’,是满足他畸变的心理。但如果站在憎恶女同者的角度,TA可能认为那是一种异常丑陋的姿势,TA希望她们的‘丑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萧遇安说:“吕晨和赵思雁的关系核实了吗?” 明恕摇头,“这只是何逸一个人的说法,她们的同学和室友都没有提到这一点,只说她们关系要好,时常同路。” “女生,尤其是女学生,住在一间宿舍,一同上课一同吃饭一同逛街,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一定就是情侣。”萧遇安说:“何逸以前也并不认为吕晨和赵思雁是一对,是吕晨亲口承认之后,他才相信。假设吕晨和赵思雁确实是情侣,以她们的经济条件,为什么会住在宿舍里?研二,24岁,和两名室友住在一起岂不是很不方便?” 明恕双手撑在身侧,用力吸了口气,片刻道:“那凶手恐同就很牵强了。吕晨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说出自己和赵思雁是情侣,也许只是想让何逸知难而退。她们不一定真是情侣,即便是,连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凶手又怎么知道?啧,复杂了。” 萧遇安问:“海镜寺查得怎么样?” “方远航认为最后见到吕晨赵思雁的那个僧人悟憎有嫌疑。”明恕说:“要说作案时间,海镜寺所有僧人都有,但动机、证据,现在都还没有任何发现。” “我有个想法。”萧遇安说:“你可以参考一下。” 明恕回头,“怎么说得这么客气?你这就是要指导我的意思了吧?” 萧遇安笑了声,“怕你一头扎进死胡同,先给你套根绳子。” “操!”明恕说:“你以为你牵程程呢?” 程程是萧家以前养的一只狼狗,萧遇安和萧牧庭从外面救回来,就起名产生了分歧,当时萧锦程刚从学校回来,一身烂泥,萧遇安和萧牧庭相视一眼,达成了共识。 狼狗就跟萧锦程一个程好了,反正萧锦程皮得跟狗一样。 溜程程是萧家所有男孩子的任务,萧锦程带程程出去就是一通疯跑,萧牧庭喜欢带程程去没人的地方晒太阳,萧遇安每次带程程,都会给程程套好绳子。 明恕说:“套上绳子就不自由了。” 萧遇安说:“但是不套它会乱跑,上次萧锦程和它跑进了死胡同,两个都被困住了。” 从小,萧遇安就是特别有条理的人。 明恕笑道:“你套吧,我洗耳恭听。” 就在方远航再次赶去海镜寺,而萧遇安正与明恕开小会时,东城区国富街派出所来了一位神情慌张的男人。 男人六十多岁,双眼通红,一到派出所就说:“我儿子失踪了,我听说成年人失踪不容易立案,但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吧!” 说完,男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88章 为善(08) “你快起来!”民警张雪娇赶紧将男人扶起来,拖来一张椅子,“你坐下慢慢说,怎么能跪下呢,被别人看到怎么说我们这些当警察的?” 男人衣着体面,一身的行头少说也得几大千,但皮肤蜡黄,满脸满眼的局促,和这身衣服不太相衬。 “老家农忙,我8月份就回老家干活了,和我家小岷联系很少,上次我给他打电话时还好好的,但前天回来之前,我给他打电话,就怎么都打不通了,我赶回来一看,家里也没人。”男人喘着气说:“警察同志,你说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不见了?肯定是出事了!求求你们,帮我把他找回来啊,我给你们磕头了!” 张雪娇当了半辈子片警,隔三差五就有附近的居民跑来报警,说家里的老人走丢了,家里的小孩不见了,家里的姑娘深更半夜没回家,但说儿子丢了的却并不多见。 “你先别急,越急越说不清楚。”张雪娇将刚分到所里的民警小靳叫来,让给男人做个笔录。 “只是做笔录吗?”男人无助地望着张雪娇,“我听人说,就算我报警了,你们也不一定立案的。” 张雪娇叹了口气,将一杯温开水放在桌上,“大爷,立案不立案,得视情况而定,你先把你儿子的情况说清楚。” 男人焦急万分,却也不得不照做。 国富街是条吵闹喧嚣的街道,派出所里却十分安静。 男人姓邱,叫邱国英,今年63岁,老家在洛城辖内的轻水镇。轻水镇虽然归洛城管,但离冬邺市的距离比洛城近得多,镇民若是离乡到大城市生活,大多选择冬邺市。 邱国英有个儿子,叫邱岷,今年才25岁。邱国英的妻子是位高龄产妇,正是在生邱岷时难产去世。 早在十多年前,邱国英就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带着还在念书的邱岷来到冬邺市。 邱国英勤快,手脚也灵活,在老家就帮人盖过房子,进城后靠在私人家装公司当木工赚钱。冬邺市房地产连年火爆,人们装修房子的需求越来越旺盛,邱国英手艺好,没干几年,就在东城区买了一套二手房,自己和邱岷的生活算是彻底安定下来。 邱岷没有母亲,小时候性格有些懦弱,总是不敢出门——这也是邱国英执意要带邱岷来大城市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邱岷母亲家的家人非常厌恶邱岷,认为邱岷是个杀人凶手。 邱岷的小舅李艾友甚至多次出现在邱岷的学校,扬言要杀掉邱岷。 “你这个小祸害,就是你害死了我姐!你给我等着,我他妈早晚弄死你!” 离乡背井,摆脱了熟悉的环境与面目可憎的亲人,邱岷一天天开朗起来,初中高中成绩都在学校名列前茅,大学更是考去了北方一所名校,学法律。 邱国英本以为儿子会留在北方发展,没想到邱岷毕业后只在北方待了半年,就回到冬邺市,说是老父亲年纪渐渐大了,自己这个当儿子的离得太远不放心。 邱国英既为儿子感到惋惜,又觉得很贴心。想着冬邺市也是大城市,儿子想回来就回来吧。 于是,父子二人又过起了相依为命的生活,邱国英继续当木工,邱岷则在市中心的威响律所找到一份工作,收入不菲。邱国英只念过小学,对“高大上”的律师行业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儿子厉害,有出息,是自己和亡妻的骄傲。 邱岷前两年就跟邱国英说过,自己赚的钱足够养家了,他不用再出去做工。但邱国英身体还算硬朗,一方面闲不下来,另一方面想给儿子攒结婚的钱,所以至今仍然做着木工的活儿,每年农忙时还返回轻水镇,帮大哥和三弟干农活。 “邱岷很孝顺,绝对不会不告诉我一声就离开家。”邱国英说着险些落泪,“求你们立案,帮我找到他!” 小靳一边安抚邱国英一边问:“您最后一次联系到邱岷是什么时候?” 邱国英将手机里的通话记录翻出来,“你看,就是这天。” 9月29号,晚上7点04分。 “都怪我,我平时不爱打电话,那天还是小岷给我打电话,问我在老家过得怎么样,李家的人有没有来找我麻烦。”邱国英懊恼不已,“如果我每天都给小岷拨一通电话,他哪天没接,我就知道他出事了,我就赶回来了!” 小靳拿起手机,看到从10月16号开始,邱国英给邱岷拨了无数通电话,全都没能接通。 “您说邱岷在威响律所工作,您去律所打听过了吗?”小靳说:“他有没有可能是被律所派去出差了?” 邱国英脸上愁容更多,“律所的人说,小岷不在他们那儿工作。可是不可能啊,小岷明明给我看过工作牌,还有律所发的衣服。他们见我是个老年人,就敷衍我。小岷不见了的事,他们肯定知道!” “不在那里工作?”小靳有些拿不准方向了,转身看张雪娇,“张姐,这……” 张雪娇解决过的很多家庭矛盾都是夫妻之间、父子之间相互隐瞒失业的事。邱国英所描述的情况,很像是邱岷根本没有找到律所的工作,或者曾经找到了,却因故被辞退,却一直瞒着邱国英。 但邱国英又说,邱岷收入丰厚,家里伙食开得很好。 话可以乱说,但事实摆在眼前——邱国英这一身衣服确实不便宜。 那么邱岷的钱是打哪儿来的? 邱岷失踪难道与这些钱有关? 东城区早几年出了一桩涉毒案,一个制毒贩毒团伙藏在居民楼中,居然活跃了两年之久。在打掉这个团伙的过程中,分局特警支队牺牲了两名缉毒警察。 张雪娇是当时的亲历者,对毒贩痛恨至极,亦对任何与毒品有关的案子极其敏感。邱国英一说完,她的第一想法就是,邱岷是不是参与了贩毒? 贩毒来钱最快,而马仔们也最容易被当做废弃的棋子扔掉。 张雪娇立即问:“邱岷的朋友里,有没有你比较熟悉的?” 邱国英摇头,“小岷很忙,时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我白天做工,晚上回去总是见不到他。他从来没有带朋友到家里来过。” 张雪娇深吸一口气,“好……” “能立案吗?”邱国英忧心忡忡,“你们一定要立案啊!” 张雪娇尽力安抚道:“你放心,邱岷的事就交给我们来查。” 小靳有点惊讶,疑惑地看向张雪娇。 “从小到大,小岷唯一得罪过的就是他母亲的家人。”邱国英说:“会不会是他小舅李艾友干的?” “你反应的情况我这边已经全部记下来了。”张雪娇说:“你先回去,我们拟一个侦查计划。” 送走邱国英,张雪娇考虑再三,将案子报到了东城分局。 重案组,副局长办公室。 明恕看着萧遇安,手指在脸颊上有节奏地轻点。 “祈月山这个案子,从现场就能看出,凶手有非常强烈的情绪想要表达。你们在侦查时,也一直顺着凶手的情绪在分析——第一是性压抑的心理畸变杀人狂,第二是憎恶女同者。这种思路本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每当发现一个嫌疑人,一个问题就会冒出来。”萧遇安说:“那就是这个嫌疑人好像没有能力犯下这样一桩案子。再加上我们刚才讨论过的矛盾点,明队,你有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明恕闭上眼,沉默了好一阵,缓缓开口,“我们顺着现场的情况,以常规思路给凶手做侧写,却发现在逻辑上和类似的案子有出入……凶手其实是在误导我们?” 萧遇安道:“对,凶手故意将尸体摆出那种姿势,具备明显的仪式性、表达欲。任何一支警队着手侦查,都必然分析凶手的心理,得出我们之前的结论。但这只是凶手的障眼法,他希望警察误以为他是个性压抑的心理畸变者,事实上,他在性上并没有任何缺陷,他也不需要对着两名女性的尸体做出性压抑心理畸变者惯常的举动。” 明恕说:“那他作案的原因是什么?这样一来,动机就被完全模糊掉了。” 萧遇安说:“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只是给你提个醒,避免你一头扎进死胡同。这案子还是需要按常规逻辑去侦办,毕竟还存在一些盲点。但如果在常规逻辑下,所有可能都被排除,你就必须立即‘刹车’,走到我这条非常规的思路上来。” 明恕捂了会儿额头,朗声道:“多谢萧局指导,我明白了。” 祈月山,海镜寺。 站在个人角度,方远航其实并不愿意怀疑海镜寺里的僧人。他的祖父祖母就信佛,家里供着佛龛。小时候,祖父祖母带他去过不少寺庙。他在寺庙里和小和尚一同睡过凉席,吃过斋饭,甚至幻象过有朝一日自己也把头发剃了,不念书不考试,去少林寺当个武僧,练成之后下山惩奸除恶,维护一方。 当武僧的愿望虽然落空了,但成为警察,成为刑侦局重案组的一员,也算是实现了小时候惩奸除恶,维护一方这个远大的梦想。 总而言之,对出家人,方远航一直抱有一份尊敬,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身正气,都是小时候与僧人们同吃同住,潜移默化间生长出来的。 但作为刑警,他不得不将每一份疑点放在脑子里反复琢磨。 “上次我已经交待完了啊。”又一次见到方远航,悟憎脸色很不好看,“我告诉她们山上危险,但她们一定要上去,我一个出家人,又不是这座山的管理员,总不能把她们拦下来吧?” 方远航问:“你们这里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悟憎愣了会儿,“我喜欢看书,睡得晚,但师兄们和师傅很早就睡了。” “很早是多早?” “八点九点的样子,我们这里没有电视,手机信号也不好,2G信号都得找,4G就别提了。” 方远航问:“介意告诉我你的世俗名吗?” 悟憎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既然已经拜入佛门,就是已经舍弃了世俗名世俗事。” 方远航忽然严厉道:“但你仍然是我国的公民!” 悟憎在方远航这爆发的气势里缩了缩脖子,片刻后起身道:“那你等我一下。” 在等待悟憎的过程中,方远航看了看所在房间的结构。 很多古刹是榫卯结构,无需使用一枚钉子。但海镜寺显然不是,它的很多地方都钉有钉子。 两名死者身上钉有十枚建筑用长铁钉,而这些长铁钉是十多年前的东西,目前市面上已经找不到。 方远航想着想着,就往一根木柱走去,木柱一看就已经有很长的年岁了,其上有数枚老旧的钉子。 方远航戴着手套摸了摸,又翻出被害人身上的钉子照片作对比。 并不是同一种,差别也比较大。 方远航抿了下嘴角,拍下多张照片。 十几分钟后,悟憎拿着一个铁皮盒子回来了。 “我的证件都在里面。”悟憎说:“你尽可以去核实。” 方远航打开铁皮盒子,看到了悟憎的身份证、本科阶段的学生证、驾照、护照、银行卡等物品。 悟憎本名方平旭,24岁,洛城人,本科在洛城师范大学就读,因为大四时放弃学业出家,所以并未拿到毕业证。 方远航问:“你家在洛城,为什么会到冬邺市来出家?” 悟憎说:“洛城虽然有很多知名大学,但洛师是个二流学校,我当初报考的就是冬邺市的大学,去年前年,我都待在冬邺市。” “那你的家人呢?” “我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 方远航颇感意外,再次看向悟憎的身份证,最后将它们挨个拍了下来。 悟憎并不是方远航来海镜寺的唯一目的。 方远航怀疑悟憎,并非是因为悟憎有明确的作案动机,单是因为悟憎有作案条件。而按这种逻辑,海镜寺的其他僧人也具备作案条件。 明恕让他放手去查,有任何想法都去付诸行动,后面自有师傅掌控全局。 这无疑给了他一枚定心丸。 除开悟憎,目前尚在海镜寺的还有悟憎的五位师兄。 悟念,31岁,在海镜寺已经待了十来年,沉默寡言,机械地做着洒扫工作。 方远航问任何问题,他都只是淡然地回答一句“阿弥陀佛”。 悟欲和悟念年纪差不多,但出家的时间较晚,只比悟憎早两年,灰色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不像僧人服,倒像是改良过的时装。 “我吧,就是突然看破了红尘。”不待方远航提问,悟欲就自己说开了,“我以前可有钱了,开的是兰博基尼,睡的是俊男美女,男女通吃,我想要什么得不到?但我就不开心了,你懂吗?” 方远航:“……” “一看你就不懂。”悟欲笑道:“因为你没拥有过这些,你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小砸。” 方远航觉得自己大概是和这祈月山八字不合,不然怎么一遇到与祈月山有关的事,自己就“中枪”。 才笑两声,悟欲脸上忽然笼罩上阴云,连声音都变了,“我肩上的担子太重喽,扛不起了,不如放下。你看我当个和尚多潇洒,什么都不用管,整日就躺在这院子里看叶生叶落,花开花谢,云涌云舒,痛快!哎小哥,你不累吗?” 方远航说:“你是指我的工作?” “指你的人生。”悟欲又笑了,“要不你就像我一样,也出家了吧,当我的小师弟,我罩你。” 方远航额角跳了下,顺着悟欲的话说:“你不是有小师弟了吗?” “你说悟憎啊?”悟欲不屑道:“啧,他入不了我的眼?” 方远航忙问:“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悟欲说:“先叫声师哥来让我听听呗。” 方远航正色道:“我这是在查案。” “好吧好吧,不调戏你了。”悟欲规整坐好,“悟憎根本不是一心向佛,他一个心术不正的俗人,来这儿生活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已。你看着吧,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离开。” “心术不正?”方远航问:“为什么这么说?” “哎施主,你是不是觉得……”悟欲说着食指往上指了指,“山上那两个女人,是被悟憎杀害的呀?” 方远航脸色一变,“你知道些什么?” 悟欲甩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一没心没肺的花和尚。” 海镜寺还有两位年纪较大的僧人,分别是52岁的悟世,和49岁的悟悍,和悟憎、悟念、悟欲三人相比,他们更符合方远航心中的僧人形象。 至于海镜寺的主持窥尘法师,现已73岁高龄,正在后院的禅房闭关。 东城分局,刑侦支队。 邱岷失踪一事被立案调查,这一查,就查出邱岷三年前由北方回到冬邺市时,的确在威响律所工作,但见习期尚未满,就主动提出离职。 “不是工作能力的问题。”当年负责指导邱岷的律师朴善说:“他很聪明,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律师这一行不太适合他。今年我们还有联系,就上半年吧,他还请我吃了顿饭。怎么,他出什么事了吗?” 分局刑警问:“你知不知道他辞职后做的什么工作?” “写公众号?还是微博号?”朴善说:“我不太清楚。” 不久,警方通过邱岷的上网记录查到了他的真实工作——这位名校高材生在舍弃本职后,居然成了一名网红。 邱岷的网名叫“丘山罔眠”,注册有同名微博、公众号、直播号。 三年前,他发布了第一条食物品鉴视频,现在已经是冬邺市年轻人里颇有人气的吃喝玩乐大V,其最后一条微博发布于10月4号,推荐的是北城区一家红枣炖鸡铺。 邱岷长相帅气,在所有视频中都是露脸的。他在视频中说,秋天到了,大家要注意养生啦,今天我“安利”的是…… 这条微博的评论非常多,按时间排序的话,最近的评论全是粉丝问他什么时候更博,也有人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 得知邱岷的失踪与毒贩没有关系,张雪娇松了口气。 “巧队,这案子咱们是自己查,还是跟上面汇报一下?”申楠拿不定注意,赶来问蓝巧。 东城分局刑侦支队组建了一支女警中队,经验丰富的蓝巧是队长。 此时针对邱岷失踪前的通讯、人际关系正在调查中,蓝巧倍速浏览着邱岷制作的视频,注意到去年前年的这个时候,邱岷多次“安利”祈月山,而在今年9月初,祈月山的银杏叶还完全没有变黄时,邱岷又“安利”了一次。 视频里,邱岷笑得十分阳光,在祈月山幽静的小道中穿行,拍出了夏末那种带着几分惆怅的繁盛。 这条视频的热度非常高,是邱岷最近三个月里热度排名第二的作品。 排在第一的则是位于南城区的“程江湖”江湖菜馆。 “祈月山才出了个案子,刑侦局正在忙那个案子。”蓝巧说,“各个分局都在配合筛查相关的失踪案。” 申楠会错了意,“刑侦局抽不开手,所以咱们这案子就不往上汇报了?” 蓝巧摇头,“不,邱岷熟悉祈月山,失踪的时间也有些蹊跷,必须报上去,至少得让明队知道这件事。” 东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女警中队是冬邺警界的一道风景线,明恕与蓝巧同届,对这位巾帼一直非常欣赏,以前曾经动过将蓝巧挖到重案组来的心思,但被蓝巧以“放不开女警中队”为由拒绝了。 这件事明恕一直感到有些遗憾。 重案组需要精英,目前队里全是男人,这有利有弊,在一个全是同性的环境中,大家做任何事都无需有太多顾虑,如果队里忽然多了一名女性,那双方都可能放不开,但侦办某些特殊案子时,队里没有女警又很麻烦,蓝巧各项素质过硬,即便扔进男人堆里,也是精英那一拨,重案组若要增加一名女警,那她自然是最佳人选。 但人家一心想带好女警中队,明恕也只能尊重人家的决定。 因为邱岷这个案子,蓝巧亲自来到重案组。 明恕正在和易飞通话——易飞在冬邺大学紫骄分校区查到,詹黎不是一般的学生,大学阶段参加全国女子武术大赛,进入了前五十强。 蓝巧等了许久,明恕才匆匆赶来,开玩笑道:“稀客,别是突然想通了,准备加入我们重案组?” 蓝巧笑道:“知道你们最近忙祈月山的案子,我这里有个失踪案,侦办还是我们中队侦办,但我觉得你有必要看一下。” 第89章 为善(09) 东城分局,刑侦支队。 “巧队,重案组那边怎么说?”见蓝巧回来,申澜赶紧跑上去问。 “案子继续由我们侦查,但细节随时得与重案组沟通。”蓝巧脱下警服,忽然察觉到什么,探寻地看着申澜。 果然,申澜开心道:“那下次你去找明队汇报,可不可以带上我啊?或者我一个人去,帮你跑腿也行。” 蓝巧笑了,“你是想去跟明队汇报工作,还是想去看易队啊?” 申澜登时睁大眼,脸颊泛红,“巧队,你乱说什么呢?” “咱全队谁不知道你看上易队了?”蓝巧说:“去年刑警培训时,你就老是盯着易队看。” 心思被点破,申澜捂了捂脸,“我就偷偷喜欢一下,你们谁都别让易队知道啊。他喜欢那种温柔文静的女孩儿,我太粗鲁了,他看不上我的。” 蓝巧本想反驳,犹豫了会儿还是算了。 外界虽然喜欢将女警叫做警花,但真正长得如花似玉的女警其实很少,尤其是女警中队这种常年奔波在一线的队伍。 再漂亮的女孩,都经不起风吹日晒,申澜五官很标致,可额头上有一块不明显的伤疤,是以前与歹徒近身搏斗时受的伤。 中队里很多女警都负过伤,平时也少有时间打理自己,一出任务就如男人一般拼命。 申澜如果不当警察,或许真是易飞的type,但现在…… 蓝巧叹了口气,对申澜道:“行,下次去市局带上你。” 易飞并不知道一位女警偷偷倾慕着自己,此时正在冬邺大学紫骄分校区指挥侦查。 詹黎有作案动机,而她全国女子武术大赛五十强的身份,又令她具备杀害吕、赵二人的能力。 周欣林与吕晨、赵思雁同级,是公共管理学院其他学生口中与吕、赵关系最好的人。 重案组第一次到紫骄分校区时,周欣林在外实习,没能及时赶回来。这次易飞找到她,她刚说两句话,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易飞安慰了几句,切入正题,“据你所知,吕晨赵思雁在学院里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她们和詹黎关系不好。”周欣林抽泣着,“詹黎这个人太要强了,嫉妒心也强,所有成绩压在她上面的人,她都看不惯,尤其是像吕晨这种从外校考进来的。” 詹黎,已经不止一人提到詹黎。 易飞点头,又道:“你再回忆一下,吕晨赵思雁有没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 “有!”周欣林激动道:“今年有个男的一直骚扰雁子。”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何逸,易飞再问:“除了这件事呢?” 周欣林边哭边想,“晨晨被人下过药。” 易飞立即警惕起来,“下药?什么药?什么时候的事?” 在之前的调查中,没有一人提到“下药”的事,即便是吕、赵的室友杨乐都不知情。 “也不是什么毒药,是风油精。”周欣林说:“研一下学期刚开学那会儿,晨晨去学校图书馆查资料,带了一瓶自己泡的红茶,就放在桌子上。晨晨离开了一会儿,回来之后一喝水,就尝出异味。” 说着,周欣林开始轻轻发抖,“那口茶晨晨已经吞下去了,如果是毒药,晨晨当时恐怕就……” 易飞轻声道:“别慌,慢慢说。” 周欣林顿了片刻,接着道:“校图书馆很大,只要有证件,谁都能进去,晨晨坐的那个位置没有监控,要查的话很困难。晨晨去医院检查过,确定没事后,叫我们不要往外说。” 易飞问:“‘你们’是指?” “我和雁子。”周欣林道:“晨晨托学医的同学化验过,茶里面有风油精成分,那人往里面倒了大半瓶,虽然喝一口不会让人中毒,但真的很吓人。后来晨晨一直很注意,从来不喝离开视线的水。” 易飞不禁想,谁会往吕晨的茶水中倒风油精? 只是恶作剧,还是在做真正下毒之前的演练? 紫骄分校区是冬邺大学的新校区,管理比老校区严格得多,外来人员几乎不可能进入,更别说图书馆这种必须刷卡的地方。 那倒风油精的大概率是校内人员。 易飞问:“你们心里有没有一个怀疑的人?” 周欣林犹豫了几分钟,小声道:“有的。” “是谁?” “詹黎。” “易队!”周愿忽然打来电话,“我通过查找詹黎的上网痕迹,发现她近期多次搜索‘如何藏尸’、‘如何杀人不被发现’、‘剧毒毒药’等关键词!还有,詹黎有一个微博号,没有关注也没有粉丝,里面……” 挂断电话后,易飞立即找到周愿所说的微博号,一通刷下来,感到一阵凉意。 这个微博,简直记载了詹黎对吕晨的所有恶意。 她以“L”指代吕晨,多次提到希望吕晨去死。9月开学之后,詹黎发微博的频率明显增多,其中有数条截图,其内容全部与杀人毁尸有关。 今年3月的一条微博则证实了周欣林的话。 正是詹黎,偷偷在吕晨的红茶水中倒入风油精。 “今天试着给L下毒,用的是风油精,她这个愚蠢的女人,拧开盖子居然闻也不闻一下就闷了一大口。哈哈哈,我真是有点后悔了,如果我倒进去的不是风油精,而是毒药,她是不是也喝了?那她现在已经死了吧,JC会找到我吗?不过后悔也没有用,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L,你就继续犯贱吧,总有一天,我会给你点颜色看看!” 10月13号,詹黎最后一次发微博: “L和它的狗去网红山看银杏,网红山现在应该还没有多少人吧,我的机会是不是要到了?” 什么机会? 杀害吕晨和赵思雁的机会? 13号当天,詹黎去过祈月山? 为什么在13号之后,詹黎就再也没有发过微博? 面对自己微博小号的内容,詹黎脸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她小幅度地摇头,低声重复着:“不是,不是……” 易飞惋惜地看着这位女孩,心中有几分沉重。 詹黎的成绩不如吕晨,却绝不是差生。当年高考,她的分数远高于吕晨,否则也不会考到冬邺大学这种名校里来,保研成功更是证明了她的优秀。 除了成绩,她还是武术高手。 但吕晨的出现,却让她心理越来越不平衡,以至于干出往吕晨的水中倒风油精这种事。而现在,她的嫉妒愈演愈烈,已经到了策划杀死吕晨的地步。 “10月13号晚上,你在哪里?”易飞问。 詹黎一个劲地摇头,双手抬起,堪堪捂住了双耳,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詹黎只字不言,证据却会“说话”。 13号中午1点04分,公交站台上的监控拍到詹黎登上一辆308路公交,并在终点站天星西路下车。 2点12分、2点32分,詹黎两次被天星西路附近的公共摄像头捕捉,看上去是在等车。 但之后直到晚上10点,都没有监控拍到詹黎的身影。 10点,308路公交末班车发车,詹黎上车时神情古怪,既疲惫又失落。 易飞让技术队员将视频放大、加清到最大程度,并没有在詹黎身上找到任何血迹。 詹黎来去穿的是同一身衣服,而吕晨赵思雁那种死法,血很难不溅到凶手身上。如果人确实是詹黎杀的,她难道带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如果人不是詹黎杀的,她消失的这几个小时是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 “我想杀死吕晨!在祈月山那种地方,吕晨找不到帮手,赵思雁就是个废物,我可以轻松拧断她们的脖子。”詹黎眼眶通红,“我去了祈月山,但是我没有杀死她们!” 这通说辞缺乏说服力,詹黎冲着吕晨而去祈月山,到了地方却放弃,为什么? 易飞耐心地问:“因为你没有找到她俩?还是因为你看到了什么?” 重案组。 明恕送走蓝巧之后,将自己关在小会议里,独自顺这桩让人无法不注意的失踪案。 邱岷,冬邺市的互联网达人,最后一条社交动态发布于10月4号,而手机最后一条通讯记录是10月14号——在首泉镇叫了一份外卖。之后直到现在,邱岷的手机都呈关机状态,且机卡分离,无法定位。 10月14号,正是吕晨和赵思雁遇害的次日。 即便没有这桩案子,邱岷也与祈月山有不浅的关系。 前年,祈月山是因为一位外地驴友的组图而被人们知晓,但是将祈月山捧成网红风景区的却是邱岷这一众本地大V。 从邱岷的社交账号可以看出,从前年到去年,他发布了许多与祈月山有关的视频、图片,因为他出众的形象,与别具一格的文字、角度,令他在众多炒作祈月山的大V中独领风骚。今年,祈月山比往年更受关注,邱岷发布的祈月山相关内容却比去年前年少了许多,大有从热潮中抽身而退,独辟蹊径寻找下一处绝美赏秋地的意思。 但现在,邱岷却失踪了。 邱岷发布视频的频率是一周一次,多的时候一周两次,内容分为“推荐冬邺美食”和“推荐冬邺美景”两种。每到周中和周末,邱岷还会直播一两个小时,每次得到的打赏收入上万。 至于微博,邱岷每天都会更新,没有美食美景推荐的时候,就发自拍照。 如果按微博的断更情况来判断,邱岷是10月4号,最晚10月5号就失踪了,蓝巧她们排查过邱岷家附近的监控,也发现邱岷在4号上午背着双肩包外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如果是按手机通讯记录来判断,邱岷是10月14日,也就是吕、赵遇害之后,才彻底从大众视线中消失。 现在女警中队正在寻找那位当天见过邱岷的外卖员,暂时还没有结果。 邱岷到底是哪一天失踪,关系到其失踪的性质。 失踪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因为某事而主动离开,二是遭遇不测。 邱岷网红当得好好的,粉丝打赏加上广告费用,月入十万以上,有什么事会让他选择一言不发离开? 那如果是遭遇不测,害他的是谁?14号用他的手机在首泉镇叫外卖的人是不是他本人? 首泉镇,首泉镇…… 明恕捏着眉心,吸了好几口气。 一桩凶杀案,一桩失踪案,都与首泉镇里的祈月山有关,那邱岷的失踪是否与吕、赵的遇害有联系? 邱岷与吕晨赵思雁的社交圈并不重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彼此认识,但吕晨赵思雁可能看过他制作的视频。 明恕浏览着邱岷过去发布的视频,视线停留在近期热度最高的那一条上。 “程江湖”江湖菜馆。 明恕记得,这就是“虾宝宝”旁边那家人气极高的餐馆。 一个面向普通人的餐馆,卖的都是平价菜品,人均消费七八十块钱,店内装修一般,菜品卖相也不算突出,但邱岷视角独特,重点突出了菜品的口味,还有程姓老板的待客之道。 那天和萧遇安在“虾宝宝”,卖绿豆汤甜豆浆的那位大娘当面卖“安利”,明恕都懒得去“程江湖”尝鲜,觉得很可能是夸张了。但看完邱岷的视频,明恕却萌发了哪天有空去尝尝的心思,可见邱岷作为大V,在卖“安利”这件事上,确实有些本事。 明恕又看了看“程江湖”这段视频发布的时间,正好是在上次重案组去“虾宝宝”调查沙春案之前。 那时整条隆成路三段,最火爆的无疑是“虾宝宝”。 “程江湖”如今的风头已经盖过了“虾宝宝”,难道就是因为邱岷的推荐? 明恕先在微博上搜索“程江湖”,发现关联词里排在前列的竟有“丘山罔眠”——邱岷的网名。点进去一看,很多网友都说,是看了“丘山罔眠”的视频,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程江湖”,这一去简直就是捡到宝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江湖菜,老板和服务员的态度也是一等一的好,一定会再去,还会“安利”身边的人去。 明恕又打开冬邺市最大的本地交流论坛“嗨遍冬邺”,搜索热帖,很快找到“程江湖”的相关内容。 原来,最早在网上推荐“程江湖”的的确是“丘山罔眠”,第一批前去尝鲜的顾客回来无一例外都表示非常满意,口碑效应这时候就出来了,接着,本地其他大V纷纷跟进蹭热度,几乎全都发了“程江湖”的试吃报告,各有各的角度与用词,几乎都是夸奖,仅有一位大V说:“也许是期待太高,吃了觉得有些失望。” 这位大V平时就以毒舌闻名,网友早就认为他是“杠精”,已经不在意他的说法。 随着口碑效应的发酵,短短两个月,“程江湖”已经成了隆成路三段最有人气的餐馆,将一旁的老店“虾宝宝”比得不成样子。 明恕注意到,很多网友因为“虾宝宝”和“程江湖”相邻,菜品有许多重叠,定位人群一致,且“虾宝宝”是老牌人气餐馆,而将两者放在一起评价。在吹捧“程江湖”的同时,网友将“虾宝宝”贬低得一无是处,有很多评论甚至是失实的,大有捧一踩一的意思。 在“程江湖”的衬托下,“虾宝宝”短时间内迅速衰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表面上看,“虾宝宝”人气的下滑是因为隔壁“程江湖”的崛起,可往深处追究,却和邱岷两个月前制作的视频不无关系。 邱岷是本地大V,是网红,粉丝无数,他的一句话,一组图,一个视频,就能给一个刚刚起步的餐馆来到巨大的关注。 当然,“程江湖”的成功不仅是因为邱岷的视频。大众向的餐馆,口味决定一切,如果“程江湖”的菜味道不行,邱岷就是连发十条精彩的视频,人们会去吃一次,却不会去吃第二次,更不会口口相传,“安利”给身边的亲朋好友。 可如果邱岷没有推荐“程江湖”…… 也许经过前期的积累,“程江湖”还是会火,但绝对不会火得如此快,更不会迅速抢走“虾宝宝”的客源。 离开“虾宝宝”时,萧遇安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很多东西都是普通的好与普通的差,但如果有具备影响力的人推荐,后续跟风吹捧的人越来越多,好的就会变成“绝好”,反过来,如果很多人跟风踩一个餐馆,那差就会变成“绝差”。 “虾宝宝”过去的辉煌与现在的困窘都是例子。 人是社会性动物,大多数人都会跟风。 明恕自己都不例外,要不也不会带着萧遇安去吃“虾宝宝”。 平台的后台记录显示,邱岷每个月都会接推广,这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但在他推荐的一半景点与美食里,也有相当多一部分是不收推广费用的,换言之,是他自己去了、吃了,觉得喜欢,无偿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宣传,这也是丰富内容、增长人气的一种方式。 “程江湖”似乎就属于这一类。 在“程江湖”之前,冬邺市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小餐馆因为邱岷的视频而走红,而他本人也靠着这些有趣的视频积累了大量人气,人气持续转化为谈推广合作时的资本。 双赢。 但有没有谁因为邱岷的推荐而吃了大亏? 当然有,比如“虾宝宝”,以及和“虾宝宝”境况类似的店家。 明恕仰靠在椅背里,闭着眼。 邱岷如果是遭遇不测,这些看似与他毫无瓜葛,却被他“伤害”过的店家有充足的作案动机。 而邱岷如果是主动离开,他是为什么去首泉镇? “祈月山,银杏叶,海镜寺,吕晨,赵思雁……”明恕轻声自语,忽然因为一个跃出的想法而睁开双眼。 前阵子萧遇安点出了“1013案”的几处疑点,又给他套了条“绳子”,“绳子”虽然是个开玩笑的说法,但他确实因为这条“绳子”而没有扎进死胡同里。 吕晨和赵思雁死得蹊跷,明明只是上山赏秋,却再也没能下来。 凶手杀害她们的动机是什么? 有一种可能是,凶手本来没有打算杀害她们,最后却不得不杀害她们! 因为她们看到了,或者说拍到了某个不该被她们看到的东西。 明恕一下子清醒过来。 祈月山上有某个尚未被知晓的秘密,凶手因为吕晨和赵思雁偶然撞破了这个秘密而取走她们的性命,完成杀戮后,如何处理她们的尸体成为一个很大的麻烦。只要无法让尸体彻底消失,那总有一天,尸体会被人发现。一旦尸体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警方就会根据线索顺藤摸瓜。尸体上展现出的任何一种特征,都可能让警方找到凶手。 于是凶手想到了一个误导警方的办法。 明恕心跳渐渐加快,反复思考这一想法的逻辑漏洞。 如果果真如此,那吕晨和赵思雁撞破的到底是什么? “师傅,你找我?”方远航推开门,一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明恕问:“海镜寺有没什么发现?” “怪人很多。”方远航将悟憎、悟欲、悟念的情况都说了一遍,“我想搜查海镜寺,但那里毕竟是个宗教场所。” “搜查这事我来处理。”明恕道:“我现在怀疑祈月山上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嗯?”方远航累得够呛,脑子转得没有平时快,“那山上还能有什么秘密?” “我们上次在祈月山上,注意力全都在两具尸体上,痕检只针对命案本身在周围进行了搜索。”明恕说:“这很可能遗漏了关键信息。” 方远航问:“要再次搜索吗?” 明恕反问:“你后来去查海镜寺的时候,还到过吕晨赵思雁遇害的地方吗?” 方远航摇头,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肖满说上面能查的都已经查过了,我就……” “没事。”明恕说:“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突然多了个想法。” 方远航说:“那我们上去是要找什么?应该有个目的吧?” 明恕走到窗边,半眯起眼。 凶手害怕暴露的是什么? 一个手段凶残,身手了得,此前一定杀过人的凶手,在无人的密林里,害怕暴露的是什么? 尸体? 命案现场? 明恕舔了下嘴唇,“你说,在吕晨和赵思雁遇害处的附近,或者更远的地方,会不会还有一具,甚至多具尸体?” 南城区,隆成路三段。 还未到晚餐高峰,“虾宝宝”大门敞开,里面只开了一半的灯。 服务员有的在做清洁,有的在点刚送到的食材。 资格最老的秦大姐脸色难看,站在店门口一边抻长脖子张望一边打电话。 手机已经在她耳边放了许久,从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机械音。 “秦大姐!”小西从店里跑出来,“老板他们还联系不上啊?” 秦大姐放下手机,用土话道:“怪了,这一家子都死到哪里去了?” 第90章 为善(10) “虾宝宝”虽然早就不是什么小餐馆了,但黄汇秦雄两口子仍旧保持着当年刚做这一行时的习惯——每天轮流到店里面守着,不管有什么事,其中一人也一定会待在店里,警惕地盯着每一笔账。 “虾宝宝”做的是晚上的生意,黄汇一般到得比员工还早,送来的菜全部都得从她眼下过。 但今天,食材已经到齐,黄汇和秦雄一个人都没来,家里座机打不通,两个人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 秦大姐只得打给黄、秦二人的大女儿秦可,结果秦可的手机也关机了。 “你问问秦绪呢?”老刘说:“总不会一家人都不接电话吧?” “秦绪的号码我哪晓得,那怪里怪气的小子,连他爹妈都怕他!”秦大姐说完往隔壁看了看。 同样是准备营业阶段,“程江湖”摆在外面的凳子已经有客人坐着了,那个三十来岁的老板端着瓜子花生出来,笑容可掬地散给客人们,还和客人们说了会儿话。 秦大姐重重叹了口气,抱怨道:“这两口子也不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 老刘问:“那今天咋办呢?菜都堆在里面了,还做生意吗?” 秦大姐将围裙一解,塞进老刘怀里,“做!怎么不做?现在客人都被隔壁抢走了,我们这时候关门,别人肯定以为我们倒闭了!” 老刘说:“你去哪儿?” “那两口子家啊!”秦大姐说:“肯定是在家里打架,打出问题就麻烦了,我去看看!” 老刘抖了抖围裙,自言自语道:“你去看有什么用?小心连你一起打。” 靠着这十多年的积累,黄汇和秦雄已经买了两套房子、一辆保时捷,但平时开得多的是桑塔纳,两套房子一套给女儿一套准备给儿子,他俩自个儿还是住在隆成路的老房子里。 秦大姐去过无数回,找得到路,一刻钟就走到了。 老房子间隔近,一些晚饭吃得早的老人家已经开始炒菜。秦大姐在弯七扭八的巷道里穿梭,被油烟味熏得接连打喷嚏。 黄汇两口子住在五楼,没个电梯,走廊是那种回型的,爬上一层楼,得转一圈才能继续往上面爬。这种结构很有时代特征,现在看上去极不方便,但在过去,每家每户都有七八口人,这种结构能塞尽可能多的人。 秦大姐爬得气喘吁吁,连声骂道:“狗日的!你俩打架,苦了老子!” 5-8的铁栏门和里面的木门紧闭,秦大姐挨在门上听了会儿,没听到动静。 “怪了。”她说:“不在家?” 已经来了,秦大姐不打算就这么回去。她先是喊了声“雄子”,然后开始“哐哐哐”地敲门。 敲了十多分钟,都没有人来开门,倒是同一楼的其他两户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骂道:“死婆娘,你他妈叫丧呢!” 秦大姐当即骂回去:“我给你妈叫丧!” 中年男人边骂边冲过来,作势要打人。 秦大姐也不是个敢骂不敢动手的,年轻时在乡下抄起扁担就往人头上砸,现在手上没东西,就一肩膀给男人撞过去。 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楼上的年轻人探个脑袋看了看,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报了警。 派出所民警赶到时,秦大姐披头散发,在地上又哭又闹,那中年男人脸都被抓烂了,也非要民警评理。 民警一个头两个大,正打算把两人带回派出所再说,秦大姐却道:“我不走,你们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个门打开!” 民警说:“我们不负责开锁。” 秦大姐说:“我不管,你们来了,就得把门打开,我找人!我们店的老板老板娘,还有他们家闺女全都不见了,儿子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实在是没办法,才上他们家来!” 中年男人骂道:“找不到,死求了呗!” “你全家都死了!”秦大姐恶狠狠地骂回去。 见二人又要动手,民警赶忙制止,并将情况反映给队长,没多久,就来了别的警察。 秦大姐这下冷静下来了,老实说明情况,而赶来的警察认识秦雄,也给秦雄打了个电话,确实打不通。 这时又有人从屋里出来,说昨天夜里听见5-8在打架,今天没瞧见那两口子出来。 秦大姐慌了,“别是打出人命来了吧?不然怎么一个人都联系不上呢?他们家姑娘也……” “队长。”一位小个子民警在门口嗅了嗅,“这里面好像有味儿。” “什么味儿?” “我觉得是血!” “啊!”刚才还嚣张得不行的中年男人吓了一跳,“真死人了?” 傍晚,在完成一系列手续之后,5-8的房门被打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涌了出来。 进门处是一个狭窄的走廊,从门外向里看,视野并不开阔。 民警谨慎地向里走去,看到了一屋惨状—— 沙发上坐了两个“血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已经被血覆盖,堪称体无完肤,双眼与嘴巴构成三个“血窟窿”,地上散落着大量人体碎片; 卧室,一个男人赤身裸体仰躺在床上,床单被血浸透,和沙发上的‘血人’一样,他的眼睛和嘴也被捣烂; 书房,穿戴整齐的女人坐在飘窗上,从脖颈上那个巨大豁口涌出的血让她浅色的裙子失去了本色。 房间里鸦雀无声,三位民警都陷入了懵怔中。 秦大姐不知何时摸了进来,在看到沙发上的“血人”时爆发出一声刺耳又渗人的尖叫。 “这,这是灭,灭门?”年纪最小的民警声音都发抖了,“四,四个人,这一家好像也就四个人。一下子全被杀了?” “灭门案”绝非一个街道派出所能够处理,案子被迅速移交到南城分局刑侦支队,随后又被上报给刑侦局。 不管在哪个城市,“灭门案”都是属于重案,但重案组现在主要精力都扑在“1013案”上,萧遇安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将明恕叫了过来。 “这是……”明恕一看分局传来的案情报告,眉心一蹙,“被害人是‘虾宝宝’老板一家?” “四名被害人,其中有三人面部被严重毁坏,身份现在还在鉴定中。”萧遇安说:“不过第一现场就在他们家里,没有被毁容的死者已确定是秦家的大女儿秦可。不出意外的话,四名死者应该就是老板一家。” 秦家四口,秦雄,黄汇,秦可,秦绪,明恕一共见过其中两人——侦查沙春案时跟秦雄了解过民乐部在“虾宝宝”的聚会情况,不久前在祈月山又见过行为诡异的秦绪。 他们已经遇害了? 为什么?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杀掉一个家庭的所有人? 明恕一时没有说话,低头在萧遇安面前走动。 就在前不久,他还分析过邱岷失踪案与“虾宝宝”的关系。 假设邱岷的失踪并非主动离开,而是被人所害,那么最可能对邱岷动手的是谁? 邱岷利用自己在网络上的影响力,帮了许多不知名的餐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他善良慷慨,没有做任何匪事,粉丝在他的视频里发现了从未吃过的美食,从未去过的小众景点,被他相中的餐馆人气暴涨,从门可罗雀变成宾朋满座,而他本人也收获了新一波关注,对三方来说,他每次“卖安利”,都是一件好事。但那些未被他青睐的店——比如“虾宝宝”——是否会对他怀恨在心? 明恕甚至想过,邱岷的失踪会不会与“虾宝宝”有关。 但现在,秦雄一家很可能已经遭人杀害。 明恕忽然低声道:“秦绪……” 萧遇安说:“秦家的小儿子。” “对,秦家的小儿子,我在祈月山见过他。”明恕将当时的情形粗略讲了一遍,又道:“我刚有了个推翻之前所有分析的想法,吕晨和赵思雁是在祈月山上撞见了什么,才被人灭口。我们后来看到的,并不是凶手作案时真正心理的投射。” 这条思路原本就是萧遇安套在明恕身上的“绳子”,萧遇安点头,“嗯,继续说。” “那秦绪呢?”明恕托着下巴,“他和他的家人为什么遇害?” 萧遇安说:“看来你已经打算接这个案子了。” 明恕叹了口气,“第一,这可能是一起‘灭门案’,侦破‘灭门案’本来就是重案组的职责,第二,秦绪行为古怪,前不久带着相机去过祈月山,且是最早发现吕晨和赵思雁的人,是不是他为他的家庭招来杀身之祸?这样一来,秦家四人遇害,也许还是与祈月山有关。这一点线索我无法放下。” “我听说东城分局有个案子也转到你这儿去了?”萧遇安问:“吃力吗?” “你说那个网红博主失踪案?”明恕摇头,“这倒没有,现在还是蓝巧她们女警中队在侦查,不过有任何疑点,蓝巧会告诉我。” 萧遇安拿上外套,“那就走吧。” 明恕诧异,“去哪儿?” 萧遇安说:“你一个当队长的,不去现场看看?” “我当然要去!”明恕说:“我是问你去哪儿?” “我也去现场。”萧遇安说:“适当给我的队长减减负。” 隆成路二段,老齿轮厂家属区3栋5-8。 重案组的痕检师和南城分局的痕检师正在一同工作。明恕站在客厅,看着两具已经无法辨认原来容貌的尸体,视线渐渐从他们的脸上,转移到他们的胸口。 虽然是在家中,但两人都没有将外出的衣服换为居家服,有可能是刚回家就遇害,或者是即将出门时遇害。 地上血迹斑斑,散落的人体碎片基本上已被收集起来,挨个标号,都是从被害人脸颊、手臂、胸腹、双腿上削下来的肉,还有一枚眼珠。左边那名女性死者的左边乳房被隔掉,未和其他碎片一同被扔在地上,而是被放置在沙发对面的电视柜上。从电视屏幕与顶端的血迹来看,它最早应该是被放置在电视机上面,后来掉了下来。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渗人的画面。被害人并排而坐,像是正看着电视,而他们的目光必然落在电视上的乳房上。 明恕呼出一口气,转身往里屋望去,见萧遇安正在书房门口观察。 “萧局?”明恕喊了声。 萧遇安招手,“过来。” 明恕连忙走过去。 “四名被害人里,现在已经确认身份的只有秦可,因为她的面部没有被破坏。”萧遇安走到飘窗边,蹲下,从下方看着这位殒命的漂亮女人,“凶手为什么没有毁坏她的脸?因为觉得她长得漂亮,所以‘手下留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四名被害人,身体全部被割得残破不全,凶手泄愤的倾向很明显。” 明恕站在萧遇安身后,弯下腰,双手撑在腿上。 萧遇安又道:“这是秦雄和黄汇的家,以毁坏面容的方式阻止警方确定他们的身份其实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凶手只毁掉了被害人的脸,没有毁掉指纹。” 明恕想了想,“我暂时不打算从现场情况分析凶手的心理。” 萧遇安眼尾扬了下,轻声道:“从祈月山那个案子汲取教训了?” “能不汲取吗?刑侦技术在进步,但凶手也在进化。那些具备高强反侦察意识的凶手,也许已经不满足于清除自己的痕迹、躲避监控了。”明恕说:“我先去邢老师那儿看看。” 萧遇安点头,“去吧。” 邢牧此时正在卧室,对赤裸的男性尸体做初步尸检。 “这人应该不是秦绪。”邢牧说:“秦绪我见过,比较瘦弱,这人比秦绪壮实一些。” 明恕也注意到了,秦绪头发较长,而该名被害人头发较短。 “如果这人不是秦绪,那秦绪现在在哪里就很关键了。”明恕喊道:“周愿!” 周愿穿着鞋套跑过来,“明队,什么事?” 明恕说:“秦绪的手机关机了,你去做一个定位,把他人给我找出来。” “我这就去!” 明恕将视线转回床上的尸体,被害人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但很容易就能辨出,胸口那一处伤才是致命伤。 “被害人胸部被锐器反复戳刺,心脏、主动脉破裂,颈部有扼制伤。”邢牧说着比划了两下,“凶手戴着手套,左手按压着被害人的脖子,右手握住锐器,刺入被害人胸口。从伤口情况判断,凶器带有勾刺、放血孔槽,并不是常见的刀或匕首。” “但造成身体其他部位割伤的却是普通刀具。”邢牧又道:“没有生活反应,是在死后造成。” 即便邢牧不说,明恕也已判断出被害人浑身的刀伤是死后造成。 用刀在身体上切割,这无异于凌迟,被害人不可能不叫喊,而这种人口密集的老居民楼,隔音效果并不好,一旦有人持续喊叫,必然被邻居发现。 “被害人手臂、双腿有束缚伤,从索沟来看,用于束缚的是电线一类的绳索。”邢牧继续说:“但被害人一共有四位,凶手是在什么条件下将他们捆绑起来,现在还不好说,得回去做解剖,再结合其他勘察来综合判断。” 明恕问:“死亡时间呢?5-6的住户说昨天半夜听见5-8有打架的声音传出,‘虾宝宝’的员工证实,昨天晚上守在店里的是秦雄,秦雄直到凌晨3点关店才离开。那根据秦雄回家的时间推断,凶手作案的时间应该在凌晨3点半以后?” 邢牧摇头,“但根据尸僵程度、尸斑等判断,这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在今天凌晨1点到3点之间。” 明恕抱臂,微皱起眉,转身往客厅方向看了看。 虽然卧室的尸体身份暂时成迷,但从着装来看,客厅的两名被害人大概率就是秦雄和黄汇。 秦雄凌晨3点半之后才到家,而死在5-8里的另一人却在3点之前就已死亡,那就是说,凶手在秦雄回家之前,就已经将屋里的其他三人杀害,并等着秦雄回家? 门锁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凶手如果不是从窗户进入,那要么自己有钥匙,要么是房间里的人听到敲门声自己开的门。 凶手是被害者的熟人,且很可能是关系亲密的熟人。 “领导。”邢牧喊道。 明恕回神,“嗯?” “我觉得凶手是秦绪的可能性很高。”邢牧说:“上次听方远航说,秦绪这个人心理好像本来就很扭曲。” “我知道。”明恕说:“这个回去开会时再分析,我估计到时候周愿那边应该已经查出点儿什么来了。现在有四具尸体需要解剖,你专注尸检就好。邢哥,辛苦了。” 邢牧还是老样子,讨厌被批评,被表扬了被关心了又不自在,扁了下嘴,闷声闷气说:“好的,领导。知道了,领导。” 忙至凌晨,痕检师完成了对5-8内外的痕迹提取,三名被害人的DNA检验结果也已送到明恕手上。明恕立即召集队员在重案组2号办公室开案情分析会,萧遇安没离开,就坐在明恕对角线的位置上。 “被害人的身份已经确定,分别是秦可,21岁,秦雄,45岁,黄汇,43岁,这三人是父女,母女,夫妻关系。”明恕说:“卧室里的那位被害人不是秦雄和黄汇的儿子秦绪,而是秦可的男友,于小海,今年19岁。尸检结果现在暂时只出来了两份,再等一下,邢老师一会儿就过来。肖满先说说现场的勘察情况。” “是。”肖满说:“凶手没有对现场进行清理,我们一共提取到六组新鲜足迹,其中四组已确认属于四名死者,另外两组中,必然存在凶手的足迹。从鞋码、鞋纹判断,1号未知足迹大概率属于男性。另外,我对比了秦绪留在5-8的鞋和足迹,2号未知足迹属于秦绪。” 周愿举手道:“我打断一下,根据网络定位和公共监控,我确定秦绪现在在北城区皇丘路附近,徐椿哥已经赶过去。秦绪是高二学生,今天全天都有课,但是他早上没有去学校,上午11点24分,出现在隆成路二段附近。昨天晚上8点多钟,黄汇给他拨打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长2分钟。” “隆成路二段就是他的家。”明恕想了想,对肖满道:“继续。” 肖满点头,“我重点检查了5-8的所有窗户和门锁,窗户上没有被人攀爬的痕迹,灰尘未被破坏,至于门锁,上面有除开于小海,所有被害人的指纹,也有秦绪的指纹。凶手——不管是不是秦绪——作案时戴着手套,指纹的意义不大,现在最重要的线索就是1号未知足迹。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秦家?” 易飞说:“秦可忽然回家也很反常。” 明恕看过去,“打听到什么了?” 秦可是第一位确认身份的被害者,且死状与其他三人不同。重案组到现场不久,明恕就把易飞调去查秦可其人,以及人际关系。 秦可身上,很有可能有侦查的突破口。 “秦可和秦绪虽然是姐弟,但性格、成绩差距很大。秦绪孤僻乖张,但从小到大,成绩都处在‘优异’的水平。秦可性格开朗,念书不行,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往上读。”易飞说:“以秦家的家庭条件,供秦可出国,买个学位证其实很容易。如果秦可不愿意念书,秦雄也能以多年经营的人脉,帮她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再不行,秦可还能自己做点儿小生意。但从18岁离开校园到现在,秦可从来没有工作过。” “三年,既不念书也不工作。”明恕说:“秦家倒是养得起她,不过这种家庭关系……” “秦家的家庭关系很糟糕。”易飞说:“秦可没有收入,每月的信用卡账单全是黄汇还。那个于小海是秦可一个月前才交的男朋友,你们猜他是做什么的?” 肖满说:“托尼?” 易飞摇头,“是‘重山’里的服务员。” 明恕眯眼,“居然是‘重山’的人,有意思。” “重山”是冬邺市有名的夜店,只为女性服务,里面的服务员就是俗话里的“鸭”。 “女儿包养了一个‘鸭’,这家庭关系怎么好得起来?”肖满不屑道:“我女儿要是这样,我打断她的腿!” 方远航呛道:“还女儿,你连女朋友都没有!” 明恕说:“既然关系这么糟糕,那事发当晚,秦可和于小海为什么会和秦雄黄汇共处一室?” 同一时刻,北城区皇丘路。 戴着兜帽的男子站在纸醉金迷的“重山”会所外,嘴角牵起阴沉又嚣张的笑。 第91章 为善(11) 北城区皇丘路。 凌晨,正是“重山”会所最热闹的时刻。 绚烂的霓虹下,通透感极强的“重山”主楼就像一座被星光照亮的空中城,许多衣着华丽的女人在年轻英俊男人们的陪伴下走出“空中城”,有的在豪车边驻足聊天,然后在分别之前交换一个长长的吻,有的一同驾车离去,在城市的某一处寻一夜贪欢之处。 冬邺市的夜生活丰富,多的是供男人们消遣的夜场,但相对正规的、只面向女人的却只有这一家店。 “重山”学的是邻国,很多服务者打扮得十分日系。 在衣着考究的“牛郎”与“恩客”里,有一个身影与众不同。 他个头较小,穿一件深灰色的卫衣和一条黑色运动裤,脚上的运动鞋沾着许多泥,像去了田里山里,且许久没有清洗过。 和那些一米八以上,甚至超过一米九,走型男路线的“牛郎”相比,他实在是太瘦小了,但和一米七左右,走可爱软萌路线的“牛郎”相比,他又不那么突出。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镜头在人群中寻寻觅觅。 正是警方正在寻找的秦绪。 不断有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人被搀扶着从会所里出来,她们做工精致的长裙上沾着些许呕吐物,搂着她们的男人将她们拥得很紧,生怕她们摔倒。有个女人在路边吐了,秽物溅到了鞋面上,一个男人立即蹲了下来,用洁白的手巾给她擦拭鞋面。 女人早已神志不清,竟是一脚将男人踹倒,男人准备不及,一只手按在了女人的呕吐物里。 端着相机的秦绪“咯咯”笑着,将这一幕抓拍下来。 丑陋,恶心,卑劣的人们。 没有人注意到这细小的快门声,很快有人从旁边跑来,将摔倒的男人扶起。女人嘴里不知在骂什么,她头发已经乱了,几缕从额前耷下来,落在她的眼角,这让她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与落寞。 秦绪更加激动,抓准时机连拍数张。 这个女人他认识,被踹的男人他也认识。 女人叫楚琳琳,是秦可的姐妹,却被秦可抢了心头好。男人真名不知,在“重山”里叫小烨,气质长相都和于小海差不离,擅长以卖萌逗女人,化妆化得比女人还好。 这些男人跟狗没分别,秦可那脑子被虫蛀空了的蠢货却当宝贝给供着。 “嘁——”秦绪不屑地哼了声,放下相机,向楚琳琳走去。 他今儿白天就来“重山”附近守着,就是想拍楚琳琳伤心大哭的丑状——他很想知道,当楚琳琳得知她心爱的于小海已经“挂了”时,自己是不是能拍到最满意的照片。 一想到这,秦绪就亢奋得发抖。 楚琳琳跌跌撞撞走向一辆卡宴,有人为她拉开了车门。 秦绪忽然喊道:“喂!” 楚琳琳怔忪地转身,看到秦绪时,眼神先是困惑,而后转为怨恨。 “是你!” 秦绪笑道:“是我。” “滚!”楚琳琳尖叫道:“滚开!我不想见到你们秦家的人!” “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绪说:“我姐姐秦可,就是那个和你抢于小海的蠢女人,已经死了。” 楚琳琳撑着车门,僵了半天,“你说什么?” 和秦绪相比,与秦可有仇的楚琳琳,反应倒是更像一个正常人。 “开心吗?”秦绪说:“你的情敌终于死了,再也无法和你抢男人。” 楚琳琳走到秦绪跟前,甩手就是一巴掌,“疯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姐姐!” “你不开心吗?”秦绪困惑道:“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楚琳琳发着抖,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 “你想给秦可打电话?”秦绪摸了摸肿胀的脸,大笑:“没用的,你打不通,一个死人怎么接电话?” 楚琳琳不再搭理他,酒似乎醒了许多,将手机紧紧贴在耳畔。 秦绪说:“我本想在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之前,先让你开心一下。人从天堂掉落地狱的瞬间,表情不是最精彩的吗?可惜……秦可的死好像没让你开心起来。” 电话打不通,楚琳琳骂道:“你闭嘴!” “怎么?你想报警?”秦绪摆手,“我可不是凶手哦。” 楚琳琳忽然伸手抓住秦绪,“你别想走,就在这儿给我等着!” “还没有拍到你得知于小海已经死亡的照片,我怎么会走呢?”秦绪一边说一边翻相册,“来,给你看……” 楚琳琳没反应过来,“谁死了?” 秦绪将相机一转,“喏,你看看你的于小海,他变成这个样了,你还想和秦可抢他吗?” 楚琳琳费了一番功夫,才看出屏幕里的是一个血人。 “怎么样?”秦绪将相机拿了回来,镜头正对楚琳琳。 楚琳琳单手捂着嘴,眼神惊恐到了极点,连退好几步,最后一下子摔倒在地。 徐椿找到秦绪时,秦绪正得意至极地大笑,嘴中喋喋不休,“拍到了,我拍到了!完美!” 重案组2号会议室。 邢牧带着尸检报告跑来,额头上挂着些许汗水,整个人显得既亢奋又疲惫。 明恕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抛过去,“邢哥,休息一下。” 邢牧喝水喝得太急,呛得接连咳嗽,喝完了说:“没事没事,抱歉迟到了,现在就开始吧,我不需要休息。” 四名被害人的死因、死亡时间已经全部确定——1号被害人黄汇,胸部被锐器戳刺二十余处,主动脉严重破裂,手臂、腹部、大腿14处被割下,其中左胸被放在电视机上;2号被害人秦雄,致命伤同样位于胸部;3号被害人秦可,颈部动脉和气管被切断,创口平整,没有反复切割的痕迹;4号被害人于小海,致命伤与黄汇、秦雄相同。除了秦雄,其余三人的死亡时间均在凌晨1点到3点之间,而秦雄的死亡时间则在凌晨4点到5点之间。 明恕单独拿着一份尸检报告,“如果以死亡时间来分类,秦雄和另外三人不一样。凶手早就进入了5-8,杀死秦可、于小海、黄汇之后没有立即离去,等着秦雄回家。” 方远航说:“那这么说,秦雄很可能是凶手的首要目标?” 明恕未回答,又道:“但是如果以致命伤、尸体被毁情况来分类,不一样的却是秦可。但于小海又是四人里唯一一个衣服被全部脱下的人。黄汇的尸体被毁坏得最为严重,散落在客厅地面、茶几的人体碎片绝大多数属于她,她的乳房更是很有仪式性地被放在电视上。同被摆放在客厅的秦雄,身上的刀伤有两百来处,右眼被刮下,但除了眼球,没有那个部位被割下。卧室床上的于小海,情况与秦雄类似。这么看的话,凶手对黄汇的仇恨更深?冲着黄汇而来?既然如此,在作案之后为什么还要冒险等待秦雄?邢哥。” 邢牧赶紧举手:“领导,我在!” “之前你说,于小海的身上有束缚伤,那其余三人呢?”明恕问:“药理毒理测试做得怎么样?” “除了最后遇害的秦雄,另外三人身上的束缚伤类似。”邢牧说:“双腿被电线绑住,双手被捆在身后,至于脖子上的扼制伤,秦可身上没有。” 明恕点头,“因为秦可直接被割了喉。” “秦雄在死前饮过酒,黄汇服用过治疗支气管炎的药物,但他们在遇害时都应该处于清醒中。”邢牧说:“领导,我还是晚上那个意思,从现场的足迹看,凶手只有一个人,最多两个人,而在秦雄回来之前,5-8有三个人,凶手是怎么将他们全都控制住?” “事实就是凶手确实将他们全都控制住了,而且这个过程还没有出现较大的冲突。”方远航说:“只有一户人家听到5-8的人在争吵,我现在怀疑发生争吵的可能根本不是凶手与被害人,而是三名被害人自己。” “凶手这么轻松就杀了三个人,就像这三人很听TA话似的。”邢牧冲明恕道:“如果凶手不是他们最亲近的人,导致他们失去警惕,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明恕正要说话,扔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两分钟后,明恕挂断电话,“徐椿把秦绪带回来了。” 审讯室。 17岁的少年脸上挂着亢奋的神情,丝毫不为家人的惨死感到悲哀,也不因被当做嫌疑人而慌张,他挺直了腰背,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与明恕对视。 周愿已经将秦绪相机与电脑里的照片全部导出来,被删除的也已恢复,几乎每一张照片里的人都窘态、丑态毕露,甚至有拍摄于昨天上午10点来钟的照片——是5-8惨死的那四人,这比警方拍摄的照片早了十个钟头。 此外,还有一组于小海与秦可裸身交缠在一起的照片。 从拍摄角度来看,秦可和于小海当时所处的地方正是秦雄与黄汇给秦可购置的房子卧室,秦绪能拍到这种照片,只可能是悄悄躲藏于卧室的某个角落。 “我在柜子里拍的。”看到这组照片,秦绪笑了,“秦可只是暂时住在那里,房产证上的名字是我妈。她有钥匙,我也有。我藏进柜子没多久她就和于小海就回来了,我当然得抓紧机会。” 明恕问:“为什么要拍这种照片。” “我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秦绪愉悦道:“我喜欢捕捉所有人最丑陋的一面。他们那个样子,不管是秦可还是于狗,都丑到了极点。” 明恕再次看向照片,抽出其中的一张,“你是说这张?” 秦绪的瞳孔因为兴奋而张大,“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照片上,秦可张着腿,神情极为沉迷,而于小海居于她的下方,正在满足她。 “一个比狗还贱,另一个满脑子只有那点儿欲望。”秦绪说:“要知道他们这么快就死了,我就早些把这些照片那个老头子看。” 明恕说:“‘他们’?” “5-8的那些死人啊。”秦绪纯真地笑了笑,“你们把我关在这儿,不就是认为是我杀死了他们吗?” “看来你很清楚发生在5-8的事。”明恕身子略向前倾,专注且带着几分压迫感,“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前晚我在学校上晚自习,我跟秦可不一样,她又蠢又懒。”秦绪说:“我的班主任可以为我作证。” 明恕说:“那晚自习之后呢?你回宿舍了?还是回家了?” 秦绪乖学生似的将双手叠放在桌沿上,“我早就不住宿舍了。怎么,你们没查到?” “前晚8点32分,你母亲黄汇给你打了一通电话。”明恕说:“她叫你回家?” “她叫我回去我就要回去啊?”秦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们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蠢。” 明恕很少在查案时流露出个人情绪,但秦绪的反应实在是令他感到不适。 不管秦绪是不是杀害四个人的凶手,其言行也足够残忍。 如果秦绪不是凶手,就等于有人杀死了他的所有至亲,他却能在发现命案现场后不报警,反而将至亲们的死状拍下来,毫无心理压力地展示给旁人看。 明恕不禁问:“你为什么对你的家人抱有这么深的恨意?” 闻言,秦绪竟是困惑地歪了歪头,好似没有听懂一般。 但以秦绪的智商,不可能没有听懂。 明恕冷眼盯着他。 “恨?我谁都不恨。”秦绪说着阴恻恻地笑起来,“我觉得你用词不准确,‘恨’这个字也太可爱了,他们还不值得我去恨。” 明恕说:“别跟我咬文嚼字。” 秦绪往后缩了一下,“好吧,那我为我自己辩解。我今早只是碰巧回家拿东西,碰巧看到他们都死了,人不是我杀的,但我仰慕这个人。” “操!”方远航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仰慕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 秦绪看了方远航一眼,“我说得不对吗?四个死人,死得那么丑陋,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当然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但亲眼看到的那种冲击……嘶,太美妙了!幸好我有随身带相机的习惯,不然不就错过了吗!” “你还没有回答,前晚黄汇为什么给你打电话。”明恕说:“还有,前晚下了晚自习之后你在哪里?” “在凉泉。”秦绪的态度很是无所谓,“我们家一共三套房子,老房子我爸我妈住,逼我也在那儿住,新房子一套给秦可,另一套名义上给我,但他们说我没满18岁,非要让我和他们一起住老房子。昨晚我妈叫我回去,说秦可也回去了,有事要商量。我没去,回凉泉住去了。” 凉泉是南城区的一个新楼盘,外勤早前已经去调查过,小区内外的监控均未拍到秦绪,也没有人能够证明,秦绪在案发时确实待在凉泉。 “有事要商量?”明恕说:“黄汇没有说是什么事?” 秦绪说:“没说,我也没问。” “你昨天上午是从凉泉回到你家的老房子?” “对啊,下午要教上周的作业,我想起我的卷子放在家里了。” 方远航道:“撒谎!如果你真是因为下午要交作业而回家,那为什么昨天全天都没有到学校?” “这有什么好奇怪?”秦绪说:“在看到家里的情况前,我当然是想去学校交作业。但我已经拍到了这么有趣的照片,为什么还要去上学?当然是去找楚琳琳啊!” 楚琳琳、秦可、于小海的关系,徐椿已经从楚琳琳处询问清楚,并在耳机中告知明恕。 早在念高中时,秦可就拿着家里的钱出入“重山”等夜场,交往过的男朋友不下十人,并且全是于小海这样的“牛郎”。 “我和秦可就是在‘重山’认识的,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渣女!”楚琳琳说:“我看上的人,每一个她都要和我抢。我是真心喜欢小海,小海愿意的话,我打算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但秦可比我年轻,把小海抢了过去……” 徐椿说:“我查过秦可的消费清单,于小海选择秦可的原因绝对不是秦可比楚琳琳年轻。她很舍得为于小海花钱,反正有黄汇帮忙还。但楚琳琳的钱是自己开公司赚的,不如秦可出手阔绰。” 明恕感到一阵荒谬。 秦雄和黄汇年轻时开始打拼,开了家远近有名的大排档,至今起早贪黑赚钱,住在隆成路二段那种老房子里,省吃俭用供着两位“祖宗”,大女儿热衷包养夜场男人,玩了一个又一个,还有“抢人”的癖好,小儿子瞧不起所有家庭成员,无动于衷地拍摄父母被残杀的照片,且有可能就是凶手。 这是个何其扭曲的家庭? 扭曲的家庭背后,藏着什么秘密? 审讯持续到清晨,秦绪仍旧坚称,他只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并拍下照片,杀害5-8四人的另有其人。 明恕离开审讯室时短暂地放了会儿空,前后不过五分钟。 自从10月13号祈月山发现两具女尸,他的脑子就时刻处在高速运转的状态,睡眠时间非常少,一睁开眼,意识就被错综复杂的线索占据。 初看“1013案”,其实不算侦破难度特别大的案件,凶手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足迹、指纹、DNA信息这些最关键的证据,但是表达的情绪十分鲜明。 这样的案子其实相对容易侦破。 但越往深处查,这案子的谜团就越多,分析其中暗藏的逻辑是一件很消耗心神的事。 接着,一桩处处透着古怪,并且似乎与祈月山一案有几分联系的失踪案被送到他面前。 再接着,是骇人听闻的“灭门案”。 这三个案子彼此之间有微妙的关系,但非要因此将它们放在一起考虑,似乎又有些牵强。 人是极其复杂的生物,任何一个人,只要去深挖,都能挖出TA不为人知的秘密、阴暗面。 而人和人之间,通过转折、勾连,总归会被联系到一起。 明恕靠在走廊的墙上,眼神有些空地看着对面墙上的灯,半分钟后正要转身,就听见萧遇安叫自己。 “萧局。”明恕回答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大概是疲惫加上话说得太多导致。 萧遇安蹙着眉,“怎么站在这儿?” “刚审完秦绪。”明恕说着抬手抹了把脸,“你夜里一直在啊?” “嗯。”萧遇安将一包湿纸巾递给明恕,“用这个。” 明恕笑着接过,“真贴心。” 萧遇安说:“现在时间还早,你去眯一会儿,洗个澡也行,8点半去吃早饭。” 明恕说:“我还是早点去吧,食堂8点半人特多。” “不去食堂。”萧遇安说:“去外面吃。” “带我腐败啊?” “有时间贫嘴,不如去占个床睡觉。” 重案组有不少休息室,明恕看了几间,顺手给易飞盖了张被子,最后还是跑去了萧遇安的办公室。 以前他睡休息室睡得挺习惯,最困的时候眼睛一闭就睡着,现在却更喜欢躺萧遇安办公室的沙发。 这一睡就睡到了快9点,明恕自个儿醒来,发现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三两鸡汤抄手,抄手下面埋着许多青菜,另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笼蟹黄包。 “萱味亭”的早餐,以味美价高出名。 明恕吃到一半注意到手机在震动,点开一看,方远航正在群里发图——同样的鸡汤抄手和蟹黄包,重案组的队员们每人都有。 “啧,结果不是我独一份儿。”明恕笑了笑,自言自语,“真大方。” 祈月山上的银杏叶更黄了,早上太阳升起来,晨光洒落在满山的黄叶上,从远处看,简直像一座金光闪闪的仙山。 去年的这个时候,祈月山人头攒动,很多人为了拍山里的日出,而搭帐篷露宿。今年出了命案,游客大幅回落,清晨几乎看不到人影,倒是将清静还给了这座走红得匪夷所思的山。 海镜寺敲响了晨钟,钟声在山林间久久回荡,说不出的庄重。 敲完钟之后,悟念又开始做扫除。 他的身后,有一道视线。 是悟憎正无声地在老旧院落的角落里悄悄看着他。 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悟欲从里面走出来,轻松地笑了声,“恶魔也幻想有朝一日能成佛。” 悟念握着扫把的手忽然一顿。 而当他看向悟欲时,悟欲已经哼着奇怪的歌往后院走去。 第92章 为善(12) 一个“灭门案”,一个“1013案”,一个失踪案,三个案子无数条线索搅在一起,换成旁人,恐怕早就乱了,就是换成一年前的明恕,也许都已经抓不到缰。 但今时不同往日,明恕已经在特别行动队熬了一年——特别行动队是什么地方?全国各地的重案悬案都在那儿汇总,线索能拉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明恕从那种地方历练出来,不管是心境还是眼界,都已经上了一个台阶。再加上现在萧遇安管理着刑侦局,如一座坚实的靠山,实在不行,还有萧遇安撑着。 明恕心中有数,利索地吃完鸡汤抄手和蟹黄包子后,关起门来理了理思路,然后把易飞叫了来。 易飞已有准备,“分头侦查是吧。” “嗯,我们手上这两个案子被秦绪联系在一起了。吕晨赵思雁,他是第一个发现者,还拍了照,5-8的四名被害人,他还是第一个发现者,也拍了照。但现在是侦查前期,秦绪这个人的心理又有严重问题,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他,因为他而强行将两个案子靠拢,不是太明智,很可能彼此干扰。”明恕手指在笔记本封皮上敲,“这样,我着重去跟5-8这个案子,你把重心放在祈月山的案子上,我们随时沟通。” “没问题。”易飞点头,“詹黎我审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就出了秦家的案子。” 明恕问:“詹黎怎么说?” “詹黎对吕晨的恨意就是单纯的嫉妒,从她的微博和平常的言行就能看出,她的嫉妒从研一入校到现在,呈越来越快攀升的趋势。今年3月,她将风油精倒在吕晨的红茶水中,是一种试探,证明她那时就已经有了毒杀吕晨的心思。10月13号,她承认自己在得知吕晨赵思雁去祈月山赏秋后立即跟去,是为了在山上杀死吕晨——有可能的话,还会将赵思雁一同杀死。”易飞一顿,“但她后来又为自己辩解,说到祈月山之后才发现山林实在是太大,在傍晚之前,她不仅没有找到吕、赵二人,还在山间迷了路。” “迷路?”明恕想了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我也是这么想。詹黎去祈月山完全是一时冲动。一直以来,她都更倾向于毒杀吕晨,13号跟着跑去祈月山,无非是因为觉得祈月山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易飞继续道:“詹黎以前没有去过祈月山,谈不上了解,第一次去,在山中失去方向是很正常的事。” 明恕问:“她去过半山腰的海镜寺吗?” “还没到那儿。”易飞道:“詹黎说,就在她焦急寻路的时候,听到了从山上传来的暮鼓声。” 明恕右边眉梢往上一挑,“她难道对你说,觉得这暮鼓声悠长厚重,充满禅意,让她忽然冷静下来,打消了心中罪恶的念头。” 易飞眼睛睁大,“哟,推得真准。” 明恕说:“不然她不会忽然提到暮鼓。” “大致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还是有一些出入——詹黎并不是一听到僧人撞钟,心头就平静下来,照她的说法,她是特别犹豫,一面还是希望吕晨死,一面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龌龊,再者,祈月山有一座寺庙,她虽然不信神佛,亦不愿意在有神佛的地方让自己背上杀人的罪名。”易飞说:“于是,她没有再往上走,可也不甘心就此下山,在原地挣扎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晚,还没有拿定主意。” “等等。”明恕说:“詹黎说她上山时就已经迷路,那时是下午,那天黑之后,她是怎么找到下山的路?” “关键就在这儿。”易飞道:“詹黎说待到后来,她已经害怕了,将杀人不杀人的事抛到脑后,只想赶紧下山,可实在是找不到路。” “这时有一个人出现,带领她下了山?” “对!” 明恕问:“这人是谁?” 易飞摇头,“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自称是驴友,但詹黎说当时周围没多少光亮,她没看清男人的长相。” 明恕低声道:“男人,驴友,没看清长相……” 易飞说:“你怀疑詹黎在撒谎?” 明恕说:“不,我在意这个男人的身份。” 易飞道:“嗯?” “詹黎撒谎的前提是,她做了什么事,必须以谎言去掩饰,打个比方——她就是杀害吕晨赵思雁的凶手。”明恕说:“但詹黎此前的解释,倒也符合她本人的行为逻辑。还有一点,詹黎擅长的是武术,吕晨赵思雁却死于锐器,詹黎上山上得那么匆忙,怎么准备好那十根铁钉?” 易飞说:“我也认为她是凶手的可能性不高。13号晚上她搭乘308公交回学校,监控拍到了她的脸,她那种神情与状态,实在不像一个残杀了两位同学的凶手。” 明恕说:“那这个男人就出现得很蹊跷啊。詹黎迷路,周围连一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说明走的并非游客常走的路。詹黎上山是抱着杀人的目的,选的路当然是越偏僻越好。但那个男人为什么也走了和詹黎同样的路?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怎么就正好遇到了詹黎,还带詹黎下山?” “我懂你的意思了。”易飞在笔记本上草草记下,“我再去审詹黎。” 小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 易飞说:“这次方远航得跟着我了。他一直在查海镜寺。” “差点忘了。”明恕抽出一张盖了章的单子递给易飞,“方远航申请搜查海镜寺,已经批了。” 分工得差不多了,易飞立即带上队员赶往首泉镇。明恕还未来得及召集其他队员讨论秦雄一家的案子,就接到了蓝巧的电话。 东城分局女警中队一旦行动起来,效率就相当高,现已找到10月14号,在首泉镇给邱岷送餐的外卖员。 明恕和蓝巧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后面站着申澜,桌上的平板正在播放问询片段。 外卖员称,那天的情况比较少见,点餐的邱先生并未写出详细的送餐地址,只写了红数街附三巷,备注上写着到了巷口打电话。 “我怕耽误时间,刚到红数街就给邱先生打电话了。”外卖员说:“过了大概五分钟吧,在三巷最里面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说他就是邱先生,我也打电话核实了,就把他点的餐给了他。” 队员问:“你还记不记得这个邱先生长什么样?” 外卖员回忆了半天,憨厚地笑起来,“对不起,我每天要见很多人,真的记不太清了。不过如果你们有他的照片,我看一下可能会想起来。” 队员拿出邱岷的照片,一共五张,有证件照,也有生活照。 外卖员越看表情越困惑,“不像啊。我见到的应该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太帅了,又很白,我见到的那个人没这么帅。” 又看了一会儿,外卖员确定道:“他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这点儿眼神我还是有!” 蓝巧关掉视频,“明队。” 明恕站起来,双手揣在裤袋里,“有人14号用邱岷的手机、外卖平台号、网银点过餐,还亲自去接了。两种可能——邱岷已经遇害,这个人想营造邱岷还活着的假象;邱岷因为某个原因在另一个地方,这个人帮忙营造邱岷在首泉镇的假象。” “都是假象。”蓝巧叹了口气,“我的队员在红数街走访摸排过,那儿是首泉镇最落后的街区,几乎都是平房,三巷从巷口到巷尾都没有监控。外卖员也说,接到那一单其实不太愿意去送,因为那边太乱了,住在红数街三巷的人也不怎么点外卖。” 明恕问:“那儿的人对邱岷本人有印象吗?” “没有,都说没有见过邱岷。”蓝巧说:“至于外卖员见到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因为他说不出来具体的长相,画像没法做,我们只能问个大概,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个‘替身’对首泉镇多半很熟悉,知道出现在哪里不容易引人注意,也知道哪儿没有监控。”明恕顿了几秒,又问:“别的还有什么线索?” 蓝巧靠进椅背里,没有立即答话。 明恕侧过身,“怎么?” “可能是我思路不够开阔,我到现在也没有想出,邱岷主动离开的原因是什么。”蓝巧说:“失踪之前,邱岷过得很不错。通过查询他的工作邮件、平台后台记录,我们联系到他的十来个合作方。对方都说,邱岷已经和他们拟定了今年剩下几个月的合作意向,有的还给出了策划案。10月4号,也就是邱岷最后一次发微博当天,他还给合作方发了一份工作邮件,内容关于下个月的炒作。他根本没有理由突然离开。” 明恕说:“不是你思路不够开阔,是这案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所有线索,都在证明——邱岷大概率已经遇害。” 蓝巧深吸一口气,“有动机杀害他的人倒是不少。” 早在蓝巧将这起失踪案汇报到重案组来时,明恕就思考过在邱岷已死的前提下,哪些人可能是凶手。 但反过来想,如果邱岷确实是为了做某件事而主动离开,他当然应该准备周全,打造自己在失踪前仍在忙工作的假象,以此误导警方。 吕晨和赵思雁的案子,警方很可能已经被误导过一次了。 “邱岷的交际圈很单一,近期与他有通讯联系的人,我们全都已经接触过了。”这次说话的是申澜,“这些人与邱岷都只有工作上的关系。邱岷一直没有谈恋爱,也没有走得近的朋友,与律所前同事的联系越来越少,近半年来基本上是断绝状态。所以我们认为,如果邱岷遇害,原因应出在他的工作上。” 明恕问:“你们了解过‘虾宝宝’吧?” 蓝巧遗憾道:“我最初怀疑的就是‘虾宝宝’的经营者。但……” 明恕目光忽然一动,“你们已经去‘虾宝宝’查过了?” “还没来得及。”蓝巧说:“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如果我们已经去过,说不定会得到一些‘灭门案’线索。不过抱歉……” 明恕摇头,“没什么可抱歉,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和‘虾宝宝’情况类似的店家还有哪些?” 蓝巧道:“不少,我心里有一些目标嫌疑人,但暂时还不好说。” “行。”明恕笑了笑,“你查案,我放心。” 两人又交流了会儿,蓝巧离开前问:“怎么没看到易队?” “你找他有事?”明恕说:“他刚走,去首泉镇了。” 申澜暗自叹了口气。 蓝巧立即道:“没事,随口问问。我这边有突破了再来找你。” 隆成路二段,齿轮厂老小区。 重案组以及刑侦一组的队员正在挨家挨户走访,明恕和萧遇安再次来到案发现场5-8,空气中似乎仍旧弥漫着血腥味。 秦家的“灭门案”其实不应被叫做“灭门案”。所谓的“灭门”,指全家无一人生还,但死在5-8的虽然有四个人,其中一人却是个外人。 秦家还剩了个独苗,秦绪。 “这案子可疑的地方在于,秦可为什么会和于小海一同回家。”明恕站在客厅的茶几前,正对曾经摆放着两具惨不忍睹尸体的沙发,“周围的居民和秦绪都说,秦可很少回家,于小海更是从来没有来过。通讯记录显示,黄汇当晚分别给秦可和秦绪都拨打过电话,秦可在前,秦绪在后。现在看来,就是秦可带着于小海回来了,而秦绪没有——当然,秦绪也许是在撒谎。但黄汇为什么突然叫大女儿和小儿子回家?凭秦可平时展现出来的性格,又为什么愿意回来?” “我跟‘虾宝宝’的员工聊过。”萧遇安道:“他们对秦雄黄汇夫妇的评价相当一致——将钱看得非常重,对员工对自己都很抠门,唯独对一双儿女大方。在‘虾宝宝’工作的几乎都是两人各自老家的远亲,比如上门找黄汇的秦秀娟。但即便是亲人,秦雄和黄汇也信不过,每天结束营业之后,雷打不动挨个查账。” 明恕说:“那让黄汇紧急将两个孩子叫回来的原因,也许正是与钱有关。秦可从不回家,这时却因为一通电话而回来,谈钱的可能确实最大。” “以秦家这一家人的性子,黄汇怎么能允许一个陌生人在他们谈钱的时候进屋?”萧遇安说:“秦秀娟说,黄汇已经警惕到了每一道菜的耗材都要亲自检查的地步。从逻辑上来讲,她让非至亲的人深夜进屋有些说不通。” 明恕摇头,“说不通的何止这一点。凶手为什么能制服当时在5-8的三个人,TA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如果是暴力行为,那可能性非常低。”萧遇安转过身,“但如果黄汇三人是主动听TA的话呢?” 明恕眉心绞紧,“原因呢?这个人和秦家有什么关系?” “两条思路。”萧遇安说:“第一,这个人是被秦可带回来,黄汇向来溺爱秦可,原本不接受不熟的人进门,但因为人是秦可带来的,黄汇妥协。第二,这人最早接触的是黄汇,甚至将秦可秦绪叫回家,都是TA的主意。黄汇没有给秦雄打电话,员工们说,秦雄收工离开时,也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明恕用力吸了一口气,好似将空气里的血腥味都吸入了肺中,“杀人全家,还要毁尸,这几乎不可能是一般的冤仇。” 这时,外面的楼道里传来一阵喧哗,一名队员在外面喊:“你不能进去!” 明恕走到门边,见一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女人两眼通红,皮肤粗糙,头发蓬乱,背着一个旅行包,看上去风尘仆仆。 明恕反应过来,“你是黄清?” 黄汇有个亲妹妹,叫黄清。前天还未确定四名被害人的身份时,明恕就已经让人想办法找到黄清。 女人点头,开口就是哭腔,“我姐和可可真的已经走了?” 屋里的重要痕迹已提取完毕,明恕让黄清进来,端了张椅子,“坐。” “我能看看她们吗?”黄清流着泪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姐了,没想到……” 明恕打量着黄清。 从衣着与精神状态来看,黄清过得显然不算好。 并非姐姐富有了就一定要帮衬妹妹,但黄汇与黄清之间的巨大差距恰好印证了“虾宝宝”员工的话——秦雄两口子非常抠门,只对一儿一女大方。 黄清今年41岁,住在冬邺市辖内的奖书镇,丈夫常年在外务工,她没有固定工作,在镇里照顾公婆、抚养儿子,一家人过得相当拮据。 明恕问:“你说你很多年没有见过黄汇了?你们曾经有过什么不愉快吗?” 黄清叹气,“都过去了,我早就不恨她。” 明恕说:“是什么事?” 据黄清说,自己与姐姐的感情从小就很好,长大之后,黄汇到城里务工,认识了本地人秦雄,不久成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黄清自己也结了婚,两家人逢年过节都会互相走动。 秦雄的父母是齿轮厂的职工,家里还有个弟弟,一家五口人就挤在这套老房子里,过得够呛。 不过在秦可出生之前,秦雄的弟弟就失踪了,秦母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家里登时少了两个人。 秦可一岁多时,秦雄的父亲也过世了。这套房子就成了秦雄与黄汇的小家。 那时冬邺市开始加速发展,秦雄和黄汇到处凑钱,说是要开馆子。黄清没和丈夫商量,将家底子都刨出来借给他们。 这个开起来的馆子就是“虾宝宝”的前身,当然,那时还不叫“虾宝宝”,叫“隆成饭店”。 秦雄粗鲁、好面子,热衷在外人面前显摆自己一家之主的排面,经常和黄汇吵架,但在做菜上却有些本事。 当年餐馆很少,哪能和现在相比。“隆成饭店”靠着出色的味道,渐渐有了些许名声,秦家也摆脱了昔日的贫穷。 有了积蓄之后,黄汇立即将向黄清借的钱连本带利还给黄清。黄清起初觉得姐姐这是有借有还,讲信用。后来才明白,黄汇这么做,是想和自己划清界限。 穷可以一起穷,但富有了,穷亲戚就没用了。 黄清知道姐姐姐夫的店越来越赚钱,但并没有想过找黄汇讨些好处,唯一一次求黄汇,是儿子上学的事。 镇里教育资源很差,黄清想将儿子送到城里来上学,拜托黄汇找找关系。黄汇却当场拒绝,一点姐妹的情面都不顾。 黄清又惊又气,不由得扯出当年借钱的事。 黄汇问:“钱我不是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了吗?我还欠你?” 黄清感到受辱,带着儿子回到老家,从此断了与黄汇的联系。 倒是秦可喜欢她这个小姨,偶尔会打打电话送些礼物。 “我早就看淡了,再怎么说,她都是我姐,我不怨她。”黄清哀声道:“她以前很好,如果不是嫁给了秦雄,受到秦雄影响,不会变成那样……” 明恕看向萧遇安,“秦雄有个兄弟?” 没有任何户籍信息显示,秦雄有个弟弟,而这个弟弟在秦可出生之前,也就是21年前就已经失踪。 警方目前已知的是,秦雄是独生子,齿轮厂的这套房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 萧遇安说:“你再回忆一下,黄汇后来还有没有和你聊过秦雄的这个兄弟?” 黄清困惑地张开嘴,“他……你们要找他?失踪那么多年,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没事。”萧遇安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强势,有种让人不得不听从的力度,“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黄清低头想了会儿,“我记得他叫秦英,比秦雄小很多。我姐说,他是秦雄父母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可虽然不是亲生的,秦雄父母待秦英却比待秦雄还要好,家里有什么好处,也是第一个想到秦英。” 明恕说:“黄汇对秦英怨气很大?” “那种情况,谁都会不舒服的。后来秦英不见了,我姐和秦雄都松了一口气。”黄汇说着又开始抹泪,“我就心痛可可,到底是谁会连她都害啊!” “原来秦雄还有个失踪的弟弟。”明恕抱臂,在5-8的客厅与卧室之间反复踱步,“这么一看,秦雄人生的转折其实出现在秦英失踪之后。秦英是捡来的,没有户口,却深受秦家父母宠爱。21年前,秦英到底是失踪了,还是被……” 说着,明恕抬眼看着萧遇安,“一个居于底层的家庭,任何资源都有限,秦英的存在,让秦雄活得喘不过气。他的妻子怀孕了,他的孩子即将诞生,他不是不可能对这个与自己的小家庭抢夺资源的人下手。” 第93章 为善(13) 秦秀娟是秦雄的远房亲戚,早前在秦家老家所在的石朝乡务农,后来秦雄的店折腾起来,她才来到冬邺市,在店里找到份活干。 因为来得早,算是“元老”,店里别的服务员都叫她“秦大姐”。 秦大姐年轻时是乡坝头的一霸,进城了脾气也没收敛,在“虾宝宝”既端菜洗菜又当保安。大排档这种地方醉鬼多,经常有人闹事,报警之后警察赶到需要时间,秦大姐就抄着根棍子维持秩序。 但那天在秦家,秦大姐在目睹了客厅的惨状后,气势顿时就散得一干二净,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秦大姐仍旧没恢复过来。 “秦英……”面对明恕,秦大姐显得十分茫然,局促地在病床上动来动去,“我好像的确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但从来没见过。” 明恕说:“听说?听谁说?怎么说?” 秦大姐攥了攥被子,“就秦雄他们家啊。嗐,我们石朝乡秦氏,就秦雄的老爹秦安强有本事,年纪轻轻就闯到城里去了,秦雄是在城里出生的。秦英是秦雄的弟弟,英雄英雄,秦雄他爸可真会取名字哈!” 明恕问:“你听说的是——这个秦英是秦雄的亲弟弟?” “那不然呢?”秦大姐不假思索,“不是亲的难道是捡的?当年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自己家的孩子都养不活,怎么可能去捡别人的孩子来养?不过这事还挺奇怪的。” 明恕再问:“嗯?哪里奇怪?” 秦大姐皱眉耷眼想了半天,“我们老家好像就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个秦英,都只是听说。后来吧,又听说这个秦英不见了。等我和另外几个亲戚到了城里,印象里雄子和他媳妇就从来没有提过秦英,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明恕说:“那你主动跟秦雄黄汇提过秦英吗?” 秦大姐摆手,“我又不是瞎子,他俩自己都不提,摆明就是不愿意提呗。我一个给人打工的,吧啦谁也不能吧啦老板啊是不是?” 隆成路派出所。 刘勤是位老民警了,大半辈子扎根在基层,明年就将退休。 21年前,即秦可出生与秦英失踪的这年,刘勤已经在隆成路当片警。但对秦家有人失踪这件事,他却全无印象。 当时的案子并无电子档,现在要返回去查,全靠当事民警的记忆与留存的纸质记录。刘勤当着明恕的面,将记录翻了出来,“不是我自夸,我老刘办案能力不行,和你们这些市局的精英没法比,但我这记性啊,不是一般的好!资料里可能记得还不如我这脑子全呢!” 刘勤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在这里当了多久的警察,就记得多少发生在这里的事!” 明恕翻完资料,确实如刘勤所说,没有任何关于秦家报案的记载。 “那你对秦雄的弟弟秦英有印象吗?”明恕问。 刘勤想了会儿,摇头,“隆成街住了多少人?遵纪守法的公民,我没必要去记他们啊。我只能记住案子,还有那些可能危害社区安全的人。” 明恕又找到另一位老民警,对方的说法和刘勤一致——秦家从来没有就家里有人失踪来派出所报案。 “我爸是独生子,我哪来的小叔?”秦绪不屑道:“你们别是找不到杀我全家的人,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来嫁祸吧?” 明恕冷笑,“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找不到作案的人,那找你嫁祸岂不是更加方便?” 秦绪脸颊抽了两下,双手一摊,“好吧好吧,说不过你。” “你再想想。”明恕说:“小时候有没有从秦雄黄汇口中听到‘秦英’这两个字?” 显然是被明恕的眼神镇住了,秦绪还真思考起来。 半分钟后,秦绪还是摇头,“没有,而且我从来没有在家里翻到过关于这个人的东西。” 虽然户籍档案里找不到秦英,秦绪也说不知道有这个人,但秦英显然是存在的。 因为不仅黄清与秦大姐知道他,秦家的一些老街坊也证实,很多年前,秦雄确实有一个弟弟。 “秦家都叫他英子,我记得,很有礼貌的一个孩子。”七十来岁的王老伯慢吞吞地说:“后来就没见着了,我还问过老秦——你家英子上哪儿去了?老秦说,去外地读书了。” 明恕再次找来黄清,详细询问21年前发生在秦家的事。 “就是失踪了!”黄清十分确定,“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那时我和我姐关系还很好,她在秦家过得不如意,就老跟我抱怨。” 明恕说:“‘不如意’是指?” “公婆矛盾,哪家都有,秦家其实也是从农村里来的,不过是秦雄出生在城里罢了,他们就瞧不起我姐的出生。”黄清说:“还有就是秦英,谁也不愿意和小叔子一起生活吧?” “秦英失踪那段时间,黄汇有没给你说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明恕问。 黄清犹豫了会儿,“我这么说很不合适,但你们警察既然问到了,我还是说吧。秦英丢了,我姐其实挺开心。她说,秦英这一走,最好是再也不要回来了。” 重案组,副局长办公室。 “秦英的失踪绝对不简单。”明恕将外套扔在桌上,随手解开一颗衬衣的纽扣,“不仅是失踪,他的‘存在’都很有问题。秦家有这个人,不管是秦雄的父母所生,还是从哪里抱养而来,正常情况都应当去上户口。当时还没有计划生育这种说法,秦雄的父母这么宠爱这个幺子,为什么让他成为黑户?” 萧遇安将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在明恕面前。 明恕拿起来就喝,喝完喘了口气,“不上户,甚至没有去派出所了解一下秦英的情况能不能上户,我只能理解为这个孩子见不得光,秦家不敢将他推到警察的视野中。可很矛盾的是,秦家又没有将秦英彻底藏起来。那些老街坊都说,秦英经常出来跟同龄人一起玩儿。” 萧遇安说:“秦英没有念书,也没有工作,失踪时还未成年,这就是我们目前已知的信息。但他的具体年龄,长相,都无法确定。” “21年前,家里如果有人失踪,普通人知道报警吗?”明恕看向萧遇安。 “即便事情刚发生时不知道报警,过个四五天,在周围人的提醒下,也知道向警察求助。”萧遇安说:“这就是蹊跷的地方。秦家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向周围的邻居求助。既然秦英是秦家备受宠爱的幺子,那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发生。即便秦家碍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而不敢报警,他们总该寻求街坊的帮助。但老邻居们却没有一人记得秦家当年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而事后,秦雄的父亲竟然告诉邻居,秦英去外地读书。” 明恕说:“黄清有必要撒谎吗?” 萧遇安说:“在这件事上,她有没有撒谎的必要,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反向思考,如果黄清撒谎了,秦英并没有失踪,而是真去外地读书,那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明恕了然,“我懂了。黄清说的是事实,起码是她从黄汇口中得知的事。秦英是这样一种身份——存在,却不敢真正存在;失踪,却要让外人认为是正常离开。现在先不管秦家为什么不敢给秦英上户,单就失踪来说,我差不多能够断定,是由秦雄造成。” 萧遇安说:“而且秦家父母知道大儿子对小儿子做了什么,为了保护剩下的大儿子,或者说,在大儿子的请求之下,他们既不敢报警寻找秦英,也不敢告诉邻居实情。至于黄汇,她敢对黄清说秦英失踪了,说明她至少在当时,是不知情的。” 明恕道:“现在的秦家,没有任何关于秦英的痕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秦雄黄汇从来不对外人提及秦英,他们的儿子秦绪甚至不知道秦英的存在。因为他们不敢。秦英这个人,消失得越干净越好。” 萧遇安食指在桌沿上点了几下,“所以结论是,21年前,秦雄杀了秦英,秦家父母是知情者,黄汇当时已经怀孕,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后来即便秦雄不说,她也应当已经猜到事情的原委。” “我大胆推测一下。”明恕说:“黄清说与黄汇从小要好,后来黄汇一过上好日子,就单方面疏远她,是因为嫌弃她这穷亲戚。这虽然也说得通,但黄汇断得这么急切这么干脆,说不定是已经从秦雄口中得知了秦英失踪的真相。她担惊受怕,因为‘秦英失踪’是她当年主动告诉黄清。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她也不敢像秦雄对待秦英一般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妹妹从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剥离出去,不再与妹妹往来。” 明恕顿了顿,又道:“这始终是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而现在,的确是黄清向我们提供了关键信息——秦英在21年前失踪了。” 萧遇安说:“秦家父母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这也是个疑点。” 明恕挑着右边眉梢,“秦雄弑亲?” “如果秦英是被他杀害,而他的父母知道这一点。”萧遇安说:“那他确实有可能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与煎熬中,‘解决’掉自己的父母。还有,秦雄需要钱去做他的饮食买卖,秦可已经出生,为人父,他当然也想给女儿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这时候,如果没了双亲,房子和钱,就都属于他,而他的秘密也会被双亲带入坟墓中。” 明恕紧拧着眉头,感到一阵凉意。 秦雄、黄汇、秦可、于小海的死状各有各的凄惨,最惨的是秦雄和黄汇,而于小海很可能是被牵连进来。 除开于小海,另外三名被害人都与秦英有关。 在“秦雄于21年前杀害秦英”这个推断成立的前提下,秦雄是凶手,他的妻子黄汇是推波助澜的帮手,至于秦可,虽然当年秦可尚未出生,但黄汇有了身孕这件事,令秦雄坚定了让秦英消失的心。 如此一来,案件就像拨开了一层云雾,变得清晰了几分。 凶手是在为秦英复仇,TA的一系列虐尸行为,都是在泄愤。 “但还是有问题。”明恕说:“凶手为秦英复仇,那凶手是谁?凶手从什么途径得知当年的真相?还有,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黄汇先后给秦可、秦绪打电话,要求二人回家,很可能是谈钱的事,说不定正是受到凶手指使。那从现有的线索分析,秦绪不愿意回家,凶手无所谓,反正秦绪不是TA的目标,秦可才是,秦可必须回家,黄汇用了某种方式让秦可回来。黄汇未免也太听凶手的话了。” “现在我们掌握的有关秦英的信息太单薄了,还无法从他身上拉出一个可能为他复仇的人。”萧遇安说:“不过我还有一个思路。” 明恕问:“什么?” 萧遇安说:“我们刚才的推断全部基于秦英已经死亡,但如果他其实没死呢?” 明恕瞳光一深,缓缓道:“你的意思是……” “秦雄当年以某种方法让秦英消失,他最希望看到的当然是秦英永远消失,但秦英并没有死。”萧遇安说:“那站在秦英的角度来看,最恨的是什么?” “秦英的角度,秦英的角度……”明恕反复踱步,忽然顿住:“如果我是秦英,那秦雄希望我死,杀我害我倒在其次,他害死了我的父母才是最不可饶恕的事!” 萧遇安说:“对,在秦英看来,父母的死亡与秦雄抹不开关系。” “所以他要回来复仇。”明恕说:“自己的仇,连同父母的仇!”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萧遇安起身道:“不过这都只是我们根据线索做出的推断,顶多能给后续侦查理出一个方向,最关键的还是证据。但难点在于,秦英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是一个黑户,最了解他的人现在已经全部死亡,调查一个失踪21年黑户的人际关系,这是件难度很大的事。” 明恕微扬着脖颈,语气从容,“有方向就对了。最怕的不是难度大,而是没有方向。” 萧遇安笑了声,“心态不错。这案子你把控全局没问题,但要注意,我们所谓的‘方向’并不是唯一的方向。围绕四名被害人的人际关系调查不可放松。” 明恕站直,衬衣与警裤令他看上去非常挺拔。 “是!” 东城分局,刑侦支队女警中队。 经过密集排查,一个人进入警方的视野。 洪传飞,34岁,在西城区户勇街经营一家名叫“洪卤味”的卤菜馆。店在居民楼一楼,面积不大,虽然有餐桌与椅子,但堂食的客人很少,几乎都是买下之后带回家去吃。 卤菜馆不是洪传飞自己开起来的,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来。 老洪做了一辈子卤菜,早前是饭店里的厨师,后来个体经营开放之后,就把工作辞了,自己在家里做小买卖。 “洪卤味”做到现在,已经有接近二十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馆子,面向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老洪性格温和,没有太多竞争意识,直到患病离世之前,对这个耗费了自己半辈子心血的馆子都十分满意。 两年前,老洪去世了,“洪卤味”的当家成了洪传飞。 洪传飞是老洪的独子,学历不高,在接手“洪卤味”之前,当过货运司机,在街口卖过麻辣串子,都没赚到什么钱。 老洪将做卤菜的手艺传授给洪传飞,在老洪去世之前,洪传飞已经是“洪卤味”的主厨。客人并未对主厨换人产生抵触情绪,“洪卤味”的生意没有一落千丈,但也没有什么起色。 数月前,“洪卤味”对面的单元楼开了一家“李肥肠”,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还带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李肥肠”主打肥肠,但其实也卖卤味。这就跟“洪卤味”类似——“洪卤味”不仅卖卤菜,菜单里也有肥肠。 两家在同一个居民区里,定位相同,菜式相似,唯一的差别是主打菜不一样。 在“李肥肠”刚开始经营那阵子,洪传飞就非常焦虑,生怕自家的生意被“李肥肠”给抢了。 和抱着“不争”态度的老洪不同,洪传飞是想将“洪卤味”做大做强的。他年轻,思路也广,知道现在餐饮业竞争非常激烈,早就不是过去“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想要发展,就必须主动出击。 于是,他花钱在外卖平台上做推广,又亲自在微博、同城论坛上发帖子,宣传自家的卤菜,但都收效甚微。 冬邺市的移动电视台、广播台有专门推荐本地美食的节目,每年都要评什么“烤肉五十强”、“面食一百强”。被选中的店家将多少多少强证书往门口一挂,走过路过的人感兴趣就会进去尝尝。 洪传飞去打听过,这些节目的水分大得不得了,很多都是台里员工八大姑七大婆自己开的店,要不就是往台里塞了钱,真正将菜做得没话说的不是没有,但少。 洪传飞没有“关系”,要想被节目相中,只能塞钱。但塞钱也得排上号,他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除了官方的节目,冬邺市还有一些专门推荐美食美景的个人社交号。这些个人号因为博主有特点,或者分享的东西有特点,影响力早就超过了官方节目。 比如那个捧红了许多小餐馆的“丘山罔眠”。 洪传飞做梦都想“丘山罔眠”有朝一日能够来自己的“洪卤菜”尝一尝,然后制作一期视频。 他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只要“丘山罔眠”愿意来,他就一定能够打动对方,然后客人将源源不断来到“洪卤菜”,父亲的小店将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说不定能做到南城区“虾宝宝”那个规模! 据说“虾宝宝”最初也是个不起眼的小店,不过是因为当年竞争还不激烈,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为了让“丘山罔眠”到“洪卤菜”来,洪传飞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注册不同的号,不断在“丘山罔眠”的视频、微博里以吃货的身份推荐“洪卤菜”,竭尽所能刷着存在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丘山罔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两个月前,“丘山罔眠”发布了新的试吃视频,洪传飞一看到标题上的三个字,登时破口大骂。 “丘山罔眠”竟然去了“李肥肠”! “我们已经完成对户勇街的走访,‘李肥肠’的老板其实不姓李,本名叫罗敢锋,厨艺出色,在邱岷的视频发布之前,他家的生意就不错。视频发布之后,很多客人涌去‘李肥肠’,罗敢锋没有准备,应付不过来,还关了几天店。”申澜说:“邱岷是在没有知会罗敢锋的前提下去的,到了也没有表明身份,和别的客人一样买了菜就走。在视频播出之前,罗敢锋甚至不知道自家店里来了位大人物。” 蓝巧点头,“是邱岷的风格,从他这几年发布的视频就能看出,只要不是收钱的商业推广,他相中的基本都是这种隐藏在街头巷尾的小店。” “在邱岷‘安利’过的店里,‘李肥肠’算最不火的一个,老板罗敢锋好像不希望自己的店太受关注,还说如果知道‘丘山罔眠’会制作他的视频,就会阻止对方。我问原因,罗敢锋也没明说,倒是问了我一句认不认识市局的明恕明队长。”申澜接着道:“他说明队了解他,我们如果有什么关于他的疑问,可以去问明队。” 蓝巧想了会儿,“‘李肥肠’不火只是和邱岷视频里的其他小店对比吧,这跟罗敢锋自己的态度有关。但和‘洪卤菜’相比,基本上已经将‘洪卤菜’挤到无客可迎的状态。” 申澜说:“是,就在这个月月初,洪传飞已经将店给关了。” 蓝巧盯着监控视频,每一个屏幕里都有洪传飞。 在10月4号,邱岷停止更新微博之前,洪传飞多次来到邱岷所在的“秀?乐园”小区,神情紧张怪异,极似在踩点。其中,10月2号晚上11点,邱岷深夜归家,洪传飞甚至尾随他进入了单元楼里。从监控画面来看,邱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跟踪,直到拿出钥匙开门,也没有往后看一眼。 洪传飞在家中喝得烂醉如泥,当申澜将他拉起来,说出“邱岷”两个字时,洪传飞眼神忽然一定,然后咬牙切齿地吼道:“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第94章 为善(14) 东城分局,女警中队。 洪传飞姿势怪异地坐在审讯椅上,头埋得很低,两眼却像即将突出来似的往上瞪着,阴森森的目光从蓬乱油腻的额发间射出。 “邱岷已经死了。”他嘿嘿直笑,竭力牵起的唇角正在抽搐,“老子杀的!” 蓝巧冷静地注视着这个癫狂的男人。 很少有嫌疑人会如此轻易地承认自己杀了人,他们通常会抵死狡辩,直到铁证如山,还要倾述自己的“迫不得已”与“无辜”。 洪传飞这样的人蓝巧不是没有见过,他们中有真正的凶手,也有故意扰乱警方判断的搅局者。 “什么时候杀的?”蓝巧问:“怎么杀的?” 洪传飞缓缓抬起头,抬得极高——和刚才埋头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仰靠在椅背上,嚣张道:“你猜?” 蓝巧不为所动,“我看你很有倾述欲,不如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死邱岷,我再来猜你是怎么杀死他。” 洪传飞稀疏的眉毛挑得老高,半天挤出一句话:“他该死!” “嗯。”蓝巧竟是附和地点了个头,“‘丘山罔眠’收钱向粉丝推荐店铺,炒红了一家又一家餐馆,一个又一个景点。景点先不说,就说餐饮业。现在餐饮业的竞争极其激烈,说是‘你死我活’也不夸张。蛋糕一共就那么点儿大,‘丘山罔眠’粉丝无数,影响力大,收钱办事,一下子就把水搅浑了,原本你还能捡到点儿蛋糕渣,现在连蛋糕渣也被给‘丘山罔眠’塞钱的那些店家抢了。” 说到这里,蓝巧声音略微一沉,“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吗?” “我呸!”洪传飞情绪忽然爆发,双拳重重砸在审讯桌上。 一旁的警员差一点就冲了过去,却半途被蓝巧拦下。 “我说得不对?”蓝巧说:“这难道不是你希望邱岷死的原因?” “他可以收钱,他本来就靠和商家合作赚钱,我从来没说过他不能收钱!”洪传飞咬牙切齿,露在外面的手臂已经爆出鼓胀的青筋。 “哦?”蓝巧说:“你既然认为他收钱做推广,破坏餐饮业的公平竞争没有问题,那为什么还……” 这个“还”字拖得有些长,就在审讯室即将安静下来时,洪传飞说:“有人拿得出那么多钱,愿意拿出那么多钱找邱岷做商业推广,这有什么问题?钱本来就是竞争的一环,给邱岷钱和在点评平台、外卖平台上买推广位没有区别!邱岷收费太高,我买不起他给我做视频,这我认!” 蓝巧问:“那你不认的是?” “他凭什么给那些没有出钱买合作的人做推广?”洪传飞暴喝道:“冬邺市有那么多小店小摊,哪个没有难处?凭什么他一个人的喜好,就能决定一个店的死活?” “这……”申澜紧拧着眉头,感到难以理解。 她原本认为——洪传飞恨邱岷,因为邱岷粉丝太多,影响力太大,随便做一个视频都能叫一个濒临倒闭的餐饮店起死回生。洪传飞憎恶邱岷破坏了这个行业的公平,好处全被那些付钱买推广的人抢了去,有钱的店买了推广而越赚越多,没钱的店买不起推广而不断流失客源,最终关门,这确实是个无能为力的循环。 但洪传飞现在的意思是,不恨邱岷给那些付费的店家做宣传,只恨邱岷给那些未付钱的店铺做宣传。 这是什么心理? 邱岷每月发布的视频里,一部分是商业合作,一部分纯粹是无偿推荐,邱岷是在用自己的人气,帮助那些尚未被大众知晓的店铺。怎么到了洪传飞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就必须杀之而后快? 洪传飞双眼血红,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他的影响力那么大,他难道不知道他推荐一个店,那个店就会人气暴涨,旁边的店就会人气暴跌?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享受的就是那个过程!他有一百多万粉丝,粉丝早就把他捧成了神!他高高在上,随便点一个店,那个店就飞黄腾达!他这种人最恶毒,最该死!我的‘洪卤菜’和对门的‘李肥肠’有什么区别吗?根本没有!那他为什么选择‘李肥肠’不选择我?” 并不大的审讯室被这一声声怒斥填得满胀,蓝巧与他对视片刻,面上虽然仍旧十足平静,内心却有一丝触动。 倒不是因为赞同洪传飞,而是窥探到了一面人心。 冬邺市千千万万无名的小餐馆,恐怕都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上“丘山罔眠”的视频,羡慕并也嫉妒着被“丘山罔眠”相中的餐馆。最终,这种嫉妒会演变为对“丘山罔眠”的恨。 洪传飞认为邱岷做收费推广没错,因为推广谁由钱决定,谁给的钱到位,谁就涨人气,谁就赚钱。 钱是一个立足点。 而除了商业推广,邱岷也做无偿推荐,钱这个立足点就消失了,邱岷去什么店,回来又“安利”什么店,只由邱岷的喜好决定。 所以洪传飞,还有很多像洪传飞一样的人感到不平与愤怒。 人们总是在追求公平公正,同样是人,凭什么邱岷所谓的“喜欢”能够决定别人的生死? 就因为邱岷粉丝多,影响力大,他的“喜欢”就比别人的“喜欢”值钱! 拥有的粉丝越多,实际上就等于话语权越大。话语权的增长意味着社会责任的增长,但在如今的大网络时代,很少有网红会意识到这一点。 矛盾就此催生。 而像洪传飞这样的人口口声声要求公平,其实只是恨利益没有落在自己头上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 蓝巧叹了口气,凝视着洪传飞,“你真的已经将邱岷杀了?” 洪传飞还陷在极为亢奋的情绪中,粗重地喘气,歇斯底里:“为什么是‘李肥肠’,不是我?我比‘李肥肠’差吗?这是我爸交给我的店,邱岷没去‘李肥肠’之前,‘李肥肠’的客人还没我家多,邱岷那个视频一挂,我的客人就都跑去‘李肥肠’了!把他‘李肥肠’夸得天花乱坠,一个人夸,所有人就跟着夸,你们怎么那么会跟风呢!夸完还不过瘾,还顺带将周围的店狠狠踩一脚,说什么户勇街的店加起来都比不上‘李肥肠’!我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审讯桌上铺洒着一片洪传飞的唾沫星子。 人的本性里,竞争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民间的老话总说女人善妒,其实善妒的并非只有女人,男人也是一样。 若是设身处地站在洪传飞的角度,大概没有人会不愤怒,不嫉妒,不感叹命运的不公。 讽刺的是,这所谓的不公不是上天造成的,仅是由一个网红大V的喜好造成。 蓝巧心思细腻,性格中并不缺少感性,但面对案子,感性必须让位于理性。 她目光锐利,像一柄斩恶之剑,“回答我,你真的已经将邱岷杀了?” 洪传飞将积蓄许久的恶气吐出,然后就如泄了气的橡皮柱子一般跌坐在审讯椅上,“我,我……” 蓝巧给他时间。 “我当然已经把他杀死了!”片刻,洪传飞强作声势,但视线已经明显呈躲闪状,“他这样的人,我不杀他,你信不信还有无数人想杀他!” “我信。”蓝巧说:“‘李肥肠’是邱岷无偿推荐的所有餐馆中,最不火的一个。换言之,那些更火的餐馆附近,有比你受到更大更猛烈冲击的人。” 洪传飞张了几下嘴,苦笑,“所以他必须死!” “陪你聊了这么多,你该陪我聊一会儿了吧?”蓝巧微一抬下巴,“你是以什么方式,杀掉了邱岷?” 洪传飞喉结几度抽动,半天才道:“还能怎样杀?我从他家将他骗出来,带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几刀下去,他……他就咽气了呗。” 蓝巧说:“这么容易?” 洪传飞垂着眼睑,“啊,就这么容易!” 半分钟后,蓝巧厉声道:“撒谎!” 洪传飞肩膀一震,下意识道:“我说的是实话!” 蓝巧说:“你这么恨邱岷,并且认为他该死,对你来说,杀死邱岷是大功一件。你已经认罪,那以你的个性与行为逻辑,难道不该大肆炫耀你是怎么将他杀死?” 洪传飞睁大双眼。 “但你却语词不清。”蓝巧敲了敲桌子,“因为你说不出来,你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样,你根本没有杀死邱岷!” 洪传飞几乎要站起来,“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蓝巧严厉道:“邱岷现在在哪里!” “我……”洪传飞被蓝巧的气势彻底压制住,从最初的嚣张变为慌乱,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想杀死他啊,但我后来,后来,我下不去手。” 蓝巧说:“10月4号,邱岷是被你带走?” 洪传飞交待,9月中旬,他就已经从“丘山罔眠”发布在网上的信息确定对方的真实姓名与住址,并得知邱岷与父亲一同生活,而其父目前在老家。 邱岷独自生活的这一时间段,是最佳的动手时刻。 洪传飞知道自己没有与警察较量的本事,明白一旦动手,就必然被抓住。但挣扎再三,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打算杀死邱岷后去派出所自首,自己死,邱岷也别想活。 动手之前,洪传飞每天都到邱岷家附近踩点,熟悉周围的情况,了解到“秀?乐园”小区西面正在进行市政施工,从西门出入小区很不方便,邱岷为了抄近路,时常从一条背街小巷穿过。 小巷开不进车,只有三轮车、摩托车能勉强穿过。 洪传飞认为,这是老天赋予自己的机会。 在10月4号之前,洪传飞就数次等在小巷里,但虽然等到了邱岷,却因为小巷里还有别人,而没有下手的机会。 4号当天,邱岷再次出现,这次周围没有其他人。 洪传飞尾随一截之后,看准时机,将早就准备好的刀摸了出来,飞身一扑,从侧后方压制住邱岷,刀抵在邱岷的咽喉上。 邱岷奋力挣扎,却被洪传飞死死捂住口鼻。 “你敢喊,老子现在就杀死你!”洪传飞恶狠狠道。 论体力,邱岷不是洪传飞的对手。最关键的是,洪传飞有刀,而这把刀已经在邱岷的脖子上撕出一条血线。 邱岷剧烈颤抖,果然不敢反抗了。 洪传飞立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迷药,将邱岷迷晕之后,拖上自己买菜用的三轮车,利索地把邱岷绑结实,盖上防水布,驶出小巷。 洪传飞在冬邺市土生土长,早就熟悉西城区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 西城区靠南有一座山,没名字,老冬邺人将它叫做丫头山。山里头有一个早已废弃的军火库,是几十年前部队修在那儿的,现在早就没人再往那里去。 洪传飞打算在那里解决掉邱岷。 路上很顺利,但真到了地方,洪传飞却犹豫不定。 军火库里早没了军火,四处是一些废弃的钢筋。应急灯的光亮只能驱散很小一块黑暗,那些钢筋在阴影中,被灯光放大、扭曲,像一个个狰狞的鬼影。 迷药的劲太足,邱岷没有醒来,躺在阴冷的地上,像一个任由鬼影撕扯的可怜虫。 洪传飞咽了口唾沫,握着刀的手已经满是汗水。 一刀下去,照着脖子砍,只用一刀,就能结果邱岷的性命,但洪传飞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断鼓劲,甚至念叨着“你做了匪事,你该死”,却迟迟挥不下手臂。 说到底,不是每个人都有杀人的“天赋”。 普通人会将“老子杀了你”挂在嘴边,会因为大事小事恨不得杀死某个人,但真正动手的,却少之又少。 否则社会早就乱套。 “哐当”一声,刀掉落在地上,洪传飞又懊恼又紧张,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只得将邱岷拖到一个钢架边,结结实实地与钢筋绑在一起。 “老子下不去手,但老子可以折磨你!”洪传飞照着邱岷的脸就是几拳,直将邱岷打醒。 邱岷惊恐万分,大声呼救。 洪传飞旋即又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扇得太用力,邱岷的头撞在了钢筋上,像是懵了。 洪传飞站起来,不断往邱岷身上踹,边踹边骂:“你知道错了吗?你这个虚伪的小人!不就是有百来万粉丝吗,就他妈把自己当成神了!我呸!挨揍的滋味好受吗?啊?你不是挺能的吗,一个视频就能捧红一家店,你让你的粉丝和那些被你捧红的人来救你啊!哈哈哈哈!” 终于出够了恶气,洪传飞一口唾沫吐在邱岷脸上。 那时,邱岷已经被打得神志不清。 洪传飞一方面觉得够了,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够,而且如果就这么放邱岷离开,自己肯定会被警察抓。横竖是完蛋了,为什么不让邱岷死? 可直接动刀子洪传飞是真不行。 思来想去,洪传飞将邱岷绑得更加牢靠,又揍了几下,然后扬长而去。 最后揍的这几下,邱岷忽然张嘴,在洪传飞的手臂上奋力一咬,将一片肉都给撕扯了下来。 “我那时候的想法就是,我要杀了邱岷,我他妈一定要杀死他!”洪传飞的声音在审讯室溅开,“我捅不了他,但是我可以饿死他!对,我可以饿死他!那座山根本没有人去,即便去了,也不会往军火库那个方向走。邱,邱岷现在一定已经死了!” 女警中队火速赶往丫头山,军火库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痕检师在地上提取到血液与带毛囊的头发,与邱岷家中的DNA检材以及邱国英的DNA信息做对比,确认属于邱岷。现场还有一截洪传飞用于捆绑邱岷的麻绳。 经鉴定,麻绳是被火烧开的。 “提取到完整足迹了吗?”蓝巧问。 痕检师遗憾地摇头,“现场足迹已经被破坏,就连洪传飞的足迹都提取不到。” 蓝巧走到军火库外,仔细看着面前的泥地。 如果洪传飞没有撒谎,那就有两种可能,一是邱岷自己用火烧掉了麻绳,然后逃掉了,二是在洪传飞离开之后,一个神秘人出现,将邱岷带走。 第一种,照洪传飞的说法,邱岷被绑得极紧,根本没有办法独自脱身,而万一真的脱身,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清除地上的痕迹,是要去做什么事吗,比如向洪传飞复仇? 逻辑上不大说得通。 第二种,神秘人为什么知道邱岷在丫头山里,又为什么要将邱岷带走,邱岷被带走时是死是活? 10月14号,邱岷的手机在首泉镇被使用。那个点外卖的人就是从军火库将邱岷带走的人? 根据已有的线索推断,后一种可能显然比前一种可能大。 那人能够清除军火库里的痕迹,但要将邱岷带走,就很难将所经之处的所有痕迹都抹除。 然而前阵子降温降雨,雨水已经将泥土里的痕迹全部冲刷干净。 难得追踪到的线索忽然断了,蓝巧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 在洪传飞没有撒谎的前提下,这已经不是一起失踪案了,带走邱岷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出现在首泉镇? 邱岷不仅被洪传飞这样的店家记恨,还被别的人“惦记”? 蓝巧闭上眼,难得地有种抓不到缰的感觉。 返回去想,洪传飞撒谎了,那…… 也不对,洪传飞撒谎的收益点在哪里? 没有。 如果洪传飞寄希望于通过撒谎脱罪,那在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还不充足的情况下,洪传飞完全不用交待4号将邱岷劫至丫头山的事。 现在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在洪传飞离开后,有人带走了邱岷。 “巧队。”申澜从军火库里出来,“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 蓝巧想了许久,叹气,“我去和明队沟通。” 隆成路三段,“虾宝宝”大门紧闭,从玻璃墙往里看,店里的时间就像忽然凝固了一般——桌上的剩菜无人收拾,苍蝇正在乱飞,一些椅子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搬进厨房的菜已经烂了,活虾和活鱼有的从水箱里蹦出来,有的还在挣扎,有的已经不再动弹。 “虾宝宝”曾经是隆成路的名片,就在过去不久的夏天,它还是这条街上人气最旺的地方。 住在隆成路的人,几乎都到“虾宝宝”吃过饭,和老板老板娘搭过几句腔,即便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现在秦雄和黄汇都死了,还死得那么吓人,一同遇害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和准女婿,八卦登时传遍了整条路,人们既害怕又兴奋地谈论着秦家,从秦家的买卖说起,说到那不务正业的大女儿,又说到那成绩优异却性格古怪的小儿子,话题越扯越远,甚至说到了早已去世的秦家父母,好似个个都成了侦探,恨不得马上就分析出秦家和谁结了仇。 这些八卦确实能够给警方提供帮助,很多案子的突破点就是摸排时“聊”出来的。 明恕亲自守在隆成路,指挥走访和监控查找。 案发当天下午,黄汇被公共监控捕捉到两回,神情显得有些紧张。晚上10点58分,秦可与于小海出现在齿轮厂老小区附近。秦可身上的衣服与遇害时一致,于小海穿的是一件驼色小外套和修身牛仔九分裤,两人行色匆匆,周围没有行为怪异的人。 “只有于小海一个人被脱掉了衣服,而现场没有这些衣服。”明恕说:“在以往的案例中,凶手如果切割下了被害人的器官,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往往会以‘战利品’的形式将其带走。但黄汇的身体碎片散落一地,凶手做了切割的事,却没有带走任何一块碎片,而是带走了于小海的衣服,这是什么心理?难道于小海的衣服上,有暴露凶手信息的东西?血?还是别的什么?” 此时,他正待在隆成路派出所临时准备的房间里,这远比不上重案组办公室的地方算是一个“前哨班”。 萧遇安单手撑在明恕的椅背上,“这次的现场很杂乱,难以理出清晰的逻辑联系,说不定是凶手故意为之。” 明恕转过身,“那不就跟吕晨赵思雁的案子一脉相承?” 萧遇安低头,“‘一脉相承’这个成语用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吗?”明恕想了想,“我念书时语文成绩就不好,会说成语已经不错了,别杠好吗萧局。” 萧遇安手掌压住明恕的头顶,温声说:“这都叫‘杠’啊?” 明恕甩脑袋,“再杠下去你就是杠精了!方远航都没你能杠!” 闲扯了几句,萧遇安将明恕的外套拿起来,“去秦可家里看看。” 明恕会意,“秦英曾经住在5-8,但5-8没有任何关于秦英的痕迹,秦雄夫妇是彻底将他的存在抹干除净了。秦绪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叔叔。不过照黄清的意思,秦可与她关系不错,秦可说不定在与她的相处中,得知秦英的存在。” “秦绪秦可都与正常的同龄人不同,但秦家这个家庭表面上看并不是什么奇葩家庭,是什么造成他俩如今的性格?”萧遇安说:“秦绪先不论,秦可如果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些什么,那她家里,说不定藏有关键的线索。” 第95章 为善(15) 秦雄与黄汇给秦可购置的房子有一百五十平,四室两厅,对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宽敞的住处了。 痕检师做过室内勘察,屋里的足迹比较单一,只有黄汇、于小海的足迹,以及一组陌生足迹。陌生足迹来自钟点工陶姐,工作记录以及楼里的监控显示,在案发前一天,她才到秦可家做过一次大扫除。 “说是给女儿买的房子,但这房子处处都显示着秦雄黄汇的控制欲。”明恕戴着手套鞋套,认真观察着各个房间,“这套房子房产证上写着的是黄汇,并不是秦可。不过房子购置于五年前,五年前秦可只有16岁,年纪太小,倒是可以理解。但这样的装修……” 仅看装修的话,绝对无法看出这是一个二十来岁女孩的住处。 从客厅到卧室,到书房,到厨卫,走的全是部分中老年喜爱的华丽大气风,色彩混乱,不中不洋,乍一看像城乡结合部新盖的婚房。 “秦可现在21岁,已经是独立的年纪,但吃穿用度,样样都靠父母,连自己住的地方,也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风格。”萧遇安说:“秦可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混账’,倒也有迹可循。” 客厅的电视罩着喜庆的大红装饰布,遥控器被扔在茶几抽屉的最里面,茶几上那附庸风雅的木质茶具摆得归归整整,上面有薄薄一层灰。 明恕说:“看来秦可很少待在客厅。” “其实她待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多。”萧遇安拿起扣在客厅音箱上的全家福,“从物管提供的监控看得出她的日常作息——凌晨两三点归家,上午九十点就离开,这里就像她入住的宾馆。” “对一个没有工作的人来说,秦可宅在家中的时间确实太少了。”明恕走到萧遇安身边,“这张照片……” “很早以前拍的吧,秦可和秦绪都还是小孩。”萧遇安将相框转过来,“仿镀金雕花,粗制滥造,很可能是黄汇买来,强行放在这里。” “那照片应该也是黄汇放进去的,在新房子里营造阖家幸福的假象。”明恕说:“秦可违背不了强势的母亲,平时便将相框扣着。” 萧遇安点头,“四处看看吧,我刚才转了一圈,这四室两厅里有生活气息的只有主卧和主卧自带的卫生间。厨房里日常用具和烹饪调料虽然齐全,但几乎没有动用过。” “那秦可如果藏有些什么,大概率就是在主卧了。”明恕将主卧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封入物证袋,开始在柜子、抽屉里翻找。 在这之前,周愿已经检查过秦可的手机,上网痕迹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手机比电脑更方便,如果没有办公需求,现在的年轻人多使用手机,而忽略电脑。一般来说,挖掘一个人的手机信息,比检查TA的电脑,更容易找出有价值的东西来。 但明恕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秦可的电脑。 “都是大牌化妆品和名牌服装。”萧遇安说:“秦可的钱全都用在了找‘牛郎’和打扮自己上。” 明恕看着那一柜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服,拿出其中的一件,“秦可对这些亲自买来的衣服是不是太不上心了?以秦可的消费水准,她怎么也该有个衣帽间。即便这是黄汇的房子,怎么装修由黄汇说了算,不可能给她单独弄一个衣帽间,但其他房间有多余的柜子吧,她如果爱惜这些衣服,应该将它们分门别类,整齐挂好。” 萧遇安说:“就跟你一样。” 明恕自己那套房子比较小,没有单独的衣帽间,但他人却是个爱打扮的,衣服特别多,但再多也收拾得很整齐,绝对不会塞进衣柜里就不管。而萧遇安那套房子很大,专门空出一间装明恕的衣服。明恕有时休息,能开着音乐一个人在衣帽间里待一天,将那些衣服和各式鞋子摆弄来摆弄去。 “对啊。”明恕抖了抖手上的连衣裙,“这条裙子少说也得两万,秦可不仅没有挂起来,还塞到了柜子底下。” 说着,明恕又扯出一条裙子,“这条和刚才那条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同。” “秦可买了两条一样的连衣裙,区别在于大小。”萧遇安说:“如果是买回来之后觉得码数不对,正常的做法是跟商家调换,但秦可没有调换,而是新买了一条。说不定她新买一条根本不是因为码数不对,单是想买。给我的感觉,她不是因为喜欢这些衣服才买,而是想挥霍她父母的钱。” 明恕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秦可对人生没有规划。秦绪说她蠢,满脑子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她确实也是从高中起,就开始包养男人,与相熟的女伴争抢‘牛郎’。但她换男人如换衣服,从来不珍惜,于小海不过是她最近才包养的一位,并不特殊。她的种种行为,如果要归结于一个根本,那其实是——她在报复她的父母。” “恨到了不惜毁掉自己的地步。”萧遇安抱臂,“在她眼中,她的父母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恶徒。” 整个主卧搜索完毕,没有发现任何与秦英有关的物品。 明恕又去书房和另外的卧房查看,萧遇安却回到客厅,站在那个扣着的相框前。 “萧局?”明恕从里间出来,正好看到萧遇安拆开相框。 相框做工不好,一拆,支架就散了,全家福从里面掉出来,一同飘下的还有一张纸片。 明恕捡起来,眼神一变,“这是……” 那是一张婴孩巴掌大的泛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十分开心的男孩,十五六岁,白衬衣,黑裤子,着装很有时代特征。 照片并不完整,边缘呈撕裂状。就是这残存的一块,中间也有一道裂痕和许多折痕。照片的前后都贴着透明胶带,胶带陈旧,应该是早几年贴上去的。 如果没有这前后两段胶带,照片就将从男孩脸部散开。 “这个人,就是秦英?”明恕抬眼看着萧遇安。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人是秦英,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此人不可能是别人。 “拿去隆成路,找那些对秦英有印象的人问问就知道了。”萧遇安把两张照片连同相框一同放入物证袋,“相框是黄汇买的,全家福也是黄汇放的,但这里是秦可的住处,秦可随时可以将另一张照片放进去。” “黄汇往相框里放这个男孩的照片是为什么?”明恕语气加快,“根本没有理由。但秦可就有,她知道这个人是秦英,是她的小叔,她将秦英的照片放在秦家的全家福里,是暗暗表明她自己的态度。” 萧遇安在明恕腰上拍了拍,“事实很可能就是你推断的那样。不过明队,你是不是过于激动了?” 明恕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不够严谨。 如果此时与他一同待在这里的不是萧遇安,而是方远航、易飞、徐椿,或者重案组的任何人,他都不会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他是重案组的主心骨,任何人都可以激动,他却不能。他得时刻处在一种冷静状态中,将过于激动的队员——比如方远航——拉回来,头脑清晰地分析各种可能,站在一个高度上指挥自己的队员。 这其实是一项很累的工作。 因为再怎么冷静,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必然有情绪。 知道萧遇安在自己身边,他难得地松懈了一下,潜意识里就明白,自己现在有依靠,就算冲动了,出了一些小差错,也有萧遇安及时将自己拉回来。 萧遇安果然就拉了。 明恕长吸一口气,笑道:“知道了我的萧局,我这就去核实!” 隆成路三段。 傍晚,街头巷尾的餐馆又到了开门迎客的时候。 往日此时,“程江湖”外面的塑料凳上已经坐满了等号的客人。但今天,店里虽然仍旧满客,但等在外面的客人明显减少,一些客人在店外看了看,得知起码得等半个小时,在犹豫片刻后,几乎都选择了离开。 “虾宝宝”老板一家被人残杀,只剩一个小儿子,这事在隆成路一传开,连“程江湖”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 这似乎是件很没道理的事,出事的是“虾宝宝”,并不是“程江湖”,“程江湖”照旧营业,客人为什么就不乐意去了? “算了吧,换一家,这家就挨着‘虾宝宝’,不吉利。”一队客人站在“程江湖”门口,为首的女人道:“平时等等没什么,今天就算了吧,隔壁出了那么大的事,要我坐这门口等,我可不干。” 另一人附和道:“你们今天说来这里吃饭时,我就想反对来着。你不想坐门口等,我连进去吃饭都觉得不舒服。” “那就换一家吧,我听说一段有一家美蛙鱼头味道不错。”第三人道:“这家我们都吃过好几回了,不如换个口味?” “行,那就去吃美蛙鱼头。” 不断有客人因为“不吉利”而选择别的餐馆,明恕坐在警车里,观察到这很有意思的一幕。 当初“程江湖”因为邱岷的重磅推荐而爆红,这本来与一旁的“虾宝宝”毫无关系,“虾宝宝”却因此遭灾。 现在“虾宝宝”老板一家惨死,与隔壁“程江湖”本来也没关系,“程江湖”的生意同样受到了影响。 社会上的事,桩桩件件,看似毫无关系,其实都相互勾连。 不久,手机响了,明恕接起,一名队员说,一共有三位齿轮厂的老住户证实,照片上的人就是秦英。 “我都记不得秦英长什么样了,但一看这照片,马上就想起来了。”老徐以前是齿轮厂的工人,和秦雄的父亲秦安强是一个工段上的工友。 老人家拿着照片,眼神有些许怀念,“要说这秦英和秦雄,我还是觉得秦英人更好,机灵、活泼、会说话,不像秦雄,从小就跟大人没什么话说。” 二三十年前的事,莫说什么监控,就是纸质的资料都很难找到,警方现在只知道有秦英这个人,却不知道秦英到底是几岁时被捡到秦家。 甚至连这个“捡”都得打一个问号。 当年家家都不富裕,多一个小孩就多一张嘴,秦家为什么要捡一个小孩回来?社会上那么多孤儿,秦安强为什么偏偏捡到了秦英? 明恕只得跟老徐打听更多的细节,“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秦英时,他多大?” 老徐想了会儿,右手抬起来,“就这么高吧,五六岁的样子,秦安强说,小儿子以前养在农村,现在才接来一起生活。” 五六岁,如果秦英来到秦家时的确是五六岁,那就等于和秦雄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年左右。 明恕又问:“秦雄秦英两兄弟关系怎么样?” 老徐摇头,“秦安强和他媳妇都更喜欢秦英这个小儿子,可能是觉得一直把小儿子放在乡下,心里有所亏欠吧。但不管怎么说,偏心就是偏心,要我是秦雄,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秦家对外说秦英是在农村长大的小儿子,但外勤队员已经去秦家老家调查过,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名叫“秦英”的少年。秦安强的亲戚们也都说,秦安强进城之后,几乎没有回过老家,哪里会寄养小儿子。 明恕问:“秦安强和他妻子白虹身体怎么样?” “秦安强身体一直很好,我记得他是孙女出生没多久就走了吧。哎,可惜了,还没退休呢。”老徐惋惜道:“不过他媳妇身体确实不怎么好,老住院老住院,有一年还去别的城市治过病。” 据黄清说,白虹是因为秦英的失踪而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 如果白虹的身体一直很糟糕,那确实有因为失去爱子导致病情恶化,最后郁郁而终的可能。但秦安强身体硬朗,且熬过了最难过的一段日子,怎么会那么快就跟着过世? “明队!”肖满在电话里说:“你们带回来的那张照片我已经检查过了,上面的指纹与秦可的指纹一致。秦英的照片是秦可放进去的!” 明恕早前就已经料到这一可能,自然不感到意外。 秦可对父母的仇恨,与对秦英的感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肖满又说:“周愿那边也查到些东西,本来我想一起汇报了,他说不行,得自己给你汇报。” 明恕一听就懂,周愿是惦记着自己上次说过的话,笑了声,“我马上回去。” “这是秦可的搜索以及浏览记录。”周愿将显示屏前的座位让出来,“她在她家里那台加密笔记本上查看的,几乎都是全国各地未解决的命案,还有恐怖传说。值得注意的是,手机和电脑都由她单独使用,但是她从来不在手机上看这些内容。” “因为手机会带出门,有丢失的可能。”明恕边看边道:“她在手机上阅览这些东西,有被人知晓的风险。” 周愿说:“笔记本里很干净,没装游戏,连网购记录都没有。秦可似乎只用它来看悬案,和悬疑爱好者交流。” 明恕注意到,秦可曾经于四年前在国内最大的悬疑爱好者论坛上发帖讲述自家的故事——当然,具体的人名地名全是化名。 她说,自己从来不知道父亲有个弟弟,父母绝口不提,家里的相册里也找不到除祖父母、父母、自己和小弟之外的其他人。但十多岁时,她偶然在一本旧词典里翻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共有四人,三人她认识,分别是她的父亲和祖父母,但另一个人,她从来未见过。 可看照片里大家的姿势和表情,这应当是一张家庭照。 既然是家庭照,那为什么另一人她不仅没见过,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她拿着照片找到母亲,母亲一看照片就大惊失色,不仅将照片撕碎,还问她是在哪里找到照片? 她既惊讶又害怕,指了指里间的书柜。 母亲连忙赶去,将书柜里的书全部扒拉出来。 书本簌簌摔在地上,母亲疯了一般一本接着一本翻看。 她站在母亲身边,觉得母亲忽然变得十分陌生。 就在母亲继续翻书时,她悄悄走到垃圾桶边,小心翼翼地找出两块照片碎片,将它们藏进衣服口袋里。 不久,父亲回家。 母亲与父亲说了很久的话,当即将一些旧书卖给了收废书报的人。 晚上,父亲问她,还有没有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照片。 她摇头。 那时她就想——即便看到了,我也不会说出来。 “那人是我们的亲人吗?”她问。 母亲的表情又变得古怪。父亲则说:“不是,一个认识的人而已。你记住,他不是我们的家人,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人。” 此事翻片儿之后,她将捡回来的两块照片粘贴在一起。很多个日夜,她一想到照片上的人,就觉得对方有话想对她说。 她有一个小姨。按理说,小姨是很亲近的亲人,但她的母亲却很不喜欢小姨。她心里藏着事,知道问父母是问不出个结果了,于是想到了小姨。 万一小姨知道些什么呢! 趁着假期,她去到小姨的家,送完礼物之后,将照片拿了出来。 小姨说,这不是秦英吗? 秦英,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还有个小叔,而这个小叔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失踪了,祖父母相继过世,也是因为接受不了小叔的失踪。 她已经到了喜欢思考的年纪,不禁想,小叔真的是失踪了吗?如果真是失踪,父母为什么不敢提到他?为什么家里除了这张照片,再也找不到任何与小叔有关的东西? 渐渐地,她脑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试图反驳自己,却找不到反驳的依据。 悬疑爱好者论坛聚集的都是一群脑洞大开的人,这篇帖子下回帖众多,不少人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你的小叔不是失踪,是被你的父母杀了。 甚至有人说,你的祖父母说不定不是自然死亡。 至于动机,则是众说纷纭。 “秦可注册这个论坛的时间是五年前,发这个帖子是四年前,当时她只有17岁。”明恕说:“能不能查出她是在哪里上网?” 周愿点头,“是在隆成路的一家网吧。” “秦可开始放纵自己也是在17岁。”明恕在显示屏前踱了几步,“看来确实是这件事影响了她的整个人生观。” 周愿说:“可惜她已经遇害,不然一定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信息。” 明恕布置任务:“继续筛查秦可的人际关系,还有一点,你们技侦要辛苦一下了。” 周愿立马站直,“明队,你尽管吩咐。” “我怀疑凶手很早就在网络上盯上了秦可。”明恕说:“想办法找到那些暗自观察秦可的人。” 秦英是意料之外的一条线,在摸这条线的同时,常规排查并没有中断。 秦雄黄汇是生意人,在今年夏天结束之前,还是隆成路餐饮业的一霸,难免像“程江湖”一样招人记恨。徐椿风风火火赶回来,带着一条不可忽视的线索—— “程江湖”的前身“心洋厨房”也是做江湖菜,因为旁边有人气火爆的“虾宝宝”,“心洋厨房”一直生意惨淡。 “心洋”二字取自老板屈勇飞的儿子屈心洋,这孩子患有心脏病,去年急需一笔钱治疗。屈勇飞与妻子起早贪黑,为了将生意拉起来,专门开发了一种双拼菜式。但没过多久,这道菜式却被“虾宝宝”抄了过去。 双拼其实不算什么创新,但在隆成路三段,只有“心洋厨房”一家这么做,“虾宝宝”显然就是借鉴了屈勇飞的创意。 为此,屈勇飞找秦雄商量过,也求过。但秦雄却当着很多人的面道:“我们各做各的生意,你家生意不好,是你自己工夫不到家。谁家没个难处?我今天照顾你家,明儿全隆成路的老板都来卖惨,求我照顾,那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今年上半年,屈心洋没能挺过去,走了,而“心洋厨房”在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后,也不再迎客,之后迎来新的老板,成了“程江湖”。 目前,屈勇飞一家已经离开冬邺市,不知所踪。要说作案动机,屈勇飞不是没有。 就在徐椿与明恕讨论案情时,蓝巧来到了重案组。 “哟,巧儿来了!”徐椿招呼道:“我们刚点了晚餐,待会儿一起吃。” 蓝巧神情严肃,眉宇间有些许歉意,“我知道重案组现在被两个案子压着,已经没有余力管其他案子。但邱岷失踪案我必须向你汇报。” 明恕拉开桌椅,“别这么客气,说吧,我们一起解决。” 蓝巧将洪传飞劫走邱岷,而邱岷又被另一人带走的事完整地告诉明恕,道:“线索在丫头山就断了,继续查的话,就必然牵涉到首泉镇——因为邱岷的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是在首泉镇。你们正在追踪的案子也在首泉镇。” “这个将邱岷带走的人很不简单。”萧遇安出现在重案组,“他是在借洪传飞的手,做某件事。” “萧局!”蓝巧还未与萧遇安打过交道,连忙站起来。 萧遇安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蓝队,辛苦了。” 明恕听完来龙去脉,正在脑中走线索,忽然听见谁的手机在震响。 徐椿左看右看,“明队,你的手机。” 明恕拿起一看,是小徒弟方远航。 接通,喧哗与方远航的声音一同传来:“师傅!你的推断没错!祈月山上果然还有一具尸体!” 第96章 为善(16) 探照灯照亮了山林,漫山遍野的银杏叶在强烈的灯光下像一片火海。 哪里都是明亮的,光线将尸坑里那个全是血污的巨大帆布袋衬托得异常暗淡阴森。 “被害者被分尸,袋子里没有头。”邢牧拿着一截已经开始腐烂的手臂,“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这袋子里的尸块是属于同一个人,还是多人,得先做尸块拼接。周围暂时没有发现能够证明被害者身份的东西,如果实在是找不到头,就得做指纹和DNA比对了。” 明恕站在邢牧身边,看着那些被劈砍得乱七八糟的尸块,眉心微皱着,“死亡时间大致是什么时候?” “分尸之后,一些数值已经不是常规数值。”邢牧说:“我初步推测,死者是在10月6号到7号这个时间段遇害。” 警犬还在山上细致地工作,时不时有吠声传来。 明恕说:“那就是在10月13号,吕晨和赵思雁出事之前。” 邢牧蹲得腿脚发麻,暂时站了起来,“但是单从现场情况来看,这两起案件所呈现出来的内容完全不同啊。吕晨赵思雁的尸体很容易就被游客发现了,凶手有意让游客看到她们的死状,她们死得相当惨,但其尸体最后以一种‘艺术’的形态表现出来。这次的尸体则是被彻底劈解,埋藏在山林间,没有任何设计感,凶手也不希望有人能够发现它。” “对一些凶手来说,现场情况是TA心理的一种投射,但对少数凶手来说,他们想给警方看怎样的现场,就能将现场伪装成什么样。”明恕说:“不要忘了,吕晨赵思雁那个案子,我们很有可能是被凶手牵着鼻子走了。” 邢牧在逻辑分析上时常跟不上明恕,闻言又看了看那一地尸块,小声道:“你是领导,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明恕:“嗯?” “我说,尸块没有拼接上,连死亡原因都无法确定。”邢牧说:“我回去好好做尸检,争取早点把结果告诉你。” 明恕四处看了看,目光投向吕晨和赵思雁遇害的方向。 山里根本没有路,路程不好计算,只能估一个大致距离。从上次的抛尸地到这里,一个人走下来大约需要50分钟,赶路的话,半小时就能走到。 现在的思路是——吕晨和赵思雁夜里迷路,误打误撞发现凶手作案,随后被凶手杀害。凶手为了误导警方,遂将尸体摆成那种引人联想的姿势。 但邢牧却说,无头尸的死亡时间不会晚于7号。照这个时间推断,吕晨赵思雁13号不可能正好发现凶手作案。 邢牧这人虽然毛病出奇多,但专业过硬,而且十分谨慎,如果不是有把握,绝对不会给出一个时间范围。 那吕、赵是看到了什么? 无头尸被埋藏得十分隐蔽,这次如果不是出动了警犬和探测设备,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警察,也不一定会发现这个尸坑。吕晨赵思雁两名迷路游客,怎么可能就找到了尸坑? 退一万步说,她们真的找到了尸坑。但凶手在已经完成藏尸之后,难道还会守在尸坑附近? 正常情况下,凶手不该早就离开了吗? 既然凶手不在现场,又怎么会去追杀吕晨赵思雁? 那难道就如邢牧所说,两起案子没有联系? 不对。 明恕甩了下头。 须知这次能够找到那具无头尸,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在吕晨赵思雁这个案子上,在排查无果,将各种可能逐一排除之后,他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即吕、赵是因为在祈月山上看到了什么,所以被凶手杀害。 现在的搜查结果证明他的推断正确,可初步尸检得出的结论又推翻了他的推断,这就说不通了。 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 远处,警犬发出一声兴奋的叫喊。不久,方远航在小组频道里喊:“找到头了!” 和尸块一样,刚被发现的头也是被装在帆布袋中,埋在土坑里。 山中温度较低,头部腐烂得并不严重,基本能够辨出五官。 邢牧细致地将单独一颗头与尸块放置在一起,忽然道:“被害人生前遭受过殴打,面部尤其严重。不过殴打并不是至死原因。从颅面情况来看,他很可能是被勒死。” 明恕端详着被害人的面部。毫无疑问,那是一张血腥可怖的脸,伤痕遍布,鼻歪眼斜。但仔细看,轮廓与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 “方远航。”明恕喊道。 “来了来了!”方远航跑来,“师傅,啥事儿?” 明恕问:“这张脸你有印象吗?” 方远航看了会儿,“脸上没伤我可能还能看出点儿什么,但现在……师傅,我没印象。” “没事。”明恕道:“我也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对了,海镜寺查出什么线索没?” 方远航正色道:“我原本以为海镜寺的僧人只有悟憎、悟念、悟欲、悟世、悟悍、窥尘大师六人,但经查,目前不在海镜寺的至少还有三名僧人,另外还有一些人时常到寺里来供奉香火。对祈月山,他们的熟悉程度不比悟憎等人低多少。” 明恕说:“你上次在意的钉子,在海镜寺发现一样的了吗?” “没有。”方远航叹气,“基本上都找过了,寺里用的钉子和吕晨赵思雁身上的不同。” 明恕挑眉,“‘基本’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偷懒啊。”方远航立即为自己辩解,“海镜寺除了前院,还有一个没有人烟的后院,后院我们暂时还没有去搜查。” “为什么不去?”明恕问:“时间不够?” “这倒不是。”方远航摇头,“窥尘大师在那儿闭关,即便有搜查证,我们也不方便闯进去啊。” 对于宗教场所,这点顾虑倒是无可厚非。明恕又问:“你说的那三名僧人,以及时常供奉香火的人,他们的真实姓名能确定吗?” 方远航说:“寺里没有记录,只能找首泉镇派出所帮忙,现在能明确的只有悟憎等五人的身份。其中一个人还是我们的熟人!” 明恕问:“谁?” “悟欲真名叫做‘楚信’,33岁,是楚氏集团当家楚林雄的亲侄子。”方远航说:“前阵子我们查覃国省的案子时,不是和楚家打过交道吗?虽然涉案的是楚林雄的私生子楚灿,到局里来配合我们调查的是楚林雄的儿子楚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和姓楚的打过交道了!” “你对‘熟人’的定义也太宽泛了。”明恕笑了声,“这个悟欲就是调戏过你的那位?” 海镜寺的所有僧人名字里都有个“悟”,一连串悟字说下来,方远航敢打包票,时间一长,没多少人能将他们挨个对上号,但明恕却记得清清楚楚。 “操!”方远航说:“那件事就别提了吧!” 明恕本想问具体情况,但这山林间实在不是个能够仔细分析案子的地方。搜山的队员陆续回来,直升机就停在海镜寺外面,邢牧正在收拾尸块,准备带回去做尸检。 “等邢老师的尸检结果吧。”明恕摘下手套,在方远航肩上拍了拍,“下山。” 蓝巧没有离开重案组,一直等到明恕一行人回来。 明恕说:“准备扎根我们这儿了?” 蓝巧既是不比男儿差的刑警,也有女性特有的纤细与敏感,“我想看一看你们带回来的尸体。” 明恕立马察觉到关键,“你怀疑死的人是邱岷?” “邱岷的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正是在首泉镇,这说明要么他去过首泉镇,要么从丫头山将他带走的人去过首泉镇。现在祈月山又出现一具尸体,我正在寻找邱岷,是死是活我都得找到。”蓝巧说:“明队,我无法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经蓝巧这一提醒,明恕忽然明白为什么觉得那张脸熟悉了。 那颗头颅上,那些狰狞的伤痕掩饰着的,似乎就是邱岷那张原本英俊美好的脸。 同一时刻,邢牧正细致地在被害人的口腔中取样。 在不少命案里,最重要的线索就来自法医鉴定——死者的身上,比如指甲、阴部、肛门、口腔,很可能附着有凶手的体液以及毛发。 被害人面部被暴力击打,牙齿掉落三颗,口腔中多的是血。 邢牧却从被害人的牙齿间提取到极少量的皮肤组织。 “这是凶手留下来的吗?”邢牧自言自语,“被害人不是凶手的对手,在全力挣扎时咬了凶手一口?但是凶手为什么会这么大意?” 此案的凶手一看就是有所准备,具备反侦察意识。如果如明恕所说,凶手与吕晨赵思雁的案子也有关,那凶手无疑具备非一般的反侦察意识。 这样一个凶手,在知道自己被咬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在将被害人杀死之后,将被害人的口腔清理干净? 在无法清理的情况下,难道不该彻底毁掉被害人的头颅?为什么还会完整地抛掷在离尸块不远的地方? 邢牧虽然烦领导,但明恕和萧遇安的本事他是认的。几次开会,大家各抒己见,他却只能汇报尸检结果,做一些比较普通的分析,不像明恕易飞那样,老是透过迷雾找真相。 法医是技术岗,但在重案组这种地方,分工明确是明确,但法医痕检技侦除了本职工作,必须扛起更多的责任,就像明恕虽然不是技术岗,但基本的法医学常识早就烂熟于心,肖满一个痕检师,忙完自己的事还老是参与排查走访……大家都是主动地参与案子,邢牧也不想被抛下,最近有意识地多看多思考,每每想到一种可能,就要从反面先来反驳一下自己。 以反驳领导的精神来反驳自己。 经检验,被害人口腔中的皮肤组织与部分血液并不属于被害人,在系统里一比对,竟是属于不久前才被提取DNA信息的洪传飞。 而被害人的DNA信息则与丫头山军火库里的残留血迹比对上——被害人正是早前失踪的网红博主邱岷。 邢牧已经完成了对尸块的拼接,并无缺失,也没有掺杂另一人的尸块。 蓝巧站在这一具破碎的尸体边,感到五味杂陈。 一桩普通的失踪案,原本应该由派出所侦查。但片警意识到这案子不简单,单是派出所可能解决不了,于是果断移交到了分局。女警中队接案之后立即着手,分秒必争,找出了一条条关键线索,甚至汇报到了重案组。不久前,还找到了劫走邱岷的人。 可以说,这已经是针对普通失踪案能做出的最迅速的反应了。 可是邱岷还是死了,死得这么“四分五裂”,死在警方开始侦查之前。 “明队。”邢牧说:“死因确定了,邱岷是机械性窒息,凶手是用双手将他掐死。” “什么?”明恕诧异地转过身,“掐死?” 机械性窒息是最常见的死亡形式之一,诸如勒颈、扼颈、压迫胸部、闷压口鼻、异物堵塞呼吸道等,这些都能阻碍外呼吸,最终造成机械性窒息。 在凶杀案里,用绳索勒颈最为普遍,前一个案子里,沙春就是被肖纯勒颈而死。 与勒颈相比,扼颈不太常见。 因为靠双手勒死一个成年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极大的力量,还要防止自己的DNA信息留在被害人身上。 绝大多数扼颈案都有一个显著特征——凶手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激情作案。 可眼前这个案子,凶手怎么看都不像是激情作案。 比之扼颈,凶手有更多更加有效率的方法,比如直接用肢解尸体的刀。 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还要扼颈? 扼颈难道是一项不可或缺的仪式? 邢牧说:“对了,邱岷遭受毒打的不仅是面部,胸腹和大腿在生前也遭到严重殴打。” “是洪传飞。”蓝巧说:“洪传飞交待过在军火库对邱岷施加的暴行。” 邢牧说:“洪传飞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吧?他只承认暴打了邱岷,但他其实也有可能是凶手啊。” 明恕看了邢牧一眼,“邢哥,你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 邢牧脸有些热,“邱岷是被扼颈而死,我觉得在洪传飞殴打邱岷的过程中,有可能情绪一上来,就把邱岷给掐死了,事后感到害怕,于是编出了一个‘邱岷被人带走’的谎言。” 蓝巧摇头,邱岷这案子她最清楚,洪传飞如果真的是凶手,反应不该是现在这样。 明恕却没有马上否定邢牧,问:“那邱岷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祈月山上?是被洪传飞带过去?” “这个……”邢牧说:“他是故意营造邱岷被另一人带走杀害分尸的假象?其实根本没有另一人,他就是那个人!” 蓝巧忍不住打断,“邢老师,你亲自见过洪传飞,并审问过他吗?” 邢牧摇头。 “你只是听到我和明队分析案情,就得出了凶手是洪传飞的结论,但实际上,以洪传飞的思维,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蓝巧说:“而且邱岷这个案子很有可能与祈月山之前那个案子有关,不能轻易下结论。” 邢牧张了张嘴,有些丧气。 明恕笑了声,“邢哥别在意,下次想到什么悄悄告诉我。” 邢牧差点脱口而出——不枉我以前疼你。 不过说出来的却是:“等等,我还有话说。” 明恕点头,“我听着。” “一般的分尸案,凶手都会在将被害人杀死后立即分尸。”邢牧说:“但我从切面的渗液与腐烂情况看,被害人是在死亡五天到六天之后才被分尸。这很奇怪啊,等于说凶手一早就把邱岷给扼死了,尸体藏在某个地方,过了小一周之后,又突然跑去藏尸地,将邱岷砍成三十多块。TA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还有啊,分尸分尸,很多凶手分解尸体是为了方便抛尸,经常有那种高速公路下这里找到一条腿,那里找到一包内脏的案子。可这个案子,凶手间隔五六天,跑去将尸体分解了,却还是装成一包埋在祈月山,只把头与身体分开放。头还被我们找到了。我是有点儿理解不了……” “邱岷在死亡五六天后才被分尸?”明恕此前想不通的地方一下子打通了,“邱岷的死亡时间在10月6号到7号,五六天之后,那不很有可能就是10月13号吗?” 邢牧愣了会儿,“吕晨赵思雁她们看到的拍到的不是凶杀现场,而是分尸现场?可我还是不明白,凶手杀掉邱岷之后,为什么要放置五六天再去分尸?既然已经分尸,为什么不分别抛掷?” “分尸不一定都是为了方便抛尸。”明恕说:“还有一种可能是,泄愤。” 邢牧道:“也就是说,凶手在扼杀邱岷之后,本来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感到余怒未消,觉得就这么杀死邱岷简直太便宜邱岷了,所以前往藏尸地,将尸体挖出来分解?这种心理等同于过去的‘鞭尸’?” 明恕感到一环环线索正在彼此相连。 但是还不够!凶手的模样仍旧隐藏在重重浓雾中。 审讯室。 面对邱岷的尸检照,洪传飞被吓得面如死灰,泪水直流,抱着头一个劲地说:“我没做过!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把他藏在军火库里,打了他一顿!后面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坐在审讯桌对面的是明恕和蓝巧,蓝巧正准备说话,明恕轻轻一抬手,示意自己来。 “你不是很希望邱岷去死吗?4号你将邱岷劫走,本来就是打算杀死他,后来你将邱岷殴打至重伤,不管不顾地丢在军火库,目的也是为了让他在痛苦中死去吧。”明恕语气非常平静,仿佛一个审问机器,“那现在你看到他的死状,是不是感到很兴奋?” “我没有!”洪传飞惊恐地说:“我……我害怕,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做!是不是如果我离开丫头山之后就报警,邱岷就不会被人杀死?但是,但是我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啊。” 明恕拿起邱岷面部的特写照,竖立在洪传飞面前。 洪传飞下意识就偏头,不敢直视照片。 “转过来。”明恕手指在照片上移动,“看到这些伤了吗?它们不是后来那位凶手造成的,都是你打出来的!” 洪传飞剧烈发抖,双手抱在脸前,呈作揖状,“我知错了,我有罪,你们尽管判我的刑,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杀人的罪名我不认!” 审讯室里想起压抑的哭声与喘息声,不久,明恕问:“有多少人知道你的计划?” 闻言,不止是洪传飞,连蓝巧都看向明恕。 “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洪传飞说:“我怎么敢告诉别人?” “今天我也不逼你给我说出什么来。”明恕道:“回头你冷静下来了,再好好想一想,当你对邱岷产生杀心之后,有没有无意间向外人透露。在你跟踪邱岷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于往常的情况。” 洪传飞哆嗦道:“有人,有人想陷害我?” “陷害洪传飞倒不至于,真正的凶手应该是利用了洪传飞。”离开审讯室之后,明恕直接找到萧遇安,“两个案子现在已经联系起来了,吕晨赵思雁和邱岷,大概率死于同一个凶手之手。” 萧遇安虽然没有去祈月山,但对几个正在侦查的案子了解程度不比明恕低,而且因为没有持续在外面奔波,思路更加清晰。 “洪传飞确实不像在撒谎,但是你能够确定,杀害邱岷的人,和五天六天之后将邱岷肢解的是同一人?”萧遇安说:“这个判断有些草率。” 明恕手里还拿着尸检报告,闻言眼色一深。 邱岷被杀和被分尸中间少说隔了五天,这是很不正常的事,他之前也一直在思考,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如果凶手和分解尸体的不是同一个人,这就好理解了。 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围绕邱岷,真的会有三个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而且他们之间还“配合”得这么默契?洪传飞劫走邱岷,一个神秘人杀掉邱岷,另一个神秘人找到邱岷的尸体,泄愤分尸。 理论上倒是有可能,但在实际操作上,却过于不可思议。 “两起命案,三条人命,不管从哪一桩案子看,凶手都是个对祈月山十分熟悉的人,山里的海镜寺,不仅要查,还要彻查。”萧遇安说:“易飞刚才跟我说,僧人阻碍他们进入后院。” 明恕问:“你怎么说?” “越是阻碍,就越是要查。”萧遇安看了眼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去了。” 妨碍警方的是年长的僧人悟世和悟悍。易飞带有搜查证,在海镜寺的一切行动都合法合规,之前没有去后院,是抱着尊重的态度,现在强行进入后院,也是按规矩办事。 厚重的门被推开,里面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一股阴森的霉气扑面而来。 第97章 为善(17) 禅房空无一人,而那种带着土腥的霉味,不应出现在有人居住的地方。 易飞立即让队员将探照灯打进来,只见灰尘在强烈的灯光下漂浮在空中,地上、桌上、床上都铺着一层均匀的灰,哪里都没有窥尘大师的身影,而从灰尘的情况来看,也不像近期有人进来过。 悟世跑来,非常气愤,“你们怎么能……” “窥尘大师呢?”易飞打断:“你们不是说他在后院的禅房闭关吗?他闭到哪里去了?这里像有人住的样子?” 悟世一惊,作势要往禅房里冲,被易飞拦在门口。 不过,即便只是站在门口,也能在探照灯的光芒下看清里面的情况。 “师,师父?”悟世那双总也睁不大的眼睛登时瞪了起来,仿佛不敢相信窥尘大师不在里面。 一个原本应出现在某处的人不在,而且根据现场判断,此人已经不在很久,这本来就是件蹊跷的事,更何况这事发生在已经发现三具尸体的祈月山。 痕检师们进入后院禅房勘察,海镜寺的五名僧人挨个接受问询。 悟世52岁,是尚在海镜寺的僧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人。不知是不是与世隔绝的生活过得太久,他对外界的规则一窍不通,十分抵触,认为警察前来查案是打搅佛门圣地的清静,坚称自己不知道祈月山上的案子是何人所作,也不知道窥尘大师为什么失踪、几时失踪。 “但窥尘大师是什么时候开始闭关修行,这你总该知道吧?”易飞说:“再怎么讲,你也是在海镜寺待得最久的僧人。” 悟世说:“今年6月。” 易飞问:“6月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窥尘大师?” 悟世摇头。 易飞又问:“窥尘大师是哪里人,俗家姓名是什么,你知道吗?” 悟世合掌,“我无权过问师父修行之前的事。” 易飞盯着悟世看了会儿,“那其他人呢?你们一同在海镜寺生活,我不信你们对彼此毫不了解。” 悟世沉默了几分钟,忽然道:“你们想查的话,就去了解一下悟憎的过去。” 易飞说:“悟憎?” 悟憎,本名方平旭,24岁,10月13号给吕晨赵思雁指路的就是他。方远航一直怀疑他有问题,已经查清他没有父母,在洛城一所名叫“大爱”的福利院长大,大学在洛城师范学院就读,研究生报考冬邺大学,却最终落榜,心灰意冷之下,连毕业证学位证都没有领,就就近在海镜寺出了家。 “还有悟念和悟欲。”悟世摇头,“都是些古怪的年轻人,他们到这里来,都不是真正奉佛。” “你呢?”易飞问:“你的师弟都不是真正奉佛,你的师父说着闭关修行,却早就不在海镜寺中,你难道是这寺里唯一一个真正奉佛之人?” 悟世垂坠得很厉害的眼睛再次瞪起,“不要无理!” 易飞强硬道:“警察依规查案,有什么无理?” 首泉镇派出所的民警从中调和,“易队,易队,他们是僧人,你消消气啊。他们不说,你随时可以问我。” 易飞已经从派出所得到海镜寺五名僧人的登记资料,但资料里缺少窥尘大师。 民警解释道:“这海镜寺早就存在了,几十年前就有一群和尚,有些家庭生下孩子,后来又养不起,就把孩子丢到寺门口,还有些流浪汉,走着走着就到寺里面出了家。户籍核查是这几年才开始做,方平旭他们有正经的身份证,就都登记了,但那个窥尘大师,我听说在这个庙子里念了几十年佛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老和尚,我们也不好强迫人家做什么,真处理起来就太麻烦。” 易飞说:“所以你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嘿你这话说得!”民警差点发火,但一想到眼前这群人是市局的人,便堪堪将火压下去,不情不愿道:“反正我们有的资料都在这儿了,你们查吧,还有什么需要再跟我们领导提。” 易飞皱了下眉,没跟民警计较。 从登记资料看,悟世本名刘岁,首泉镇本地人,而唯一一位没有被他点名的僧人悟悍,本名唐远,也是首泉镇本地人,在出家之前,两人都是镇二小的老师,刘岁教语文,唐远教体育。 27年前,两人一前一后出家。 “奇怪。”易飞说:“悟世和悟悍是同事,又同年出家,但如果忽略这一层关系,单就他们在海镜寺的生活情况来看,他们就像根本不认识。” 一名队员道:“需要彻查这二人的底细吗?” 易飞想了想,有些犹豫。 查是自然该查,这个海镜寺处处透着可疑,执法漏洞很有可能已经让这个所谓的“佛门清净地”成为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但目前重案组肩负的案子太多,自己这边人手实在是不够,而明恕那边也根本分不出人来。 “查。”左右思考,易飞还是决定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到时候实在是忙不过来,还可以向萧局打申请。 面对警察,悟悍——也就是唐远——比悟世还不愿意多说。他的眼睑始终垂着,坐姿倒是颇有气势,“窥尘大师闭关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后院,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海镜寺,我不知。” 易飞问:“你怎么确定,窥尘大师是自己离开海镜寺?” 悟悍脸颊的线条微动,但仍是没有将眼皮挑起来,“你的意思是窥尘大师被人带走了?或是像山上那些人一样,被杀害了?” 易飞说:“我不知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悟悍摇头,“窥尘大师慈悲慷慨,谁会对他生出加害之心?” “但窥尘大师突然不见,你,还有你的师兄悟世,似乎都很平静?”易飞刻意将“师兄悟世”四个字重读,果然,悟悍的眼皮轻轻一动。 “万物皆有理由。”悟悍说:“窥尘大师既然不在寺中,那就有他不在的道理,我不愿揣测过多。” 易飞在重案组查了这么多年案子,这次是头一回与僧人打交道,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若是让他选择,他宁愿追十个变态杀人狂,也不想在僧人身上挖掘罪案的蛛丝马迹。 但任务就是任务,没有中途撂担子的可能。 易飞说:“不愿揣测别人,行,那就留给我们揣测吧。悟世点出了三个值得我们重点侦查的人,你呢,有没有觉得哪位僧人举止奇怪?” 悟悍摇头,“我不关心别人。” “是吗?”说完这简单又颇具深意的两个字,易飞就不出声了,既不离开,也没有让悟悍离开的意思。 气氛变得越发凝滞,悟悍一直没有抬起的头终于抬起,一簇苍老的目光射向易飞。 悟悍说:“你们来查海镜寺,其实是对的。” 易飞说:“嗯?” “因为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心善之人。”悟悍唇角忽然勾起一个颤抖的笑,这笑无奈、险恶,又局促,似乎不该出现在一个身穿僧袍的人脸上。 易飞一怔。 悟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们这儿,都住着一个恶魔。” 说完这句话,悟悍便再次垂下头颅。 易飞问:“‘我们’包括窥尘大师?” 悟悍缄默不言。 “易队!易队!”肖满从后院的禅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物证袋。 易飞一眼就看见,物证袋里装着的是一枚生锈的铁钉。 “看我发现了什么!”肖满将物证袋递到易飞眼前,“禅房里居然有这种钉子!” 易飞接过,仔细一看,物证袋里的铁钉与吕晨赵思雁身上的那十枚极为相似! 当初为了寻找相似的钉子,重案组跑遍了主城区和首泉镇的工地与建材市场,得到的反馈都是——这种钉子早就被淘汰了。 现在竟然在海镜寺的禅房里被找到! “到底是不是同一批次,这得回去检验之后才知道。”肖满说:“不过看这生锈情况,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我刚才把后院禅房的所有钉子都看过一遍,全是这种钉子,而前院的房子用的却是较新的钉子,前院近年修缮过,但后院没有修缮的痕迹,工具箱里还剩下七枚一模一样的铁钉。对整个禅房来说,七枚备用钉实在是太少了。” 易飞说:“所以工具箱里本该有十七枚铁钉?” 肖满点头,“我是这么想的!” “但你们刚进禅房时不是说,里面至少三个月没人进去了?”易飞问:“那工具箱呢?有近期被人动过的痕迹吗?” 肖满反应过来,“没有,上面的灰尘很平整。” “这就怪了。”易飞道:“如果杀害吕晨赵思雁的人是从工具箱中拿走了铁钉,这个人要么飞檐走壁,要么提前数月就拿走了十枚铁钉。逻辑上说不通啊。” 肖满说:“凶手一早就有计划?铁钉本来不是为吕、赵二人准备,却最终用到了吕、赵二人身上?” 易飞说:“那这十枚铁钉,原本应该钉在谁的身上?” 肖满狠狠甩了下头,“飞子,你别拿这种眼神盯着我看,我他妈还以为自己要挨铁钉了!” 易飞叹了口气,“先给铁钉和工具箱做鉴定吧。” 明恕没再赶去祈月山,就在刑侦局等着。 重案组和刑侦一队没有一人休息,深夜,各个窗户都还亮着灯。 经鉴定,吕晨赵思雁身上的十枚铁钉与海镜寺后院禅房所用的铁钉属同一批次,而装有铁钉的工具箱内外,没有一枚指纹。 如果说之前重案组只是怀疑吕晨赵思雁的案子与海镜寺有关,现在的证据就彻底将两者拉到了一起。 “没有人会刻意去抹除一个普通工具箱上的指纹。”肖满说:“除非这个人明白,自己的指纹绝对不能留在工具箱上。” “我还是之前那个疑问。”易飞说:“如果工具箱有近期被动过的痕迹,那就是凶手在杀害吕晨和赵思雁之后取走了铁钉。但铁钉早就被拿走了,凶手这种行为该怎么解释?” 明恕在易飞背上轻轻擂了一拳,“钻牛角尖了。” 易飞抹了把脸,“我知道,但……” 明恕知道易飞想说什么。 现在重案组手上,等于已经有三个案子了,线索纷杂,乍一看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哪里都该查,谁都可疑,钻任何一条线都可能是在钻牛角尖,但偏偏现在任何一条线都不能放。 “嫌疑比较大的就是那五名僧人。”易飞静了片刻,“悟悍给我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大意是在海镜寺里礼佛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明恕瞳光一深,“他这么说?” “很奇怪是吧?”易飞道:“而且我隐约觉得,他还想向我表达,窥尘大师也不是什么善人。小明,悟悍这五人算是好查的,他们的户籍信息在派出所那里都有,兄弟们已经在排查了。但那个窥尘大师,我们一天找不到他,就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明恕说:“你确定找到他,我们就能确定他的身份?” 易飞苦笑,“他的身份,就是没有身份。就连在海镜寺里待得最久的悟世,也说不出这个窥尘大师到底是什么来头。不过从年龄上来看,这个七旬老人其实已经不具备作案能力了。” 明恕说:“这个失踪的窥尘,到底是不是那个在海镜寺生活了几十年的窥尘?” “你这想法……”易飞用力眨了下眼睛,“窥尘不是真的窥尘,有人在海镜寺玩狸猫换太子这一出?” 明恕在抽屉里一通翻找,摸出一瓶眼药水抛给易飞,“萧局说我乱用成语,我怎么觉得你语文也不太好?” “有吗?”易飞接过眼药水一看,“操,你这都过期了!” 明恕说:“那你别用。” 易飞眼睛实在不舒服,顾不得讲究了,拿起就往眼睛里倒。 “祈月山上的三名被害者,吕晨和赵思雁的人际网络排查已经结束,她们遇害的最大可能,就是撞见了杀害邱岷的凶手。”明恕冷静道:“所以侦查这两起案子,出发点应该放在邱岷身上。而吕、赵身上的铁钉又将线索指到了海镜寺。是海镜寺里的人想要邱岷的命?海镜寺这些僧人的底细,还有那些香客的底细,必须摸清楚。窥尘没有身份,但有那么多人见过他,我们可以给他做画像。” 易飞滴眼药水滴得满脸湿漉,匆忙寻找纸巾,“那些僧人看上去和邱岷都没有什么关系啊,邱岷一个网红博主,招恨也是招洪传飞这样的人恨。就目前的线索,我实在是想不到他们能有什么动机。对了,咱们上一个案子里的罗敢锋,原来也是上过‘丘山罔眠’视频的啊?” 从蓝巧那儿得知“李肥肠”曾得邱岷青睐之后,明恕就亲自联系到罗敢锋。 倒不是对罗敢锋有所怀疑,而是有几分担心。 罗敢锋被丧心病狂的覃国省选中,差一点就如巫震、沙春一般在陷阱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小俊这个唯一的牵挂,才从泥潭中挣扎出来,勉强开始了新的人生。 这才多久,若是再次因为什么原因,被另外的恶毒之人盯上,那未免太令人唏嘘。 电话里,罗敢锋很平静,说最近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事。 提到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洪传飞,罗敢锋的回答让明恕有些惊讶。 “‘洪卤菜’的老板是吧?我知道他,‘丘山罔眠’的视频播出之后,他来我这里观察过几回,我应该是影响他的生意了。不过这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处理。现在他的铺子关了,今后再开张的话,我就关一段时间的店,将客源还一部分给他,顺便我也带小俊出去旅游一下。他这么大了,从来没出去看过风景。” 明恕说:“别人做生意都希望客源滚滚,你当中介那会儿也是没日没夜地干,现在却要把客人往竞争对手处赶?” “经过上次的事,我也想通了。”罗敢锋豁达地笑了笑,“钱是赚不完的,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就赚多少钱,太出头了不好,大家都是邻居,我没有必要把‘洪卤菜’挤垮,而且我现在也不想太出名,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丘山罔眠’推荐我,我感谢他,但是如果我能自己选择,我宁可他不推荐我。” “不是所有被邱岷推荐的人,都希望被邱岷推荐。”明恕自然自语道。 易飞没听清,问:“你刚才在念什么?” “祈月山之所以成为网红风景区,是因为邱岷和一杆网红的推荐。”明恕说:“站在绝大部分人的角度,被推荐是好事,邱岷的推荐不知道捧红了冬邺市多少无名餐馆无名景点,这些餐馆与景点的受益者对‘丘山罔眠’都感恩戴德。” 易飞说:“没错。人气与客流都意味着暴涨的收入。” 明恕问:“那祈月山爆红,谁享受了好处?” “当然是首泉镇的民众,现在祈月山秋游还不成体系,山上并未收费,也没有相应的旅行大巴,当地的有车一族一到秋天就将车子开出来拉客,狠赚一笔,还有祈月山下面的农户,咱们上次不是看到了吗,他们摆几张塑料凳,支一把大伞,就是个简易的‘农家乐’,坐地收钱。”易飞说:“这些人都该感激以‘丘山罔眠’为首的一群网红。” 明恕说:“那就没有人受到祈月山爆红的伤害吗?” “有倒是有,‘程江湖’爆红,‘虾宝宝’遭受重创。”易飞说:“祈月山爆红,冬邺其他的秋游景点势必受到影响……不对!” 易飞眼神猛地一变,“还有海镜寺!” “对,还有海镜寺。”明恕说:“大量游客的到来给祈月山增添了生气,也给海镜寺增加了香火,但是僧人们长久以来的安宁生活被打搅。游客素质参差不齐,绝大多数是不信佛更不礼佛的人,一到半山腰就想像大V那样在海镜寺里拍‘银杏古刹’照,最近两年一到秋天,祈月山和海镜寺都被游人所占领。” 易飞紧皱着眉,“也许还不止这一点。如果悟悍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寺里的僧人都有秘密,祈月山越火,他们越是曝于公众的视线下,到时候,一些他们不愿意被外界所知的事,也会被外界发掘出来。” “如果讨论动机,这些就都是僧人们作案的动机。”明恕捏着眉心,“至于证据,铁钉算一个,但那不是决定性的证据。窥尘不知所踪,现在只能从那五名僧人身上寻找突破口了。” 易飞说:“那个悟欲……” 明恕了然,“上个案子和楚家的人打交道,这个案子还得跟楚家的人打交道。好好的家业不继承,非得出家当和尚。楚信为什么出家,都查清楚了吗?” “楚信这个人吊儿郎当,嘴上跑火车,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易飞说,“不过我们了解到一件事——楚信名义上是楚氏当家楚林雄的侄子,但他在楚家的地位,其实和楚林雄另外四个有名有份的儿子是相当的。楚灿你还记得吧?” 明恕笑,“在你心中我记性就这么差啊?刚办的案子都能忘。” “我不是这个意思。”易飞说:“毕竟当时你没有跟楚灿这边,印象不深也情有可原。” 明恕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有的事,重案组经手的每一件案子,都在我这儿。楚灿,楚林雄的私生子,非法拘禁刘美,杀死一名刘美为他物色的女孩儿。楚家早就放弃他了。” “对,就是这个楚灿。”易飞说:“和楚灿这个亲儿子相比,楚信这个侄儿更受楚林雄的关注。楚氏内部一直有个说法,楚信其实是楚林雄的亲骨肉。现在楚林雄快退了,下面四个儿子争权,楚庆——就是上次被楚灿牵连的那位——风头最劲,但在楚信没有出家之前,楚庆处处被楚信压一头,没有如今这么风光。” “又是豪门内斗。”明恕叹了口气。 普通人热衷了解豪门八卦,当警察的却大多不喜欢办豪门的案子。 “既然那么有本事,在楚林雄那儿又受宠,为什么突然出家?”明恕说:“难不成还真是像他跟方远航说的那样,什么俊男美女都睡过了,忽然看破红尘?” 易飞说:“他心脏不好。” 明恕抬眼,“嗯?” “七年前,楚信曾经在国外就过一次医。”易飞说:“他做的,很可能是一场心脏移植手术。” 第98章 为善(18) “我这几年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出家!”僧人悟欲,即“高配”富二代楚信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十足轻松闲适,全然不把进重案组问询室当一回事,“有趣,当个和尚居然当成了嫌疑人。如果我不出家,哪会撞上这么有趣的事儿?你们说对吧?哎航航,怎么不介绍一下啊,这位是?” 坐在楚信对面的是方远航和明恕。 整个重案组,方远航是和楚信打过最多交道的人,也是最不想面对楚信的人。此人油腔滑调,嘴里好像没有一句真话,但那些假话里似乎又藏着真话。 方远航一直很想知道,楚信上次为什么要说方平旭(悟憎)心术不正,但后来不管怎么问,楚信都顾左右而言他。 明恕冷声道:“重案组负责人,明恕。” “原来是航航的老大。”楚信笑着换了个坐姿,“想问我什么?动机,还是不在场证明?” 明恕也略勾起唇角,“都不是。” 楚信好奇道:“哦?” “你有没有动机,有没有作案时间,你说了不算。”明恕说:“我调查出来的线索和证据才算。” 楚信眼睑微垂,“那你想问我什么?” “聊聊你的那些师兄师弟,还有师父窥尘大师吧。”明恕说:“你的师兄悟悍不久前给我的队员透露了一个信息,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悟悍……”楚信状似正在思考,“就那个死气沉沉的大叔啊?” 明恕说:“大叔?不是你的师兄?” “哪有那么兄友弟恭。”楚信散漫地摇摇头,“碰巧一起出家当个和尚而已,就跟一起逛窑子一个道理,你难道会将和你一起逛窑子的人当做你的兄弟?” 方远航听得瞠目结舌。楚信好歹是个出家人,竟然能说出出家等于逛窑子这种混账话来。 “啧啧啧!”楚信冲方远航挑了挑眉,“看看,航航太经不起逗了。直男就是没劲。” 说着,楚信转向明恕,目光像是忽然有了温度,“我还是更喜欢和我的同类交流。” 方远航一惊。 问询是有摄影记录的,这姓楚的他妈瞎说些什么! 明恕是个基佬这件事整个重案组就他方远航知道,他尽力为师傅保守的秘密,岂能被这富二代捅穿? “谁跟你是同类!”方远航喝道。 “哟……”楚信睨眼,“你一小直男,激动个什么劲儿?” 比起方远航,明恕冷静得多,根本不为楚信的话所动,接着之前的话说:“这位死气沉沉的大叔,说你们整个海镜寺的僧人,没有一个好人。” 楚信右边眉梢挑得极高,半晌道:“他真这么说?” 明恕道:“我对逗你没有兴趣。” 楚信沉默了会儿,又笑起来,还拍了两下掌,“他说得没错,海镜寺确实没有好人。” 明恕说:“也包括你?” 楚信说:“也包括我。”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明恕往后一靠,“不用说你自己,就从,我想想,就从你特别不满的那位方平旭说起吧。” 楚信哼了声,“你就这么有自信啊?我凭什么对你说那么多?” 明恕笑,“你刚才不是自己说了吗?喜欢和我交流。” 方远航险些喊出来——师傅,你别胡说! 一番视线交锋,楚信像是妥协了一般,眼尾上挑,看向方远航,语气正经了几分,“我上次跟你说过,方平旭这人心术不正。你们不妨去调查一下,他在当和尚之前,都干了什么事。” 明恕盯着楚信,目光如炬,暂时没有说话。 楚信的视线极轻微地一避,“怎么,不信我啊?” “当和尚之前,也就是去年之前,这也太宽泛了。”明恕说:“你既然愿意提供线索,为什么不将范围缩小一些?” 楚信说:“这不是你们警察的职责吗?” 明恕笑,“问询也是我们警察的职责。” 楚信摆出“服了”的神情,“方平旭是个孤儿,打小在福利院里长大,曾经被收养过一次,后来又被退了回去,我建议你们从福利院开始查。” 方远航有些着急,“你就不能把话说明白?” 楚信耸肩,“小直男,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明恕抬手制止方远航,又道:“那其他人呢?你了解的应该不止方平旭一个人吧?” 楚信抄起手,神情有一丝狡黠,“如果我告诉你们,海镜寺这种佛门净地藏着一对儿情侣,你们会不会很惊讶?” 方远航控制着自己不出声。 “你说的是悟悍和悟世吧。”明恕说:“一个语文老师,一个体育老师,二十多年前先后放弃还算优厚的待遇与社会地位,确实是一桩稀奇事。” “他们倒是会挑地方。”楚信说:“世俗容不下他们,他们就挑了个远离世俗的地方。不过悟悍,也就是唐远,当时是有妻子的。” 明恕问:“这位妻子后来……” “死了。”楚信身子往前一倾,颇有深意地看着明恕,“在刘岁出家成为悟世之后,在唐远尚未出家成为悟悍之前,她就死了。淹死在离家很远的堰塘里。” 明恕眯了眯眼,缓缓道:“还有这种事?” “二十多年前的小乡镇,有什么事都不奇怪。”楚信说:“警方的记录是,唐远的老婆是失足掉入堰塘,但到底是失足还是被人推下去,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我吧,不怎么相信前一种说法。” 明恕说:“所以你认为,唐远的妻子是被刘岁和唐远一同害死?” “谁知道呢?”楚信的语气又变得吊儿郎当,“我又不是警察,我只负责想象,调查是你们警方的事儿。” 明恕点点头,“行,调查是我的事儿。那悟念和窥尘大师呢?” “悟念……”楚信捂了下额头,“我不知道。” 明恕说:“不知道?应该是不愿意说吧。” 楚信也不否认,“我告诉你们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你们可以自己查,也可以去问别人。至于窥尘大师,我说我和他没怎么接触过,你们信?” “至少在名义上,他是你的师父。”明恕说:“你在海镜寺修行也有几年了,说没怎么和窥尘大师接触过,我确实不信。” 楚信乐了,“爱信不信。你们以为在海镜寺出家很难吗?得像那些正规寺庙一样经过层层审核?根本不是。” 明恕道:“嗯?” “如果得这审那审,海镜寺还会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吗?”楚信吁了口气,“那就是个荒郊野寺,任何人都可以去当和尚。窥尘自己都来路不清,还管得着别人?” “照你这么说,在这海镜寺里修行的都不是真正的僧人,而是心中有鬼之人?”明恕眼神渐渐变得犀利,“那你呢?你心中装着什么鬼?” 话题忽然转移到自己身上,楚信神情略微一动,“不是说不聊我吗?” “但听你讲了这么多,我克制不住我的好奇心啊。”明恕笑道:“所有僧人都不是单纯的僧人,你难道是?他们都抱着某种目的而来,你难道只是想去山里撞钟?” “好一个撞钟。”楚信笑着摇头。 明恕又道:“而且对于你的师兄弟,你了解得未免也太清楚了。” 楚信思索了一会儿,“我看破红尘,去海镜寺当和尚,就算我自己对寺里别的和尚没兴趣,我家里也不放心啊。不查个清楚,我伯父怎么会放任我在海镜寺生活。” “这倒是奇怪了,你伯父楚林雄查到海镜寺的僧人个个可疑,还放心将你丢在海镜寺?”明恕说:“这个逻辑我是无法理解。” 楚信眉间隐隐显出一丝迟疑,随即摊开手,“事实就是这样。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如果怀疑杀人的是我,那就慢慢儿查,用心去查,我敢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向我的家族请求帮助。” 与滔滔不绝的楚信相反,俗名殷小丰的悟念一脸麻木,说得最多的是“阿弥陀佛”。 “他上次就这样!”方远航说:“跟听不懂话似的,不管我怎么问,他都给我来一句‘阿弥陀佛’。” “殷小丰不愿意开口,这倒没什么,自有线索帮他‘说话’。”明恕道:“现在大家要转变一下思维,我知道你们对僧人的第一认识都是慈悲,但海镜寺的僧人显然不是。窥尘身份不明,现在行迹不知,而另外五人各有各的阴暗面等待我们去挖掘。邱岷的死,一共有两个侦查方向,一是继续以邱岷为中心排查,这里洪传飞是一个重点,杀害邱岷的人必然跟踪过洪传飞,否则TA不可能那么巧就从丫头山带走邱岷。蓝巧。” 蓝巧应道:“在!” 重案组人手不够,东城分局女警中队已经应邀加入该案的侦查。 “邱岷你最熟悉,这个方向由你来盯。洪传飞也许会提供一些有用的讯息,如果他什么都想不起来,那就只有我们自己去挖。”明恕问:“有没有问题?” 蓝巧说:“放心交给我。” 明恕点点头,继续说:“另一个方向,我把它放在海镜寺。凶手有可能就藏在海镜寺的僧人里,但到底是谁,现在还无法判断。这里有个难点,就是海镜寺的僧人其实不止我们看到的这五人。另外,海镜寺还有一些香客。这些人都熟悉祈月山,并且有机会去后院拿走工具箱里的铁钉。” 易飞插话道:“但如果考虑动机的话,还是海镜寺这五人的嫌疑更大。因为长期生活在祈月山里的是他们,因为邱岷等大V的推荐被打搅的也是他们。他们不动手,反倒是那些在外游历的僧人和偶尔前来的香客动手?这说不过去。” 明恕点头,“确实在理。这五个人的背景都必须摸清楚。另外,对窥尘这个人,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肖满举手,“根据禅房里的积灰判断,窥尘是在告知其他僧人自己将要闭关之后不久就从寺中消失的。禅房里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所有东西都很规整,我个人更倾向于——窥尘是以闭关作为幌子离开海镜寺。”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方远航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瞒着所有人离开是打算去做什么?” 明恕道:“可能性很多,站在僧人的角度,他发现自己时日无多,找个地方了结自己的一生也说不定。但不要忽视一个问题,窥尘这个人身份不明,他是不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我都想打个问号。” 方远航一个激灵,“也许真正的窥尘早就死了,后来那个说要闭关的根本不是窥尘!” 众人立马讨论起来。任何案子涉及宗教,都会多一层神秘色彩,祈月山这两个案子又确实蹊跷,单独的线索不发散来思考不行,但发散得过猛,同样不利于案件的侦查。 明恕听大家说了会儿,道:“萧局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杀害邱岷和将邱岷分尸的是两个人,杀害吕晨赵思雁的是分尸的人,但我总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邢牧站起来,“我赞同萧局的看法。邱岷和吕、赵的尸检都是我做的,前者身上的锐器伤是死后分尸所致,由工具斧劈砍造成,后者身上的锐器伤是铁钉与尖刀造成。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伤,但从创口可以看出,凶手在动手时动作非常利落。这样一个人,你要说TA用手掐的方式杀死了邱岷,我觉得不符合行为逻辑。” 肖满压低声音对方远航说:“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咱们邢老师和小明盘逻辑了。” 方远航也压低声音,“邢老师挺好一人,你别埋汰他。” “我埋汰他了吗?”肖满拍方远航的后脑勺,“称赞都听不懂,你他妈怎么给小明当徒弟的?” “你最近别惹我。”方远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儿已经被几个案子磨坏了,万一我哪天控制不住,一拳就能让你这技术队员归西你信不信?” “操了……”肖满本想继续怼方远航,一想这位兄弟最近确实是忙得够呛,便作罢,“行了行了,不惹你总行了吧。” “那假设杀害邱岷与将邱岷分尸的不是同一人,情况就更加复杂了。”明恕道:“刚才我给出的这两个大方向其实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凶手仇恨并且只仇恨邱岷一人。但还有种更麻烦的可能是,邱岷是被凶手选中的一人,却不是唯一一人。” 易飞道:“连环凶杀案。” 明恕点头,“所以这个案子必须尽快找到突破点。” 会后,周愿叫住明恕,“明队,我已经详细查过秦可的上网记录,没发现有任何人在网络上关注她,她对自己的身份掩饰得很好,一般人无法通过她在网络上的发言判断她的真实身份。案发之前,她的周围也没有出现可疑人物。” “那凶手更可能是从黄汇入手?”明恕迅速将思路从祈月山的案子调转到秦家的满门血案上,“黄汇不上网,通讯记录也没有疑点,凶手大概率直接出现在她面前。” 周愿自言自语道:“会是秦英吗?” 随着调查的进行,僧人们的底细渐渐被警方掌握。 洛城,“大爱”福利院。 “方平旭这个孩子……”老院长雍红已经退休,被问及方平旭时,仍是满脸遗憾之色,“严格来说,方平旭其实不算孤儿。他被送到我们院时,父母都还在。” 徐椿想到一种可能,“他的父母身在狱中?” 雍红摇头,“不,他的父亲不仅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大哥。” “这……”徐椿惊讶,“他的大哥强暴了亲生母亲?” “当时什么说法都有。”雍红说:“那一家子没有父亲,方平旭的大哥是他母亲一手拉扯大的,能‘行事’时,他母亲还不到四十岁。警察去他们家调查过,两个人都说是自愿的。方平旭被送来时年纪还小,但都已经在别人口中得知自己是个‘怪物’,每天将‘乱伦’挂在嘴边。” 徐椿问:“是谁把他送到福利院?” 雍红说:“他那个荒唐的妈。本来我们有规定,父母健在的孩子,我们不接受。但他们家的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整个社区都知道方平旭的妈和自己大儿子乱伦,生下一个小儿子,人前人后说什么话的都有,方平旭从小被孤立,小小年纪,性格就已经很扭曲了。孩子是无辜的,我们考虑之后,就接受了他。” “那方平旭的父母后来怎么样了?”徐椿问:“难不成将方平旭丢在这儿就不管了?” “走了。”雍红说:“也有人说,老早就一起死了。” 徐椿皱眉,“您的意思是,他们失踪了?” 雍红找出记录本,带着老花眼镜翻看,“方平旭是四岁被送来,六岁时,他的父母突然不见。警察还来我们这儿了解过情况,但人一直没有找到。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他们很有可能是承受不住外界的议论,一起自杀了。” 徐椿又问:“方平旭被人领养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是后来的事了。”雍红道:“一个富有善良的家庭,家里已经有一个女孩儿,在知道方平旭的情况后,还愿意收养他,说是他需要心理治疗,待在福利院会加重他的心理疾病。那年头,有几个人重视什么心理疾病啊?真是很好的一个家庭。但不到半年,他们就将方平旭送了回来。这孩子,在别人家犯了罪啊……” 徐椿不解,系统里查不到方平旭的任何犯罪记录,即便当时方平旭只是个孩子,若真的犯了罪,记录上也不可能是一片空白。 “他杀死了养父母家的两条牧羊犬,企图杀死他的妹妹时,被家里的佣人发现。”雍红说:“当时他只有8岁,因为小姑娘没有大碍,他的养父母网开一面,没有报警,而是将他送了回来,说他们很抱歉,无法改变他。” 徐椿说:“于是方平旭就在福利院待到了成年?从8岁到18岁,他没有别的暴力举动?” “我不知道。”雍红合上记录本,看向远处,“上初中后,方平旭就很少回来了。老实说,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他回来,他的父母不正常,他也不正常。和他待在一块儿,我总担心他什么时候会对无辜的小孩子动手。” 首泉镇,派出所。 “周婷婷就是失足落水!”当年负责调查唐远妻子死亡的民警钱达已经离开公安队伍,在镇里开了家茶馆,此番被请回派出所,言语之间的抵触相当明显,“不是失足落水还能是什么?被人推下去的?当时我们查得清清楚楚,堰塘边没有第二人的足迹,谁推她?鬼吗?再说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案子了,你们还想重新查不成?” 明恕查阅了当时的案卷,案卷本身没有问题,可钱达的反应却让明恕起疑。 钱达现在在首泉镇做生意,开的是茶馆,说白了却是麻将馆,做这种生意,就算不乐意和警方搞好关系,也不至于甩脸子。 钱达很紧张,紧张影响了他的处事态度。 若是当年的案子没有分毫猫腻,钱达至于这样? 明恕找到周婷婷的家人,其父母已经亡故,还在首泉镇生活的只有一个妹妹。 “我姐是被害死的。”周青青愤愤不平,“我姐从小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那堰塘离她家那么远,又那么偏僻,她怎么会去堰塘?那些警察收了好处,帮唐远脱罪,说我姐是意外落水,放他娘的屁!我姐就是被唐远给害死的!” 两案并行,林皎给明恕打来电话,“明队,你现在有空来一趟心理研究中心吗?” 明恕正在首泉镇,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 林皎说:“你上次让我探查秦绪的心理世界,我现在发现了一些事。但我对你们正在侦查的案子了解不深,秦绪潜意识里的那些意象对你们来说有没有用,还得你,或者易队亲自来判断。” 第99章 为善(19) 当看见来到心理研究中心的是萧遇安,而不是明恕或者易飞时,林皎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萧局?” “明队有事走不开。”萧遇安说:“我替他过来看看。秦绪的问题找到了?” 林皎领着萧遇安往办公室里走,眼中带着些许惋惜,“秦绪很可能是被他的姐姐给毁了。” “秦可?”萧遇安驻足,“秦绪现在的性格是秦可造成?” 林皎用指纹打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我们进来说吧。” 秦绪并不在这间办公室里,正在工作的仪器发出生硬冰冷的声响,案台上放着几份写满复杂数值的报告,旁边是几张十分抽象的画。 “这些画是重案组送过来的。”林皎说:“都是从秦绪的个人物品中搜出来,是他五年前,也就是12岁时的作品。” 萧遇安拿起其中一张,画面右边是一个巨大的同心圆,用红笔画成,一圈围着一圈。而这个圆又被乱七八糟的黑线贯穿,乍看像一只丑陋的刺猬。画面左边则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圆圈,和红色的同心圆相比,蓝色圆圈十分渺小,但蓝圈右侧却有一道粗重的黑线。红色同心圆上的所有黑线,正是从这道黑线演变而来。 其余的画与这张看似不同,但都使用了红蓝黑三种颜色,有的只有这三种颜色,有的还画有一个荧光绿的圈和一个荧光黄的圈。蓝圈和红圈之间总是有一道黑线相连,蓝圈比红圈小,但每一幅画表达的意思似乎都是,蓝圈虽小,却能够操纵黑线,紧紧束缚住红圈。 这些画作全部出自一个12岁男孩之手,秦绪想通过这些画表达什么? 秦绪是秦家血案中的关键人物,他虽然坚称自己只是到过现场,拍下了惨死的家人,但目前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案发时他不在现场。 此前,明恕已经调派了部分队员去秦绪的小学、初中、高中了解情况。从秦绪的老师和部分同学口中可知,秦绪从小就很优秀,这份优秀不仅表现在成绩上,还表现在校园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秦绪开朗、阳光,班级活动从来都是积极参与,班上组织学习互助小组,秦绪也是带头相应。 秦绪性格突然发生变化是在12岁左右,成绩严重下滑了一段时间,后来又重新往上冲,从优秀变成优异,但是整个人却阴沉了下去,如非必要,几乎不会与人交往,对老师对同学都摆着极冷的一张脸,好似全世界都亏欠他。现在秦绪17岁,周围没有一个朋友,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同学说他是个怪人,老师们也有些怕他,但他成绩仍旧顶尖,所以连班主任也不知道若是找他谈心,应该谈些什么。 “红色的圈代表秦可,蓝色的圈代表秦绪自己。秦可强大,而秦绪弱小,另外两个荧光色的圈是他们袖手旁观的父母。”萧遇安放下画,“那条黑线代表某种抽象的力量,秦绪想象自己在借用这种力量惩罚秦可。” 林皎点头,打开显示屏,又拉出一张靠椅,“萧局,您坐。” 萧遇安看到,出现在显示屏上的正是秦绪。 “他很抗拒,我对他进行的催眠并不顺利。”林皎说:“不过好歹也算通过只言片语探查到一些他的内心。” 在12岁之前,秦绪与秦可关系要好。在秦绪心中,秦可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美丽、温柔、善良,唯一的缺点是成绩一般。 秦绪得到任何好东西,都会与秦可分享。秦可也是一样。 但秦绪12岁这年,却发现姐姐渐渐变了,很少说话,总是往网吧跑,暴躁、易怒,有时他感觉秦可正在看自己,一转身就能对上秦可诡异的眼神。 黄汇和秦雄都是非常忙碌的人,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为了省钱,家里也没有请保姆。绝大多数时候,秦绪都是与秦可独处。 这时,秦可就会做出一些“古怪”的事,比如当着秦绪的面,放国外的A片。 12岁的男孩,并非不知道男女之事。但让秦绪震惊的是,秦可竟然一边看片,一边脱下了衣裤,在从音箱里传来的喊叫中自渎! 秦可那时才16岁! 秦绪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不知所措,而秦可威胁他,如果告诉父母,就说所有片子都是他找来的。 在所有人眼中,秦可都是乖乖女。乖乖女怎么可能看这种东西? 秦绪当时也正处于发育阶段,渐渐从震惊变成被吸引,每次秦可看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跟着看。 可是比起显示屏里的人,更吸引他的却是他的亲姐。 秦可已经越发放肆,片子不再能满足她,不久之前,她还网购了一堆秦绪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终于,秦可向秦绪招了招手。 12岁的秦绪就这么走了过去,被自己的亲姐猥亵。 这是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秦绪意识到这样不对,但秦可逼迫他,威胁他,他既逃不开,又被蛊惑着。而他们的父母,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怪异。 无数个夜晚,秦绪都想杀死秦可,再杀死自己。 那些丑陋的画就是那时所画。 但不管他怎么挣扎,当秦可向他招手时,他仍旧会被吸引。 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秦可开始包养“牛郎”。 秦绪以为自己解脱了,但过去的影响却难以磨灭。他彻底改变,恨秦可,恨自己,也恨一无所知的父母。 在他的认知里,所有人都是丑陋的、肮脏的,一如秦可。 他用秦雄给的钱,买了一个相机,最大的爱好,就是捕捉那些丑态毕露的人。 “青春期的阴影,尤其是‘性’方面的,在没有得到及时心理辅助的情况下,很可能会严重恶化,影响一生。”林皎说:“特别是在秦绪这个个例上,伤害还是他曾经最喜欢的亲姐给予的,他自己年纪太小,挣扎不出来,他的父母又不作为,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助他。” 叹了口气,林皎又道:“秦可的行为,是明确的恋童,是犯罪。重案组传给我的资料里也提到,秦可近两年交往的男性,年纪都比较小。不过现在人已经死了,再追究下去也是死无对证。我从秦绪身上了解到的就是这些,不知道对你们侦查案件有没有帮助。” “辛苦了。”萧遇安说:“任何线索的出现,对侦查都有一定的作用,即便不是破案的关键,起码也能帮助我们揭开部分谜团,排除部分可能。” 林皎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也没有白忙活。” 得知秦绪现在性格的成因,明恕大感气愤,“竟然是秦可!” 在将秦绪送去心理研究中心时,他本来有一些判断,但这些判断全都指向黄汇和秦雄,易飞等人也认为,秦绪诡异阴沉,很可能是其父母造成。 可伤害秦绪的却是秦可,并且是以这种令人不齿的、犯罪的方式。 冷静下来之后,明恕道:“这么一来,秦绪的作案动机就更加充分了。12岁时,他就在画中无数次杀死秦可,还将没有帮助他的父母画在一旁。现在他17岁,对家人的仇恨越发深刻,到了势必要动手的地步。” “动机充分,间接证据也有,但秦绪本人拒不认罪。”萧遇安说:“秦绪确实是嫌疑最大的人,但是……” “但是5-8还有一个陌生足迹,不把这个人找出来,就不能仓促给秦绪定罪。”明恕头脑很清醒,“而且照秦绪的行事逻辑,假设他就是凶手,他杀害秦家三人等同于解脱,他大概率不是隐藏,而是炫耀。” 萧遇安道:“对,即便我们现在没有掌握秦英这条线,有那个足迹在,这案子就不能草草结案。” 有几秒钟的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彼此的听筒里都是对方的呼吸声。 片刻,明恕说:“秦家这一系列惨剧,追根溯源的话,其实都能追到秦英身上。秦绪性格突变是因为被秦可伤害。那秦可呢?在秦绪的认知里,秦可曾经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秦可在十来岁时发现了秦英的照片,此后又在小姨黄清的口中得知秦英在自己出生之前失踪。16岁,正是她开始深究这件事的时候。她17岁时在网上发帖,但她怀疑是自己的父母杀死了秦英必然是在这之前,也就是16岁。” 萧遇安说:“父母是凶手,这一巨大的阴影压在秦可身上。很多涉及青少年的犯罪,根因都出在家庭。心理重负难以排解,有人选择外向型的施暴,有人选择内向型的自我堕落。秦可选择的是沉溺于性,并且用性来伤害自己的亲弟弟。” “我忽然有个想法。”明恕道:“秦可这种行为,算不算是在模仿她的父母?她认为是她的父母杀死了秦英,于是她也在另一个方面伤害自己的小弟?” 萧遇安道:“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秦可心底到底怎样想,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 明恕叹了口气,“这倒是。” 萧遇安看一眼时间,“你那边呢?有没什么新的情况?” “海镜寺每个人都不简单,那个一直不说话的殷小丰,身份查出来了。”明恕说:“在到海镜寺出家之前,他在粱奚市一所精神病院接受过医治。” 粱奚市与冬邺市相隔遥远,是南部边境省份的小城市。 “殷小丰有精神问题?”萧遇安说:“那他后来怎么跑到冬邺市来了?” 明恕说:“我已经让徐椿赶去粱奚市。殷小丰过去的经历,应该很快能查清楚。不过领导,这次查案查得我有些窝火。” 萧遇安一听明恕喊“领导”,就知道这家伙有事要跟自己反映,遂温声道:“什么事把你惹急了?” “基层派出所受人员、设备等因素限制,偶尔出现错案冤案、重要案子无法及时侦破及时上报之类的情况,这我理解。但是首泉镇过分了,过去的案子有疑点,阻拦着不让查不说,我去查现在的案子,他们也不配合。”明恕说:“27年前,唐远的妻子周婷婷在堰塘溺死那个案子疑点重重。堰塘完全不在周婷婷平时的生活范围,且非常偏僻,她为什么会去那里?而且死者家属提出了不少疑问,警方全部忽视,以堰塘边只有周婷婷一人的足迹为由,将死因定义为失足落水。” 27年前,首泉镇还不归冬邺市管理,加上当时刑侦手段落后,法医痕检体系不完备,错判甚至是故意造假的可能性都很高。 “周婷婷的妹妹周青青说,周婷婷是被唐远和刘岁害死,因为刘岁与唐远之间有所谓的‘奸情’。”明恕接着说:“楚信的身份,令他有能力在来到海镜寺之前,查明白自己师兄们的背景,他所查到的,正是刘岁、唐远在首泉镇二小教书时就有不正当关系。刘岁比唐远年长,未婚,唐远已婚。别说是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就算是在现在,他们也很难被接受。而祈月山上的海镜寺,却是一个能够逃避现实的地方。” 萧遇安说,“时间太久,不管是当年首泉镇的办案警察,还是死者家属,其实都是一面之词,谁都能给出自己的逻辑。关键是,明队,你有证据吗?” “关键证据现在已经没办法找到了,不过据刘岁唐远过去的同事说,他们确实是一对恋人,为各自家庭所不容。”明恕道:“在出家之前,刘岁就已经与家中断绝了关系,后来他的父母去世,他也没有下山来探望。至于唐远,在与刘岁的关系中,唐远更像弱势的一方,凡事都依附着刘岁。” 萧遇安说:“在你看来,他们杀害邱岷的可能性大吗?” 明恕沉默了一会儿,“不好说。没有受过法律制裁的凶手,以及曾经被制裁,之后又重获自由的凶手,往后犯案的概率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如果在27年前,刘岁和唐远就合伙杀死了周婷婷,那么他们这次作案的可能确实不低。而且你和邢老师不是都认为,杀死邱岷和分尸的是两个人吗?刘岁和唐远正好就是两个人。但‘周婷婷是被刘、唐所害’现在还只是我的推断。” 说完,明恕听见手机里传来其他人的声音,遂问:“萧局?” “你接着查。”萧遇安说:“有队员叫我,随时联系。” 正好是在明恕挂断电话后不久,方远航带着一名面黄肌瘦的女人赶了过来。 “师傅,这位是钱达的前妻淡眉!她有话跟你说!” 明恕打量着面前的女人,从她怒火翻滚的眼中,猜到了她的目的。 “你是市里来查钱达的?你是负责人?你说话管用吗?”淡眉开口就是连珠炮,突出的颧骨接连起伏。 明恕说:“我不查钱达,我查的是27年前,周婷婷失足落水一案。” 淡眉尖声道:“一样的!我要向你反映的也是周婷婷被人害死这件事!” “被人害死?”明恕语气平缓,尽量让淡眉冷静下来,“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当然有!”淡眉将一个铁盒子“啪”一声拍在桌上,“这里面的东西就是证据!” 明恕将铁盒打开,只见放在里面的是一对金手镯,一对金耳环,还有一个金坠子。 黄金最为保值,上了年纪的家庭,很多都存有相似的金首饰。 明恕不由得想起姐姐萧谨澜。 萧谨澜也就年长萧遇安两岁,但好几年前,就开始迷黄金饰品。 有一年春节,明恕和萧遇安一同回萧家过年,萧谨澜送了他一块做工精美的黄金牌子。 他那时还欣赏不来黄金,觉得土气、显老,“姐,你还不如送我一双鞋。” “你这孩子,就知道管我要鞋。”萧谨澜笑道:“你那一柜子鞋还不够多?这牌子是保平安的,你和遇安、锦程、牧庭都有,好好拿回去放着,不准嫌弃。” 牌子一直放在家里,和萧遇安那一块放在一起。 “这些是证据?”明恕问淡眉。 “这些首饰全都是刘长军送给我的!”淡眉说:“刘长军你知道是谁吗?” 明恕说:“知道。” 刘长军,刘岁的父亲,数年前已经过世。 论家境,刘岁与唐远相差很大。刘家在首泉镇算比较富足的家庭,刘岁在镇二小的工作也是家里给找的。唐远却是自己从乡村打拼出来,工作一定,就早早经人介绍,和同校的音乐老师周婷婷成婚。 “杀死周婷婷的是刘岁!镇二小谁不知道刘岁和唐远那点儿破事!”淡眉激动道:“是刘岁把周婷婷引到堰塘边,骗她说解决三个人之间的事,但唐远根本不在。堰塘边没别的人,刘岁直接把周婷婷给推下去了!” 明恕问:“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前夫钱达负责这起案子?” 淡眉点头,“我也有罪,我收了刘长军的贿赂。我现在来向你坦白,你们判我刑都没问题,钱达这个祸害必须被抓!” “我问一句题外话。”明恕道:“这个案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为什么要这时候检举钱达?” “我……”淡眉神情尴尬,顿了几秒才道:“他当警察时,成天回不了家,钱也没几个,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照顾他,照顾儿子,还要照顾他的父母。可他呢?不干警察这一行了,就跑去做生意,开茶楼。现在好啊,茶楼赚了那么多钱,他就去找小三小四,和我离婚!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不让我好过,那大家就一起去吃牢饭!” 面对前妻送到市局刑警跟前的金首饰,上次见面时还十足傲慢的钱达一下子懵了,“这……这……” “看来你对它们很熟悉。”明恕说。 淡眉的话与首饰并不能直接说明钱达收了刘家的钱,帮刘岁脱罪。要证明这些首饰的确是刘长军所送,淡眉没有撒谎,得有一个繁杂的过程。仅就淡眉对钱达的恨来说,她有可能诬陷钱达。 但钱达此时失常的反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27年前,在堰塘边将周婷婷推下水的是刘岁,对吗?”明恕厉声道:“你们现场侦查时,根本不止找到周婷婷一个人的足迹,是不是!” 钱达发着抖,语无伦次。 刑侦局,重案组。 萧遇安中断与明恕的通话,是因为一名队员匆匆赶来,说唐远想见重案组的负责人。 唐远今年还不到50岁,但看上去就像已经六七十岁。虽说山中生活清苦,但再清苦,也清苦不到这个份上。 他是心中有愧。 “你就是重案组的负责人?”唐远无神的双眼盯着萧遇安,声音有些许颤抖。 “我是。”萧遇安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对不起婷婷,这件事我瞒了快三十年,没有一天快活。”唐远垂着眼睑说:“我在海镜寺礼佛修佛,日夜忏悔,还是改变不了我和刘岁害死了我妻子的事实。我累了,我不想再瞒下去了。” 唐远所述的事与明恕的推断以及从淡眉、钱达口中了解到的相差无几。 三十多年前,唐远先认识周婷婷,婚后却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女人。同校语文老师刘岁的出现,让唐远终于体会到生活的激情。 两人的关系最初非常隐秘,谁都不知情,但纸包不住火,周婷婷渐渐发现了异常。 唐远骨子里是个软弱又传统的人,本就为婚内出轨感到内疚,在周婷婷的哭闹之下,终于决定与刘岁了断。 刘岁却说,自己已经离职,与家中断绝关系,一切退路全部斩断,只想与他在一起。 唐远陷入两难。刘岁让他放心,称自己能够解决。 不久,唐远竟然得知刘岁出家当了和尚。 他以为刘岁是放弃这段感情了,于是自己也试着放下,与周婷婷共同经营小家庭。 可两个月后,周婷婷死在堰塘中。 警察说,周婷婷是失足落水,但他比谁都更清楚,是刘岁杀了周婷婷。 料理好周婷婷的后事,唐远也出家为僧,与刘岁在海镜寺里朝夕共度。 但在佛前,他们都已经成为恶魔。 “我对不起刘岁,可也是他,先对不起我。”最终,唐远如此对萧遇安道。 得知唐远将自己供了出来,刘岁丝毫不感到意外,苦笑道:“累的不止是他,我也累了。修佛有什么用,杀人犯就算修一辈子佛,不还是杀人犯吗?周婷婷是被我推下堰塘,和唐远无关,他顶多是个知情不报,你们不要为难他。” 安静片刻,刘岁忽然抬起头,眼神分外清明,“但与我们二人有关的案子就这一桩,祈月山上的案子与我们无关,窥尘大师失踪,也与我们无关。” 粱奚市。 徐椿从殷小丰曾经接受救治的精神病院离开,立即给明恕拨去电话。 久林心理诊疗所。 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了许久,都没有被接起。 路过的助理轻声提醒,“骆老师?” 骆亦这才回过神来,将目光从窗外的变黄的银杏叶上收回,冲助理笑了笑,拿起手机。 第100章 为善(20) 粱奚镇。 当年照顾殷小丰的医生姓满,得知殷小丰已经出家为僧,眼中便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徐椿问:“殷小丰到底有什么精神问题?是被谁送到这里来?” “小丰是个可怜人。”满医生没有立即回答徐椿的问题,反问:“他出了什么事吗?” 徐椿笑了笑,“这倒不是,但他被牵涉进了两桩命案,我们正在调查。” 一听“命案”两字,满医生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小丰杀人了?” 徐椿摇头,“你别紧张,如果他没有杀人,我们就得找到为他洗清嫌疑的证据。调查他的过去,就是寻找证据的一环。所以满医生,你知道什么,千万不要隐瞒,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满医生五十多岁了,听完徐椿的话,犹豫了会儿,叹气道:“我不能为小丰保证什么,但……算了,我配合你们就是。” 说罢,满医生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厚厚的资料本。 徐椿问:“这是?” “小丰当年的治疗日记,我自己整理的。”满医生一边翻阅一边说:“你想知道殷小丰有什么精神问题,他啊,是伴有妄想、认知障碍、暴力倾向的重度精神分裂。小丰刚被送来时,才22岁,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所有人都要害他,如果我们不把他绑起来,他就会伤害人。” 徐椿重复道:“暴力倾向……” “但经过治疗,小丰已经不会动不动就发狂了。”满医生说:“那只是他22岁时的症状,现在他已经有30岁了吧?” 徐椿说:“今年31岁了。” 满医生说:“一晃都多少年了。” 徐椿问:“殷小丰是为什么患上这种病?他的家人呢?” “我们这种小城市,和你们冬邺市不一样,底下的乡镇什么人都有。”满医生忽然说起听似无关的话,“黑社会啊,邪教啊,毒贩啊,人口贩子啊,巫婆啊,多得数不清,你不去山里头走一走,都不知道他们猖獗到什么地步。” 徐椿想说“我知道,我还去打过这些团伙”,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打断满医生。 “小丰出生在粱奚市下头的一个什么乡,具体名字我给忘了。”满医生接着道:“那个乡穷啊,越穷的地方,就越迷信,越落后。小丰小时候是在水里长大的,你能想象吗?” “什么?”徐椿不解道:“人怎么能在水里生活?” “这就是那个乡的‘传统’了。”满医生说:“乡民信奉水神,每一年都会向水神进贡一位迎来初潮的少女。将少女关进水牢中,直到怀孕。” “等等!”徐椿说:“这怎么可能?” “是啊,我们正常人都会问,这怎么可能?可乡民们就是深信不疑。”满医生摘下眼镜,用棉布擦了擦,“那个水牢其实就是一个修建在河底下的密封笼子,人在里面不会被淹死,但空间非常狭小,人长期闷在里面,精神很容易出问题。” 徐椿厉声道:“不是淹死不淹死的问题,一个少女独自待在水牢中怎么怀孕?神话故事吗?” 满医生说:“自然是有男人进去。” “这是犯罪!”徐椿一拍桌子,“初潮少女才多大?十三四岁,有的甚至更小!” “乡民们懂什么,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女孩,说她们纯洁,干净,有神性,比年长女性更容易得到水神的青睐。”满医生说:“小丰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水牢里不知被那个畜生给糟蹋了,生下小丰之后,就被献祭给了水神。” 徐椿震惊:“被杀死了?” 满医生点头,“乡民们在水牢中灌水,将她活活淹死在里面。她的父母还很开心,感到将女儿献给水神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徐椿捏紧了双拳。 即便已经去过许多落后的村落,徐椿依旧大为愤慨。 你永远不知道,人的愚昧与恶毒能可怕到什么地步。 “乡民们将小丰当做水神之子供奉。”满医生说:“我们理解的供奉吧,就是好吃好喝给供着,但小丰呢,他必须生活在淹死了他母亲的水牢中,日日夜夜,与孤独为伴。人在失去时间观念时,心理大概率会出现问题。小丰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他看不到日出日落,所见的只有水牢那一块小小的地方,被‘请’上来时只是接受乡民的朝拜……” 满医生无奈地摇头,“当他长大一些之后,他终于被放出来,接受杀人训练。” 徐椿再次错愕。 “那个乡的所有乡民都崇尚武力,水神是他们的战神,水神之子当然必须习武。”满医生说:“所以小丰刚被送来时,我们根本奈何不了他,他仇视所有人,并且有能力杀掉我们这些医护人员。” 徐椿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殷小丰杀过人吗?” 满医生说:“我不知道。” 徐椿蹙眉,“你怎么会不知道?” “警察都不能确定的事,我哪来的途径知道?”满医生说:“那个乡过去根本没人管,死了随便一埋了事,小丰接受杀人训练时有没有杀过人,警察去的时候已经没办法查了。” 徐椿问:“现在那个乡是什么情况?警察是在殷小丰22岁时才注意到那个乡的问题?” “现在已经太平了,当年开展除恶习专项打击,好几个乡镇都被整顿。”满医生说:“我们院接收了不少警方解救的乡民,小丰是危险性最高的一个。” 在徐椿的认知里,殷小丰这样的人即便在接受治疗后情况大幅好转,当地警方也有责任将其置于监管之下,随时了解其心理精神状况,更不应放其离开粱奚市,去千里之外的冬邺市出家。 但人已经放了,再往前追究已经没有意义。 徐椿问:“殷小丰是什么时候出院?当时他的情况怎么样?” “小丰在我们这里待了三年,25岁时出院。”满医生牵出一个笑容,“出院时他已经是个正常人了,能够与人交流,不再动不动就想揍人,能讲道理,日常生活也没有问题。不过童年的阴影还是在,他不喜欢说话,比起热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徐椿登时想到了什么,“他厌恶热闹?” “厌恶?”满医生想了想,点头,“确实算是厌恶吧。小丰出院后不久其实发生了一件事。你来我们这里,应该已经感受到了,我们这里很安静。” 徐椿点头。 “小丰习惯了这种安静的,不被打搅的生活,回到社会中感到很不习惯,回来找我,说想留在院里生活。”满医生说:“当时我很挣扎,一方面我最了解小丰的痛苦,也想将他留在视线范围中,随时照顾他,一方面又觉得,他这么年轻,应该走出去,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他就一直是个病人,他受了二十多年苦,是时候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了。” 徐椿说:“后来呢?你拒绝了殷小丰,观察过他的变化吗?” 闻言,满医生眉眼间流露出浓重的愧色,“将小丰劝离之后不久,我接到了首都的研修邀约,一去就是半年,回来后才知道,小丰已经不在粱奚市。我和他,就此失去了联系。” 明恕握着手机,越听神情越凝重。 徐椿在电话那边道:“明队,殷小丰的病也许根本没有治好,他选择出家,很可能是因为适应不了热闹。他回不来精神病院,寺庙是他能够找到的,最安静的地方!这两三年里突然出现的大量游人打搅了他这份安静,而这些游人又是邱岷这个网红带去的,殷小丰有充足的作案动机!” “至于作案能力……”明恕缓声道:“殷小丰自幼接受武力训练,显然也有。并且他患有精神分裂,这种疾病严重的时候会出现行为、认知障碍,这也能解释,邱岷为什么在被掐死数日之后,才被分尸。不过现在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推断,没有取得证据之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五名僧人中,殷小丰是话最少的一位。不管审问他的是谁,他的目光都没有分毫改变,总是茫然、木讷,就像听不懂对面的人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对面有人。 明恕在监控器中看着一动不动的殷小丰,脑中过滤着破局的思路。 如果殷小丰确实是凶手,用心理战术让他承认罪行不失为一种方法。但这是个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明恕不想用这种方法。 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还是在殷小丰是凶手的前提成立的情况下—— 将邱岷劫去丫头山的是洪传飞,殷小丰能从军火库带走邱岷,那必然对洪传飞的行踪极为熟悉。 不,也有可能是殷小丰并不知道洪传飞,只是长期观察邱岷,而盯上的“猎物”忽然被一个不速之客截胡。 跟踪、秘密观察对殷小丰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洪传飞将邱岷带走时,殷小丰一路尾随至丫头山,在洪传飞打过瘾之后,才进入军火库。 可殷小丰一个僧人,是怎么查到“丘山罔眠”就是邱岷? 殷小丰没有车,从首泉镇到冬邺市主城,只能通过私车转公交的方式。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将邱岷带到祈月山里? 要杀邱岷,最方便的是在军火库“就地解决”,到时候警方就算查,也只能查到洪传飞头上。 殷小丰冒险将邱岷弄到祈月山,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 明恕甩了下头,再次提醒自己,殷小丰患有精神分裂。 强行分析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行为逻辑,还不如踏实寻找其将邱岷由丫头山转移到祈月山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查首泉镇的网吧?”易飞说:“殷小丰是在网吧了解到邱岷的信息?” 明恕开着手机的免提,“不然他还有什么途径?祈月山上网络很差,殷小丰的手机里也很‘干净’,他只能去网吧。” 易飞说:“行,我这就去镇里所有网吧排查。别的呢,有什么一起交待了。” 明恕笑了声,“你不嫌忙啊?” “我只想赶紧把案子破了。”易飞担忧道:“怕就怕凶手不是这五人中的任何人,万一真是个连环凶手,就麻烦了。如果殷小丰不是凶手,尽早将他的嫌疑排除了也好。” 明恕赞同,“还有就得查交通监控。海镜寺没有车,殷小丰不可能扛着邱岷去做公交,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搭的是某个人的私车。这块排查你先别管,我来安排人。” 易飞说:“但就算邱岷严重晕迷,也是一个成年人啊。殷小丰背着这么沉重且巨大的包袱,怎么容易搭车?” “普通人不容易,但你别忘了,殷小丰是个和尚。”明恕说。 “你是说,你穿着僧袍拦车?”易飞惊讶道:“胆子也太大了!” 明恕说:“如果真是如此,倒是给我们调查提供了一些方便。” 在坦白27年前的罪行之后,刘岁不再像之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被问及殷小丰在海镜寺的情况时,刘岁说,殷小丰经常在前院扫地,但如果没有扫地,就几乎见不到殷小丰的人。 在见不到人这段时间里,殷小丰究竟在不在海镜寺,没人知晓。 “我向你们提供线索,你们能不能看到我认罪态度良好,又配合调查的份上,不要追究唐远的责任?”刘岁眼中含着请求,“唐远真的是无辜的,当年的事我没有和他商量过,都是我自作主张。” 明恕盯着刘岁,一些话已经懒得说出口。 一桩命案隐瞒了27年,所谓的“认罪态度良好”是在已经被警方调查的前提下。 诚然,刘岁与唐远经过了27年的煎熬。可但凡他们真的有悔过之心,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坦白一切? 刘岁招了,是因为唐远将他供了出来。 唐远招了,是因为自己并非凶手。 钱达招了,是因为被前妻拿出证据指认。 婚内出轨、杀人、行贿受贿,没有一个人该被原谅。 殷小丰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沉稳若山地坐在审讯室里。 晚些时候,首泉镇传来消息——殷小丰曾长期在一家名叫“英雄无敌”的网吧上网。 网管调出了殷小丰最后一次出现时的监控记录,当时是10月2号,殷小丰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进入网吧,上了两个小时的网。 “他上网干些什么我这里实在是查不到了,就这个监控马上都要被覆盖了。”网管说:“不过他来得挺勤,总是在白天人少的时候来,坐在角落,如果旁边有人,他会要求换机子。” 就在排查网吧时,易飞意外得到另一条线索:水果批发市场的小贩张庄,将自家的面包车借给了殷小丰。 “他,他是和尚啊,我这,这生意不,不好做,借给他沾点福运,不,不行啊?”张庄是个结巴,说一句话脸憋得通红,“他又,又不是不还……” “车在哪里?”易飞立马问。 张庄吓一跳,只得带着警察往自家院子里走,“就,就这。” 停在院子里的是一辆灰色面包车,车身上全是污泥,起码有十天没有清洗过了。 但十天之前,不,在将邱岷拉回来之后,殷小丰一定清洗过这辆车! “还能找出痕迹吗?”易飞问肖满。 肖满已经带着勘察箱跳上车,“我尽全力!” 在痕检出结果之前,明恕已经经由交通部门查到,殷小丰借用的面包车七次出现在“秀?乐园”小区附近。10月4日,殷小丰驾车离开首泉镇,前往冬邺市,再次来到邱岷家附近。晚间,面包车出现在丫头山下的一处公共监控中。 “车被清洗得非常干净。”肖满眼中神采分明,“但是我还是在车内缝隙中提取到了微量血迹,经过DNA比对,确认属于邱岷!另外,从车轮中提取到的残余土壤,已核实与丫头山山脚下的土壤一致!” 审讯室。 “我为什么要杀邱岷……”看着一桌的证据,殷小丰终于有了些反应,但这些反应是极慢的,时间流淌到他身上,好像就减了速,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我为什么要杀邱岷。”他重复了一遍,竟是忽然微笑,“因为是他让这个清静的地方变得吵闹。” “这个地方”指的显然就是祈月山。 明恕说:“你终于肯认罪了。” 殷小丰显得很不解,“认罪?” “邱岷是不是你杀的?”明恕眼神异常专注,“你因为年少时的经历,对热闹的地方非常反感,祈月山本是一个理想的居住地,但从前年开始,一到秋天,游客就一年比一年多。你恨那些打搅你的游客,更恨那些将游客引来祈月山的人!” 良久,殷小丰说:“其实我最想做的,是一把火将山上的银杏树全都烧掉。但如果这样做,海镜寺也就没了。每天都有很多人闯进来,不仅糟蹋寺院,还强迫我陪他们拍照,我恨不得捏碎他们的骨头!” 明恕略皱起眉。 凭殷小丰的本事,说不定真能做到。 “有人告诉我,是一个叫‘丘山罔眠’的人推荐了这里。”殷小丰说话断断续续,像是没有气力了一般,一句话说完,往往要等几分钟才说下一句。 明恕问:“是谁?” 殷小丰抬头,“冲进寺院的人。” 明恕说:“所以你就去查这个网名背后的是谁?” “我见过他。”殷小丰前言不搭后语,“我去他家门口一看,就知道找对了。” “将邱岷从丫头山带走的是你?” “是我,他快死了,求我救他。”殷小丰说着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他?我要让他死在祈月山。” 这就是明恕之前没想通的地方。 如果殷小丰在军火库掐死邱岷,这案子就几乎没办法查了。 正是由于殷小丰将邱岷带回祈月山,才留下了关键证据。 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引导殷小丰? “邱岷必须死在祈月山的理由是?”明恕问。 殷小丰又露出那种不解的神情,“理由?” “没有理由?” “有。” “是什么?” “是他害了这座山,他应该死在这座山上,向这座山谢罪。” 看着监控器的方远航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有病吧?” 邢牧说:“殷小丰本来就有病。” 方远航正色道:“不对,我突然觉得很矛盾!” 邢牧问:“哪里矛盾?” “杀害邱岷的是殷小丰,物证人证口供齐全,但是我们之前的推断是——杀害吕晨赵思雁的凶手就是杀害邱岷的凶手。”方远航说。 邢牧点头。 “凶手心思缜密,为了误导警察,才故意将吕晨赵思雁的尸体摆成那种姿势,反侦察意识非常高超。”方远航说:“殷小丰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我不否认他也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但从他的认罪情况,以及一定要将邱岷带回祈月山的想法来看,我觉得他做不出刻意误导警方侦查思路这种事。” 方远航能想到的问题,明恕当然也想到了。他的食指在审讯桌上点了点,问:“你将邱岷带回祈月山之后,是用双手将他掐死?” 殷小丰点头,还抬了抬自己的手,“很容易。” 明恕再问:“你将他就地掩埋?” 殷小丰再次点头。 明恕说:“那10月13号晚上,你再次上山,将邱岷分尸?” 殷小丰半张开嘴,“分尸?” 方远航和邢牧死死盯着监控器。 明恕说:“杀害吕晨赵思雁的是不是你?” “我为什么要杀她们?”殷小丰说:“她们是女人。” 徐椿也正看着监控,轻声道:“满医生跟我说过一个细节,殷小丰接受治疗时,只要神智清醒,就很照顾女性。在他那落后乡村的习俗中,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应该得到男人的保护。” 明恕吸了一口气。如果杀害吕晨赵思雁的不是殷小丰,那就真给萧遇安说中了?分尸的另有其人,但那人是怎么知道殷小丰杀死了邱岷?怎么知道邱岷被埋在哪里?更关键的是,那人将邱岷挖出来分尸的原因是什么? 掐死邱岷的人,和在吕晨赵思雁的死上做文章的人,查到这个份儿上如果还要将其归于一个人,那这个人未免过于分裂。 分裂? 明恕脑中一动,却又想到殷小丰虽是精神分裂,却并非人格分裂。若是殷小丰人格分裂,倒是能够解释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逻辑。 但人格分裂的案例,在现实中实在是太少见。 可若按萧遇安的想法,杀人与分尸的各有其人,其实也说不大通。 因为一旦查起来,分尸者的罪名是侮辱尸体,这个分尸的人有必要因此杀害吕晨赵思雁? 明恕看向殷小丰,殷小丰平静地说:“我只杀了一个人,就是邱岷。” 第101章 为善(21) “哪有那么多双重人格!” 迷迷糊糊喊出这一句,明恕就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重案组那明亮却逼仄的审讯室,自己也没有坐在结实坚硬的椅子上。天花板夹层里的壁灯散发着暖色调的幽光,落地窗一大半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一切摆设井井有条,周围很安静,却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安静。 这是他与萧遇安的家。 “醒了?”就在明恕从沙发上坐起来时,萧遇安从书房里出来,穿的是秋冬季加厚的居家服,外面还披了件浅灰色的薄毛衣。 明恕低头看看,自己和萧遇安穿的是同款居家服。 这套衣服是才拿出来的,之前两人在家穿的还是夏秋季节的薄款睡衣,这趟回来,萧遇安就把厚衣服找出来了。 这也算待在萧遇安身边才有的“福利”。 往前明恕一个人在冬邺市生活时,衣柜里虽然春夏秋冬的居家服都有,但刚换季时懒得找,非得冷得不行,才拖拖拉拉找衣服,有时还故意给萧遇安打个电话,问——哥,你知道我那套格子睡衣放哪儿了吗? “几点了?”明恕伸了个懒腰,脑子不太清醒。 刚才他在梦里继续审殷小丰来着——殷小丰最初只承认杀了邱岷,不承认杀了吕晨和赵思雁,后来警方找到新的证据,殷小丰不得不认罪,但又说自己患有双重人格,杀害吕晨赵思雁的是另一个人格,与他无关。 “才一点。”萧遇安走近,手按在明恕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 明恕舒坦地呻了一声,语气软下去,“才一点啊?我还以为快天亮了。” 不久前他们从市局回来,他草草洗了个澡,连卧室都懒得回,在沙发上倒头就睡。回家之前在审殷小丰、开案情分析会,回家之后居然还在梦里查案子,这觉睡得可是不安生,睡醒仍旧感到疲惫。不过好歹是眯了一阵,精神比洗澡那会儿好了许多。 “饿不饿?”萧遇安问。 明恕摸了下胃,想起晚上就吃了个饼,于是扬起脸,下巴在萧遇安腹部戳了两下,“原来你大半夜不睡觉,是在等我醒来,给我做宵夜啊?” 萧遇安在明恕的额头上拍了下,“想得美。” 明恕往厨房的方向瞧了瞧,还夸张地嗅了下,确实没闻到什么香味。 通常萧遇安如果要给他做宵夜,厨房一定早早就煲着炖着什么。 “竟然没有宵夜吗?”明恕直起身子,将萧遇安的腰环住,“我白醒了?我哥不疼我了?” 萧遇安笑,声音低沉,带着点儿疲惫的沙哑,“你累,我就不累啊?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明恕忽然有点心痛了。 如果不是实在太累不想动,萧遇安必定会给他做宵夜,一碗面,或者一碗饺子都行。 “哥——”明恕尾音拉长,脸埋在萧遇安上腹,别的话也不想说,就像赖一会儿。 萧遇安任由他抱着,一手随意地捏着他的后颈,一手已经拿着手机开始点外卖,“想吃清淡的还是开胃的?” “都要。”明恕声音闷在萧遇安的衣服里,听上去有点嗡,“多点几样,我现在饥寒交迫。” 后颈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明恕被捏得相当舒服,完全不想动了。 萧遇安点完,也坐在沙发上,明恕就势枕在萧遇安腿上,竟是又睡了过去。 这回好了,梦里没继续审殷小丰,也没劳神费力找线索,睡得踏踏实实,可惜没睡多久,外卖员就打电话来了。 “我去拿。”萧遇安说。 最满意的“枕头”溜了,明恕也只得起来。 门开门关之后,萧遇安提着两个口袋进来。 “这么多?”明恕不由得抿了下嘴。 “去拿碗筷和果汁。”萧遇安一边将外卖盒子取出来,一边吩咐明恕。 “好叻!”明恕立即向厨房走去,叮铃哐当洗好碗筷,又在冰箱里挑出一瓶保质期很短的新鲜果汁。 其实冰箱里还有酒,半夜加餐的最佳饮品当然是酒,果汁太小儿科了,不过他与萧遇安都有个习惯——侦查案子期间,绝不饮酒。 外卖盒已经全部打开,清淡的有野菌排骨粥、椰汁糕、酥肉,开胃的有爆炒猪尾、铁板美蛙、水煮鱼,最后一个盒子里还装着蒸好的大闸蟹。 “四只,一人两只?”明恕拿着一只问。 “你也可以把四只都吃了。”萧遇安说。 明恕直乐,吃了三只,给萧遇安剥了一只。 这倒不是他抢食,而是萧遇安不爱吃大闸蟹,这四只其实都是点给他的。 吃饱喝足,明恕将垃圾拿出去扔了,脑子清醒不少,又开始琢磨案子。 “你之前在喊什么?”萧遇安问:“我就听到个‘双重人格’。” 明恕将自己的梦说了,问:“哥,殷小丰现在拒不承认将邱岷的尸体挖出来分尸,更不承认杀害了吕晨赵思雁,你看过审讯记录了吧,他像不像是在撒谎?” 萧遇安说:“你就是因为这一点,认为殷小丰可能具有另一重人格?” “不是我认为。”明恕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做梦而已。” “梦是潜意识的投射。”萧遇安道:“在你睡着之前,一定往这方面想过。” “我……”这话明恕倒是反驳不了,事实上不仅是在睡着前,当时还在审讯室时,他就想到了双重人格这一可能,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 “那你怎么想?”明恕渐渐正色,“邱岷早已死亡,有人却在10月14号用邱岷的手机在首泉镇点过外卖,外卖员称,接餐的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这人大概率是殷小丰,但殷小丰说不是他。祈月山附近监控稀少,暂时无法确定殷小丰14号的行踪。假设殷小丰没有撒谎,那这个人会是谁?是将邱岷分尸,并杀害吕、赵的那个凶手?” 萧遇安说:“其实你刚才那个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双重人格的案例太少,将吕晨赵思雁的案子推到殷小丰的另一重人格上,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就麻烦了。” “审问时,我是与殷小丰面对面,他那些细微反应,我感觉不像是在撒谎。你和邢哥也都认为杀害邱岷和分尸的不是同一个人,可我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后者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明恕抱着自己的腿,“不管是将邱岷分尸,还是杀害吕晨赵思雁,这人的动机都太模糊了。还有那十枚铁钉,殷小丰很容易就能取得铁钉,可殷小丰说他不知道什么铁钉。和殷小丰一样容易得到铁钉的就是海镜寺的其他四人。” 提到那四人,明恕顿感头痛,“别的寺院接纳的都是善人,这海镜寺接纳的全是有问题的人。” 萧遇安说:“楚信也查出问题了?” “这倒没有。”明恕说:“楚信的情况最特殊,我们现在掌握的是,他曾在国外动过心脏手术,出家之前与楚林雄的四个儿子,尤其是风头最劲的楚庆明争暗斗,楚庆当年还不如他,而楚林雄也更青睐他。这些线索与案子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我总觉得,楚信在隐藏什么,他放着大好的前途出家,不可能只是所谓的‘看破红尘’。” 说着,明恕抓了下头,“不过我估计这大概率是与楚氏的家族争斗有关。” “按取得铁钉的可能性来说,方平旭、楚信、刘岁、唐远都有机会。”萧遇安将手搭在明恕肩上,“刘岁承认27年前曾杀害一人,且是女性,他会不会因为与唐远无法被世俗接受,就始终仇视女性?唐远作案的可能和刘岁相比,相对较低。至于方平旭,他自幼性格扭曲,几岁时就曾差点杀害自己养父母的亲生女儿,现在他做出任何歹事,都符合他的性格特征。至于楚信,这人确实像罩着一层雾。” 明恕闭着眼,没说话。 “但如果只盯着这四个人的话,思路就被限制住了。”萧遇安话锋一转,“不要忘了,铁钉原本放置在后院的禅房里,最容易取得铁钉的其实是已经失踪的窥尘。” 明恕脊背一紧。 “另外,那些熟悉海镜寺的香客、离开海镜寺的其他几名僧人,也得尽快找到。”萧遇安说:“这几天我们的重心都放在海镜寺的五人上,现在殷小丰既然已经认了一桩罪行,那调查的范围就该铺开。不要过度钻‘可能’还是‘不可能’,任何事件发生了,它就已经是‘必然存在’,明白吗?” 明恕点头,“明白。” 说完,脖颈就被一记力扣住,明恕准备不及,一下子被按进了被褥里。 萧遇安将床头灯关掉,“睡吧,别想了,天亮之后还有得你忙。” 明恕本想说自己现在没有睡意,还可以“头脑风暴”一下,就被揽进熟悉的怀抱中。 他舒服地哼了一声。 萧遇安在他耳边轻轻一吻,命令道:“睡觉。” 次日,即便只睡了少少几个小时,明恕仍是精神抖擞来到刑侦局。 经过一宿,殷小丰仍然没有改变口供。 “我没有杀那两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铁钉。” “我没有给邱岷分尸。” “手机?早就和衣服一同扔了。” “我没有用邱岷的手机订过外卖。” 明恕想着萧遇安睡前给他说的话——任何事件发生了,它就已经是“必然存在”。 从逻辑上辩论它是否合理已没有意义,因为它早就发生了。优秀的刑警此时应该做的,是找出它不合理表象下那合理的真相。 “将殷小丰带去做一个系统的精神鉴定。”明恕交待任务,“现在不在海镜寺的僧人,以前也在派出所登过记,去找到他们,一一核实他们的身份。香客就要麻烦一些,只能向楚信这帮人打探。” 这时,方远航取来了根据僧人们所描述制作出来的窥尘画像。 “看不出什么特点。”方远航说:“不过这张画像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因为是根据五人的描述画出来的,不像龙天浩那次。” 画像发到了每名队员的移动设备上,明恕盯着看了会儿,“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 易飞说:“那你仔细想想?” 明恕问:“你一点儿印象都没?” 易飞摇头,“我又不是一天24小时都跟你在一起,你见过的人我就见过啊?” “不是。”明恕说:“不是那种‘见过’,我就觉得这张脸挺熟,很久以前在电视上见过。” “电视?”易飞仔细看着画像,“演员?节目主播?群众?难道是通缉犯?” 明恕皱眉想了半天,“不行,想不起来。还是先按我刚才的思路去调查,现在画像出来了,联系各个媒体,窥尘失踪得莫名其妙,怎么都得把人找出来。” 刘岁杀害周婷婷一案将首泉镇整个警务系统推到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 行贿的是刘岁已故的父亲,主要受贿者是已经脱下警服的钱达,但当年负责侦办周婷婷一案的没有一人脱得了干系。堰塘边必然留有刘岁的足迹,但在结案报告上,清楚明白写着只有周婷婷一人的足迹,所以判定为失足落水。 这种错误,是首泉镇所有警察的耻辱。 陈案必究,可现在祈月山上迷雾重重,一桩案子的凶手落网,另一桩案子尚未查清,对首泉镇派出所的调查只能暂时延后。 明恕再次来到首泉镇,明显感到这儿的气氛和以前不同了,那些嚣张、不配合的警察已经被调走,新调来协助调查的警察都十分勤奋。 存在于警方登记资料中的僧人除开楚信等五人,还有常庆英、褚江、胡成医、王路。这四人在近三年里先后离开海镜寺,理由都是外出“云游”。 “云游”照过去的说法就是四海为家,要将“云游”的僧人找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现在警方已经掌握他们的准确个人信息,通过交通、消费查找,锁定位置并不困难。 但问题就在这时出现。 经查,竟然只有最为年长的胡成医目前在冬邺市辖内的寒暑村养老,另外三人踪迹不明。 “怎么又是失踪?”方远航毛了,“窥尘嘴上说着闭关,人却一早就不在海镜寺;这三个人说着‘云游’,游着游着就没影儿了?一个没影儿我理解,三个人都没影儿,这不正常啊!” 常庆英,今年47岁,洛城人,曾是企业白领,五年前在海镜寺出家,去年12月离开。 褚江,55岁,冬邺市风香镇人,曾是奶牛场职工,六年前来到海镜寺,去年夏天离开。 王路,36岁,首泉镇人,无业,和褚江一样于六年前出家,今年春天下山。 洛城、风香镇都与首泉镇相邻,他们选择海镜寺并不奇怪。 明恕看着这三人的资料,片刻后问方远航:“你对僧人比我了解,他们现在下山游历,是像电视里那样不带钱财,沿途化缘?” “不会。”方远航摇头,“师傅,你别把正经僧人想得这么原始,他们有身份证有银行卡,没有银行卡起码也有存折,也会坐飞机搭高铁,年轻的还会用手机支付,不是电视里那种敲门要饭。” 明恕说:“所以至少,这一年半载里,他们应该留下取款记录。” “对啊!”方远航说:“下山最早的褚江,他都‘云游’一年多了,我们却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都查不到,这不可能,除非他已经死了。” 明恕挑眉看着方远航。 方远航一愣,“我说错话了?” 明恕摇头,“如果按失踪的可能性去想,褚江已经死亡的可能性确实不小。而且是离开海镜寺之后,立即死亡。” 方远航背脊生出一片冷汗,“原因呢?先是褚江,现在轮到窥尘?” “不知道。”明恕说:“但别忘了唐远他们的话,海镜寺的僧人没有善人。他们全部是因为某个目的而离开的也说不定。” 方远航自己想了会儿,“我明白了,看来只能从他们的背景查起,看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到海镜寺出家,说不定和方平旭楚信这些人有共同之处。” “出息了。”明恕笑了笑,视线停留在胡成医的照片上。 已登记的僧人中,只有这个胡成医行迹确定,并且他离开海镜寺的时间比其他三人早许多,三年前就已经回到乡下。 僧人修佛几年还俗的不少,但大多是青壮年,很少有老人出了大半辈子家,忽然还俗回家。 而且据海镜寺里其他人说,胡成医离开时并没有说自己还俗,理由和另外三人一样,也是“云游”。 怎么游都没有游,就回了乡下? “胡成医也许知道些什么。”明恕说:“我去一趟寒暑村。” 方远航本想跟着去,却被明恕勒令留在局里继续审问方平旭等人。 褚江在海镜寺里名唤“悟非”,所以楚信等人也将他叫做“悟非”。 “悟非没有跟我告别,他跟我又不熟,为什么专程跟我告别?”楚信笑道:“我还是那句话,碰巧在同一座寺里出家而已,没必要把彼此看得太重要。” 方远航问:“那你怎么确定悟非是‘云游’去了?” “不然还能去干嘛?”楚信说:“下去嫖?” “你就不能正经点?”方远航都快没脾气了,“悟非没有告诉你,他下山的目的是‘云游’?你也没有看着他离开海镜寺?” 楚信故意将背部挺直,“没有,也许他走的时候我在睡觉?” 方远航问:“那我第一次问你时,他很确定地告诉我,悟非是去‘云游’,这说明你脑中早就有了这样一个认识!” 楚信笑,“小直男又开始分析我这儿了。” 说着,楚信指了指自己的头。 方远航终于静下心来,不再被楚信那些花里胡哨的话语所影响,“是谁告诉你,悟非去‘云游’?” “你们怀疑这个人?”楚信摆出思考的架势,可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思考。 几秒后,他说:“我好像是从悟世那儿听说的。” 方远航又问:“那悟鸿(常庆英)和悟患(王路)呢?他们离开海镜寺时,你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信无所谓道:“我都是听别人说,他们下山‘云游’去了。” 方远航又问了刘岁、唐远、方平旭、殷小丰,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他们四人里,竟是没有一人亲眼看到褚江、常庆英、王路离开,也没有亲耳听到他们说自己要去“云游”,都是从“别人”处得知。 而消息的源头追溯起来,只能是窥尘大师。 方远航越想越不对劲。 海镜寺不大,前院一个门,后院一个门,僧人们日常出入走的都是前门。同在一个寺里修行,即便关系再差,说一两句话还是应该的,褚江三人如果真是下山“云游”,之前必然得进行一些准备,师兄弟之间礼节性地搭句腔,没道理只告诉窥尘大师。而且他们离开时必然从前院经过,三次都没有被楚信等人看到? 难道他们避着所有人,夜里离开?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山“云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理由赶在夜里或是从后院的小门下山? 只有窥尘知道,而窥尘现在也失踪了。 方远航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立马给明恕打电话。 冬邺市,寒暑村。 不同的乡村有不同的风貌。因为查案的关系,明恕去过数不清的乡村,寒暑村是其中建设得最好的之一,家家户户都是小洋房,村里不见烟囱,也没有许多村庄处处弥漫的煤炭味,每家都通了天然气,家电一应俱全。 往前推个七八年,寒暑村还不是这个样子。后来遭了一次洪水泥石流之灾,整个村的土屋全废了,政府下令重新规划,将寒暑村打造成了一个小型旅游村落。 现在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村民都经营着农家乐,还俗僧人胡成医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他独自一人住在村里分配的房子里,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些菜,过着近似与世隔绝的生活。 明恕说明来意,胡成医缓缓叹了一口气。 “你当年为什么还俗?”明恕说:“我听海镜寺的僧人说,你离开之前,说自己要去‘云游’?” “我是这么说。”胡成医道:“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明恕问:“那你离开海镜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良久,胡成医看着天边的云彩,说:“我觉得住持像变了一个人。” 第102章 为善(22) 胡成医今年65岁,是土生土长的寒暑村人,家中世代务农,原本人丁兴旺,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叔伯却挨个早亡,没有留下子嗣,他父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 年轻时,乡村里的日子不好过,胡成医不想当农民,执意要出去闯荡。可那年头,城里与农村也没多少分别,都苦,都难熬。胡成医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当过船工,做过纤夫,与家中音讯断绝,十几载混下来,钱没赚着几个,却把身体给耗垮了,一次受伤没得到及时治疗,成了个跛子。 胡成医眼见自己年纪不小,这才打算回家乡讨个婆娘生孩子,结果一回家,才得知父母已经去世,留给他贫瘠的地和破旧的房子。他大感不孝,给父母守了三年的孝,结婚的心思没了,打拼的心思更是没了,索性再次离开家乡,去首泉镇的海镜寺里出家当和尚。 海镜寺里僧人不多,常驻的只有一个叫做窥尘的住持,还有几个油尽灯枯的老和尚。 胡成医当时才33岁,是所有僧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得了个僧名叫悟清,每天除了和住持以及老和尚们打坐念经,就是在前院后院做洒扫。餐食也是胡成医负责,不过这项工作并不复杂,老和尚们吃得很少,一碗清粥,一碟青菜就作数。窥尘只比胡成医大几岁,虽是壮年,但兴许是为僧多年,进食也比较少。 山里不知岁月,那时祈月山还不叫祈月山,没有游客,香客也寥寥,偶尔有别寺的僧人前来化缘借宿,其他时候每天都与前一天相同。 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里,寺里的老和尚过世了两位,另外四位看上去也没多久日子活了。胡成医名字里虽然有个“医”字,却对医术一窍不通。那些老和尚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可朝夕共处了那么久,他不想看到他们因为得不到医治死去,遂跟窥尘建议,说要不我们送老和尚们下山,找个医院看看。 窥尘却摇头,说这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他们能活到什么岁数,就活到什么岁数。 胡成医打了五年的坐,很多东西还是参不透。听了窥尘这话,难免对窥尘有些想法,偷偷去问已经无法进食的老和尚,想着只要对方说愿意下山,他就不顾窥尘的阻拦,半夜将老和尚背下山去。 可老和尚却说了与窥尘类似的话。 胡成医便放弃了。 又一名老和尚死去之后,寺里竟然来了一个年轻人,想要出家。 这人就是刘岁。 胡成医听说对方是镇里的老师,教语文,家里父母皆在,家境也很不错。所以很是不解。 窥尘并没有立即接受刘岁。 胡成医听到窥尘与一位老和尚说,刘岁心中有歹念。 胡成医立即想到自己。 五年前,他来到海镜寺时,窥尘很快就接纳了他。 难道窥尘一眼就明白,他是个正直无歹念的人? 正想着,胡成医又听见老和尚用那把干枯的声音说,佛渡众生,正是因为刘岁有歹念,你才更应该接受他,感化他。 半月后,刘岁入寺。 胡成医对刘岁没什么看法。窥尘说的歹念,他并未在刘岁身上看出来,相反,他觉得刘岁为人平和,做事周到,比他更有慧根。 又过了几个月,寺里又来了一位老师,是刘岁的同事唐远。 这一次,胡成医没有听到窥尘与老和尚的对话。 但唐远和刘岁一样,也没有立即被窥尘所接纳。 胡成医绞尽脑汁,也不明白这两人到底是哪里不如自己——想当初,自己可是一下子就剃度成僧。 这年年尾,老和尚死得只剩下一位。但因为有了新鲜血液,寺里并不显得冷清。 年复一年,海镜寺里有僧人来,也有僧人去,老和尚们全都辞世,大约是七年前,窥尘的身体也开始变差,不断咳嗽不说,还一天天老去。 胡成医很担心,想送窥尘去医院,可又想起窥尘以前说的话,犹豫之后,还是打算问一问窥尘自己的意思。 窥尘说,想下山“云游”。 “我在这座山里已经待了很多年了,是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胡成医有个很糟糕的预感——窥尘不会回来了。他也许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寻一处无人的地方,静悄悄地死去。 若是多年前,胡成医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可修了那么些年佛,胡成医已经明白,万事万物的发展有它自己的道理,自己不应去干涉窥尘的决定。 窥尘下山那天,山上的银杏叶全黄了,像是为这位久居山中的僧人送别。 胡成医与刘岁、唐远目送窥尘离开,窥尘的背影在闪烁的银杏叶中越来越小,那个画面胡成医至今仍记得。 明恕说:“窥尘在七年前就已经离开海镜寺?” 胡成医喝了一口浓棕色的茶,“对,七年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熟悉的窥尘。” 明恕问:“是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后来的窥尘已经不是真正的窥尘?” 胡成医继续讲述。 窥尘离开海镜寺时是秋天,回来时已是次年。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胡成医却感到格外陌生。 过去,窥尘的眼中多的是平静、悲悯,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窥尘,眼中却只有冷漠与算计。 胡成医忽然明白当年窥尘为什么会说刘岁有歹念,原来人心真的能够通过眼睛展露一二,过去他看不出,心平气和修佛日久,终于摸出些许门道。 可要说回来的不是真正的窥尘,其实也不大可能。 哪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况且窥尘叫得出自己的俗名与僧名。 但这事,胡成医终究还是没能放下。 窥尘秋天离开时,已经患了很严重的病,回来时却疾病全消,身体硬朗了许多。 窥尘说是去“云游”,难道是下山治病去了? 以窥尘的品行,不应撒这种谎。 而且窥尘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一个非常阴沉古怪的年轻人。 这人名叫殷小丰,听口音不像冬邺市及周边的人。窥尘收他为徒,取名悟念。 “等等。”明恕打断,“殷小丰不是自己来到海镜寺,而是被窥尘带来?” 胡成医点头。 明恕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前阵子调查殷小丰的背景时,他就有个结没有解开。殷小丰的家乡在遥远的粱奚,就算离开精神病院之后四处流浪,也不该好巧不巧就流浪到了海镜寺。 如果说殷小丰是被窥尘带回海镜寺,那这就说得通了。 不过窥尘带回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人是为什么? 如那些老和尚所说,是为了感化殷小丰? 假设窥尘还是原来的窥尘,这个缘由倒是不错。可胡成医的意思却是,窥尘的皮相和过去没有区别,内里却大不相同。 前后不到一年,窥尘性格大变的原因是什么? 还是说,窥尘真的已经不是窥尘? “殷小丰从来不与别人说话。”胡成医说:“只偶尔和窥尘说几句。我领悟能力差,窥尘以前经常给我讲佛法,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讲过。” 明恕眸光一深,“因为这个窥尘,已经不懂佛法!” 最令胡成医不解的事发生在后头。 海镜寺过去几十年,很少接纳新的僧人,一来窥尘顾虑重重,二来到海镜寺来出家的人本来就少,但窥尘回来之后,陆续收了褚江、王路、常庆英、楚信。 加上带回来的殷小丰,足有五人。 胡成医已经渐渐与窥尘疏远,但时常观察这些新来的人,发现他们虽然都已出家,身上却没有真正僧人的气度。尤其是最后来的楚信,吊儿郎当,总是将污言秽语挂在嘴边,哪里有出家人的样子。 若说窥尘接纳他们是为了感化他们,这也不对。胡成医发现,窥尘不仅不怎么与自己接触,与这些新来的僧人也接触很少。 难道放任也是一种感化? 随着年龄的增长,胡成医越发觉得海镜寺已经不是原来的海镜寺,周围的僧人似乎个个心怀鬼胎,住持心中,有一个最大的鬼胎。在这里,他已经寻不到渴望的安宁,甚至越发感到害怕。 一座寺院,竟是让一位在此修了几十年佛的僧人感到害怕。 三年前,胡成医以下山“云游”为游,提出离开海镜寺。窥尘非但没有劝阻,还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山下的生活,更适合你。 “这是什么意思?”明恕说:“让你不要再返回海镜寺?” 胡成医说:“我是这么理解。但据我所知,没有哪位住持会对临行的僧人说这种话。” 明恕已能肯定,窥尘有问题。 胡成医是32年前,真正窥尘接纳的僧人。27年前,刘岁与唐远也是被真正窥尘所接纳。 但在面对刘、唐两人时,窥尘有挣扎,是在老和尚的劝说下,才接纳了刘岁和唐远,并且尽力去感化他们。 而六年前,返回海镜寺的窥尘带回殷小丰,后又接纳了常庆英、褚江、王路、楚信,还有胡成医未曾见过的方平旭。 目前已知刘岁、唐远、殷小丰、方平旭各有非同寻常的阴暗面,刘岁和唐远与胡成医一样,是多年前就在海镜寺修行的僧人,刘、唐没有离开,而胡成医离开时,窥尘希望他勿再返回。 这是将唯一一个最应属于海镜寺的僧人赶走了。 那么留在海镜寺里的…… 明恕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了楚信在国外进行的心脏手术。 那次手术是不是牵连了什么? 如果海镜寺全是心中有鬼之人,那么失踪的常庆英、褚江、王路做过什么暂时不为人知的歹事? 他们是被归来的窥尘聚集在海镜寺的吗? 窥尘到底想干什么? 冬邺市,风香镇。 去年夏天离开海镜寺的褚江原先在镇里唯一一个奶牛场工作,六年前出家。时过境迁,现在连锁奶产品占领了市场,奶牛场早已倒闭。 徐椿辗转找到奶牛场当年的管理人员之一,现年60岁的老文。 奶牛场不是大企业,一个领导能说得出所有员工的名字。 提起褚江,老文眼中出现些许难色。 徐椿说:“如果褚江有什么问题,麻烦你照实告诉我。” 一番沉默后,老文终是道:“褚江害死过人。” 徐椿眉心一下子收紧。 老文又解释:“不是杀人啊,其实这事也不全是他的错。” 据老文说,奶牛场原本有一个很勤劳的工人,这位工人是个寡妇,丈夫早亡,一个人照顾双方父母。 因为生活压力大,寡妇拼命干活,每月领到的奖金都是所有工人中最高的。这便难免引人眼红。 寡妇从不打扮自己,穿的净是改了又改的衣服,乍一看十分土气。可事实上,寡妇五官生得很好。有一年劳动节,因为要上台表演节目,寡妇难得地化了个妆,换了身漂亮的衣服,一下子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 从那以后,奶牛场的男人们开始跟她开荤玩笑,有的人甚至上手往她身上揩油。褚江老光棍一条,是做得最过分的几人之一。 寡妇一个女人,担心反抗得太厉害丢了工作,毕竟家里还有四位老人靠她的工资过活。久而久之,镇子里就有人说,寡妇勾引奶牛场的男人。 这事激起了群愤,先是男人们的妻子到奶牛场来撒泼,要求开除寡妇。寡妇哭着求场长,不要开除自己。 妻子们得知寡妇仍在奶牛场工作,更加气愤,冲到寡妇的公婆家中讨要说法。 人言可畏,寡妇的名声在镇里是彻底臭了。 这年年底,奶牛场迫于压力,在明知错不在寡妇,也明知寡妇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的情况下,还是开除了寡妇。 春节之前,寡妇在流言蜚语与穷困中跳河自杀,尸体在一周之后才被发现。 寡妇一死,舆论又有些倒戈的意思了,逼死寡妇的明明是那些将咸猪手伸向寡妇的男人,还有他们的妻子,人死为大,这些人又开始互相指责。渐渐地,人们发现,最早调戏寡妇的是老光棍褚江。 褚江马上成为众矢之的。 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也做了错事,但只要不是第一个做错事的人,追究起来,自己就不仅没有错,还有资格惩罚第一个做错事的人。 褚江被孤立,家中的亲戚对他避而不见,最终,他也丢了赖以生存的工作。 整个风香镇,没有人愿意雇佣他。 “原来褚江当和尚去了吗?”老文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开除褚江的决定是我向褚江传达的,我也是不得已,他说他能理解。我们其实没有亏待他,该给的补偿一分钱不少。这事也确实赖他自己,谁叫他带头去惹人家寡妇呢,警察同志,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从老文家离开,徐椿又去了风香镇派出所。民警的说法和老文大同小异,都说褚江从来没有犯过大事,但不是盏省油的人,镇里各种扯皮、翻闲话,哪里都有他。 徐椿不由得想起另一名失踪的僧人王路。 来到风香镇调查褚江之前,他先在首泉镇调查过王路。 王路今年36岁,出家年份和褚江一样,也是六年前,不同的是,褚江曾有工作,而王路已经无业多年。 王路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由姐姐王希照料。 “没有出息的东西!”王希如此评价自己的亲弟弟。 在首泉镇这种小地方,大富大贵难,但找个工作、讨个老婆,和大多数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但王路少不长进,从小就是个混子,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了混吃等死的生活,父母托人找了各种各样的工作,王希都不愿意做,又懒,脑子又不灵光,仗着父母不会将自己赶出门,就待在家里啃老,活活将自己的父亲给气死。 “我爸走了后,我把我妈接到我家里来,和我一起住。”王希说:“那个混账也想跟着来。我可没有我爸妈那么好说话,他们心疼他,我不心疼,这是我和我丈夫的家,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哪里住得下他?就算住得下,我也不会养他!” 徐椿问:“所以你就将王路赶走了?” “不赶走留着他祸害我全家吗?”王希是当地一家企业的中层管理,说话相当强势,“我是他姐,这没错,但我没有义务养他。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出去做什么不能养活自己?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和他接触,更不会让他进我的家门!” 徐椿给明恕打电话,“王路和褚江表面看没有什么共同点,但两人都有很多毛病,王路啃老,气死了自己的父亲,褚江调戏寡妇,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寡妇的死亡。论法理,他们都不至于犯罪,但论道德,他们都是失德者。” 明恕已经料到这种结果,离开海镜寺的四人里,只有道德品行没有问题的胡成医现在还平安地生活着。 至于常庆英…… 常庆英今年47岁,洛城人,冬邺警方不是不能查,但当地警方出面,更容易摸清重点。 到寒暑村之前,明恕和花崇通了个电话,说明情况,请花崇派人协助。洛城警方效率奇高,当即查清原委。 花崇不知是不是感冒了,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显得比平时沙哑,“你想查的这个常庆英,虽然没有任何案底,但在他以前供职的建筑公司,有一名员工跳楼身亡。” 明恕问:“这起事件与常庆英有关?” “死者名叫曾泛,和常庆英是同一个部门的员工。曾泛刚入职时,常庆英是他的师傅。”花崇说:“六年前,公司承接了一个政府户外广告项目,常庆英和曾泛的部门是主要执行部门。但这个项目推进得很不理想,公司非但没有赚到钱,还砸了自己的招牌。事后清算,责任在曾泛,是他在前期的统筹时犯了至少三个错误,才导致一步错,步步错。” “等等。”明恕打断,“责任在曾泛是谁的说法?” 花崇笑了声,“当然是公司人事给出的官方说法。但后来我的队员了解道,当时曾泛是听了常庆英的建议,才犯错,如果一定要追究,那常庆英也脱不了干系。” 明恕说:“曾泛是被推出来当替罪羊了?” “毕竟在名义上,曾泛才是直接负责人,常庆英当时是他的上级,虽然有监督建议的责任,但具体执行,还是在曾泛。”花崇说:“公司的决定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但曾泛反应非常大,极力表示,是常庆英害了自己,常庆英是故意的。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得知一个细节——曾泛这人心气很高,能力也很不错,在部门一直干得顺风顺水,颇得公司大领导的赏识,不过常庆英始终压在他头上,他要想快速升上去,就必须踩在常庆英身上。那么,常庆英会让他踩吗?” 明恕道:“常庆英一早就明白,后生可畏,曾泛是自己在职场上的最大威胁……” 花崇咳嗽了几声,又说:“看来我们的判断一致。常庆英很有可能是故意用公司的项目去阴曾泛一把,目的是打压曾泛,但他没有想到,曾泛一时想不通,在处罚决定下达没多久,便跳楼自杀。” 连接起来了。明恕闭上眼。线索像具有实体一般,在脑海中发出彼此相扣的声响。 褚江,王路,常庆英,全都因为失德,而间接害死了身边的人。 “曾泛出事之后,家人闹到了公司,要求给个说法。公司最初敷衍打太极,但这事后来被曾家的年轻人捅到了媒体上。”花崇接着说:“没过多久,常庆英作为直接上司,引咎辞职。” 明恕问:“原因呢?” “没有做好员工工作。”花崇说:“人事当然不可能明说常庆英误导曾泛。这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常庆英在海镜寺出家,当了和尚。” 明恕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药,快吃了。”是柳至秦的声音。 明恕问:“花队,你生病了。” 花崇笑,“换季感冒,小事。哎,小柳哥,我的……” “明同学。”柳至秦已经从花崇手中拿过手机。 明恕眼皮跳了下,“柳老师。” 柳至秦说:“花队嗓子不舒服,有什么问我也行。” “没了。”明恕和柳至秦好好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听换了人,就道:“那你照顾好花队,酒我记着,你别念叨。” 柳至秦笑道:“怎么开口就是酒?” 明恕心想,那还不是为了堵你的嘴! 花崇吃完药之后将电话拿回去,明恕听见他跟柳至秦说:“我跟明队说正事。” 明恕说:“还是和正经人交流容易。” 花崇问:“嗯?” “没什么。”明恕清了清嗓子,又与花崇讨论了几句,这才挂断电话。 之后没多久,重案组传来消息——窥尘的真实身份大致确定。 第103章 为善(23) 显示屏上播放着三十多年前的老电影。电影画质不行,服道化以现在的眼光来评判,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 明恕却看得聚精会神。 一个肌肉虬结的男人正在施展拳脚功夫,赤裸的上半身光滑油亮,双眼灼灼有神,配以豪迈的背景音乐,很容易让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上世纪,国内拍了不少打斗类的电影,捧红一众功夫明星,他们中的许多人如今已经功成名就,牟海渊算是其中不上不下的一位。 说他红,他却比不上顶尖的那几位。 说他不红,很多上了年纪的电影迷却对他的作品津津乐道。 当然,年轻一辈里,很少有人看过他参演的电影。 明恕就是这少数年轻人中的一位,所以之前看到窥尘的画像时,有种过去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窥尘真是牟海渊?”明恕一手支着下巴,轻声自语道。 “这是技侦那边通过多次图像覆盖比对得出的结果。”萧遇安说:“你回来之前,重案组已经联系过牟海渊隐退之前的经纪公司。得到的消息是,经纪公司至少在八年前,就与牟海渊失去了联系,而牟海渊没有结婚,没有子嗣。” 明恕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肘上点了几下。 小时候,他与萧锦程打架是家常便饭。萧锦程比他大三岁,对小孩子来说,三岁的年龄差是越不过去的鸿沟。起初他老是打不过萧锦程,萧遇安在的时候,他还能跟萧遇安撒个娇求个助,萧遇安不在,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干。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见电视里在放武打片,便兴致勃勃地跟着学,期盼着习得一身“江湖绝学”,将萧锦程打个落花流水。 那阵子,他将能找到的武打片都看了个遍,对牟海渊印象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归根到底,他并不是以电影迷的身份看武打片,单是为了打败萧锦程。 不过电视上的东西,看起来容易,学起来难,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武打之王,跑去跟萧锦程决战,到最后还是小孩儿打狗架。 眼睛学会了,身体没学会。 后来他就不怎么跟着电影学了。 他看牟海渊的电影时,牟海渊就已经息影了,从演员转型为动作指导,后来还当过导演。 再往后,就基本从民众的视线中消失。 因为并非最知名的那几位武打明星之一,牟海渊十年前隐退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明恕也是有次与萧锦程拌嘴,萧锦程拿他小时候跟着电影学打架的糗事涮他,他才想起牟海渊等一杆武打演员,兴致一来去查他们的近况,得知牟海渊已经不在电影圈子里了。 “我记得当时看过一个采访。”明恕说:“牟海渊说他不拍电影之后想去国外生活,如果他现在在国外,那窥尘就另有其人。” 萧遇安摇头,“没有牟海渊的出入境记录。” 明恕侧过脸,“是没有,还是暂时没能查到?” 萧遇安说:“是没有。牟海渊在退出圈子的这十年,没有出过国,至少没有以正常的手段出过国。” 明恕皱眉,“他没有犯罪记录,当初也说过想出国。他没有任何必要以非正常的手段出国。” 萧遇安点头,“所以牟海渊大概率还在国内。已经查过他的消费和身份证使用记录,早就八年前,也就是他原先的经纪公司与他失去联系那一年,他就已将存款全部取出,之后,再也没有使用过身份证与银行卡。” 明恕瞳孔微缩,“这难道就是为了去海镜寺出家?可不对啊,牟海渊八年前才失踪,去海镜寺起码得在这之后,但窥尘已经在海镜寺当了几十年的僧人。假设他取代了真正的窥尘,寺里原来的僧人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也不可能是他整容成了窥尘,因为我们是通过窥尘的画像比对出了他……” 说着,明恕忽然顿住。 萧遇安说:“嗯?” “胡成医32年前就到海镜寺出家,据他说,窥尘很喜欢与他探究佛法。七年前,窥尘患病,秋天下山‘云游’,次年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明恕边踱步边说:“皮相还是原来的皮相,但内里却完全变了,不再跟胡成医讲佛,也少与人接触,曾经的包容慈悲变成了陌生的阴沉狠毒。正是因为觉得窥尘不再是窥尘,胡成医才在三年前离开海镜寺,返回家乡。” 萧遇安说:“刘岁和唐远也说,觉得窥尘‘云游’归来之后,身上有很多变化。但他们和胡成医不同,胡成医心无杂念,潜心修佛,而刘岁唐远心中有鬼,过去对窥尘的了解本就不深,所以无法像胡成医那样发现窥尘被‘调包’。” “牟海渊十年前隐退,八年前失踪,六年前取代了真正的窥尘。”明恕摇头:“但胡成医、刘岁、唐远为什么都认为窥尘的容貌没有改变?牟海渊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去取代窥尘的原因是什么?” “后一个疑问先放下,至于前一个,胡成医说窥尘的容貌没有改变,而我们又根据窥尘的画像锁定了牟海渊,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萧遇安看向明恕:“牟海渊和真正的窥尘是兄弟,而且大概率是双胞胎。” 明恕呼吸一提,头脑迅速地转动起来。 这的确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断,可问题却是,从未听说过牟海渊有兄弟。 牟海渊曾经多次在公共场合提到,自己出身贫寒,是家中的独子,早年拼了命地学武,就是为了能够混出头,让家人不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成名后的牟海渊是出了名的孝顺,自己在外打拼,给父母购置豪宅,聘请专业的护理人员,直到父母相继去世。 假如窥尘真的是牟海渊的双胞胎兄弟,窥尘是因为什么而早早出家? 山中清贫,牟海渊在发达之后,没有想过帮助自己的亲人,倒是在隐退三四年之后,才前去寻找窥尘,进而取代窥尘? 这个“取代”的过程是怎样的? 牟海渊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现在必须明确牟海渊真正的家庭背景,他在采访里说的那些都不作数。”萧遇安道:“我已经派人去详细调查,你刚回来,去休息一下。” 明恕累是累,但并不想此时休息,“我去买杯咖啡,你想喝什么?” “我不用。”萧遇安说:“你叫外卖不就好了?” 明恕拿起外套,“我想走一圈,顺便理一理思路。” 萧遇安说:“我陪你。” “那不行领导。”明恕笑:“上次陪我去买奶茶,好歹是晚上,现在这大白天的,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冬邺市又降温了,室内没什么感觉,一出去就冷。 萧遇安说:“把你丢在柜子里那件厚衣服拿出来穿上。” 明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柜子里塞了件衣服?你翻下属的工作柜啊?” “我不仅翻了,还把你藏着的烟收缴了。”萧遇安说:“下属有意见?” 明恕眼尾挑了下,“下属不敢,下属不敢!” 萧遇安笑道:“去吧。” 明恕从副局长办公室回到重案组,在窗边看了看,本来不打算拿厚衣服,这气温在他看来也不算太凉,况且买不买咖啡其实都是次要,他是想出去吹个风,让思路更清晰一些。 如果穿得太暖,风再怎么吹都没用。 但萧遇安翻了他的柜子,他得看看,除了烟,还少没少别的东西。 如果没有记错,柜子里还有一包坚果来着。 明恕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柜子边,打开一看,烟果然没了,坚果还在,那件儿厚衣服是件中长呢子外套,比他身上这件厚,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谨遵领导教诲,换好再出去,结果把外套一拿出来,就发现里面还塞了条围巾。 他绝对没有在里面放过围巾,只能是萧遇安来收缴他的烟时放进去的。 “啧。”明恕笑了声,将围巾随意挂在脖子上,关上柜门。 “师傅,你上哪儿?”方远航看样子是刚从痕检那边回来。 “买咖啡。”明恕说:“待会儿给你们捎回来。” 方远航笑起来,“我师傅就是懂事儿!” 明恕刮了他一记眼刀。 方远航视线一降,“师傅,这才几月,你就戴围巾了?” 明恕说:“这叫流行,懂吗?” 方远航眨了两下眼,心道你们基佬的流行,我不懂也罢。 不过转念又一想,余大龙那憨坨坨吵着要过生日,现在越来越冷,正好适合送围巾。 方远航一直男,当然不懂基佬们喜欢什么样的围巾,不如找明恕抄抄作业。 明恕看着方远航靠近,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围巾,想起上次审楚信时,方远航那句“你胡说什么”。 徒弟应该已经知道他的取向,却假装不知,还牢牢帮他堵着别人的嘴。 挺可爱的。 明恕有些好笑,将方远航凑近的脑袋推开,“看什么看。” 方远航当然不会说“我要送围巾给一个小基佬,在你这大基佬这儿参考参考”,只说:“没事,就看看,我要喝拿铁,超大杯。” 二十分钟后,外卖员送来一车拿铁,重案组人人有份。 当每人都在夸明恕是个“仗义疏财”的好队长时,邢牧捧着热气腾腾的拿铁,皱着眉思考——送我咖啡,是觉得我不够努力,让我喝完不要睡觉,接着工作吗? 明恕握着咖啡走在路上,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穿得够厚了,脖子还缠了一圈,打喷嚏不可能是因为受了寒,只能是被议论了。 ——重案组的队长,即便是开小差,都是在做推理。 明恕开完小差,继续考虑案子。 目前牟海渊的背景调查尚在进行中,动机全然不明,不过技术比对既然锁定了牟海渊,那出错的可能性就不大。 海镜寺发生改变是在六七年前。以前在海镜寺修佛的,要么是老僧人,要么是胡成医这样没有歹念的人,刘岁和唐远是例外,而窥尘在接纳他们之后,也在尽心感化他们。七年前,窥尘下山。六年前,归来的窥尘带回殷小丰,自此,海镜寺接纳的就全是用心险恶之人。 如果牟海渊在六年前就取代了真正的窥尘,他是刻意将这些人集中在海镜寺?集中之后要干什么? 褚江、常庆英、王路所谓的下山“云游”都是经由窥尘的口传达给留在寺里的僧人。这三人目前全部呈失踪状态,如果他们并不是下山“云游”,而窥尘又编造了谎言,那么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已经被窥尘所害。 明恕停下脚步,眉间的褶皱更深。 窥尘——牟海渊将他们集中的海镜寺的目的,难道是一个一个将他们清除? 褚江、常庆英、王路之外,殷小丰、唐远、刘岁、方平旭其实也是窥尘的目标,但窥尘还没来得及下手? 窥尘是以什么身份惩罚这些人? 选择的基准又是什么? 诸江三人如果已经遇害,尸体在哪里? 窥尘的年龄,还有没有连环作案的能力? 一个六七十岁的普通老人,也许连行走都已经不便,但牟海渊常年习武,身体素质不可与常人比较,如果在消失于公众视线的十年中用心保养,并非没有作案能力。 明恕又想到了吕晨和赵思雁的尸体。 她们仅仅是上山赏秋,就遭遇劫难,衣服被脱光,身体被十枚铁钉贯穿,颞骨被锋利的刀刺穿。 最早做犯罪侧写时,凶手就被认定为一个类似专业杀手的人。殷小丰从小被迫习武,有这个能力,而牟海渊身为名噪一时的武打演员,专业能力比殷小丰只强不弱。 但如果是牟海渊杀死了吕晨赵思雁,那么对邱岷进行分尸的就是牟海渊。 牟海渊也恨邱岷吗? 明恕快步回到刑侦局,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两口。 “你想亲自去牟海渊的老家?”萧遇安问。 “我不想在这里干等结果。”明恕说:“我觉得祈月山上这一系列案子都能在牟海渊的背景里找到根源!” 牟海渊祖籍函省赋城,牟海渊当初给父母买的几套房子就在赋城,十年前宣布隐退时,牟海渊也说过,在出国之前,想先回到故乡赋城生活一段时间。 函省是个大省,洛城为省会。与洛城相比,赋城是座经济文化都发展得一般的小城市。 明恕虽然去洛城的次数不少,但从来没有去过同一省份的赋城。 徐椿已经与十来位队员先期抵达。 目前确定的是,牟海渊在赋城曾经有五处房产,其中两套别墅,三套高档商品楼,而这五处房产中的四处已经在十年前到八年前这两年里转手,目前尚在牟海渊名下的只有一栋别墅,这套别墅并不是他父母生前居住的地方。 “用现在的话来说,牟海渊的‘人设’是孝顺。一个孝顺的人,变卖房产时,一般会留下父母住过的宅子。但牟海渊留下来的却是,他自己住过的那一栋。”明恕说:“这不正常。他父母葬在什么地方?” 徐椿说:“长春公墓。” 近年来丧葬业迅猛发展,赋城及周边一共有四处公墓,长春公墓并不是其中价格最为昂贵的,但考虑到牟海渊的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已过世,当时长春公墓还是赋城最好的公墓,牟海渊将他们葬在那里无可厚非。 明恕问:“去长春公墓看过了吗?” “没有。”徐椿说:“还没来得及。” 明恕思索片刻,“这样,长春公墓那边我去,你安排人去牟海渊父母以前住过的地方排查,一定要仔细,让认识牟父牟母的人详细回忆这一家人相处的点滴,再派一组人去牟海渊自己住的地方,一样要仔细询问。” 徐椿道:“明白!” 冬邺市和洛城都临着水,秋天空气湿润,但赋城周围没有大型水源,入秋之后干冷,还没降过一场雨。 明恕在长春公墓找到了牟海渊父母的墓,发现墓碑全是灰尘,脏得厉害。工作人员介绍,葬在这一块的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有钱人,别看它现在很不起眼,其实风水最好。 明恕蹲下来,看着双人墓上的两个名字,牟勤之、付英华。 他们就是牟海渊的父母。 墓碑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与周围的墓碑比起来,它显得更加陈旧,就像已经很久没有被打理过。 牟海渊八年踪迹全无,无人来打理是情理之中。 可牟海渊难道不会悄悄来看一看? 明恕问:“你们这里有没有访问记录?” 工作人员露出为难的神情,“我们有象征性的访问记录,但那个很假,不具备参考意义。” 明恕见工作人员五十来岁了,一看就是在此处工作多年,又问:“那你对买这座墓的人有印象吗?” 工作人员说:“牟海渊嘛,他是我们家乡的名人。” 明恕知道问对了,“那你有没留意过,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他从来没来过!” “从来?” “这事我们还讨论过,说这牟大名人给爹妈买了这么贵的墓,怎么连忌日和清明都不来上上坟?”工作人员说:“你别看我们赋城是座小城市,咱小城市的人可比你们大城市的人讲究孝道,逢年过节啊,来上坟的人特别多,牟海渊是名人嘛,所以大家都关注他,他真的一回都没有来过。将他妈和他爸合葬之后,他交了一笔管理费,就再也没出现。你看这墓碑旧的吧,因为管理费到三五年前就到期了,没人弄这个墓。” 驾车从长春公墓返回市中心,明恕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现在葬在墓里的两个人,是否一定是牟海渊的父母? 一个人的身世,放在现在很好查,但如果是几十年前,其实就是一笔糊涂账。 牟海渊和七年前的窥尘长得极像,这已经是事实,而牟海渊向来自称是家中独子。 如果牟海渊撒了一个谎,难说不会撒另一个谎。 搜查证已经下来,重案组一部分队员进入牟海渊仅剩的一处房产中,一部分队员在牟海渊父母的故居周围走访。 “我知道他们家,这家人很奇怪的。”王梦香七十多岁,和牟家做了半辈子邻居,“住在这一片儿的,家境都不错,但他们家,感觉和周围格格不入。” 徐椿问:“为什么?” 王梦香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是牟勤之和付英华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身边司机佣人一个不缺,行为却显得非常局促,从来不与人交往,总是关在自家的院子里,根本不像是有钱人,倒像是寄居在有钱人家中的乡下人。 还有一点,牟海渊很少来探望父母,在王梦香模糊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见到过牟海渊。 徐椿随后又问了几位对牟家有印象的居民,另得到一条线索,牟勤之和付英华的口音一听就不是函省人。 一个孝子,从来不看望父母,而其父母明明是赋城人,口音却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徐椿立即将排查到的信息告知明恕。 明恕已经从长春公墓返回,来到了牟海渊的居所。 八年时间,物管换了两家,现在的物管称,自从他们接手,这套别墅就一直空着,既没有被出售,也没有人回来住。 房门打开,一股长期封闭的异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全部积灰,没有曾被人踏足的迹象。 在这套房子里,明恕没有找到任何与牟勤之和付英华有关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们那孝顺的儿子不仅没有给他们扫过墓、卖掉了他们生前居住的房子,还连他们的遗物都没有留下。 牟海渊的“人设”崩得非常彻底。 但倘若墓中的二人本来就不是牟海渊的父母,牟海渊的孝顺都是做给外界看,那这些矛盾的事实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再去查户籍。”明恕说:“还有,牟海渊当年给他父母雇佣了司机和佣人,牟勤之和付英华从不与邻居接触,很可能是受到牟海渊的限制,但他们既然与佣人一同生活,就必然有交集,这几位佣人,也许知道牟海渊隐瞒的真相。” 当明恕在赋城指挥侦查时,萧遇安派人将重要人证胡成医接到冬邺市,在与他的谈话中得知一件事—— 窥尘大师曾经在二十多年前,在祈月山下救过一名坠崖的少年。 第104章 为善(24) 到底是修佛几十载之人,胡成医来到重案组之后,不像许多头一次与刑警接触的老人那般局促紧张,眉眼中很是淡然。 萧遇安将他请至休息室,沏了壶茶,问起明恕匆忙中疏忽的细节,胡成医很配合,将记忆中下山之前那个慈悲宽容的窥尘大师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提及窥尘曾经救过的少年时多说了几句,“那孩子很可怜,从悬崖上摔下去,差点连命都没有了,窥尘懂一些医术,但也治不了那么重的伤,只能带孩子去镇里头的医院,但那孩子啊,竟然是个‘黑户’。” “‘黑户’?”萧遇安问:“多大的孩子?坠崖是哪一年?” 胡成医想了好一阵,“也就16岁左右吧,哪一年……20年前,或者21年前,我实在记不清了。” 秦雄那失踪的弟弟秦英,正是在秦可出生那年,也就是21年前失踪。 16岁,“黑户”,这两点也都对得上。 萧遇安又问:“坠崖的原因是?” 胡成医说:“我猜,是有人将他推下去。” “你猜?”萧遇安说:“他没有明确告知你们?” “他不说。”胡成医叹息,“山里头我们最熟悉,那个悬崖,根本没有人会往上面走。我去看过,那附近有很多踩踏痕迹,不像是一个人踩出来的。他摔在悬崖下,当时人都没气儿了,那阵仗,怎么也在那儿躺了一天多。” 萧遇安说:“他叫什么名字?后来没再待在海镜寺了吗?” “他名字里有个‘英’,英雄的‘英’。”胡成医说:“至于姓,他不愿意说,我们也没逼他说。” 英,秦英? 不愿意说姓氏,是心灰意冷,想要斩断与秦家的关系? 因为那个将他从悬崖上推下去的人,是秦雄? 萧遇安略一思索,又道:“他是‘黑户’这件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没怎么处理。”胡成医说,“医院一见我们是僧人,就开了绿灯,让那孩子住院。我想想,他在医院待了两个来月吧,出院后就和我们一同生活。” 萧遇安说:“没有去派出所登记?” 胡成医苦笑,“那年头,我们都没登记,他一小孩儿,登什么记啊。” “他在海镜寺待了多久?”萧遇安问:“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胡成医说:“你指的是?” “比如他下山找什么人,或者什么人上山来找他。” “他没有下过山,不过我记得确实有外人来过。” 萧遇安说:“是谁?” “是谁我不知道。”胡成医摇头,“那时到山上来的人很少,几乎没有香客,偶尔有别寺的僧人前来化缘,那人不是香客,不是僧人,也不是来出家,一来就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一个16岁左右的男孩,所以我记得他。” 如果秦英是被秦雄推下山崖,那么这个古怪的来客,八成就是秦雄。 萧遇安问:“你们怎么回答?” 胡成医笑笑,“那孩子一早就跟窥尘说过,有任何人来寻他,都说不知道、没见过。其实他多此一举了,即便他不交待,窥尘也不会将他的存在告知可疑的人。窥尘问过他愿不愿意留在寺中修习佛法,他没答应,身体彻底康复之后,就离开了。” 萧遇安说:“大致是什么时候?” “大半年之后。”胡成医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窥尘也再没提起过他。” 萧遇安问:“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胡成医闭上眼,回忆许久,遗憾道:“记不清了。” 萧遇安从手机里调出被秦可藏在相框里的照片——这也是目前警方掌握的唯一一张秦英的照片。 将照片递至胡成医面前,萧遇安说:“是他吗?” 胡成医接过手机,端详许久,“像,越看越像。” 萧遇安又调出秦雄年轻时的照片,“那这位呢?你有印象吗?” 胡成医这次看得更久,“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是在哪里了。” 萧遇安说:“你再想想,这像不像那个上山问你们‘有没见过16岁男孩’的人?” 胡成医松弛的眼皮忽然一撑,半晌道:“对不起,脑子不中用了。” “没事。”萧遇安收起照片,并未逼问胡成医,温和地笑了笑,“你已经为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是吗?”胡成医轻声叹气,点着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送走胡成医,萧遇安静立在窗前。 胡成医所描述的16岁少年,十有八九就是秦英。 原来当年秦英所谓的“失踪”,是被人从祈月山的悬崖上推下去。 胡成医已经记不得那个上山寻找秦英的人的模样,这很正常,一面而已,20年后如果胡成医还能一看秦雄的照片就说“对,就是他”,那反倒有问题。 真相正在从断片般的线索中渐渐显形—— 21年前,黄汇怀孕,底层家庭人多粥少,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秦雄忍受了秦英这个来路莫名的弟弟多年,终于在自己的孩子即将降生时起了歹心,他能够允许秦英抢属于他的东西,却不能允许秦英抢他妻儿的东西。 秦英还小,未成年,对家人没有防备之心。秦雄以某种理由——比如和哥哥一起登山,比如陪哥哥去山里的寺中为尚未出生的孩子祈福——将秦英骗至祈月山,然后看准时机,凶相毕露,将秦英推下悬崖。 悬崖下许久没有动静,在秦雄看来,秦英要么已经摔断了脖子,当场死去,要么也是重伤,无法自救。 他选择这座山,就是因为它几乎没有人烟,仅在半山腰上有一座寺院。 山这么大,那些和尚不至于巡山,更不至于这么巧,发现了悬崖下的秦英。 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秦英就算没有立即死去,也活不下来。 秦雄也许考虑过亲自下到悬崖下方看看,若是秦英已经死了,那再好不过,若是秦英还有一口气,他还有别的办法要秦英的命,然后将秦英就地掩埋,以绝后患。 可是他不敢。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除掉秦英是迫不得已。为了自己的小家庭,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恨不得秦英马上去死,却又不敢看秦英的尸体。 于是,徘徊许久之后,秦雄选择了离开。 秦英失踪,秦家愁云惨淡。 秦安强和白虹很有可能知道小儿子的失踪是大儿子造成,所以不敢报警,甚至不敢让邻居帮忙寻找。 秦雄后来返回祈月山,说明他还是担心秦英没有死。 而秦英,确实活了下来。 秦英在获救大半年之后离开海镜寺,以当年16岁左右判断,现在应是37岁。 胡成英不知道秦英下山后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秦英并没有返回过海镜寺。 是从某个地方归来的秦英,杀死了秦绪之外的秦家所有人? 函省,明亮县。 明恕甩上车门,抬头看着面前的低矮商品楼。 明亮县归洛城管辖,与牟海渊的老家赋城相隔遥远。经过细致的走访,重案组终于确定,曾经在牟家工作了七年的保姆李飞荷目前定居明亮县。 小县城的商品房都建得矮,里面也没有电梯,明恕走楼梯,敲了敲4-1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好奇地仰着头:“叔叔,你找谁啊?” 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妇从厨房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拭,警惕道:“伟伟,怎么随便就给人开门呢?” 明恕直接亮出证件,“你是李飞荷?” 老妇先是惊讶,后慌张道:“是不是小诚出事了?” 明恕摇头:“和你儿子无关,我来找你,是想跟你了解牟海渊家里的事。” 李飞荷两眼睁大,片刻后道:“不是小诚出事就好,那你进来吧。” 进屋之后,明恕四周观察了一下。这套房子的地段与装修,在明亮县来说算不错,李飞荷现在的生活应该过得挺好。 李飞荷有些局促,“我早就没在牟家工作了,他们家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明恕说:“你不用紧张,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知道多少,照实回答就是。” 李飞荷点点头。 明恕问:“当初是牟海渊雇佣你去照顾他的父母?” 李飞荷说:“是的。我儿女当时都在赋城工作,我闲着没事,就挂在家政公司找活干,牟先生看我手脚麻利,信誉也好,就让我去他家里工作。” 明恕问:“他向你提过什么要求没有?” “要求?”李飞荷想了想,“也就是对老人细心、耐心。” “牟海渊从不去看望他父母?” “这……” 明恕食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很小的动作,却暗含威势。 李飞荷犹豫道:“牟先生其实……” 明恕看着李飞荷的眼,缓缓道:“你照顾了牟勤之、何英华七年,朝夕相处,这个家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家,你心中其实早就有了数,对吗?” 李飞荷脸色微变,半分钟后点了点头。 “你有一双儿女,孙子由你带,你的儿女绝不会长时间不来探望你。”明恕说:“这才是正常家庭的相处模式,但牟家,牟勤之和何英华与你一样,不像牟海渊的父母,更像是被牟海渊雇佣而来,对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李飞荷叹气,“他们,他们确实不是牟先生的父母。但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恕没有催促,等着李飞荷下面的话。 “这事最早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李飞荷紧紧抓着围裙,“在去牟家工作之前,我也去别的家庭工作过。那年头,请得起保姆的,家里都挺有钱,和牟家差不多。但是再有钱,一家人也是其乐融融的,至少父母不会怕子女。牟家……我就没见牟先生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牟勤之和何英华就很拘束,像回来的不是儿子,而是主人。而且他们和我以前接触的有钱人家里的老人也很不一样,不和邻居交流,几乎不出门,没什么文化。” “后来,我在牟家待得久了,和何英华越来越熟,经常和她聊天,她把我当自己人,才告诉了我一件事。”李飞荷咽了口唾沫,“她说,她和牟勤之根本不是牟先生的父母。” 明恕问:“那你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吗?” 李飞荷说:“知道,他们是南边一个小城市的人,住在农村,和牟先生签了协议,给牟先生扮演爹妈。” “牟海渊是怎么找到他们?”明恕问:“牟海渊自己的父母呢?” 李飞荷摇头,“这些我就不清楚了。牟勤之很少说话,何英华每次和我聊完,都千叮万嘱,叫我别告诉别人。他们去世之后,这事就烂在我心里了,我没跟别人嚼过舌根子,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也不会告诉你。” 明恕又问:“牟勤之和何英华的本名是什么?” 李飞荷说:“那就是他们的本名。” 明恕说:“你刚才说的南边小城市,到底是哪座小城市?” “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李飞荷按着额头,“粱,粱什么……” 明恕说:“梁奚镇?” “对,对,就是粱奚镇。”李飞荷说:“不过不是镇里,是下面的农村。” 粱奚镇,正是殷小丰的故乡。六年前,窥尘“云游”归来时带着殷小丰,那时的窥尘很可能已经不是真正的窥尘,而成了牟海渊。 而牟海渊的假父母也来自粱奚镇。 “牟先生很大方,虽然家里住着的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他待他们已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他们。”李飞荷接着道:“给我开的工资也高,牟勤之和何英华去世之后,我就等于失去了工作,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老家安安稳稳地生活。你看,如果不是牟先生,我哪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等一下。”明恕道:“牟勤之和何英华真的是自然患病死亡?” “你怀疑是牟先生害死了他们?怎么可能。”李飞荷摇头,“真的就是生病,我照顾他们,我还能不清楚吗?人老了,什么毛病都出来了,这不怪牟先生……” 从李飞荷家离开,明恕坐在车里把玩烟盒。 盒子里还有几根烟,但他没抽。 牟海渊在外人面前孝顺的父母并非自己真正的父母,牟海渊要营造自己的优质形象,上策当然是将亲生父母接到身边,他没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二是他因为某种原因,而不能将亲生父母接到身边生活。 在塑造孝子“人设”时,牟海渊还坚称自己是独子。 事实却是,海镜寺里的窥尘大师很可能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明恕将烟盒拆开,没多久便将烟一根根捏碎。 即便接触了大量心理扭曲的嫌疑人,明恕还是把握不住牟海渊的心态。雇佣一对假父母,可以理解为事业需要,但隐退后放着富足的生活不过,去海镜寺“取代”自己的兄弟是为什么? 再进一步说,牟海渊一直知道海镜寺的住持是自己的兄弟? 在胡成医的眼中,七年前的窥尘代表着悲悯,归来的窥尘却阴沉、难以捉摸,这正是真正窥尘与牟海渊的区别。 手机震响,明恕拿起一看,是易飞。 重案组众人分工协作,易飞带队查的是牟海渊在电影圈中的人际关系。 “查到点儿东西。”易飞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恕道:“就在电话里说吧,节省时间,路上我还能想一想。” “行吧。”易飞说:“你这位童年偶像,本人远没有荧幕上所塑造的角色那么高尚。” 明恕本想反驳一句“牟海渊不是我童年偶像”,此时却没什么心思,靠在椅背中听易飞往下说。 在踏入电影圈之前,牟海渊是函省一所武术学校的学生,现在,这所学校已经不存在。 陈少兴是牟海渊最早在圈子里认识的人,此人也是武术学校出身,在电影圈子里风头不如牟海渊。 受年少习武之益,陈老爷子如今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见到易飞之后,还兴致勃勃地想与易飞过两招。 据他说,牟海渊还在武术学校时,曾经多次说过,将来只要自己混出头了,就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生活。 这一点倒是与牟海渊后来的言行一致。 但陈少兴偏偏记得,牟海渊有一段时间曾极其低落,他询问原因,牟海渊近乎崩溃地表示,自己的父亲过世了。 易飞反复向陈少兴确认,“牟海渊真这么说过?” “说过。”陈少兴道:“所以后来他和他的父母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我觉得很奇怪。但那时,我和牟海渊已经疏远了。我只能猜测,他那位父亲,也许是他母亲后来改嫁的人。” 在陈少兴的记忆里,成名前的牟海渊时常焦虑不安,其焦虑的原因几乎都来自于迟迟不能给父母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易飞从陈少兴处得到的信息归结起来就是——牟海渊是个真孝子。 但牟海渊成名之后,那些知道“内幕”的圈中人对他的评价就不那么高了。 “牟海渊这个人有严重暴力倾向。”曾为牟海渊工作的经纪公司员工道,牟海渊不管是当演员拍戏时,还是后来做武术指导、导演时,都有借戏施暴的行为,但以前媒体行业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挨揍的演员也都是“软柿子”,所以此类事件从来没有曝过光。 除了借戏施暴,牟海渊有时还殴打自己团队里的人。 这名员工展示了自己背部的一个陈年伤疤,称是牟海渊造成,牟海渊支付了医药费,还有所谓的“封口费”。 “我没有造谣,你们多问几个人就知道,牟海渊就是个人渣。听说他失踪很多年了,说不定是被他的仇家给杀了。” 易飞又找到许多当年为牟海渊服务的人,他们的说法大同小异,其中一人甚至透露,牟海渊有欺男霸女的习惯。 “肖兰儿,上一辈演员中的玉女,你们年轻人可能没听说过,她啊,就被牟海渊侮辱过。” 肖兰儿已经过世,但其丈夫林义还健在。 听到“牟海渊”这个名字,林义沉默了很久。他已经老态龙钟,眼中是老人常有的浑浊。 但易飞从那双浑浊的眼中看到了愤怒、不甘,以及悔恨。 “我当年应该杀死他。”林义喃喃道:“是我让兰儿受了委屈。” 过去的电影圈,或许不比现在的娱乐圈干净多少,林义也是演员,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演员,肖兰儿嫁给林义时,报纸上写着的是“下嫁”,而那时,肖兰儿和牟海渊连着合作了两部电影。 林义没有明白告诉易飞,我妻子确实被牟海渊玷污,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肖兰儿的事,最后竟是自我宽慰一般道:“兰儿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易飞问:“牟海渊还欺辱过其他女演员?” 林义不再作答。 “有暴力倾向,并付诸行动,强迫女演员,牟海渊的黑料还不止这些。”易飞继续说:“不过后面这一点,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其实不算什么黑料。” 明恕说:“别卖关子。” “和竞争对手抢资源。”易飞说:“以前武打演员众多,就像咱们这个时代‘小鲜肉’出奇地多,想出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牟海渊早年为了争取资源,使过不少手段。” 明恕忽然想到了什么,“那这些在竞争中输给牟海渊的人,后来过得怎么样?” “这我还没来得及一个个去查。”易飞说:“不过在任何一行,尤其是底层竞争中,输家都是很惨的。” 挂断电话后,明恕匐在方向盘上,渐渐抓到了关键。 海镜寺里的僧人,暂时将早就出家的胡成医、刘岁、唐远放在一边,只看后来才入寺的殷小丰、常庆英、褚江、王路、楚信、方平旭。 殷小丰与方平旭心理扭曲,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常庆英在职场使阴招,间接导致同事死亡。 褚江带头轻薄寡妇,间接导致寡妇自杀。 王路游手好闲,不知孝敬父母,气死了父亲。 至于楚信,此人来到海镜寺很可能是个意外。 除了楚信,以上五人的特点都能在牟海渊身上找到影子,比较牵强的是王路,但牟海渊的亲生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他们若是因为牟海渊而死,那这一点就并不牵强。 牟海渊失踪,是为了将这些与他有共同罪孽的人聚集在一起,然后一个一个抹除? 这是什么? 是否是另一种方式的“赎罪”? 第105章 为善(25) “秦英是在祈月山被秦雄推下悬崖?然后又被窥尘给救了?” 明恕回到冬邺市,本想将自己一路所想告诉萧遇安,却从萧遇安处得知这一条重要线索。 “胡成医现在正在我们的保护之下,暂时不会离开冬邺市,你如果有别的问题,还可以继续问他。”萧遇安丢给明恕一条毛巾,“我已经给胡成医看过秦可收藏的照片,胡成医确定,他21年前在海镜寺所见的正是照片里的少年。” 明恕接过毛巾,在刚洗过的脸上一通擦,然后搭在肩膀上,“21年前……萧局,21年前在海镜寺修行的不止胡成医!” 萧遇安点头,“所以我后来又问过刘岁、唐远,刘岁记不得了,但唐远还记得。” 明恕靠在洗手池边,被弄湿的额发往下滴着水,“秦英直到离开海镜寺还是‘黑户’,他可能去哪里?” 萧遇安说:“假设杀害5-8里四人的是秦英,秦英回来复仇,那他就是酝酿了20年。20年前秦英17岁左右,现在已经37岁,这个时间线拉得过于长。这20年,他是以什么方式,将自己隐藏起来?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37岁。”明恕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我想到了一个人。” 萧遇安抬眉,“嗯?” 明恕说:“‘程江湖’的老板!” 萧遇安说:“你只是认为,‘程江湖’老板的年龄与秦英对得上。” 明恕摇头,“不止。‘程江湖’走红得太快,开业才两个月,就已经将‘虾宝宝’逼得几乎没有生意可做,这太不可思议了。查沙春的案子时,我亲自去过‘虾宝宝’,当时‘程江湖’还很不起眼,‘虾宝宝’才是隆成路上最火爆的店铺。这一点我一直很在意,但是第一,初期排查时,‘程江湖’就被我们调查过,没查出什么异常,第二,我想不出‘程江湖’有什么动机,所以没有深挖这条线。” 萧遇安问:“你现在找到‘程江湖’的动机了?” “这不明摆着吗?”明恕说:“秦英当年被秦雄推下悬崖,大难不死,现在回来向秦雄一家复仇。” 萧遇安将明恕肩上的毛巾取下来,叠成方块,放在明恕头顶,“‘程江湖’走红的速度,确实比较可疑,即便有邱岷的推荐视频作为加持,也太快了,其中也许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猫腻。但如果‘程江湖’的老板是秦英,他的最终目的是杀掉秦雄全家以复仇,那他非但不隐藏自己,反倒在这之前就将自己暴露出来,原因是什么?” 明恕专心想案子,未注意到头上顶了块毛巾。 “程江湖”出现的时机,出现之后的影响都让人无法不在意。在秦雄一家出事之前,网上就开始议论“程江湖”取代“虾宝宝”,命案发生之后,“程江湖”更是被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不仅是其生意因为“不吉利”受到影响,附近的居民闲来无事,更是胡乱推测秦雄一家的死是不是与同街竞争有关。 秦英想要复仇,在“虾宝宝”的旁边开一家店,还开得如此高调,完全是多此一举。 但,这只是局外人的想法! “不对,是我们没能完全理解一个复仇者的心理。”明恕眉心紧皱,“我还有个想法。” 萧遇安道:“说说看。” “以秦英对秦雄的恨,他也许不满足于仅仅杀死秦雄一家。”明恕说:“他还想‘摧毁’秦雄。‘虾宝宝’是秦雄引以为傲的事业,当年在秦家二老相继去世之后,秦雄正是用二老的积蓄开了一家餐饮店,这家餐饮店就是‘虾宝宝’的前身。秦英埋伏20年,该调查清楚的事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他对秦雄发迹的了解,比我们只多不少。在他眼里,‘虾宝宝’是吸他的血,吸他父母的血成长。所以在要秦雄一家的命之前,他还要毁掉‘虾宝宝’。” 一口气说完,明恕看着萧遇安的眼睛,问:“有漏洞吗?” 萧遇安说:“猜到你会怀疑‘程江湖’,‘程江湖’也的确是个要么排除,要么锁定的点。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派方远航过去了。” 明恕眼尾扬起,又迅速冷静,将自己理出的祈月山上的线索一条一条分析给萧遇安听。 “赎罪?”萧遇安说:“这个思路很新颖。一个有罪之人想要赎罪,首先应该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曾经犯下的罪是什么,然后做善事,或者补偿受害人,到了牟海渊这里,就是从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处取得一个僧人身份,再将那些与他犯过相似错误的失德者聚集在一起,挨个抹杀?” 明恕说:“我认为分析一个心理扭曲的嫌疑人,执着于常规逻辑用处不大,以前弯路已经走得够多了,不如换一种思维。对牟海渊来说,抹除褚江等人,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为善’?他最该惩罚的是他自己,但是很少有人能对自己下手,于是他将刀指向了那些像他的人。褚江这三人所谓的‘云游’,全是出自窥尘之口,没有任何人亲耳听到他们说要‘云游’,也没有任何人亲眼看到他们离开海镜寺,而对首泉镇的排查进行到现在,没有人说见过他们。我判断,当窥尘说出他们下山‘云游’时,他们就已经遇害。” 萧遇安说:“以窥尘的年龄,杀人不算难事,但处理尸体就比较困难。藏尸地不会太远,易飞他们上次去海镜寺搜查,是不是只搜查了寺内?” “是。”明恕点头,毛巾忽然从头上掉了下来。 萧遇安轻笑。 明恕拿着毛巾,“操,你整我!” 萧遇安正色道:“不要对上级骂脏话,工作期间请专注。” “是谁先不专注?”明恕将散开的毛巾对叠,作势往萧遇安头顶放,“我也要放。” 萧遇安目光微变,静静地看着明恕。 明恕就不动了。 过了两秒,明恕将毛巾收回去,“不放就不放,我回家再整你。” 萧遇安笑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明恕想了想,忽然道:“当年秦雄将秦英推下去的悬崖在哪里?就算是游客也不会往悬崖上走,悬崖底下更是‘安全’,窥尘会不会效仿秦雄……” 萧遇安摇头,“明队,你有点乱了。” 明恕一下子反应过来,现在的窥尘已经不是当初救秦英的窥尘,何来效仿? “按照你刚才提出的想法,牟海渊将自己的错误逐条在别人身上清算,这可以算作一种仪式性。作案具有仪式性的凶手,在藏尸上通常也具有仪式性。”萧遇安说:“褚江这三人如果已死,他们的尸体不外乎藏在两个地方,一是他们犯错的地方,一是祈月山。如果是前者,那么牟海渊应是将他们引到各自的家乡,再下手,这种可能性不是很高,因为一来一去需要时间,在今年‘闭关’之前,窥尘并没有长时间离开海镜寺。” “那最有可能藏尸的地方就在海镜寺附近了。”明恕说:“我马上去安排搜查。” 隆成路三段,“程江湖”。 “如果是合理的要求,我当然会配合。”男人面带微笑,但这微笑却非常冷,“不过我发现,你们好像将我当做嫌疑人了,这让我怎么配合?” 方远航蹙眉看着男人。 男人正是“程江湖”的老板程休鸣,看上去三十出头,身份证上的年龄却是36岁。 他并非“黑户 ”,老家在隔壁函省的雁城,今年才来到冬邺市。 程休鸣的背景看似很干净,外勤队员已经去雁城调查,得知程休鸣以前就经营江湖菜馆,因为手艺好,为人实在,生意一直不错。 但今年上半年,程休鸣忽然将开得好好的馆子交给徒弟韩超负责,只身来到冬邺市,没多久就开起了“程江湖”。 “你们查程哥,至于吗?我程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韩超为警察“跨省”调查他的师傅极为不满,“你们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说我程哥好!” 程休鸣在雁城的江湖菜馆开在一条叫做“荣华街”的地方。在这条街上,程休鸣算个名人,哪家哪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找到他,只要他有办法,都会帮忙,有时实在帮不了,也会给一些合理的建议。 如韩超所说,认识程休鸣的人,没人说他不好。 但让警方不得不注意的是,程休鸣孑然一身,没有家人,除了韩超这个徒弟,似乎也没有朋友。 无亲无友,独自生活,有忙就帮,不计得失。 这是绝对的大善人。 可重案组的刑警,个个见多了诡异扭曲的杀人犯,越是这样的“善人”,越难以逃出他们的视线。 善与恶相辅相成,每个人的心中都藏有恶,无人能够幸免。若是一分恶都没有,那善便是虚假的。许多案例中,凶残至极的杀人魔将自己标榜为至高至明的大善人,在作案之外,他们也确实扮演着善人的角色,所以当一些凶手终于被绳之以法,熟悉他们的人往往会惊诧道——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程哥救了我,我早没命活了。”韩超说,他是被人贩子卖到雁城的,一直没能解决户口和身份证的问题,也找不到父母。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这个社会上就找不到像样的工作,遇到程休鸣之前,他一直在城市的“灰暗地带”勉强度日,好事歹事都干过不少,险些被骗去贩毒,是程休鸣将他从歧途中拉了回来,给了他一份工作,协助他解决了十几年都没有解决的身份问题。 “我以前也是个‘黑户’。”程休鸣如此说,“是程叔为我上了户口。” “程哥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他本来应该不姓程,程老伯收留了他,他就跟程老伯姓了。”韩超对程休鸣似乎非常了解,急于让警察相信程休鸣是好人,一口气将程休鸣的过去全部道了出来—— 程休鸣的手艺传承自亡故的程疏财。程疏财妻儿早逝,从对手的餐馆里发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程休鸣,立即报警,将人救了下来。程休鸣当时还不到二十岁,是个“黑户”,没有亲人,四处受欺辱。程疏财可怜他,到处托人找关系,终于给他办了身份证和户口,将他收为徒弟,先是让他在自己的餐馆里帮忙,后来渐渐将手艺倾囊相授。 十几年前,程疏财救了程休鸣。 十几年后,程休鸣又以同样的方式救了韩超。 外勤队员问:“你知不知道,程休鸣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雁城,去冬邺市做生意?” 韩超说:“冬邺市比雁城大啊,程哥手艺这么好,只待在雁城,不是屈才了吗?‘程江湖’在你们冬邺那么火爆,说明程哥去对了。” “同样是大城市,为什么选择冬邺市,而不是洛城?”外勤队员又道:“洛城是你们的省会城市。” “这个……”韩超答不上来了,“嗐!程哥乐意去哪里开,就去哪里开啊!” 韩超的解释漏洞百出,而程休鸣取得合法身份之前,其经历其实是一片空白,唯一一个也许了解他过去的程疏财,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 他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失踪的秦英? 如果是,秦雄和黄汇为什么一直没有将人认出来? 人的容貌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发生变化,秦英失踪时才16岁,现在已经37岁,从男孩到男人,外形必然发生改变,但脸上真的会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都没有了吗? 除非整容。 方远航脑中飞快思考,而站在他对面的程休鸣已经别开视线,看上去是准备做晚上营业前的准备了。 “秦英。”方远航忽然喊了一声。 程休鸣闻言回头。 这虽然算一个反应,却只是非常普通的反应。方远航没能在程休鸣眉间眼中看到不同寻常。 “秦英是谁?”程休鸣语气平平地问。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在你这里找到答案。”方远航拉开一张靠椅,自顾自地坐下,然后抬眼逼视着程休鸣。 重案组里,若要挑一个“吵闹派掌门”,那就非他方远航莫属,但今年夏天明恕回来之后,他有意识地跟着明恕学,举手投足渐渐有了几分明恕的味道。 程休鸣原地站了会儿,打量着这年轻的刑警,片刻后近似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如果我不回答,今晚就开不了张了,是吧?” 方远航也笑,“职责在身,还请理解。” 程休鸣也坐下,叹气,“你问吧。” 方远航说:“你是20岁时进入程家生活,那之前呢?” “拾荒。”程休鸣平静道:“给人打零工,如果你硬要问谁能够为我证明,我只能告诉你,没有。” 方远航说:“你知道海镜寺吗?” 程休鸣说:“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那儿出了刑事案件。” 方远航始终盯着程休鸣的眼,发现这人的神情没有任何破绽。 “‘程江湖’突然火爆,是‘丘山罔眠’主动找到你,还是你联系到他?”方远航故意将无关紧要的问题插在重要问题之间,“在‘程江湖’火起来之后,你和‘丘山罔眠’还有联系吗?” “我没有主动炒作。”程休鸣说:“但既然有大V看中了我的店,我当然求之不得。” 方远航说:“你想到‘程江湖’会红得这么快吗?” 程休鸣道:“我敢开在隆成路三段最火的餐馆旁,就是有信心与它分一杯羹。” 方远航眯眼,“所以你暂放雁城的店,来到冬邺市,就是冲着‘虾宝宝’而来?” 闻言,程休鸣很轻地挑了下眉,一直放在桌沿的手不明显地僵了下。 这是从两人打交道到现在,程休鸣唯一一个显示情绪波动的反应。 “你也知道,我的同事现在在雁城。”方远航趁热打铁,“对于你突然离开雁城一事,你徒弟韩超也说不清楚。” “因为在你们心里,我‘无缘无故’来到冬邺,抢走了秦雄的生意,所以我就成了一个有嫌疑的人?”程休鸣又笑了,“证据呢?人可以随便怀疑,但抓人就得讲证据了。” 重案组手上并没有程休鸣是凶手的证据,就连怀疑都不是像前期怀疑秦绪那样的怀疑。5-8里有一组陌生足迹,由足迹进行建模能够推断出留下足迹者的大致身高与体重,还有走路习惯。但足迹的关键性,远不如指纹。 程休鸣的身高在建模划定的范围内。 方远航思索着下一步,忽见程休鸣摊开双手,“看来我的‘任性’,让我摊上了麻烦。” “什么‘任性’?”方远航警惕起来。 “事先说明,我与秦雄的死无关,我与他,也没有任何仇怨。”程休鸣说:“你刚才叫了我一声‘秦英’,是以为我是这个人?秦英,秦雄,有意思。不过我不是秦英,不是你们正在寻找的杀人犯。” 方远航心跳渐渐加速,知道程休鸣接下去要说的话将非常重要。 同一时刻,远在雁城的外勤队员终于在持续走访中了解到一条与秦雄关系紧密的线索—— 程休鸣与韩超的餐馆在今年上半年曾经接待过一个名叫“屈勇飞”的客人,而这名客人目前就住在雁城下面的米水县。 “屈勇飞?”明恕戴着耳机,边走边说,“那不就是‘心洋厨房’的老板吗?” 在“程江湖”开张之前,“虾宝宝”的邻居一直是“心洋厨房”。在此前的摸排中,警方已经明确,“心洋厨房”的生意远不如“虾宝宝”,屈勇飞的儿子屈心洋身患重病,急需医药费,为了筹钱而推出新菜品,但不久,“虾宝宝”模仿了“心洋厨房”的创意。 屈勇飞曾经请求秦雄让给自己一些客源,这一做法其实并不妥当,但屈勇飞当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秦雄非但没有帮屈勇飞一把,还将屈勇飞一通羞辱。 不久,屈心洋去世。 “我们已经找到屈勇飞,他的反应很奇怪。”外勤队员汇报道:“他的家中不仅给屈心洋供了四个神龛,还有诅咒用的字符、小人!” 明恕说:“这就是搞封建迷信了。” “屈心洋患病、死亡都与秦雄无关,秦雄不接受屈勇飞的请求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家都是生意人,强者没有照顾弱者的义务。”程休鸣说:“但秦雄的傲慢,毁掉了一个人。” 方远航说:“你是指屈勇飞?” 程休鸣起身,环视着店里的一切,“多年前,屈勇飞跟随我的恩人,也就是程疏财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厨艺,那时的屈勇飞踌躇满志,和今年经由雁城去米水县的屈勇飞完全不同。唯一的儿子病逝之后,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现在,他的心理已经出现问题。” 方远航不解道:“你想为屈勇飞复仇?” “看你怎么理解‘复仇’这两个字。”程休鸣说:“我说了,我没有杀人,将来也不会杀人。秦雄自恃厨艺高超,瞧不起所有不如他的人,我在他家门口开业,抢走了他的生意,算不算‘复仇’?” “但你没必要……”话还没说完,方远航就打住了。 没必要。 什么是没必要呢? 在无关者看来,事事皆是“没必要”。 可有关者来说,既然做了,那怎么会没必要? 果然,程休鸣摇头,“你们警察有你们警察的原则,我也有我的行事原则。我将店开在这里,以我的手段去为一个被毁掉的人‘复仇’,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法规。即便‘丘山罔眠’没有推荐过我,我也能够让秦雄尝尝苦头,不过……” 说着,程休鸣叹了口气,“人死为大,假如知道他秦家会遇上这种事,我应该就不会来冬邺了。” 首泉镇,祈月山。 “嗯。”明恕一边指挥搜查,一边听方远航的电话。 “程休鸣将他自己的行为解释得很清楚,但我还是有些怀疑。”方远航说:“这人20岁以前的经历,我们现在没有办法核实。师傅,需要将他带回局里吗?” “不用。”明恕道:“紧盯着他,不要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就行。” 这天夜里,重案组发现了一个位置极为隐蔽的山洞,山洞里藏着三具腐烂程度不同的尸体。 第106章 为善(26) 三具尸体并未被掩埋,而是被以面朝地的姿势并列放在地上。从方向来看,他们的头颅统一朝西,而脚朝东,其身上的衣物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色调,但从款式上能够辨认出,正是海镜寺的僧人服。 “这就是褚江那三人?”方远航戴着口罩,声音很嗡,“我操,怎么蜡化了,老子最怕这种尸体!” “从着装和腐烂呈现的时间线来看,大概率就是他们,不过还是得等邢老师出结果。”明恕低头看着三具尸体,眼神渐渐变深。 尸体中最左边的一具,部分软组织已变成泥浆状的灰色物质,这是正在白骨化。而另外两具的臀部、腹部、四肢则呈黄色脂腊样,这是开始了尸蜡化进程,中间那一具的死亡时间更早,所以蜡化程度比最右那一具严重。 山中气温很低,山洞中温度更低,且潮湿,尸体被抛掷在这种环境中,蜡化的可能性很高。但为什么右边两具蜡化了,而左边一具没有? 尸体是否蜡化,受到很多外界因素的影响,是否暴露于空气中是其一,周围环境是否阴冷潮湿是其二,通常情况下,埋藏于湿润泥土中或者直接抛在水中的肥胖尸体更容易蜡化,但也不尽然。 明恕又看了看白骨化的尸体,“邢哥,这些尸体是死后立即被抛掷在这里,还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才被转移到这里?” “我估计是死后立即抛掷。”回答明恕的是肖满,“你们进来之前,我已经对这里进行过勘察,这里至少已经有半年没有来过人了,土壤完好地保存着一个人的足迹,且只有这个人的足迹,很明显,这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邢牧也道:“从尸体的情况看,我也觉得他们是死后不久就被放到了这里。至于为什么在同样的环境下,一具尸体白骨化,而另外两具蜡化,这和他们的自身原因和死亡时间有关。” 明恕蹲下来,“白骨化的这一具更瘦。” 邢牧点头,“现在我无法告诉你他们遇害的具体时间,但大致时间还是能判断。这具进入白骨化进程的尸体,死亡时间在去年6月到7月。” “夏季。褚江下山‘云游’就是夏季。”明恕说:“但夏季潮湿度应该更高。” “但夏季山中的蚊虫也更多,蚊虫会加速尸体的白骨化。”邢牧说:“在对尸体如何发展的影响上,蚊虫比温度湿度的影响更大。山洞这种环境虽然容易让尸体蜡化,但他们毕竟没有被埋入土壤中,所以正常腐烂并不奇怪。还有一点,蜡化不蜡化和尸体的肥胖程度也有关。” 明恕想起此前看过的褚江、常庆英、王路三人的照片,褚江很瘦,而常庆英与王路都较为肥胖。 “这两具蜡化尸体的死亡时间要晚一些。”邢牧接着道:“二号尸体是去年11月到12月,三号尸体是今年3月。这个时间段,山中最为阴冷,蚊虫绝迹,再加上他们本就肥胖,各种因素相互影响,造成蜡化。蜡化尸体你们都讨厌,但对我们法医来说,蜡化比白骨化‘可爱’多了。” 明恕站起来,“因为蜡化的尸体上能够保存更多线索吧。” 邢牧说:“对,你看这两具尸体的胸腹、手臂、大腿,还有颈部,就有绳索束缚的痕迹。” 方远航连忙忍着恶心凑过来看。 弄清楚同一环境中的尸体为什么两具蜡化,一具白骨化,明恕便不再打搅邢牧,走去山洞外,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个山洞非常隐蔽,只是粗略搜山的话,不一定能找到。 凶手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将尸体带到这里来之后,不仅没有掩埋,也没有处理掉自己的足迹。 尸体全部面朝下,这是不是寓意着忏悔?赎罪? 一人死于去年7月8月间,一人死于去年11月12月间,一人死于今年3月,间隔在三个月到四个月,但从今年3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凶手再无行动? 如果凶手是假扮窥尘的牟海渊,他在等什么? 三具尸体被带回刑侦局做解剖,解剖之前,邢牧在尸体的贴身衣兜里发现了三张塑料纸,上面分别写着“色欲”、“陷害”、“不孝”,其对应的正好是一号尸体(疑似褚江)、二号尸体(疑似常庆英)、三号尸体(疑似王路)。 褚江的失德在于调戏寡妇,间接导致寡妇自杀;常庆英的失德在于嫉妒优秀的后辈,在公司重要项目上错误引导后辈,间接导致后辈跳楼;而王路的失德最为明显,是不孝。 这三点除了不孝还未得到证实之外,又全部与牟海渊本人的失德相对应。 明恕将装在物证袋里的塑料纸一一摆在桌上,“我的推断没有错,牟海渊就是在以杀害‘同罪者’的方式,为自己赎罪。现在在海镜寺里的僧人,除了刘岁与唐远,全都是他以某种方式聚集的‘替罪羊’,他召集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替他自己去死。他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殷小丰,要么是方平旭,他们对应的都是暴力倾向。” “山洞中的足迹来自这双雨靴。”肖满提着一个大号物证袋,里面装着的是一双黑色雨靴,雨靴看上去已经非常陈旧,表面附着有大量灰尘与泥浆,“雨靴是从海镜寺的仓库中找到,从上面提取到的指纹,与牟海渊过去留在其经纪公司里的指纹一致。” 不久,解剖结果与DNA比对结果出炉。 褚江、常庆英、王路在出家之前,都曾在公安系统中留下个人信息,经比对,三具尸体正是属于他们三人。 邢牧站在王路的尸体侧面,双手虚放在王路头颅两侧,做了个掰拧的动作,“三个人都是颈椎严重受损死亡,从解剖结果以及留存在王路、常庆英头部的痕迹来看,凶手是这样徒手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牟海渊习武几十年,倒是有这样的身手,而且站在他‘惩罚者’、‘赎罪者’的角度,有一个势必让死者痛苦的心理。”明恕说:“不过正面袭击,这风险有点大。邢哥,在山洞里你说,蜡化尸体上有捆绑痕迹,是死前束缚,还是死后束缚?” “是死后。”邢牧说:“综合他们身上的其他伤痕,我判断,凶手是在将他们杀害之后,为了方便转移尸体,才在他们身上套上绳索。” 明恕又问:“他们有中毒迹象吗?” 邢牧摇头。 明恕走到邢牧跟前,双手举起,像邢牧刚才在褚江头上比划那样,笼住了邢牧的头。 邢牧登时浑身僵硬,心脏狂跳,“领领领导,你你你想干嘛,有有有监控!” 明恕说:“你在清醒状态中,我站在你面前,控制住了你的头,你会反抗吗?” 邢牧心想,废话,是个人都会反抗好吗! “可可可是我打不过你!”邢牧说着抓住了明恕的手臂——这是个发自本能的动作。 “打得过打不过,你都会挣扎,这是人的求生本能,就像你现在这样。而我还没有用力,如果我用力……”说着,明恕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邢牧差点跳起来就是一脚。 明恕迅速将他放开,笑道:“袭警了邢老师。” “是你先袭警!”邢牧委屈得脸都白了,“你练过的,凭你那本事,轻松就能把我头给拧下来!” “对,是我先袭警。”明恕说:“这种面对面的姿势,只要一个人处在清醒状态中,怎么都会挣扎,但他们身上并没有反抗痕迹,也没有中毒迹象,那就是在睡梦中被人拧断了脖子?” 邢牧还陷在被袭击的紧张中,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不对,不是在睡梦中,是以跪着的姿势被杀害!” 明恕蹙眉,“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邢牧语速不由得加快,“我不是说过吗,蜡化的尸体更容易保存线索,王路和常庆英膝盖部位有压伤。领导,他们死前没有被捆绑,那就是自愿跪在凶手面前,让凶手拧断他们的脖子?” 明恕闭上眼,线索渐渐在脑中描摹出案发时的情形。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邢牧等了会儿,小声喊:“领导?” 明恕转过脸,“邢哥,我让你跪下来,把头递到我手中,你愿意吗?” 邢牧眼皮直跳,心里吼道——愿意你个鬼,我打不死你! “你不愿意。”明恕说:“没有人会愿意。但是如果换一个人,比如德高望重的僧人,他让你跪下,以双手碰触你的头颅的方式,洗清你的罪孽,你愿意吗?” “啊?”邢牧还没转过弯儿来,“我没罪孽!” “我打个比方而已。”明恕说:“也不一定是罪孽,不过但凡是人,心中就必然藏有一些不为外人知的事,这些事有好有坏,坏的是伴随终生的阴影,你想除掉这些阴影吗?” 邢牧懵懂地点头,但片刻后又说:“那我也不跪,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阴影。” 明恕说:“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没有犯过罪,没有做过特别失德的事,那的确无需被一位僧人度化,但褚江这三人,曾经严重失德。” “所以在窥尘,不对,在牟海渊的劝说下,他们主动跪了下来,以为大师是要度化他们,结果却被拧断了脖子?”邢牧一拳砸在手心,“通了,尸体呈现出来的线索,全解释清楚了!” 明恕在邢牧肩上拍了拍,鼓励道:“多亏邢哥的尸检分析。” 邢牧想笑又憋着,脸都给憋红了。 明恕还有条分析没跟邢牧说。 褚江这些人都是五六年前就来到海镜寺,但牟海渊迟迟没有对他们动手,直到去年才杀了第一个人。 时间拉得这么长,让人无法不在意。 但从下跪这一点看,牟海渊是要他们主动跪下忏悔,那么在这之前,必然需要漫长的时间“驯化”他们。 早早被“驯化”的,已经遇害,而剩下的几人,则是尚且没有被“驯化”。 除开刘岁和唐远,楚信、殷小丰、方平旭都是年轻人,牟海渊想要像杀害褚江三人一般让他们“伏诛”,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难道这就是牟海渊假装闭关的原因? 有没有可能是,剩余者中的某人发现了牟海渊的秘密,先一步“反杀”? 目前牟海渊行踪不明,线索还无法被一把拧起来。 重案组搜查祈月山时,对牟海渊的详细调查也在进行。 隐退之前,牟海渊在全国多个城市都购置有房产。隐退之后,这些房产大多变卖,所得钱款几乎都捐赠给了青少年福利事业。 牟海渊所做的这一切没有任何媒体报道,若不是警方这回锁定了他,也查不出这些陈年往事。 方远航说:“这个人真矛盾,善事是真的在做,歹事也一件不差。” “不是‘这个人真矛盾’,是绝大多数人都很矛盾,程度不同罢了。”明恕注意的问题比方远航更多,“牟海渊热衷做慈善,但他做的慈善只针对青少年。从他雇佣父母,并善待这对雇佣来的父母这一行为看,他过去应该是做过对不起亲生父母的事,并因此后悔、忏悔,那正常情况下,除了关爱青少年,他还应该关心与他父母同龄的老人。巨额资金全都投入青少年慈善事业,这有点儿……古怪。”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萧遇安加入讨论,“行为反应心理,虽然最近我们遇到了不少故意干扰警方判断的对手,但牟海渊做慈善,是隐瞒着所有人,换言之,在做慈善这件事上,他无需伪装,所以在他的这项行为里,反映出的是他的真实心理。” 方远航抓了下头发,陷入苦思。 的确是真实心理,但重要线索是指? “将钱全部投入青少年福利体系,说明这是牟海渊急切的心理诉求,这种诉求甚至超过了他对亲生父母的愧疚。”萧遇安说:“这一行为可能预示着,牟海渊的童年、少年时代过得极为艰辛,其留下的阴影一直伴随着他。” 明恕说:“牟海渊成名之前,确实过得很糟糕。” 萧遇安翻阅着打印出来的资料,“牟海渊重点关注的是龙省,其次是我们隔壁的函省。函省很好理解,这是他名义上的家乡。但龙省呢?” “龙省是边陲省份,殷小丰的家乡粱奚镇就在龙省!”明恕目光一紧,“萧局,你怀疑牟海渊真正的故乡是龙省?” “不排除这种可能。”萧遇安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殷小丰被牟海渊带回海镜寺,牟海渊和他是怎么相识?在哪里相识?是不是就是在龙省?” 审讯室。 在被问及如何与窥尘相识时,殷小丰沉默了很久。就在方远航以为他要沉默到底时,他忽然抬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窥尘说,带我去一个比医院还安静的地方。” “医院”指的是殷小丰被警方解救之后待过数年的精神病院。他的主治医生告诉过徐椿,殷小丰厌恶吵闹的环境,离开之后曾返回,提出留在精神病院。 “在哪里?”方远航问:“你是在哪里认识窥尘?” 殷小丰说:“就在粱奚镇。” 楚信与方平旭也挨个接受问询。 楚信坚称自己是主动到海镜寺修行,和窥尘没有关系,而方平旭也说,在来到祈月山之前,并未见过窥尘。 “褚江三人已经死了,但至少殷小丰证实了我们的推测。”方远航说:“之前我也觉得挺奇怪,方平旭和殷小丰都对应暴力倾向,牟海渊要赎罪,只用杀死其中一人就行了,没有必要连杀两人。” 明恕一边听方远航分析,一边看徐椿发回来的视频。 牟海渊的慈善资金多用于福利院、中小学,经查,粱奚镇有一所福利院几乎全靠牟海渊的善款运转。 这座福利院里,甚至挂有牟海渊的照片。 “类似慈善项目基本都是匿名,牟海渊的照片为什么会被挂在福利院?”明恕说:“他去过?有渊源?徐椿,你在龙省去过的别的受助福利院或者学校,有没有挂牟海渊的照片?” 徐椿说:“没有,而且除了这里,院方都不清楚资助者是谁。” 明恕说:“询问这座福利院里的所有工作人员,尤其是年纪较大的,如果有人已经退休,就去他们家中拜访。这里这么特殊,我怀疑牟海渊当年就是从这所福利院走出去!” “这是我们的恩人。”一个小孩指着墙上的照片说:“我们都是他的孩子。” 徐椿注意到,福利院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毫不掩饰自己对牟海渊的敬仰,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位大善人。 但问及这位大善人与福利院的渊源,又没有人能说出什么来,现任院长修春华五十来岁,在福利院工作了二十多年,只知道牟海渊和上一任院长好像有些交情。 “照片是最近几年才挂的。”修春华说:“牟先生以前不让。” 徐椿说:“为什么不让?” 修春华说:“可能是做善事不图被人知道吧,牟先生好歹是个名人。” “那现在你们怎么又把他的照片挂上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孩子们想用自己的方式感谢他。” 徐椿又问:“老院长现在……” 修春华叹气,“已经过世了。” 老院长也许是最后一个了解牟海渊的人,一旦去世,很多秘密就等于被带进了坟墓。 徐椿不肯放弃,还是赶到了老院长的家中。 老院长的老伴姓陈,七十来岁了,神智还算清醒。 柜子上摆着好几个相框,这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从多张全家福就能看出。但在这些全家福里,竟然还有一张牟海渊与两位老人的合影。 “海渊是我们的朋友。”老人干枯的手拿过相框,细细抚摸,“他没有忘记我们。” 徐椿一听这句话,就明白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人对警察丝毫不设防,道出了几十年前,发生在他、他的老伴儿李柳兰,还有牟海渊,以及许多孩子身上的事。 即便是现在,粱奚镇也不富裕,更别说几十年前。 冬天,穷得揭不开锅的穆家诞生了一对双胞胎,取名穆海渊、穆海峰,那时也没有上户口这种说法,俩小孩和镇里其他同龄孩子一起,一天天地长大。 整个镇都穷,父母们将口粮省下来,留给孩子,但即便是这样,还是难以糊口。穆家两兄弟长到五六岁时,弟弟穆海峰被“送”给了外地人。 靠着外地人给的钱与粮,穆家三口没有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冻死。 开春后,穆海渊跟一同长大的伙伴说,自己想出去闯荡,要把弟弟找回来,将来还要让父母摆脱这般贫穷的生活。 伙伴们七嘴八舌,有说要当军人,有说要当科学家,只有穆海渊说,自己要赚钱,要发财。 “那你可不能忘了我们。”李柳兰说:“我们小时候受苦,但我希望将来出生在这里的小孩不要受苦,我要建一座爱心屋,谁家孩子吃不起饭,就来我的爱心屋吃!海渊,你有钱了可不可以捐献一些给我的爱心屋?” 穆海渊郑重地点头,稚嫩的声音道:“我要所有的小孩都能吃上饭!” 李柳兰就是后来的福利院院长。 而穆海渊就是后来的牟海渊。 “海渊改了名字,第一次回来时,我和柳兰都认不得他了。”老人说:“那时福利院刚建起来,哪里都需要钱,海渊说,他回来兑现儿时的承诺。” 穆海渊是怎么成为牟海渊,老人并未说清,但徐椿已经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轮廓,赶在老人还没有疲惫得说不出话之前问:“牟海渊的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 “早就没了。”老人摇头,“海渊十来岁离开,后来镇子里遭了饥荒,大人们将食物让给我们这些小孩,那年啊,饿死了很多人,海渊的母亲就是那时候死的,他的父亲也没有等到他衣锦还乡。” 冬邺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楚灿涉嫌谋杀、非法拘禁、毁尸一案正在开庭审理,法官并未当庭宣判,坐在旁听席上的骆亦站起来,目光正好与楚灿相交。 楚灿眼中凶光毕露,而骆亦眼中只有不加掩饰的鄙夷。 离开法院之后,骆亦拨了一个电话,对方不知说了什么,骆亦咬牙道:“他们要把楚信关到什么时候?” 第107章 为善(27) 粱奚镇外的土葬墓群里,有一座双人墓,和牟勤之与何英华那高价买来的墓相比,这座年岁更久的墓看上去更有人气。 老人在墓前插着粗香细香,一边烧纸一边告诉徐椿,“海渊的亲生父母就葬在这里,他过去每年都回来扫墓的,很久没来过了。柳兰在世时,时常帮他来看看,柳兰走了,就由我来。” 刑侦局,重案组。 “牟海渊的亲生父母一个死于饥荒,当时牟海渊才十来岁,一个死于牟海渊成名之前,两人都没有看到牟海渊成材。”方远航理完徐椿发回来的线索,感慨道:“难怪后来牟海渊对‘尽孝’这么执着,没有亲生父母,创造条件也要孝顺‘父母’。” 明恕却摇头,“他不是对‘尽孝’执着,他是对‘成为孝子’执着。” 方远航问:“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明恕说:“你说的‘尽孝’,是他真心实意孝顺父母,而‘成为孝子’,是他做给外界看。几十年前武打片火爆,牟海渊的长相、打法都说不上有特点,相应地,他的人气也说不上旺。他必须给自己打造一个有别于他人的特点,于是选择了‘孝顺’。从牟勤之和何英华在别墅里的生活就能看出来,他所做的一切,表演的成分更多。” 方远航想了想,“这倒是,牟海渊一个将自己的错误清算在别人身上的人,还谈什么孝道。他最在意的恐怕是他小时候的困窘,他最可怜的是小时候的自己,所以才会在富有之后做青少年慈善。” 明恕沉默了好一阵。 易飞说:“小明?” “现在牟海渊的背景清晰了,他的动机也明确了。”明恕长吸一口气,神情凝重,“但是他人呢?我们的推断再接近事实,找不到人也没用。” 闻言,易飞右拳抵住唇。 这确实是现在最麻烦的问题。很多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未侦破的案子就是这样,线索有了,证据也有了,精确锁定嫌疑人,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嫌疑人。有的案子则是,终于找到了嫌疑人,嫌疑人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亡。 重案组手上的两桩案子,都面临相同的问题。 “秦英二十一年前被窥尘所救。”明恕靠在椅背里,闭着眼睛说:“秦家于他而言有不可不报之仇,但反过来,窥尘对他来说,应当有不可不报之恩。对仇恨越执着的人,对别人给予的恩惠也越会谨记于心。秦英……” 说着,明恕忽然睁开眼,“如果杀害5-8四人的就是秦英,那么在他复仇之前或者之后,他起码应该到祈月山上去看一看窥尘,以及当年照顾过他的僧人。” 易飞说:“但这很有可能暴露他自己。” “不至于。”明恕摇头,“祈月山,隆成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地方,怎么暴露?如果祈月山风平浪静,我们再怎么查5-8的案子,也查不到祈月山去。” “可秦英没有必要去见窥尘啊,当年救他的窥尘不是已经死了吗?”方远航说完忽然一怔,“不对!当年的窥尘已经死亡,现在的窥尘是牟海渊假扮,但秦英不一定知道,所以他还是会上山拜访!” 明恕抄起手,蹙眉看着方远航。 方远航被看得发毛,“师傅?” “假设,我只是假设。”明恕翻开笔记本,迅速在上面涂写,“秦英返回冬邺市复仇,他的目标是秦雄一家,但在复仇之前,他想去看看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僧人。于是他去到海镜寺,发现照顾过他的胡成医已经离开,而窥尘大师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恩人。他会怎么做?” 易飞说:“以一个复仇者的思路去想,秦英会观察窥尘大师,分析蛛丝马迹,最后……” 明恕说:“最后发现,窥尘大师已经被‘调包’!” “我靠!”方远航说:“那当秦英发现真相,他岂不是会很愤怒?他会不会逼问牟海渊窥尘大师到哪里去了?” 易飞说:“秦英可能会杀掉假的窥尘。其实按照牟海渊所谓的‘赎罪’逻辑,他应该是在山上将被他召集来的僧人杀光,然后再找个什么理由离开,但他六月就闭关,一闭关就消失,此后也没有杀掉海镜寺的任何一人,这等于是,他还没有赎完罪,就逃走了。” “我本来认为,牟海渊暂缓‘赎罪’,以闭关为借口消失的原因是,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像杀害褚江三人一样杀死殷小丰或者方平旭,所以先离开,另想一种手段。”明恕盯着笔记本上的鬼画符,“但现在多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发现自己可能被盯上了,所以不得不离开。” 方远航一阵头痛,“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再审一回寺里的僧人?胡成医说秦英离开后再也没有回过海镜寺,但他知道的是三年前的事,秦英如果今年或者去年到过海镜寺呢?” “当然要审。”明恕将笔“啪”一声扣在笔记本上,“这次着重审楚信。” “楚信?”方远航诧异,“他的身上没有牟海渊任何一条特质,他会在海镜寺出家,只是巧合。” 易飞却道:“我赞同小明。对最近这一连串案子的侦查,我们都因为各种原因而疏忽楚信,将他放在一个可查可不查的位置。最早是因为他是楚氏的人,背景调查初步做下来,他的疑点最少,后来又因为他和牟海渊的‘罪行’对不上号。可查到现在,说实话,我已经感到查无可查,基本是撞进死胡同了,那楚信这个人,就必须好好摸一摸。他看起来是最没有动机的,但当其他该排除的都已经排除了,剩下的就只有他。” “心脏手术。”明恕说:“楚信七年前做过心脏手术,国内不是没有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楚家为什么要安排他在国外去动这场手术?手术前后,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人知晓的事?” 方远航带着提前拟定的问题接连审问刘岁、唐远、殷小丰、方平旭、楚信,五人均表示,最近两三年山中游客大增,所以入寺烧香的人也跟着增多,很多游客即便不烧香,也会大咧咧地冲入寺中,要问这些人里有没有比较特殊的,比如与窥尘见过多次面,比如打听窥尘的情况,每人都说没有注意到。 唐远和刘岁当年见过秦英,连他们都没有印象。 “小直男,你不会是被我迷住了吧,怎么隔三差五就找我聊天呢?”楚信仍旧像以前一样,唇角眼梢挂着不正经的笑,“你来见我就见我,找我打听别的男人,我就不乐意了啊。对了,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师傅呢?” 方远航泰然处之,“那行,我不打听别人,我就打听你。” 楚信挑眉,眼神有极轻微的改变。 “你为什么出家?”方远航说。 楚信“嗤”一声笑了,“小直男,这问题我回答过你多少遍了?我该享受的荣华富贵已经享受过了,该睡的俊男美女也都睡过了,忽然觉得一切都是虚妄,于是进山当个花和尚。这很奇怪吗?” 方远航笑了声,“对我这种该睡的俊男美女一个没睡过的人来说,是很奇怪。” 楚信大约是没想到方远航会这么说,笑容轻轻一僵。 方远航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又道:“如果你说你出家是因为心脏不太好,所以懒得和楚林雄的那些儿子争斗,倒是更能说服我。” 说完这句话,方远航就停了下来,认真看着楚信的眼睛。 而楚信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调戏他。 “这是为什么呢?”方远航放慢语速,“你明明有更能说服人的理由,却非要说什么看破红尘。楚信,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已经被牵涉进一桩重要案件,你所说的话不仅是协助我们警方,也是为你自己洗清嫌疑。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更让人信服的说辞。” 楚信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方远航忽然意味深长道:“你说看破红尘,却不提心脏,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不敢提到你七年前做的那次心脏手术?” 楚信眼尾一下子撑开,瞳孔的光亮渐渐缩小。 方远航与他打过太多次交道,确定这是他情绪变动最大的一次。 针,也许扎对了地方。 不过两秒之后,楚信又恢复到之前的吊儿郎当,笑道:“你这是强盗逻辑。” 说着,楚信在自己的心脏位置点了点,“在你这儿,已经将我判定为嫌疑人,你认为——我知道我自己有罪,所以在这个前提下,我应该竭尽所能为自己掩饰,为自己脱罪,比起看破红尘,我更应该告诉你,我心脏有问题,这听上去更可信。” 方远航皱眉。 “但我知道,我没有罪啊。”楚信微扬起头,“我根本不在意你们的‘可信’还是‘不可信’,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根本不怕你们查,你们越是查,越是能发现——我,楚信就是清白的。” 方远航被怼了这一通,心情有些复杂,不禁暗自思考,如果坐在自己这张椅子上的是明恕,明恕会怎么办?是被怼得哑口无言?还是反怼回去?还是…… 都不会。 方远航心中忽然沉下一口气。 明恕既不会被怼得哑口无言,也不会反怼回去,因为这不是一场逞口舌之快的辩论,刑警的职责,是从被审讯者的话里,找出破绽,找出线索! 楚信笑了,“怎么,小直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还是对你的心脏手术感兴趣。”心绪平复,思路也跟着清晰,方远航冷静道:“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去国外做心脏手术的原因是什么?” 楚信的笑像是凝固在了脸上,看上去如一张虚假的面具。 几秒钟后,楚信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们无权过问。” 方远航没有逼问,只是慢悠悠地说:“隐私?” 这招不进反退似乎让楚信陷入不安,片刻,楚信说:“我做心脏手术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你们认为,现在的案子和我的心脏手术有关?” “有没有关系,我现在无法判断。”方远航态度诚恳,“毕竟,你还什么都没有说。” 楚信的右手抚上左手手臂,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现。 方远航假意叹气,“你实在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我们重案组有别于其他中队的原因就是,我们想了解的任何真相,最后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离开审讯室时,方远航看到了楚信眼中浓重的暗色。 这让他感到,楚信之前的轻浮、漫不经心,全是伪装。 楚信与警方的往来自然引发楚氏的关注,不过这关注里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看好戏,还没个定数。最近出入刑侦局的楚家人及关系者不少,明恕一般不亲自应付,但这次来的是楚庆的秘书水勋。 楚灿涉嫌谋杀,曾经指认是水勋帮助他毁尸,不过因为始终没有证据,警方并不能抓捕水勋。 对这位极似电视剧中“斯文败类”的秘书,明恕有几分兴趣。 “我知道我现在来打搅你们很不妥当,不过楚先生给我下了命令,我总归得跑一趟。”水勋拿捏着气势,却不过分,“楚信出家也有好几年了,突然被卷入案子,对楚先生来说,实在是有些麻烦。” 明恕将水勋打量一番,假装听不懂,“你是想问我,楚信的嫌疑是否已经洗清?” 水勋说:“案子的细节我当然不应该问,不过……” “知道不该问就好。”明恕当即堵过去,“楚信是楚信,楚氏是楚氏,楚信不仅出了家,还告诉我,他一个念佛的僧人,早就与你们楚氏无关。” 水勋一边眉梢挑起。 “别跟我耍花招。”明恕道:“案子一天未破,楚信就一天在我们的监控之下。” 水勋牵着唇角,这笑容毫无温度。 明恕脑中忽然一转。 豪门,不能用普通家庭的思路去思考。 一个人如果来自普通家庭,当他被卷入一桩案件,他的家人到局里打探消息,几乎都是因为担心他。 可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豪门,他的家人打探他的消息,费尽心思想从警方处得知些什么,也许是害怕他吐露对家族不利的事,害怕自己被牵连,还有一种可能是,当他一直处于警方的视线下,别人就不能将他怎么样。 假使现在有人想害楚信,也无法动手。 楚信以自甘堕落的方式避世,是否也有逃避祸端的因素? 明恕又观察了水勋一会儿,这人不愧是豪门总裁的秘书,神情上几乎没有破绽,碰了一鼻子灰仍维持着优雅与谦逊。 明恕冷不丁问:“楚信如果脱离警方的监控,你们会对他做什么?” 水勋推了下眼镜,笑道:“这问题我就不懂了,楚先生和楚信是家人,更是一同长大的堂兄弟,我们怎么会对他‘做什么’?” 这时,有队员在外面喊了声“明队”。 明恕起身,冲水勋笑了笑,“回去吧,这里没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喊明恕的是重案组的刑警,但真正叫明恕的却是萧遇安。 已经是需要开空调的季节,明恕总觉得萧遇安的办公室比重案组冷。 “邻省有两桩案子。”萧遇安将一叠文件放在明恕面前,“你先看看。” 明恕接过,翻开看了几分钟,略感不解,“函省和洲省的案子?” 且不说隔壁省的案子轮不到冬邺市管,就算需要合作,这时机也不对。 重案组现在正在处理两桩棘手案件,拿方远航的话来说,就是脑袋都要炸了,根本无力再去协助隔壁省查案。 萧遇安不急着解释,“你先看,看完给我说说你的想法。” 若是换一个人说这种话,明恕会直接撂文件走人,但他面前的是萧遇安。 萧遇安虽然有时兴致来了会逗他,但对待案子从不开玩笑。这时让他了解看似无关的案子,必然是有要紧事。 明恕点头,专注于案卷。 第一个案子。 两年前,函省仅次于洛城的第二大城市虹城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凶手至今没有落网,并且虹城市局一直没能给出一个调查方向。 被害者是一个四口之家,男主人名叫曹风槐,37岁,女主人名叫邱凛,21岁,家中的两个孩子大的6岁,小的4岁,都是曹风槐与前妻所生。 曹风槐的父亲曹玄是位企业家,年轻时白手起家,辛勤耕耘,后来搭上政策的顺风车,家族企业在十多年内做大做强,在虹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曹风槐从小没有吃过苦,是很多人眼中的“小开”,不务正业,热衷与各种女人交往,30岁时和一位肚子被搞大的女人结婚,婚后仍旧流连夜店,从不消停。 女人给他生了大女儿和小儿子,后来离婚时从曹家分到了一笔巨额赔偿金。 曹风槐的第二任妻子邱凛是个卖化妆品的柜姐,年轻貌美,可惜结婚不到一年,就在家中惨死。 从现场记录以及尸检记录来看,曹家四口死状凄惨,邱凛的乳房被割下,身上被利器划得几无完肤,那张姣好的脸也被毁坏,曹风槐更惨,全身的皮几乎被铁刷子剐了下来,一条一条地挂在身上。 “这……”明恕越看眉心拧得越紧,曹风槐、邱凛的死状与秦雄、黄汇有相似之处,最让人在意的是,黄汇的乳房也被割了下来。 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曹家别墅附近的监控也没有拍到可疑者。这个人就像鬼魅一般来到曹家,得手之后又如鬼魅一般离开。 曹风槐是曹玄最宠爱的儿子,得知曹风槐惨死,曹玄立即向警方施压,要求尽快找到凶手。虹城市局成立了专案组,在曹风槐的人际关系网络中寻找突破口。 凶手如此狠毒,仇杀的可能性最高,但警方查遍了可能杀害曹风槐的人,都未能找到证据。 嫌疑最大的无疑是曹风槐的前妻奚小天。 在曹风槐四人遇害之前,她就曾多次骚扰邱凛,扬言总有一天要杀了邱凛,并将这贱人的一对奶子挂在阳台上供人“瞻仰”。 但在法医确定的死亡时间内,奚小天却有不在场证明,后续调查又找不到她买凶的证据。 去年,曹玄中风瘫痪,大女儿和二儿子争权夺利,而曹风槐的案子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渐渐从热案变成了悬案,目前虹城警方表面上虽然还是在查这个案子,实际上却已经松懈。 第二个案子。 一年前,洲省静历市一位退休的狱警龚国真惨死家中,一同遇害的还有他的妻子孔玥,以及当时与他们住在一起的外孙。 这起案子与上一起案子相似,孔玥的一边乳房也被割了下来,身体被利器划出无数道伤口,但龚国真的皮肤没有被铁刷子剐,凶手用钝器,敲碎了他全身的骨头。 静历市是座小城市,监控系统本就不完善,龚国真家所在的小区又是个老小区,监控更是无从查起。 后来的人际关系排查显示,龚国真当了一辈子狱警,得罪过数不清的囚犯,要说动机,这些人都有动机。 在龚国真遇害之后,从同一座监狱退休的另一名警察钱熙也在家中身亡,凶手刘诚没过多久就被抓获。他承认杀害钱熙是因为当年在狱中遭受钱熙等狱警虐待,出来要挨个杀完,并坚称龚国真也是被他杀害。 这一说法并没有被警方采信,静历市警方还是认为,杀害龚国真一家的另有其人。 明恕放下案卷,起身走了几步。 从地理位置上看,洲省在冬邺市与函省以北,都是相邻的关系,从割下乳房这一点看,曹风槐一家、龚国真一家、秦雄一家的案子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这三家人至少在目前,没有任何关系。 “从我们这边的线索判断,秦雄一家是死于秦英的报复。”明恕思考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那如果这三起案子并案,就说明曹风槐一家、龚国真一家也死于秦英的报复?前年、去年、今年,秦英一年屠杀一家,秦家是不是终点?” 萧遇安说,“我在龚国真供职的监狱得到一条线索,七年前,一位名叫‘白英’的犯人成功越狱,至今不知所踪。” 第108章 为善(28) 白英。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 但这个普通的名字顷刻间抓住明恕的神经。 秦英当年在海镜寺获救时,始终不说自己姓秦,而秦英名义上的养母名叫白虹。 离开海镜寺之后,秦英给自己改名白英? “这是静历市第二监狱提供的白英资料。”萧遇安点了点桌上早已拆开的封袋。 明恕将资料抽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英的照片。 那是一张比大多数男人都清秀的脸,双眼炯炯有神,根本不像一名囚犯。 明恕立即将手机中保存着的秦英照片调出来,左右对比,沉声道:“白英就是秦英!” “对。”萧遇安站了起来,“白英十二年前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获刑十四年,这张照片拍摄于十二年前,他当时的年龄是25岁,相貌与16岁时没有太大的差别。服刑五年之后,也就是30岁时,白英越狱离开,至今不知所踪。” 越狱常见于影视文学作品中,但现实里,越狱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一来监狱自有一套管理体系,再凶残的犯人在里面都会被管服,二来就算跑出去了,也只能过一辈子担惊受怕、四处躲藏的生活。 极少数犯人会选择越狱。 “奇怪。”明恕紧皱着眉,“故意伤害致死被判十四年,已经算轻判了,白英服了五年刑,态度端正,积极改造的话,也许无需待满十四年就能出去,他犯不着冒险越狱啊。白英服刑时表现怎么样?” “暂时不知道,白英在监狱里的情况,还有他犯罪的具体细节,需要你去安排核实。”萧遇安手指交叠,“可以肯定的是,当地警方在查龚国真一家惨死的案子时,并没有联想到白英越狱这个点。” “怎么会?”明恕不解,“囚犯越狱,不管在哪里都是该严查重查的事。龚国真死在白英越狱之后,侦查的重点就应当是囚犯报复。” 萧遇安说:“但据狱警说,龚国真一直很照顾这位犯人,白英没有报复龚国真的动机。” 明恕眉心拧得更深,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了判断,“这座监狱有问题。” 萧遇安点头,“我现在了解到的只是表象和皮毛,毕竟我们的人还没有过去。相似的现场发生在三座城市,龚国真一家,曹风槐一家,秦雄一家之间必然有关系。就我们冬邺市的线索来看,这个‘关系’存在于秦英,也就是越狱的白英身上,不过另外两桩案子说不定能提供别的思路。” “我现在就去静历市。”明恕说着目光一沉,“但这案子不归我们管,跟当地警方沟通好了吗?” 萧遇安看一眼时间,“沟通的事由特别行动队去处理,你准备一下,直接去静历市与他们会合。” 跨省查案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省与省,市与市之间消息不一定互通,而且各有各的关系网络,这也是一些流窜型连环凶杀案迟迟难以侦破的原因之一。 不过特别行动队出马的话,问题就好解决得多。 明恕和易飞赶往静历市,一下飞机就上了特别行动队的警车。 “明恕哥,又见面了。”副驾上坐了位眼睛很大头发很短的年轻人,那精气神一看就是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却不像正在开车的队员一样穿着警服,而是穿了件明亮的黄色外套。 “乐然,叫他乐乐也行。”明恕给易飞介绍,“特别行动队里最能打的一位。” 易飞冲乐然笑道:“你好。” “易队你好!”乐然与易飞一击掌,露出八颗小白牙。 明恕问:“沈队也来了?” “寻哥在市局。”乐然说:“这个白英以前是‘黑户’,你们知道吗?” 明恕点头,“他小时候在冬邺就一直是‘黑户’。” “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是,白英18岁时在静历市上了户口,帮助他上户口的是一户姓乔的人家。”乐然说:“有了身份之后,白英还是住在乔家,因为没有学历,也没有关系,只能做一些收入比较低的工作。在25岁涉嫌故意伤人之前,他在一家海鲜店打杂。” 明恕在飞机上已经看过白英伤人的始末—— 十二年前,静历市有一家名气极大的海鲜店,名叫“红妆”。 “红妆”这名字与海鲜店本身并不搭,它指的是海鲜店老板周寒出众的外表。 当年静历市一直有传闻,有说周寒被富商包养,有说哪家的富二代与哪家的权二代为周寒争风吃醋。 八卦助长了“红妆”的火爆,白英就是在“红妆”二店开业时进去当了名杂工。 半年后,“红妆”二店的包厢里发生了一起命案,28岁的私企老板张隆被尖刀捅穿肺部,虽然医院全力抢救,仍然没有将人救过来。 刀上的指纹、现场的血足迹证明,当时进入包厢,并与张隆发生争执的白英是凶手。 白英认罪态度良好,称自己是在受到张隆的百般刁难之后,一时冲动与张隆动手,失手将厨刀捅入张隆的身体。 现场的打斗痕迹和白英身上的伤证实了白英的话。 最终,白英因故意伤人至死,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于静历市第二监狱服刑。 案件似乎很清晰,没有疑点,可白英越狱却构成了最大的疑点。 静历市局,刑侦支队。 明恕一行人赶到时,沈寻正在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警察说话。 “明队来了。”沈寻省去客套,直接道:“这位是当时负责侦办白英案的陈贺陈队长。” 白英案是个小案子,而静历市也只是个小城市,当地警察过去从来没有与特别行动队合作过,沈寻一到,市局上上下下都显得十分紧张。 陈贺更是如此。 他在公安系统里工作了几十年,从街道的片警干起,后来升到了分局刑警中队,办了些不痛不痒的案子,被提拔到市局刑侦支队是前年的事,但因为年纪大了,他已经不再奔波在一线,平时做的都是些后勤、行政工作。 特别行动队一来就问他十二年前的白英案,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难道是那个案子出了错? “陈队,你别紧张,我们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在白英身上的事。”沈寻说:“白英在二监服刑期间越狱,这件事你知道吧?” 陈贺点头,“我还参与调查过。” “就你对白英的了解,他越狱的原因可能是什么?”明恕问。 “我……”陈贺脸上的皱纹抖了下,半天才道:“我对他能有什么了解啊。” 明恕眼神顿变。 一名称职的刑警,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若要问谁最了解一个杀人犯,那明恕的答案绝对是——追踪、抓捕他的警察。 明恕自己就非常了解调查过的那些嫌疑人。因为若是没有了解到极致,就根本找不到某些嫌疑人的破绽。 当然,不是所有刑警都能做到这一点。 明恕轻叹一口气,又道:“那先说说你们当年查白英案时的情况吧。我想听的是细节,还有你们就线索做出的分析,而不是案卷上的那些内容。” 陈贺与明恕对视片刻,别开了眼,“这个案子证据比较充足,白英也认罪,我们就没有上报给市局。现在你让我说细节,我真的想不起太多,因为侦查中就没有遇到什么难点,这种案子,我们一年不知道要办多少起。” “你刚才说,你参与了白英越狱的侦查。”明恕说:“那对白英服刑时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 陈贺这回点了点头,“我听狱警说,他一直认真接受改造,从来没有在监狱里闹出什么事端。唯一的一件,也是别人欺负他。” 明恕问:“是什么事?” 陈贺说:“和白英关在一起的都是大老粗,白英一个白净清秀的男人,可能经历什么,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到吧?” 明恕蹙眉道:“他被侵犯了?” “这倒没有。”陈贺说:“狱警及时赶到,把白英救了下来。白英在监狱里老实、勤劳、听话,狱警多多少少给他开了些绿灯,比较照顾他,后来类似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去调查白英越狱时,从犯人那儿听说,他们有的人管白英叫‘二监亲儿子’。” 明恕问:“龚国真也是照顾他的狱警之一?” 听见“龚国真”这个名字,陈贺脸色一变,讷讷地点头。 龚国真一家惨死,这案子一日不破,悬在静历市上空的阴影就一日难散。 遇害的是狱警,嫌疑人多半是某位心中有恨的犯人。同为长期与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特警,难免将自己代入其中。 “我其实……”陈贺看了明恕和沈寻一眼,欲言又止。 沈寻道:“陈队,你有任何想法,都告诉我们。” 陈贺低头沉默了许久,叹气道:“我其实真的没想通,白英为什么要越狱。他,他实在是不像个会越狱的人啊。他在二监待了五年,一直本本分分的,当初他认罪态度那么好,也是为了争取轻判,十四年有期徒刑,照他的表现,最后根本待不到十四年,出来也就三十来岁,还可以正大光明地重新做人。但他跑了,这辈子就等于毁掉了。” 明恕本以为见到当年侦查白英案的警察,线索会清晰很多,但陈贺提供的信息太少,明恕与沈寻一番商量,决定亲自去静历市二监,易飞则留下来调查白英的“家人”。 “他们想不通白英为什么越狱,我就想得通吗?”狱警黄小春翻着过去的档案,“照我说,这里谁越狱,都没有白英越狱奇怪。真的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人突然就不见了。白英越狱之前,还跟我聊过他自个儿出狱后的打算,说是想盘个铺子下来,做点儿小买卖。” 正是因为谁都没想到白英这样一个“模范犯人”会越狱,当时整个二监手忙脚乱,未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后来尽管出动了市局的特警,还是没将人给找回来。 白英越狱时,龚国真就在当值狱警之中。 调查记录显示,事发后所有当值狱警都接受过问询,均表示白英当天没有异常。 可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从戒备森严的监狱消失,又怎么可能毫无异常? 一定有人在撒谎。 七年前,警方查不出是谁在撒谎,但现在,真相几乎摆在了明恕面前。 那个在背后做手脚的很有可能是龚国真。否则他一家的死状不会与秦雄一家那么相似。 可照黄小春和其他狱警所言,龚国真一向很照顾白英,白英险些被犯人们侵犯那次,也是龚国真出手相救。 假设白英越狱是受到龚国真的帮助,那白英有什么理由在出狱多年之后,杀害龚国真一家? 站在白英的角度,龚国真难道不是他的恩人? 过程推导不出结果,而从结果逆推,出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过程。 那便是思维掉入了某种误区。 明恕静下心来,重新剖析白英所谓的越狱。 犯下命案之后,白英积极认罪,获得轻判,服刑期间,白英积极劳动,争取减刑,越狱之前还曾与狱警展望未来。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理由越狱? 那么白英其实并非是越狱?而是因为某个原因被迫离开? 是什么原因? 龚国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至于白英并不感谢他,还在几年后残杀了他? 那曹风槐呢? 曹风槐、龚国真、秦雄都是白英的仇人? 按规定,外省的警察不能随意在监狱里走动,但明恕背后是特别行动队,因此享有一定的特殊权力。 “我想见一见和白英同一监室的犯人。”明恕说。 黄小春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说这得跟上头打申请。 等黄小春打申请期间,明恕给沈寻打了个电话。 不久,黄小春将两名犯人带到明恕面前。 “就他们俩。”黄小春说:“其余的都出狱了。” 两名犯人一人叫文向,四十多岁,一人叫刘立杆,三十多岁,罪名都是故意伤害。同监室的人来来去去,当年与白英朝夕相处的也就剩这两人了。 当着黄小春的面,两人说了些与白英有关的事,无非是这人脾气好、勤快、讨人喜欢。 明恕听了会儿,觉得文向的眼神很有意思。 他仿佛用眼神在传达一个讯息——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暂时不能说。 明恕支开了黄小春。 监狱处处是监控,但在里面待得久了,自然知道哪里是可以说话的地方。 文向领着明恕往前走,直到彻底离开狱警们的视线,才道:“你们都以为白英是越狱,其实不是。” “都?”明恕摇头,“如果我相信白英真是越狱,我就不会跟你走这么远。” 文向挑起眉,与明恕的视线短暂交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感到奇怪吗,我一个囚犯,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 明恕说:“这个世界上值得奇怪的事太多了。” 文向笑得更加开怀,不久那笑容却又渐渐僵硬,直至消失。 片刻,他转了个身,眯眼看着远处的高墙,“白英曾经向我求助,但我没有帮他。” 明恕平静道:“有人强行将白英从监狱带离,是吗?” 文向点头。 在他的眼中,明恕看到了内疚与懊悔。 “我应该帮他,他不止一次帮过我。”文向紧捏住拳头,“但你知道,监狱这种地方,最不能得罪的就是狱警。” 明恕问:“是龚国真?” 文向讶异道:“你已经知道了?” 明恕看似平静,心中却早已涌起波涛,“龚国真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向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所见的事实,还有我这些年下来的推测。” 七年前,6月14号。 按规定,一部分犯人将进入三号车间劳作,劳作完毕后,返回监室。其间,本应在三号车间做工的白英一直没有出现。下工后,犯人们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文向在经过库房时,听到里面传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凑近一看,发现几个货箱拼成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白英。 文向大惊。 响动是白英发出来的,白英大约是被人下了药,完全无法站起。 发现库房门口的文向,白英费力伸出手,泪水不断从眼中涌出。 那个画面,那个求救的姿势与眼神,文向至今无法忘记。 若是时光倒流,文向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将白英抱出来。但在当时,文向却选择了逃走。 就在他转身时,他听见白英绝望地“啊”了一声。 与这一声相伴的是一阵脚步声。 文向连忙躲进死角,屏住呼吸。 不久,他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库房里出来。 是狱警龚国真。 这天晚上,监狱突然戒严,原因是有犯人越狱。后半夜,文向才知道,越狱的犯人是白英。 “我看得清清楚楚,以白英当时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越狱。”文向声音有些发抖,“是龚国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将他弄了出去。” 听完文向的讲述,明恕沉默了好一阵。 文向苦笑道:“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一个犯人不想越狱,却被一个狱警弄了出去,这太荒唐了……当年我们同监室的人都被拉去调查,那些刑警特警轮流审问我,我也没说。不敢说,说了也没用。” 明恕问:“那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 “明年我就要出狱了。”文向耸了耸肩,“等我出去了,也许到死我都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但我觉得,应该有人为白英主持公道。我们都是犯人,这不假,但我们认真接受改造,没想过越狱,白英好端端地服刑,被人给害了,为什么还得让他背着越狱这个罪名?” 明恕说:“那你猜,龚国真将白英弄出去的目的是什么?” 文向摇头,“我猜不到,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白英那种长相的人,在我们这儿老是被惦记,但龚国真有老婆,不至于像我们这样只能找男的泄火。去年上头又来查,说是龚国真被人给杀了,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白英干的,但我又觉得,白英可能早就死了。” 静历市,沐明街。 易飞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走在前面的是派出所的民警。 “那就是白英家,家里没什么人了。”民警指了指一个小店铺。 这条街上的都是老房子,临街店铺有的在街面以上,有的在街面以下,要想进入那些街面以下的店铺,就得下四五步阶梯。 民警早就给易飞说清楚了,白英刚到静历市时是个来路不清的“黑户”,后来在这条街上落脚,成了裁缝铺里的工人,老板乔应是个老好人,曾有一个与白英同龄的儿子,但这儿子在白英来到静历市之前病死了,乔应悲伤过度,硬是把白英当做自己的儿子,后来还帮白英把户口给办下来了,直到后来被判刑,白英的户口都挂在裁缝铺里。 这些年大家都不兴穿裁缝铺的衣服了,乔应也老了,就把铺子给关了,独自住在铺子里。 “他脑子有些问题。”民警提醒道:“说的话你别全部当真。” 易飞站在乔应面前,看着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六十多岁其实不算老,但乔应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活力。 “你们是来找阿英的吗?”乔应说:“我早就说过了,他不在我这里。” 想也知道,白英犯下命案,以及越狱之后,警方肯定多次来到这逼仄的裁缝铺。 易飞忽然有些可怜乔应。 “我不找白英。”易飞说:“我只想听你说说,当年你和白英是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愿意帮助白英解决身份问题。” 许久,乔应喃喃道:“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就和阿英一般大小,我和阿英有缘,他就是上天还给我的孩子。你们都说阿英杀了人,我不相信,我和他一同生活了七年,他18岁就跟着我学做衣服,我教过他做人的道理,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易飞试图让乔应平静,乔应颤巍巍地抹着眼泪,重复道:“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在由二监返回市区的路上,明恕接到了沈寻的电话。 “我们找到了‘红妆’当年的老板周寒。”沈寻说:“当时给她钱,让她经营‘红妆’的是虹城的被害人,曹风槐。” 第109章 为善(29) 当年火遍整个静历市的“红妆”如今已经从餐饮行业消失,人们乐于追捧,也善于遗忘,现在在街头巷尾随便找十个人来问,九人都没听说过什么“红妆”。 命案成为“红妆”由盛到衰的分水岭,有人被杀死在包厢里之后,“红妆”生意日渐惨淡,半年后关门歇业。那时能与后来的网红媲美的周寒,也悄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周寒上一次被警方找上门,还是七年前白英越狱时,各项证据证明,白英从未与她联系过。 如今,周寒已经32岁,不复当年的姿色,在丈夫开的广告公司做行政。 十二年前,白英在“红妆”杀人时,警方其实调查过周寒的背景。那时,她只是个刚满20岁的女人,漂亮婀娜,很难不被人惦记。但是因为案子本身与周寒无关,白英又早早认罪,所以对周寒的调查进行得十分简单,并未查出在背后为“红妆”提供运营资金的是谁。 换言之,警方没有深挖周寒的“金主”。 今时不同往日,相似的现场如同一根无形无质的线,将曹风槐、龚国真、秦雄串到了一起,而消失的白英就像那一根尖锐的针。 沈寻将三人的照片放在周寒面前,问她是否认识其中一人。 当目光落在最右边的照片上时,少妇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忽然一僵,那笑容就像是被冻在了唇边。 站在沈寻身后的乐然一下子想到了一个成语——花容失色。 最右边的照片正是曹风槐。 沈寻拿起照片,问:“你认识他?” 周寒连思考都没有,在沈寻提问的瞬间就摇头。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抿着的唇正在发抖。 沈寻说:“周女士,你的反应已经替你回答。” “我……”周寒看着自己刚做完护理的手,结结巴巴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呢?” 沈寻说:“向知情人了解曾经发生过的事。” 周寒抬起头,畏惧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知道,并且知道得还不少。”沈寻说:“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说,那我问一个,你回答一个。” 周寒还未来得及拒绝,就听沈寻道:“曹风槐已经于两年前遇害,你知道吗?” 周寒脸上血色净退,十指紧抓住桌沿,“你,你说什么?” 沈寻眯眼,“你不知道?” 周寒恐惧地摇头:“是谁杀了他?凶手找到了吗?” 沈寻盯着周寒的双眼,判断她此时的反应是否是伪装。 曹风槐一家的案子发生在函省虹城,而这里是洲省静历市,虹城警方并未对外公布死者身份,曹家出于生意考虑,也想方设法按着消息,周寒早已嫁做人妇,如果与曹风槐断绝了往来,那么不知道曹风槐已死也正常。 “凶手在逃。”沈寻说:“所以我才找到你。” 周寒额角滑下一滴汗,“为什么找我?不是我杀了他!我和他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寻往后靠在椅背上,“你误会了,我只是想从你这里了解曾经发生在曹风槐身上的事。周女士,现在你总不会再告诉我,你不认识他了吧?” 周寒肩背抖得厉害,半晌后道:“他,他为什么会被杀啊?” 沈寻摇头,“你最好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和曹风槐是什么关系?” 眼前的男人气场过于强大,周寒毫无办法,磕磕巴巴交待了十多年前被曹风槐包养的事。 十四年前,周寒18岁,刚从乡镇来到城市,没有背景,也没有学历,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勉强在夜总会当了个陪酒女, 曹风槐那时也年轻,不敢在老子眼皮底下玩女人,时常往函省以外的城市跑,用假身份哄女人。 周寒漂亮又年轻,是曹风槐最中意的情人,中意到告诉了周寒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出钱给周寒开了家海鲜餐厅。 周寒摇身一变,从夜总会的陪酒女,变成“红妆”的老板。 因为要避着家人,曹风槐与周寒见面向来十分隐蔽,给钱也都是现金。周寒受宠两年,“红妆”的生意也越来越好,直到白英在包厢里杀人。 命案之后,曹风槐给了周寒一笔钱,意思是了断。 周寒识时务,将“红妆”一关,经过短暂的低迷后,开始用分手费做生意,后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我发誓,分手之后我和曹风槐再也没有往来,我甚至没有去打听过他和他家的事。”周寒越说越紧张,“我现在和我丈夫感情很好,你们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曾经被包养过!” 白英在“红妆”杀人,而曹风槐当时正是“红妆”的资金提供者,十二年前、七年前、两年前警方没有挖出的联系,终于在三起案件被汇总时浮出水面。 沈寻又问:“张隆被杀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人的眼睛最难说谎,听到这个名字时,周寒眼中的光一黯,几秒后说:“案子不是早就破了吗,张隆是被白英杀的。” “警方的结论是这样没错,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沈寻说:“毕竟当时警方忽略了不少细节。” 周寒的手在桌子下抓住了毛呢裙子,“我其实,其实不明白白英为什么会杀死张隆,白英不是那样的性格。而且张隆,张隆是冲着我来。” “冲着你来?” “张隆追过我,我没有答应。他经常到店里来骚扰我。” “曹风槐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沈寻又问,“白英杀害张隆时,曹风槐在哪里?” 周寒愣了会儿,忽然睁大双眼,“难道是曹风槐让白英杀了张隆?” 沈寻说:“你认为呢?” 周寒在片刻的茫然后摇头,低声重复道:“不可能吧……” 沈寻细细打量周寒,又道:“事情已经过去十二年,细节恐怕查不到了。但张隆出事时,曹风槐在不在静历市,你应该知道。” 周寒点头,“他在。但张隆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 明恕赶回静历市局时,易飞也正好回来,分散的线索被一片一片拼凑在一起。 当地警方为特别行动队准备的临时会议室里立着一块白板,明恕拿着马克笔,在上面写画。 大量名字出现在白板上,各个名字之间拉着有力的线条。 “现在已经确定,白英就是秦英,他在离开祈月山之后,没有回到冬邺市,而是来到了静历市,在沐明街做工,认识了失去儿子的老裁缝乔应,之后在乔应的帮助下,终于摆脱‘黑户’身份。”明恕一边继续写一边说:“在乔应家里,秦英一共生活了七年,即从18岁到入狱之前的25岁。易队,是这样吧?” 易飞点头,补充道:“据乔应以及沐明街的街坊说,乔应中年丧子,一直将秦英当做亲儿子看待,秦英也很孝顺,尽心尽力照顾乔应。乔应至今都不相信,秦英真的杀了人。” 明恕看向沈寻,“秦英的动机确实很可疑,真正有动机的其实是曹风槐。” 沈寻站起来,拿起另一支马克笔,在曹风槐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假设当年杀死张隆的是曹风槐,曹风槐是怎么让秦英顶罪?” “金钱、势力。”明恕说:“站在曹风槐的角度,以金钱蛊惑、以权力逼迫是最有效的手段。秦英身世凄苦,好不容易过了七年安生日子,最在意的一定是给予他一个家的乔应。” 沈寻说:“曹风槐以乔应威胁秦英,同时又告诉秦英,积极认罪能够争取轻判,积极改造能够减刑,在里面蹲几年就能出来,与乔应一同享受荣华富贵。” 乐然打岔,“但这也不至于去顶罪啊,他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了?” 明恕叹气,“秦英曾经被自己的亲人从悬崖上推下去,获救之后,他一没有选择报警,二没有选择报仇,而是悄悄离开,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人生。这样的人,骨子里就藏着恐惧,当一个比他强大数倍的人出现时,他很有可能屈服。” 乐然还是不赞同,“那就矛盾了啊明队,我们现在不是认为曹家、龚家、秦家这三起案子都是秦英的复仇吗?他这么一个容易屈服的人,怎么会连杀三家人,手段还这么残忍?” 明恕说:“是秦英的复仇,但复仇者不一定就是秦英。” 沈寻没说话,却轻轻点了个头。 不久前,明恕还在从二监赶回来的路上时,二人就讨论过围绕秦英的谜团。 最早,在重案组刚得知秦雄有个名叫“秦英”的弟弟,而这个弟弟已经失踪二十一年时,就得出过秦英已经被秦雄害死的结论,继而分析出,秦雄一家被杀,是有人在为秦英报仇。 但这人到底是谁,根本没有办法去查,因为重案组并未掌握秦英的人际关系。 可随着侦查的深入,一条重要线索出现——秦英在被秦雄推下悬崖后并没有死,而是被海镜寺的僧人给救了,此后音讯全无。 这条线索给重案组的思路转了个向,让人不得不认为,是秦英回来了,残杀秦雄一家的是秦英。 但也许,秦英没有死在祈月山,却死在了别的地方。 “秦英服刑期间一直在积极接受改造,越狱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不合常理。”明恕在白板上写下文向的名字,又着重敲了敲,“如果文向说的是实话,那么秦英就是被狱警龚国真强行带走。至于龚国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判断,是利益驱使。有人让他将秦英弄出去。” 易飞说:“可以用逆推来证明文向的话的真实性。如果文向撒谎,秦英不是被龚国真带走,而是自己越狱,那么以当初龚国真对秦英的照顾,秦英在逃离之后,没有理由向龚国真复仇。龚国真一家死得那么惨,还与秦家、曹家类似,那最接近事实的判断就是,秦英确实是被龚国真强行带走,而这一行为害了秦英。” “对。”明恕说:“三起案子发生在三个城市,从作案手法来说,应该并案侦查,一旦并案,就要明确凶手的动机。沈队,秦雄这边,我们已经查到底,现在还能深挖的是静历二监和曹家。龚国真只是一个狱警,他冒着天大的风险将秦英弄出去,外面必然有人接手,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在秦英已死的前提下,为秦英复仇的人难道会放过那个人?” 乐然道:“也就是说,连环凶杀案并没有结束?凶手还有目标?” 沈寻说:“现在缺了一环,藏在龚国真背后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一环。” 会议室安静了一刻,每个人都在思考。 明恕抱臂盯着写画得密密麻麻的黑板,头隐隐作痛,但这种痛并不让人感到烦躁,而是牵连着一丝光亮,就像真相终于要破土而出。 “如果这名‘复仇者’真的存在,他必然认识秦英、了解秦英、爱秦英,清楚秦英不会杀人,更不会越狱,否则他不会花这么多年的时间,去寻找真相。”明恕语速很慢,“他是曾经生活在秦英身边的人。” 易飞说:“乔应?但乔应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看上去没有作案能力。” 乐然皱着眉:“买凶也不可能,这种类型的案子没有买凶的先例。” “秦英一共就在三个地方长时间停留过。”明恕说:“16岁之前,在秦家;被秦雄推下悬崖之后,在海镜寺;从18岁到25岁,在静历市沐明街;25岁之后,在监狱。海镜寺现在已经可以排除,而秦家,我们重案组做过详尽的调查。现在两个‘空白地带’一是监狱,二是沐明街,这个人大概率是他在沐明街或者监狱里的好友。” 沈寻说:“我还想到一种可能。” 明恕转头,“嗯?” “关于秦英的身世,你们其实并没有查清楚。”沈寻说:“在成为秦家的一员之前,秦英是谁的孩子?” 明恕说:“这一点现在已经无从查起。” 沈寻说:“那么为秦英复仇的,有没可能是他真正的家人?” 又是一阵沉默,明恕将马克笔合上,“有可能,不过我认为,目前侦查的重点还是应当放在我刚才说的那两条线上。因为对于秦英真正的家人,我们现在是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 沈寻笑道:“思路相当清晰啊,跟萧局学了不少。” 明恕微挑着眉,眼中闪过一丝光,“还好。” 沐明街是条老街,前几年说是要规划,拆了南边的几栋房子,剩下的却在规划范围外,被不尴不尬地留了下来。年轻人们很多都搬出去了,还住在里边儿的无非是老人和没有门路的人。 在沐明街的排查由特别行动队主导,静历市警方必须配合。 明恕重点关注的是秦英的同龄人,男性。 在排查中,警方找到了十多名符合要求的人,他们要么曾经住在沐明街,要么现在还住在沐明街,与秦英关系要好,对秦英杀人、越狱感到不解。 但明恕一番接触下来,将他们的嫌疑挨个排除。 “你们怎么又来了?”乔应脸上的皱纹不断颤抖,“我的孩子是好人,他不可能害人!” 明恕说:“我就是因为当年那个案子的疑点而来。” 乔应怔了半天,眼中忽然涌起浑浊的泪,双手一合就给明恕作揖。 明恕扶住老人,问:“在白英出事之后,有没有什么人经常出现在你家附近?” 乔应说:“来了很多人,警察,记者,邻居,还有阿英的朋友……” 明恕问:“白英的朋友,您都认识吗?” 乔应点头又摇头,“阿英人缘很好的。” “有没有谁,在白英服刑几年后,以及离开监狱之后,还偶尔来看您?”照顾乔应的情绪,明恕没有用“越狱”这样的字眼。 乔应叹息,“都散了。不过……” 明恕说:“不过什么?” 乔应说:“几年前,每年过年时,都有人给我寄年货。” “是谁?”明恕警惕道:“包装您还留着吗?” 乔应起身道:“我拿给你看。” 十多分钟后,乔应从里屋搬出几个折叠起来的箱子,从快递单上的信息看,这些都是从电商发出。 明恕立即将快递单拍下来,让乐然马上去查。 乔应说,从四年前起,就没有再收到过年货了。 明恕问:“您认为这些年货都是谁寄给您的?” 乔应张了好几次嘴,轻声道:“我希望是阿英。如果他还好好地活着,即便再也不回来见我,我也满足了。” 乐然很快通过快递单查到发货的电商,从电商的交易记录可知,下单者在B国。 “人在国外,这要查就麻烦了啊。”易飞说:“坚持给乔应寄年货,却不肯透露姓名。而这几年,忽然不再寄年货。” “因为他已经不再国外。他回国了!”明恕说:“侧写现在能够进一步细化——曾经出过国,要么是工作,要么是读书,四年前回国,探查秦英杀人、越狱的真相,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与人脉,个人能力极高,否则不可能查到曹风槐、龚国真身上去。至于秦雄,我推断,可能是秦英曾经跟他说过以前的事,不然这一条他根本没有途径去查。” 此前龚国真一案悬而未决,此时出现了新的突破点,静历市刑侦支队重新成立专案组,支队队长亲自前往二监。 文向这回不再遮遮掩掩,正式录下口供。 原本被认为是越狱的犯人竟然是被狱警投药,并强行带离,二监一时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将一个犯人从监狱里带走,龚国真一个人能做到吗? 外面一定有人与龚国真配合,但里面难道所有狱警都不知情? 仅仅是知情却装作不知,还是本就是龚国真的同伙? 在重案组待了这么多年,还在特别行动队被“捶打”了一年,明恕最是清楚一个道理——很多人看似无罪,并不是真的无罪,是还没有查到他头上去。 静历市二监,经不起查。 李良平,与龚国真同为二监的狱警,在特别行动队及市局刑侦支队的密集审问下终于承认,自己在龚国真带走白英的途中,为龚国真提供了帮助,事后从龚国真处得到了三十万元酬劳与封口费。 三十万块钱,七年前在静历市这种地方已经够买一套普通两居室的房子。 “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龚国真叫我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把钱收起来就好。”李良平在明亮的灯光下紧紧缩着肩膀,“龚国真说他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我配合,大家就一起发财,如果我不配合……” 明恕厉声问:“不配合会怎样?” 李良平深深低着头,“龚国真说,外面要买白英命的是个大人物,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就不能再下船了!” 明恕愤怒道:“是哪个大人物?是多大的人物能让狱警犯罪!” 李良平双手抱头,“只有龚国真知道!” 乐然留在静历市协助明恕,而沈寻已经去了函省虹城,督查两年前曹风槐一家的血案,得知一条曹家一直隐瞒着的线索——曹风槐曾经因为女人,而在静历市杀害一人。 这人就是张隆。 如此重要的线索,直到特别行动队前来,才得以曝光,虹城市局上下无光,但这差错也算不到虹城刑警头上来。曹风槐出事之后,刑侦支队费心侦查,而曹风槐的亲信担心祸及自身,故意隐瞒,现下被诊断出了癌症,才将实情全盘托出。 十二年前在“红妆”失手杀死张隆的是曹风槐,曹风槐拿乔应的安全威胁秦英,又承诺在秦英出狱之后,解决其下半辈子的生活,迫使秦英顶罪。 为了保护给了自己一个家的乔应,秦英扛上了一条不应属于自己的罪名。 迟到的真相终于到来,而当年的凶手及其家人已经被一双法外之手残杀。 这双手,到底属于谁? 而那个找到龚国真的人,为什么要买秦英的命? 明恕看着白板,蹙眉沉思,放在警裤里的手机震响,是萧遇安的电话。 这阵子,他们虽然相隔两地,但通话十分频繁,案子的细节、进展,明恕全都会汇报给萧遇安,萧遇安也会将冬邺这边的情况告知明恕。 “萧局。”明恕接起电话。 “一个未经核实的消息。”萧遇安说:“七年前,楚信在B国所做的心脏移植手术,是一起非法手术。” 第110章 为善(30) 明恕紧捏着手机,双眼盯着白板上的“白英”二字,多日来积蓄的疲劳在眼中具化成一缕缕红血丝。 皱着的眉,红着的眼,这令他看上去比平时多出几分戾气。 半天没有得到应答,只听见呼吸声,萧遇安唤了声:“明队?” “我在。”明恕猛地将视线从白板上移开,右手扭住发胀的眉心,“我在。” 说着,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会议桌,拉出一张椅子坐下,忍住难以名状的愤怒,冷静道:“我一直在想,那个在二监外面和龚国真配合的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得到秦英。萧局,你刚才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 萧遇安说:“有人看中了秦英身上的某个器官。如果和楚家联系起来,那就是心脏。” “等等!”明恕抬起手——虽然这个动作不会被萧遇安看到,“楚信名义上是楚林雄的侄子,但坊间的传闻是,楚信是楚林雄的私生子。早前他在楚氏出尽风头,突然出家之后,楚庆才渐渐上位。心脏手术,出家,海镜寺……但哥,除了楚信被牵涉进我们正在查的案子,没有别的线索证明他与秦英有关系啊。” “的确没有证据。”萧遇安说:“不过如果证实楚信做的的确是非法手术,心脏来自某个活生生的人,这就能解释,楚信为什么会放弃事业,选择出家。” 明恕说:“他想忏悔。楚家这潭水太深了。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能活过十年的不多,楚信现在已经算半个废人,楚家那些人仍旧对他虎视眈眈。” 萧遇安静默片刻,“楚信现在名义上是被警方监控,其实是被我们保护起来了。如果有人想要对他动手,暂时也没法行动。” 明恕说:“哥,你是在假设楚信的手术与秦英有关?” “现在我们没有证据,但不要忘了一个关键的时间问题。”萧遇安说:“秦英被龚国真自监狱带走是七年前的6月。楚信的心脏手术也是七年前,具体哪一天暂时无法确定,但就已知的线索来看,楚信从人们视野里消失是上半年,最晚是5月9号,回国则是次年3月。” 明恕心跳渐渐加快,“时间上具有可行性,那如果秦英和楚信真是因为心脏被联系起来,楚信岂不是凶手最大的目标?凶手给秦英复仇,一步步杀死了那些伤害秦英的人,最后一步是拿回秦英的心脏?哥,楚信现在……” “放心。”萧遇安说:“有特警保护他的安全。” “不行,我得再想想。”明恕单手撑在额头上,“楚信的手术是不是与秦英有关,这一点后面还可以接着查,一旦我们告知楚信他可能面临的危险,他的态度一定会改变。” 萧遇安轻声道:“嗯。” “那按照我刚才的思路,龚国真将秦英带走,是图秦英的心脏,那不就说明,龚国真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明恕说:“偷取犯人的器官,这种事一般不会只发生一次。” 盗取犯人的器官用于移植,类似的案子在国内外都发生过,影响最大的一起,狱警、黑市中介、医生甚至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这种案子有个特点,那就是受害人不止一位。当尝到甜头之后,人会为了巨额利润而一再铤而走险。 “但二监现在完全在聚光灯之下,静历市刑侦支队、特别行动队都没有查出另外的猫腻。”明恕说:“假设秦英是因为器官买卖被带走,龚国真怎么会只做了这一次?还做得这么娴熟?” “器官移植风险巨大,心脏移植的风险更大。”萧遇安说:“绝不是随便从监狱找个人就能做,前期有很多工作需要做。监狱里那么多犯人,为什么是秦英被锁定?” 明恕想了会儿,叹气道:“我暂时没什么头绪。” “你照你的想法继续查。第一,如果涉及器官交易,秦英不可能莫名其妙被盯上,二监里必然有我们还没有摸到的蛛丝马迹。第二,龚家遇害的是龚国真、他妻子还有孙子,他的直系亲属还在,龚家还可以继续挖。”萧遇安说:“至于楚信,我会再与他接触。” 龚国真的大儿子龚赋曾经是静历市四中的英语教师,一年前与龚国真一同被杀害的小孩正是他年仅三岁的儿子。 一桩惨烈的命案,让他一夜之间失去了三位至亲,而妻子也因为难以承受伤痛而与他离婚。 如今,龚赋已经辞去在四中的工作,无业,要么待在家中,要么在街上游荡,靠积蓄过活。 去年案发时,他的身份是被害人家属,警方照顾他的情绪,并没有针对他做太多的调查。而现在,龚国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被害人,而是与七年前二监的囚犯失踪案有关,警方不得不详查龚家的背景。 “被杀死的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才三岁的孩子!”龚赋情绪异常激动,一双眼睛里满是愤怒与悲痛,“你们现在告诉我,我的父亲有问题,他才是加害者?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我父亲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现在退休了,被人害了,你们不去抓害我全家的人,反倒将脏水泼在我父亲身上,还要我配合,我配合什么?配合你们诬蔑我父亲吗!” 明恕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做过某件歹事,却被指认做过,这才叫做诬陷。一个人做过某件歹事,事后被指认,这不叫诬陷。” 龚赋三十来岁,四中的老师和学生都说,龚老师既有学识又有风度,书教得很好,也很会处世,但家里出事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可惜。 “我呸!”如今的龚赋再也没有旁人描述中的风度,他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刑警们,仿佛他们就是杀他一家的凶手。 “你于六年前结婚,结婚的半年前,买下了这栋房子。”明恕视线在久未打扫的房间里扫过,最终回到龚赋的脸上,“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城市中心地段的中档商品房,邻近静历市最好的小学,以六七年钱静历市的房价,这套房子全款买下来,少说得花一百万。” 龚赋像是精神失常了一般,愤愤喝道:“你们不配当警察!不去抓杀害我家人的凶手,倒来查我的房子!我的房子买成多少钱,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明恕看着手机里的信息,目前特别行动队已经查到,龚赋六年半以前买下这套房子时付的是全款。 现在绝大多数普通人买房,都会选择贷款。静历市是座小城市,经济发展水平远不如冬邺市与洛城,龚赋当时是个不到30岁的中学教师,哪里有能力直接拿出一百万买房? “买房时,你还没有结婚,当时你一个月工资不足六千,一百万的房款,是谁给你凑的?”明恕问。 龚赋激动道:“关你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总逮着我的房子不放!” “说不清这一百万的来路,我不可能放。”明恕逼问道:“是龚国真给你的?” 龚赋瞳孔猛缩:“是又怎样!我父亲节省勤劳,钱都是他和我母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怎么,你们怀疑他给我买房的钱是赃款?你们,你们真是太会践踏人了!” “节俭是没错。”明恕说:“毕竟他们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但是节俭就能攒下一百万吗?” 在静历市,一名狱警再怎么节省,也省不出一百万。 龚赋先是与明恕对视,可没对视多久,就甩开了头,“一百万不是全由我父亲出的,我和我妻子也有积蓄,我姐也支援了我五十万!” “你姐?”明恕轻声道:“龚欣。” “是,你们不信去问她!”龚赋说:“还有我前妻,你们都去问,去问,别他妈诬蔑我父亲!” 明恕早就想联系龚欣,但龚欣十多年前就已经出国,去年龚家三口遇害,警方都未能联系到龚欣。 “你姐支援了你五十万。”明恕说:“怎么支援给你的?最近一年,你与龚欣有联系吗?” 龚赋面上出现些许不自然,“她早就和我们断绝往来了。” “哦?”明恕挑眉:“这个‘早就’是多早?” 龚赋嘴唇蠕动,没有答话。 “既然已经断绝往来,龚欣还愿意支援你全款买房?”明恕说:“这不太合乎常理啊。” 警方查过龚家的银行流水,不管是龚国真夫妇还是龚赋,名下都没有大额转账记录,但龚赋买房之前,曾经在柜台办理过大额储蓄。 “你们认为我不能买这套房子,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事,你们都觉得不合乎常理!”龚赋说着,眼中已经有了泪,咬牙道:“我买房的钱来得清清白白!” 明恕说:“那我可以理解为,在你买房之前,龚国真给了你一笔钱,你姐给了你一笔钱,剩下的是你和你前妻凑出来的?” 龚赋仍旧咬着牙。 明恕问:“龚国真给了你多少?” 龚赋说:“加上我姐的,一共九十万。” “一百万的房子,你和你前妻只出了十多万。”明恕问:“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还要承担装修的费用!”龚赋不知不觉受到明恕影响,注意力渐渐转移到房子的款项上,“装修下来花了三十来万!” 明恕点点头,“龚国真是直接将九十万现金交给你?让你自己去存入银行,作为房款?” 龚赋张了半天嘴,“是啊,他们不知道怎么转账。” 明恕笑了声,“不知道怎么转账,于是将自己和女儿的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再交给你,让你自己去存。可问题是,我既没有查到龚欣给龚国真转账的记录,也没有查到龚国真取款的记录。” 龚赋的脸登时变得惨白。 “龚国真可能不会转账,但难道他平时没有将钱存在银行里?”明恕说:“难道连你那远在国外的姐姐也不会转账,将钞票寄给龚国真?” “我……”龚赋终于哑口无言。 明恕厉声道:“这九十万,到底是怎么来的?” 龚赋眼中的泪掉了出来,他双手用力抱着头,头不断甩动,发狂道:“你们不是警察吗!你们去查啊!好,就算我父亲收了脏钱,难道他就该被杀吗?你们警察就不用去抓杀害他的人吗?” 明恕盯着龚赋,神色越发严肃,声线也忽然一冷,“我现在追问你当年的事,就是为了找到杀害龚国真的凶手!” 龚赋抹着满脸的泪,“可是我不知道啊。我一个教书的,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和姗姗感情很好,可是她家里说,如果不买大房子,就不把姗姗嫁给我。我和姗姗再怎么攒,还是不够……” 明恕说:“所以你就向你父母求援?” 龚赋愣了很久,喃喃道:“我也怀疑过,我父亲怎么能拿出那么多钱。我问过他一次,他说是姐姐支援的。我和我姐,从小关系就不好。我姐当初出国,是因为我父母偏心,她说过,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她,她不可能支援我买房……” “可我不敢多问啊。”龚赋颤抖着,“如果钱不够,我就买不了房,娶不了姗姗。我……难道是因为我,我父亲才遇害的吗?” 经过层层努力,特别行动队终于联系到目前已经在南半球定居的龚欣。 得知父母在一年前身亡,龚欣一时哑然。不久,明恕听到低沉的叹息。 “没想到当年一走就是永别。”龚欣说:“我只是恨他们,也恨龚赋,但没有恨到希望他们去死的地步。” 明恕知道龚欣的近况,她在清洁能源行业工作,已婚,目前生活美满。 “节哀。”明恕说:“我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你解答。” 龚欣将情绪克制下来,“好,你问。” 明恕说:“七年前,龚国真是否联系过你,向你要一笔钱,用于给龚赋买房?” 龚欣沉默,大约是在思考。十来秒后,她说:“要过,但我没有给。他们骂我冷血,说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帮。” 明恕说:“你最后一次和你的家人联系是什么时候?” “四年多以前吧,我记不太清楚了。”龚欣苦笑道:“其实自从我出国,就和他们联系很少了,我这人没有多少亲情观念,让我尽赡养的义务可以,从我这里拿多余的钱,我不会给。” 深秋的街头,人行匆匆,乐然仍然穿着他那件明黄色的宽松外套,戴着顶鸭舌帽,乍一看和外卖员没有分别。 就因为这身装扮,他被明恕派到街上来接外卖。 外卖员骑着摩托赶到,乐然伸手去接,还被打量了两眼。 乐然就无语了,提着口袋匆匆跑回楼里,筷子都还没掰开就问:“明恕哥,我穿这衣服真的像外卖员啊?” 明恕挑了份蜜汁叉烧套饭,靠在桌边吃,“一直没人告诉你?” “他们都说挺阳光的啊。”乐然不急着吃饭,拿出手机一通照,“昭凡哥说,一到冬天,大家就穿得灰不溜秋,看着死气沉沉,越是这样,越该穿喜庆一点的颜色。比如亮红色,明黄色……” 明恕想到上次昭凡那一身亮红,唇角抽了一下,“别说你这件外套是昭凡送的?” “这倒不是。”乐然摇头,往门外看了看,见沈寻不在,才道:“寻哥过生日之前,我想送他一件衣服当礼物,但我内什么,比较土。” 明恕放下筷子,“……乐乐,咱不能这样说自己。” “这没什么啊,我本来就土,审美能力不行。”乐然自己倒是无所谓,“我看不出哪些衣服上档次,哪些衣服没档次,要我挑,我就给寻哥买运动服。” 明恕笑道:“运动服也挺好。” “其实我本来想找你陪我去逛逛,你会挑衣服。但你回冬邺市去了,花队和小柳哥在洛城,我身边唯一能用的只有一个昭凡哥。”乐然说:“所以我只能和他一起去商场。” 明恕顺着道:“嗯,昭凡是个可以用的。” 正在不知哪儿出任务的昭凡:“阿嚏——” 乐然接着道:“昭凡哥和寻哥好歹是同学,年纪一样,品味也差不多。” 明恕腹诽:你寻哥和昭凡品味可差得远。 “不过后来还是我自己给寻哥挑的。”乐然说着就笑了,“寻哥很喜欢。” 明恕无奈道:“所以你把昭凡拉出去,后来他没挑成送给沈队的衣服,倒是帮你挑了一件?” “就是这件。”乐然挠了下头,“我当时也没觉得像外卖服啊……” 明恕在乐然的肩上拍了拍,“乐乐,下次别跟昭凡逛街了。他坑你。” 乐然给自己拍了几张照,越看越他妈像外卖员。 “妈的!”特别行动队的模范队员爆粗了。 明恕就笑,“这案子破了,你不急着回京吧?” 乐然说:“说不准,得看有没有新的任务。” “去我那儿玩几天。”明恕摆出兄长的架势,“我给你挑衣服。” 休息时间也就吃饭这一会儿,大家风卷残云,一桌子盒饭片刻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明恕本以为二监那边能查出些什么来,可第一,十年内曾经在二监服刑的犯人已全部核实,无一人遭遇了与秦英相似的事,这说明秦英是唯一一名受害者,在假定秦英与器官交易有关的前提下,整座监狱十年来只有一个人成为器官黑市的牺牲品,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至少是没有先例;第二,没有证据表明,秦英在被带走之前,接受过移植手术的相关检查,监狱虽然会定期为犯人进行体检,但这种体检绝对达不到移植手术体检的标准。 两点加起来,秦英被龚国真带走,就不该是因为有人想要他的器官。 可如果排除这种可能,那就又回到了原点。 明恕将窗户推开,深秋的冷空气一下子灌入室内。 沈寻走过来,“秦英被带走确实是最大的迷,来到静历市的七年间,他一直安分守己,是这个社会上最为普通的人。要说有谁想要将他置于死地,我只能想到曹风槐——即便秦英已经入狱,曹风槐还是怕他将自己供出来,所以一心要他死。但是曹家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曹风槐这人做事向来是找亲信,他的亲信拒不承认曾经参与过秦英‘越狱’一事,现在也没有证据支撑这一推断。” 明恕抱着手臂,摇头,“曹风槐想灭秦英的口,还有更方便更安全的方法,将秦英从监狱里带出来是下下策,既然他已经买通了狱警,那为什么不让狱警在监狱里使个手段?秦英不可能是被曹风槐灭口。” 沈寻说:“那就只能是外面有人需要他。明队,除了器官交易,你还能想到别的可能吗?” 明恕紧拧着眉,现在线索已经在逐步合拢,七年前,龚国真的儿子需要一大笔钱购置新房,而龚国真自己拿不出这么多钱,国外的女儿又不愿意给予支援,这时,有人将“发财”的机会递到龚国真面前,龚国真接了,并且威逼另一位狱警与自己合作。 能做到这一点的,非富即贵。 楚家符合条件,而楚信确实是在七年前做的手术。 但楚家什么供体找不到,为什么一定要秦英? 是哪里还没有想到吗? 哪一个角落里,还蒙着尘埃? 明恕深吸一口冷空气,大步走到白板前。 冬邺市,“寒山”书咖。 夜已经很深,许多咖啡馆早已打烊,也就这间打着“城市夜书房”名头的咖啡馆还在营业,但客人寥寥,近乎于无。 角落里,坐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水勋说:“楚信现在在警方手上,祈月山的案子闹得这么大,警方盯着他,楚先生也没办法。” 骆亦冷声道:“楚庆有的是办法将楚信捞出来。” 水勋笑道:“那也得分时机,现在去和警方对着干,风险太大。” 骆亦沉默,那双平时充满善意与宽容的眼渐渐变得阴鸷。 水勋站起身来,露出虚假的笑,“放心,想除掉楚信的不止是你。楚信这个大麻烦摆在那儿,你以为楚先生想看他在海镜寺里逍遥自在?” 第111章 为善(31) 静历市局。 走廊上偶尔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明恕手中的马克笔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七年前,非法心脏移植,越狱,器官交易,秦英,楚信,国外,一百万…… 关键词不断在脑中盘旋,冲撞,明恕试图想出一种能够推翻器官交易的假设,但都失败了,种种线索指向器官交易,可为什么秦英在未经检查的情况下就被锁定?难道是外面的人在秦英尚未入狱之前,就盯上了秦英?可秦英已经入狱五年了。再者,如果秦英那么早就被有权有势的人——比如楚氏——确定为“捐献源”,那还会被曹风槐陷害入狱吗?不可能,若是一早就被锁定,那些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秦英被投入监狱,被带离自己的掌控范围。 比较合理的解释是,需要秦英的人是在秦英入狱的五年里才发现自己需要秦英的器官。 可为什么是秦英的器官? 若是以楚信为例,楚信需要秦英的心脏,可楚家那种背景,去国外做非法移植手术,必须是秦英的理由是什么?而且秦英还没有经过检查。 明恕忽然觉得自己摸到了一扇门。 他垂下头,右手用力按压着两边太阳穴。 必须是秦英…… 没有经过检查…… 冒巨大的风险,也要把秦英从监狱里弄出来…… 秦英是最优的选择……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像寒光毕现的针一般穿刺而过,明恕猛地睁大双眼,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白板。 秦英之所以是最优的选择,是因为秦英与接受器官的人是骨肉亲人! 心脏移植手术的风险很大,即便是最顶尖的团队,也无法保证一定成功。手术之后,患者可能面临感染、出血、其他器官衰竭、排异等诸多问题。一些手术在手术台上的确成功了,病人在医院恢复得也不错,但回到生活中,却迅速因为排异而不得不进行下一次手术,非但没有延长生命,反倒死在痛苦中。 多数人认为,如果器官捐献者是健康的亲人,排异会相对降低。 明恕狠狠握紧双拳。 秦英的身世,从头到尾都是个谜。 这个可怜的人幼时被秦家收养,秦安强、白虹待他比亲生儿子秦雄还要好。那个时代,像秦家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会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秦安强的工友提到,白虹身体不好,曾经去外地接受治疗。但到底是不是真的接受治疗,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证实,也许白虹是去外地生产,秦英是她的亲生儿子? 可假如是亲生儿子,收养一说从何而来? 会不会是有人迫不得已将秦英托付给了秦家? 也不对。 明恕摇头,如果是这样,那二十一年前秦英被秦雄所害时,秦家怎么向那人交待? 如果是不用再交待呢? 将秦英托付给秦家的人早就死了? 所以秦家才能对秦英的“失踪”冷处理? 冬邺市,刑侦局。 萧遇安拿着一份鉴定报告。 此前,他与明恕都只是怀疑楚信是楚林雄的亲儿子,这份鉴定报告坐实了二人的关系。 楚信并非楚林雄的侄子,而是儿子,那楚信的母亲是谁? 楚林雄生性风流,除了楚庆等四位有名有份的儿子,在外面还有无数私生子,上次撞到重案组枪口上的楚灿就是其中之一。对这些私生子,楚林雄向来冷漠,给钱,也给一定的地位,但并不会让他们参与楚氏的生意。 楚信是唯一的例外。 侄儿显然比私生子好听,楚林雄给了楚信一个特殊的名分,将他带在身边,在他尚未成年时,就教他接触家族事务。楚信自己也争气,在出家为僧之前,风头甚至压过了楚林雄最出色的儿子楚庆。 楚林雄中意楚信,楚信资质确实突出。据楚氏的员工说,楚信在集团工作时,为人谦和踏实,在楚家培养的那些年轻人中,是人缘最好的一位。 照此发展,楚信必然是楚林雄最满意的接班人。 但这个接班人,却有心脏病。 楚林雄半生狡诈,心狠手辣,楚氏能有如今的地位,与他的能力、野心、手腕不无关系。 最满意的接班人,最宠爱的儿子重病缠身,楚林雄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 心脏移植并非治疗心脏病的唯一手段,若非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医生不会建议病人做这项手术。 七年前,若是不进行心脏移植,楚信活不过一年。 以楚氏这样的财力与人脉,想要在国内找到合适的心脏并不困难,楚林雄也请得起最好的团队为楚信保驾护航。既然如此,去国外的理由是什么? 不可能是国外的团队更优秀。因为再优秀的医生,楚林雄也能够将其请到国内来。 将楚信折腾出国,不是明智之举。 萧遇安将鉴定报告放在桌上,走去饮水机边,倒了一杯温水。 楚林雄这样的商场“枭雄”,做任何事,都必然有他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楚信的手术,不能在国内进行。 最近十年,国内医学相关领域日趋规范,曾经猖獗的器官黑市交易被叫停,几乎没有人还能在黑市购买器官,而即便购买到了,也没有机构和个人敢进行手术。 不过问题在于,楚林雄没有必要给楚信进行非法手术,通过人脉与金钱,他必然能给楚信拿到最合适的心脏。 忽然,萧遇安握着杯子的手一顿。 楚信最终在国外做移植手术,并且这次移植手术大概率是非法进行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楚林雄得到了最想要的心脏,但这个手术无法在国内的监管条件下做。 这个心脏,不是从正规途径得到! 在楚林雄的认知里,最适合楚信的心脏,并非那些合法捐献者的心脏,而是与楚信有血缘关系者的心脏。 他的其他儿子? 从对待楚灿一事就可判断,楚林雄做得出用私生子们的性命去换楚信性命的事。 但假如有同等的选择,他不至于牺牲自己的孩子。 楚信的生母到底是谁,现在重案组还未能查明。假如楚信的生母还有一个孩子,也就是楚信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那么这个人就是最好的心脏供体。 萧遇安半眯起眼,拿起手机。 电话刚一接通,明恕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哥,我有个想法要给你说。” 萧遇安温声笑了笑,“正好,我也有个想法要给你说。” 秋夜漫长,手机在手心渐渐发烫,明恕在特别行动队的临时会议室来回踱步,而萧遇安站在重案组办公室的窗边,偶尔走动几步。 一个人的思维有局限与盲区,但两个人的想法扣在一起,就足以形成一幅完整的拼图。 萧遇安说:“如果楚信和秦英的关系成立,那么楚信就是凶手的最后一个目标。凶手第一次犯案在函省虹城,第二次犯案在洲省静历市,第三次犯案在我们冬邺市。以楚信现在在冬邺市判断,凶手大概率也在冬邺市,伺机而动。” “就是那个在国外给乔应寄年货的人。”明恕说:“但我有个想不通的地方,楚信在海镜寺待了那么久,身边没有一个保镖,凶手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萧遇安说:“楚信胸膛里有秦英的心脏,站在凶手的角度来看,凶手也许希望将楚信放在最后。” 明恕想了会儿,“那我们现在就有两个突破方向,一是楚家,另一个还是秦英在静历市所交往、结识的人。据我所知,楚信并不是长大后展露才华,才被楚林雄重视,他自幼就是楚林雄的侄子,被楚林雄区别对待,我认为这不是楚信本人特殊,而是楚信的母亲在楚林雄的心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萧遇安赞同,“确定楚信生母的身份,要么证实我们的推断,要么排除。” “静历市这边就不太好查了。”明恕说:“以秦英当初的社会地位,结交认识的基本都是底层民众,这部分人找到的我都已经接触过了,完全不符合嫌疑人的侧写。” 萧遇安说:“还可以重点查一下七年前到两年前,从二监离开的犯人。那个最早向你提供线索的犯人不是说过吗,秦英服刑时经常帮助他。以秦英的为人,帮助过的恐怕不止一人。不要小看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的帮助,有时在无关者看来,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但是对于受帮助的人来说,可能足以改变其一生。” 明恕点头,“我明白。” 安静片刻,萧遇安说:“还有没有什么想说?” 明恕愣了一下,脑中一边仍在梳理案情,一边忽然走神,“有什么想说……有啊。” “嗯?”萧遇安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已经带着一丝温存。 “查案好累啊。”早已到了凌晨,明恕打了个哈欠,揉掉眼角的眼泪花子,“哥,我头痛。” 萧遇安说:“自己揉揉。” 明恕眉梢挑起,“你怎么这样?” “我揉不到啊。”萧遇安温声哄着,“去睡觉吧,我一会儿再和沈寻联系一下。” 明恕还真挠了下后脑。 讨要年长恋人的关爱是件会上瘾的事,明恕非但没有听话去睡觉,反倒继续道:“哥,我肩膀和背也痛,腰也痛,腿都快跑断了。” 萧遇安笑了一声。 这低沉的笑声穿过手机,撩得明恕腹肌一紧。 会议室没有别人,明恕小声抱怨,“我这么辛苦,你不心疼我就算了,居然还笑?” “我现在心疼你只是放嘴炮。”萧遇安说:“看不到也抱不着,嘴上疼疼有什么用?” 明恕笑,“嘴上疼也是疼,嘴炮有什么不好。” 萧遇安说:“我比较务实。” “务实?”明恕故意道:“怎么个务实法?” “回来就知道。”萧遇安这回下命令了,“现在挂掉电话,马上去休息。” 明恕不由自主将卸力的腰背挺直。 萧遇安这人有种本事,前一秒还在说着情侣间暧昧温柔的话,下一秒就能以上司对下属的态度发号施令。 明恕其实很喜欢萧遇安威严起来的样子。他一直在追赶萧遇安,萧遇安当了警察,他便也要当警察,但这种追赶并不是以超越为目的,他甚至不需要追上萧遇安。 他要萧遇安始终在他前方。 楚信的手术在B国进行,在别国查案阻碍太多,萧遇安衡量一番,决定暂时不派人去B国,而是将重点放在白虹一家与楚家上。 秦安强出生在农村,后来离开农村,来到冬邺市打拼,是老家唯一一个“混出头”的人,有了以过去的眼光看,令人羡慕的工作,娶到了城里的媳妇。 白虹是城里人,这一点与秦安强不一样。 不同的成长环境能给人不同的影响,就秦安强和白虹来说,秦安强在冬邺市的交际圈仅限于齿轮厂的工友,而白虹则必然有别的朋友。 秦英被养在秦家,秦家的家庭成员都知道,秦英是被领养的,而秦安强和白虹对外却说,秦英是之前放在老家的亲儿子。 真相不管是哪一个,为了秦英着想,作为家长,秦安强和白虹都应该去给秦英上户口。 不上户口,要么因为无法上户口,要么因为有人主观不希望将秦英的户口上在秦家。 根据隆成路街道派出所提供的信息,足以判断,当年秦家根本没有给秦英上户口的打算,那么前一种可能就可以排除。 将秦英看做家中的一份子,善待秦英,却不给秦英一个正式的身份,是否是因为对知情者来说,秦英只是暂时居住在秦家?将来,当某种危险过去之后,秦英会回到他真正的父母身边? 这能够解释,秦安强和白虹为什么会更加照顾秦英,而这种照顾看在年少的秦雄眼中成了偏袒。 秦安强在冬邺市没有多少关系网,秦英的生母很可能与白虹交谊匪浅,并且在至少二十一年前,就已经亡故。 白虹如果还活着,现在已经七旬高龄,故友、亲人多已亡故,查尘封几十年的往事难度颇大,但并非是无处下脚。 重案组经过细致走访,找到了白虹年轻时就读于女子职业学校的同窗,汪筹敏。 那年头,读书的女性是少数,白虹的同窗里,如今还在世的,警方还能找到的,就只有汪筹敏一人了。 老妇白发苍苍,肩上搭着披肩,皱纹满面,却有种遮不住的书卷气。 退休之前,她在一所高中任教。 萧遇安亲自来到她家中,向她打听白虹年轻时的事。 “虹姐走得早,那年我在国外进修,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汪筹敏语速缓慢,说着松弛的眼尾渐渐弯起来,“我现在都记得,我们在学堂念书的情形。虹姐啊,对我们这些年纪小的格外照顾,是我们的大姐。” 以前的女子学校和现在的初高中有很大的差别,会送女儿去读书的家长不多,勉强凑出一个班,学生之间年龄差距很大。 照汪筹敏的意思,白虹就是这个班上年纪最大的女生之一。 萧遇安问:“您这儿还留着过去的照片吗?” 此前,重案组在秦家的老房搜查过,大约是为了清除一切与秦英有关的东西,秦雄和黄汇将家里的老物件儿处理得干干净净,白虹的私人物品也没有留下。 “有的。”汪筹敏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萧遇安跟在她身后,见她费力地向书架上方伸手,立即上前将一本厚厚的相册拿了下来。 “谢谢。”汪筹敏一页一页地翻,即便那一页没有白虹的照片,仍旧会停留片刻。 萧遇安没有催促,陪着浏览,发现夹在这本相册里的全是老照片,照片里几乎都是年轻的姑娘,她们摆着颇有时代气息的姿势,每个人都笑得十分开怀。 “这就是虹姐,还有这张,这张。”汪筹敏干瘦的手指在相册上左右点着,“这一张是我们的集体照。” “我看看。”萧遇安拿过相册,视线迅速在与白虹有关的照片上扫过。 相册的后半部分,白虹的照片不少。这是汪筹敏的相册,照片的主人公当然是汪筹敏,所以白虹的合照者里,最多的是汪筹敏。 除开汪筹敏,萧遇安注意到一个甜美漂亮的女孩。许多张有白虹的照片,也有这个女孩。 而在班级合影中,她与白虹也是站在一起,看得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萧遇安问:“这位是?” 汪筹敏拨弄着老花眼镜,“她叫林喜,是我们班上最漂亮、成绩最好、家境也最好的姑娘。对了,虹姐和她关系最好。” “看出来了。”萧遇安问:“您刚才说她家境好,是怎么个好法?您知道她毕业之后的情况吗?” “她父亲是做官的,我们以前笑她是‘官家小姐’。”汪筹敏回忆许久,“后来……我不记得她毕业后做什么去了,就记得一件事,她是我们这些同窗里,走得最早的。三十多岁时,人就没了。” 萧遇安说:“是病逝?” 汪筹敏摇摇头,“我听说,是自杀。” 方远航对明恕将自己丢在冬邺市相当不满,每天坚持“骚扰”明恕,问徒弟哪里不好了,为什么去静历市不带徒弟带副队。 现下被萧遇安安排了任务,方远航本来兴冲冲的,得知任务内容后却很是纳闷。 为什么要查白虹的同学? 这个同学多年前自杀了,与现在手头这些棘手得要死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过嘀咕归嘀咕,方远航一旦工作起来,认真的劲头不输重案组任何人,很快在户籍部门的协助下,核实了林喜的身份。 如汪筹敏所说,林喜的父亲确实曾经为官,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林喜二十多岁时嫁给一个名叫“郭用”的男人,两人育有一子,取名郭平安,后来被人偷走了。林喜因此报警,派出所还留有当时的记录。这个小孩一直没有被找到。 林喜三十多岁时自杀,未留下遗书。而在自杀之前,她并未被诊断出患有任何无法治愈的疾病。 她的丈夫郭用则是在两年后车祸离世。 林家与郭家的同辈亲戚,现在只剩下郭用的妹妹郭善眸。 郭善眸年龄与汪筹敏相差无几,都到了知天命的时候,本应淡定豁达,萧遇安却在她眼中看到畏惧、不安、惊慌。 “你兄长家小孩丢失的事,您还记得多少?”萧遇安盯着郭善眸的眼睛,“郭平安,您的侄子。” 听到这个名字,郭善眸的反应可以用夸张来形容,满脸的皱纹像被人用手捏紧了一般。 “我不清楚。”郭善眸声音发颤,接连摇头,“我和他们家走得不算近。” “是吗?”萧遇安说:“您很紧张?” 郭善眸一僵。 萧遇安将自己的证件摆在郭善眸面前,“我是警察,我能够保护您。” 郭善眸的双眼一下子就红了,她颤巍巍地抬起手,覆盖住自己的脸,片刻,眼泪从指间淌出。 “平安他,是被林喜藏起来了。”郭善眸说:“你们不要去找他,只要他不被找到,就能好好活着。” 萧遇安说:“可林喜和郭用曾经报案,说郭平安被人偷走了。” 郭善眸用力摇头,“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平安没有被偷走,我大哥和嫂子为了保护平安,将平安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 萧遇安问:“这个可靠的人是?” “我不清楚名字。”郭善眸说:“只知道对方是林喜的同窗,林喜说,对方一定能照顾好我们平安,等一切都太平了,我们再把平安接回来。” “林喜惹到了什么人,才会做到将自己的孩子藏起来的地步?”萧遇安心中早已有了推断,但必须向郭善眸求证。 郭善眸拿起面前的证件,喃喃道:“警察真的能够保护我们这些老百姓吗?” “能。”萧遇安说。 他目光坚定,语气沉稳,简简单单一个字,就给了郭善眸巨大的勇气。 “是楚家,是楚林雄!”老妇嘶声喊道:“是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毁了我们一家!” 第112章 为善(32) 数十年前,冬邺女子职业学校的“校花”林喜爱上了年轻的代课老师郭用。郭用比她大不了几岁,长相英俊,为人谦和,只来代了几节课,就被许多女学生所关注。 那年头,谈恋爱远不如现在自由,虽然已经不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很少有哪个女孩主动去追心仪的男子。 林喜是个例外。 她喜欢郭用,就去追求郭用,将满心的爱捧给郭用看。 林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和许多父母相比,林父林母开明得多,认为女追男不是什么“有失妇道”的事。 对林喜这样漂亮、优秀、热情的女孩,难得有人会毫无好感。但在林喜没有毕业之前,郭用始终与她保持着师生应有的距离,等到林喜不再是学生,二人才确定恋爱关系。 和林喜的家庭相比,郭家普通许多,和城市里绝大多数底层劳动人民没有分别。郭用的妹妹郭善眸和林喜关系很好。哥嫂还没结婚时,郭善眸就悄悄问林喜,“姐,你和我哥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啊?” 林喜笑道:“平安。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对他的祝福都是一生平安。” 婚后不久,林喜产下一名男婴,当真取名郭平安。 这孩子成了林、郭两家最心疼的宝贝。 当年,女性逐渐走上社会的各个岗位。郭平安满半岁之后,林喜在楚氏集团找了份文书工作。 那时楚氏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规模,林喜觉得和一个企业一同成长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但天真的她哪里知道,正是这份工作,将她与她全家推入深渊。 林喜在楚氏工作的前两年,一切风平浪静。楚氏在年轻负责人楚林雄的带领下高歌猛进。基层不少女员工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位有才有貌的男人,林喜见过楚林雄一回,也承认对方长得一表人才,工作能力更是没话说,但林喜从来不参与姑娘们的“花痴”。 因为她家里那位,才是她心中最好的男人。 转折发生在第三年。 以林喜的职位,本来不管怎样,也没有接触楚林雄的机会。但那天一个项目出了小问题,楚林雄亲自过问,正好就到了林喜所在的部门。 林喜念书时是少女般的漂亮,就像清晨沾着露水的玫瑰苞,如今为人妇为人母,出落得更有风韵。 楚林雄一见钟情。 这之后,商场情场两手抓的楚林雄居然“清心寡欲”了好一阵,将那些在他眼中已经成为庸脂俗粉的情人通通撵走,一心一意追求林喜。 林喜惊讶不已,接连表示自己已经结婚,拒不接受楚林雄的追求。 楚林雄是什么人?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臣服于他。 林喜越是拒绝,他越是要得到林喜。 不得已,林喜只能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以躲避楚林雄。 但对楚林雄来说,找一个全家都在冬邺市生活的女人太容易了。 林、郭两家因为楚林雄而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宁静,楚林雄不仅持续骚扰林喜,还使手段让郭用丢了工作,甚至扬言要了郭平安的命。 林喜和郭用警也报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仍是摆脱不了楚林雄。 唯一的出路是举家离开冬邺市,从此远走高飞,楚林雄就算再有本事,大概也不可能追来。 但林家和郭家早就扎根在冬邺市,林喜和郭用倒是可以带着郭平安一走了之,但两家的父母怎么办? 思来想去,林喜还是决定留下来。 然而不久,令林、郭两家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林喜光天化日之下被楚林雄劫走、强暴,后又被拘禁于楚家,一年后被放回来时,已经形容枯槁,如死人一般。 在楚家,她给楚林雄产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楚信。 林喜疯了,有时又神智清醒。而这一年里,林、郭两家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林父林母相继过世,郭父也卧病在床。 郭用竭尽所能照顾妻子和年幼的儿子,盼着有朝一日,妻子能够想开,能够好起来。 和精神失常的林喜相比,楚林雄才是真正的疯子。 以前林喜尚未给他产下孩子之前,他就威胁过要杀死郭平安,如今林喜已经给他生下男孩,他对郭平安的恨竟是变本加厉。 “你只能给我一个人生孩子。”楚林雄说:“其他的,生下来也得死!” 林喜有一次清醒了过来,抱着郭平安哭泣,对郭用说:“平安留在我们家,总有一天会被害死。” 过去两年多的经历,已经磨掉了郭用的所有棱角。 他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公义,只想保护妻儿,哪怕是苟活着。 “但我们能把平安送去哪里?”郭用说:“我们有哪些亲戚,楚家都知道。” 林喜摇头,“念书时,我有一个要好的姐妹,这些年我们疏于联系,但她很善良,对我也很好,她……她应该会帮我!” 走投无路,林喜带着郭平安偷偷找到同窗白虹。 白虹是所有女学生中最早结婚的,嫁给了从农村来到城里打拼的秦安强,两人的家庭美满幸福,有个比郭平安大不少的儿子。 听完林喜这些年的遭遇,白虹在与丈夫商量之后,决定帮林喜这个忙,对外就说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是之前一直养在秦安强老家的小儿子。 林喜与郭平安作别,亲自给郭平安改名叫秦英——因为白虹的儿子名叫秦雄,秦英秦雄,一听就是兄弟。 白虹与林喜商量好,等楚林雄对林喜厌倦了,危险过去,就将孩子送回去。 然而林喜和郭用都没有熬到楚林雄厌倦的那一天。 楚林雄的私生子不少,他既不将他们接到家里来,也不否认他们的存在,唯独对楚信青睐有加,称楚信是自己的侄子,对待楚信比对正妻所生的儿子还要好。 而对林喜,他给予的却是无休无止的折磨。 他以为自己能够得到林喜的心,但多年纠缠,林喜连他的孩子都生了,爱的仍然是郭用那个穷酸无用的书生。 他无法让林喜爱上他,就要让林喜恨他。 只有恨,才与爱有同等的重量。 终于,在疯癫与痛苦中,昔日最明媚的“校花”选择了自杀,就此远离楚林雄,也抛下了自己的孩子与丈夫。 自杀之前,林喜没有再去看秦英一眼。 之后,郭用死于车祸,没人知道这起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又或者,是对生命不再留恋的郭用主动走向了滚滚车流。 亲生父母亡故之后,郭平安仍然以秦英的身份生活在秦家。 白虹的善良与秦安强的憨厚从始至终,他们将秦英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很多时候对秦英甚至比对秦雄还好。 林喜和郭用活着的时候,他们没有给秦英上户口,因为知道将来有一天,秦英会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后来林喜和郭用不在了,两口子不是没有想过给秦英上户口,就此安定下来,可是若是真去上了户口,很有可能被发现,秦英就是多年前被人“偷走”的郭平安。 楚氏越发强大,楚林雄有了更多的情人与儿子,一切好似回到原来的轨道,直到二十一年前,16岁的秦英突然失踪。 秦英就是郭平安这件事,秦氏夫妇一直守口如瓶,林喜只在清醒时告诉过郭善眸,要郭善眸发誓,将来自己如果有什么不测,帮忙照顾郭平安。 秦英失踪后,白虹找到郭善眸,不住地道歉。 郭善眸那时就猜到,秦英的失踪没那么简单,否则白虹不会内疚到这般地步。 但当时她还想不明白,秦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喜的叮嘱尚在耳边,年轻时和哥哥嫂嫂相处的点滴仿佛就在昨天,可一切到底是不一样了。郭善眸选择了沉默,不再过问任何与秦英有关的事,将所有知道的秘密藏在心里,埋头经营自己的家庭。 老房子里弥漫着沉重的安静,陈年的冤屈重重叠叠地压下来,不甘与痛苦好似有了实质,覆盖在老人的身上。 她的眼皮几乎遮住了眼中的所有光亮,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到撑平了那些鸡皮般的皱纹。 “他们以为楚林雄不知道平安在哪里,其实楚林雄什么都知道。”须臾,郭善眸擦拭着眼泪,缓缓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事能瞒过楚林雄啊,他只是没有直接对平安动手而已。我也是老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楚林雄一早就知道秦英的身份?”萧遇安并不感到意外,“那他也清楚,你知道这个秘密?” 郭善眸发抖,“是。以前我、林喜、我哥都还年轻,我们将平安藏起来,是因为害怕楚林雄伤害平安,毕竟楚林雄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我们,我们没有反抗的能力,我们只能躲。后来他们都走了,我开始意识到,楚林雄知道平安在白虹家里,却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 像是说不下去了,郭善眸垂下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因为楚信生来就患有心脏病。”萧遇安说:“楚林雄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杀死郭平安,当楚信的病发展到必须进行心脏移植的程度,郭平安——楚信同母异父的哥哥——将是最好的供体。” 郭善眸拭着泪,小幅度地点头,“林喜给我说过,楚信的心脏有问题,那时我们不知道,楚林雄早就盯上了平安的心脏。平安失踪后,我一度以为平安被楚林雄抓去给楚信做手术,我走遍了冬邺市的医院,都没有打听到丝毫消息,倒是从一个医生处得知,不是所有心脏病人都适合做移植手术,会做这项手术的,都是其他治疗方式已经不顶用了时。我猜,楚信的病发展不了那么快,平安应该没有落在楚林雄手上,那失踪就失踪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出现……” 老人的希望最终落空了,楚林雄能在郭平安被“偷走”时找到秦英,也能在秦英“失踪”后锁定白英,不同只在于所耗费的精力与时间。 秦雄在祈月山将秦英推落悬崖,这是楚林雄意料之外的插曲。楚信的病还没有发展到必须做移植手术的地步,情况好的话,也许这一生都不用做那“短命”的移植手术,但楚林雄不敢掉以轻心,秦英如果死了,他要见到尸体,秦英如果还活着,就永远是楚信的供体。 后面发生的事,郭善眸已经不知道了,时至今日,她还相信她那苦命的侄子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了新的家人,过着平凡的生活。 萧遇安告诉她,警方一定会查清当年的真相,她老泪纵横,握着萧遇安的手,不住说着:“谢谢,谢谢……” 郭善眸被作为关键人证,被警方保护起来,她对楚林雄的指控声声血泪,发自肺腑,可是重案组现在必须做的,却不是将楚林雄绳之以法,而是像保护郭善眸一样,保护楚林雄和楚信。 有人为秦英复仇,这个人的最终目标要么是楚林雄,要么是楚信。 楚林雄现在名义上还是楚氏集团的董事长,但已经不再过问集团的事务,只有在一些重要场合才会现身,目前在楚氏主事的是楚庆。楚氏内部一直有传闻说,楚林雄并不是主动将权力交到楚庆手中,而是渐渐被这心思深重的后来者架空、软禁。 楚林雄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还是在今年上半年,此后一直在位于城郊的南泉庄园静养。 萧遇安看着躺在床上的白发老头,很难将对方与那个叱咤风云的商界奇才、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联系在一起。 人一旦苍老,就成了弱者,轻易被自己的儿子夺走了权力,被病痛折磨着躯体。 楚林雄一生强悍,作恶多端,这恐怕是他头一次体会身为弱者,被别人踩在脚下的凄苦。 “警察?”楚林雄费力地撑起身体,声音很是沙哑,但语气间仍旧充满浓烈的轻视,“我最不怕的就是警察,警察能奈我何?说吧,这次又想来调查我什么?” 萧遇安平静地俯视着楚林雄,说出了三个字:“郭平安。” 楚林雄神情突然改变,三秒钟后哑然道:“你说谁?” “郭平安。”萧遇安咬字清晰,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名字,都掷地有声,“林喜,郭用。” 楚林雄已经坐了起来,半张着嘴,却未发出声音。 萧遇安竟是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愧疚。 原来恶魔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也会忏悔过去做过的事? 但这种忏悔有什么用呢? “看来你还记得他们。”萧遇安说:“郭平安,秦英,白英,七年前,是你的手下收买了静历二监的狱警龚国真,从他手上得到了犯人白英。然后白英被你们送往B国,在那里,你的私生子楚信,得到了白英的心脏。” 短暂的沉默后,楚林雄道:“胡说八道!” “你可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现在跑来找你胡说八道?”萧遇安说:“见你一面不容易啊楚老先生,你的儿子楚庆给我们设置了不少障碍。” 听到“楚庆”二字,楚林雄脸上毫不遮掩地露出厌恶、嫉恨的神情,就像一只年老的狼王不得不将王座让位于年轻而强悍的继承人。 “那个混账!”楚林雄说。 萧遇安说:“我来见你,一半是因为有人向警方揭发了你的诸多罪行,一半是……” 楚林雄用冷哼打断,“揭发罪行?” “听我说完。”萧遇安并不严肃,声线却隐隐叫人发寒,“一半是因为有人要动你的宝贝儿子。” 楚林雄老脸一皱,眼中这才露出属于商人的精光。 “几十年前,你迫使林喜为你生下孩子,之后逼疯了她,毁掉她的家庭,这些你可以不承认,警方确实很难找到证据。不过……”萧遇安一顿,“七年前,你通过龚国真,带走犯人白英,取走他的心脏,移植给楚信,我们很快就能得到证据。” 楚林雄警惕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来,自然不是让你主动提供证据,查案是我们警方的工作。”萧遇安说:“我是想提醒你,有人从两年前起,就在为郭平安报仇。龚国真已经死了,让郭平安顶罪入狱的曹风槐也已经死了,不久前,连郭平安那个名义上的哥哥秦雄,也死了。他们都是伤害过郭平安的人,那最后夺走郭平安性命的楚信,能不能幸免呢?” 自从被楚庆蚕食了权力,被以静养的名义“放逐”到这里,楚林雄就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渠道,就连见楚信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看着忽然失措的楚林雄,萧遇安说:“我需要你配合,协助警方找到这个为郭平安复仇的人。” 楚林雄半天没说话,先是盯着萧遇安的眼睛,后又看向别的地方,最后干笑道:“你是想哄骗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 萧遇安笑道:“我是为了让你的儿子楚信,免于成为‘复仇者’的下一个刀下鬼。” 时间仿佛凝滞,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撞开。 萧遇安不动声色,而楚林雄渐渐维持不住体面,抖声问道:“那个人……那个人后来杀了那么多人?” 萧遇安说:“‘那个人’?你一早就知道他?” 良久,楚林雄长叹一声,终于道:“B国Q.E大学有个名叫迟明岳的教授,四年前从医院楼上跳了下来,死了。” 萧遇安挑眉,“迟明岳?” 静历市局。 给乔应寄年货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为秦英复仇的人,但是锁定此人的身份却是一大难题,一是付款方是个境外账户,二是该账户最近四年再没有在任何电商平台进行过交易。 要查这个人,正规途径当然是寻求国际合作,但一旦这样做,就无法避免耗时长、效率低的问题。沈寻本想将任务交给信息战小组,却及时接到柳至秦的电话。 特别行动队在函省查案,柳至秦虽然身在洛城,但也清楚发生在同省虹城的案子,跟沈寻一番沟通,主动揽过了网络上的任务。 而在尚未查清寄送年货者的身份之前,明恕在细致的排查中得知,秦英有段时间热衷学习英语,曾经跟一个学生学过挺长一段时间。 “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他不住我们这儿。”乔应说:“比阿英年纪小,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那阵子阿英跟我说过,他参加了社区的英语学习班,老师都是大学生中学生,义务教他们学英语。那个学生和阿英关系不错,还来我们家吃过饭。” 明恕问:“您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乔应想了许久,“阿英叫他小YI。” 明恕追问:“是哪个YI?” “我不知道。”乔应摇头,唇角却牵着慈爱的笑,目光从明恕身上越过,看着别的地方,好似看到了他思念的孩子,“阿英老给我说,他没念过书,没文化,最羡慕那些知识渊博的人。他工作很累,但自从社区办了学习班,他就抽空去上课,学会了,还要回来教我说英语。” 明恕不忍心打断乔应,却还是问道:“您这里有白英当初的教材或者练习册吗?” “有,阿英的东西,我通通留着。”乔应找来三本老旧的英语书,“还有,你先看着,我继续去拿。” 英语书都是初中课本,明恕迅速翻看,在上面看到了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字迹。 看来都是二手书。 乔应又找了几本书出来,这些书显然来自不同的初中生,但每一本都有相同的笔迹,对比秦英的笔记本就能看出,那是秦英的笔迹。 但除开这些笔迹,很多书上还有另一种笔迹。 能在秦英的书上写画的,大概率是秦英的老师,很可能就是乔应所说的“小YI”。 沐明街的社区学习班只办了不到两年,现在的社区活动室已经被改造成了老年麻将馆。明恕找到当年管理学习班的居委会干事,对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老师名单。 “你们查这个干什么呀,都是附近的中学生大学生。”干事嘴皮不断碰着,絮絮叨叨,“他们总不可能是坏人吧。” 明恕扫着那一串名单,寻找名字里有“YI”的人。 忽然,他眉心收紧,目光停驻在纸张下方的一个名字上。 洛亦。 第113章 为善(33) 这是一个登记本,从笔迹来看,所有名字都是同一个人写上去的,写错名字是常有的事。 明恕想到了久林心理诊疗所的骆亦。 在侦查上一桩案子时,警方曾怀疑过骆亦,并对骆亦进行过调查,得知其是久林心理诊疗所最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学识丰富,单身,曾赴海外留学,四年前回国。 四年前回国! 明恕眸色渐深,那个给乔应寄送年货的人,是在四年前不再寄年货。当时他就推断,那是因为对方已经回国!在国内,交易信息容易被锁定,对方担心暴露身份,这才不再寄年货。 楚灿涉嫌谋杀、非法拘禁一案里,楚灿称骆亦可以为自己提供精神鉴定证明,后来又咬定骆亦不干净,而骆亦确实与楚灿有某种关系。从楚灿的证词分析,应当是骆亦主动找到楚灿,接近楚灿。 一个有着体面工作与较高社会地位的心理专家,为什么会和楚灿这种人渣混到一路? 骆亦的目的是什么? 明恕曾经想过,骆亦接近楚灿,也许是想通过楚灿,攀上楚庆。因为在楚氏的内斗中,楚灿一直属于楚庆一系,结交楚灿,将来就有机会接触楚庆。至于骆亦攀上楚庆之后要做什么,那就不得而知。 但现在,明恕终于将一个个名字串到了一起。 如果纸上的洛亦就是骆亦,那他接近楚灿,攀附楚庆以及楚庆的助理水勋,就是为了深入楚家,为秦英复仇! “这个‘洛亦’,你有印象吗?”明恕指着纸上的名字问。 “我看看。”干事将本子拿过去,皱眉看了半天,点头,“有!当时他还给我说,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不是这个‘洛’。是马字旁那个‘骆’。” “我们办的那个英语学习班其实很水,认真听讲的没几个,学生不认真,老师当然也不会多用心。”干事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志愿者绝大部分都是大学生,不图别的,就图我们给盖一个社会实践还是实习什么的章,回学校了好交差。这个骆亦啊,还没念大学呢,人家是市里重点中学的高材生,高三毕业了,来回馈社会,是所有‘小老师’里面上课最较真的,比那些大学生优秀多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闲来一打听,才知道人家录取通知书早下来了,是首都最好的大学呢!” 靠着居委会给出的线索,明恕找到静历市第九中学。 很多城市里,最好的中学叫一中,但静历市师资力量最雄厚的是九中。不过这个“雄厚”也只是与市内的其他中学相比,在整个洲省,静历九中顶多能排在中流,每年能上重本线的学生不少,可考上排名前五名校的却少之又少。 现下正是高三年级的冲刺阶段,在高三专用楼外的“励志墙”上,明恕看到了骆亦的照片。 骆亦现在已年过三十,而照片上的男孩还是少年,清瘦、苍白,双眼明亮且专注。 即便过去那么多年,他仍然是这所学校的骄傲,鼓励着一批又一批的学子。 但他极有可能是一名凶残至极的连环凶手。 得知警察来打听得意门生的过去,骆亦的班主任忧心忡忡,“那孩子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听说他去B国念书了……” 明恕已经看过学籍档案,得知骆亦并非静历市本地人,高三才转到静历九中。 班主任是个带完这一届高三生就要退休的老教师,虽然担心骆亦,但并没过多打听。明恕从她这里了解到的情况是,骆亦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两人都不愿意抚养骆亦,骆亦跟着外祖母生活。骆亦念高中之后,外祖母的身体就很差了,老是生病住院,为了照顾外祖母,骆亦休学两年,用打工的钱给外祖母治病,可惜外祖母还是没能挺过去,在骆亦18岁的时候去世了。 给外祖母下葬之后,骆亦来到静历九中。按学校的规定,本来应该复读一年,但骆亦实在优秀,校领导亲自为他开绿灯,他这才得以进入高三实验班。 一年后,骆亦不负众望,以全省前十的成绩,考上了首都的最高学府,这创了九中的记录,直到现在,九中也没有再出一个比骆亦更优秀的学生。 另一边,沈寻接到柳至秦从洛城打来的电话。 “交易使用了‘肉鸡’跳板,但不复杂,背后的操作者是个新手黑客。交易账号、关联的银行卡属于一个日本人,名叫Konto Katsuya。”柳至秦说:“不过我不认为这个日本人是你们这次要找的嫌疑人。他十年前就已经定居B国,从未来过我国。” 沈寻说:“那就是跳板中的跳板,人形‘肉鸡’。” “啧。”柳至秦笑道:“人形‘肉鸡’,亏你想得出来。这个Konto Katsuya的背景我多查了一些,他曾经在B国的Q.E大学就读,攻读的是犯罪心理学。Konto Katsuya没有认识乔应、秦英的途径,那么他会给乔应寄年货,必然是有人请他帮忙。寄年货是多正常的行为,用不着遮遮掩掩,他们却用了‘肉鸡’,给我设这么多障碍。怕被查,怕被摸清真实身份,那这年货就有鬼。真正给乔应寄年货的人,可能是Konto Katsuya一个关系亲密的朋友。” 冬邺市,久林心理诊疗所。 “骆医生?”助理推开骆亦的办公室,却没在里面见着骆亦。 “奇怪,去哪里了?”助理看了看时间,眉心担忧地皱起。 骆医生向来守时,不管是在久林,还是去对面的医科大给学生上课,从来没有出现过迟到的情况,而现在,离患者预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骆医生竟然还没有出现,电话也处于关机状态。 “你今天见过骆医生吗?”助理退到门外,问恰巧经过的前台接待,“我联系不上骆医生,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今天有事不来?”。 对方摇头,“骆医生就算要请假,也不会和我说啊。” 助理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继续给骆亦打电话。 正在这时,重案组的队员推开久林心理诊疗所的大门。 “你们……”助理惊讶,下意识就将电话挂断。 刑警来到久林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助理甚至记得方远航那张脸。 “骆亦呢?”方远航注意到助理忽然藏在身后的手。 “你们找骆医生?”助理说:“他,他不在这里。我也在找他啊。还是上次那件事?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不在?”在赶往久林心理诊疗所的路上,方远航就已经在电话中得知,骆亦不在家中。 “你最后一次看到骆亦,或者与他取得联系是什么时候?”方远航问。 助理想了半天,“昨天下午骆医生在医科大有个讲座,我陪他过去,讲座结束大约是四点来钟,我一个人回来,四点之后骆医生去了哪里,这我就不清楚了。” 静历市,“笑谈”茶餐厅。 男人坐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包间里,干净的餐桌上整齐摆放着两副餐具。 他衣着得体,黑色的长款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包厢内暖气充足,他穿着深灰色的毛衣,认真地翻看着菜谱。 一页一页,像是正在苦恼到底应该点什么。 此时并非饭点,大厅只有一桌客人正在用餐。服务员站在男人身边,时不时露出烦躁的神情,心中吐槽道——点个菜而已,怎么这么慢? 男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服务员的不悦,继续看着菜单上被P得宛如艺术品的图片。 服务员终于忍不住了,冷声冷气地说:“您看好了叫我。” “嗯。”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声,连余光都没有抬起来。 服务员走到包厢外,和另外两名服务员一起,对男人指指点点。 “穿得这么好,一看就是个有钱的精英,怎么点菜这么婆妈呢?” “怕不是在算菜钱吧?越是有钱的人越爱精打细算。” “不会吧,我刚才问他几人,他说两人,看样子是跟人约会啊,算菜钱还约什么会?铁定被嫌弃。” “在嘀咕什么?”领班招呼道:“没事就去看看客人有什么需要。” “陈姐。”服务员嬉皮笑脸,“我马上就去。” 被叫做“陈姐”的领班警告道:“态度放端正些,我这里是正规餐馆,上一个老板不管你们,我管。” 服务员们扁着嘴走了。 “笑谈”茶餐厅开业三个月,生意还没能彻底做起来。 这里以前开着的是一家火锅店,后来火锅店的老板不做了,将店铺转给现在的老板,服务员大多没换,还是火锅店的服务员。 这儿繁华,人流量大,以前还开过奶茶店、网红小吃馆,十二年前则开着静历市大名鼎鼎的“红妆”海鲜餐厅。 不过随着城市改造的进行,海鲜餐厅早就被拆了,“笑谈”现在的房子是两年前才盖的。 男人终于看完了菜单,叫来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不情不愿地记录,脸上的惊讶越来越浓重,“先生,您已经将我们这里的菜全点完了!” 两个人而已,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男人抬起头,“有哪些菜不能上吗?” “这倒不是。”服务员看了看桌上的碗筷,“那我再跟您确认一下,您是两位?” 男人点头,“对。” “两位的话,不用点这么多的。”服务员说:“多了也是浪费。” “没关系。”男人合上菜单,“上就行了。” 眼见可以休息了,因为男人点了菜单上的所有菜,厨房再次忙碌起来。 不久,菜开始上桌。 男人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服务员忍不住了,再次问道:“先生,您的朋友什么时候到呢?” 男人说:“朋友?” “是这样的。”服务员说:“如果还得等一会儿,我们就不急着上菜,有的菜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男人微笑,“做好了就端上来吧。” “可是……”服务员还想解释,却被男人打断。 “只有我一个人。” 圆桌已经摆满食物,男人却一口都没有尝过,菜端上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因此也不能撤盘,服务员心道这真是个怪人,手上不得不往包厢里加桌,将剩下的菜摆在另加的桌上。 最后一道菜上桌,服务员留下一句“先生您慢用”,就退了出去。 包厢里顿时变得安静,只余下菜肴的香味。 男人站起身来,看着这一屋子的菜,许久,怅然地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说:“小亦,过年你会回来吧?到时候我请你去‘红妆’吃饭,点满满一桌子菜。” 那个温和得近乎懦弱的人,那个经受着无休无止苦难却始终善良的人,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男人后退几步,靠在墙边,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眼前有些模糊,好似当画面再次清晰时,“笑谈”将不再是“笑谈”,而是当年客人满座的“红妆”。 十四年前。 为了让病重的外祖母得到更好的治疗,骆亦办理了休学,从江束镇来到静历市,外祖母住在医院,他在医院外面租了一张席子一张被子,每天晚上和许多家属一样睡在空坝上。 父母离异,一个早就不知去向,一个在沿海,不肯回来,也不肯寄钱。 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骆亦一天打两份工,一份是在工地给人搬材料,工资日结,一份是在夜店当服务员。两份工资加起来,其实也负担不了昂贵的医药费。 外祖母泪眼婆娑,几度想要寻死。 骆亦握着外祖母的手,恳切地请求:“您就让我尽一份孝吧。” 外祖母生病之前,骆亦虽然也打过工,但从来没有做过强度如此大的工作,有一次在工地上实在是撑不住了,被一个比他结实不了多少的男人扶住。 那人名叫白英,全身是汗,看上去很脏。 当然,他自己也满身尘土。 白英替他向头儿请假,送他去社区诊所,忙前忙后,耽误了工作不说,还给他垫了就诊输液的钱。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啊?”白英端来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病号要多吃点。” 骆亦本来不好意思接,却被白英塞到手里,“都是工友,别跟我客气。” “你怎么也在工地打工?”骆亦问。 白英耸耸肩,“我没有学历啊。我小时候是‘黑户’,‘黑户’你懂吗?就是没有身份,上不了学的。” 骆亦以前从未与白英打过交道,现下和白英坐在一起,细看才发现,对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 这事之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白英得知骆亦为了照顾外祖母而休学,深感可惜,每天带双份饭菜,甚至帮白英干活,有时间还会去医院,陪陪那没有多少日子的老人。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骆亦这个年纪的人,最不愿意的就是亏欠他人。 白英笑道:“那你就教我英语吧。你英语肯定很好。” 骆亦的英语当然好,脑子更好,明白白英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 亲人的不舍与药物都留不住一个即将辞世的人,骆亦的外祖母在秋天离世。操办后事的过程中,白英又赶来帮忙,担心骆亦想不开,还打算请骆亦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 “我没事。”骆亦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悲伤,“我做了我身为外孙该做的事。” 白英有些惊讶,旋即将骆亦搂住,让对方埋在自己肩头,“你这孩子。人啊,不用什么时候都逞强的,你想哭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骆亦先是僵着,然后轻轻发抖。 不久,眼泪打湿了白英的肩头。 白英轻声道:“小亦,你要好好的,外婆在天上看着呢。” 处理好所有事,骆亦重返校园,凭借着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九中的助学金。 念高三的大半年间,白英比骆亦还紧张,时常将炖好的鸡汤或者鲫鱼汤端到学校来。 骆亦笑道:“哥,你自己吃,我不需要这些,你都没多少钱,别破费。” “怎么不需要,你同学哪个不喝鸡汤不吃鱼?吃鱼聪明。”白英一边说一边将菜从保温壶里拿出来,“你小孩子家家,别操心钱的事儿,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骆亦说:“我成年了。” “还在念书就都是小孩子。”白英乐呵呵的,“考上大学,再读研读博,出人头地!”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骆亦第一时间告诉了白英。 白英开心得跟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赶紧拉着骆亦去吃火锅庆祝。 去首都上大学之前的暑假,骆亦除了打工,还报名参加了沐明街的社区福利活动——免费教居民们学英语。 所有老师里,骆亦是教得最认真的。 所有学生里,白英是学得最认真的。 不过因为过去没有念过书,脑子也不算特别聪明,直到骆亦必须离开静历市了,白英还是没能记住多少单词。 “没事儿。”骆亦说:“我放假回来继续教你。” 白英直乐,“去了好好念书,等我做生意发了财,就去首都看你。” 上大学之后,骆亦接触到许多优秀,甚至可以用“杰出”来形容的人物,但白英这个曾经的“黑户”,一段完整的英文句子都读不下来的,平凡到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却非但没有因此褪色,反倒在他心里愈加浓墨重彩。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白英帮助他,陪他输液,给他带饭,帮他照顾外祖母,给他一个肩膀,让他肆无忌惮地哭泣。 他叫白英一声“哥”,这声“哥”有多珍贵,只有他自己知道。 早在他羽翼未丰之时,白英就已经是他最重要的人。 春节,因为要留在学院做事,骆亦没能赶回静历市。 白英在电话里说:“安心学习,回来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对了,我找到新工作了,在那个‘红妆’!” 骆亦知道“红妆”,高三班上有个家里很有钱的同学,生日宴就办在“红妆”。 “暑假你肯定也回来不了,暑假首都工作的机会多。”白英想了想,“那就明年春节吧,我带你去‘红妆’吃吃咱们静历市最好的海鲜!” 新的一年,骆亦更加忙碌,受到导师的赏识,跟着学长学姐出国考察,在国外待了八个月。 回国之后,导师给大家放了个假,骆亦赶回静历市,想给白英一个惊喜,却得知白英因故意伤人致死入狱,有期徒刑十四年。 骆亦不相信白英会杀人,探望白英,白英却笑着告诉他,没事,回去好好读书。 “你有苦衷,是不是?”骆亦狠狠道:“是谁害了你!” “是我犯了错。”白英难得严肃道:“你别担心我,我在里面认真悔过,争取减刑,应该不回待满十四年。小亦,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做个约定吧。我出来时,你来接我。到时候你已经是受人敬仰,事业有成的大人了。” 骆亦在白英的眼中看到了请求,看到了纯粹,又看到了懦弱。 白英是在用一个人的懦弱,保护着心中重要的人。 骆亦知道,自己也被白英保护着。 都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人,骆亦怎么会不懂。他站起来,向白英深深鞠躬,“哥,我听你的话,等你出来。但我也要向你求个保证——等我,变得强大。” 白英双眼含泪,被狱警带走时,回头冲骆亦笑了笑,“我们都会变得更好。” 回到首都,骆亦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业,迫不及待地成长,顺利前往B国名校Q.E大学深造,噩耗却再次从静历市传来。 白英越狱了。 他那懦弱的哥哥怎么可能越狱? 白英绝不是越狱,而是被人害了! 一直以来的坚持顷刻间溃散,骆亦赶回国,只看到警察蛮横地对待白英的养父乔应。 所有人都说白英是个杀人犯,说白英越狱,只有他与乔应相信,白英不是这样的人。 这年下半年,Q.E大学医学院最有名望的教授迟明岳做了一场心脏移植手术,手术保密进行,接受心脏者是冬邺市楚氏集团的楚信,提供心脏者则是一位非法入境者。 无数个不眠的日夜,真相终于呈现在骆亦面前。 而真相就像一把生锈的刀,将他的灵魂撕扯得千疮百孔。 “‘红妆’已经没有了。”骆亦说:“这里开了一家新的餐馆,都是你没有吃过的菜。我全都点了,你尝尝,看最喜欢哪一种。” 第114章 为善(34) 留下一桌未动过的佳肴,骆亦付现金离开。 茶餐厅下至服务员上至领班,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奇怪的客人到底在想什么。 天色阴沉,乌青色的云块笼罩在城市上空,也许寒风再刮得猛烈一些,就会将它们撕扯下来。 骆亦站在路边,微扬起头,眯眼看了看从乌云间艰难落下来的日光,眼眶渐渐变得酸胀。 他像邮筒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被疯跑的小孩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向不远处的下穿隧道走去。 下穿隧道光照不足,两边躺着乞讨的流浪汉。 骆亦看着这些人,眼中的冷漠变成了悲戚。 如今春秋两季愈发短暂,说是秋天,其实已经算冬季。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流浪汉们要么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被冻得瑟瑟发抖,要么裹着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肮脏棉被,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和这些匍匐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相比,骆亦高高在上。 他这一身行头精致考究,足以养活整个隧道里的流浪汉,让他们有一个不愁暖饱的冬天。 可他再清楚不过,自己与他们一样,也一直在流浪。 他的人生,比他们更加不堪。 带着一身光芒回国,不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更没有建设祖国这种伟大的追求。 从七年前得知白英“越狱”,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为白英报仇。 楚氏集团的楚信,那个男人的身体里,跳动着白英的心脏。 那颗健康的心脏,是那些恶魔杀掉白英之后,从白英的胸膛中剖出来的! 只要想到这一点,骆亦就痛苦得五脏六腑如被焚烧。 人要坏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世界上有那么多心脏捐献者,他们自愿在离世后捐出心脏,挽救一个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的心脏一样能够帮助楚信,可楚家偏偏盯住了白英! 只是因为白英和楚信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白英就必须将命交给楚信!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骆亦无数次问“凭什么”,却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小时候,外祖母总是笑着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骆亦对这句话曾经深信不疑,长大后才明白,这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白英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人,白英遭遇的却是最残忍的事。 上天善待过白英哪怕一次吗? 楚家坐拥金山,而钱财能够买来权势。楚家将那罪恶的手术隐瞒得滴水不漏,若手术不是在B国进行,若医疗团队里没有Q.E大学的教授,若没有konto的帮忙,骆亦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挖出那泯灭人性的真相。 迟明岳教授,不到四十岁,Q.E大学医学院公认的天才,教学与救死扶伤两不误,早几年甚至跟着军队赶赴战火纷飞的国度,拯救那些无辜的民众。 迟教授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学校、各国政府、国际组织颁发的荣誉证书,感谢他的精湛医术与赤诚仁心。 但谁又知道,这心怀大爱的医生,在救人的同时至少与十三起国际非法心脏移植手术有关? 富人的钱能够买命,能够买一个荣誉满载医生的灵魂。 七年前,楚信所做的心脏移植手术,是迟明岳的第五起非法手术,正是这个严谨、严厉的教授,将心脏从白英的身体里挖了出来。 将几张百元钞票放进流浪汉的纸箱子里,骆亦走出了下穿隧道。 忽然,他很想看一看迟明岳认罪时的录像。 静历市不像冬邺市,几步一个咖啡馆。骆亦沿途找了一会儿,才看到一家打着动漫旗号的咖啡馆。 这样热闹可爱的地方,他向来是不喜欢去的。但周围又没有别的可落脚的地方,这里是唯一的选择。 咖啡馆里放着甜腻的日文歌曲,骆亦点了一杯美式,坐在角落里,给一个不常用的手机插上耳机线。 画面开头摇晃得厉害,不久镜头对准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男人半躺在治疗椅上,双眼空洞,眼角淌着泪。 画面外传来冰冷的机械音,“楚信的手术是不是你做的?” 男人点头。 机械音:“心脏呢?心脏是谁的?” 男人木然地说:“楚家送来的人,名叫‘白英’。” 机械音:“为什么是白英?” 男人说:“他们是兄弟。” 机械音停顿很久,画面静止得近乎诡异。 骆亦没有拖动进度条,眼中杀气毕现,握着手机的手浮现出绷紧的青筋。 机械音:“白英是怎么死的?” 男人沉默,继而叹息。 机械音:“你明知他不该死,明知不该做这样的手术,还是取走了他的心脏!” 男人张了张嘴,“我……我习惯了。” 机械音:“习惯什么?习惯杀人?” 男人低下头,“对不起。” 机械音:“你还做了多少类似的手术?” 男人说:“一共十三例。” 机械音:“患者都是像楚信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吗?” 男人点头。 机械音似乎颤抖起来,“供体都是像白英这样……白英这样的……” 不等机械音消失,男人再次点头。 机械音怒喝:“你不是人!” 男人费力地从治疗椅上站起,然后缓缓跪地,将额头贴在地上,“我忏悔,我忏悔可以吗?” 又是一段尖锐的静默,机械音:“你要怎么忏悔?” 男人颤抖着,“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忏悔,我就怎么忏悔。” 机械音:“我要你去死!” 画面至此停下。 四年前,Q.E大学“地震”。 声名远播的迟明岳教授在做完一场外科手术后,朝手术室深深鞠躬,然后在连手术服都没有脱的情况下走向走廊。 这一举动十足奇怪,但没有人会料到,迟教授是准备自杀。 所以当他站在楼顶的栏杆外时,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声闷响,罪恶的肉体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浓黑的血液像灵魂的阴影一般,在这具身体的下方缓慢扩散…… 没有人知道,迟教授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自杀。 他明明刚救了一位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明明晚上还要去医学院授课,明明下周还要以主要嘉宾身份参加一场国际学术会议。 在这场喧闹的边缘,骆亦安静地转过身,走入自己的黑暗中。 迟明岳是Q.E大学的名人,而若是人生没有突遇变故,凭与生俱来的天赋,他骆亦也将成为Q.E大学冉冉升起的明星。 报仇有很多种方式,骆亦选择了最擅长的一种。 长久的心理暗示,循序渐进的催眠,他终于将迟明岳捉在手心。 迟明岳在他面前忏悔,痛哭流涕,而他告诉迟明岳,真正的忏悔只有一个途径,那便是穿着手术服,以医生的身份,当着患者、同僚、无关者的面,结束自己的生命。 迟明岳死了,但非法心脏移植手术并没有就此停下。 死了一个迟明岳,还有与迟明岳一样拥有高超医术的人为了巨额报酬,或是屈服于权势,在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做着一场场卑劣的手术。 抹杀一条“卑微”的生命。 挽回一条“高贵”的生命。 这一切,骆亦都管不了了。他并非惩奸除恶的圣人,他要做的,只是为自己懦弱而善良的哥哥报仇。 楚氏,楚林雄,楚信! 关于迟明岳的死,业内众说纷纭,而B国警方到底未能查出真相,最后定性为压力过大引起的暂时性精神错乱。 骆亦回到国内,本想以同样的手段引导楚氏父子忏悔自杀,却发现别说干预他们的心理,就是接触他们都是一件极难办到的事。 迟明岳再有名望,终究只是一名医生,他的周围没有藏在明里暗里的保镖,本人的戒备心也不算太强,因此骆亦能够以心理专家的身份,轻松地进入他的生活。 但归国之后,限制极多,骆亦第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入楚氏内部。 当时楚林雄还是楚氏的决策者,下面几个后辈争权夺利,鹿死谁手还难以判断。 让骆亦颇感意外的是,接受了白英心脏的楚信竟然放弃家产,跑去城外的海镜寺出家了。 是因为知道自己胸膛里的心脏来自一个被杀死的人吗?因此而感到悔恨吗? 可悔恨有什么用? 那个一生都在努力向上的人,还不是像草芥一样,被你们轻而易举地碾碎! 骆亦以香客的身份,数次前往海镜寺。 楚信总是面带微笑,漫不经心。 攻陷这样一个公子哥儿的精神世界,比影响迟明岳容易得多。但几次接触之后,骆亦改变了想法——让楚信在这荒凉的山上自杀,这太便宜楚氏了,他要楚林雄亲手杀死最疼爱的儿子! 楚氏四子争斗,骆亦看中了楚庆。 他一个心理医生,就算在业内再受追捧,也入不了楚庆的眼。为了打入楚氏,他只能步步为营,不惜攀附楚灿这种人渣。 楚庆继承了楚林雄性格上的狠辣与商业上的才能,不仅排挤掉了几个竞争对手,还将年老昏聩的楚林雄逼入绝境,逐步成为楚氏真正的主人。 而他也以楚灿为跳板,与楚庆的助理水勋结下不浅的关系。 楚庆大权在手,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担心出家只是楚信的幌子,也担心半截身子埋入泥土的楚林雄还有后手。 楚信和楚林雄一天不死,变数就一天存在。 而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死,却有极大的讲究。豪门有豪门的规则,无数双眼睛盯着豪门里的每一个人,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 骆亦说:“我有办法。” 楚庆目光冰冷,像淬了毒。 “只要你给我时间,并且给我为楚林雄‘看病’的机会。”骆亦笑道:“我就能为你除掉你的两个心头大患。” 不久前,骆亦终于得以踏入南泉庄园,站在楚林雄面前。 那一刻,他感到一阵恍惚。 恶魔老了,稀发皱皮,虽然养尊处优,却也与外面那些老人没有太多区别。 骆亦在心中嘶声问道:哥,你怎么能被这种人害了一辈子?最后还被这种人夺走性命? 怀疑的目光从楚林雄眼中射出,直打在骆亦身上。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骆亦神情恢复正常,唇角浮现虚假的笑,“楚老先生。” “是楚庆派你来?”楚林雄冷笑,“心理医生?可笑,是想让我成为疯子?” “您说笑了,楚先生怎么会这么想呢?”骆亦平静地说:“楚先生注意到您独自生活,时常感到孤单,而人到了老年,容易陷入情绪困境,这虽然不是生理上的大病,却还是会影响健康。楚先生是为了您好,才让我来和您谈谈心。” 楚林雄鄙夷道:“谈心?你是个什么东西?” 骆亦并不恼火,“我是冬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心理医生,也是医科大的客座教师,您尽可以相信我。” 听完这句话,楚林雄再次将骆亦打量一番,“医生?教师?”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医生和教师无疑是最崇高,最值得尊敬的职业,他们救死扶伤,他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骆亦笑了,“现在您愿意相信我了吗?” 一阵静默之后,楚林雄竟然朝骆亦吐了一口浓痰,旋即干笑起来。 骆亦避开这口浓痰,站在一旁俯视着楚林雄。 他唇角仍是带着笑,眼神却越发冰冷,像看着一个死物一般。 楚林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笑声像是从粗粝的砂石与碳火中挤压而出。 说不定下一秒,楚林雄就要断气。 不过恶魔又怎么会就此轻易死去? 楚林雄缓过那一口气来,阴恻恻地望着骆亦,抹掉挂在下巴上的口水,“医生又怎样?教师又怎样?还不都是给钱就听话的玩意儿。” 骆亦知道自己眼皮正在跳动,但面上仍旧堪堪维持着平静,“您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毕业于B国Q.E大学?”楚林雄看着桌上的资历介绍,“一路货色。” 骆亦本能地握紧拳头,双眼半眯起来。 别人听不出楚林雄这句话的意思,他却再清楚不过! 楚林雄指的是迟明岳,那位外界眼中毫无瑕疵的教授。 那么一个既是医生又是教师的“完人”,不也成了金钱与权势的“奴隶”吗? 楚林雄哼气,“你回去告诉楚庆,我还没糊涂!控制我?休想!” 骆亦不急,对付一个四面楚歌的老人,他有的是办法。 他要这一切在他的掌控中走向万劫不复,让这些作恶多端的人在世人面前一个个死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还有人在为白英复仇。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第一个死去的,是逼迫白英顶罪的曹风槐; 第二个,是将白英带出监狱的龚国真; 不久前,轮到了秦雄。 在对楚林雄进行催眠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白英曾经被寄养在秦家。 那个为白英报仇的人,对白英的了解到底有多深? 计划被打乱,在他一门心思打入楚氏时,白英的仇人已经接连死亡,他感觉到了,那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信。 较劲也好,不甘也好,他发誓,楚信与楚林雄必须死在自己手上。 不能再等下去了,但恰在这时,楚信却被警方监控起来。 咖啡馆里的乐声中断,骆亦抬起头来。 原来是服务员换班,新来的关掉原来的日文歌,开始播放自己喜欢的网络古风歌。 骆亦收好手机,起身准备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警察正在外面等待着他。 二十分钟之前,明恕接到消息,“笑谈”茶餐厅附近的公共监控,捕捉到了一个疑似骆亦的男子。 此前,重案组在冬邺市找遍了骆亦可能去的地方,却都一无所获。 因为“复仇者”已经离开冬邺,来到了静历市。 警车紧急出发,上车时,明恕却迟疑了一下。 易飞喊道:“明队!” 明恕一怔,这才拉开车门。 “怎么了?”易飞问。 “有问题。”明恕紧皱着眉,“骆亦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到静历市?他的目标明明在冬邺。” 身为常年奔波在命案一线的刑警,易飞也感到一丝不安,“骆亦知道自己暴露了?” 片刻,明恕摇头,“不应该,除非是那个身在B国的konto察觉到什么,并且告诉了他。” 易飞说:“查konto的是洛城市局的柳至秦。” “柳至秦想查一个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明恕想了一瞬,“‘笑谈’茶餐厅的位置,就在以前的‘红妆’海鲜餐厅,骆亦去那里,恐怕是因为暂时无法对楚信动手,彷徨焦虑之下,来秦英工作过的地方‘叙旧’。” 警车飞驰,明恕看着窗外近乎静止的行人,自语道:“不对。” 易飞回头:“嗯?” “骆亦是为秦英复仇的人,他连续杀害了曹风槐一家、龚国真一家、秦雄一家,现在终于轮到了楚信。”明恕说:“但骆亦是个心理专家,心理专家想要复仇,残杀不是最佳选择。骆亦接近楚灿,正是为了潜入楚氏内部,他打的是心理战术!他和牟海渊一样,要的是罪人的忏悔!” 易飞说:“你觉得真凶是另外的人?” 明恕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瞳孔渐渐收紧,“楚林雄用秦英的命换了楚信的命,楚信胸膛里跳动的是秦英的心脏。对深爱秦英的人来说,楚信和楚林雄一样罪不可恕,如果要复仇,楚信必然是目标。骆亦一定会要楚信死。但假如犯下那三桩命案的不是骆亦呢?” 易飞盯着明恕的双眼,猛然道:“楚信?” 警车在巷道中停下,警察悄无声息地将咖啡馆包围起来。 “骆亦为秦英报仇,因为秦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要拿回秦英的心脏。”明恕说:“但要论亲疏,楚信是秦英的一母同胞!” 在被按倒在地上的一刻,骆亦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你们?” 有人喝道:“警察!别动!” 冬邺市,楚氏集团。 自从久未出现的楚信步入集团大门,气氛就骤然变得紧张。 顶楼办公区,楚庆西装革履,而楚信穿的却是暗淡的僧袍。 两人面对面而立,脸上都挂着一抹笑。 但这笑,既冷又假。 “怎么,撞钟的日子过腻了,想回来看看?”楚庆说:“不过你好歹收拾一下自己,起码换一身衣服。” “换一身衣服?什么衣服?”楚信笑意更浓,“你身上这套?” 楚庆嗤笑。 “禽兽的皮囊而已。”楚庆双手展开,随意地挥了挥袖子,“哪有我这粗布衣穿着舒服。” 楚庆不恼,“说吧,有什么事?你是我堂弟,有什么要求就提,只要我能办到,我都答应你。” “是吗?”楚信摆出顽劣的表情,笑容满面道:“我要你去死。” 像是预料到楚信会这么说似的,楚庆耸了耸肩,“能力之外。” 楚信笑出声来,“开个玩笑。我今天来呢,是想见见老头子。” 楚庆眼神微变,“你不是嫌他啰嗦,最不愿意见他吗?” “太久不见,还是怪想念。”楚信眯缝着眼,“堂哥,你不会说,这也是你做不到的事吧?” 楚庆打量着楚信,片刻道:“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找他有什么事?” 楚信为难道:“隐私。” 楚庆冷笑,像是终于不耐烦了,“楚信,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现在的楚氏已经不是老头子当家?” “我知道。”楚信说:“现在是你说了算。” 楚庆说:“丧家之犬,就该有丧家之犬的样子。” 楚信叹气,碰了碰自己胸口,“楚庆,你活得不累吗?自从七年前,我就不再是你的对手了,你至于这么提防一个换过心脏的人?就算我过去再有野心,现在在这儿的,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颗心了。” 楚庆皱眉。 “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老头子而已。”楚信接着道:“最近经历了不少事,祈月山上死了一串儿人,任谁也会有所触动。命运这东西最说不准,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就当行个好,让我去看老头子一眼,跟他聊聊这几十年都没扯清的事儿。” 一小时之后,三辆豪车将楚信送到了南泉山庄。 第115章 为善(35) 静历市局,刑侦支队。 骆亦的脸被灯光照得惨白,那一身足够养活整条下穿隧道流浪汉的昂贵衣服满是尘土,这让他看上去十足狼狈。可从他眼中渗透出来的绝望,却似乎不是因为狼狈的外表与困厄的处境。 “你们真是……”骆亦放在审讯桌上的手向上摊开,苦笑着摇头,“再给我一些时间,不好吗?” 易飞问:“你要什么时间?” 审讯室里静默了半分钟,骆亦扬起略微泛红的眼尾,“当然是让楚家父子忏悔的时间!” 说着,骆亦举起右手,十指与拇指平行,“我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就差这么一点儿,就能让他们承认罪孽了。可惜啊,你们偏偏这个时候找了上来。” 易飞紧盯着骆亦的双眼,“秦雄,黄汇,秦可,于小海。” 骆亦蹙眉,继而叹息,“不用试探我的反应,你忘了吗,我是心理医生,在某些方面,即便是你这样有经验的警察,也不是我的对手。” 易飞面色渐冷。 “我知道你们在查冬邺市的那几起命案,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我,那必然了解那些人是为什么被杀。”骆亦眉宇间涌出狠厉与愤怒,这些激烈的情绪将他平时的从容温和撕碎,就像是一张精美的瓷器面具皲裂破碎,白瓷一块块落下,露出里面猩红恶臭的血肉。 “他们该死,死一万遍都不足惜!”骆亦咬牙,在拒捕时被擦伤的手用力握起,手背爆出狰狞的血管,“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易飞说:“你这是承认,你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 骆亦忽然笑了,“我如果不是凶手,你们抓我干什么?” “你杀死他们,是为秦英报仇?” “我更习惯称呼他为‘白英’。” 易飞掂量着骆亦的反应。此人毕业于B国名校,是年轻有为的心理专家。骆亦有句话说得没错,在心理对峙上,再厉害的刑警,也不是他的对手。 此时,骆亦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承认作案,承认自己与秦英的关系,但是…… 事实真的如表象展现的那样? 骆亦完全有能力因为某个目的而误导警方。 “他不是‘黑户’,他的身份证上写着的就是‘白英’。”骆亦半眯起眼,怀念的情绪让这双被仇恨覆盖的眼隐隐变得柔和,“纯白色的英雄,一个至善的人。” 这一声温柔至极,又哀伤至极,很难不让人动容。 易飞愕然一瞬,冷静道:“你为白英遭受的不公而复仇,曹风槐一家和龚国真一家也是你杀的?” “对,是我。”骆亦缓缓道:“姓曹的用权势逼迫白英顶罪,姓龚的为了钱,害了白英一条命,他们都是罪人!” 一旁协助审问的警员说:“可你不仅杀了他们,还杀了他们的家人,其中还有一个小孩!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错?” “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错?”骆亦大笑,“那白英又有什么错?白英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始终在尽自己的努力艰难地活着,有余力还要帮助我这样的人!他凭什么遭受这些苦难?他这一生过过多少好日子?你问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错,他们的家人难道没有从那些强加在白英身上的痛苦中取得好处?龚国真‘卖掉’白英,钱给儿子买了静历市最好的房子,曹风槐杀人之后逍遥法外,他们的家人无辜?” 警员被堵得哑口无言。 骆亦冷笑,“我只恨自己这双手,杀得还不够多!” 易飞说:“你虽然已经承认罪行,但是按照流程,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骆亦长吸一口气,轻轻靠在审讯椅上。 “秦雄等四人在家中被杀害。”易飞说:“秦可和她的男朋友于小海并不住在隆成路,平时也很少去隆成路,但这两人最后却和秦雄黄汇一同死在家里,是你将他们引到隆成路的吗?” 秦家血案的细节,重案组并未对外公布,黄汇在案发前曾经给秦可、秦绪两姐弟打电话,以及屋内尸体的陈列情况,只有参案警员才知道。 骆亦眉心极不明显地拧了一下,“是我。” 易飞说:“据我所知,秦可与父母关系恶劣,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他们愿意回家?” 骆亦沉默了十多秒,“催眠。” “催眠?”易飞说:“差点忘记,你是名优秀的心理医生。不过你杀害他们的手段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三桩案子里,你为什么都要割下女性受害者的乳房?” 骆亦的瞳孔轻微收缩。 “就像这样。”易飞从手机里调出现场照片,放在桌上。 骆亦低头一看,整个人忽然僵在座椅上。 5-8四人的死状极为血腥,别说是正常人,就连见识过不少命案现场的刑警一时都难以接受。 骆亦看照片的时候,易飞则看着骆亦。 骆亦此时的反应,根本不像凶手。 看得出骆亦正在极力控制自己,但现场造成的视觉冲击终于还是影响了他的神情。 凶手在看到自己的“杰作”时,不该是这样的表情。 易飞将手机收起来,正色道:“骆医生,你不清楚秦雄一家遇害的细节,却要承认罪行,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在将计就计,保护真正的凶手,让他逍遥法外,继续为白英复仇?” 骆亦抬头,半张着嘴,几秒后,他的十指捋入发间,肩膀开始震颤,声音也多出些许颤意,“我已经认罪了,我就是凶手。杀死曹风槐一家、龚国真一家、秦雄一家的都是我。十多年前,我没有家,是白英救了我,我为他复仇,动机充足,这还不够你们结案?” 明恕早已在赶回冬邺市的途中,审讯室里的对话从耳机中传来。 “刑警的职责,是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而不是随便抓个人来顶罪!”易飞说:“我们竭尽所能,才追踪到你,我比你更希望这次没有抓错人!” “你们没有抓错。”骆亦像是被“顶罪”二字所刺激,眼中忽然浮起一片血色,右手重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凶手,要看证据吗?我还录了视频!” 易飞诧异,“什么视频?” 骆亦说:“在我的手机里。知道我为什么四年前才回国吗?因为在B国,有一个我必须杀死的人。他叫迟明岳,是Q.E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也是将白英的心脏取出来的人。我催眠了他,令他忏悔,让他主动选择了死亡。” 技术队员找到了那个加密视频。 “我先除掉迟明岳,然后回国收拾其他人。”骆亦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轻声道:“白英,我给你报仇了。从今往后,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冬邺市,南泉庄园。 山中空气清新,楚信在庄园里闲庭信步。这般恣意的姿态,与楚庆派来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清幽得宛如世外桃源的庄园,实际上已经被楚家的保镖所包围。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楚信笑道:“我只是来探望探望家中的长辈,至于让你们这样心惊胆战?” 周围没有任何回应,甚至看不见一个人。 “我又不是杀人犯。”楚信摘下一朵花,声音竟有几分委屈。 南泉庄园太大,散步的话,一圈走下来少说也得花两个小时,楚信一路走一路摘,攒了满满一把花。 通往楚林雄居所的室内长廊上,楚信走得时快时慢,嘴里哼着一首语调不清的歌。 若是仔细听,就能辨出,他哼唱的是——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这首儿歌天真却又哀伤,楚信用欢快的调子哼出来,那歌声在长廊上一遍一遍地回响,却不见天真,亦不见哀伤,只剩下冰冷与仇恨。 像一个女人,在长长久久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长廊尽头,门豁然开启。 楚信笑道:“老头子,我回来看你了。” 楚林雄坐在轮椅上,头一次以戒备的目光审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怎么,我难得回来一次,你还不高兴啊?”楚信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自在地坐在沙发上。 楚林雄面色铁青,“你不是在海镜寺逍遥吗?怎么这时候想来看我?” 楚信端着茶碗,放在鼻下嗅了嗅,却没有喝,手一低,又将茶碗放了回去。 楚林雄说:“我这里的东西都不敢喝了?” 楚信笑,“毕竟你是被楚庆软禁在这儿,你的吃穿用度全都受他安排,我相信你对我好,可不相信他也对我好。” 寒门有寒门的不幸,豪门也有豪门的悲哀。寒门担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豪门连喝一口水,都有所顾虑。 楚林雄摇头,“不至于。” 楚信支起一条腿,“好了,寒暄得差不多了。你也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来看你,我来这一趟,必然有我的目的。” 楚林雄脸上的皱纹僵住。 “老头子。”楚信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你后悔过吗?” 楚林雄说:“你指什么?” “指你这一生所做过的事。”楚信说:“大到掌控楚氏这艘巨轮,小到……小到年轻时欺骗一个又一个女人。” 即便手中的权力已经被夺走,楚林雄仍旧维持着一贯的傲慢,“我为什么要后悔?没有我,就没有楚氏的今天!” 楚信说:“我知道你厉害,有手段,如果在相同的年纪,连楚庆都不是你的对手。” 楚林雄听不得“楚庆”二字,闻言深皱起眉,不屑又不甘,“别跟我提他。” 楚信却跟没听到似的,“楚庆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在商业上的天赋不都遗传给了我吗?” 楚林雄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信。 两人是父子,但楚林雄从未当着楚信的面承认过,楚信也从未叫过他一声“爸”或者“父亲”。 但刚才,楚信用的词却是“遗传”。 “你……”楚林雄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一时想不起做过的错事也情有可原,那我就举个例子吧。”楚信眼神渐锋,“你后悔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吗?” 短暂的沉默后,楚林雄道:“你很聪明,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所有儿子里,谁最特殊?” “承蒙厚爱,那我就当,你不仅不后悔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还对有我这样一个儿子感到开心。”楚信问:“是这样吗?” 楚林雄闷哼一声,不答。 楚信盯着他,缓慢道:“可我是怎么来的呢?” 楚林雄愕然。 “我是你玷污了一位并不爱你的女人,逼迫她为你生下来的东西。”楚信用之前哼歌时的轻松语气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活着,不配活着。” “胡说八道!”楚林雄厉声打断。 “胡说?”楚信嗤笑,“面对一个胡说的人,楚老先生您会这么激动?” 楚林雄双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眼中像要喷出火来。 “我不该出生,我的出生背负着你对一个女人,对她家庭所做过的最卑劣的事!”楚信说:“不知道我生来就患有心脏病,算不算‘天道好轮回’?算不算上天给予的惩罚?” 楚林雄怒睁双眼,下唇颤得厉害,像是急于争辩,却又找不到能够反驳的话。 “老头子,你后悔对我母亲做过的事吗?”楚信说:“你后悔毁了她吗?我看过她的照片,那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你也下得去手。” 偌大的房间里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 而监控器正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工作着。 “看来你并不后悔。”楚信站起来,居高临下,“也对,像你这样心狠手辣到极致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感到抱歉。” 楚林雄不得不扬起脸,“不管我做过什么,我都是为你好!” “长辈都喜欢说这种话,但其实‘为你好’不过是给自私贴一层金。”楚林雄说:“我再问你,七年前,让我去做换心手术,你后悔吗?” 楚林雄喝道:“你就庆幸吧!如果不做手术,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我的命是偷来的,两次。”楚信说:“第一次,是你从我母亲那儿偷来,第二次,是你从我兄弟那儿偷来。我本来就不该活着,七年前病发,就是老天要收我了。” 说着,楚信笑了声,“你偏要搞什么‘逆天改命’,以显示你的无所不能。老头子,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是草芥吗?直到今天,你也丝毫不后悔?” 楚林雄说:“你根本不懂我的用心!” “懂一个恶魔的用心,这难道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楚信摊开双手,“你看,你用一个不该死的人救了我这个该死的人,我却没有如你所愿继承你的衣钵,楚氏反倒落到了楚庆手上。现在你什么权力都没有了,而我出家当了和尚,你还不后悔?” “是你自己不争气!”楚林雄骂完就咳嗽起来。 “给谁争气?你吗?”楚信冷笑,“然后成为下一个你?” 楚林雄指着门,“滚!你给我滚!” “你那么疼爱我,疼爱到不惜杀人的地步。”楚信说:“我来看你,你却要我滚?也许是因为因你而死的人太多,你觉得拿走一个人的心脏,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是吧?” 不等楚林雄回答,楚林突然喝道:“但你拿走的,是我哥的心脏!我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我的亲兄长!” 楚林雄愕然,“你……你……” “我?”楚信逼近,“你说,我该不该给他报仇?” 楚林雄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是你?” “警察已经找过你了吧?”楚信说:“告诉你有多少人死在‘复仇者’手上,曹风槐,龚国真,秦雄,警察是不是还告诉你,后面就轮到你,或者轮到我?” 楚林雄摇着轮椅向后退,“你疯了!” “疯?那大概是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吧。要比疯,谁又胜得过你呢?”楚林雄越是退,楚信就越是进,硬是将楚林雄逼到了墙边。 楚林雄再无可退,咬牙切齿道:“你想杀了我?” 楚信弯腰,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在普通人中算得上漂亮的双眼近乎含笑地看着楚林雄,“我想和你谈谈天。” 楚信的眼极似林喜,楚林雄僵着脖子道:“谈,谈什么?” “谈你过去做过的恶。”楚信站直身子,抬脚往轮椅上一踹。 楚林雄吓得差点从轮椅上滚下来,轮椅却正好停在茶几前。 楚信走近,“我们当了几十年父子,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心。” 到底还是老了,楚林雄再也拿不出盛年时的气魄,面对楚信的注视,竟是一次次别开视线,语气也不知不觉带上求饶的意味。 “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楚信像拉家常一般道:“我不仅杀了他们,还杀了他们的家人,他们个个死得惨不忍睹,有的骨头被我敲碎,有的眼睛被我挖了下来,有的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楚林雄发抖,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楚信。 “对了,我把他们妻子的乳房割了下来,摆在他们家最显眼的地方,供他们观赏。”楚信拍拍自己的胸口:“因为那里离心脏那么近,我没办法像迟明岳那样完整地掏出一颗心,那就只好意思一下了。你说,当我对你动手时,我该不该把你胸膛剖开,将你的心脏挖出来?” 楚林雄说:“你,你住口!” 楚信低头笑,“老头子,你这辈子恐怕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恐惧吧?那我现在问你,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后悔吗,七年前杀害我兄弟,将他的心脏移植给我,后悔吗,你还会像刚才那样,说不后悔?” 楚林雄又惊又惧,几乎说不出话。 “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能活,却活不了太多年,我运气比较好,也承蒙你过去对我的锻炼,这两年吧,我恢复得不错。我想要的不多,你亲口承认罪行而已。”楚信目光森然,字字嵌着恨,“我是你玷污林喜生下来的,对吗?” 楚林雄像桩子一般坐着,唯有眼皮在震颤。 楚信厉声说:“回答我!” 终于,楚林雄点头,“是。” “林喜生下我之后,你逼疯了她,对吗?”楚信语速渐快,“她最后选择自杀,也是因为你!” 楚林雄不敢再看楚信,“是。” “别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直到现在,你也不认为你做了错事。”楚信说:“连‘人渣’两个字,都不足以概括你。不过总算,你对我这个不该出生的儿子,坦白了这一切。” 楚林雄并非残疾,只是腿脚不方便。见楚信靠近自己,楚林雄拼命站起,“你放过我,楚氏,楚氏现在还是我说了算,只要你……” “拉倒吧。”楚信讥讽道:“楚庆早就取代了你。” 楚林雄看向窗外,又急忙看回来,摇头,“你不可能对我动手!我是你父亲!” “父亲?”楚信的目光冷得像冰海上翻腾的雾,一把军用匕首赫然出现在他手中,“不,你首先是我的仇人,其次才是我的父亲。” “哐——” 楚林雄在轮椅边摔倒,连带着轮椅也一并倾倒。商界的一代“枭雄”在地上狼狈地爬行,想要从身后的杀意中觅得一线生机。 “真难看。”楚信一脚踹在楚林雄的背上,“同样是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哥在被你们剖心之前,都不像你这么难看!” 楚林雄骇然,“你见过郭平安?” 楚信一手握刀,一手掐住楚林雄的咽喉,“我不仅见过他,还与他聊过天。” 楚林雄的瞳孔缩得极小。 “七年前,我没有能力保护他,反倒是他用他的心脏给予我新生。”楚信双目怒张,“现在,只剩下两个人,我就杀尽了害他的人!” 商人的精明在此时迸发,楚林雄大喊道:“两个人?我不是最后一个?那你先去杀别人!我是什么身份,你今天杀了我,警方马上就能抓到你!到时候你就没有机会再杀人!” 楚信像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笑得肩膀阵阵发颤,“最后一个人是我啊,我自杀了,谁来杀你?” 第116章 为善(36) 锋利的刀刃在苍老的皮肤上撕出一道血线,黏稠的血液在剧颤的脖颈上流淌。 楚林雄已经畏惧得几近晕厥。 而这时,紧闭的房门被破开,刑警与特警鱼贯而入,枪口直指墙边的人。 萧遇安一改平时的装束,此时穿的是和特警相同的警服。 听见身后的响动,楚信握着匕首的右手一顿,既不惊讶也不慌张,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角落,眼尾甚至流露出一丝柔软的光。 “救我!救我!”绝境中发现一线生机,楚林雄顾不得风度廉耻,拼命挣扎:“这个人要杀我!” “楚信。”萧遇安说:“把刀放下。” 楚信没有转身,背对着一屋子警察,“如果我不放呢?” 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响。 空气紧致到了极点,如重负般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是极为克制的,整个房间里只有楚林雄发出滑稽的求救声。 “老畜生!”楚信忽然喝道:“你他妈闭嘴!” 颈部的血线更深,也许下一瞬就将切入动脉,楚林雄吓得再不敢动弹。 “你不会。”萧遇安声音冷感且清晰,一出声就像是给焦灼的氛围降了温,“你设计这一出戏码,不就是为了等警方出现?你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在今天杀死楚林雄。你要的是他身败名裂,接受法律的审判。” 几秒钟后,楚信爆发出一声惨笑,左手终于松开楚林雄,右手握着的刀也掉落在地。 楚林雄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一样,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楚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对萧遇安,也面对那一个个漆黑的枪口,脸上还是过去面对方远航等人时的玩世不恭,但这玩世不恭里渐渐透出浓烈的悲戚。 “你错了。”楚信说:“我有两手准备。” 萧遇安让队员们将枪收起来,“如果我没有赶来,或者来晚,你会立即杀死楚林雄,然后自杀。” 楚信丢下的匕首就在楚林雄身边。在注意到匕首的寒光时,楚林雄的手就悄无声息地探了过去。 “你们到底还是来了。”楚信的语气竟有些许放松,“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早就在这里安装了监听监视设备,我今天的行踪也在你们的监控中。我……” 说着,楚信的瞳光猛然一紧! 只见萧遇安飞速拔枪上膛,“嘭——” 清脆的枪声撕破凝固的空气,紧接着,墙角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匕首弹出,继而重重坠落的声响。 楚信低下头,看到楚林雄右手血肉模糊,正在痛苦嚎叫。 匕首显然就是从这只手里被打飞。 楚信冷笑,走出几步,将那沾着血的匕首捡起来,“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吗,你为了我杀死一个无辜的人,现在怎么连我都要杀了呢?老畜生,你这是已经彻底糊涂了吗?” 楚林雄哪里还听得进去,痛得在地上奋力挣扎,血不断从伤手处涌出。萧遇安这一枪开得又准又恨,直接废了楚林雄的手腕。 “把人带走。”萧遇安收起手枪,平静地吩咐身边的特警。 楚林雄被两名特警架起,惶惶地喊道:“放开我!” 楚信站在一旁,半眯着眼笑。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楚林雄双眼血红,在被带离时猛然转身,冲楚信喝道:“我当年就不该救你!” 楚信仍然在笑,“所以你后悔吗?你忏悔吗?” 楚林雄充耳不闻,“孽种,你是那个贱人的孽种!你和林喜都该死!” 楚信眉心皱起,眼神变得格外冰冷。 门外,楚林雄的骂声在走廊上回荡。这声音不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发出,像是他灵魂里的那个恶魔正在抵死挣扎。 仿佛过了很久,恶魔的声音才彻底消失,连回音也不剩下。 楚信后退几步,背部撞在墙壁上,几缕冷汗从他脸颊淌过,顺着脖颈向下滑落。 他的面色变得惨白,眉眼间不再有刚才的镇定,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此生至此,不再有任何牵挂。 部分特警从房间里撤出,萧遇安问:“能自己走?” 楚信身体缓慢下滑,右手捂住胸口,冷汗越来越多,唇角却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丝笑。 一名刑警问:“萧局?” 萧遇安说:“马上送医。” 警车疾驰,在阴冷的道路上穿行。 秋天很有意思,在城市与山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模样。城里,天冷了,大多数人会穿上深色厚衣,一眼看去,街上全是乌鸦一般黑压压的人群。山里,冷空气却将林子装点得五彩斑斓,宛如热烈的仙境。 楚信死死按着胸口,侧头看着窗外流动的色彩。 它们像彩虹一样,绚烂得刺眼。 眼尾温热,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淌过。 是眼泪吗? 楚信想抬起手,抹一抹眼尾,让这些温热的液体不至于与冷汗混为一体。可他一只手压着胸口,另一只手如被灌了铅似的,根本抬不起来。 窗外的色彩有些模糊了,他用力眨眼,好让视线变得清晰。 可是没有用,看不清了,耳朵也好像被堵住。 他张开嘴,用力地呼吸,胸膛烫得像即将炸裂、融化,连手掌也被烫伤。 他感到车里似乎有人在叫他,但这叫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想,死亡的感觉,也许就是这样。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楚信在浓墨一般的黑暗中睁开眼,酸胀的眼睛被明亮的光芒刺得发痛。 这是一间堪称富丽堂皇的房间,衣着华丽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正摇摇晃晃地唱着歌。 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庞,这张面庞为她招来的却是纠缠终身的噩运。 此时,她面容憔悴,即便是最昂贵的珠宝,也无法驱散她眼中的阴郁。 楚信知道,那是她的母亲林喜,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是他自己。 林喜继续唱着歌,婴孩正在安睡。 不久,林喜将婴孩放在小床里,摸着婴孩稀疏的头发,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婴孩本来不该有记忆,但楚信自打记事,就时常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是他的母亲,唯一对他唱过的歌。 他生在冬邺市最富有的家庭,楚林雄能够给予他一切想要的东西,唯独不能给予他一个母亲。 在他很小的时候,林喜被困在楚家,那是他这一生仅有的与母亲共度的时光。 后来,当楚林雄不再拘禁林喜,林喜便像根本没有他这个儿子一般,慌不择路地逃离。 他没有妈妈。 他的妈妈不要他。 他的妈妈恨他,就像恨他那罪恶的父亲。 从小,他就受到心脏病的折磨。医生说,他也许活不了太久。 画面转换,楚信看到婴孩变成了小男孩,又变成苍白的少年。这漫长的时光里,从来没有一个人陪伴着少年。 少年身体不好,在接受治疗的同时,还必须习武。楚林雄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改变他的身体素质。 楚信唇角扬起一丝苦笑。 最折磨他的其实从来不是病魔,而是孤单。他过着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生活,仆从成群,还有侍卫,只要他愿意,饭菜都会直接喂到他口中。 可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过。 他总是想,我为什么没有妈妈?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要我? 成年后,他成了楚氏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人,楚林雄带着他出席各种商业场合,一时间,他的风头盖过了楚林雄的四位继承人。 可他的心脏也一年不如一年,撑到26岁,似乎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 对生命,他向来感觉不到多少眷恋。孤单早就在他骨血里投下洗不掉的阴影,一个孤单的人,并不惧怕死亡。 但楚林雄却告诉他,我不会让你死。 是要做心脏移植手术吗? 久病成医,楚信对心脏病的了解,不比医生少。明白病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唯有做移植手术能够延续寿命。 不过移植手术风险很高,有人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有人在强烈的排异中苟且偷生两三月。即便被上天眷顾,能够活过十年的心脏移植患者也不多。 若要问内心,楚信并不想做这个手术。但楚林雄坚持要做,已经在国外确定了一支医疗团队。 他没有什么求生欲,但也懒得反抗楚林雄,比起与楚林雄争执,他花了更多时间思考——为什么要去国外做手术。 B国的移植水平并不比国内高多少,B国医生能做的手术,国内医生一样能完成,再不济,楚林雄完全能将B国的团队请到国内,省得他跑一趟。 对此,楚林雄的解释是,B国的环境更适合术后恢复。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可真正到了B国,住进那设施齐全的“移植中心”,楚信忽然发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同。 在任何一个国家,正规的心脏移植手术都应该在医院进行,而这里名义上是“移植中心”,实际上却是个远离城市的机构。 在这里进行的,绝对不可能是正规手术! 楚信立即明白楚林雄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送到B国来——因为即将进行的是一场非法手术,心脏并非来自自愿捐献者,以国内的监管力度,楚林雄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瞒天过海。 所以手术才必须在B国进行。 心脏捐献者那么多,为什么不用那些心脏? 楚信急切地思考,是因为配型不对?还是暂时轮不到自己? 不,不可能! 凭楚林雄的本事,绝对不存在“轮不到”这种事。 那为什么还要出国来做非法手术?提供心脏者有什么特殊之处? 猛然间,楚信想到,楚林雄此前多次安慰他,说放心,一定可以克服排异反应。 难道是…… 楚信简直不敢往下想。 连医生都不敢保证患者能够克服排异反应,楚林雄凭什么能? 楚林雄口中的“一定”固然有夸张成分,但其中包含的意思却是,排异反应的可能会最大程度降低。 所以那颗即将放入自己胸膛的心脏,是从自己年轻健康的亲人胸膛中取出? 面对质问,楚林雄先是缄默不言,而后敷衍道:“你只需要考虑好好活下去。我不允许你死。” 他反抗,拒绝,楚林雄就让人将他抓起来,限制行动。 从小到大,楚信就是情绪寡淡的人,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病。26岁,他头一次激动、怒喝,却无力阻止这一场残酷的以命换命。 电影质感的画面中,26岁的楚信歇斯底里,要求见心脏捐献者一面,蜂拥而来的医生护士保镖将他按住,给予他的是一针针镇定剂。 但机缘巧合,他还是见到了那个即将因他而死去的人。 画面之外,33岁的楚信双眼已经赤红。 手术定在一周之后,楚信在“移植中心”已经待了四个月,不再像最初那样一没有药物就发狂,保镖有所松懈,甚至放任他独自去庭院里散步。 “移植中心”的主楼不大,庭院却十分广阔,空气清新,仿佛完全不受工业化的影响。 楚信往深处走去,忽然听见细小的动静,一看,林中的阴影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满脸惊讶。 林喜的美丽被两个儿子继承,他们的轮廓虽不相同,眉眼却是惊人地相似。 只一刹那,楚信就明白,面前的人是自己的供体,是自己的兄弟! 那人却没有那么聪明,愣了一会儿,才前行两步,“你是?” 楚信唇角颤动,喉咙像被一只铁钳紧紧卡住,嘶哑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英。”那人看了看他身上的病号服,像是明白了什么。 楚信感到自己心肝脾肺都在震动,他伸出手,一把将白英拉住,语速极快地问道:“你是哪里人?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冬,冬邺市。不,静历市。”白英有些慌张,“我父母……” 话音未落,一队医护人员就赶了过来,将白英带走。 白英回过头,怔怔地望着楚信。 画面就此定格,如烧红的烙铁,带着激烈的疼痛烙印在楚信的灵魂里。 楚信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白英,白英不能死! 但自从那次意外的相逢之后,他就被更加严密地控制起来。 手术之前,迟明岳将一个平板放在他面前,“我知道你们是兄弟,你也别太难过,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有人生来就该享受荣华富贵,有人生来就该为别人献出生命,楚先生,你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视频开始播放。 白英面对镜头,露出不安的笑容,过了好几秒才试探着说:“弟弟。” 楚信僵在病床上,悲恸像温暖的河流,冲击着他的心脏与四肢百骸。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他也有亲人。 可这亲人,很快就要离他而去!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屏幕上的人,哑声道:“哥……” “我知道我将经历什么,我这一生,好像都在受罪,我,我无法抵抗。”到底是即将被夺去生命,白英难以掩饰自己的恐惧,声音轻轻发颤。 楚信死死咬着牙,呜咽仍是从唇角涌出。 白英静默了好一会儿,“不过那天见到你,这大概是上天对我唯一的垂怜。” 说着,白英低下头,缓缓抬起手,捂着心口,又将头抬起头,“这颗心能够救你,救我唯一的亲人,我……我感到很安慰。” “弟弟。”白英迟疑了一下,“我能这么叫你吧?你,请你好好活下去,我这个当大哥的一辈子没什么用,希望最后能保护你一次。它很健康,我也很健康,虽然我坐过牢,不过在监狱里我也在好好锻炼,因为我想,出来之后还可以……” 白英摇了摇头,笑道:“算了,不说这些。将来,等将来你身体好了,替我去祈月山上看看吧,那里有座寺院,很多年前,我从悬崖上摔下去,是寺院里的僧人救了我,他们都是好人。” 楚信无声地点头,眼泪无声地流淌,可他的回应,视频里的白英无法看到。 似乎是有人提醒时间差不多了,白英局促地抿了下唇,像是还有很多话想说,一时又组织不好语言,怔愣几秒后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最终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好好活下去,能够保护你,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啊——” 楚信发出野兽一般的喊叫,迟明岳将平板收回来,平静道:“能活下来,不好吗?” “为什么?”楚信嘶声道:“这不对!” “刚才我就告诉过你,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迟明岳说:“而做这场手术,是我的命。接受他的心脏,是你的命。你非要问个为什么,那我只能说,有人的不幸,仅仅是因为倒霉而已。” 楚信喃喃道:“仅仅是因为倒霉……” 迟明岳转身,“我劝你冷静下来,这场手术已经无法避免。如果我是你,我会如他所愿,积极、平安地替他活下去。” 终于,手术按原计划进行,没有人来阻止这一场荒唐的生命置换。 楚信就像睡了一个冗长的觉,醒来时,他的胸膛里已经跳跃着他兄长的心脏。 他将右手放在胸口,闭眼感受这份杀戮,这份温暖。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楚信于次年回国,以身体不再适应高强度的工作为由,逐步从楚氏集团中淡出。 他有了重要的,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白英希望他好好活下去,他注定要让白英失望了。 查清一个人的身份,对普通人来说并非一件易事,可对手握钱权的人来说,天大的难事也能解决。 白英曾经在冬邺市生活,后来住在静历市,还坐过牢…… 刚一开始查,楚信就发现,静历市有个名叫“白英”的犯人越狱,警方公布的照片与他在“移植中心”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此人就是他的兄长! 楚林雄是通过谁将白英带出监狱,白英为何入狱,白英为什么会离开冬邺市,前往静历市,数年间,楚信在休养的幌子下,查得一清二楚。 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母亲的原因是什么,终于知道小时候脑中为什么老是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他的出生,是楚林雄犯下的罪孽! 复仇计划渐渐清晰,他将财富与地位通通抛下,到祈月山出家为僧。 楚林雄暴跳如雷,楚庆等人个个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我累了。”他对他们每一个人说:“如果你们想我多活几年,就别来烦我。” 出家,是为了从楚家彻底淡出,以方便复仇,也是因为白英临死前的嘱托。 白英说,替我去海镜寺看看吧,是那里好心的僧人救了我。 物是人非,楚信查清海镜寺所有人的底细,方知在这座寺里修佛的早就不是什么至善之人。 一个个恶魔穿上了慈悲的皮,做着假善的事——就像他自己一样。 为善二字,多一个“人”,就成了伪善。 两年前,楚氏众人的视线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而他的身体也大致恢复。 他动手了。 曹风槐这个畜生,竟然已经记不得让白英顶罪之事,只顾着喊:“你放过我!我有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要你给白英赔命!”匕首闪现寒光,血从曹风槐的动脉喷涌而出。 曹风槐的妻子本不该死,当年曹风槐迫使白英顶罪时,她甚至都不认识曹风槐,她是无辜的。 “没有人有资格说无辜。”将刀插入女人的身体时,他喃喃自语:“无辜就能不死吗?” 第二个,是龚国真一家。 龚国真还记得白英,跪在地上痛哭告饶,求他放了自己的家人。 “你杀我一个吧!我有罪!但他们都不知情啊!” 他大笑,“不知情?你带着那么多现款回家,你的老婆儿子会不知情?” 龚国真不住磕头,“我错了!我错了!” “认错就能被原谅吗?那你这一辈子活得也太容易了。”他眼中爆发出仇恨的火,当着龚国真的面,将其孙子、妻子挨个杀死。 最后才轮到龚国真。 又是一年,祈月山上的银杏飘落,寺中的恶魔也在互相残杀。 楚信冷眼旁观着牟海渊的“赎罪”,以及后来殷小丰的反杀,不打算掺和,只从后院的禅房里偷出陈旧的长铁钉。 这些长铁钉不知已经在寺院里摆放了多少年,正是惩罚恶人的绝佳工具。 他打算将它们钉入楚林雄的身体。 不过,牟海渊的“赎罪”启发了他。 最初,他的计划是以残杀的方式为白英报仇,在这场屠杀里,最后一个目标是他自己,倒数第二个则是楚林雄。 杀死楚林雄之后,他将选择自杀。 目睹了牟海渊的疯狂,他忽然觉得,仅仅是杀死楚林雄,那就太便宜这个恶魔了。 他不仅要楚林雄死,还要楚林雄身败名裂,要楚氏大厦倾颓! 要警方不得不让楚林雄接受审判! 为此,他必须制造一起引起全市关注的案件,而他楚信在这案件中自然而然地成为焦点,只要警方深入调查,一连串真相就会像浓雾中的巨轮一般慢慢浮现。 祈月山成了网红景点,倘若无数双眼睛在这里发现尸体,舆论就会爆炸。 他知道牟海渊已经杀死了三个和尚,如果将这些人的尸体搬出来,效果将极为惊人。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殷小丰那个精神病患者竟然杀死了一名炒热祈月山的网红博主。 “丘山罔眠”的尸体,可比那三个无名小卒更容易引发舆论地震。 夜幕降临,他将殷小丰掩埋的尸体挖了出来,打算分尸之后抛掷在山中。可这一幕,却被两个误闯的女孩撞见。 是两个漂亮的女孩,与这一切阴谋毫无关联。 但她们既然看见了,就没有命再活下去。 准备用在楚林雄身上的铁钉最终被钉入了女孩的身体。 他制作的现场极其完美,既能误导警方,又能在初期将自己隐藏起来,引诱警方步步深入。 唯一可惜的是那两位女孩。 在这场畸形的复仇中,她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辜者。 可迟明岳怎么说的来着? 有人的不幸,仅仅是因为倒霉而已。 “我哥也很无辜。”画面外,楚信听见画面中的自己低声说:“有谁在他活着的时候善待过他吗?” 警方是最大的变数,楚信既担心警方庸碌,无法在重重迷雾中摸到他这条关键线索,又担心警方在调查初期,就发现案件与楚氏有关。 他最不相信的就是警方。 楚林雄当初能够为非作歹,龚国真能将白英从监狱中带出,曹风槐能够让白英顶罪,其中多多少少都有警方的责任。如今楚氏集团在冬邺市的地位普通人难以想象,警方能不能扳倒楚氏另说,愿不愿意动楚氏亦是个未知数。这就是他必须制造震惊全市的大案子,并且在初期隐藏自己的原因。 他要将警方推到一个骑虎难下的地步。 如果最后还是失败了,那…… 楚信苦笑。 那就只好交给另一名“复仇者”了。 因为那个视频,他不打算动迟明岳,可迟明岳莫名其妙跳楼自杀,死时还穿着手术服。B国警方认为其自杀是压力所致。 他却明白,是有人在暗中控制了迟明岳。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也懒得去查,一想到还有人愿意给白英报仇,心里便有种难以言说的畅快。 画面又变得模糊了,他的心脏痛得厉害。 他蹲下去,用力按住,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白英。 明恕回到冬邺市时,楚信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没有醒来。 “你早就知道,骆亦不是另外三起案子的凶手?”明恕问。 萧遇安摇头,“我怀疑,但不确定。从我们当时掌握的线索来看,骆亦的动机比任何人都充分,而且他突然失踪。不过上次见楚林雄时,楚林雄说出了一个名字——迟明岳。” 易飞审问骆亦时,骆亦出示了四年前催眠迟明岳的视频,明恕虽然没有在审讯室,也听到了对话过程。 “楚林雄承认,楚信七年前在B国做的是非法移植手术,主刀医生迟明岳在B国很有名望。四年前,迟明岳自杀,死得疑点重重。”萧遇安说:“我怀疑他是被人引导,这才从楼顶跳下去。骆亦是心理专家,迟明岳死亡时,骆亦还没有回国。骆亦为秦英报仇,那么这起案子就与骆亦有关。而发生在国内的三起案子,凶手采取的都是粗暴屠杀。连环凶手作案具有一致性,后面三起案子与第一起不像同一人所为。” 明恕点头,“楚信想要杀死楚林雄,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但他始终没有动手,一方面是想将始作俑者放在最后,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警方眼皮底下行动。” “他不信任警察,但最后又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萧遇安说:“楚信很矛盾。” 明恕回头,“楚家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 “上报。”萧遇安说:“楚信最后放弃直接杀死楚林雄,选择与警方‘合作’,大约就是为了彻底掰倒楚林雄建立起来的这个‘帝国’。” 明恕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看了看,眉心浅皱,“不知道楚信什么时候能醒来。” “祈月山上的案子还没能解决。一切还没有结束。”萧遇安吁了口气,“你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 楚信在昏迷三天之后醒来,睁眼就看到了明恕。 “我……”他一时动弹不得,身体像被一双无形的手,以一种难以摆脱的力量,死死按压在病床上。 明恕走近,神情严肃地俯视着楚信。 “现在就要审问我吗?”楚信居然牵起唇角,艰难地笑了笑,“那至少,你得帮我把床摇起来。”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外面守着市局的刑警与特警。明恕并未照做,而是叫来了医生和护士。 仪器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医生在检查之后说,病人的情况还不稳定,可以提问,但如果发现异常,必须立即停止。 明恕应了一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楚信面色苍白,脱下过去吊儿郎当的伪装之后,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复仇者’,曹风槐和他妻子,龚国真和他妻子、孙子,秦雄一家,都是我杀的。还有……” 楚信语速极为缓慢,像是堪堪提着一口气,“还有那两个女孩儿,也是我……” “吕晨和赵思雁?”明恕不是没有料到吕、赵死于楚信之手,此时从楚信口中得到证实,仍旧感到万分遗憾。 她们是无辜的,她们只是心血来潮,在祈月山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时,赶在众多游人之前,去拥抱漫山美景。 即使她们不该不听方平旭的劝阻,不该在天黑之后仍在山上逗留,付出的代价也不该是生命。 “我很抱歉。”楚信眯着眼,视线上移,久久地凝视着天花板,“她们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这个……” 还没说完,楚信就闭上了嘴,像是在思考如何形容自己。 半分钟后,他苦笑着摇头,“我这个畜生。” “她们来得那么不凑巧,我原本打算用那个网红的尸体来制造祈月山上的轰动,却被她们拍到了脸,那个女孩儿……她的相机拍到了我。”楚信轻飘飘地说:“我不能在那时候暴露,所以她们必须死。” 明恕问:“那牟海渊呢?你在发现寺里的窥尘并非真的窥尘之后,就……” “不是我,是殷小丰。”楚信笑着打断,“我杀那两个女孩儿是迫不得已,但窥尘于我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再怎么该死,我也没有必要去动他。祈月山刚出事时,我就告诉过你们,海镜寺里面没有好人,我们每一个人这儿……” 说着,楚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都住着一个狂妄的怪物。不过证据,就得靠你们自己去找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殷小丰他不仅精神分裂,他还有多重人格。” 窗外起风,树枝带着所剩无几的叶子晃动,将阳光切割成一块一块形状各异的光片。 这样阳光明媚的天气,在秋冬季节并不常见。 “楚林雄呢。”楚信问:“我已经做到现在这个份上,你们,你们不会还因为楚氏,而对他网开一面吧?” 明恕愤怒道:“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们会无视楚林雄的罪行?” “不会就好,不会就好。”楚信偏过头,看向窗外,眼睛被阳光照得明亮,继而变得灰败。 仪器上的数值突然改变,医生匆忙进入病房,明恕又看了楚信一眼。 这个“复仇者”的唇角,竟然有一丝如同幻象的微笑。 第四卷 狂狼 第117章 狂狼(01) 荒村,冬夜,孤月高悬。 低矮的房屋在森冷的月光下,宛如一具具失去生气多日的尸体,正在悄无声息地腐败。 空气湿冷,附着在身上时,像是有什么东西阴魂不散。 风从光秃秃的树梢间刮过,撕出一片令人胆寒的响动。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尸体”边奔跑而过,雨靴踩踏在碎石与黑色的泥土上,脚后跟掀起细微的尘埃。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穿着难以辨清颜色的冲锋衣,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腰间绑着一个腰包。她一边拼命向村庄外跑去,一边往后看。在激烈的跑动中,马尾渐渐散开,发丝随着她往后看的动作,而不断打在她脸上。 发丝间,喷出她急促的喘息,溅出她惊惧的目光。 “啊——” 一声痛呼,女人的右脚卡在石坑中,整个人在失去重心之后,重重跌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道形如鬼魅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她不久前跑过的地方。 逆着月光,可看清那人穿着一件及膝斗篷,手中握着一根长棍,长棍上嵌着整齐的钉子,像是一根能轻易要人命的狼牙棒。 女人顾不得腿上的伤,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呜咽着,喘息着,跌跌撞撞继续奔跑。 拿着狼牙棒的人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斗篷之上出现的,竟然不是人头! 尖耳,长嘴,它项上生着的居然是狼的头颅! 惨淡的月光中突然响起一阵狼嚎,它直立奔跑,速度极快,如这荒村中刮过的风。 女人不得不一再往后看,每一次,眼中的畏惧就更加明显。 它在笑,那声音怪异得令人骨头发麻。 “你别过来!”女人凄厉地喊道:“别过来!” 村子越来越远,狼头人身的怪物终于逼近了女人。 它手中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在女人的喊叫中猛地挥下! “嘭——” 天亮,阳光就像一双有力的手,撕开了夜色无聊的伪装。 怪物在自己的房间里,将一块漏气的塑料皮塞到床底——那就是夜里看上去分外可怖的狼牙棒,然后将狰狞的狼头从脑袋上取下来,揉了揉被汗打湿的头发。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听见有人在问:“昨晚是谁死了?” 将道具通通藏好之后,他抹了把脸,打开门。 “玲珑不在房间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神情凝重,“看来昨天晚上死的是玲珑。” 这时,一早就离开平房的短发女人急匆匆赶回,手上拿着一张卡片。 “平民。”眼镜男接过卡片,“她人呢?” “这儿!”已经“死去”的女人出现在门口,马尾重新扎起,本该被砸得稀巴烂的头颅完好无损。 她的唇角,甚至挂着一丝羞赧的笑意。 “可是我现在是‘死人’了。夜里死去没有遗言,接下去我就只能看你们玩儿了。”女人自觉地走到角落里,再不吭声。 “活着”的八人聚集在平房外的空坝上,开始煞有介事地分析谁是狼人,昨晚是谁杀死了玲珑。 玲珑——也就是扎马尾的女人——兴致盎然地趴在窗户上,看上去正在听这场以自己为中心,自己却无法参与其中的讨论,实则目光却只是注视着其中一人。 那个挥下塑料狼牙棒的男人。 夜里,男人虽然带着狼头,没有露出本来容貌,但她已经从身形中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拿到平民牌时,她本来有些郁闷。玩真人狼人杀游戏,谁不希望自己拿到的是狼人牌或者神职牌,即便是白痴这样的弱神牌,也比没有任何技能的平民牌有意思。 不过如果“杀死”她的是那个人,这张牌便也没有拿亏。 想到这里,她愉快地笑了起来。 讨论进行了十多分钟,一个穿着牛仔服的男人说:“开始投票吧,好人不要弃票,如果咱们白天不票出去一个,今晚狼人再杀,基本就能够屠民了。” 投票者一共八人,其中七张票投给了二号玩家炎黄。 炎黄愕然,其他人纷纷大笑。 “白天死亡有遗言。”短发女人笑道:“请问你有什么想说?” “不是,你们为什么都票我?”炎黄紧皱着眉,脸上是恼怒的神情,“我他妈刚才还给好人讲逻辑。狼人会这么做?你们认识?串通好了?” “息怒息怒。”牛仔男出来打圆场,“这一把要怪只能怪你杀死的那位平民女士。” 突然被点名,趴在窗边的玲珑直起腰,睁大双眼指着自己的脸,“嗯?” 牛仔男道:“玲珑那么开心,哪个‘死人’会像她那么开心?如果她不是被你这个大帅哥给刀了,她能这么开心?所以啊,哥们儿,你是狼人无误了。” 玲珑哑然,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立马双手合拢,冲炎黄拜了拜。 炎黄显然不接受这种解释,蹙眉道:“你们这样玩场外因素就没意思了。” “兄弟,游戏而已,别这么较真啊。”穿皮衣的男人刚想在炎黄肩上拍两下,就被对方冷沉的气场逼退,悻悻道:“较真玩什么游戏啊?真是……” “不较真我跑这破地方来玩狼人杀?”炎黄的长相确实比普通人俊美许多,难怪玲珑被他“杀死”还不忘对他犯花痴。普通人生起气来五官是扭曲的,他却不同,生气时脸上反倒多出一丝英气。 “别吵架啊。”短发女人说:“咱们能来这儿玩游戏,说明咱们都是有趣的人啊,是不是?既然是有趣的人,就别为这点儿小事生气啦!” 大家点头。 短发女又道:“让场外因素影响游戏体验是不好,但咱们也没有办法避免。这毕竟只是游戏,又不是真要杀人。炎黄,你就别生气啦。做人最重要的是嗨森呐!” 炎黄显然没有被说服,不再搭理这帮人,转身回到平房中。 “对不起啊炎黄。”玲珑凑了过来,“我没想到你会因为我而出局。” 在所有游戏参与者中,玲珑是年纪最小,长相最讨喜的女性,大家都挺照顾她,她对自己的容貌也颇为得意,甚至认为炎黄放着别人不杀,在第二夜就选择了她,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此时和炎黄说话,她故意嘟了嘟嘴,微低着头,视线往上,从下方看着炎黄。 这是个卖萌的姿势,只有漂亮的女孩儿做出来才可爱。 但炎黄只瞥了她一眼,就厌恶道:“别来烦我。” 不管是线上狼人杀还是线下狼人杀,白天的时间都会在投票之后结束,然后黑夜再次降临,狼人与预言家、女巫开始新一轮的行动。 但真人狼人杀却必须遵循白天黑夜交替的规则,早上投票之后,游戏就进入了暂停状态,大家在村子里各做各的事。 被炎黄冷脸相待,玲珑生了会儿闷气,到了中午终于不生气了,又巴巴着去找炎黄,但炎黄的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啊,早就走了。”牛仔男说。 “啊?走了?”玲珑诧异,“不是说至少玩一轮游戏再走吗?” “小气呗。”眼镜男不屑道:“玩不起就别他妈玩,甩脸色给谁看呢?这儿谁都不知道对方在现实里的身份,还非得伺候他不成?” “可是……”玲珑着急了,“可是咱们不是一起来的吗?车是一起租的呢,他一个人怎么回去?” “你还担心他啊?”短发女人走过来,“都是成年人了,谁也没义务将就谁,他要回去就回去呗,这儿虽然是荒村,但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他一大老爷们儿,怎么都有办法离开。” 玲珑还是很担心,双手抓着自己毛茸茸的大衣,不安道:“都怪我,如果我不像那样看着他,你们也不会票走他。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舒服。” “嗨,宝贝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短发女人将玲珑的肩膀揽住,“你啊,年纪小,接触的人少,太单纯了。” 玲珑委屈道:“是吗?” 一直没有出声的黑长直女人在一盘冷哼道:“绿茶婊。” “你,你说什么呢!”玲珑娇怒道。 “说你绿茶婊。”黑长直女人挑眉,“没听到我还可以说第三遍。” 玲珑眼看着就要哭了,“你怎么这样?” “看不惯你这幅样子。”黑长直女人冷笑,“炎黄指不定就是恶心你,这才提前退出。” 玲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怎么又吵起来了?”牛仔男劝道:“认真把这一轮玩下去吧。” 中午闹了个不欢而散,下午几乎没有人再凑到一块儿。 冬天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周围就迅速黑下去。 又到了“天黑请闭眼”的时刻,狼人们戴上面具,静悄悄地从房间里走出…… · “天黑请闭眼,狼人请彼此确认身份。已确认身份,狼人请行动。” 法官方远航规规矩矩地站在桌边,唯恐自己的声音方向出卖狼人与神职,全身只有两个眼珠子在转动。 明恕与乐然对视一眼,冲法官身边的邢牧挑了下眉。 “狼人请闭眼。”方远航说:“预言家请睁眼。” 萧遇安睁开了眼。 方远航心中咯噔一下,语气与刚才相比,有极细微的差别,“预言家要查验的是?” 萧遇安以眼神示意对面的沈寻。 方远航举起右手,拇指朝上,“这是好人。” 然后拇指转下,“这是坏人。他是这个。” 萧遇安看到方远航重新转上的拇指,闭上眼。 “女巫请睁眼。”方远航看到肖满睁开眼,语气又变了回去,目光指向邢牧,“你有一瓶解药,一瓶毒药,今晚只能用一瓶,他被杀了,你要救他吗?你要毒谁?” 肖满眼珠左右转动。 方远航说:“女巫请闭眼。天亮了,大家睁开眼吧。” 一桌刑警各自睁开眼,第一时间观察彼此,眼神之专注,表情之认真,让人认为他们并不是在密室俱乐部玩狼人杀桌游,而是正在侦查一起非常重要的命案。 作为提议来恐怖密室搞“团建”的人,方远航感到一阵迷之尴尬。 入秋时,重案组去祈月山赏秋,赏到一半出现命案,这一忙就忙到了冬天。前阵子楚信认罪,但重案组的工作却没有因此结束,还得多方取证、与上级部门配合,深查楚林雄及整个楚氏集团的黑幕。此外,楚信指认殷小丰具有双重人格,是杀害牟海渊的凶手,殷小丰却拒不认罪,既不承认自己有双重人格,也不承认自己杀害了牟海渊。 重案组和特别行动队联合行动,先是在楚信位于市中心的一套房子中找到了他作案时使用的军用刀和所穿的鞋,在上面均提取到了受害人的DNA信息,而那双鞋能够与秦家的陌生足迹完全吻合;之后,在细致的排查中,明恕根据证人口中殷小丰下山的普遍规律、殷小丰房间残余泥土的成分,划出了一个藏尸的大致地点,终于在祈月山背向海镜寺的山脚,找到了牟海渊的尸体。 经尸体解剖,确定牟海渊死于六月,也就是所谓的闭关之后。 邢牧在留存于牟海渊口腔内的血液中提取到了殷小丰的DNA信息,疑为作案时被牟海渊咬伤而留下。 面对证据,殷小丰在一阵激烈的情绪过去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忽然改变。 他的第二人格是名女性,未成年,作为被献给“水神”的祭品,被淹死在落后部落的水牢中。 她竟然是殷小丰的母亲! “他要杀害我的孩子。”“女人”双手呈十字叠在胸口,脸上是慈悲到极点,却又残忍到极点的表情,“我必须先杀了他,才能保护我的孩子!” 这一幕让审讯室内和监控器前的所有刑警震惊难言。 “女人”口中的“他”是牟海渊,而“孩子”是殷小丰。 半年前,当已经杀害三人的牟海渊企图让殷小丰跪在自己面前,接受那不应有的“惩罚”时,作为第二人格的母亲醒了过来,反杀牟海渊,并将牟海渊的尸体掩埋在祈月山最荒凉的地方。 而主人格对此一无所知。 目前上级部门对楚氏的调查仍在继续,在媒体的关注与政府的重视下,楚氏几十年来的龌龊终于无所遁形,连带着一些与楚林雄勾结的官员也相继落马。 重案组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特别行动队就要返回首都了,离开之前少不了交流一下感情。去哪里交流感情,队员们七嘴八舌吵起来,对于去哪里没有达成共识,对不去哪里倒是早早达成一致。 从今往后,重案组的每个人,绝对不再去网红风景区打卡! 最后是方远航说:“我们去南城区的‘风波’密室俱乐部吧,那儿特别大,主题齐全,还有桌游吧和KTV、简餐厅,有人不敢去密室的话,还可以玩其他的。” 这句“不敢去密室”给大伙儿将了个军,重案组的糙汉子,就是最恐怖的密室,也不可能怂啊。 方远航现在觉得,自己不该提议来玩密室。 “风波”密室俱乐部客人多,他们一帮子人是吃了午饭才过来的,前面排着好几组客人,只得在桌游吧先玩玩游戏。 这年头桌游五花八门,但每个人都会的只有老早就过气的狼人杀。 他们没进包厢,就在大厅里玩,同一个大厅里还有十来桌排队的客人,大家都玩得热火朝天,可没有哪一桌像他们这样较真。 精英刑警的素质在这种娱乐场合体现得淋漓尽致,找个狼人而已,还真跟找罪大恶极的连环凶手似的,每一个白天都要紧张辩论,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逻辑攻击别人话语间的漏洞,初学者乐然竟然还掏出了一个小本本,聚精会神地记录每个人说的话,然后各个击破…… 在这个坐了无数人民群众的大厅里,这就很尴尬了。 方远航暗中摇头。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现在,天又亮了,新一轮的辩论开始了。 方远航已经第N次看到别桌的玩家朝他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昨天晚上有人死了。”方远航惋惜地看着邢牧,“邢老师,是你。首夜被杀可以发表遗言。 邢老师,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邢牧悲愤地环视一周,然后目光锁定在明恕脸上。 明恕:“嗯?” “是你!”邢牧伸出食指,“领导,你仇杀我!” 明恕无辜道:“我冤枉,我没有。” 方远航出声制止,“现在只有死者能说话。” 明恕笑着闭嘴。 “大家相信我,把他票出去,我敢肯定,昨晚一定是他杀了我!”邢牧一直盯着明恕,“领导,你报复心太强了,我杀你三把,你就要报复我!” 所有人都笑了,就连萧遇安都没有把持住。 邢牧说完遗言就不能再开口。 游戏继续,易飞道:“我说句公道话,邢哥你真不该连杀小明三次。谁被杀了三次不报复?是我我也报复。不是小明报复心重,是你太欺负人了。” 邢牧:“我!” 方远航连忙制止,“死人不能说话!” 邢牧哀怨地闭上嘴。 一轮发言下来,只有明恕一个人为自己据理力争,他的狼同伴都不好意思帮他。 最后轮到萧遇安发言时,萧遇安总结道:“那今天就先把明队票出去吧。” 明恕说:“萧局……” 萧遇安笑道:“我先表明身份,我是预言家,女巫昨晚没用药,那就是解药还在。今晚如果我死了,救我,如果死的不是我,把乐然毒死。” 乐然震惊:“啊?” 萧遇安说:“我昨天没有查验到狼人,本来不想暴露得这么早,但各位应该已经从方远航的反应里猜到我是预言家了。” 方远航也震惊:“啊?” 其他人则是各自点头。 “我查验的是沈队,沈队是好人。”萧遇安娓娓道来,“查沈队是因为在前面几局中,沈队最会带节奏。他如果是好人,那我们后面就放心让他带节奏,他如果是坏人……” 沈寻看了乐然一眼,笑着摇头。 明恕“啪”一声拍在自己额头。 “已知沈队最会带节奏,我拿到预言家牌,第一个就去验沈队,如果我拿到狼人牌,”萧遇安笑笑,“我当然第一晚就会杀他。而沈队作为好人,没有在夜里倒牌,我有理由怀疑,狼人里有他的队员,乐然。” 乐然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看看明恕,又看看方远航,最终眼巴巴地盯着沈寻。 沈寻也没办法。 投票环节,明恕果然被票了出去,发表遗言道:“我他妈死得冤枉!” 邢牧悄么叽儿道:“呸!就是你!” 第二夜,狼人没有杀萧遇安,乐然被女巫毒死。 白天,因为萧遇安夜里验到了最后一匹狼徐椿,而好人阵营大获全胜。 “这局被场外因素影响了吧。”明恕说:“不然你们好人哪能赢得这么轻松?” “我的错我的错。”方远航连拍自己脑袋,“和萧局一对视,我就紧张!” 明恕说:“萧局那么和蔼可亲,你紧张什么?” 和蔼? 可亲? 方远航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师傅,你怎么能用这样老气横秋的词来形容你的男朋友呢? 还是说可亲的意思不是本来那个可亲? 是另一个可亲? 有玩了几局后,工作人员前来通知,说是荒村密室现在可以进入了。 荒村密室是“风波”密室俱乐部最恐怖的一个密室,人气指数位列前三。来之前,方远航问明恕选哪个,明恕说哪个恐怖选哪个,方远航就订了荒村。 乐然输得不服气,还想继续玩狼人杀,明恕说:“算了,不玩了。” “为什么?”乐然说:“你不想报仇?” 明恕说:“你是不是想仇杀我们萧局?” 乐然:“……” 明恕笑:“那肯定不行。你杀他,我就杀你。” 两人落在最后面,只有离得近的方远航听到了这段对话。 方远航:“……” 我师傅,重情重义好男儿! 最恐怖的密室在刑警们眼中就跟小学生乐园似的,通关时间打破了“风波”的记录。为此,下订单的方远航还得到了一枚造型夸张的戒指。 “我要这玩意儿来有什么用?”方远航说:“我又没老婆。” 说完,还手贱地往上一抛。 接住下落的戒指本来是很容易的事,然而方远航刚要伸手,就被从侧面跑来的学生狠狠一撞。 摔是没摔倒,但戒指掉在了地上。 被路过的明恕捡了起来。 “师傅。”方远航傻笑。 “不要吗?”明恕问。 方远航灵机一动,“你拿去吧。” 我没老婆,但你有啊。 明恕看了会儿,笑道:“那就谢了。” 时间不早,放松了一下午的刑警们结队往“风波”密室俱乐部外走。 电梯外面等了不少人,墙上的屏幕正播着明星湖影的短片。 几个女生捂嘴尖叫,明恕利用等电梯的时间观察她们,从她们的反应中得知,湖影曾经来过这个密室,她们这是来“圣地”打卡。 电梯一次装不下所有人,明恕和萧遇安留下来等下一趟。 “风波”看来是利用湖影做宣传,屏幕里翻来覆去播的都是湖影。 明恕将戒指放在萧遇安手心,“拿着。” 萧遇安笑了声,没说话。 周围只剩下屏幕里传来的声音。 在电梯门再次打开之前,明恕说:“这明星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新近走红的吧。”萧遇安随口道:“外表还是比较出众。” 明恕半侧过身,神神秘秘地盯着萧遇安。 萧遇安:“嗯?” 明恕笑道:“我送你戒指,你却夸别人长得帅?萧局,你这特么的……有点儿渣啊。” 第118章 狂狼(02) 公共场合不宜过分亲密,即便穿的是私服,萧遇安也没有将突然皮起来的明恕怎样。 梯门打开,这趟运气不错,里面竟然没有人。 倒不至于要在电梯里做什么,但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没有旁人,周围只有彼此的气息,也算是一桩捡来的便宜。 两人站在电梯后方,萧遇安没动,明恕将手伸过去,团在萧遇安手心里。 萧遇安垂眸,以一种无奈又纵容的口吻道:“明队。” “唉——”明恕装愣,“什么?” 萧遇安说:“你手也有这么大了,怎么还要往我手里放呢?” 相同句式的话明恕仿佛以前就听过,花了一秒钟回忆,终于想起来了—— 小时候,他怕冷,一到冬天就喜欢挨着萧遇安。萧遇安的外套如果扣得严严实实那就罢了,如果碰巧没有扣上扣子或者拉上拉链,他便要行动了,先是靠近,然后趁萧遇安不注意,一下子栽到萧遇安怀里,得逞之后还扬起脸蛋直乐。 每次他这么做时,如果被萧锦程看到了,都会被萧锦程骂像只狗。他也不在意,狗就狗吧,萧遇安的衣服里暖和,暖和的地方谁不喜欢呢? 再说,萧家那只正儿八经的大狗叫程程,跟萧锦程一个程,又不叫恕恕,他如果是狗,那萧锦程也是狗,而且是只没有怀抱可以钻的狗。 这么算下来,还是他划算一些。 小孩子的逻辑就是这么奇怪,加上萧遇安从来不撵他,他便钻得心安理得,直到后来从男孩成了少年,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多幼稚。 但习惯已经成自然,成年后的某一年,萧遇安执行完特别行动队的任务,来冬邺市看他,那时正好是冬天,萧遇安穿着一件长款羊绒大衣,没有扣拢,脖子上挂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正在小区附近等着他。 他一眼看过去,腿竟然有些发软。 萧遇安笑着招手,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他赶紧跑过去,抱住还不算,一手拉住萧遇安大衣的一侧,将自己挤了进去。 得亏那时已经是深夜,他们站的位置也偏,没有被路人看到。 “你个子也这么高了,怎么还往我怀里钻呢?”萧遇安这么说着,手上却搂住他,没将人抓出去。 “高就不能钻了吗?”他不仅钻了,还将头埋在萧遇安肩头。 萧遇安反手捉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小区里走去。 “手大就不能放了吗?”时隔几年,明恕用相同的语气作答,“哥,牵着。” 萧遇安在他鼻尖刮了一下。 电梯行至一楼,大伙都在外面等着。 明恕一改在电梯里的状态,出来问大家还想去哪里。 “我这里有点事。”易飞晃了晃手机,“先走了啊。” 徐椿喊:“你能有啥事儿?回来。” 易飞连忙看明恕。 明恕明白易飞的意思,“行,你先撤。” 易飞抱拳,又跟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寒暄几句,招了辆出租车离开。 “不是,他这是去哪儿啊?”徐椿说:“他不是爱唱K吗?” “你们的易队谈恋爱了。”明恕说。 “啊?”方远航惊讶,“谁?我怎么不知道?” 明恕说:“身为我重案组的刑警,这都观察不出来?” 方远航委屈,他是真的不知道。 肖满一拍掌,“我知道了!是不是东城分局女警中队的那个妹子!” 明恕笑了声,“好了,剩下的问易飞去。你们下一轮去哪儿?” “你们?”方远航说:“师傅,你不去?” “我是领导啊。”明恕故意看了邢牧一眼,“领导意思意思和你们打成一片就行了,等会儿我也有事,得先走。” 方远航狐疑的目光先是射向明恕,接着射向萧遇安,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你不能走时”,他突然转身,悍然将他师傅挡在身后,大声道:“各位,我们去酒吧!” 在“风波”密室俱乐部门口,所有人分成三拨,特别行动队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所以全体回住处,明恕等“有事”的队员各自回家,剩下的在方远航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赶去酒吧。 回家路上,萧遇安说:“你的小徒弟很护你。” 这个“护”指的是什么,明恕当然清楚。 “他看出来了。”明恕说:“方远航有时神经大条,有时又很细心。” “嗯。”萧遇安点头,“需不需要跟他聊聊?” 明恕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点,“小事,不用。” 冬邺市不在集体供暖区里,冬天屋里屋外都冷,想暖和起来只能开空调。但空调其实不顶用,房间里上面的空气热了,脚上还是冷。所以明恕一到冬天就不爱在自己家里待着,老住在萧遇安这儿。这边以前装修时装了地暖,回家就特别舒服。 萧遇安还有工作需要处理,明恕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家里电视开得少,开着就是播新闻。 楚氏的案子这回是彻底闹大了,别说地方媒体,就是央媒也天天关注。明恕最近接连与姓楚的打交道,新闻上播的都是他早就知道的,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也不想总听见楚林雄、楚信的名字,便握着遥控器换台。 除了新闻频道,他看得最多的是体育频道,但这个时间点没好看的赛事,只得继续换台。 有个台已经跳过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跳了回去。 电视上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在“风波”密室俱乐部的屏幕上看到的那个明星。 叫什么来着? 明恕撑着下巴想了想。 湖影。 这名字起得怪,两个字一写出来,就几乎能判断,这不是本名。 电视里正在热播的是一部古装偶像剧,大团队大制作,未播先火,捧红了一众年轻男女。湖影正是其中之一。 明恕从不关心娱乐圈,却也听说过这部古偶剧。 放在平时,这个台换了就换了,他绝对不会倒回来,但今天竟有几分闲情逸致,打算看看这红了好几个月的电视剧。 营销号和职业剧评人将这部剧吹得神乎其神,各路流量的粉丝四处控评,普通人在网络上几乎找不到说它不好的话。但明恕看了不到一刻钟,居然就睡着了。 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接连得出好几个结论——对话幼稚,逻辑有硬伤,演员演技差,只有脸能看,服道化倒是不错。 彻底睡着之前,明恕迷迷糊糊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看的那些武打片。 继而想到了杀害众人,又被殷小丰的第二人格杀害的一代武打明星牟海渊。 当年的拍摄技术远不能与现在相提并论,服道化就更不用说,单说演技本身,现在的一致论调虽然是夸奖老一辈演员演技好、敬业,但实际上,老一辈里也有演技浮夸的、虚假的,也有极不敬业的。 但牟海渊至少在演戏上,不算一个庸人。 明恕很想当面问问他——就像审问每一个犯罪嫌疑人一样——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走上了这一条路? 人一死,很多秘密就被带进了坟墓。 警方现阶段掌握的证据,已经能够清晰地捋出牟海渊的作案动机以及手法,可是无法听到牟海渊亲口认罪,到底还是感觉缺少些什么。 海镜寺里真正的窥尘大师是牟海峰,牟海渊是怎么找到他?牟海渊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弟弟在海镜寺出家为僧?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要等到窥尘即将去世时,才去见一面? 这些都找不到答案了。 手中的遥控器掉在地毯上,明恕侧卧着,刚吹干的头发松散地搭在脸上。 他是夏天从特别行动队回到重案组的,一转眼就已经到了冬天,中间虽然也休息过几日,但忙碌的日子显然更多。 想起来时,半年一年也就这么匆匆过去。 城市越大,治安就越好,可人的基数也越大,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恶。像冬邺市这种地方,别说是重案组,就是其他刑警中队也少有轻松的日子。 明恕只管重案组,而萧遇安管的是整个刑侦局,还要兼顾各个分局的事,压在肩上的担子自然比明恕更重。 处理完手上的事,萧遇安从书房出来,在看到明恕的一刻,眼神顿时温柔下来,在客厅暖色调的光芒里,像一片辽阔又平静的大海。 不过大海再平静,海面一下总是有起伏的暗涌。 那是海的心动。 萧遇安走到沙发边,先是弯腰,然后索性坐在地毯上,低头看着明恕。 明恕没有睡得太深,察觉到萧遇安来了,就醒了过来。 萧遇安的手拨开他的头发,“进屋去睡。” 明恕醒了会儿神,乐了,“萧哥哥。” 萧遇安眼中的笑意更浓。 明恕这时却改口,“渣哥哥。” 萧遇安握着他的脚晃了晃,“哪儿渣?” “我在拿到那一把狼人牌之前,被邢老师连杀三把。”明恕佯怒道:“其中一把,你是女巫,但没有救我。” 萧遇安说:“当时预言家没有亮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预言家,唯一一瓶解药我得留给预言家。” 明恕不听不听,“还有一把,你是邢老师的狼队友!他杀我,你同意了!” 萧遇安说:“我没有理由阻止他们。” 明恕双手抱在胸前,哼了声,“后来我好不容易拿到狼人牌,你还号召所有人把我票出去!连着好几把我都没有游戏体验!” “我是预言家,我必须为好人阵营着想。”萧遇安温声宽慰,即便明恕此时的愤怒是和他闹着玩儿,他也耐心地配合。 明恕将脚收回来,盘在沙发上,“你看乐然。他可护着沈队了。” 萧遇安笑,“所以他第一轮就暴露了。” 明恕:“……这倒是。” 两人一人坐在沙发上,一人坐在地毯上,自然有个高低差别。萧遇安往后一仰,双手撑在身后,等着明恕接下去的话。 “渣哥哥。”明恕自己都被这个幼稚的称呼逗笑了。 萧遇安却稳着,“嗯?” “我得渣回来。”明恕笑够了,清了清嗓子道。 “你想怎么渣回来?” “我白天只拿了一次狼人牌,还第一轮就被你票出去了,狼人我没当过瘾。” 萧遇安半眯着眼:“所以?” 明恕忽然环住萧遇安的脖子,“所以我得在今晚补回来!今晚我还是狼人!” 萧遇安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准了。” 同一片夜幕下,有人在玩另类狼人游戏,有人在酒吧里放浪形骸。 其实从“风波”密室俱乐部离开之后,并没有多少人和方远航去酒吧玩,一边走一边散,最后真进了酒吧大门的只剩下方远航和肖满。 方远航叹气,“兄弟,还是你够兄弟,平时最爱怼我,现在就你一个陪我。” 肖满不屑道:“陪你个头,我是自己想喝酒了。” 两人互相挤兑着在酒吧里穿梭,都坐到吧台上了,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那边卡座里怎么有两个男的正在kiss啊? 那边舞池里那两个男的在干什么? 一时间,方远航觉得自己这双明亮的直男之眼都快要瞎了。 “卧槽!”肖满故意远离方远航,“兄弟,你基?” “你他妈才基!”方远航这才想起,给自己安利这家酒吧的是于大龙那个基佬! 这他妈是个基佬酒吧! 肖满抄起手,“你不基你来这儿?” 方远航说:“你不基你不也来这儿了?” 肖满给整笑了,“我这不是中了你的邪,被你骗到这儿来的吗?我怎么知道这儿是个基佬酒吧?” “我也是中了别人的邪啊!”方远航说:“于大龙你知道吧,他说这儿的酒好喝,我才想过来试试的!” 肖满丝毫不给面子,“那个小基佬啊,他说这儿的屎好吃,你吃不吃!” 方远航:“……” 肖满看着方远航举起的手,“哟,警察要殴打人民群众了?” “算了,我能控制住我自己。”方远航拍拍自己的手,“就算我真打了,打的也不是人民群众。” “那你就是袭警了。”肖满开完玩笑,“来都来了,换一家麻烦,就在这儿喝吧。” 方远航有些吃惊,“你一个直男,坐这里不觉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肖满说:“喝酒而已,在哪儿喝不是喝?我不信你心里没那想法,那些小基佬还能强迫你干些什么。” 方远航想了想,觉得这话在理,于是也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和肖满一块儿点了酒和果盘。 肖满还真是来喝酒的,目不斜视,喝完一杯又一杯。 “你别是受了什么打击吧?”方远航说:“借酒浇愁?” 肖满端着酒杯,“我这是合理给自己施压。” 方远航在重案组待了也快两年了,工作上跟肖满熟得很,但像今天这样单独出来喝酒还是头一遭。 男人的嘴,一旦喝了酒就把不住。 肖满平时嘴贱,和谁说话都要呛两句,连明恕都不放过,看着多潇洒一人,如今聊得深入了,方远航才发现,肖满其实往肩上扛了很重的压力。 痕检那边以前有两个经验丰富的老痕检师,今年一个退了,一个生病,肖满嘴上从来不抱怨,干脆地把担子挑起来,重案组哪里需要痕检师,肖满就去哪里,出了成果马上奔赴下一个需要自己的地方,出不来成果就一直干,拼了命地干。 觉得承受不住时,肖满就去喝酒,随便哪个酒吧都成,进去了一个人点酒点果盘,别人喝的是闷酒浇愁酒不怀好意酒,他喝的却是励志酒减压酒,喝完出去吹个风,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来上班。 方远航明白肖满为什么现在想喝酒了——这一连串的案子,可算是吧肖满给累惨了。 偏偏这人从来不在面上显露任何辛苦疲惫之处,顶多给人感觉心情不好。 “兄弟,走一个。”方远航想跟肖满碰个杯,肖满白他一眼,“谁跟你个基碰杯。” “又来了是不是?都他妈说了我是中了于大龙的邪!”方远航拿起手机,“不信你问他。” 两人都喝多了,情绪十分高涨,本来方远航就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杠来杠去还真把于大龙给叫来了。 本质上,于大龙和重案组一群人一样,都是工作狂。 接到方远航的电话时,于大龙刚把手上带的小艺人送回家,正好想找个酒吧放松一下。 酒吧还没有到最热闹的时候,三人凑在一张桌子上,还没开始“对质”,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阵欢呼。 方远航头一次来gay吧,跟个乡巴佬似的,抻着脖子道:“卧槽这儿怎么还有美女?” 肖满和于大龙立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舞池斜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大波浪长及细腰,修身长裙勾勒出引人遐想的完美身材,两条腿又长又直,踩着一双高跟鞋,容貌和长裙的颜色在激烈闪动的灯光中看不真切。 她一出现,酒吧里绝大多数人都看了过去。 “是演员吗?”方远航说:“要跳那么舞?” “人家是男人。”于大龙大笑,“航哥,你弯了?” “男人?”别说方远航,就是肖满都很惊讶,“那人是男的?” “对啊。于大龙说:“你们别被那大波浪和裙子给迷惑了,仔细看他的腿和腰背,女人一般不会有这么壮实。” 方远航和肖满认真一看,不由得想——我们的观察力还比不上于大龙? “我可不敢和你们当警察的比观察力。”于大龙小口小口喝着酒,“我是这儿的常客嘛,兰兰我见过好几次。他喜欢穿女装,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但他‘型号’和我一样。” 肖满笑,“就是你的姐妹?” 于大龙噘了下嘴,“他比我受欢迎多啦!” 二十多年凭本事单身的方远航点头,“我看也是。” 于大龙:“……” 肖满:“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方远航居然没反应过来,“我说错话了?” 于大龙心眼大,不计较这些,转移话题道:“我最近累死了,每天早出晚归,给宝贝们找活干。” 方远航知道“宝贝们”是指于大龙带的那些艺人。虽然能让于大龙带的都不是什么叫得出名字来的大咖,但于大龙成天跟艺人混在一起,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了。 近来娱乐圈风头最盛的无疑是参演了《红尘与江湖》的湖影,方远航和他那从来不看电视剧的师傅不同,没事还是会瞄几眼的,对湖影印象深刻。 “你见过湖影吗?”方远航问。 于大龙一听就笑了,赶紧拿出手机,“我还有和他的合影呢!” 说是合影,其实就是一大帮人站在一起拍了张照,于大龙的脑袋都被遮住了大半。 “他是突然红起来的吧?”肖满说。 “是哦,在《红尘与江湖》被炒作起来之前,他还没我手上最红的红。”于大龙说:“他以前就是个一百八十线,运气太好了。” 方远航说:“这也太夸张了。” 于大龙摇头,“娱乐圈都这样的,有时运气真的能够决定一切。” 肖满笑道:“那如果哪一天你手上的艺人突然火了,你就是金牌经纪人了。” 于大龙豪爽地干了一杯,“还是满哥会说话。” 方远航喝多了,去上了个卫生间回来,“那个什么兰兰呢?” “走了吧。”于大龙酒量不行,刚喝几杯眼睛就花了,“他每次都来得早,走得也早。” 方远航说:“这种场合,不该是来得晚走得晚吗?” 于大龙耸肩,“你们警察也太八卦了,连小基佬什么时候回家都要打听。” 肖满说:“不要开地图炮,只有方远航八卦,他一颗耗子屎,坏不了我们整个警察队伍。” 夜在插科打诨中越来越深。 宁静的高档小区中,明恕与萧遇安相拥而眠。喧嚣的酒吧门外,方远航尽职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送喝醉的于大龙回家。 数小时后,凌晨五点,冬邺市北边的西月殡仪馆迎来了火葬高峰期。 民间有种说法,男性阳气更重。绝大多数殡仪馆在招聘员工时,会优先考虑男性。 西月殡仪馆负责烧尸体的无一例外全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男性。 一具尸体一般要烧40分钟,亲属们待在各自焚炉外的休息室里,等着取骨灰。 走廊上,时不时响起工作人员高亢的喊声与纸礼炮声,以及亲人们的哭声。 一个焚炉的门缓缓打开,火化后的骨灰、骨头随着传送带被推出来,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将骨灰铲入骨灰盒中,周围是低沉的哭声,而他的神情自始至终麻木茫然。 此时,整座城市还沉睡在冬夜中。 殡仪馆率先醒来。 同一时刻,湖影也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眼中无神,看向漆黑的窗玻璃,感到映在上面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撑起来的尸体。 第119章 狂狼(03) 对经济水平一般的家庭来说,给逝去的亲人买墓地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最近十多年,冬邺市的房地产行业飞速发展,丧葬业也没有落后。人们活着的时候为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拼命奋斗,若是死亡突然降临,却不一定能立即入土为安。 “西月”殡仪馆不是冬邺市最好的殡仪馆,却是人流量最多的一个,因为市里没有哪家殡仪馆的骨灰保存业务比它开展得好。 通常情况下,殡仪馆会为客人提供骨灰收费保存服务。那些没有来得及给逝去亲人买墓地的人,或者暂时没有那么多钱买墓地的人,会将骨灰存放在殡仪馆。 随着政策、经济形势的改变,各行各业都有可能陷入寒冬,只有殡仪馆不会。城市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只要有人,殡仪馆的生意就会长盛不衰。 市里的其他殡仪馆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存放骨灰的“福寿堂”建不了太大,因此制定了规矩,要求客人顶多在半年内取走骨灰,如果迟迟不取走,殡仪馆会将骨灰处理掉。 “西月”殡仪馆就不一样了,它位置虽然偏僻,但恰好靠着一座山,只需将山开发出一小片,就足够存放数不清的骨灰盒,所以它给客人规定的骨灰保存时限更长,存个一两年都没有问题。 很多实在是买不起墓地的人,就将亲人的遗体送到“西月”殡仪馆来烧,骨灰能多放一天就多放一天,放个两年,总能存够最次墓地的钱。 不过也有不少人最后放弃取走亲人的骨灰,好像两年过去,思念也就淡了,不愿意为了一堆没有意义的灰,花掉自己流血流汗攒下来的钱。 这些被遗忘的骨灰最后去了哪里,将它们遗忘的亲人是不愿意追问的。 今天是孟珊第二次来到“西月”殡仪馆,这里比以前更拥挤了,办理手续、领骨灰盒的大厅人满为患,人声鼎沸,若是有人误入,不知道这里是殡仪馆,一定会认为这里是三甲医院。孟珊2点多就坐着运遗体的车来排队,等了半个来小时,终于领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 五年前,也是这个时间点,她和他的父亲给病逝的母亲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现在,她父亲的遗体正被扔在处理间里,做火化前的准备。 她低下头,看了看那个朴素的骨灰盒,自嘲道:“我对你们够好吧,你俩死了,还能睡‘情侣盒’。” 从办手续的大厅到火化堂,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那些有钱的人家一路走一路抛洒白色的纸钱,人走在这条路上,不可避免被沾上纸钱。 都是送葬者,没人计较这些,但孟珊却突然感到害怕。 她将一张纸钱从头发上扯下来,用力捏成一团,摔在地上。 此时仍是凌晨,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冬天寒风阵阵,而这里又邻着山,从山里刮出来的风,总是阴沉沉的,像是带着鬼和尸体的阴气。 孟珊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继而想到了那不知被撒在哪里的骨灰。 当初办理骨灰存放手续时,孟珊交了半年的钱,以为半年后能给母亲买个墓地。但那半年她任劳任怨地工作,存下来的钱却被父亲偷偷拿去喝酒打牌,全给输光了。 她哭着咒骂父亲,父亲一声不吭,低头认错。可认错有什么用?输掉的钱不会自己回来。 没办法,她只能办了骨灰续存。 但直到必须将骨灰取走时,不管是她还是父亲,都不愿意再为母亲花那一笔钱。 活人生活得都那么艰辛了,为什么还要为一堆没有生命的灰着想? 人死了便是死了,骨灰抛在哪里不都一样? 买墓地的钱,够家里过挺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了。 五年过去,孟珊偶尔会想到母亲的骨灰,虽有内疚,但这种内疚太浅淡,斗一把地主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现在,孟珊感到害怕了。 眼前无边无际的纸钱,直通火化堂的长路,席卷而来的阴风,都让她觉得是母亲在怨她不孝。 可孝顺的前提是有钱。 她穷。 坐在火化堂的休息室里,孟珊再次对穷感到切肤之痛。 她已经领到号码了,再等两个号,就会轮到她的父亲进焚炉。但就在刚才,有人为了所谓的“吉时”而插队,她必须再多等一个号。 人们总说“只有死亡是平等的”,而到了殡仪馆,才会发现连死亡都不平等。 有钱人能够通过多交钱,而随意插队,这和寻常生活中的插队不同,后者将面临所有人的鄙夷,前者却是体面的。 孟珊听见同在休息室的人说:“那家人多给了三万块钱呢,真有钱。” 孟珊抱着空荡荡的骨灰盒,疲惫地闭上眼。 那窝囊了一辈子的老男人终于死了,死在家里,让街道派出所开了证明,才能够火化。 早些年老居民区里成天都在办丧事,老一辈人在意这个,哪家哪户死了人,能唱三天三夜的歌,她自己就因为长得漂亮,声音也还行,十来岁就被拉进一个丧礼团体,唱了十多年的丧歌,后来城市改革,不准搞这些吵闹、扰民的活动,丧礼团队解散,她别的什么都不会,被断了收入来源,生活一时陷入困窘…… 父亲过世,她连灵堂都没搭,反正这老男人从不讨喜,没人会来送礼金。遗体就在家里摆了两天,今天凌晨2点一过,就被运到了殡仪馆。 休息室里不时响起哭声,孟珊脑中乱得很,想赶紧把人烧了离开,可一等再等,天都亮了却还是没等到自己的轮次。 插队的有钱人太多了。 他们不仅会插队,还会在送遗体进焚炉之前,花上万块钱买纸礼花,让遗体在震耳欲聋的礼花声中缓缓滑入焚炉。 早晨九点,孟珊才听到自己的号。 她抹了把脸,面无表情地站在焚炉的大门前。 父亲的遗体已经被放在传动带上,此时的仪式是“最后的告别”。 孟珊看了看那张苍老的面容,只觉得厌烦,连鞠躬都鞠得很敷衍。 等在一旁的火化师大概也觉得奇怪。进行“最后的告别”仪式的,通常是一大群人,边哭边呼唤,有些情绪太激动的还要被拉到一边,以免眼泪洒落在遗体上。 在冬邺市的习俗里,如果遗体沾了眼泪,那魂魄就会久久徘徊不去。 而孟珊只有一个人,且一滴眼泪也没有留下。 火化师问,是否要购买纸礼花。 孟珊早就不耐烦了,语气不善道:“几万块钱的东西,你看我像买得起吗?做生意也得有眼光啊,我……” 说到一半,孟珊忽然停下。 因为这个火化师与她想象中的火化师差距很大,竟然是个年轻、挺拔、帅气的男人。 “我……”孟珊别开视线,尴尬道:“赶紧烧了吧。” “纸礼花也有便宜的。”火化师说:“最普通的十二发一共90元。很多人都会买,这是最后一程了,你不希望你的父亲走得热闹一些吗?” 90元不贵,孟珊出得起,但她猛然感到一阵愤怒,对火化师吼道:“很多人都会买,所以我就要买吗?你们真是太会发死人财了!” 火化师眉心皱了下,孟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低头道:“抱歉,我不需要。” 火化师点点头,“那就请你回休息间等待,火化完成之后,门会自动打开。” 孟珊失神地回到休息间,旁观着别人的悲痛与思念,觉得自己就像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一小时之后,孟珊拿到了被装得满满当当的骨灰盒——是刚才那个火化师交给她的。 她低了低头,小声说:“谢谢。” 火化师只“嗯”了一声,便转身招呼助手将另一具遗体放上传送带。 新一轮哭嚎开始了。 孟珊赶紧离开,之后办理骨灰寄存又花了一个多小时,能够离开“西月”殡仪馆时,已经是中午。 她看了看手上的单据,上面写着半年内取骨灰盒。她将单据捏成一团,就像天亮之前捏纸钱一样。 取骨灰盒? 取来下葬吗? 不可能了。 她苦笑着摇头,走到一个垃圾桶边,将单据扔了进去。 “老头子,再见了。”她轻声说:“不是我不孝,是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给你买墓地。我过的是什么生活,你最清楚。不要像我妈一样怨我,你们好好作伴吧,下辈子投个好胎,自己过得不错再考虑生孩子。不然就算生下来,也养不好——就像我这样。我过不好,就买不起墓地,你们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这不是恶性循环吗?我走了,别来找我。” 殡仪馆外停着长长一排车,有上百万的豪车,也有几万块的代步车,孟珊是坐运遗体的车来的,人家只管送来不管送回,她只能自己搭公交车回去。 好在她的住处离这里不远,公交车四站就到了。 光丹路是一个老街道,路上摆着很多花圈。因为离殡仪馆近,很多住在光丹路的人都做着丧葬买卖,有的发了财,在市中心的好地段买了几百万的房子,平时却仍旧住在这里,扎花圈、压纸钱。 孟珊以前就觉得这条街道像阴街,春秋季节还好一些,一到了秋冬,街口白灯笼一放,瞧着跟阴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她家就在最里面的一个单元里。 “小孟回来啦?”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事情办好了?” 孟珊敷衍地笑了下,“好了,谢谢您。” “都是邻居,谢什么。”妇人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个什么……” 不等妇人说完,孟珊已经拿出手机,“一共1130块钱,我这就转给您。” 妇人笑出满脸褶子,“好好,你转。” 孟家这回的丧事,虽然没有搭灵堂,但有些花销还是免不了,孟珊嫌烦,交给了邻居的“丧事一条龙”去办,1130块,已经是最低的价格。 付完这笔钱,孟珊才真正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和父母再也没有关系。 她在路上站了会儿,感到饥饿,一想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路边有小餐馆,自家住房改建的那种,肉和蔬菜是最次的,油全是地沟油,一份盒饭、炒面十块钱左右,目标顾客是在附近做工的人。这些人不讲究,对吃的就两个标准,一要油多,二要便宜。 孟珊父亲就经常买这种盒饭,孟珊觉得恶心,每次看到他吃,就忍不住和他吵架。现在人已经没了,孟珊一闻到小餐馆传出来的熟悉气味,胃里就直犯恶心。 还是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自己做一顿吧。 孟珊如此想着,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其实这条街里就有小规模的蔬菜水果铺,但孟珊总是去一公里外的菜市场买菜,因为她觉得,这条街上连蔬菜都沾染了阴气,人吃多了沾着阴气的蔬菜,说不定会患上怪病。 此时是午后,但接连降了好几天温,天色灰败,像极了死人的脸。 孟珊快步朝菜市场走去,那里是这一片最有人气的地方。 《红尘与江湖》是真的火,就连菜市场都播放着剧中的主题曲。孟珊还没有看,请丧假之前听见女同事们聊过里面的角色,知道现在有个叫“湖影”的男明星特别火。 买了足够一人吃的菜和肉,孟珊想,反正丧假还有几天,没别的去处,不如在家里追剧。 父亲火化的第一晚,孟珊追剧追到半夜,起身上厕所时,突然感到心慌。 那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有一双眼睛,在某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阴森森地看着她。 她连忙转身,恐惧地环视着四周。 房子很旧,是过去她父母结婚时的婚房,墙壁多年没有粉刷过,泛黄泛黑,那些印子白天看上去只觉得脏,到了夜晚,就像墙后藏着什么东西,它们离墙越来越近,好似马上就要从墙里冲出来! 孟珊打了个寒战,再次走到门边,查看门锁有没有锁上——回家之后,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不下三次。 经过客厅时,她心脏毫无征兆地一紧。 正站着的地方,一天之前还摆放着她父亲的遗体。 房间里很安静,但这种安静像是具备了形体,像一个不断迫近的鬼怪。她望向被风不断吹开的窗帘,在窗帘被掀到最大程度时,看到了一张撕裂的笑脸。 “啊!”她惊叫一声,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风停下,窗帘坠了下去。 她在冷汗中剧烈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才颤巍巍地站起来,缓慢地朝窗户走去。 这里是六楼,外面不可能有人。 颤抖的手指牵住窗帘,“唰”一声拉开,眼前只有静默的黑夜,以及对面那栋没有灯光的楼。 孟珊激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缓下一股劲,她坐在床边,想继续追剧,但恐惧如影随形,再吸引人的剧情也不再能吸引她。 · 做丧事生意的人,不休国家法定节假日,工作起来也不分白天黑夜,哪家死了人,哪里就有他们。 冬天,是一年四季里丧事生意最好的时候。 换季容易生病,现在大城市里虽然早就没了“冻死”这种说法,但事实上,很多老人都是因为寒冷引起的系列毛病,而在冬天去世。 以至于民间有种说法,叫老人熬过了冬天,就等于多活了一岁。 王红英一边开车一边打哈欠,就这一个晚上,她已经往“西月”殡仪馆送了八趟了。这活儿本来该她儿子干,前阵子邻居孟家死了人,也是她儿子运的遗体,孟家的丫头最后给了她一千多块钱,若不是在一个地儿住了这么多年,她才懒得接这统共才一千多块的生意。 钱难赚,屎难吃,王红英心里骂骂咧咧,但还是得去下一家拉遗体。 她儿子前天去医院做了个盲肠手术,往后这一个多月,都得她这个当妈的大半夜运遗体。 和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王红英一点儿不怕遗体。她这车就是为运遗体而改装的,后面空着,专门装遗体。 现在后面就摆着一具遗体,又是个老人——今天运的全是老人。 本来副驾上应该坐着老人的儿子,方便喊魂。 但这家的儿孙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觉得坐了运遗体的车不吉利,让她独自将遗体拉去殡仪馆,他们开自己的车走。 王红英瞧不起这些人,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吓得猛踩一脚刹车。 待车停下,她慌张往后看,后面明明除了一具遗体,什么都没有。 但刚才在后视镜里,她看到了一个坐着的陌生人。 “又眼花了……”王红英用力搓着脸,灌了口热茶。 做他们这种生意的,在后视镜里见到后面有人是常事,并非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长期疲劳加上警惕而产生的幻觉。 王红英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将车再次发动起来之前,她看了看记事本,送完这一趟,还有三家要去接。但她被吓了这一回,知道自己若是再开下去,恐怕得出事,只得打电话让做同样生意的人来接活。打算把这一单跑完,就回家睡觉去。 天蒙蒙亮,王红英开着空荡荡的车从殡仪馆离开。从殡仪馆到四站外的光丹路,其实有一条小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 王红英一个转向,驶入小路里,脑子越来越沉,忽见一条野狗从旁边窜出,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 因为疲惫,王红英的反应已经非常迟钝,这下更是准备不及,打着方向盘向斜前方的垃圾桶撞去。 “轰——” 乱放着的垃圾桶全被撞倒,潲水洒得到处都是。 背街里的垃圾桶脏得要命,王红英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垃圾,直接傻眼了。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最远的一个垃圾桶里,好像有一个人! 垃圾桶里怎么会有人? 垃圾桶横倒,那人的两条腿露在外面,似乎正在挣扎着往外爬。 王红英一下子想到,可能是个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流浪汉,刚才跑过去的那条狗,嘴里不就叼着食物吗? “我不会是撞死人了吧?”王红英又急又怕,见周围没人,想把车子开走再说,但又一想,现场乱成这幅模样,警察肯定有办法发现撞人的是她的车,到时候她就成了肇事逃逸,罪加一等! “真倒霉!”王红英坐在车里想了半天,见那双腿一动不动,心中更加害怕,最后心一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你,你没事吧?”王红英蹲在垃圾桶边,扯了扯对方的小腿。 垃圾桶里的人全无反应。 “完了,真死了!”王红英六神无主,哭了半天,拿起手机报警。 “喂,警察?我……我撞死了一个人……但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们来看看?” 刑侦局,重案组。 “北城分局刚接了一个案子,有人在风水巷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易飞将一个平板放在明恕面前,“你看看。” 垃圾桶里出现尸体,这种常见的案子几乎都是由分局自己解决,但现在是年底。每年年底时,警察们的压力就大,现在的要求是分局所有命案都必须汇总到刑侦局,重案组有权力和义务参与侦查。 “女尸?”明恕点开图片。 “现场已经侦查过了,报警者是个做丧事生意的中年人,她自称当时有狗冲出来,导致她撞向垃圾桶,发现垃圾桶里有人时,她还以为是自己撞死了人。”易飞说:“目前死者的身份还没有确定,法医初步检查,发现她的后脑有被钝器捶打的骨折伤,这很可能就是死亡原因。报警者当时看到的那条狗,嘴里叼着的并不是什么食物,而是尸体上的肉。流浪狗啃食尸体,在尸体上造成了很多影响判断的伤。” 明恕快速浏览图片。 分局传来的图片非常详尽,尸体下穿深蓝色的牛仔裤,鞋已经掉了,上穿鹅黄色薄毛衣,上面血迹斑斑。 因为没有衣物的遮挡,尸体的足部、双手、脖子、面部被严重啃咬,完全无法通过面容来识别身份。 明恕将面部的细节照放到最大,“确定这些全是被野狗啃出来的吗?” 易飞摇头,“分局还没有做完尸检,你觉得可能是人为造成?” 明恕站起来,“尸体我都还没看到,无法做出判断。走,去现场看看再说。” 第120章 狂狼(04) 北城区,纺织四路,风水巷。 古老的红砖房立在路边,远看像一堵围墙,围墙这边,是总在堵车的马路,路边的人行绿灯一亮,人群便像马蜂一般涌向对面,而围墙另一边,却是少有人烟的背巷,流浪狗、垃圾桶、被丢弃的大型家具是背巷的主人,一些小车为了赶时间,偶尔从背巷穿过。 背巷里长年累月散发着恶臭。 明恕刚从警车上下来,就闻到空气里那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旋即拿出准备好的口罩和乳胶手套戴上。 尸体已经被拉到北城分局,但现场还是有必要亲自来看看。 明恕往藏尸的垃圾桶走去,皮鞋鞋跟溅起了些许泥浆。 他今天没有穿警服,穿的是不久前买的短款皮衣。很快就是元旦圣诞季了,街头巷尾全是过节的气氛,他早上起得很早,专门去萧遇安给他准备的衣帽间搭配了半天,本打算晚上下班后和萧遇安去吃个浪漫的西餐,也凑一凑节日的热闹,但案子一来,计划自然也就泡汤了。 痕迹勘查基本做完,但分局的刑警还没有撤去,警戒带也还拉着。明恕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蹲在垃圾桶边对比照片里的角度。 从垃圾桶被撞倒之后的情形来看,尸体是被以头朝下的姿势塞入垃圾桶,垃圾桶无盖,周围觅食的野狗在发现尸体之后,吃掉了尸体的手足、颈部、面部的肉。 “明队!”一个头发剪得极短的男人跑了过来。 明恕起身,看到来人时笑了笑,“小向。” “你还记得我!” “我记性不差。” 向韬是北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刑警,入职不久,很年轻。重案组查沙春、巫震的案子时,需要北城分局配合,与明恕不睦的支队副队长王豪百般敷衍,向韬却相当认真,出了不少力。 那时明恕就注意到了他。 “王队学习去了,这个案子现在是李队负责,现场由我负责。”向韬说:“接到报案后,我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这边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明恕点头,笑道:“很积极啊。” 向韬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李队给我说了,开年后刑侦局又会招人,我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被选上了。” 明恕眼尾微挑,再次将这年轻的警察打量一番。 上次合作时,他就看出向韬不满足于待在王豪那种人的手下,早晚会离开分局,往刑侦局跳,没想到再次见面,这小子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至少在心性上,还算个可塑之才。 明恕说:“想来刑侦局,那到了刑侦局,是想去哪个中队?” 向韬笑容明亮,“当然是重案组!” 明恕想在向韬肩上拍一拍,碍于戴着乳胶手套,只好作罢,“那就努力。” 向韬站得笔直,“是!” 这时,两只野狗从警戒带外经过,跃跃欲试地看着垃圾桶。 流浪狗警惕性非常强,按理说,看到这么多人,它们应该不会靠近。一名站在警戒带附近的队员担心它们又进来破坏现场,赶紧抬手驱赶。其中一只转身就跑,另一只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龇牙咧嘴,眼中凶光毕露,背部高高拱起——这是个即将发起进攻的姿势。 明恕蹙眉,“这里有很多流浪狗?” “这一片是拆迁区,拆了一半,剩下来的红砖房也基本上没人住了,人少,还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加上现在天气冷,附近的流浪狗就聚集在这里。”向韬说:“法医初步尸检,确定死亡时间在四天以内,并且是在死亡后不久就被抛掷在这里。这里的垃圾不是每天清理,属于无人管理状态,十天半个月才有受雇的清洁工前来处理,所以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明队,这具尸体四天就被啃得面目全非,但好在面部骨骼没有受损,还可以做模拟复原,如果尸体再晚一些被发现,让那些流浪狗把头骨给啃了,就更难以确定身份了。” 明恕心中隐隐有了一些推断,又问:“发现指纹、足迹之类的线索没?” “足迹残缺,已经被车轮破坏了。指纹倒是有,但都是陈旧指纹,与死亡时间对不上,而且在系统里没有比对出结果。” 明恕抬起头,看向旁边的红砖房。 他现在所处的背巷,左手边是拆得乱七八糟的荒地,零星几栋没有拆完的房子上,窗户全都没了,有的连房顶都没有了,一眼看去,像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地震;右手边则是完整的红砖房,和荒地上的房子相比,红砖房看似还能住人,实则不然,它们是冬邺市最早建成的一批住房,十几年前被重新修缮过,现在表面看别有一番风情,里面却早就破旧不堪。 不过要说没人住,那也不对。 再破旧的房屋,也有人守着它。 明恕从一片晾着的衣服上调转视线,“初步走访做了吗?” “还没做完。”向韬说:“目前没有人表示看到了凶手抛尸。” “接着查。”明恕说:“我去分局一趟,晚点一起开个会。” “明白!” 北城分局,刑侦支队。 得知明恕去了现场,邢牧十分自觉地赶到分局,和分局法医一同进行尸体解剖。明恕来到分局时,详细尸检报告刚好出炉。 “身份暂时没法确定,等待做颅面模拟复原。”邢牧神色有些忧愁,“不过我个人不是很相信这项技术。” 颅面复原是在DNA、指纹比对等手段无法确定死者身份时,采取的一种寻找尸源方法,在完整的头骨上做模拟复原,其技术支撑是海量数据库。但即便如此,复原出来的人像也不一定与死者真实的相貌一致,在国内外很多案例中,不乏复原人像与真实相貌完全不同的情况。所以大多数时候,警方只将颅面复原作为不得已情况下的参考。 “至少年龄基本确定。”明恕快速浏览尸检报告,“死亡原因、时间也确定,按死亡时间排查失踪人口,确定死者身份问题不大。” 邢牧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讨厌领导,但明恕很可靠。 这具尸体的状况非常糟糕,面部与脖子简直是灾难,流浪狗的啃食行为破坏了可能存在于尸体上的线索,而死者的身份暂时难以确定。邢牧作为法医,自然是什么样的尸体都见过,但这次的死者致命伤在头部,他必须将重点放在尸体头部,长时间盯着这样一颗头,心理上还是会受到一些影响。不过明恕一来,几句话就让他感到安心不少。 见邢牧盯着自己,明恕喊了声:“邢老师?” 邢牧连忙回神,拿起自己那份报告,“我说一下要点吧。死者身高1米63,体重49公斤,年龄在35岁到36岁之间。枕骨骨折造成颅脑严重损伤,而骨折是由钝器击打造成。该钝器的接触面为正圆形,直径4厘米,可能是一把工具锤。” 明恕抬手,“停一下。” 邢牧抬头,“啊?” “在绝大多数用钝器击打头部的凶杀案中,凶手会反复击打,一是有泄愤的情绪,一是担心次数少了不会死亡。”明恕看着报告,“但在这起案子里,你们得出的结论却是,凶手击打次数只有两次。” 邢牧愣了下,“对,只有两次。人的头部虽然不算脆弱,但也经不起重击,如果力道足够,位置正好,一锤下去就足够要人的命。” “那这次如果凶手不补下后面那一击,结果会怎样?”明恕问。 邢牧没明白明恕这么问的原因,但这个问题他回答得上来,“也会死,从颅脑损伤情况来看,凶手第一次击打时,所用的力气更大,被害者当即失去行动能力。” 明恕走了几步,“凶手有可能是个熟手。” 邢牧吓一跳,“那就是说,凶手以前也以相同的方式做过案?” 明恕没有回答,一边继续看报告一边说:“死者的衣物没有被脱下,死前死后都没有被侵犯,背巷不是第一现场,只是抛尸现场……那儿确实是一个理想的抛尸场所,不过如果不是长期在那里活动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那样一个地方。” 易飞这时走了过来,“分局的兄弟已经在背巷附近排查。现场有残缺足迹,也有大量车轮印记,凶手很可能是用某种交通工具将尸体载去,现在找到案发现场很关键。” “死者穿戴整齐,牛仔裤、毛衣,但没有大衣、羽绒服之类的外套,脚上没有鞋。”明恕说:“这种装扮,通常出现在刚回家之后。鞋脱了,外套脱了,但因为还没有洗澡,而没有立即换上居家服。” 易飞说:“被害人是在自己家中被杀害?然后尸体被凶手转移到这里?” “可能性很高。”明恕又看了眼报告,“尸体胸腹、大腿、膝盖有撞击伤,背部和后颈有按压伤、扼制伤,在遇害之前,被害人与凶手经历了一番搏斗。” 邢牧走到易飞身边,在易飞背部比划了几下,“凶手应该是在将被害人压倒在地之后,锤杀被害人。” 易飞下意识摸了摸后脑。 “从伤痕呈现的情况看,凶手制服被害人的过程很短暂。”明恕看向邢牧,“邢哥,是这样吧?” 邢牧说:“对。他们有过打斗,而死者的口腔与指甲里都没有凶手的皮肤组织、血液,这也说明,被害人很快就丧失了反抗能力。” “被害人是名1米6以上的女性,体重是轻了些,不够强壮,不过人在遭遇危险时,能够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她会拼死挣扎,但凶手还是这么容易就将她按压在地。”明恕说:“凶手大概率是一名强壮的男性。如果我之前的判断没错,被害人是在自己家中遇害,那么凶手要么是她的家人,要么是她主动给凶手开了门……这个狗毛是什么?” “死者的嘴唇、舌头已经被流浪狗咬掉,但我在尸体的口腔中发现了一戳白色的动物毛发。”邢牧说:“是在舌头断截的下方。经鉴定,这戳白色毛发是狗毛。” 易飞道:“口腔中怎么会有狗毛?” “口腔中有狗毛倒是不奇怪,有人家中养了狗,喜欢狗,给狗洗澡,或者和狗玩耍时,狗毛都可能飞到嘴中。但被害人舌头下方的狗毛一共有21根,这不可能是不小心吃进去的。”邢牧说:“我觉得有可能是凶手故意放在被害人嘴里。” “狗毛藏在舌头下……”明恕走出几步,转身,“这是凶手的‘标记?’凶手想通过这21根狗毛,传达什么?” “尸体嘴里有狗毛,而尸体的脸和脖子被流浪狗啃食,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易飞道:“邢哥,这些狗毛有没有可能是狗在啃食尸体时留下的?” “可能性很低。”明恕摇头,“如果是流浪狗留下,那应该凌乱分布,而不是全都聚集在一个位置,这是凶手故意留下的信息。对了邢哥,你确定死者身上的啃咬伤都是流浪狗造成?” 邢牧说:“你怀疑是人造成?” “冬邺市没有出过‘吃人’案,但在别的城市,最近几年‘吃人’案呈上升趋势。”明恕说:“上半年我在特别行动队就参与过一起,凶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开连锁健身房,中产阶级,离异,儿子在国外读书,在我们逮捕她之前,她已经杀害了八个29岁以下的男人,这些人全都是她健身房的客人。这个女人有钱、有貌,算是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可在她光鲜外表的背面,却生活着一个以吃人为乐的怪物。” 邢牧打了个寒战。 明恕继续道:“她杀死他们,不是因为仇恨,反倒是因为喜爱。她吃掉了他们的膀胱,然后将尸体分解丢弃。审讯时,她说膀胱的状态能够反映一个人是否年轻、健康,他们的膀胱都十分美味。” 邢牧脸都白了,捂着小腹说:“我要去厕所。” “这个案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人吃人,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所谓的‘爱’。”明恕放下尸检报告,靠在桌边,“今天一听说尸体的脸被啃食,我第一想到的就是被人啃。” 别说邢牧,就是易飞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啃脸狂魔’在国外的确出现过,且不止一次。但现场咱们都去过了,那儿野狗特别多,尸体被野狗啃食不奇怪。” “我在现场想过一个问题。”明恕抄起双手,“那条巷子住着大量流浪狗,它们的数量已经庞大到不怕人的地步,我们在那儿做痕迹勘查,有的野狗就像地盘被占据似的,随时准备冲上来扑咬。凶手在那里抛尸,一方面肯定是觉得那里隐蔽,这是个对周围非常熟悉的人,但另一方面,凶手是不是故意让野狗帮他毁灭某种证据?” 邢牧解手归来,听明恕和易飞仍在讨论发生过的那些“吃人案”,突然“啊”了一声。 明恕说:“邢老师?” “死者面部的伤痕,有一点比较蹊跷。”邢牧说:“她的脸、颈部、手足肯定是被流浪狗啃咬,这绝对没有错,我没有发现人类牙齿啃咬的痕迹,但是她的下唇有一个3毫米的锐器伤。” “3毫米?”明恕立即翻看尸检报告上的细节图。 “没在这上面。”邢牧说:“要不你跟我去解剖室。” 尸体被放在解剖台上,女人的脸已经不能再称为一张脸。 明恕走近,见邢牧将女人残缺的下巴抬起来,指着下唇右边道:“就是这里。她脸上的啃伤完全没有生活反应,这处的锐器伤也基本没有生活反应。” 明恕问:“基本?” “面部被严重破坏,加上这一处面积太小,我不敢下定论。”邢牧说:“而且我不明白,如果这个锐器伤是死后造成,凶手为什么要在这个位置割一刀。” 明恕站立片刻,“也许是割走了死者的下唇,或者割走整个嘴唇也说不定。” 邢牧惊讶,“为,为什么啊?” “不知道。”明恕面色微沉,“现在问题重重,21根狗毛,3毫米的锐器伤,从仪式性来看,不排除连环作案的可能,必须马上确定死者身份,找到第一现场。” · 北城区,曙光商务楼,C座-2114室,龙女设计工作室。 “你们组怎么回事?印刷之前不核对一下吗?这印的是什么东西?”龙晓庆踩着高跟鞋,将厚厚一叠稿子拍在桌上,“全他妈歪了,不会排版就别他妈在老娘这儿干!” 四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被吼得缩起脖子,堆满各种书籍、杂志的办公室一时无人说话。 “哑巴了,啊?”龙晓庆更是气愤,“我没给你们发工资是不是?最近订单大,天天得加班,但我翻倍付了你们加班费,你们就是拿这种东西来敷衍我?” “龙姐,对不起,这些是我做的。”陈静欢站起来,为难道:“确实是我不小心,但是,但是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昨天通宵没睡,脑子犯了迷糊,我这就重做,你别生气了。” 龙晓庆本来还想继续骂,嘴巴都张开了,突然道:“通宵?孟珊还没休完假?” 陈静欢说:“没有,她的丧假本来前天就到期了,但人一直没回来,她父亲去世,我们也不好总是催她,这些活儿本来是她干,我们几个分着做了,龙姐,我们都尽力了。” “有什么不好催!”龙晓庆怒气又上来了,“谁家没死过人?就她搞特殊?老娘给她批丧假就不错了,她还拿着工作不回来?再不回来,她就死了算了!” 女人们面面相觑,既觉得老板说话太毒辣,又觉得孟珊一直拖着,确实很麻烦。 龙晓庆骂完就拿起手机,一边拨号码一边说:“你们不催,我催!” 女人们全都在显示屏后面看着龙晓庆。 “关机?”龙晓庆骂道:“装死是吧?你们谁知道她住哪儿?” 陈静欢低声道:“这我们怎么知道啊。龙姐,孟珊不会是出事了吧?” 本来只是愤怒的龙晓庆突然一怔,低声道:“糟了!” 陈静欢不明白这声“糟了”的真正含义,还以为龙晓庆是在担心孟珊,于是试探道:“龙姐,要不我们报警吧?” 龙晓庆一个激灵,“报个屁警!把版子重新给我做了!谁都别再问这事!” · 为了尽快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刑警们正在以风水巷为中心,做最耗费人力的排查,目前排查已经由纺织四路进行到纺织一路。 明恕没有回刑侦局,一直守在北城区。 在一些抛尸案中,凶手为了隐藏自己,倾向于将尸体抛掷在远离自己日常生活区域的地方。但这种抛尸有个特点,那就是尸体大多会被肢解。这次的尸体没有被肢解,而风水巷有大量流浪狗,垃圾长时间无人收拾,巷子里有抄近路的车经过,极少有人经过,旁边虽然有住房,但住在里面的人很少——这些都是只有熟悉风水巷的人才知道的细节。 凶手熟悉风水巷,这里是他的安全区。 他大概率就生活在这附近,并且是在这附近杀了人。 但那21根狗毛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队!”向韬匆匆赶到,“我们在纺织一路打听到,有个号称全年不休息的快递驿站这几天都没有开门,驿站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独居,名叫‘黄妍’,手机关机,谁都联系不到她。年龄、失踪时间都符合我们的筛选条件!” 纺织一路,江北二村。 “就是这里,以前天天开门叻,这都好久没动静了!”一位居民指着快递驿站的大门道:“我的快递还在里面,上周给我发的信息,我没时间拿,这周有时间了,她又不开门了。你们来得好,再不来我也要报警了!” 快递驿站位于居民楼一楼,黄妍私自在墙上开了一扇门,门朝向居民区里的小路。此时门紧闭,但一扇朝向垃圾桶的窗户上,窗帘没有彻底拉拢。 那个位置平时不会有人经过,自然也没有人由窗帘的缝隙往里面瞧。 明恕走过去,忍着垃圾桶散发的臭气,贴着窗户往里看。 房间里光线阴暗,是一排接一排架子。按理说,架子上应该摆着快递包裹,但此时,架子上却是空荡荡。 明恕视线下移,忽然眉心一紧。 架子上的快递全都堆积在地上,高耸如一座小山。 而“小山”的下方,一双小腿和脚露了出来。 第121章 狂狼(05) 刑警破门而入,一道警戒线很快在快递驿站外拉起。 江北二村人口稠密,住在这里的很多家庭是三代同堂,一个七八十平的老房子里通常挤着五六口人。此时虽不是出入高峰期,但快递驿站出了事的消息飞快传开,警戒线外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 法医和痕检师还在赶来的路上,明恕让其他警员守在外边,防止前来看热闹的居民破坏现场,独自戴上鞋套与乳胶手套进入,蹲在那一堆小山似的快递前。 在店门被打开之前,整个快递驿站呈全封闭状态,窗帘虽然开着一道缝,但窗户是紧闭着的,现在空气没有散开,周围弥漫着非常浓烈的血腥味与尸臭。 即便是多重口罩,也隔绝不了尸臭,明恕下意识按了下口罩。 黄妍既是这套房子的户主,也是这个快递驿站的老板,此时被包裹埋藏起来的,很可能就是她。 明恕没有立即走去包裹边,而是找到了工作用的电脑。 电脑呈关机状态,启动的反应有些慢。 等待电脑开启的时间里,明恕看向天花板一角挂着的摄像头。 摄像头并未工作,不知是被谁关闭。 所有快递驿站都会安装监控,电脑和摄像头很可能是被凶手关闭,储存在其中的视频可能也已经被删除,但技侦队员有能力对被删除的数据进行复原。 过了半分钟,电脑才完成启动,桌面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女人的头发剪得很短,五官并不出众,粗看有几分刻薄。她穿着浅黄色的低胸雪纺裙,胸口的天使纹身露出一大半,背景是雪白的沙子和碧蓝色的大海。 明恕找到存放监控视频的文件夹,点开一开,最后一个视频的保存时间是12月13号晚上19点21分。 而现在是12月16号。 居民说快递驿站两天没有开门,那凶手也许就是在13号晚上作案,并将后面的视频删除。 明恕快速将视频拉了一遍,没发现异常,打算回头让周愿或是分局的技侦队员对这台电脑做数据复原。 离开电脑桌,明恕这才向陈尸处走去。 露在外面的一双脚没有穿鞋,只穿着纯白色的袜子,袜子上全是污血,小腿下方有尸斑,上面沾着涂抹状血液。尸体的旁边是一行拖拽状血迹,从另一个房间一路蔓延过来。 显然,被害人是在死后被转移到这里。 凶手是故意将架子上的包裹扔到被害人身上。 但这种行为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明恕暂时没有动包裹和尸体,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抬头看向那个窗帘没有拉严实的窗户。 包裹能够遮挡尸体,但被害人的小腿和脚却露在外面,这样根本起不到遮挡作用。凶手若是想用包裹来藏住尸体,那应该将腿脚一并遮住,并将窗帘拉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那如果扔下包裹的目的不是隐藏尸体,那是什么? 明恕一边想一边沿着拖拽状血迹行走,观察整套房子的情况。 江北二村的房子,只要是一楼,就全都改建成了店铺,有水果蔬菜店、理发店、小卖部、宠物美容院、按摩店,而快递驿站也不止这一家。 这套房子除了客厅、厨卫,一共有三间居室,其中最小的一间是黄妍的卧室,另外两间加上客厅摆放的全是快递货物以及网红小吃——如今大部分快递驿站都不再只提供代收快递服务,而是一同做网红小吃买卖,居民来拿快递的同时,偶尔会顺手买一袋小吃回去。 看来这位死去的老板是个很懂如何创收的人。 尸体被扔在客厅的两个货架之间,而血迹则来自面积最大的居室。明恕站在这间居室门口,注意到墙上的喷溅状血迹。 这种血迹的出现,通常是人在活着时,被切断了动脉,这也能解释,地板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血,甚至还有凶手的血足迹。 凶手似乎没有在作案后清理现场,也不在乎留下足迹。 这么看来,凶手的反侦察意识并不强。 明恕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丝烦闷。 不久前还只有一桩案子,现在突然变成两起案子。 被抛掷在纺织四路风水巷的“无面女尸”身份难以确定,警方在整个纺织路进行常规排查,重点寻找近日失踪的女性,结果“无面女尸”的身份尚未确定,却找到了另一具尸体。 也是一名女性。 每年的年末都是犯罪分子的作案高峰期,也是刑警们最为忙碌的时候,好似看着各行各业都在冲业绩,犯罪分子也不甘落后。 明恕将整套房子粗略看了一遍,回到客厅时,见肖满蹲在地上开勘查箱。 “路上堵车,来迟了来迟了!”大冷的天,邢牧居然跑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 “感冒了?”明恕问。 “没事,我出门前吃药了。”邢牧嗓音沙哑,病得不轻,却不肯因为生病耽误工作,利落地穿好装备,等肖满拍完了照,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包裹从尸体身上拿下来。 明恕站在一旁,不做声地看着,当尸体完全呈现出来时,轻呼了一声。 被害人颈部血肉模糊,血管、气管从血肉中支棱了出来,看起来头似乎马上就要从脖子上掉下。 这里恐怕就是致命伤,而卧室墙上的血液正是从颈动脉里飚出。 但奇怪的是,被害人的胸膛上有大片小孔,它们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只看一眼就叫人头皮发麻。 这些小孔将被害人的天使纹身彻底破坏。 “这是什么伤?”明恕问。 邢牧显然也吃了一惊,摇头道:“领导,你等一下,我还得再看看。” 明恕只得退开一步。 死者穿的是一条冬季居家睡裙,但睡裙的上半部分纽扣没有扣上,而睡裙里面只有一件胸衣,一条内裤。 内裤还好端端地穿着,胸衣的金属钩已经散开,肩带松散地挂在肩膀上。 睡裙的纽扣不是自然解开,而是被暴力扯开,扣子散落在地上,缝扣子的地方飞着线头。 “死者的颈部遭到利器反复划割,气管、动脉破裂。”邢牧开始说初步尸检的结果,“从伤口的情况看,凶手所用的利器并不锋利,死者的面部被击打,鼻梁骨折,是生前伤,下颌处有严重的按压伤,是手指紧捏造成,凶手可能是在殴打死者面部之后,一手控制住死者的头,另一只手持刀行凶,死者还有意识,不断挣扎,造成颈部的大面积损伤。” 明恕说:“也就是说,不仅是凶器不锋利,凶手割喉的动作也不熟练。” 邢牧点头,“凶手多次切割,死者颈部的皮肤只有后颈这一截相对完整。至于死亡时间,尸僵已经完全缓解,腹部开始出现腐败性膨胀,角膜重度混浊,出现白斑,瞳孔已无法辨认,现在是冬季,气温低,室内供暖设备没有工作,我推断死亡时间在4时以上,也就是至少两天前。” 明恕仍旧看着死者的胸膛。 与血管外翻的颈部相比,胸膛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怖,却更加引人注意。 凶手割裂被害人的颈部,是为了杀死被害人,那在被害人胸口弄出这么多小孔是为什么?这些小孔是什么工具造成的? 凶手是想破坏被害人的天使纹身吗? “胸口的伤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追加伤害。”邢牧翻动尸体,露出地板上的大量血迹,“凶手在里面的居室割开被害人的颈喉,但这些小孔是在这里造成。” 小孔起码有上百个,看似凌乱,很多还叠在一起,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一些没有叠在一起的小孔,彼此之间的距离是相同的。 针不可能扎出这种小孔。 邢牧又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从高处俯视尸体。 明恕说:“现在能给这些伤做个清理吗?” 邢牧点头。 清理之后,那些小孔变得更加清晰。 明恕突然道:“你看它们像不像一个个印章?” 小孔看似是一个整体,从锁骨向下蔓延,但其实它们都被框在一个圆形范围中,有各自的边界。 “凶器的截面是圆形,直径约5厘米,在这个截面上,有无数等距离分布的小圆锥。”明恕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画了个草图,“凶手握着凶器的柄,像盖章一样扎向死者的胸口。” 邢牧看着笔记本上那像老式电筒的柱状物,蹙眉道:“这是什么凶器?” “截面上的小圆锥,这让我想到了某些昆虫的口器。”明恕说:“比如毛毛虫。” 邢牧一缩脖子,“你别说了,有画面了!” “邢哥,你怕毛毛虫啊?”肖满凑过来,用手中的笔示意,“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碎冰锤,也能压碎水果,在饮品店里很常见。饮品店里用它来砸碎大体积的冰块,或者压碎西柚、橙子之类的水果。直径5厘米的不算大,我见过的最大的截面直径超过10厘米,小的连3厘米都没有。” “饮品店的碎冰锤。”邢牧说:“那有这东西的人就不多。” 肖满摇头,“不多是不多,毕竟大部分人家里不会备有这玩意儿。但得到它很容易,五金店、网店、货品齐全的超市,哪儿都能买到。” 明恕说:“不过查这种东西的来源,总比查普通的利器容易。这可以作为一条重要线索。” 邢牧准备把尸体带回去做解剖,明恕问肖满:“你那边怎么样?” “这里相当于一个商店,除了死者睡觉的那间屋,其他随便哪一间,外人都可以进来。”肖满说:“所以地上有很多足迹,不过血足迹只有一种。” 明恕说:“凶手的足迹。” “但凶手在作案时,穿的是死者家的拖鞋。”肖满指了指角落里的鞋架,上面除了四双女士鞋,还有一双棉拖鞋,“血足迹的纹路与拖鞋的纹路一致,而死者掉落在里间的拖鞋纹路也与血足迹一致。” “这里一共有三双拖鞋,死者自己穿了一双,将另一双给了凶手。”明恕说:“而凶手将她杀死之后,把这双沾血的拖鞋带走了?” 肖满点头,“只能这样理解。” “那凶手就是死者的熟人。”明恕走到鞋架边,“来拿快递的客人绝对不会换鞋,如果是白天还在做生意时,也不用换鞋。死者穿着睡裙,还给凶手拖鞋,凶手只可能是夜晚到访。” 这时,方远航打来电话,说“无面女尸”的发现者王红英提供了一条线索。 北城分局,问询室。 看到尸体的面部时,王红英直接晕了过去,醒过来后也一直胡言乱语,经过心理专家的疏导,现在总算平静下来。 到底是和尸体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王红英的心理素质和接受度都比一般人强,不仅将当时的情况详细讲述了好几遍,还说:“那个死人,我看着有点眼熟。” 负责问询的刑警道:“她的脸都没了,你怎么看出眼熟?” 王红英想了半天,“我总觉得她那身衣服我在哪儿见过。当时可吓死我了,现在越想越觉得,她应该是我见过的人。” 王红英做的是丧事生意,平时接触得多的,除了死者家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是同行。 “王红英住在哪里?”明恕问。 方远航说:“在光丹路,就挨着纺织路。那儿是北城区有名的‘丧事一条街’,大部分居民都做丧事生意。师傅,你怀疑王红英是在那里见过被害人?” 抛尸现场离光丹路有两站车程,排查还没有铺到光丹路。 明恕说:“死者身上没有外套,是室内的打扮,王红英觉得眼熟,不大可能是在外面看到。分一部分警力去光丹路,看看那边有没有最近失踪的女性。现在还在初期排查阶段,任何可能都不要放过。” 向方远航交代完,明恕走到警戒带外。 向韬等北城分局的刑警正在向聚拢来的居民了解情况,明恕看得出他们很着急。 这案子的出现打了警方个措手不及,确定“无面女尸”的身份本来就很耗费人力和时间,现在辖区内又发现一具尸体,这必然分走一部分警力。 两桩命案虽然都发生在北城区纺织路,被害人都是三十来岁的女性,但作案手法并无相似之处,一个是被钝器击打头部,随后被抛尸,另一个是被利器割断气管与颈动脉,凶手没有转移尸体,并在案发现场留下了血足迹。 两相对比,凶手不像是同一人。前者只在被害者头部击打两次,第一次就已致命,堪称利落,而后者反复划割被害人颈部,行为拖沓。 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并案侦查,目前最妥善的处理方式是各自侦查,互不干扰。 不过…… 要说现在这名被害人与“无面女尸”毫无相似之处,也不对。 两人的死都有一个诡异的点——“无面女尸”口中的21根狗毛,黄妍胸口那些密布的小孔。 明恕与北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李驰骋短暂商量,决定将“无面女尸”案划归重案组负责,而分局主要侦查现在这桩案子。 光丹路。 此时已经是深夜,临街店铺摆在路上的花圈、纸人却没有收回去,不断有车子从巷道里驶出来,这些车子的窗户全都贴着颜色极深的膜,别说是晚上,就是白天也难以看清车内的样子。 方远航一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接送遗体的车。 现在普通家庭办丧事,一般都不会用自家的车子送遗体去火化,这项业务被做丧事生意的商家承包了,冬天生意最好的时候,一辆车一个晚上能拉十多具遗体去殡仪馆。 不熟悉丧葬业的人觉得半夜拉着遗体跑是件极为可怕的事,但对以此谋生的人来说,却和任何朝九晚五工作没有区别。 “这条街我走着都觉得渗人。”方远航穿少了,被寒风一吹,在一个纸人面前打了个哆嗦,那纸人做得非常简陋,面带诡异的微笑,方远航看了一眼,骂了声“日”。 出车高峰期,很多人嫌警方打扰自己做生意,不愿意说话,不过一路问下来,还是有人说,最近好像没见着六单元的孟珊。 光丹路不长,孟珊的家在最里面,提供线索的居民直接将方远航带了过去。 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倒是住在旁边的一户开了门,一个中年女人问:“你们找孟珊?你们是警察?” “你最近见过她吗?”方远航问。 女人摇头,“前几天我听见她在屋里叫喊,好像是和人打架,后来就再没看到她了。第二天我还去敲过她的门,但没有人答应。” 方远航问:“你还记得是具体哪一天吗?” 女人想了会儿,“周五。” 周五,符合“无面女尸”的死亡时间! 方远航立即将情况汇报给明恕,明恕赶到现场,让马上开锁。 房门被打开的一瞬,寒风突然从窗户灌进来,将窗帘轰隆掀开。那阵势,就像有人从窗户翻了出去。 方远航快步走去窗边,窗户并没有被人攀爬的痕迹,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黑色的猫窜了过去。 对面的一栋楼灯光稀疏,看样子没有住多少人。 痕检师们开始工作,明恕嗅了嗅,“这是什么气味?” “消毒水。”肖满说:“有人对这套房子做过消毒。” 方远航说:“那就是想消除痕迹?” 肖满说:“你们暂时先出去,我做个血迹检测。” 明恕安排队员在附近了解孟家的情况,得知这里住的本来是一对父女,孟珊的父亲叫孟勇辉。前几天孟勇辉过世,孟珊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在楼下搭灵堂,而是将孟勇辉的遗体放在家中,放满两个晚上之后,就拉去“西月”殡仪馆烧掉了。 由于孟珊已经没有亲人,既无法认尸,也无法做DNA比对,“无面女尸”到底是不是她,还得等到提取房内的检材之后,才能下定论。 正在这边忙得不可开交时,分局传来一个令人颇感意外的消息——快递驿站里的监控没有拍到凶手。 明恕问:“是没有拍到,还是技术手段无法复原?” “是没有拍到。”向韬说:“在凶手出现之前,黄妍就已经将摄像头关闭了。” “黄妍以前有在夜间关闭摄像头的习惯?” “没有,她连外出都不会关闭摄像头,只在案发当天关闭。” 明恕沉默。 在什么情况下,黄妍——一个独自开店,独自生活的女性——会在晚上关闭从来不关的摄像头? 而正巧在这天晚上,她就遇害了? “黄妍在单亲家庭长大,多年前就与母亲分开。她母亲现在已经赶来认过尸,也做了DNA检验。”向韬说:“人际关系调查还在进行中,明队,你对黄妍关闭摄像头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人让她这么做,而且她愿意为这个人这么做。”明恕说:“但黄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不清楚。分析一个人的行为,必须建立在了解这个人的基础上。法医做过解剖了吗?” 向韬说:“做过了,和邢老师的初步尸检结果一致。另外,黄妍没有遭到侵犯。” 明恕想了会儿,“我建议你们先将黄妍的社会关系梳理出来,她既然愿意为这个人关掉摄像头,就说明这个人对她来说很重要。他们是晚上见面,见面时黄妍穿的是睡裙,我怀疑他们之间有情感上的纠缠。” 夜又深了一些,直播平台“疯兔”流量节节攀升,无数游戏主播、美食主播、美妆主播纷纷上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在一个名叫“倔强兰草”的主播房间里,虽然直播还没有开始,粉丝们已经热闹地聊了起来。 一段音乐响起,画面上出现一张堪称娇媚的脸。 “兰兰来了!” 粉丝们欢呼起来。 “晚上好。”主播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粉丝们七嘴八舌,主播一边看一边笑着回答:“不好意思哦,最近工作太忙了。今天给你们发点福利吧,你们想看什么?” “看你的脸就好了,你长得好漂亮!” “我要看兰兰跳舞!” “兰兰教我们化妆吧!” “咦,兰兰今天涂的是什么口红?颜色超棒啊!” 主播笑得很温柔,一一回答,一一满足,凌晨下播时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十分性感地和粉丝挥手道别。 凌晨尚未睡去的不止主播与粉丝,还有重案组的刑警。 肖满完成了对孟珊家中检材的比对,其DNA与“无面女尸”完全吻合。 第122章 狂狼(06) 刑侦局,副局长办公室。 “被害人孟珊,35岁,在主城区还没有禁止丧礼团队的演出之前,她是一个名叫‘怀念’演出团队的歌手。”明恕刚吃完饭,嘴唇和鼻尖轻微翻红,“她没有结婚,随父母住在光丹路,在她当歌手时,她的父母和那条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做的是丧事生意。五年前,孟珊的母亲佐群死于类风湿,一周前,她的父亲孟勇辉死于肺癌,她……” “等一下。”萧遇安打断,“你们调查的结果是,佐群‘死于’类风湿?” “我表达不准确。”明恕说:“佐群是因为忍受不了类风湿的痛苦,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 萧遇安问:“自杀有疑点吗?” “孟家的三人现在都已经死了,有疑点也无法证实。”明恕说:“我的判断是,佐群确实是自杀,而她的家人在明知她服用安眠药的情况下,没有将她紧急送医。孟家我去看过,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才六十来平,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佐群服药,另外两人完全不知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不紧急送医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知道类风湿实在太痛苦,亲人难以承受,与其受苦,不如尽早解脱,二是因为类风湿的治疗费用不低,照顾类风湿病人也是一项消磨心智的工作,所以本就希望佐群早些去世。” 萧遇安点头,“继续。” “孟珊没有结过婚,初中文化,演出被禁之后,她失去收入来源,打过零工,现在在一家叫‘龙女设计工作室’的地方上班,我已经安排人去这个工作室调查。”明恕接着道:“孟家的丧事生意做得不好,佐群治病几乎将家里的储蓄耗尽,最近五年,他们没有再做生意,家中的开销全靠孟珊打工。从手机和网络上的通讯记录来看,孟珊没有朋友,近来与她有过联系的只有她的同事。我们在光丹路走访得知,在佐群去世后,孟勇辉就像变了一个人,与孟珊的关系非常糟糕。孟家经常传出父女俩的吵架声,不止一人听到孟珊咒骂孟勇辉去死。” 萧遇安站在明恕对面的办公桌边,身体微靠在桌沿,不像在外人面前站得那么挺拔。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慵懒的姿势,由他摆出来,仍具有几分威严。 “你是不是想到刚回来时查的那个案子了?”萧遇安说。 作者墓心,一个对父母极端敬爱的人,认为不孝的人通通该死,并杀害了不敬父母的人。 明恕眼皮撑了下,往沙发上一靠,“想是想到了,但那个案子是个例,无数人里才出一个墓心,见到不孝者就动手杀害。虽然不排除还有这样的人,但可能性很低。不过孟珊的死亡时间确实让人在意。” “孟勇辉火化之后的第三天,孟珊就被人杀害了。”萧遇安说:“够巧。” “肖满和我说,孟家有很明显的清理痕迹,地板上没有足迹——连孟珊的都没有,但鲁米诺测试有反应,地面存在少量血迹。”明恕说:“现在能够确定,孟家就是第一现场。孟勇辉死后,孟珊独居,房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窗户没有攀爬痕迹,凶手进入孟家有两种可能,一是尾随,在孟珊开门时冲进去,二是敲门,孟珊主动开门。难说两人是不是认识,因为就算是陌生人,随便找一个理由敲门,孟珊也有可能开门。” 明恕停下两秒,整理思路,又道:“从孟家门口到楼下,有一道拖拽痕迹,是床单一类的棉布造成,怀疑凶手正是用棉布包裹并拖拽的方式,将孟珊的尸体转移到楼下,然后用某种交通工具运走。光丹路的大路上有监控,但是像孟家所在的这种别巷,一个摄像头都没有,很难从监控这条途径锁定凶手。只能从邻居听到声响的时间判断,命案发生在12月11号晚上11点到12点之间,邢老师从尸斑的分布判断,凶手是在作案后不久就转移了尸体,这个时间不会晚于凌晨4点。” 萧遇安说:“我看过尸检报告,凶手只在孟珊的头部击打了两次,孟珊嘴里有21根白色狗毛。” “这也是我很在意的地方。”明恕说:“尸体状态能够反映凶手作案时的心理,钝器击打两次,没有被侵犯,衣服没有被脱下,这说明凶手当时非常清醒冷静,他既不需要以反复击打的方式泄愤,也非常确定自己两锤下去,孟珊一定会死。他挥锤,就是为了杀死孟珊。激情作案的可能也可以排除,因为第一,他携带了工具,第二,激情作案多半伴随泄愤。这里我觉得很奇怪,他好像杀掉孟珊,就只是杀掉了。” “入室杀人,没有侵犯被害人,没有拿走钱财,自始至终保持冷静,能两下解决对方,就不第三次挥锤,事后还将现场处理干净,连消毒剂都准备好了。”萧遇安说:“你的感觉没错,这样一个凶手,要的不应该只是杀死孟珊这么简单。他是想通过杀死孟珊,达成某种目的,这个目的必然与他放在孟珊嘴里的21根狗毛有关。” 明恕问:“哥,这21根狗毛你联想到了什么?” “狗毛本身能联想到的很多,但凶手没有将狗毛放在别的地方,而是放在被害人舌头下方,藏得很深,流浪狗咬走了被害人的部分舌头,但这戳狗毛留了下来。”萧遇安说:“另一方面,风水巷是流浪狗的天堂,它们不仅在那里觅食,还在那里过冬。凶手将尸体扔在风水巷的垃圾桶,不会想不到尸体会被野狗啃食。有种可能是,他要的就是孟珊的尸体被啃食。这两点综合起来——将狗毛藏在孟珊的舌头下,用孟珊的尸体喂流浪狗,这是一种报复,外加嘲讽。” “——你不是爱吃狗肉吗?我让你吃!”明恕理解到了萧遇安的意思,设想凶手的口吻道:“但你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吃了!看看,是你被它们吃!” “凶手也许是个极端的动物保护者,尤其热爱狗,孟珊则是个狗肉爱好者。”萧遇安说着一顿,“但这只是一种推论,没有证据支撑。” 明恕又想起孟珊下唇那个仅有3毫米的锐器伤,“凶手将孟珊丢在风水巷的原因,我们的想法都差不多——他是故意让流浪狗去啃咬孟珊。但啃咬的原因又是什么?哥,刚才你提出的是,凶手爱狗,让狗亲自去报复孟珊,但我之前想的是,他想遮掩他在孟珊下唇割出来的伤口。” 萧遇安说:“照你的思路,孟珊的嘴唇就是凶手的目的。嘴唇代表语言能力,凶手杀害孟珊,也许是象征‘祸从口出’,这就跟一些凶手在作案后割掉被害人的舌头类似。” “假如是这样,那孟珊要么说过什么得罪凶手的话,要么知道凶手的秘密,他们是熟人。”明恕说完压了压唇角,神情有几分欲言又止。 萧遇安:“嗯?” “刚知道尸体面部被啃食时,我想到了凶手‘吃人’的可能,但邢老师给我否定了。”明恕说:“这个3毫米的伤出现得怪异,可能是因为先入为主吧,我还是老往‘吃人’上想。” “凶手割掉孟珊的下唇,然后吃掉。”萧遇安顿了几秒,“孟珊的下唇非常吸引凶手?” 说着,萧遇安绕到电脑前,点开了几张孟珊的照片。 忽略土气的打扮,孟珊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脸蛋小,五官精致,1米63的身高在冬邺市的女性中不算矮,身材匀称,笑起来时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 “她最突出的是哪里?”萧遇安问,“别深入思考,就第一感觉。” “眉毛。”明恕说:“她的眉毛最吸引我。你呢?” 萧遇安说:“眼睛。” 明恕抄起手,“看来我们的意见不统一。” “既然如此,凶手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有可能是她的嘴唇。”萧遇安说:“当然,这只是从你的‘吃人’判断中得出的结论。” 明恕低头想了半天,突然注意到桌上的一个小铁盒,“这什么?玫瑰糖?你居然会吃这个?” “谨澜寄给你的,我随便拿了一盒放在这儿。”萧遇安笑了声,“反正你看到了就会吃。” 明恕将小铁盒往自己警裤口袋里一放,“我去一趟孟珊的公司。” 曙光商务楼听上去很气派,却并非正规的写字楼,而是由住宅楼改建。 现在繁华路段的写字楼租金一年比一年高,不是每家公司都承受得起,于是一些挨着商圈或是交通枢纽的住宅楼慢慢被改成了办公楼,户主赚钱,商家省钱,双赢。 不过这些改建的商务楼在配套设施上完全跟不上,电梯老旧,垃圾时常无人清理,财产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任何公司都能入驻,你不知道你隔壁办公室坐着的是不是违法犯罪分子。 方远航等人已经先行抵达。21楼的其他商户一见来了这么多警察,全都慌了,各自将门关得紧紧的,生怕警察查到自己头上来。 明恕在过道上随意看了看,心中有了数。 “这就是孟珊的工位。”陈静欢十分紧张,声音发抖,“孟珊她,她真的出事了?” 工位由隔开的桌子、纯黑色网状靠椅、电脑组成,桌上有一个倒扣着的杯子,看来是已经清洗干净。肖满蹲在椅子边,戴着乳胶手套的手一寸一寸在椅子上抚过。 秋冬是脱发季,长时间坐着工作,头发很容易掉落在椅子上,而这种椅子并不光滑,头发落在上面,只要不专门去清理,就不会滑落,顶多掉进缝隙里。 目前孟家已经彻底搜查过,通过对家中的检材做DNA比对,确定“无面女尸”正是孟珊,但孟珊的脸、指纹全都被毁坏,没有亲人,凶手不是没可能伪造检材——就像多年前的覃国省。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肖满还是希望尽最大可能确认“无面女尸”就是孟珊,若是能够在孟珊工作的地方提取到检材,其DNA也与“无面女尸”对得上,那就能放心了。 半分钟后,肖满从椅子的缝隙中抽出两根长发。 “这些头发掉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能做DNA检验吗?”方远航有些担心。 “我尽量。”肖满说着站起来,视线正好与陈静欢对上,对方赶紧别开视线。 技侦之前查过孟珊的通讯记录,陈静欢是所有同事里,与孟珊联系最多的人。方远航看了看两人的工位,“你们座位相邻?” 陈静欢点头,“我们差不多是同时来这里工作。” “孟珊是个什么样的人?”方远航问:“你最后一次和她联系说了什么?” 陈静欢眼眶泛红,愣了半天才道:“其实,其实我和孟珊也不熟,她不爱说话,老一个人做事,我和她打电话,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她,她不和我们讲私事的。” 这一说法在其他员工处得到了证实。 在大家眼中,孟珊是个死气沉沉的女人,明明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却完全不会打扮自己,不化妆,穿着土气,一到办公室就干活,若非必要,从来不和大家交流。 “最后一次联系是她给我打电话,说她父亲去世了,让我帮忙请假。”陈静欢眼珠左右晃动,看上去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明恕走上前来,将方远航支开,没有立即问话,只是认真看着陈静欢的眼睛。 陈静欢更加忐忑,小声道:“我,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出来聊聊。”明恕说:“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整个工作室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陈静欢随明恕走到外面的露台上,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觉得我们老板有点奇怪。” 工作室的老板龙晓庆今天一直没有出现,若是平时,她早就因为什么印刷错误、排版错误而在办公室里大声骂人了。 陈静欢记得,上次自己说要报警时,龙晓庆发了一通火,说谁也不准报警,之后就没怎么出现在工作室。 “孟珊的丧假早就该结束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来上班,我怀疑出事了,想报警,但我们老板不准。”陈静欢低着头:“她,她今天没有来。” 孟珊于三年前开始在这家公司工作,开始是文字校对,后来美编人手不够,她跟着别人学了几天,就开始上机排版,因为勤奋、吃得了苦,收入在整个工作室的美编中还算过得去。 而这家公司,目前看来是孟珊与社会接触的唯一渠道。 这家公司和孟珊的死亡是否有关系? 明恕立即将方远航叫过来,让详细查龙女设计工作室的背景,又叫周愿锁定龙晓庆的行踪。 晚些时候,肖满在两根头发上提取到了DNA,经比对,确认与孟珊家中的检材、“无面女尸”一致。 龙晓庆被刑警找上门时,一张脸吓得惨白,忙不迭地说:“孟珊只是在我这里工作,我不了解她,我们全公司都不了解她,你们去别处查!” 方远航蹙眉,“你这么紧张,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担心被我们查到?” 龙晓庆脸色更难看了。 方远航说:“还是老实交代吧,关于孟珊,也关于你的龙女设计工作室。” 被带到重案组时,龙晓庆平时呵斥员工的劲头已经消失殆尽,她蔫蔫地坐在灯光下,“我们公司最早是做广告传单,企业文化宣传册也做,还有一些渠道杂志也在我们这儿印刷。后来有的学校印教辅,也在我们这里,就是你们警察每年都查的非,非法印刷。” 查非法印刷并非重案组的事,方远航问:“你就是因为害怕暴露业务,所以明知孟珊失踪了,却不愿意报警?” 龙晓庆张了半天嘴,“我这个会被罚多少款啊?会不会坐牢啊?” 一旁经侦总队赶来的警员说:“视情节而定。” “那我积极交待,是不是可以从宽处理?”龙晓庆着急道:“现在赚钱不容易啊,我养着那么大一帮人,我……” 这时,方远航听见周愿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龙女设计工作室的非法印刷品里,竟然有大量邪教宣传手册,而这些手册的原文件全都来自孟珊的电脑! 龙晓庆哑口无言,只得交待,“我最怕的就是你们查到那些手册,我也不知道孟珊出事是不是和那些手册有关。他们给的钱高,说是我这边只管设计和印刷,就算出事,也绝对抓不到我头上来。孟珊不爱说话,需要钱,我就让她去做,这才,才开始做呢。不过你们相信我,我和邪教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门口还挂着国旗,我爱国,比,比爱钱更爱!” 这无疑是一条关键线索。 “那21根狗毛本来就很邪性啊!”邢牧知道后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如果和邪教有关,那就说得通了!孟珊说不定是在为邪教做宣传手册时被牵连进去,然后被他们杀害!” 任何案件一旦涉及到邪教,就必然成为重大案件。 明恕没有犹豫,立即汇报给萧遇安。 这个邪教名为“心中神”,宣扬人在最成功的时候——即人们常说的“人生巅峰”——最具有神性,如果在此时自杀,心中的神便会脱离凡胎,成为真正的神,从此摆脱世俗的纷扰,命运与宇宙结为一体。 但不管教徒将歪理包装得多么宏大,其本质仍是教唆人自杀。 冬邺市是发达城市,绝对禁止邪教活动。这个“心中神”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冬邺市发展起来,现在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暂时不得而知。 刑侦局与特警总队召开紧急会议,准备马上采取行动。 冬夜,东城区“创欧”别墅区外,警车的红蓝色光芒交替闪烁。 这里虽然是别墅区,但基本上没有住人,一些新媒体公司、网红孵育公司驻扎在此,不分日夜地向外界输出爆米花信息。 据龙晓庆提供的线索,“心中神”的主要成员就在其中的一栋别墅里。 “这个‘心中神’老巢在北方,我上回去北方参加特训,就听说过他们。这帮人这儿有问题。”陆雁舟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不像其他邪教一样搞恐怖袭击,但他们自己搞自己,说自杀就自杀,而且地位高的人一自杀,后面跟着就有一串人自杀,跟古代的殉葬差不多。教徒完全被洗了脑,觉得跟随祭司死亡是最光荣的事。就上半年吧,宵城下面一个村子一夜之间有三分之二的人自杀。” 明恕转过脸,皱眉看着陆雁舟。 天气冷,陆雁舟一说话面前就是一片白雾,“幸好你们发现得及时,看样子‘心中神’还没有在我们这里发展起来,一旦他们布完了网,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身着黑色作战衣的特警将“心中神”的据点包围起来,消音消焰枪发出短促的闷响,不久,一群男女被带了出来,其中三人高声喊叫——“你们这是对神的亵渎!” “亵渎个屁!”陆雁舟骂道:“把自杀包装得再高贵,那也是自杀!” 清除“心中神”余孽的工作由特警总队去做,重案组这边只负责探查他们与孟珊之死的关系。 李庆飞,北方人,39岁,“心中神”冬邺据点的负责人。 看着孟珊的照片,李庆飞神情茫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这个人。” “你们的宣传手册全是由她制作!”方远航说:“你怎么会不知道?” 李庆飞张了半天嘴,突然笑起来,“如果你皈依我教,你的罪孽就可赎清……” “疯子。”易飞推开门,“所有人都审问过了,全都说没有见过孟珊。” 明恕抱臂,盯着审讯室的监控,唇角慢慢压紧。 “心中神”目前已经在北方的数个小城市、乡镇制造了多起邪教自杀事件,因为“心中神” 而死的全部是教徒,并且无一例外是自杀,至少在警方现阶段掌握的消息中,与“心中神”有关的案件中没有他杀,也没有哪一个死者的口腔中出现过狗毛。 孟珊的死亡,与“心中神”造成的死亡全然不同。 难道孟珊遇害与“心中神”无关?与龙女设计工作室也无关? 想着,明恕从小铁盒里拿出一颗玫瑰糖。 看来得再换一个思路了。 这时,周愿敲了敲门,抱着笔记本挤进来,“明队,易队,我这里有个发现。” 第123章 狂狼(07) 明恕刚将玫瑰糖放进嘴里,回头问:“什么?” 周愿是抱着笔记本进来的,“孟珊遇害前的几天,一直通宵看一部叫做《红尘与江湖》的电视剧。” 方远航说:“这部剧太火了,我也在看。” 周愿惊讶,“火?我没听说过。” “你太落后了。”方远航笑道:“从来不关注流行。” 明恕提醒:“别说废话,周愿继续。” “是这样的,从孟珊追剧的时间,能够分析出她的作息规律。”方远航调出自己整理好的时间线,“她看剧的时间集中在晚上7点到凌晨3点,鉴于她处在丧假期间,白天不用工作,我猜测她上午在家睡觉,至于下午在做什么,我暂时无法判断。比较奇怪的是,每天晚上11点左右,孟珊的播放记录是停止的。孟珊的邻居听到孟家传来响动时也是这个时间点,那么在案发之前的几天,这个时间段,孟珊在干什么?” 方远航说:“洗澡?” “洗澡之后接着看吗?”周愿说:“也有可能。但女生不都害怕电脑辐射吗?中途洗个澡,3点多睡觉时还得洗个脸?我觉得有点麻烦。” 方远航说:“这你就不懂女人了。” 明恕说:“她也有可能是给自己煮个宵夜,或者是出去买宵夜。” 方远航当即反应过来,“凶手就是在她买宵夜时尾随她?” 明恕说:“我再去光丹路看看。” 夜幕初降,光丹路的花圈被寒风吹出嘶嘶声响,乍一听像阴森的哭声。 路上除了花圈和纸人,还有一些卖麻辣烫、饼子的小摊,地沟油的气味虽然熏人,但好歹给这一街的死沉增添了些许活力。 明恕挨个询问,摊主都说孟珊最近没有在自己这里买过宵夜,问到最后,一个大娘指了指对面的街道,“你们去那边看看,很多住在我们这儿的年轻人嫌这条街阴,买个早饭都要去别的街道。” 光丹路旁边的街道叫吴名街,卖梅菜扣肉饼的老头盯着照片说:“这女的我见过,天天晚上来我这儿买饼。” “12月11号,她也来买过?”明恕问。 老头想了半天,“来过,来过。” 明恕问:“那天她和平常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每天都很奇怪。”老头说:“她总是催我快点,我说这饼得一个一个烤,快不起来,她说她害怕。” 明恕说:“害怕?” “她老是东张西望。”老头不以为意,“觉得身边有坏人。嗐,这怎么可能?我在这里摆摊多少年了,安全得很!” 光丹路,孟家。 “孟珊怀疑自己被跟踪,依烧饼老板的意思,她似乎并不知道跟踪自己的是谁,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跟踪。”明恕在客厅走来走去,“案发之前,她像前几日一样买了烧饼,却没有吃——邢老师的解剖报告里明确写着,她的胃内容物已经排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孟珊带着烧饼回家,打算在家里吃,但是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尾随而来的凶手杀死。在这之后,凶手不仅打扫了现场,还带走了孟珊的烧饼。” 萧遇安也赶到了光丹路,此时正站在房门与走廊之间,“孟珊怀疑自己被尾随,夜晚外面听见有人敲门,不可能轻易给对方开门,门有猫眼,外面站着谁,她一看便知。” 明恕说:“所以你也认为,孟珊是在开门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关闭,就被凶手从背后袭击?” 萧遇安点头,“凶手在将孟珊推入房间后,立即关上了门,孟珊挣扎、呼救,邻居听到的响动必然是产生于此时。因为实力相差悬殊,孟珊很快被凶手制服。” “这么一看,凶手大概率是一个孟珊并不认识的人。”明恕神色变得凝重,“孟珊长得漂亮,有在夜里外出买宵夜的习惯,是个独居女性,在某个时间点上被凶手盯上。孟珊的社会关系我已经理清楚了,她的性格非常内向,出众的外表也没能让她自信起来,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对家境以及父母的职业感到自卑。她没有欠债,没有感情纠纷,在公司里几乎算个透明人,暂时没有发现她的熟人里,有人有作案动机。我现在高度怀疑,凶手是个瞄准独居、漂亮女性的连环杀人狂。孟珊不是他唯一的目标,甚至不是第一个目标。他杀人时太冷静了,邢老师说凶器是一把接触面直径4厘米的锤子,他第一锤敲下去,就要了孟珊的命,之后只补了一锤,就完成了这场杀戮。” “我们上次分析过,凶手只是杀死了她,没有侵犯她,所以凶手所图的,并不是孟珊的美貌。”萧遇安说:“孟珊独居,这是凶手能够得手的关键,但孟珊独居,是最近几天才开始的事。凶手要么是在孟勇辉去世之后才盯上孟珊,通过这短短几天时间熟悉孟珊的行踪,要么是早就盯上孟珊,但因为孟家还有一位病重的老人,而无法下手。” 明恕捋了把头发,“凶手还会作案,得马上做个犯罪侧写!” “男性,对光丹路、纺织路非常熟悉,是长期在这两个地方出没的人。”萧遇安说:“他杀死孟珊,没有泄愤情绪,不图钱与色,最古怪的是在孟珊的舌头下方放了一戳狗毛。孟珊下唇的3厘米锐器伤可能暗示着,凶手破坏了孟珊的嘴唇,或者是直接拿走。在一些连环凶杀案中,有的凶手割走了被害人的肾脏,有的选择性别器官,但割走嘴唇的,好像还没有先例。” 明恕再一次想到在特别行动队侦办的“膀胱案”,那个女杀人魔杀害那么多年轻男性的原因仅仅是想得到他们“健康而富有活力”的膀胱,她认为食用他们的膀胱,比上美容院、吃保健品更能让自己青春永驻。 而老一辈人向来有种说法,叫做“吃哪里补哪里”。 明恕边想边说:“凶手心理变态,对自己的嘴唇不满意,反倒是喜欢孟珊的嘴唇。那个3毫米的锐器伤正是他割下孟珊嘴唇的证明,而他将尸体抛掷在风水巷的垃圾桶中,是为了让那里的流浪狗啃食掉孟珊的面部,从而掩饰他割掉孟珊嘴唇的行为。” 萧遇安盯着显示屏上孟珊的照片,一时没有说话。 明恕唤道:“萧局?” “你现在的思路是越来越变态了。”萧遇安说。 明恕怔了下,“不对吗?” 会想到这种可能,是受到“膀胱案”的影响,如果不是上半年亲自审问过那个女魔头,此时他也不会根据那个仅有3毫米的锐器伤,分析凶手吃掉了孟珊的嘴唇。 “没有不对,感叹一下而已。”萧遇安说:“一个优秀的刑警,必须能够站在犯罪分子的角度,分析、理解他们的心理。你这么想,没问题。但我有一点疑问——凶手对自己的嘴唇不满,希望通过吃喜欢的嘴唇来改变现状,那他为什么不去杀男性?” 明恕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杀女性更加容易?” 萧遇安摇头,“你也认为,凶手是男性,对吧?” 明恕这回理解到了,顿时皱起眉,“凶手是男人,他对自己容貌不满,想要‘吃哪补哪’,那他瞄准的应该是男人!女人的嘴唇再好看,也不适合长在男人的脸上!” 萧遇安说:“不过这是基于‘吃哪补哪’的推断,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下不了定论。” 明恕捂着自己的太阳穴,“还有,狗毛到底代表什么?凶手如果还会作案,会选择在哪里?”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问题。 优秀的刑警必须能够理解犯罪分子的心理,但是再优秀的刑警也不可能在线索不足时,预测到凶手的下一步动向。 知道变态杀人狂下一个目标的,只有杀人狂本人。 明恕深吸了一口气,脑袋枕在萧遇安的肩上,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萧遇安,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白地盯着。 萧遇安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 “这是给死人合眼。”明恕说。 他此时是仰着头的,脖子修长而漂亮,一说话,喉结就轻轻滚动,牵动颈部薄弱的肌肉线条。 “又想气我了?”萧遇安说。 明恕叹了口气,“想是想,但我从来气不着你。我做什么,想什么,你都能一眼看穿。” 萧遇安说:“多谢夸奖。” 明恕在温热的手心里眨了眨眼,忽然握住萧遇安的手腕,“充电完毕。我这就去调查近段时间的失踪案!” 在冬邺市辖内的所有乡镇中,西北部的凤升镇是发展得最不错的,当地政府多年前就带领民众发展乡村旅游业,现在几乎每家每户都经营着旅馆、餐馆、农家乐。 一年四季,只有12月到春节之前这段时间,是凤升镇旅游的淡季。 周长友家的农家乐开了快五年了,刚开的时候是凤升镇硬件设施最好的农家乐之一,如今五年过去,周围新开的农家乐不管是在规模上还是装修上,都已经赶了上来。 在刚刚过去的秋季旅游高峰中,周长友眼睁睁看着在网上预订了自己房间的旅客在现场观察之后宁愿不要订金都要去住隔壁,心中怒火滔天。 这淡季一到,周长友把老婆、几个儿女叫到一起一商量,决定今年暂时不做生意了,把后面那块一直没有利用起来的地修整修整,弄个花园,再盖座房子,明年开春之后,客人就不用挤在老房子里,还可以在花园里赏花、喝茶、打麻将。 周长友是个干事雷厉风行的人,下了决定后马上雇了一伙建筑工人,开挖自家后面的空地。 这一挖,就挖出了一具尸体。 尸体被裹在面粉口袋中,已经严重腐烂,难以辨别是男是女,但从其成年人手臂长的头发来看,很有可能是一名女性。 周长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倒吸着气道:“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报警!”周家大女儿说。 “报不得!报不得!”周长友说:“这一说出去,全镇都知道我们家挖出来一具死人,让客人知道了,谁还敢来我们家住啊!” 周家二儿子也吓惨了,用叉棍戳了戳尸体外的口袋,“我,我在我们家厨房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口袋!这个人,不,不会是我们家谁杀的吧?” 周长友更是骇得面如土色,“要不我们把,把这个处理掉?就当做没有挖出这剧尸体?” 看到尸体的外人只有三个雇来的建筑工人,周长友害怕这事被捅出去,给了他们一人一万块钱“封口费”。 当天晚上,尸体就被扔到了镇外的河中。 冬季水位低,流速缓慢,周长友抛尸时因为周围没有亮光,而忽视了这一点,第二天一早,早起去河边锻炼的老人已经发现了没有随河水漂向下游的尸体。 “腐烂到这种程度,死了应该有一个多月了。”镇派出所民警接案后立即出警,镇里唯一一位法医卢厚才将尸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奇怪。” 副所长童学蹲在一旁,“当然奇怪,死了起码一个月,现在才出现在河里,如果是一个月前抛尸,尸体肯定已经被河水冲走了,只可能是最近抛尸,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这个奇怪。”卢厚才指着尸体的面部,“你看这里。” 童学连忙摆手,“我才不看。” “你看!”卢厚才火了,“死者这里不对!” 童学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 “死者的口唇像是被人割掉了。”卢厚才虽然也是法医,但在乡镇干了大半辈子,杀人案倒是见识过,但那都是镇民们因为小纠纷而产生的激情作案,疑案悬案是一件都没有经历过。 “老童,上面不是下了通知吗?任何有疑问的案子,必须上报给刑侦局。”卢厚才说:“你赶紧上报,把两个疑点都报上去,第一,死者是死亡约一个月后才被抛掷在河中,第二,死者的上下唇疑似被利器割除!” 童学觉得卢厚才太大惊小怪了,现在正值年底,刑侦局忙得不可开交,局里那些精英们哪里有闲工夫理这种小案子? 河中有尸体,这恐怕是最常见的案子,哪个村镇没出现过? 但是案情一报上去,刑侦局即刻回复——重案组立即出发。 童学惊讶得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重案组?” 尸体已经被转移到凤升镇殡仪馆,邢牧一声不响地进行初步尸检。 明恕没有回避,戴着口罩站在工作台边。 他的脸生得小,口罩一戴,整个脸就被遮住了大半。 此时,他一双眼睛射出凌厉的光,眉心挤出深浅不一的皱痕。 如果说之前还不能确定孟珊在死后被凶手割掉了嘴唇,现在这具尸体的出现已经将他的推断印证了大半。 毕竟嘴唇丢失这种事的概率极低,如今躺在工作台上的这位被害人,有可能和孟珊一样,是被同一个变态杀人狂给杀害。 这个假设成立,则凶手至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作案。 明恕手心轻微发烫。 一个月的时间,凶手已经杀害了多少人? 那一个月之前呢?是不是还有被害人? 如果无法立即将凶手找出来,又有多少人会成为凶手的锤下鬼? “死者手脚的皮肤脱落,呈手套状,软组织已经腐烂,现在是秋冬季,卢法医判断得没错,死亡时间在一个月以上。”邢牧双手握着尸体的头部,“枕骨骨折,这一点和孟珊的情况一样。” 明恕声音愈冷,“也是一击致命?” 邢牧说:“解剖之后才能确定。” 明恕问:“嘴唇是怎么回事?” “确实是被利器割掉。”邢牧抬头看明恕,“尸体腐烂到现在这种程度,一些死亡时的痕迹已经不可辨,但起码,她嘴唇被割掉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 明恕上前两步,看着已经无法辨出生前面容的被害人,几秒钟后向随同前来的队员道:“马上做DNA检验,在最近两个月内失踪的女性中做比对。” “尸体是最近两天内才被抛掷在河中。在这之前,她应该是被埋藏在什么地方。麻烦了,这个转移肯定破坏了最初的抛尸现场。”邢牧一边抱怨一边继续做尸检,在打开尸体的口腔时,突然“啊”了一声。 明恕眉心皱得更深,“狗毛?” “不。”邢牧用工具刮出一团絮状物。 明恕问:“这是什么?” “半腐烂的毛发,但不像狗毛,一会儿做检验。”邢牧说:“领导,这个案子和孟珊那个,现在可以并案了吧?” 明恕点头,“凶手都割走了她们的嘴唇,并且将毛发放置在她们口中。” 邢牧愤愤道:“这是个什么怪物啊?不仅杀人,还把人家的嘴巴给割了!” 明恕留邢牧和卢厚才在殡仪馆做解剖,带着几名队员来到发现尸体的地方。 河边聚集着不少人,抛尸者的足迹肯定是早就被破坏了,但尸体是最近两天才被抛掷在河中,不管抛尸者是什么心态,是不是凶手,都很有可能…… 想着,明恕转过身,冷静地观察周围的群众。 人畏惧死亡,厌恶死亡,对死亡避之唯恐不及。 这其实并不准确。 人们畏惧厌恶的是自己和亲朋好友的死亡,而对陌生人的死亡,人们通常持有好奇、看热闹的心态。 否则在所有发现尸体的场合,周围不会总是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一波人看够了,离去,空出来的位置立马被后面的人占据。 多看一眼,就多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 明恕听见有人绘声绘色地给没看到尸体的人讲,那尸体是什么颜色,皮肤烂成了什么样子。听众捧场地露出惊讶、害怕、恶心的神情,这样的神情显然鼓舞了讲述者,他激动得喷出口水,溅到了听众的脸上。 他们让人感到鄙陋、低俗、恶趣味,甚至是冷血,可实际上,他们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明恕的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如精准的雷达一般在人群中扫过,不久定格在一张土黄色的脸上。 是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老头。 他穿着黑色的棉袄,双手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揣在上衣口袋里,而是曲放在腹前,重复着握紧、松开的动作。 他抻长脖子东张西望,十足惊慌的模样,脸上的皱纹生动地扭曲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男青年也是一脸慌张,与他们周围兴奋讨论着的乡亲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明恕告诉童学,将老头和男青年都带回派出所。 周长友一问就招了,将挖地挖出尸体,害怕影响生意而紧急抛尸河中的经过一股脑倒了出来,末了还不断央求,“我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啊!我家就指着农家乐的生意过活呢,如果被人知道了,我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童学大骂周长友是个法盲,明恕感到一阵无奈。 周长友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但周家为了将挖出尸体的事瞒下去,已经彻底将埋尸处破坏了。 “就,就是这里。”周家大女儿不安地指着一块被挖得凌乱的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是想报案的,但他们不敢……” 痕检师们提着勘查箱过去了,明恕问:“这个地方平时来的人多吗?” 周家大女儿摇头,“这里背着街,啥都没有,谁会来啊,连我们自家人都懒得往这里跑。这次要不是扩建农家乐,我们也不会过来。” 明恕说:“一般不会有人来,但如果有人来了,你们也不会知道。” 周家大女儿愣了下,点头,“这确实是。不会是有人想陷害我们吧?我弟弟说,装尸体的口袋是我们家厨房的面粉口袋!” 明恕立即问:“在哪里?” “已经烧掉了。” 肖满黑着脸回来,语气不善,“什么都没了!” 明恕心中也有火,但并不能在队员面前表露出来,往肖满肩上拍了下,“不要慌,已经在确定死者的身份了。” 北城分局,刑侦支队。 向韬看着物证袋里花纹繁杂的木质卡片,陷入了沉思。 这些卡片是刚从黄妍家找到的,由槐树制作,如果没有猜错,它们是在北方一些村落里常见的“鬼牌”。 第124章 狂狼(08) 在民间,槐木又称鬼木,聚阴。黄妍的槐木“鬼牌”一共有24块,分别放置于家中的24个角落,卧室里多达12张,其外部的保护膜上只有黄妍一个人的指纹,且从灰尘的铺陈情况来看,它们已经放了至少半年时间。 大概率是黄妍自己放上去,而所放置的方位十分有讲究。 虽然目前看不出“鬼牌”和黄妍的死有什么直接联系,但黄妍胸口那些仪式性极强的小孔给人一种邪性的感觉,而“鬼牌”更加邪性,向韬将“鬼牌”的事告知明恕,明恕想了会儿,说:“我现在在凤升镇,你把‘鬼牌’拿到刑侦局来,找我们萧局,不方便的话发细节图也行。” 向韬一听,有些惊讶,“萧遇安副局长?” “嗯。”明恕说:“我对民俗了解不多,萧局是半个专家。” 向韬赶紧道:“那我马上过去。” 重案组,痕检办公区。 “明队说我是半个专家?”萧遇安戴着手套,拿起其中一块“鬼牌”,放在冷光灯下细细观察。 “鬼牌”长14.8厘米,宽5.9厘米,成年人小指厚,表面不平,拿在手上很沉,虽然并非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但给人以冷湿之感。说它是黑色其实并不准确,它整体呈介于深褐色与黑色之间的颜色,有的地方更深,像染了什么东西,有的地方稍浅。在更深的区域,阴刻着奇怪的图案。每一张“鬼牌”上的图案都不一样。 普通人看到它,或许会以为只是一块烂木头。 “是的。”向韬站在萧遇安身边,有些紧张。 萧遇安将“鬼牌”翻转过来,手指在“鬼牌”背后的纹路上摩挲,“‘鬼牌’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义,制作方式也不同,有的只是拿槐木随便雕刻,供人把玩,而这种‘鬼牌’最为邪门,它最早出现在北方一座叫‘丘须村’的村落,每一张‘鬼牌’,就代表一条命。” 向韬登时一惊,“一条命?黄妍家里一共有24张,就等于24条人命?她……她杀了24个人?” “如果是过去,你的想法就没错。”萧遇安将“鬼牌”一张张摆在桌上,“丘须村‘鬼牌’的制作方式是,将槐木放置于老者的尸油中浸润,然后浇上婴孩心脏的血。他们认为,老者的尸油与婴孩的心脏血能够相互牵绊,将彼此的魂魄锁在槐木中,两者都将为‘鬼牌’的拥有者所驱使。” 向韬听得瞠目结舌,“现在还有这种事?” “难说,总有警方力量不及的地方。”萧遇安说:“不过丘须村被严格管理,肯定不会做这种‘鬼牌’了。制作一张‘鬼牌’需要两条人命,而且必须是健康的老人与健康的小孩,这比较困难,所以发展到后来,一般是用夭折小孩的血,与猴子的尸油。得到‘鬼牌’的人将它们放在家中、工作的地方,有提运、守护、诅咒等作用。供养‘鬼牌’的人需要定期为牌中的魂魄祈福,有的需要献出自己的血。如果做得不到位,很容易引起‘鬼牌’的反噬。比如曾经利用‘鬼牌’诅咒他人,相同的诅咒可能在供养者身上应验。” 向韬说:“那就和国外养‘小鬼’类似?” “对,都是一种邪恶而落后的迷信。”萧遇安说:“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这24张‘鬼牌’是黄妍从哪里弄来的,和她的死亡到底有没有关系,还需要你们去调查。” “黄妍毕业于全国排名前十的高校,学金融,在她毕业时,金融专业的就业形势非常好。”向韬忘了自己来刑侦局只是向萧遇安请教“鬼牌”的事,不知不觉就说起了案子,“黄妍刚出社会时在证券交易所工作,但只工作了两年,就在没有犯错、处在上升期的情况下把工作给辞了。之后做的一直是和所学没有关系的工作,比如开网店、搞代购,还写过,最后开的就是现在这个快递驿站。她的手机、电脑我们都已经查过了,发现她平时的全是志怪,她的电脑上收藏了大量民间闹鬼传闻,给我的感觉是,她好像给自己营造了一个恐怖阴森的生活环境,并且乐意生活在其中。” 萧遇安说:“可以顺着这条线去查,但人际关系调查不要松懈。现在还没有核实所有与黄妍有关系的人吧?在一些案子里,与民俗、鬼怪有关的细节总是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但有时候,它们只是一个干扰。” 向韬愣了下,连忙点头。 这是他头一次单独与萧遇安聊案子,对方几句话就让他受益匪浅。 的确,猎奇的东西更容易引人关注,但黄妍的死目前并不能与那些诡异的“鬼牌”画上等号,鬼怪之事再神秘,也改变不了一个现实——案子是人做的。 北城分局。 黄妍的母亲黄月再次被请来,神情悲戚,“我几年前就跟她说过,不能这样过日子。她不听我的话!” 黄月是单身母亲,早年做女鞋生意,现在嫁到了另一座城市,和黄妍的母女关系呈半断绝状态。 向韬问:“在你的认知里,黄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任性、自私、疯。”黄月叹息,“她从小没有父亲,我起早贪黑将她拉扯大,供她读书,盼她有出息。她在18岁之前确实有出息,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念的是最有前途的专业。但读完书,她整个人就变了,开始沉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工作也不好好做,随随便便就辞职不干。我说她,她就不高兴,给了我十万块钱,说是还我多年来投在她身上的钱。天地良心,我养她难道是图她这十万块钱?” 向韬说:“‘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指?” “鬼。”黄月抹掉眼泪,“她在大学参加了一个社团,名义上是探秘各个落后村落,实际上就是一群鬼故事爱好者玩过家家!这事我也有责任,是我以前将她管得太严了,每天逼着她读书,不准她有任何爱好。她去北方念大学,我管不着她了,她就彻底放肆起来。但当时我没有当成一回事,觉得她反正都考上大学了,放松就放松吧,我没有想到,这害了她一辈子!” 向韬说:“黄妍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在所谓的‘神秘民俗’里越陷越深?” 黄月颤抖着捂住脸,“她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喜欢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接触了不少邪物。那些东西,哪里是活人能去碰的啊!” 向韬将“鬼牌”的照片出示给黄月看,黄月摇头:“不止,这已经算最轻的了,她当年刚辞职时,还去西南找过什么巫师,养过蛊。” 警方已经将黄妍的家搜遍,并没有找到其他与封建迷信有关的东西,向韬料想是“鬼牌”具有排他性,黄妍在供奉了“鬼牌”之后,就将其他东西丢弃了。 “据你所知,黄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向韬问。 “这些年我和她联系很少,她认识了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黄月终于说到了动情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不是沉迷这些东西,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读书时有很多朋友的,性格很好,没有人不喜欢她……” 送走黄妍之后,向韬坐在问询室独自思考。 黄妍的改变是在念大学时,也就是18岁之后,而黄妍现在已经33岁。在长期压抑的生活之后,黄妍将精神寄托放在了灵异鬼怪上,这一放就是十几年。 黄月说黄妍的人生里只剩下那些鬼啊怪,其实不对。 黄妍有自己的日常交际圈,所开的快递驿站是整个江北二村经营得最好 的一家。附近的邻居对黄妍的评价都是开朗、说话好玩,别人聊天都说些家长里短,黄妍打麻将时却能给大伙讲天南海北的趣事。 做好一家快递驿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然耗费精力,处理人际关系更是不简单。 所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黄妍相信鬼神,但已经不像二十来岁时一样沉迷其中。 但黄妍胸口的那些小孔又似乎预示着一种神秘的仪式。 黄妍最近联系人里有一个叫“桫椤”的网友,两人最后一次联系时讨论的是即将在冬邺市开业的恐怖密室。 向韬决定去见见这名网友。 凤升镇。 被害人身份确认得比上一次容易,因为在两年前,她曾经被卷入一起斗殴事件,在公安系统里留下了DNA信息。 “被害人唐倩,25岁,隔壁函省知书县人,初中文化,到冬邺市务工已有七年。”易飞一手撑在桌上,一手点击鼠标,身后的投影幕布上,呈现着一张张唐倩的照片。 这是个既美丽,又懂得打扮自己的女人。她是典型的瓜子脸美女,大眼,眼尾轻微下垂,惹人怜惜,鼻梁很直,鼻翼娇小玲珑,轻度M形唇,唇角勾起的幅度恰到好处。几乎所有照片里,她都化着浓妆,奇妙的是,浓妆在她脸上并不显得浮夸,反倒是极衬她的五官。看得出,她很懂化妆,也很清楚自己适合什么样的妆容、服饰。 “在今年10月失踪之前,唐倩在南城区顺益街的‘桃花娇’彩妆工作室工作,是那里的高级化妆师。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工作室里所有转正了的化妆师都是高级化妆师,更上一级是首席。”易飞继续道:“顺益街有不少酒吧、会所、livehouse,唐倩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给赶去演出的歌手、舞者、模特化妆,有时也有凑热闹的一般顾客找她化妆。唐倩收入不稳定,高的时候一天上万,少的时候一个月也赚不到一万。唐倩本人也是夜场的常客,社会关系比较复杂,现在还没有彻底梳理清楚。” 明恕看着幕布上的照片,食指无意识地在下巴上摩挲。 从生活经历、个性来看,唐倩和孟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孟珊自卑、内向、从不打扮自己、几乎没有交际、身边没有关系亲密的异性,而唐倩热辣、外向、同时与多个男人保持亲密关系、是某种意义上的“夜场女人”。 她们仅有的共同点是,都长得漂亮。 但这漂亮却不一样,唐倩和孟珊的脸型、眼睛、鼻子、发型、眉形都不同,不过嘴唇却有相似之处,唯一的差异是,唐倩的嘴唇比孟珊饱满一些。 凶手盯上的女性,一是整体漂亮,二是拥有M形嘴唇? 但唐倩的生活工作区域在南城区,孟珊则在北城区,从抛尸情况看,凶手显然非常熟悉纺织路、光丹路一带,大概率也生活在那里,那唐倩又是为什么被盯上?难道说除了纺织路、光丹路,凶手也很熟悉顺益街? 明恕将右手搭在桌沿,手指敲了几下,想起不久前重案组搞“团建”,去的“风波”密室俱乐部就在顺益街。 顺益街现在已经是南城区的“娱乐天堂”,但在六七年前,那里还是一片待拆迁区,因为缺少监管,而聚集着大量“混混”、马仔。 凶手如果是在顺益街见到唐倩,那就能确定,凶手的活动范围既有纺织路、光丹路,又有顺益街,假如不是流窜作案,那么这两个地方,一个可能是凶手的生活区域,另一个则是娱乐区域。 不过唐倩为什么会死在凤升镇? “唐倩的手机丢失,应该是被凶手处理掉了。”易飞接着说:“她的号码最后一次使用是10月26号,定位就在凤升镇。还有一点,周长友家的农家乐是她在10月24号上午用自己的账户预订,入住时间正是26号。” “一入住就遇害?”明恕说:“这听上去像是住进了黑店。” “唐倩预订的是情侣房。”易飞说:“周长友家一共就只有三间情侣房,而大床房充足,如果唐倩是独自旅行,不应当订情侣房。这个和她一同入住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明恕眼中淌着一片幽光,半晌,他站起来,“继续调查唐倩的人际关系,我再去见见周长友。” 周家农家乐。 自从得知死者是曾经在自家农家乐落脚的客人后,周长友更加不安,最初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现在终于镇定了一些。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周长友肩膀耸着,往前抻着的脖子像一截被人扭过的树枝,“我发誓,我们家所有人都和她没有关系,一定是有人想陷害我。” 如果在唐倩之前,警方没有发现孟珊,明恕还会思考尸体出现在周长友家,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但现在,这种可能已经可以排除。 明恕将三张唐倩的照片放在周长友面前,“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你应该还有印象。她10月26号办理入住时,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 周长友摇头,“我不知道啊,当天办理入住的不是我。” 明恕说:“把当时的监控调出来,不到两个月前的视频,你们应该还保存着吧?” 周长友赶紧把大女儿叫来,找了半天才找到当时的视频,“你看吧,就这些。” 明恕倍速拉动视频,10月26号上午11点04分,唐倩背着双肩包出现在前台,她穿着黑色的短款小皮衣,短裤衬托出她修长的腿,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利落。 前台还有别的客人,唐倩一边等待一边观察大厅的陈设。等了十来分钟,前面的客人还没有办理完,唐倩拿出手机,开始玩自拍。 又过了几分钟,终于轮到她,她对着登记专用的摄像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情侣房在三楼,每层楼的楼梯口都有监控。 11点36分,唐倩进入314房间。 12点27分,唐倩从314房间出来。 在这个时间段里,整个三楼只有保洁工出现在监控中。 下到大厅之后,唐倩向前台工作人员询问了几句什么,监控里听不见。 周长友的大女儿说,这位工作人员只做了两个月,前阵子已经回老家了。 12点39分,唐倩离开农家乐。 “这时候出去,肯定是吃午饭。”周长友说。 下午2点08分,唐倩再次出现在大厅,这次,她的手上提着一个塑料口袋。 “便利店的口袋?”明恕问。 周长友凑近看了半天,指着对街的小型超市说:“是他们家的口袋。” 明恕立即叫人过去调当天的监控。 这次回到农家乐,唐倩在房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晚上9点31分,才背着来时的双肩包离开。 这段时间里,农家乐客人多了起来,大厅、上下几层楼、餐厅、棋牌室,哪里都有人。但唐倩所住的314房间始终没有人靠近。 至少在视频中,唐倩没有与工作人员以外的人说过话。 去超市的队员很快回来,拿到的视频上显示,唐倩去买的是一盒抽纸、三包湿纸巾、两套便携式洗漱品,以及一盒by套。 显然,唐倩是在等人和自己共度浪漫的夜晚。 然而在9点半离开之后,唐倩再也没有出现在农家乐的任何一个摄像头中。 直到次日早晨,她也没有回来。而农家乐的记录显示,314房间空置了一晚,28号就有新的客人入住。 明恕问:“住在你们这儿的客人失踪了,你们丝毫反应都没有?” 周长友急了,“这我哪里管得着呢?她入住时就交了两天的费用,不欠我们的,我能有什么反应啊?很多客人都是这样,住着不舒服就走了,押金也就一百块钱,人家大气,不爱退呢?难道我还追着去退啊?” “她有没有将什么东西留在房间里?”明恕问。 周长友为难道:“就算有也都扔了,我们每天都做清洁的。” 明恕说:“我需要唐倩入住前后,在你们店里办理入住的客人名单。” 周长友惊慌道:“难道是住在我这儿的客人打了那个小姑娘的主意?” 明恕不想过多解释,“你照办就是。” 唐倩并不是在农家乐里遇害,她是主动离开,而查询通讯记录可知,凶手并没有在她离开之前给她打电话、发消息,客房外的监控亦显示,没有可疑人物靠近314。 唐倩会离开,很可能是一早就与凶手约好了时间。 但这并不代表,凶手不在农家乐里。 凶手也许早就在农家乐的某个角落观察着唐倩,只是不管是当时的唐倩,还是现在的警方,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周长友老老实实地交出入住者名单,明恕突然察觉到一簇古怪的目光。 刑警对视线有种天生的敏锐,明恕猛一转身,与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目光相接。 男子转身就跑。 明恕拔腿追了上去,周长友急得在后面喊:“别追!那是我家傻儿子!” 男子哪里跑得过明恕,不出几步就被明恕制住,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声。 “刚才站在我后面做什么?”明恕冷声道:“现在又跑什么?” 男子用力挣扎,张嘴就往明恕手臂上咬。 明恕迅速避开,卡住男子的后颈。 “他脑子有问题,啥都不懂,你放开他!”周长友忙不迭地解释,说这人名叫周渔,是自己最小的儿子,智力不正常,没读过书,平时就养在家里,连话都说不清楚。 明恕松开周渔,周渔突然哭起来,“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明恕眼神一凛,“你知道什么?” “他是个傻子!”周长友说。 周渔双手比了个相框,“那个姐姐,自拍,我知道!” 明恕立即拿出唐倩的照片,“你记得她?” 周渔用力点头。 “你记得个屁!”周长友生怕自己的傻儿子惹麻烦,一巴掌扇在周渔脸上,“不准乱说话!” 见周长友还要打,明恕抬手制止,问:“你还记得什么?” 凤升镇的老鸭汤锅十分有名,坐在热气蒸腾的汤锅边,周渔吃得满脸通红,终于不哭了,鼓着腮帮子道:“她和一个人,在一起。” 明恕问:“你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了吗?” 周渔点头,又摇头,“天黑,没看到脸。” 明恕又问:“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周渔满脸兴奋,指着自家后院,双手紧握,狠狠往自己脑袋上一敲,“在我家!在杀人!哈哈哈哈哈!在杀人!嘣嘣嘣!在杀人!” 第125章 狂狼(09) 说完“杀人”之后,周渔进入一种诡异的癫狂状态,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最后竟是跳上了餐桌,猛然扎进滚烫的汤锅中。 一时间鸡飞狗跳,周渔虽然是个疯子,但对于疼痛的感知还是相当灵敏,被烫得接连哀嚎,那声音跟快要死掉的狗似的,引得附近农家乐的狗纷纷回应。 周长友赶紧将周渔扯下来,照着头就是一通揍,“我让你发疯!我让你发疯!” 周渔歇斯底里地哭泣,明恕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人是哥哥还是姐姐?” “哥哥!”周渔说:“高个子!哥哥!” 明恕轻轻吸了口气。 凶手的性别是个重大疑点。从孟珊案展现的作案特征来看,凶手是男性的可能性更高,但并不能排除强壮女性作案的可能,而割嘴唇、疑似吃掉嘴唇的行为又暗示凶手是女人。 在唐倩这个案子上,唐倩订的是情侣房,购买了by套,那么她等待的应该是男人。 综合起来,几乎能够断定凶手是男性。 至于疑似吃掉嘴唇的行为,说不定有别的解释。 但毕竟没有人看到过凶手,明恕无法百分百肯定凶手的性别。 而周渔虽然智商有问题,但他双手握拳砸头的行为证明,他是命案发生时的目击者——极有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者。 他看到了,凶手是男人。 可惜的是,他没有看清,或者记不清凶手的容貌和衣着特征。 “听见他嚎叫,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方远航将自己的小臂递给明恕看,“又可怜又渗人。” 明恕将徒弟脏兮兮的手拍开,“周渔形容不出凶手的外表,只能由我们自己去排查。10月下旬,凤升镇还处在旅游旺季中,游客众多,凶手就藏在其中。排查任务相当艰巨,凶手有可能入住过周长友的农家乐,唐倩死亡前后,农家乐订单上的每一个人都得核实。” “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住在任何一家农家乐里。”方远航说:“只要入住,就必然留下记录,这不是暴露自己吗?” “是这样,但不能因此就不查。”明恕无意识将装着玫瑰糖的小铁盒拿了出来,说话间从左手换到右手,打开吃了颗糖,“凶手也许会打一个反逻辑。” 方远航盯着小铁盒,突然说:“师傅,你哪儿买的玫瑰糖?” 明恕满脑子都是案子,想都没想就道:“萧局给的。” 方远航:“……” 明恕:“……” “师傅,我忙去了。”方远航礼貌而不失尴尬地转身,“每一个人我都给你排查得清清楚楚!” 让你吃完玫瑰糖就能够给我发喜糖! 明恕低头看了看小铁盒,两秒钟之后将它重新揣进警裤口袋里,回到警车上,打开徐椿传来的即时视频。 冬邺市,顺益街。 “我没报警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唐倩失踪了!” “桃花娇”工作室的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改良过的西装,细胳膊细腿,大冷的天还将脚脖子露在外面,“她10月下旬就跟我辞职了。我给你们找工作日记……喏,你们看,她最后一次来上班是10月24号。” 徐椿问:“唐倩辞职的理由是什么?年底是你们这一行的生意高峰期,你没有尝试挽留她?” 老板摆手:“没必要,愿意留在我这里我不赶,不愿意我也不留。” 徐椿看出老板没有把话说完,问:“你好像还有什么想说?” 老板愣了下,有些为难,“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了解唐倩的交际圈,但我真的不清楚。做我们这一行,必须跟你们眼中那些不入流的人打交道,有生意我们都做的,管人家是大家闺秀,还是出来卖的,所以每个人身上都有些秘密,不乐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那就不要打听别人的秘密。警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你们虽然是同事关系,但是互不了解。”徐椿顿了下,“但你不是唐倩的同事,而是她的老板,你总该比其他人多知道一些东西。” 老板原本已经放松的神情再次紧绷。 “唐倩被杀了,就在辞职离开后的第二天。”徐椿严肃道:“你知道的细节,能够帮助我们侦破这起命案。” 老板不安地扭着细腰,“唐,唐倩这人,人品不怎么好,得罪了不少人,我们店里的员工包括我自己在内,和她相处得都不太愉快……” 徐椿说:“这才是你接受她辞职的原因?” “说到这份上来了,我也不隐瞒什么了。”老板拿出一支女士烟点上,“唐倩是农村人。啊,我不是歧视农村人啊,我自己也是从乡下出来的,但我身上没她那些怪毛病。” 徐椿问:“什么毛病?详细说说。” “她……怎么说……”老板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半天才道:“她慕男。” “什么?”徐椿以为自己听错了,“慕男?” “哎呀我这么跟你解释吧。”老板抖着烟灰,“有些农村重男轻女,重男轻女到什么地步呢,就是把男人当做上等人,把女人当做下等人,这你了解吧?” 徐椿点头。 当刑警的,尤其是外勤刑警,偏僻山村去得越多,重男轻女的情况就了解得越清楚。 “现在社交媒体上不是有很多人在搞女权运动吗?我也是支持者,但唐倩不是,她一个女的,居然咒骂这些活动!”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身为女人,却瞧不起女人——包括她自己。她真的是被她那个生活环境给影响了,根深蒂固就觉得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女人低男人一等,别人想要帮助她,她还嫌别人多管闲事。反正任何事情到了她这儿,就是男女双重标准,男人说的话,就算是狗屁,那也是圣旨,女人说的话,就算有道理,也是狗屁。只要是个男的,她就崇拜,你别看她将自己打扮得那么洋气,其实她心里住着个那叫什么……奴才!” “奴才。”明恕将手机放在架子上。 在听到“桃花娇”老板的描述之前,他倒是没想到唐倩有所谓的“慕男”特质。 唐倩对男性言听计从,那么凶手确实很容易操控唐倩。 唐倩辞职、到凤升镇度假,这多半是凶手的命令。 但凶手是通过什么途径向唐倩下命令? 唐倩的通讯记录现在正在逐条查询。和孟珊不同,唐倩手机上的联系人多不胜数,网络聊天记录也相当露骨。 “唐倩经常说,女人没用,女人就该给男人当附庸,女人化妆打扮,也是为了让男人看着舒服。”老板摇头,“她这些思想,我听着就觉得不能接受。我们店的妹子都烦她,不爱和她一起工作。她呢,也瞧不起她的同性。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弟弟说。她弟确实有出息,大学生,但她也不至于把她弟当个天神供着吧?我们这里酒吧多,她没工作时就去酒吧找男人,只要有男人搭理她,她就特别得意,像沾了什么光似的。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女的都看不惯她,男的可能就抱着玩她的态度,有几个经常来我这里的客人给我抱怨过很多次,说不想看到她,不想听她说那些‘女人就该伺候男人’之类的鬼话。但她在我这里干了好几年了,我不好随便辞退她,那天她主动辞职,我就顺水推舟批准了。” 一通聊下来,唐倩的形象在徐椿心中清晰了几分,又问:“你知不知道唐倩常去的是哪几个酒吧?” 老板将徐椿带到门外,指了三处,“就那儿,那儿,还有那儿。别的我真的不清楚了,你们千万别说我提供了什么线索,这边乱,我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就在重案组分头行动时,唐倩的家人来到了冬邺市。 如“桃花娇”老板所说,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男尊女卑的家庭,唐倩的母亲、姐姐和唐倩一样,在家中没有分毫地位。 这一家人在刑侦局大闹,要求警方立即给一个说法,并赔偿他们全家的损失。 “我没听错吧?”周愿诧异道:“他们的女儿被人杀死了,他们只把这看做‘损失’?还要我们来赔偿?我们是警察啊,怎么赔偿?” 徐椿说:“胡搅蛮缠,还以为这里是他们村的派出所。” 周愿十分不理解,“派出所也不能这样啊。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被杀死了?” “知道,但是不在乎。在他们这种家庭里,只有男人才是珍贵的,女人就和家中的猪狗一样,死了只是一项可以用钱财来弥补的‘损失’而已。你一直待在局里,一般接触不到这些人,我就看多了。”徐椿叹息,“‘男人尊贵,女人卑贱’这一认知在唐倩的心里已经扎根了,是她的家庭给她打上了‘慕男’、‘仇女’的烙印。” “‘慕男’和‘仇女’一定有联系吗?那唐倩被杀会和这有关吗?”周愿说:“凶手憎恶唐倩这样的人,认为她是必须被铲除的毒瘤?但孟珊的死又该怎么解释?孟珊性格内向,连男人都很少接触,没有明确的‘慕男’倾向啊。” “因为‘慕男’倾向而被杀?”萧遇安从楼上下来,正好听见徐椿和周愿的讨论。 “萧局。”周愿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随便说说。” 萧遇安说:“很新颖的思路,记得开会时和明队提一下。” · 北城分局刑侦支队很快查明,网名为“桫椤”的人本名蔡心悦,女,31岁,是南城区“风波”密室俱乐部的设计师。 得知黄妍在家中遇害,蔡心悦的反应耐人寻味。 她先是没有立即反应过来,继而笑着说“怎么可能”,而向韬一直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眼。 终于意识到面前年轻的刑警没有开玩笑时,蔡心悦面颊一下子变得惨白,眼中的惊慌展露无疑,“妍姐,妍姐真的死了?” 向韬说:“真的?” 工作日上午,“风波”密室俱乐部的客人不多,公共区域里只坐了一桌客人,两名保洁阿姨正在擦拭摆在窗户边的恶魔雕像。 蔡心悦双唇翕动,畏惧地东张西望,“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向韬跟着蔡心悦来到一个无人的房间。 房间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道具,最引人注意的是两个硕大的狼头。大概是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一个狼头的右眼已经掉了,那空荡荡的空洞直对着向韬,让人莫名感到不舒服。 不过很快,向韬就发现,不舒服的感觉并非只来自于狼头,亦来自于这整间屋子里的氛围。 在被当做储藏室之前,这里应该是一个医院场景,墙壁被刷成血红色,上面有许多巴掌印,在这些巴掌印中,隐约看得见婴儿的脸和成年人佝偻的身影。 房间中央有两个手术台,和墙壁一样,手术台上也全是血。 墙边放着破旧的柜子,里面的瓶瓶罐罐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人体以及动物器官。 当然,这些只是专业布景。 向韬玩过不少密室,知道这种场景曾经风靡一时,现在已经被更恐怖、灵异的场景所取代,所以在失去人气之后,它被改造成了临时库房。 “你和黄妍是什么关系?”向韬将注意力从场景上拉回,忽然意识到,蔡心悦带自己来这个房间,也许不止是“借一步说话”这么简单。 任何一个人进到这里,都会有一瞬间忘记当时正考虑着的事。 蔡心悦也许是想要干扰他。 但蔡心悦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蔡心悦将视线移开,“你也看到了,我的工作是设计密室的剧本,我需要大量的民俗、灵异资料,还得去全国各地的密室取经,有时还得在网上寻找线索。妍姐,黄妍是我在网上认识的,她很博学,在这方面真的是专家,以前她还写过恐怖。我知道她和我都在冬邺市之后,就时常向她请教,她,她帮了我很多忙。有时我有了一个密室剧本的初步设想,她会帮我添加很多吸引人的元素。” 向韬观察着蔡心悦的表情,虽说刚得知认识的人遇害,正常人情绪都会出现极大的波动,但蔡心悦是在躲闪、害怕,而不是悲伤。 “普通朋友?”向韬说:“但你好像知道黄妍是为什么死亡?” 蔡心悦额角立即滑下一串冷汗。 向韬说:“蔡女士,你的眼神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早就知道黄妍可能会出事。” 蔡心悦闻言一僵,后退几步,高跟鞋踩在身后的断肢道具上,发出一声轻响。 “啊!”蔡心悦叫了一声,右手扶住墙壁。 “我不是知道她可能出事,是,是……”蔡心悦眼眶红了,话说得吞吞吐吐,“这一行做久了,我越来越害怕鬼神,相信因果报应。” 向韬提来一张椅子,擦掉上面的灰,“坐下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蔡心悦坐了好一阵,终于道:“妍姐她养了,养了一对鬼孩子。” 向韬立即想起那24张“鬼牌”。 丘须村最原始的“鬼牌”,正是用老人的尸油与婴孩的心脏血做成! “你见过这些东西吗?”向韬调出“鬼牌”的照片。 蔡心悦一看就用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向韬说:“你果然见过。黄妍是从哪里搞来这些‘鬼牌’?”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这些东西?”蔡心悦惊恐道:“尸体?尸体!是不是在妍姐尸体旁边?” 向韬摇头,“你为什么认为它们会出现在尸体旁边?” “因为它们被激怒了啊!妍姐死了,我也会死!”蔡心悦哭泣,“我们不该沾这些东西!” 向韬明白过来,“你也有‘鬼牌’?” 蔡心悦颤巍巍地点头,“是一年前的事……” 一年前,蔡心悦工作遇到瓶颈,向黄妍倾诉。黄妍先是安慰了她一番,然后提议一起去“转运”。 蔡心悦最初不知道黄妍所说的“转运”是请“鬼牌”,稀里糊涂跟着黄妍去到北方一个叫做“肆林镇”的地方。那里因为落后,很多家庭只要生下女婴,就会丢弃在山上,或者直接闷死。 一些制作“鬼牌”的人——在这一行里被叫做“匠师傅”——就在镇附近寻找被丢弃的,还有一口气在的女婴,取走她们的心脏,做成“鬼牌”,有的“匠师傅”甚至会到镇民家中去“收购”女婴。 蔡心悦知道时吓了一跳,在她的认知里,专做“鬼牌”的丘须村被严加管控之后,民间就没有“鬼牌”了,没想到“匠师傅”们在别的村镇落地生根。 黄妍说,自己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养“女儿”,这些女婴被抛弃在山中,就算“匠师傅”不动手,她们也活不了,“匠师傅”动手了,等于将她们的魂魄保存下来,她供养着她们,她们也会保护她,让她的生意越做越好。 蔡心悦亲眼看到“匠师傅”制作“鬼牌”,黄妍的24张“鬼牌”由一对双胞胎女婴的心脏血制成,“匠师傅”叮嘱她,说是将其中的12张放在卧室中,另外12张放在家里的其他房间,务必尽心供奉。 蔡心悦就像中了邪一般,鬼使神差地要求“匠师傅”也为自己制作一副“鬼牌”。 有了“鬼牌”之后,蔡心悦明显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了起色。她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这些女婴反正也是个死,自己这么做,也算是为她们祈福了,便渐渐安心下来。 向韬大惊,“你们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蔡心悦不住地摇头,“但人不是我杀的啊!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刑侦局,重案组。 在唐倩遇害前一个月与唐倩有过密切联系的人已经全部确认身份,他们中有酒吧的调酒师,有来顺益街寻欢作乐的白领,也有在夜场演出的“男模”,这些人都承认与唐倩发生过关系,但拒不承认与唐倩的死有关。而经过进一步调查,在10月26号到27号,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不能完全洗清他们的嫌疑啊。”方远航说:“唐倩只是26号最后一次被农家乐的摄像头捕捉到,26号手机最后一次使用,这不代表她就是在26号到27号之间遇害,邢老师都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死亡时间。” 邢牧无辜地举手,“唐倩遇害已经一个多月了,无法将死亡时间精确到天。” “如果凶手不是26号就已经到了凤升镇,唐倩为什么会失踪?”明恕说:“她不至于是自己躲在哪里,躲了三天以上,等待凶手去杀害她吧?” 方远航一想,“这倒是。” “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是凶手,还可以参照孟珊的遇害时间。”明恕又道:“别忘了,两桩案子已经并案,杀害唐倩的人就是杀害孟珊的人,孟珊死亡时间不仅能精确到天,还能精确到小时。” “既然凶手是个瞄准美丽女性嘴唇的连环杀人狂,那他应当不会轻易暴露。”易飞说:“他与唐倩,应该有别的接触途径。唐倩辞职、订农家乐都是在去凤升镇之前,这些都是受凶手指使的话,凶手就是在唐倩尚在‘桃花娇’工作时,就已经与她搭上线。凶手杀害孟珊时,直接在市里就动手了,没有藏尸,那凶手杀害唐倩时,为什么要将唐倩引到凤升镇去?” “凶手杀害唐倩在杀害孟珊之前。连环凶杀案有个规律,凶手会在不断的作案中越发大胆。第一次——假定唐倩是第一名受害者——凶手担心在市内作案暴露自己,所以将唐倩引到乡镇,并掩埋尸体。”明恕说:“不过选择凤升镇……难道是凶手熟悉凤升镇?凤升镇和纺织路、光丹路一样,也是他的安全区?” 方远航问:“凶手会是籍贯在凤升镇的人吗?我来理一下,他出生在凤升镇,对凤升镇非常熟悉,目前居住在市内,其主要活动区第一是北城区纺织路、光丹路一带,第二是南城区的顺益街。” 就在众人紧张梳理线索时,技术队员终于确定了唐倩口腔中的半腐烂毛发。 那的确并非狗毛,而是一戳鸭毛。 第126章 狂狼(10) “又是狗毛,又是鸭毛,凶手是什么意思?”方远航不解道:“难道是羞辱死者?” 明恕双手揣在警裤口袋里,沉默着走到走廊上。 孟珊嘴里被塞了狗毛,在未确定唐倩口中的毛发是鸭毛前,还能认为凶手也许是个极端爱狗者,而孟珊对狗肉情有独钟。现在是冬天,冬邺市并没有禁止狗肉买卖,光丹路对面的菜市场小贩证实,孟珊在刚入冬时,买过一次狗肉。 但唐倩口中的却是鸭毛。 凶手不仅是个极端爱狗者,还是极端鸭类保护者? 理论上倒不是没有可能,但实际上可能性很低。 在这两起案子里,她们被割走的嘴唇才是重点,凶手瞄准的是她们相似的嘴唇,而她们同是五官端正、漂亮的女性。 可狗毛和鸭毛到底暗示着什么? 明恕微低着头,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真的是“吃人”吗? 凶手像那个吃年轻健康膀胱的女人一样,吃掉了孟珊和唐倩的嘴唇? 当时在特别行动队的审讯室里,女人嚣张地笑着,说:“你们可以杀猪宰牛,我为什么不能杀男人,吃掉他们的膀胱?我杀男人,和你们杀牲畜有什么区别吗?在你们眼里,猪牛低人一等,是可以杀来吃掉的牲畜,所以你们的行为就是合法的。可在我的眼中,那些男人也是低人一等的牲畜啊。难道长得像人就一定是人了吗?你们不会那么天真地认为,人的内部就不分三六九等了吧?我有钱,有能力,对我来说,他们这些低等人和牲畜没差,我吃几个,触犯了哪门子法律?” 明恕突然站定。 牲畜。 在那个女人眼中,被割走膀胱的八个男人只是类似猪牛的牲畜。 那这次的凶手,是不是有类似的想法? 孟珊和唐倩之于他,只是和狗、鸭类似的牲畜? 他吃掉她们的嘴唇,就和吃掉狗和鸭一个概念? 假如他此前还做过案,被害者口中放着的会不会是猪毛、鸡毛、鱼鳞? 这样一个变态吃人狂,必然继续作案! 他选择目标大概率是随机的,孟珊被跟踪,在遇害之前根本不认识他,而唐倩则与他交流过,因为“慕男”而非常容易就被他所蛊惑,心甘情愿辞掉工作,去凤升镇“等死”。 一张网渐渐在明恕脑中铺陈开来。 唐倩能够接触到的人虽然多,但区域其实很狭窄,凶手是在顺益街的某间酒吧、某个livehouse盯上唐倩,他们的每一次交流都是面对面,唐倩也许索要过他的联系方式,但他没有给。他们的见面次数不会太少,但也绝不会太多,因为如果太少,唐倩可能不会那么听他的话,而如果太多,唐倩必然不满足于拿不到联系方式。 所以在顺益街,他是个“半常客”。 至于外貌,他的长相绝不会差,年龄也不会太大。 顺益街的夜场是他找乐子的地方,那么纺织路、光丹路一带,可能就是他工作、生活区域。 明恕拇指在食指上轻轻磨蹭。光丹路的排查已经进行到尾声,只有烧饼摊子的老板说,孟珊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其余没有一个人提到,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光丹路。 这不符合常理。 孟珊既然已经感到有人尾随自己,那这个人就不可能只出现过一两次。一个人尾随另一个人,要保证自己不被发现,在动作、神情上必然不可能像普通路人。 而光丹路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那里的人做的是丧事生意,这生意不分白天黑夜,到了夜间,光丹路仍旧有不少人,不是开车出去接送遗体,就是带着装备去给人搭灵堂。 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一个注意到那个跟踪孟珊的人? 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人出现在光丹路是件很正常的事。 他该出现在光丹路! “凶手大概率是丧葬这一行的从业者。”明恕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萧遇安,“他甚至有可能就住在光丹路,而顺益街是他放松自己的地方。他杀害唐倩时,选择了凤升镇,这一点变数比较大,我不确定他是随便选了一个地方,还是对凤升镇有安全感。” “我倾向于后者。”萧遇安说:“他杀害孟珊在杀害唐倩之后,按照连环凶杀案的递进性规律,他在处理孟珊的尸体时,选择的是他熟悉的地方,那么在这之前,他更可能在一个他熟悉的地方埋藏唐倩的尸体。” 明恕点头,“那犯罪侧写现在就更具体了——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生活区域在光丹路及附近,丧葬从业者,单身,有足够的时间去城市另一端的顺益街过夜生活,凤升镇出生,或者曾经在凤升镇生活。” 萧遇安说:“再加一点,极端厌恶女性。” 明恕抬眸,“嗯?” 萧遇安眼神锐利,“你会吃人吗?” 明恕差点噎住,“萧局,哥,我会不会吃人你不知道?” “那我换一个问题。”萧遇安说:“你过去接触过的那些杀人犯,除开那个吃膀胱的女人,你觉得他们会吃人吗?” 明恕想了会儿,摇头,“不会,他们只是杀人。” “对,他们不会。”萧遇安说:“就算是最凶残的杀人犯,他们吃人的可能性也很低,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杀的是人,和自己一样的人。同类可杀,低等动物才可吃。” 明恕登时站起来,“凶手心理上就认为孟珊、唐倩低自己一等,他吃的不是人,是牲畜!他的心理和那个吃膀胱的女人一致!” 萧遇安点头,“本质上就是瞧不起。按照我们总结的这些特点,在顺益街、光丹路一带全面排查。凶手作案的时间间隙很短,杀害唐倩到杀害孟珊之间只隔了一个多月,我怀疑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明恕说:“漂亮的,唇形和孟珊、唐倩相似的女性。” “让各个分局对近期的年轻女性失踪案做一次详细调查。”萧遇安说:“把唇部与孟珊、唐倩相似的失踪女性全部列出来。凶手杀害的很可能不止孟珊、唐倩二人。” 明恕说:“我立即去办。” 办公室的门“砰”一声关闭,萧遇安看了看,神情变得比刚才严肃。 明恕很少这样关门,看得出这次相当着急。 连环凶手在暗处随机选择目标,在冬邺这样的大城市里,简直是防不胜防。警方在明处,再精明的警察也无法知道他下一个目标是谁,而杀人就是一瞬间的事。 连环凶手终将落网,但是在他们落网之前,许许多多的无辜者已经失去生命。 这是最让人感到无能为力的事。 萧遇安双手抱在胸前,踱步沉思。 凶手歧视女人,专盯着漂亮的女人下手。 他可以吃掉她们身体的任何部位,为什么独独选择嘴唇? M形嘴唇。 在国外的“吃人”案中,男性凶手残杀女性,吃掉的是子宫、脚、乳房等具有强烈性别指向的部位。 明恕经手的那个案子,女性凶手吃掉男人的膀胱,也具有相似含义。 男人吃女人的嘴,且是相同唇形的嘴,这太怪异了。 如果凶手是女人,她吃掉漂亮同性的嘴唇,还可以理解为对自己的嘴唇不满,希望以“补形”的方式让自己变美…… 萧遇安猛然驻足。 女人? 变美? · 南城区,米兰路一段,冬邺报业集团。 即便传统报纸已经被新媒体冲击得几乎没有了生存的空间,本地新闻部门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 每天晚上,发生在这座城市的大大小小的事件以稿子的形式在夜班主任手中汇总,继而分配给各个文字编辑。 近年来记者的门槛越来越低,任何人都能采访、写稿,编辑们拿到的稿子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删掉几段废话,分成几个部分,提炼一个主标题就能用,有的全篇废话,没有要点,最关键的是主要事实在稿件中找不到证据支撑,这是很要命的事,一旦刊登出去,就可能是一篇“不实报道”。 文玲看着这种稿子就头痛,一再给记者打电话,要求补充采访。 记者是个新人,刚大学毕业的姑娘,一听要补充采访就哆嗦。文玲处理完别的稿件,一个版面已经交给美编去排版,这记者还没有将补充稿子发回来。 时间不够了,如果再耽误下去,过了出版时间,又得因为晚点扣钱。 做这一行太容易被扣钱,晚点了要扣钱,广告版面没协调好要扣钱,出现漏报新闻还得扣钱。 文玲一肚子气,再次给记者打电话,那边居然嘤嘤哭了起来,说时间太紧,实在是做不完补充采访。 文玲两眼一黑,立即将半成品稿子拆下来,去主任那里要了一篇可今天发也可明天发的稿子补“天窗”。 当了多年编辑,这种事情她见多了,早就能完满处理,可心中还是窝火。 纸媒不景气,怨天怨地也怨人,这些新人根本没有一点担当,补充采访是多简单的事?当初她自己当记者时,哪天晚上不是守着电话等编辑的指使,要做任何补充采访,她都能够及时搞定。 也不知该说是时代不一样了,还是现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被惯坏了。 文玲感慨了半天,听见美编小赵喊:“文姐,你这稿子字数多了,我放不下啊。” 文玲将人赶走,自己坐下调整版面。 小赵也是个刚毕业的新人,冬邺大学设计学院,学历高是高,但最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文玲是纸媒全盛时期入职的人,虽然是文字工作者,但那年头要求严,她连美编的活儿都会。 小赵搞不定的事,她三两下就完成了。 一个晚上跟打仗似的,眼看着马上就要完成一天的工作,夜班记者突然传来一个突发稿件,领导害怕被同城纸媒抢走独家,让文玲拆稿换稿。 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常见到文玲已经麻木,最后所有版面送签时,已经是凌晨3点。 马上下班,几位编辑坐在办公室歇气。 高强度的工作让文玲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靠在桌沿上出神。 “当年的小玲子现在都变成老玲子了。”常高强开玩笑道:“老玲子啊,我建议你换个岗位,咱们这岗位,你一个女人,干不了一辈子。” 许小侯附和道:“咱们编辑里边儿,就你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了。天天折腾到两三点,开大会时五六点,你受得了啊?” 文玲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说话。 常高强这回正经了些,“这么熬下去真不是个事,你还是考虑一下。你这么漂亮,别把自己给熬干了。” 同事们都离开了,文玲靠在自己的工学椅上打瞌睡,慢慢想起多年前刚工作的时候。 她长得漂亮,不乏追求者,但是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每天从下午工作到半夜,没有交际的工夫。 一晃就十来年,追求者没了,别人说她年纪大了更有韵味,其实她知道,自己是老了。 报社编辑的工作注定她只能昼伏夜出,别人下班之后,可以逛商场、去餐馆,而她凌晨才下班,唯一的娱乐去处是一条马路之隔的顺益街。 那里的所有酒吧与会所,包括gay吧,她都去过。 文玲拿出镜子,愣愣地看着眼角已有细纹的自己。 这张脸靠着几千块护肤品的滋养,现在看上去仍旧是美丽的。但常高强说得对,她不该再这么熬下去。 整个夜班编辑组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些与她一同进入报社的女同事这些年要么转行,要么调去了白班岗位,就她一人还在傻乎乎地坚持着。 也许是时候改变了。 想着这些,文玲已经走到了米兰路和顺益街之间的十字路口。 这个地段夜晚总是比白天热闹,文玲犹豫要不要去酒吧喝一杯。 就喝一杯,喝了好睡觉。 文玲说服了自己,向马路对面走去。 “仙境”是文玲最常去的酒吧,那儿是个gay吧,文玲喜欢它,是因为在这里喝酒不会被意图不轨的男人骚扰。 人影在灯光下相拥,文玲喝了三杯,心情不像进来时那么沉重了。 离开时,她隐隐觉得有人看着自己,可回头,却没有捕捉到异样的目光。 “哼哼哼……” 文玲四年前在附近买了房,步行一刻钟就到,她哼着歌,在夜色中脚步轻快地走着。 很多女生害怕半夜出门,但文玲以前是记者,凌晨去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闻现场,如今成了编辑,每晚独自回家,早就习惯了半夜的城市,对危险的嗅觉也越来越迟钝。 直到走进一条小巷,她才感到身后有人。 转身,发现走在后面的是一个长发长裙女人。 这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文玲想,人家说不定也是回家,碰巧经过这条路而已。 · “疯猫”直播平台。 “倔强兰草”开播了。 “兰兰来了!” “兰兰晚上好!” “兰兰最近好懒惰啊,上半年隔一天就开播,有时晚上没播,白天还补上,现在怎么过这么多天才播一次?你再懒下去,我包里的钱打赏不出去,都要撑破钱袋子啦!” “富婆牛逼!” “谁不爱富婆呢!” 主播冲着摄像头温婉一笑,“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实在是没有多少时间上播。” “啊啊啊!兰兰笑起来真好看!” “飞船刷起来!” “我的钱袋子终于减负了!” “兰兰你在忙什么呀?工作上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 主播偏着头,“唔……忙着变美算是工作上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呀?” “兰兰,你都这么漂亮了,还想变美?” “看看兰兰,再看看我,活该我丑!” “变美是怎么变美?主播赶紧给我种个草!” 主播似乎有些犹豫,化着浓妆的眼轻轻一弯,嘴唇也抿了起来。 “要我们猜吗?我猜不出来啊。” “兰兰给点提示?” “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吗,兰兰最近经常换口红,以前都不怎么换的。” 主播食指碰了碰下唇,“因为我对这里不太满意。” “瞎说,你唇形特别好看。” “不止唇形,你哪里都好看!” 主播眼中流露出惊喜,“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照着你化妆,我妈都夸我变美了!” “为什么是你妈?” “哈哈哈哈哈!” “来了来了!飞船来了!兰兰我爱你!” “谢谢。”主播礼貌地微笑,“你们真的觉得我的嘴唇好看吗?” “好看好看!” “快告诉我们你用了什么变美方法?” 主播笑得更灿烂,那涂着艳丽口红的唇就像含着一口血。 “暂时不告诉你们。”主播俏皮地说。 · “仙境”是唐倩常去的酒吧之一,老板姓宁,四十来岁,单从打扮来看,不像是酒吧的老板。 “监控都在这里了,有什么别的需要,告诉我就行。”宁老板说:“不过我们这里人流量大,做什么的都有,里面如果混着犯罪分子,我也不知道,毕竟大家到我店里来,就是客人,我不至于去问人家是做什么工作的。” 除了“仙境”,唐倩还时常去“sky”、“第二战场”。 但凶手其实不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撞见了唐倩,即便撞见了,也不一定被摄像头拍到。 查看一个月的监控是件繁重的工作,周愿双眼通红,站起来时眼前都有了重影。 经过一轮轮筛选,重案组最终锁定了一个总是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此人多次出现在唐倩身边,与唐倩有肢体上的亲密动作。 而他出现在“仙境”也十分可疑,毕竟“仙境”是gay吧,而他独来独往,从来不和男人搭讪,反倒与女人套近乎。 宁老板看着红圈中的男人,“他一般是10点多钟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唐倩没再来之后,他来的次数也变少了。” 当天晚上,徐椿在顺益街的另一家酒吧找到了浅灰西装男。 此人名叫武雪城,是个没有名气的漫画家,专攻暴力美学,笔下的女人全是心狠手辣的毒妇。 据他交待,他来顺益街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寻找创作灵感,活跃在夜间的男女,就像邻国民间传说中的百鬼夜行,而唐倩身上那种瞧不起同性的气质,给与了他极大的创作激情。 “我没有找她要联系方式,因为没有必要嘛,我关注的不是她的私生活。”武雪城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了。你们如果找到她,一定要告诉我。” “不是这个人。”明恕紧蹙着眉。 “与唐倩有过接触的人已经全部核实过,都不符合侧写。”易飞面容严峻,“难道是我们的方向出了问题?” “师傅!”方远航急匆匆赶来,“找到了一个高度吻合条件的失踪者!” 温曦,女,28岁,和唐倩一样,并非冬邺市本地人,在南城区海洋苑电影城工作,租住在海洋苑附近的小区。今年9月19号最后一次打卡上班,电影城在意识到她可能出事时已是9月23日,立即报警并通知她外地的家人,派出所立案侦查,但至今没有找到温曦。 电影城和温曦的家人提供了多张照片,这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但她的美丽与孟珊、唐倩各不相同,她们五官上唯一的共同点是,嘴唇都是轻微M形。 “海洋苑电影城就在顺益街旁边!”方远航说:“9月19号到现在已经过去3个月,凶手一个月杀害一名女性,温曦恐怕已经……” 重案组的另一端,萧遇安推开技侦办公室的门,站在周愿身后。 周愿连忙站起,“萧局。” 萧遇安说:“再把‘仙境’的监控调给我看看。” 周愿一边操作,一边说:“监控我们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了,所有接近过唐倩的人,徐椿都已经确认过身份。” 萧遇安眉目冷淡,眼底却映着似乎能够看穿一切迷障的光。 “不,你们漏掉了一个人。”他说。 周愿一惊,“谁?” 屏幕上,一个留着波浪长发的“美女”正站在唐倩不远处。 萧遇安说:“一个‘女人’。” 第127章 狂狼(11) 明恕盯着监控,显示屏上闪烁的光照着他眼中的血丝,“凶手是女人?” 好几段视频里,与唐倩隔着几个身位的地方,都有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 女人身姿曼妙,头发和头饰挡住了大半面容,但从装扮和下巴可看出,这很可能是个美女。 “生理性别为男性。”萧遇安纠正道:“呈现在我们和很多人面前的却是女性外表。” 明恕侧过脸,“男扮女装?” “‘仙境’是gay吧,此人时常出现在‘仙境’,我怀疑他是个女装同性恋者。”萧遇安说:“我们之前将注意力放在出现在唐倩身边的男人上,但与唐倩有过接触的男人全都排除,这个‘女人’,是唯一一个多次在监控中与唐倩同框的人。” “只有一条线索暗示凶手可能是女人!”明恕说:“就是切割嘴唇这一点!” 萧遇安点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定格画面中的长发“女人”,“凶手如果是一个热衷于以女装来打扮自己的男同性恋者,那这条线索和其他线索的冲突就不存在了。凶手内心仇恨女性,却又羡慕那些美丽女性的五官,尤其是嘴唇。他把她们当做牲畜一般杀死,割掉了她们的M形嘴唇并食用。嘴唇可能是他心理上的一个伤痛点。” 肖满赶来给明恕送资料,听见讨论时一惊,“你们认为这人是凶手?” 明恕问:“你知道他?” 肖满将和方远航去gay吧喝酒的事说了出来,“方远航那小基佬朋友认识这个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叫‘兰兰’!” · 因为工作热情高,嘴巴又特别会说,余大龙最近终于走了狗屎运,手下一个小艺人有了走红的征兆,天天赶通告,“害”得他成天全国各地飞,已经有很久没有去酒吧看帅哥了。 昨天回到冬邺后,余大龙给自己排了两天假,回到租来的房子倒头就睡,梦里居然梦到了他的大偶像明恕。 可惜好景不长,他还没来得及和明恕发生些什么浪漫的事,手机和门铃就一齐响了起来。 “哪个天杀的扰我春梦!”余大龙顶着鸡窝头直杀门口,往猫眼里一看,站在外面的居然是他的偶像,他的男神! 余大龙才睡几个小时,此时根本没有清醒,抓了下头发,一边开锁一边自言自语道:“咦,原来还没有醒啊,好的好的……” 门开了,明恕看着睡眼惺忪的余大龙,眉心浅蹙。 方远航大喝道:“余大龙!回去把衣服穿好!” 被这么吼了一声,就是再迷糊也清醒了。余大龙大惊,“我我我没有做梦?” 方远航简直想踹这小基佬一脚,“别傻了,有正事!” 十分钟后,余大龙穿戴整齐,红着脸站在客厅里,像个做了坏事被抓现场的小学生。 明恕问:“你认识经常去‘仙境’酒吧的兰兰?他本名叫什么?” 余大龙说:“不是认识,只是知道这个人,他,他长得漂亮嘛,和我又是同一个‘型号’,我每次看到他,就会多看几眼。不过他应该不认识我。” “他有没有透露过,他的职业是什么?”明恕又问。 余大龙不好意思地扭了下,“我猜他应该是模特,不过不是我们公司的。他出事啦?” 同一时间,徐椿等人再次来到“仙境”。 老板和客人都说,对兰兰有印象,但和余大龙一样,他们都不知道兰兰的真实身份。 · 北城区,“西月”殡仪馆。 焚炉24小时工作,但火化师却是需要休息的。 通常情况下,人们会在亲人过世的第三个零点过去之后,将亲人的遗体送到殡仪馆来,排队等待火化,所以凌晨是殡仪馆最为忙碌的时刻。 “西月”殡仪馆管理十分人性化,火化师们不遵循八小时工作制度,工作一天可以休息一天,每天四个工作时段,和同事商量好之后,就可以自主轮班。 换班的时间到了,牛天蓝将手机、钱包等个人物品锁进柜子里,换上火化师的灰色工作服。 刚从焚炉工作间下来的小陈声音洪亮地说:“天蓝来了?” 火化师上岗有一个外界不太理解的程序,就是考察声音是否洪亮,是否好听。 常有被刷下去的应聘者抱怨——你们选的是火化师,又不是男主持!声音洪亮好听有什么用?我真有那么好的音色为什么不去电视台? 火化师的声音自然是不能和男主持相比,但大多都比一般人好听,起码嗓门大,并且这种大不是引人烦躁的大,而是能够让人感到正气。 因为在将遗体送入焚炉之前,还有一个告别仪式,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站在焚炉前送死者最后一程的都是死者最亲的亲人朋友,火化师会大声主持这场只有一分钟的仪式,并对遗体送上祝福。 这对火化师的声音的确有不小的要求。 牛天蓝点头,“辛苦了。” “唉,以前咱俩都是同一班,你换班了我还不习惯。”小陈话有些多,“干嘛换啊,凌晨的班不是上得好好的吗?” 牛天蓝笑了声,“凌晨太忙了。” “嘿我说,你上了那么久的凌晨,这才觉得凌晨忙啊?”小陈说:“忙是忙,不过绩效工资也是最高的。你现在换成早上这一班,嗯……早上也不错,但总归没有凌晨好。” 牛天蓝还是笑,“没事。” 小陈打趣道:“哟!不愧是咱们村儿最靓的崽,这笑得!” 火化师们私底下将焚炉区叫做“鬼村”,因为一些新员工在刚入职时会感到害怕,时常觉得周围有鬼。畏惧的情绪只能自己调节,有的人适应得快,一两周就没事了,有的人大半年都适应不了,最终只能放弃这项工作。 以前有个怎么都迈不过心理关的火化师离职了,说自己每天在“鬼村”工作,看到的都是鬼,尸体烧着烧着还会坐起来,还会嚎叫。 他人是走了,但“鬼村”这个戏称却留了下来。 其实火化师们没有长得特别难看的,但大多都是非常阳刚的长相,牛天蓝却更加精致,五官有几分阴柔,最初入职时并不是火化师,而是事务大厅的业务办理员,后来才通过内部竞聘,转职为火化师。 大家便将他定义为“鬼村”最靓的崽。 牛天蓝在镜子前照了照,时间还早,他没有立即离开。 小陈正在换衣服,没话找话,“早上这班钱虽然也不少,但我肯定干不下来,得起多早啊。” 牛天蓝说:“我就住附近。” 小陈点头,“龙舟路?那是近。不过就算我住在龙舟路,我还是起不来。你租的房子?” “西月”殡仪馆就在龙舟路,虽然殡仪馆有集体宿舍,但是大部分员工还是不愿意住在宿舍里,不过同时他们也不愿意在殡仪馆附近买房,所以很多人就租住在龙舟路那些半旧不新的房子里。 “我父母的房子。”牛天蓝说。 小陈突然道:“唉,前几天不是说纺织路发现了一具尸体吗?你们那儿离纺织路不远,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牛天蓝拿着水杯的手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摇头,“只知道是具女尸,在风水巷里,我没去看。” 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发生在身边的命案都最容易引发讨论。小陈兴趣来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换班了。” 牛天蓝:“嗯?” “你是担心安全吧?”小陈说:“毕竟家附近出了事,警察还没有抓到凶手,上白天的班总比上凌晨的班踏实些。” 牛天蓝说:“也不是,最近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小陈一拍手,“纵欲过度?” 牛天蓝似乎有些烦了,拿起证件挂在脖子上,准备离开,“没有的事。” 门即将关上时,房间里的光透了出来,小陈正在哼歌——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心情总是不错的。牛天蓝背着光,唇角那一抹并不生动的笑在阴影中逐渐消失。 · 冬邺报业集团,本地新闻部。 “你要请假?”夜班主任是个秃了头的中年人,一双三角眼盯着文玲,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小玲子,你可是从来不请假的啊!” “还小玲子呢,我都三十好几了。”文玲今天难得地化了个显年轻的妆,穿着刚买的冬季连衣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 她大学还未毕业就来到报社实习,当时又年轻又漂亮,手脚勤快,脑子也聪明,前辈们都叫她“小玲子”,现在的夜班主任那时还没有秃头没有发福,是个帅哥,也叫她“小玲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小玲子”成了“文老师”、“玲子姐”,夜班主任也是看到她突然换了打扮风格,想起过去的事,才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叫了声“小玲子”。 “你现在请假不合适吧。”夜班主任拿着假条不肯批,“年底我都快忙死了,你还请假?你走了每天的头条谁来做?” “头条谁来做,难道不是你这个主任该操心的吗?”文玲半开玩笑道:“你刚才都说了,现在是年底,我再不把年假给清掉,今年就没年假可休了。” “你之前怎么不休?” “你好意思问?我哪个月有空?” 夜班主任理亏,握着的笔却迟迟没落下去,“小玲子,玲子姐,我知道你累,知道你辛苦,咱们部门数你最优秀。你看现在上头给我丢下来这么多策划,你就再坚持几天?关注底层人民的策划新闻没谁比你做得好,等这次的策划完成了,你再休年假行吗?连着春节一起休!” 文玲皱了下眉,既为难又心动。 这次迫切地想请假,主要是被男同事说动了,而且大概是年纪上去了,熬夜熬出了些精神问题,连胆子也变小了。 同样的夜路,过去走着完全不害怕,现在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 其实根本没有。 唯一的一次,是后面有个个子很高的女人。 她打算利用年假的时间好好调整一下,也思考思考未来的路。 但夜班主任如此恳切,她又拿不定主意了。 被人需要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文玲能在同届女性都离开的情况下坚守在这个岗位上,不可能不热爱这份工作。 年底的策划新闻需要她掌舵,部门的新人需要她带,上头给了夜班主任很大的压力,而夜班主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的师长、搭档。 “小玲子,真的,别走!”夜班主任双手合十,神情虽然有些滑稽,可也十足真诚。 文玲最终叹了口气,“好吧,老周,但咱们说好了,我年假和春节连着休。” “行行行,都依你!” 文玲从主任办公室离开,失神地站了会儿,在自己脸颊上揪了下,自言自语道:“那就工作吧!” · 有了嫌疑人的影像,侦查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不过由于嫌疑人每次出现都化着浓妆,目击者看到的面容并不是他真正的面容,而随着调查的进行,明恕发现,夜场里所有人对其的认知都和余大龙类似,只知道他叫兰兰。 换言之,他混迹夜场,却没有告知任何人他的真实姓名和所从事的职业,而浓妆像一张精美的面具,忠实地保护着他的秘密。 这样一个人一旦卸妆,换成男性的打扮,那些与他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很可能认不出他。 “去酒吧玩乐,大部分人都会给自己编造一个虚假的身份,通常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名,但能做到他这个地步的人却不多。”萧遇安说:“普通人就算再在乎自己的真实信息,偶尔也会在无意间透露几句,他不透露,是因为不能透露。” 明恕说:“他工作的性质令他不能透露身份?重要的政府部门?对私生活要求比较严格的岗位?那侧写可以再精确一下。” “也不一定是政府部门。”萧遇安说:“思路还可以再开阔一些。” 明恕将笔扔掉,“凶手不是很有可能生活在纺织路、光丹路这一带吗?我突然想到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萧遇安说:“‘西月’殡仪馆。” “对!殡仪馆!”明恕说:“我们曾经讨论过,光丹路附近从事丧葬业的人很多,孟珊察觉到自己被跟踪,却不知道是谁,光丹路的居民也提供不出线索,说明凶手当时出现在光丹路很正常,他也许就是这个行业的从业者。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属于丧葬业的从业者!” “光丹路的个体户们不会在意真实信息暴露,但正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不一样。”萧遇安说:“另外有一个细节,孟珊和唐倩都是枕骨骨折,凶手在她们的头部各自敲击了两次。这个行为可能暗含凶手的某个习惯。” 明恕右手捶在桌上,“我想起来了,火化程序中有一道,就是用碎颅锤敲碎没有被烧裂的头颅!我亲眼见过他们工作,骨灰盒只有那么大,要把骨灰和骨头全部放进去,就只能敲碎那些较大的骨头,这个过程通常需要当着亲属的面进行,所以火化师会格外小心,尽量在两锤以内完成对头颅的敲击。” 萧遇安说:“立即去‘西月’殡仪馆,重点排查火化师。” “是!” · 技侦工作区。 又是一批监控送达,周愿手边放着色彩鲜艳的草莓桃桃——自从上次明恕请他喝了一回,给他说了一番鼓励的话之后,他就爱上了这种饮料,但平时不喝,只在面对难题时叫上一杯。 萧遇安敲门进入,周愿说:“萧局!” “有没有办法在社交媒体上,核对出长相和嫌疑人相似的人?”萧遇安问。 目前重案组已经根据余大龙等人的描述,画出了嫌疑人的画像,但是这幅画像比对不出任何结果,其妆容是个很麻烦的干扰因素。 周愿说:“这有个前提,就是嫌疑人有在社交媒体上传自己的视频、照片。” 萧遇安说:“那就辛苦你们做一个筛查。” 周愿并不是畏难,却有些不理解,“萧局,你为什么确定,凶手一定上传过照片。” “不是确定,只是从他的行事逻辑上做出了一个推断。”萧遇安说:“他非常在意自己的容貌,享受在夜场被夸赞的滋味,耗费大量时间化妆、打扮自己。我认为他可能不只满足于在现实中享受夸赞,或者是曾经满足,但后来渐渐不满,于是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寻找存在感。” 周愿一点就通,立即着手。 · “西月”殡仪馆。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火化部门的负责人看过画像后接连摇头,“我们这个岗位比较特殊,招用的都是男性。” “这也是个男人。”明恕说。 负责人很惊讶,“男人?看不出来啊。” 明恕说:“麻烦你把所有火化师的资料全部调出来。” 焚炉区域就在管理楼旁边,易飞等人正在焚炉区域观察工作中的火化师。 此时是傍晚,高峰时期已经过去,是一天里难得比较轻松的时刻。 不过“轻松”这样的字眼似乎永远与殡仪馆没有关系,这里始终是肃穆而哀伤的,一名火化师高声送别遗体,纸礼花从他手中打出,在焚炉前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就在这名火化师的旁边,一个焚炉工作间的门打开,骨灰和未烧碎的骨头滑了出来,另一位火化师当着家属的面,熟练地将头颅敲碎,与骨灰一同铲入骨灰盒中。 家属从火化师手中接过骨灰盒,哭着离去,而在新的遗体从处理间运送来之前,火化师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 肖满说:“能给我看看这把锤子吗?” 火化师愣了下,“能。” 肖满接过,随即从勘查箱中拿出测量工具。 关于凶器,他已经核查过市面上几乎所有锤子,但在模拟攻击中,它们在人头颅造成的伤都与两名死者的伤有偏差。 凶手使用的很可能是自制,或者定制锤子。 易飞问:“怎么样?” 片刻,肖满抬起头,“不出意外,凶器就是这种铁锤。” 火化师一惊,“凶,凶器?” 易飞问:“这是你们定制的工作锤吧?所有火化师都有?” 火化师点头,“是的。” 易飞将锤子还给对方,给明恕发了张照片,“确定凶器。” 负责人调出资料,给“霸占”自己办公室的刑警们倒完茶,不满地走去窗边,看着在焚炉区域走动的警察,眼中的不安更加浓重。 所有火化师都是经他面试被录用的,他自问对他们每个人都十分了解,部分火化师的心理在某个阶段会出现问题,他为了及时发现,及时解决,还主动利用业余时间去进修了心理学。现在警察突然来查案,如果当真查出某个火化师有问题,他这直接负责人恐怕也得受牵连。 明恕快速看着火化师们的照片,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名叫“牛天蓝”的人脸上。 和其他人相比,牛天蓝显然清秀许多,而其五官与嫌疑人的画像依稀有几分相似。 明恕立即联系易飞,易飞却道,牛天蓝此时并不在焚烧区域。 “你们要找的是牛天蓝?”负责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是我们这里最踏实的火化师了。” 天渐渐黑了,明恕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什么时候上班?” “他是凌晨的班次,就是半夜2点到早上8点。”负责人说完改口,“不,他换了班,现在是上早班了。我给他打个电话,你等等啊。” 牛天蓝的电话已经关机。 “应该在睡觉吧。”负责人说:“干我们这一行,什么时候睡觉的都有,他就住在外面的龙舟路,这是具体地址……” · 刑侦局。 “查到了!”周愿激动地喊道:“他居然是‘疯猫’平台上的主播!网名‘倔强兰草’,粉丝喜欢叫他‘兰兰’!” “辛苦了。”萧遇安在周愿的椅背上拍了下,接起电话,“明队。” “嫌疑人很可能是‘西月’殡仪馆的火化师牛天蓝。”明恕边跑向警车边说,“监控显示,当天负责焚烧孟珊父亲遗体的就是他,他最近换了班次,由凌晨上班改为早晨上班。现在手机已经联系不上。火化师工作一天休息一天,孟珊遇害当天,是牛天蓝的休息日,他完全有作案时间!现在他调换班次,一定是希望有更多的时间选择、跟踪下一个目标。萧局,我怀疑他很快就要动手!” · 夜幕降临,一切见不得光的罪恶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铺展开来。 “疯猫”平台,“倔强兰草”的房间已经被全面监控。 主播并未开播,一些粉丝望眼欲穿。 “兰兰今天也不开啊?” “想念兰兰。” “想念兰兰+1,兰兰最近真是太不勤奋了。” · 凌晨,冬邺报业集团的一些部门还亮着灯。 写稿的记者是个新人,文笔很好,但缺少新闻报道的基本要素,文玲打起精神指导他改稿,还得忙其他版面的事,快下班时已经头晕脑胀,一边觉得自己真的太累了,不该答应主任,一边又觉得带领新人成长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人生大概就是这么矛盾。 3点,终于能够下班了,文玲松了口气,与男同事们在岔路口分别,那名受了她指导的记者心中过意不去,想送送她,她犹豫了一下。 想接受对方的好意,是因为这几天回家都有些害怕。 但长期以来的“女汉子”心理让她不愿意示弱。 最终,她笑了笑,拒绝了记者,转身独自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里。 第128章 狂狼(12) 北城区,龙舟路附三巷,一栋建于三十多年前的房子。 易飞破门而入,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什么味道?”徐椿问。 “香水。”易飞按亮顶灯,“许多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灯光照亮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它的陈设让在场所有刑警感到惊讶。 客厅窗帘紧闭,外一层是最普通的老式蓝帘,而里一层,却是粉蓝色的蕾丝花朵窗帘。 老房子常见的墙斑、潮痕在这里并不存在,墙上贴的是蓝白相间的海洋风格贴纸,沙发和茶几都是欧式,它们旁边放着一个大得足以当做屏风的衣架,上面密密麻麻挂着一百来件女士衣裤、裙子。 而在这座“屏风”的对面,摆着一台白色的台式电脑,桌上规整地放着摄像头、麦克风、彩妆、粉红封皮的笔记本。 这就是“倔强兰草”做直播的地方。 周愿上前检查电脑,易飞和徐椿向里间走去。 两间卧室,一间开着,而另一间上了锁,一名队员立即拿出工具开锁,易飞走进开着的那一间。 看上去牛天蓝平时就住在这一间,墙纸、窗帘的风格与客厅一样,床上收拾得十分整洁,床头还放着一个穿格子衣服的熊玩偶。 “是只公熊。”徐椿说:“牛天蓝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如果我不知道这儿住的是谁,一看这房子的风格,我肯定会以为房主是女人。可他怎么不弄得完整一些,摆个穿裙子的玩偶?” “因为他厌恶女人。”易飞说:“他将自己打扮成女人,不是因为喜欢女人,而是嫉妒她们的容貌。” 徐椿“啧”了声,“我最讨厌和这些心理有问题的人接触,每次都让我不得不怀疑人生。” 易飞环视着整间卧室,叹气道:“谁又不是呢?” 另一间卧室被打开,第一个冲进去的队员骂道:“唉我去!” 易飞立即赶了过去。 和其他两个房间完全不同,这个被锁起来的卧室没有任何与梦幻、浪漫有关的东西,就连安装的灯都只有一盏惨白的节能灯。 蓝帘外,是一个用铁栅栏封起来的窗户,铁栅栏锈迹斑斑,腥臭十分浓郁。 现在在城市里,已经很难看到这种铁栅栏了,它轻而易举地令人联想到死气沉沉的监狱。 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霉斑,但更触目惊心的是,霉斑旁边全是乌黑色的痕迹。 普通人也许看不出那是什么,但刑警一眼便知,那是沉积多时的血。 一张没有寝具的床摆在墙边,床板上也有血痕,仿佛有人曾经被困在这张床上,拼了命地挣扎。 易飞缓慢地拉开木柜的门,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是硬木制成,很重。 “骨灰盒。”易飞说。 “上面没有铭牌。”徐椿将骨灰盒接过去,“难道是另一个被害人?” 易飞摇头,“应该不会。凶手两次都是抛尸,应该不会将被害人的骨灰放在家中。” 周愿在客厅喊道:“易队,你过来看看。” 牛天蓝的电脑里存有大量女性照片,从角度来看,它们无一例外,全是偷拍,而若是观察外表,照片中的人都是美女,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嘴唇或多或少都成M形。 “这是唐倩,在顺益街。这是孟珊,在纺织路附近。”周愿紧张道:“这个是失踪的温曦,在影城附近,她很可能已经遇害了。还有这么多人,她们难道都已经……” 将所有照片分类,能发现被牛天蓝偷拍的女性多达67人。 如果她们全都遇害,这必然是个震惊全国的案子。 易飞摇头,“不可能。这些照片的背景几乎全在顺益街,少量在北城区,一个区域如果突然有这么多名女性失踪,我们没道理现在才知道。牛天蓝是在这些人中进一步筛选,最终选中了孟珊等人。” 周愿心里很不好过,双手握成拳头,肩膀正在轻轻发抖。 “按拍摄时间做一个排序。”易飞说:“找他最近拍摄的人。” 周愿说:“遇害的人我们已经救不了了,但还可以保护那些刚成为他的目标,但还没有遭到毒手的人!” · 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已经在顺益街及附近徐徐降下。 夜幕之下,人们脱下了白天的伪装,在幽暗的灯光与风格各异的音乐中露出本来面貌。 牛天蓝尚未出现,而在他可能出现的每一条街道里,都守着至少一名便衣刑警。 明恕难得在工作时穿上与警察身份不符的衣服鞋子,头发还用塑形水抓了个造型,额发大半往后梳,却不是传统的背头,衣领敞开两枚纽扣,看上去懒散又性感。 他坐在酒吧的高脚椅上,像个来寻找猎物消遣的花花公子,一双注视嫌疑人时锋利如刀的眼睛正审视着四周的人群。 耳机里,队员们正在向他汇报各条巷道的情况。 手机里,易飞发来十多张照片。 “这人很可能就是牛天蓝的下一个目标。”易飞说:“身份我已经让信息组的同事确认了,文玲,冬邺报业集团的夜班编辑,住在顺益街西边的夏成路。牛天蓝最近都在跟踪她。” 明恕说:“好,交给我。在牛天蓝家中有没有找到什么证据?” “大量偷拍照算一个,另外,他家有一个上锁的居室,墙上、床上都是血迹,血迹目前正在做检验。”易飞说:“还找到一个骨灰盒,在上面发现了指纹。” 挂断电话,明恕立即对队员作出调整,在冬邺报业集团附近增派人手,自己也赶了过去。 凌晨,牛天蓝出现在顺益街,但已经不是女装打扮。 穿裙子时,许多人见到他都会回头,但着男装时,他不过是这条街上万千绿叶中的一片,尤其当他戴上口罩时,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我看到牛天蓝了。”方远航跟在十来米远之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压低声音道:“冲锋衣、运动鞋,背着黑色双肩包,看样子是打算在今晚作案。我估计他那个包里,放着锤子。” 明恕已转移到冬邺报业集团楼下的街道,“把人盯紧,不要跟丢了。” “放心。” 牛天蓝一直在顺益街上转悠,但没有进入任何一个酒吧。 方远航注意到,他非常熟悉这里的公共监控,每次走到可能被拍到的地方,就拐出一个弯,从摄像头中避开。 凌晨1点20分,牛天蓝离开顺益街,由一条没有监控的小路走向冬邺报业集团。 方远航说:“师傅,他过去了。” 明恕抬头看向报业集团那些亮着灯的窗户。 这时,其中的几盏熄灭了。 看来牛天蓝已经摸准了夜班编辑的下班时间。 “明队,他在二巷里一直没出来。”一名队员问:“是现在抓捕还是再等等?” 明恕看一眼时间,“再等等。” 从1点半到2点半,报业集团不断有夜班编辑离开,但牛天蓝的目标——文玲——一直没有出现。 牛天蓝显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警方的注视下,他突然蹲在地上,将双肩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把锤子。 和“西月”殡仪馆火化师们所用的一模一样的锤子。 不久,他又将锤子放了进去。 3点,有一个办公室的灯熄灭了。 几分钟之后,四男一女出现在报业集团门口。 那唯一的女性正是文玲。 牛天蓝将冲锋衣的兜帽拉起来,快步离开藏身的二巷,向通往文玲住处的方向走去。 方远航马上跟上,像一束阴影投入黑暗中。 文玲和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在路边说了好一会儿话,看样子对方希望送她回家,但她在犹豫之后摇了摇头。 顺益街在很多人眼中是座不夜城,但事实上,一旦过了凌晨2点,大部分寻欢作乐的客人就离开了,街上已经不像12点左右那般热闹,大路上偶尔驶过一辆夜间才能进城的大货车,车轮从路面上碾过的声音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被大货车扑了一脸灰,文玲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仿佛早就习惯了,也可能是因为同为夜间工作者,理解对方的不易。 她左右看了看,向马路对面走去,步伐越来越快,似乎有些紧张。 穿过这条马路,就得进入一条小巷了。 虽然是冬季,但冬邺市栽种的都是四季常青的树木,路灯从树木后方照过来,在小巷里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文玲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然后低下头,几乎跑了起来。 越往前走,树木的阴影就越浓稠,有个路灯坏掉了,黑暗如阴云一般扩散。 忽然,文玲脚步一顿,一秒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脚。 牛天蓝站在她面前,一手握着铁锤,一手将兜帽摘了下去,露出一张清秀却邪恶的脸。 文玲捂住自己的嘴,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净。 牛天蓝步步向文玲靠近。而在他身后的那一团黑暗里,守候多时的警察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 “哐——” 铁锤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文玲瞠目结舌,终于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眼泪从她眼中涌出,她死死压着胸口,未让自己失态尖叫。 明恕走上前来,扶住她的手臂,轻声安抚道:“别害怕,警察。” 牛天蓝被方远航和另一名刑警压在地上,懵了一瞬,忽然开始奋力挣扎,嚎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老实点儿!”方远航将人拽了起来,“牛天蓝,你他妈还想杀多少人?” 牛天蓝讶异地睁大眼,身子登时僵硬起来。 明恕冷眼看着牛天蓝,“带走!” · 刑侦局,重案组。 牛天蓝瑟缩在审讯椅上,肩膀高高怂起,低着头,单薄的唇紧紧抿着。 明恕将温曦、唐倩、孟珊的照片依次放在桌上,“把头抬起来。” 牛天蓝并未抬头,只从额发间看着明恕。 “认识她们吗?”明恕说:“还记得她们的脸吗?” 牛天蓝咬唇,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般缓慢地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明恕说:“那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这些照片的吗?” 牛天蓝继续咬唇,几近凝固的空气中忽然散发出一丝血的腥味。 他竟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明恕紧盯着那双罪恶的眼,一字一顿,“在你家的电脑上,在你用‘兰兰’这个名字做直播的电脑上!” 牛天蓝松开嘴唇,几秒后道:“我只是,只是拍了她们。” 方远航喝道:“然后杀了她们!” “我没有。”牛天蓝木然地摇头,“我为什么要杀她们?” “今年10月26号,你在哪里?”明恕说,“不要告诉我你在上班,我已经拿到了殡仪馆的工作记录,那天你轮休。” 牛天蓝说:“我在家里睡觉。” “那这个视频怎么解释?”明恕在平板上点了几下。 凤升镇唯一一个旅游客运站大厅,牛天蓝正从偏门中走出。 牛天蓝反应不大,“哦。” “26号中午,你乘坐客运大巴去到凤升镇,晚上,在周长友家后面的荒地上,杀害了唐倩。”明恕说:“她的尸体被你就地掩埋。” 牛天蓝再次低下头,有5分钟没说话。 就在方远航以为他要问“你们有什么证据吗”时,他伸出舌头,舔掉下唇的血,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奸邪的笑,“对,是我杀了她们。” 说完这句话,牛天蓝的头颅已经高高扬起,眼中流露出不屑的、鄙夷的神情。 那样子似乎在说:人我都已经杀了,还不止一个,你们现在才抓到我,我顶多抵一条命,而我杀的远不止一个人,还是我赚了。 方远航愤怒地猛吸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杀害她们?”明恕问,“她们和你并无冤仇。” 牛天蓝鲁了下嘴,“想杀,就杀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方远航说:“你!” 明恕抬手挡住方远航,“除了她们三人,你还杀了谁?” “你们找不到吧?”牛天蓝说:“那就当我只杀了她们吧。” “你好好交待……” “好好交待就能不用死?”牛天蓝无所谓地晃着头,“不用哄我了,我又不是丁点儿法律都不懂。像我这样的,只要被抓住,最后就是一个死。我交待再多都没有用。你们自己去查吧。”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杀人?”明恕说:“向你确定一下而已。牛天蓝,你对你自己的嘴唇很不满意吧?” 牛天蓝登时紧绷起来,涣散的目光重新有了焦点。 “你杀死孟珊三人,是因为她们有你梦寐以求的嘴唇。你用火化工具锤砸碎了她们的头骨,割下她们的嘴唇。”明恕说:“然后吃掉。你觉得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嘴唇变得像她们一样漂亮。” 牛天蓝半张着嘴,半天才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被我说中了?那我继续。”明恕道:“你虽然擅长将自己打扮为女性,内心却瞧不起女人,认为她们天生不如男人,是牲畜一般的存在。所以在杀死孟珊和唐倩之后,你将狗毛和鸭毛放在她们口中。你想表达的是,她们和狗、鸭一样,只配当你的盘中餐。” 牛天蓝的薄唇开始发抖,“你,你……” 明恕视线下移,盯着牛天蓝的嘴唇,“我没说错吧?你的嘴唇是你自卑的根源。” “我不自卑!”牛天蓝用力敲击着桌面,“我从来不自卑!她早就输给了我,我为什么要自卑!” 明恕问:“TA是谁?” 明亮的灯光下,牛天蓝瞳孔骤然紧缩的那一下十分明显。 “TA是个女人?”明恕说:“你现在犯下的这一系列罪行,都是因为她?” 牛天蓝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低下头,最终伏倒在审讯桌上,再不愿说话。 明恕看到,他的肩膀正在轻轻抽搐。 方远航说:“师傅?” 明恕起身,向门口走去,“盯着,继续审。证据比口供重要,但有口供总比没有口供好。” “是。” · 重案组行动神速,审讯尚在进行,牛天蓝的家庭背景已经基本查清。 牛天蓝,26岁,冬邺市人,目前所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遗产。 牛家家境普通,牛天蓝的父亲牛江和母亲赵林都是附近一所医院的卫生员。牛天蓝有个双胞胎姐姐,名叫牛兰兰,从小时候的照片来看,两人都是长相可爱的小孩。 对一般家庭来说,养两个小孩是很大的负担,牛天蓝的同龄人基本都是独生子女,他有一个姐姐,是因为赵林当初怀上的就是龙凤胎,没办法。 牛天蓝和牛兰兰17岁时,牛江和赵林参加单位组织的团建活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大巴车从山崖上翻下去,19人当场丧命,其中就包括牛江和赵林。 次年,姐弟俩参加高考,双双金榜题名,考上了隔壁函省的两所大学。 正是牛江和赵林的车祸赔偿金供他们度过了大学四年。 毕业后,牛天蓝和牛兰兰都没有立即工作,但之后不久,牛天蓝进入“西月”殡仪馆工作,而牛兰兰不曾工作过。 2年前,也就是姐弟俩24岁时,牛兰兰的尸体在函省安民县被发现。她死在廉价招待所里,和她一同死去的还有一个名叫“赵文”的26岁男子。 经当地警方调查,他们是割腕自杀。而床上的遗书显示,他们是一对情侣,感到死亡才是人生的归宿,所以在这个美丽的小镇相拥自杀。 案件并无可疑之处,两人的聊天记录、消费流水等证明,这就是一起自杀。 赵文是家中独子,函省洛城人,遗体被父母带走火化。而去小镇接回牛兰兰的是牛天蓝。 牛兰兰的遗体在“西月”殡仪馆火化,火化师正是牛天蓝。 牛兰兰死去之后,牛天蓝就成了孤家寡人。 目前牛天蓝的通讯记录、上网记录都已经铺陈在重案组的刑警们面前,这个邪恶的凶手,用2年时间,将自己活成了牛兰兰。他照着牛兰兰的风格打扮自己,以牛兰兰的名字在“疯猫”直播平台创建了主播号,享受粉丝将他唤作“兰兰”,告诉酒吧里的人们,他的名字叫做“兰兰”…… 但他这么做,却并不是因为对牛兰兰的怀念,而是憎恶。 牛天蓝那个粉色笔记本上,前一半写着直播时应该对粉丝说的话、化妆心得,还画了可爱的图案,每一页都显示着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但在后一半,却写着无数个“去死”。 他写得那么用力,以至于笔尖戳破了不少纸页。 他亲姐的名字被画上一把又一把叉,“牛兰兰”这三个字写得极为丑陋,浸透着书写者的仇恨,而“赵文”二字又清秀规整,从笔画的处理就能看出书写者当时的心情。 牛兰兰是牛天蓝的双胞胎姐姐,而牛天蓝恨她至此。 赵文对牛天蓝来说只是“准姐夫”,却被牛天蓝如此珍重。 “狗血三角恋。”明恕说:“赵文和牛天蓝都就读于函省的溪城理工大学,同一个学院同一个专业,赵文比牛天蓝大一级,两人都是学院学生会成员。而牛兰兰就读于溪城民族大学,她认识赵文应当是通过牛天蓝。” 方远航盯着赵文生前的照片,“赵文长得一表人才,既是牛天蓝的学长,又是牛天蓝在学生会里的上级,牛天蓝是个同性恋,被赵文吸引并不奇怪。但是赵文是个直男,当然不可能接受牛天蓝,却对和牛天蓝长相相似的牛兰兰一见倾心?我靠,这么狗血的吗?” 明恕抱臂靠在桌沿上,“牛天蓝已经承认,他家里的那个骨灰盒装的是牛兰兰的骨灰。他恨牛兰兰,却把牛兰兰的骨灰放在家里,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易飞说:“那个房间很古怪,铁栅栏封锁窗户,四壁全是血,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是牛天蓝自己的血。” 明恕沉默半晌,忽然道,“牛天蓝也许是在家中进行某种仪式。还有,2年前牛兰兰和赵文自杀,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第129章 狂狼(13) 现代刑事侦查中,切实的证据远比口供重要。在牛天蓝消极应对警方的审讯时,技术队员已经掌握了包括凶器在内的关键物证—— 牛天蓝的家中不止上锁居室有大量血痕,厨房也有。只是厨房的血没有居室那么明显,且地面被殡仪馆的消毒剂清洗过,连地板的缝隙都没有血迹反应。 这种消毒剂也被使用在孟珊的被杀现场。 牛天蓝曾经在厨房使用过消毒剂,且从残存情况来看,使用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而温曦9月失踪,正好是在这个时间内。 她会不会是在这里被牛天蓝所杀害? 抱着这个推断,肖满查遍了厨房的每一寸角落,最终在水槽下方一个面向地面的小指宽凹槽里,发现血迹。 经比对,确认属于温曦。 重案组,审讯室。 熬过轮番审讯,牛天蓝最初的气焰已经不复存在。明恕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后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冷沉地注视着牛天蓝的面部。 十分钟后,牛天蓝有气无力道:“你又想问我什么?” “今天我们来聊聊天。”明恕说:“你不是不爱说案子吗?行,不说案子,说说你和你姐牛兰兰的事。” 牛天蓝背脊忽然一挺,颈部明显僵了一下。 “我看过你念书时的成绩,从小到大,你的成绩都比你姐好,不止好一点,是好很多。”明恕说话时语气轻松,当真跟闲聊似的,“18岁时,你们参加高考。其实凭你当时的分数,完全可以报更好的学校,比如函省省会洛城的几所大学,但你最后选择了溪城理工大学。” 牛天蓝轻微地抿住唇角——这似乎是他感到不快时的习惯性动作。 “是因为你姐的成绩只能报考溪城民族大学吗?”明恕说:“你希望和她待在同一座城市,彼此有个照应?” “不,不……”牛天蓝摇头,眼神愤慨。 明恕说:“不是希望彼此照应?” “她的成绩不是只能考溪城民族大。”仿佛被戳到了内心的某个痛处,牛天蓝放在桌上的双手用力握紧,“洛城也有适合她的大学,但她嫌省会竞争大、压力大,硬要填溪城民族大。” “所以你也只能放弃洛城,选择溪城?” “从小……她就是这样!” 明恕问:“是怎样?” “以自我为中心,自私,全世界都得围着她转!”牛天蓝的声音渐渐发颤,“我必须照顾她,将好的都让给她,她希望的事,我都要替她办到!” 方远航在外面看监控,挑起一边眉,“嘶,这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明恕见牛天蓝已经进入了情绪,便没有打断。 “在我们家,她就是公主,我像我父母捡来的累赘。”牛天蓝苦笑一声,“我们明明是双胞胎,但就因为她是女儿,我是儿子,所以我必须让着她,宠着她。我爸妈说,女儿要富养,儿子该吃苦。我们家又不富裕,他们把好的都给了她,我就,就只能捡她剩下来的东西。” 明恕说:“一些家庭重男轻女,你的家庭却重女轻男?” 牛天蓝肩膀抖了两下,像是在笑,唇角却并无笑意,“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照顾她,可能就是从爸妈没了之后吧。溪城和洛城在函省的两个方向,她报了溪城民族大,如果我去洛城的大学,就没办法照顾她了。我只能报溪城最好的大学,也就是溪城理工大。” 明恕顿了几秒,“然后在大一加入学生会之后,你认识了赵文。” 听到这个名字,牛天蓝的表情几乎凝固。 “你早就明白,自己喜欢男性。”明恕说:“高考之前,你只能压抑你自己,而上了大学,你遇到了让你一见钟情的人,你决定坦然地面对自己。” 牛天蓝面色渐渐苍白,小幅度地摇头,“我,我……” “但是赵文拒绝了你,在见到你的姐姐牛兰兰之后,与她发展为情侣关系。”明恕说:“你们……” “你在说什么?”牛天蓝激动地打断,“根本不是这样!” 明恕顺着道:“不是?那事实是怎样?” “文哥他,他没有拒绝我!”牛天蓝手指紧紧扣着审讯桌,骨节白得像要刺出来,“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过!是牛兰兰在我这里把他抢走了!” 方远航轻声道:“我……靠……” 明恕语气仍旧毫无波动,“你的意思是,赵文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他本来选择了你,后来因为牛兰兰,而抛弃了你?牛兰兰是你们这段关系里的第三者?” “她逼我!是她逼我!”牛天蓝痛苦地抱住头,眼泪夺眶而出,“她明明知道文哥是爱我的,却偏要从我这里把文哥抢走……” 19岁—— “从小你就是宠着我的,再宠我一次不好吗?”牛兰兰穿着刚买的连衣裙,神态娇俏,“你们都是男人,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未来?” “不可能!别的我都可以依你,但这件事不行!”牛天蓝从来没有对牛兰兰说过重话,这是头一回,“兰兰,你和文哥才见过两次,你们根本不熟。你别说傻话了,我喜欢文哥,他也喜欢我,我们都喜欢男人!” “你确定?”牛兰兰笑着说:“喜欢男人的只有你吧?因为你是小0,文哥和你不一样的。” 牛天蓝诧异道:“你什么意思?” “一定要我说明白吗?那好吧,天蓝,你听了别伤心啊。我听说,只有小0——比如你这样的——才死心塌地喜欢男人,但文哥是1,他可不是只能喜欢男人啊。”牛兰兰拨了拨自己的裙子,昂着下巴看牛天蓝,“我们已经……” 后面的话,牛兰兰是俯在牛天蓝耳边说的。 牛天像被一道惊雷劈中,“你撒谎!不可能!” 牛兰兰说:“可不可能,你自己去问文哥不就知道了?” “抱歉,天蓝。”赵文尴尬地笑着,“你很好,但你毕竟是男人,我们就算现在在一起,将来毕业了,踏入社会了,又怎么办呢?社会不会接纳我们,而我的家人也不会接纳你。” 泪水从牛天蓝眼中落下,他不住地摇头,“文哥,可你说过喜欢我!” “我现在也喜欢你。”赵文安抚道:“可天蓝,你不是女人,请你理解我的苦衷。你和兰兰很像,我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们不也算是家人了吗?恋爱的关系无法长久,可如果我一直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做家人啊。” 审讯室里充斥着抽泣声,明恕说:“所以你将赵文让给了牛兰兰?但你从来没有放下过赵文?” 牛天蓝沉沉地点头。 半分钟后,明恕说:“你没有说完。” 牛天蓝泪眼婆娑,“什么?” “赵文对你说过过分的话,正是因为这句话,你才至今无法放下。”明恕眼神犀利,“他评价过你的长相,尤其是你的嘴唇。” 牛天蓝双眼大睁,里面全是愤怒。 明恕放轻声音,“回答我。” 20岁—— 无法相信自己的初恋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牛天蓝既不接受赵文的道歉,也不愿意再与牛兰兰见面。他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泥沼,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出来,也始终没有人帮助他。他无法再专心于学业,每天雷打不动的事就是跟踪赵文。 而赵文和牛兰兰已经成为公开的情侣。 “我看在你是我唯一亲人的份上,不想揭露你。”牛兰兰终于撕下了单纯的伪装,“你再这样骚扰我们,我就去告诉你们学生会,告诉你的同学、你的老师!” 牛天蓝并不惧怕牛兰兰的威胁,但赵文的一句话让他丢盔弃甲。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兰兰,而不是你。”说这句话时,赵文的语气甚至是温柔的,“因为兰兰是女人,女人有你永远也无法拥有的美。天蓝,你没有发现吗?虽然你和兰兰是双胞胎,但她比你漂亮多了。她的M形嘴唇饱满柔软,你的……呵,天蓝,你还是去照照镜子吧。” 牛天蓝想从审讯椅上站起来,身体却被卡住,他抹着眼泪,自言自语道:“是他们毁掉了我……” 明恕一改刚才的倾听态度,“你杀害那些无辜的女性,是因为你羡慕她们和牛兰兰相似的M形唇。” 牛天蓝猛地从回忆中抽离,阴沉的神色迅速在脸上铺散开来。 方远航在自己额头上用力按了一把,低喃道:“被害者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荒唐到什么地步的理由被杀人狂盯上。” “是又怎么样!”牛天蓝龇牙咧嘴,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狼,“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记录员是一名女性,闻言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她们长着人的外表,内心和牲畜没有区别!”牛天蓝几乎失控,双手不断拍击桌面,“你知道唐倩有多贱吗?她自己是女人,但她比谁都更瞧不起女人!当初在酒吧,我穿女装,她对我不屑一顾,后来我让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当她得知我是个男人时,她马上就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粘着我,求我,我骂她贱,你猜她怎么回答?她说在男人面前,女人就该贱!” 记录员说:“注意你的言辞。” 明恕低声对记录员道:“抱歉,让你听到这些。你休息一下,换方远航或者徐椿进来。” “我难道说得不对?”牛天蓝冷笑,“孟珊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父亲走了,我让她最后给她父亲买一份纸礼花,她都不愿意,还当场失控。女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情绪崩溃,丑死了。” “还有温曦,哈哈哈,她也死了!”牛天蓝说:“那也是个贱女人,和唐倩一样,觉得男人高人一等。这样不是最好吗?我杀死她们,吃掉她们,是她们的荣幸!” 明恕并不意外温曦已经遇害,厨房的那些血迹就是罪证,“你当面约唐倩去凤升镇,还建议她辞掉工作,10月26号,你在周长友家后面的荒地上杀死唐倩,你选择凤升镇是因为曾经去过,熟悉。那温曦呢?你把她藏在哪里?” 牛天蓝短暂地愣神,喉咙挤出笑声,“我把她给烧了。你们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怎么可能?”方远航已经在审讯室坐下,“在哪里烧?殡仪馆?” “很容易啊。”牛天蓝举起右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我把她剁成一块一块,每天上班,就带上一块。往炉子里一丢,出来都是一堆骨灰,那些家属那么蠢,谁能分清谁是谁的骨灰?” 明恕说:“你就是这样处理掉了温曦的尸体?” 牛天蓝忽然神叨叨地说:“我能钻殡仪馆管理上的空子,说不定别人也会钻。也许……也许杀人的不止我一个人?那些焚炉,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禁地。” 方远航顿感寒意从尾椎处窜起。 牛天蓝是个极其变态的杀人凶手,刚才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很难不引人遐想。 “西月”殡仪馆管理规范,有一套完整的员工守则。可管理再规范的地方,也难免有漏洞,漏洞可以被一个人利用,就能够被另一个人利用。 藏在“西月”殡仪馆里的凶手,真的只有牛天蓝一个人吗? 那些一直未能侦破的失踪案,被害者是不是已经在殡仪馆里化作了骨灰? “谢谢提醒。”明恕说:“殡仪馆的事先放在一边,还是说你。你第一次作案是今年9月,被害人是温曦?” 牛天蓝点头。 明恕盯着他的眼睛,有半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 牛天蓝耸了下肩,“你不用再这么看着我了,我一共杀了三个人,温曦,在我家,唐倩,在凤升镇,孟珊,在她家。别的没了。三人也是死刑,更多也是死刑,我不为难你了,警官。” 明恕说:“那牛兰兰和赵文呢?” 牛天蓝再次紧绷,“他们是自杀。” “他们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明恕说:“那你总该知道,你为什么不将牛兰兰的骨灰拿去下葬吧?牛天蓝,我大胆地推测一下,有哪里不对你随时可以打断我,你父母留给你们的那套房子,只有一间居室装了铁栅栏,而那些铁栅栏是最近2年才装上去。和客厅与另一个居室相比,那里阴森、诡异,墙上和床板上到处有你的血迹。你不给牛兰兰下葬,反倒是将她放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是想惩罚她、报复她,让她死了也不能安宁。” 牛天蓝抽声笑道:“你不是警察吗?警察也迷信?” “我当然不迷信。”明恕点了点胸口,“我说出的,是你内心的想法。” 牛天蓝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明恕又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这种邪术?” 牛天蓝还是不答。 “牛兰兰和赵文的死,与你接触的邪术有关?” “他们是自杀。”牛天蓝一口咬定,“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与我无关。” 明恕从审讯室里出来时,已经是凌晨5点。 牛天蓝承认杀害孟珊等三人,且物证充分,目前没有线索证明还有第四名被害人,这一系列案件的侦查已经到了收尾期。 但牛兰兰和赵文的死绝对不简单。 当时负责查案的是个派出所,警力不足加上能力有所欠缺,轻易将两人的死当做自杀来处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2年,遗体火化,现场痕迹不复存在,而且是发生在外省的案子,再也深入调查,难度将非常大。 明恕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歇了会儿,就见斜对面的门打开了。 萧遇安从里面出来。 明恕皱着的眉悄然一展,“萧局,你也在啊。” “嗯,看了会儿审讯监控。”萧遇安走近,“辛苦了。” 明恕摇头,“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能把人救下来是万幸。” 萧遇安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深夜独自归家的媒体人,文玲。 “对了,她现在怎么样?”明恕说:“当时她被吓得站不起来。” “去医院接受完检查,配合调查,休整了两天。”萧遇安说:“现在已经回到岗位上了。” 明恕惊讶,“她……还是凌晨下班?她不害怕吗?” “害怕,但没有逃避,因为那是她的工作。她在为她的工作尽责。不过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回去了,她的同事轮流送她,直到开年后转白天岗。”萧遇安有些感慨,“牛天蓝对女性的认识太狭隘太偏激,她们中有盲目‘慕男’的人,但更多的是像文玲这样的人,平凡,却又坚强。” 明恕深呼吸一口,眉心拧了下,“2年前的案子……” “分开对待。”萧遇安领着明恕往楼下走,“2年前的案子现在看来确实有问题,但查案切忌将没有直接关联的案子揉在一起。” 明恕点点头,“我知道了。” 天亮之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特警总队不知在出什么任务,一辆辆警车呼啸着驶出市局。 警察保护不了黑暗中的每一个人,但他们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 市局对面有个通宵营业的面馆,老板是个退休的交警,姓刘,队友说舍不得他煮的面,他便盘下一个铺子,一开就是好几年。 忙了通宵的警察很多都会来吃一碗面。 “王哥,两份三两牛肉面。”明恕说:“加两个煎蛋。” 刘哥沉默寡言,没有回答,却将两份热豆浆摆在桌上。 免费的,每个深夜前来的警察都有。 不久,热腾腾的面煮好了,明恕吃到一半,终于将长时间做审讯的空洞感给压了下去,“哥,审讯监控你是看了一半,还是全看完了?” 萧遇安说:“看完了。想问我的意见?” 明恕吸溜着面条,“嗯嗯。” “牛天蓝犯下的这三起案子没有疑点。”萧遇安放下筷子,“不过他叙述的他与牛兰兰、赵文之间的事,我觉得有很多漏洞。他不过是占了‘死人无法辩解’的好处。” 明恕说:“你觉得牛天蓝编了一个丑化牛兰兰和赵文故事?” “牛天蓝的精神状态很像是具有妄想症。”萧遇安说:“患有被害妄想症的人,会认为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恶意中,周围的人全都想要伤害自己。为了突出自己的无辜,他们会将自己的想象加诸在别人身上,并且认定对方真的有这种恶毒的想法。小部分被害妄想者会赶在自己被‘伤害’之前,消灭掉那些他们所认为的危险。牛天蓝自己说与赵文是同性情侣关系,被牛兰兰横刀夺爱,但事实上,不管是他的同学,还是赵文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在一起。” “这一切都是牛天蓝的幻想?”明恕顿了下,“确实有可能。” “快吃。”萧遇安说:“牛兰兰的案子你暂时不管,我先和函省警方沟通一下。牛兰兰和赵文确实是自杀,但动机在我这里不可信,而牛天蓝可能与邪教行为有关,涉及邪教,必须谨慎对待。” 明恕几口将剩下的面吃完,“那我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了?” 萧遇安温声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毕竟是在一起多年的恋人,明恕从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里听出一丝隐含意思。 “我只能好好睡一觉?”明恕将“一觉”咬得特别重,“充完电之后,马上回来给你打工?” 萧遇安说:“也不用这么着急。” “到底是什么事?”明恕说完就想起来了,“黄妍那个案子?” “行了明队,你眼皮都在打颤了,等调整好了状态,我们再讨论其他案子。”萧遇安将餐巾纸递给明恕,“擦擦嘴。” 从面馆出来,天已经蒙蒙亮。周围的早餐店铺炊烟阵阵,先于整座城市而醒来。 “我想买些包子回去。”明恕说:“哥,你等我会儿。” 一刻钟之后,重案组的每个人,都得到了新鲜出炉的烫嘴包子。 而在远离冬邺市的肆林镇,同一时刻,暴雪在空中飞卷,发出婴孩哀哭一般的声响。 第130章 狂狼(14) 经过沟通,“疯猫”平台关闭了“倔强兰草”的直播间。牛天蓝不算人气特别高的网红,但至少在“疯猫”,还算小有名气。他的直播间关闭之后,不少粉丝在公共区询问发生了什么,平台并未明确解释,只说是配合执法方检查。 于是,“执法方”被问候了祖宗十八代。 明恕裹着一件长及小腿的加厚毛绒睡袍,靠在懒人沙发里刷“疯猫”,惊诧于新媒体时代直播行业的繁荣。 这几天调查牛天蓝,周愿告诉了他一个数据——牛天蓝这种金字塔中层的小主播,每开播两小时,粉丝打赏的虚拟礼物换算成现实货币,至少有10000元,被平台抽成之后,牛天蓝到手的金额在5000元以上。 也就是说,牛天蓝只要每晚抽空化个妆,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对着摄像头和粉丝聊两个小时,就有数千元入账。 而这个数字,还只是“疯猫”平台一般小主播的平均收入。 明恕自认为算个没有被流行抛下的人——毕竟每一季的新款男装都会关注,不那么忙时还会预约冬邺最有名的发型师修修头发,只要不是在侦查案子的状态中,就必然是个精致男青年。 但花成千上万元看人聊天这种“流行”,明恕发现自己真的不太能理解。 刚打开“疯猫”界面,随便进入首页几个直播间时,明恕越看越无语,嫌吵,嫌弹幕晃得眼睛痛,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退出时却想起方远航的话——“直播?年轻人都爱看直播啊,我也想看,可惜没时间。” 明恕盯着首页想,我不爱看,难道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吗? “疯猫”平台和大部分平台一样,主打的是游戏直播,像牛天蓝这种男扮女装纯聊天的直播其实是小众。首页前排还有各种类别的直播,明恕食指在平板上悬了半天,终于在带货直播区域点了下去。 然后就没再出来。 带货直播他早就听说过了,主播先将自己包装好,然后给各种商品打广告,口才好的能将批发市场随便一个手账本吹得天花乱坠,卖出厂商想都不敢想的数量。好像经由主播的嘴,手账本就不再是手账本,而成了一本必须拥有的人生启示录。 这就荒唐了,商品值不值得买难道不是由商品本身的质量和品牌决定的吗?主播吹得再好,也不能点石成金。因为主播吹得好而下单,是不是脑子太简单了? ——明恕对带货直播一直是这种看法。 毕竟,他有一个长期为悬案疑案所转动的“复杂”脑子。 但这看法在他看了十分钟“云云众省”的直播后鬼使神差地改变了。 萧遇安回家时,他已经下单了一个120块钱的“超省空间”折叠衣架、一个199块钱的“超便捷”家用烤肉机、一瓶39块钱的“超实惠”冬秋男性浴后身体霜、一套399块钱的“超耐用”厨房用品、一把22块钱的“超轻便”直柄男士雨伞、一套146块钱的“超完美”女士卷发棒,正在付一套88块钱“超浪漫”男士情侣内裤的钱。 “哥。”听见萧遇安将钥匙挂在鞋柜上的声音,明恕抬头看了眼,“你回来了!” 然后继续进行他尚未完成的支付。 平板并未插耳机,直播间欢乐热闹的音乐与“云云众省”的成交播报在客厅里回荡。萧遇安挑眉,“在看带货直播?” “嗯嗯。”明恕升了个懒腰,“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萧遇安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你不是说这种新媒体时代的电视购物绝对不会掏掉你包里的一分钱吗?” “云云众省”今晚的带货直播结束了,明恕发热的脑子也渐渐降了温,经过萧遇安一提醒,才发现刚才自己那不停下单付款的状态好似中了邪。 但这时候就不好承认了。 “这个主播介绍的东西还不错。”明恕强行给自己找理由,“推的都是挺实用的东西,比如一个衣架。” 萧遇安说:“衣架?” 明恕已经走到萧遇安身边,抱住萧遇安的外套,“有了这个衣架,你这衣服就能挂上去了,特别省空间。” “没有那个衣架,我这衣服就没地方挂了?”萧遇安好笑,“给我看看是什么衣架?” 明恕赶紧把平板拿过来,给萧遇安看自己的“战利品”,“怎么样,才一百多块钱。” 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环保木折叠衣架,此时缺少主播声情并茂的介绍,萧遇安还真没看出它与众不同在哪里。 明恕记性好,把主播的话重复一遍,冲萧遇安直扬眉毛,“我真是太会过日子了。” 萧遇安坐在餐桌边,将这“太会过日子”的家伙拉到身边,笑道:“衣架是个好衣架,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种衣架适合的人群呢?” 明恕:“嗯?” “它的卖点在于超省空间,因为需要它的人,家不会太大,普遍只有一居室,或者与人合租,房间里连放一个稍大的柜子都有问题。”萧遇安说着捏了下明恕的腰,下巴冲开着壁灯的走廊抬了抬,“而你,有一个衣帽间。” 明恕:“……” “我先去换衣服。”萧遇安将平板还给明恕,“一会儿再看看你还买了别的什么。” 冲动过去之后,明恕也知道自己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儿,但退是不乐意退的,毕竟一边看直播一边消费的感觉是真的爽,真的减压。 难怪带货直播现在这么火,难怪电视购物在十几年前那么火。 年轻一辈与老一辈的口味在购物这件事上奇妙地融合了。 有句话说得好——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头脑“简单”的人买的也许不是商品本身,而是下单那一瞬间的感觉。 萧遇安换好衣服出来了,“烤肉机,你连鸡蛋都不愿意自己煎,还会花工夫烤肉?” 明恕理所当然道:“那肯定是你烤啊,我只管吃就好了。” 萧遇安也不反驳,算是默认了,“全套厨房用品,小明,你下厨吗?” “那肯定是你下厨啊。”明恕说完摸了下自己的脸皮。 啧,有点儿厚。 萧遇安继续看,“身体霜?我记得你只用一个牌子。” 明恕将脚翘起来,摸着自己的脚踝说:“这个可以擦脚踝,冬秋干燥,皮肤容易开口……” “你原来那瓶不能擦脚踝?” “……能是能。” 萧遇安笑,“嗯,小明的脚踝需要特殊护理。” “哥,你怎么也叫我‘小明’?” “跟你们重案组的队员学的。” “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那这个呢?局里发的直柄伞还不够你撑?” 明恕想了下,“这个是公益商品,22块中的2块会捐给山区儿童。” 萧遇安点头,“女士用卷发棒……” “这是买给谨澜姐的。” “男士情侣内裤……” “我俩一人三条。” 萧遇安叹了一口气,却并非不耐烦的样子,“精打细算,是个成熟的男朋友了。” 明恕环住萧遇安的脖子,“说反话的本事一流。” “别的本事也一流。” 明恕冷不丁被噎了下。 萧遇安:“嗯?” 明恕说:“这我可以作证。” 三天后,最后一个快递送达,正是那个“超省空间”衣架。 家里实在不需要这么个东西,明恕拆都没拆就放在后备厢里,拉到刑侦局丢给了方远航。 “卧槽!师傅,你简直是我亲师傅!”方远航惊喜万分,“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我那小户型太窄了,大衣柜太占地方,这个正好!” 明恕云淡风轻地说:“给人当师傅,这点儿洞察力都没有哪行。” 萧遇安正好在重案组,闻言轻声一笑。 “不过师傅,你这是看直播买的吧?”方远航话锋一转,“‘云云众省’的直播?这个衣架被他推介之后现在已经成网红衣架了。” 明恕说:“怎么,看直播很奇怪啊?” 方远航说:“你以前不是说……” 明恕打断,“东西收好,工作去。年底这么忙,别给我偷懒。” 方远航还不想走,“师傅,你还在‘云云众省’那儿买了什么?” 明恕咳了声。 他其实不太想回忆这些天买的东西,直播一点开手好像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想花钱,而萧遇安不仅不及时阻止他,还陪他一起花钱。 “哥,这个锅看着还行。” “买。” “这个毛巾架呢?” “不错,买。” “还有这个猫爬架?” “嗯……也买吧。” “但咱们家没有猫。” “没关系,先准备着。” 从小到大,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萧遇安从来都是纵容他。 “师傅?”方远航唤道。 明恕回神,抄起一个软面笔记本拍在方远航脑门上,“再让我听见你工作时间说废话,你就别在重案组干了。” 方远航嘿嘿直乐,根本不怕明恕的威胁。 以前他挺担心明恕真的嫌他不够优秀,赶他走,后来发现明恕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对队员特别心软。 将徒弟撵走后,明恕打算详细关注北城分局那个案子。 黄妍在自己的快递驿站里被割断颈部,尸体被埋在一堆包裹之下,快递驿站关门两天,直到警方对垃圾桶里的“无面女尸”(孟珊)进行身份排查才被发现。 此案的几个疑点是:黄妍胸口有一大片死后戳成的小孔,工具已确定是饮品店常见的圆形碎冰锤;在被杀害之前,黄妍是主动关闭了驿站里的监控,以至于凶手的身影未被捕捉;黄妍毕业于名牌大学,却沉迷于落后的民俗、灵异事件,曾养过蛊,死前供养着女婴“鬼牌”。 “鬼牌”牵扯出的肆林镇,目前已经被北城分局列为重要线索,向韬等人前几天就赶了过去,但异地查案牵制众多,现在案件还没有突破性进展。 明恕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瓷杯——这是他在“云云众省”的直播间买的,36块钱一个,造型别致,很有几分禅意,是所有下单的商品中,最实用的一个。 萧遇安之前问他:“这杯子实用在哪里?不是特别容易碎吗?” 他说:“实用在有禅意,成天面对牛天蓝之类的变态,我想我很需要这种教人心平气和的东西。” 和瓷杯一同拿出的是一个茶包,乌龙奶茶,也是在“云云众省”买的。 热水不知被谁接完了,明恕拿着瓷杯一边等一边思考案子。 尸体上呈现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查案的关键,但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一种是像楚信杀害吕晨、赵思雁那样,将她们的尸体摆成某种姿势纯属是为了误导警方,一种是像牛天蓝,其在被害人口中放入狗毛、鸭毛,是寓意她们是可被食用的牲畜。 那么凶手在黄妍胸口留下大片小孔,是为了误导警方,还是确有某种含义? 正想着,走廊上传来周愿的声音,“明队,文玲来了。” 明恕转身:“谁?” “文玲啊。就是咱们救回来的那个编辑。” 明恕不至于记不得文玲的名字,但对文玲的到来感到些许诧异。 接待室暖气充足,文玲刚刚将羽绒服脱下来。她不仅自己来了,还送了好几箱咖啡和自燃火锅过来。 “吃多了不好,但备着总没问题,我们都是需要熬夜工作的人,现在冬天到了,这些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文玲态度得体,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那天面对牛天蓝时的绝望与恐惧。 “出警是我们的责任。”易飞将一杯热开水放在桌上,“你太客气了。” 文玲摇摇头,“我做了很多年本地新闻,早几年当记者的时候,时不时也得和警察打交道,我明白,查案、阻止一起可能发生的命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没有你们,我已经死在回家的小巷里。” 明恕在这时推开接待室的门。 文玲伸出右手,“明队。” 明恕握了下,“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 “回到以前的轨道了,谢谢你们。”文玲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很忙,我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还是说正事吧。” 明恕打趣道:“不是来送锦旗?” 文玲笑,“有更重要的事。” 明恕拉开座椅,不待文玲往下说就道:“你是资深媒体人,手上掌握的有远超公众所知,甚至超过警方所知的线索。” 文玲正色地点头,“牛天蓝这个案子你们出于一些考虑,没有向公众公布详情,但我通过自己的关系网,得知一个细节——其中一名被害人曾经替‘心中神’制作宣传单,这个组织已经发展到冬邺市来了。” 明恕没有追问她的关系网是什么。在一座城市做本地新闻,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情报途径,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警方不会个个调查。 “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了‘心中神’的关键人物。”明恕说:“苗头被压下去之后,他们很难继续发展。” 文玲说:“我相信你们的能力,但据我所知,在‘心中神’出现在咱们市之前,就有类似的团体在暗中活动。” 明恕眼神一深,“也是邪教组织?” “和邪教还是有一些差别,但给我的感觉是,他们更加残忍。”文玲说:“一年前,我们做一个关于乡村风俗的选题,面向的是冬邺市辖内的乡镇。做过几期之后,有个女孩约我见面,说是要告诉我一种残忍的风俗。” 冬邺报业集团附近的咖啡馆,衣着简朴的女孩将黑色的“鬼牌”放在文玲面前,讲述它们的制作方法、在肆林镇等北方乡镇如何盛行、如今在冬邺市如何受追捧。 文玲至今记得女孩恳切又有几分绝望的眼神,“每年都有很多人到我们镇里找‘匠师傅’做‘鬼牌’,这已经成为一种流行了,他们杀死了很多女婴,还认为自己是在积德……其实那些女婴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姐姐,我看过你的专题报告,写得很好。你能不能,能不能也做一期关于‘鬼牌’的专题报道啊?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还有这么愚昧的事,你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可能就能阻止这种事!” 听完女孩的讲述,文玲极为震惊,也义愤填膺,当即向女孩保证,自己一定尽力。 可是几小时之后,当文玲冷静下来,就明白自己根本不该给出这样的承诺。 制作“鬼牌”是上百年前的陋习,“鬼牌”起源地丘须村已经被警方控制,但“鬼牌”本身并没有覆灭,反倒在别的村镇蓬勃发展,甚至成为一部分年轻人间的时尚,成为产业链,不难推测,其背后必然有一张极为黑暗的利益网。 别说是她,就是整个冬邺报业集团都无法与这张利益网所抗衡。 她将女孩的事告知主任,主任和她一样,都选择了沉默。 “这是她交给我的名单。”媒体人和警察一样,也有随声携带笔记本的习惯,文玲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上面是她收集的拥有‘鬼牌’的人,当然,这只包括长期居住在冬邺市的人。从她找到我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也许有更多的人购买过‘鬼牌’。这是犯罪,而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阻止这场犯罪,但你们……” 文玲顿了下,用力吸气,“你们也许……不,只有你们能。” 明恕沉默地看着名单,在上面看到了黄妍和蔡心悦的名字。 女孩没有撒谎,更不是在搞恶作剧。 明恕收齐名单,问:“女孩后来还找过你吗?” 文玲摇摇头。 明恕又问:“那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她有没有给你留下过联系方式?” 文玲还是摇头,但神情略有改变,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还在犹豫中。 明恕严肃道:“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我以前当记者时,被不讲理的人殴打过,后来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见陌生线人时会偷拍一张照片。”文玲拿出手机,打开加密相册,“她的姓名、联系方式我都没有,但我有她的照片。” 看到照片的一刻,易飞惊讶道:“这是……” 明恕眉心深拧,注视着照片上这张堪称熟悉的脸。 两位队长的反应显然出乎文玲的意料,文玲问:“你们也见过她?” “谢谢你。”明恕说:“很重要的线索。” 文玲不太踏实,“我能问一下,她难道是什么案子里的关联者吗?” 明恕摇头,“文女士,这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还请你理解。” 文玲说:“我当然理解。能,能协助你们就最好了。”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明恕说:“在得到警方的明确通知之前,不要进行任何关于这个女孩的报道。” “放心,这些规矩我都懂。” 送走文玲,易飞返回接待室,明恕还待在里面,不太有坐相,右手撑在下巴上,正在出神。 听见声音,明恕说:“把门关上。” 易飞照做,坐在桌沿。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明恕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张写着黄妍等人名字的纸,几分钟后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有人拟出了这份名单,最初向媒体求助,但媒体没有伸出援手。”易飞说:“或许媒体本来就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后一个求助对象,在媒体也无法帮助他们时,他们选择了自己动手。名单里的人在他们眼中是作恶者、帮凶,现在已经有一个人——黄妍——被杀死了。或者不止黄妍一人,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 “那她呢?”明恕说:“她是什么身份?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她是‘黑户’,我们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实信息,证件、姓名全是伪造。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本人就是那些村子里被遗弃的女婴,二十多年前被人救下,目睹了所有黑暗,想要拯救那些与她境遇相同的女婴?” 易飞叹气,缓慢道:“迟小敏……” 明恕也道:“迟小敏。” 文玲刚才展示的照片,出现在上面的正是迟小敏。 这个神秘的女孩似乎总与身世凄惨的女孩出现在一起。她曾经是李红梅唯一的朋友,却在李红梅杀害室友之前消失无踪,连特警总队都找不到她。后来,许吟——那个热爱尸臭的女孩——指着显示屏上的照片说,死在医四巷子里的是她。 迟小敏,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第131章 狂狼(15) 肆林镇,大雪纷飞。 这是个隐藏在北方低矮丘陵地带的小镇,交通极为不便,土地贫瘠,缺乏资源,外面的人不愿意进去,里面的人没有出来的意识,周围一些受到大城市辐射的村镇已经发展起来,而它因为自身条件的制约,逐渐被遗忘。 向韬在肆林镇的感受是——这里是真穷。 镇民没有一个人会说普通话,上了年纪的镇民见到外人就往家里躲,年轻一些的男性则对外人虎视眈眈,有的甚至一路跟踪,手上抄着铁锹、木棍等能够伤人的工具。 向韬看到了很多几岁的小男孩,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衣,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因为衣服都比较单薄,无法保暖,所以普遍穿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像一颗颗饱满的洋葱。 和小男孩相比,小女孩几乎没有,至少向韬没怎么看到。 不过镇里倒是有不少怀孕的女人,她们大着肚子在自家院子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面容看上去非常憔悴。 向韬以骑行“驴友”的身份在镇里落脚。 肆林镇大概从来没有“驴友”经过,镇民对他们一行人非常戒备。向韬本想打听“匠师傅”的事,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遇上像黄妍、蔡心悦那样来买“鬼牌”的人。但时间太不巧,镇里并无孕妇在寒冬腊月里临盆,“匠师傅”似乎也暂时离开。这里血淋淋的罪恶像被一场纯白无瑕的雪洗刷干净,而当来年冰雪融化,白雪与污泥同色时,罪恶又将如野草般蔓延。 那些孕妇肚子里怀着的,如果是男孩,就能活,如果是女孩,很可能就将被制作成一个个没有生命的“鬼牌”。 看着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向韬心中忽然涌出一个极其荒唐的想法——这里孕妇这么多,难道…… · 因为文玲提供的线索,重案组正式参与到黄妍一案的调查中。 “和黄妍一起去肆林镇购买过‘鬼牌’的蔡心悦现在已经因为恐惧而辞掉工作,将自己锁在家中。她认定,黄妍是遭到‘鬼牌’的反噬。”会议室,只有明恕一个人站着,“‘反噬’这种迷信的说法,当然不可信,但现在不排除,是有人将购买‘鬼牌’的人当做了目标。这个名单上一共有17人,他们每人的情况,都需要核实。李队,向韬那边现在怎么样?” 北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李驰骋也来到重案组开会,和刚愎自用的王豪相比,同是奔波在一线的副队长,李驰骋好相处得多,对案情的判断也比王豪精准。分局负责黄妍案的是他,明恕多少松了口气。 “肆林镇非常落后,男孩多,女孩极少,向韬给我说了他的一个看法。”李驰骋道:“镇里怀孕的女人太多,多得不正常,他怀疑这些女人是被组织起来怀孕。肆林镇条件太差,冬天生产会有很多麻烦,从她们肚子的情况看,预产期最早也是在明年3月,那时候气温已经升上去了。” “也就是说,那里的确存在一个‘鬼牌’产业链。”明恕在桌边走了几步,“但仅冬邺市就有至少17个买主,肆林镇应该不是唯一一个为‘匠师傅’提供女婴的村镇。” 李驰骋说:“名单上这17个人,我们这就去核实。不过明队,分局这边受到的限制不少,别的还要麻烦你们想想办法。” 明恕点头,“交给我。” · 冬邺市铁矿一小。 上午10点,学校的门打开,学生们排着长队在老师的带领下小跑至校门外的塑胶操场,进行每年冬天的例行健身活动——百日长跑。 这种活动本该在校园内进行,但不是每个小学都有条件。铁矿一小挨着铁矿中学,两所学校共用一个400米标准操场。 这操场不仅对两所学校开放,也对公众开放,虽然老师们在几个出入口都贴了告示,希望居民们在学生需要使用操场时不要进入,但这几乎起不到约束作用。 这几年各地都有伤害小学生的事件发生,老师们个个紧张,而长跑活动又不能取消,孩子们在操场上费力地奔跑,老师们跟保镖似的盯着靠近操场的成年人,一发现可疑者,立马紧紧跟随。 当老师的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很不容易。 明恕站在操场边,察觉到一束警惕的目光,半侧身,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老师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与“可疑男子”视线对上,女老师更加紧张,却也没有转身就走,反倒是往前迈了两步。 明恕一看就明白对方的心思。 这瘦瘦弱弱的女老师,是把他当做对学生意图不轨的人了,如果他此时做出什么危险动作,女老师说不定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 “这位先生。”女老师鼓起勇气道:“你有什么事吗?” 明恕穿了件最近几年又流行起来的皮衣,看着不像警察,在操场外站了不短的时间,也难怪女老师会误会。 “我想找一位叫‘许吟’的学生,她在这里上学。”明恕取出证件。 女老师一看是警察,神情一下子就松了下去,拍着胸口小声道:“吓死我了。” 明恕温和地笑了声,“辛苦了。” 女老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咦?” 明恕说:“有你这样的老师,你的学生很幸运。” 女老师被夸得红了脸,“你找许吟是吧,她是我的学生,我马上去叫她。不过我能问一下吗,你找她有什么事?是不是关于她的父母?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的,她心理有些问题,最近才回到学校。” 明恕点头,“她的心理问题我知道,这次来找她,是有些关于案子的问题想问她。” 女老师有些担心,但没有继续问,不久就将许吟带了过来。 许久不见,小姑娘精气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一见到明恕就笑起来,“队长!” 长跑活动还在进行,明恕带许吟去了一小附近的麦当劳,“要期末考了吧?学得怎么样?” 许吟以前学籍不在铁矿一小,名是报了,但基本上不上学。发现了巫震的尸体之后,她就被带到市局接受心理疏导。她家里只剩一个老人,无法照顾她,但她也不能一直留在市局。前阵子,她的状态好了一些,被安排到铁矿一小念书。在新环境里,她虽然没立即交上朋友,但老师知道她的情况,都很照顾她。 “队长,你一定不是因为关心我而来看我。”许吟眼中的阴沉诡异少了些,不说话时倒像个正常的小孩了,但说话时的那种神态与语气还是容易让人辨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明恕将薯条插在冰淇淋里,搅了两下才拿出来,“你很聪明。” “你很变态。”许吟却说。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句,明恕哭笑不得,“我?变态?” “你破坏了冰淇淋的美感。”许吟说:“你用薯条去搅拌冰淇淋,就像用刀去切尸体。” “嘘……”明恕说:“吃东西时能别说尸体吗?” 许吟压低声音:“薯条应该沾番茄酱。” “这句话不需要小声。”明恕将冰淇淋杯子往前一挪,“番茄酱不错,但你也可以试试冰淇淋。” 到底是个孩子,许吟将信将疑地沾了沾冰淇淋。 明恕问:“好吃吗?” 许吟用行动回答了。 “吃好了我们聊一下。”明恕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许吟小大人般道:“我配合就是。” 明恕拿出两张迟小敏的照片,一张是警方早就掌握的证件照(伪造),一张是文玲提供的偷拍照。 “你上次说,这个人就是你看到的姐姐,她曾经在夜里出现在你家窗户外,不言不语地看着你,后来又死在你家附近的医四巷子。”明恕手指在照片上点了两下,“现在我要你再好好想一下,真的是这个人?” 许吟咬着勺子,认真地盯着照片。 而明恕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许吟抬起头,眼中竟有了些许茫然,“我不知道。” 明恕蹙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许吟突然变得烦躁,右手本来握着勺子,此时勺子被她丢在地上,一双手抓扯着头发,将绑得好好的辫子都扯散了。 明恕感到很奇怪。 他与许吟接触虽然不算多,但大致知道许吟的性格。在这之前,许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反应。 是迟小敏的照片刺激了许吟? 可是上一次看到迟小敏的照片时,许吟很平静。 难道这段时间里,在许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她,头就痛。”几分钟后,许吟自己镇定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许吟这样子,明恕也没办法继续问下去,只得暂时将人送回学校,开车回刑侦局之前,坐在车里给萧遇安打了个电话。 听完明恕的描述,萧遇安问:“那许吟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她好像根本不愿意想起这件事。”明恕说:“迟小敏必然与她有关系,否则她的反应不会是刚才那样。我们当时处理巫震的案子时,是她主动找到我,说除了巫震,她还找到过一具尸体,后来又指着系统里的照片说,那个死去的人就是迟小敏。按理说,迟小敏——或者谨慎一些,那个她在夜里看到的女人——没有给她造成心理上的阴影,但她刚才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却是,她有阴影了。” 萧遇安没立即说话,明恕只听得见很轻的呼吸声。 “有种可能是,在许吟离开市局之后,有人曾经接近过她,干扰了她的一部分记忆,或者做了别的什么事——这我现在还想不到具体的操作方式和动机。”萧遇安说:“不过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嗯?”明恕问:“什么?” 萧遇安顿了下,“你先去核实前一种可能。许吟现在的反应至少说明,她处在某人,或者某个群体的监视下。她还不到10岁,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心理不正常,既容易被盯上、利用,也容易自己走上邪路,现在她的生活看上去回到正轨,其实还需要社会多方面的帮助。” 明恕说:“需要再把她带回来吗?” “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打扰她,对她来说,学校是比警察局更适合的地方。”萧遇安说:“不过近期她需要我们的保护。” 明恕点头,“行,我明白了。” 通话结束之后,萧遇安在走廊上站了会儿。 手机振动时,他在开一个不太重要的会,看到是明恕的电话,就出来接了,现在回去不回去都无所谓。 几分钟后,他往重案组所在的楼层走去。 “萧局,有什么事?”易飞问。 萧遇安说:“我记得是你最早接触许吟?” 易飞知道明恕去铁矿一小找许吟了,此时听到小姑娘的名字并不意外,“对,是我。” 萧遇安说:“当时她只说了喜欢尸体的气味,喜欢循着气味寻找尸体?” 易飞想了会儿,很确定道:“是。我们是后来才调查出她的家庭背景。” 萧遇安“嗯”了声,“调一下许吟的问询记录,全部。” · 北城分局完成了对名单上17人的近况核查,出人意料又似乎在预料之中的是,除了黄妍,还有2人已经死亡,1人下落不明。 乔雪华,女,57岁,“冬集付”合伙人,去年11月离开冬邺市,回到老家普芝县,在一起车祸中丧生。 历思嘉,男,41岁,“欢喜鸡”食品公司老板,今年2月在自家别墅点煤气自杀。 吕潮,男,30岁,自由职业,主要收入是炒股,今年5月开始徒步旅行,其家人、朋友均无法与他取得联系。 正出现在投影仪上的是乔雪华的照片,从外表看,她和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同龄女性没有显著区别,外表也没有什么特色。“冬集付”是一个融资平台,游走在合法与犯法之间的灰色地带。在大城市里,这样的平台不少,合伙人是否能赚到钱,一看运气,二看门路。 乔雪华显然就是既有运气,又有门路的人,“冬集付”上线的时间并不长,已经为乔雪华带来颇为丰厚的收入——当然,这是去年11月之前的事。 乔雪华早年离异,唯一的儿子跟随丈夫生活,她做过服装生意,开过餐馆,连文化产业都做过,靠着灵活的头脑和勤快的手脚,渐渐成了旁人眼中的成功女企业家。 乔雪华回到老家之前,“冬集付”运营良好,上升势头明显,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公司的人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撂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冬集付”正是在她死亡之后,被竞争对手全面赶超。 当时普芝县警方调查乔雪华的死因,不是没有怀疑过一些商业上的阴谋。但一查再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商业报复迹象。而肇事司机、车祸目击者也都说,乔雪华是自己从路边冲出来。 现场有非常明显的刹车痕迹,司机及家庭成员的背景、事发前的流水、人际网络早被摸得一清二楚,确认不存在故意撞死乔雪华的可能。 乔雪华无故返回老家是最大的疑点,普芝县没有她的亲人,她独自住在上一辈留下的房子里,几乎不与周围的邻居交往。 这起案子最终被定性为交通事故,乔雪华的后事由多年未见的儿子米正操办。而米正也说,不了解母亲这些年来经历的事。 明恕说:“‘鬼牌’。” 李驰骋点头,“当时没有人在意‘鬼牌’,现在我们在乔雪华的一套房产中,找到了四块。” 投影仪上出现这四块“鬼牌”的照片。 历思嘉的死因和乔雪华完全不同,但历思嘉在死前的一些行为,却和乔雪华有些许相似之处。 历思嘉也算是成功的中小企业管理者了,“欢喜鸡”十几年前不过是一个主打鸡汤的小餐馆,经过历思嘉的开拓,现在已经是颇受年轻人欢迎的中档家常菜馆。历思嘉的妻子徐男说,历思嘉一直以来在家里都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别人要害他,所以历思嘉死前继续说类似的话时,她并没有引起重视。 从别墅外的监控看,历思嘉死亡前后,没有人靠近过别墅,技术人员也做过全面的检查,别墅内没有除历思嘉以外的新鲜足迹,而煤气开关上有历思嘉的指纹,的确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欢喜鸡”内部有一种声音,即徐男和历思嘉多年不睦,虽然没有离婚,却早已各过各的生活,表面夫妻而已,徐男的情人投资失败,迫切地需要一笔资金,于是徐男伙同情人,害死了历思嘉。 警方也如此怀疑过,但并未找到证据。 至于“鬼牌”,当时负责查案的警察均表示,没有找到相似的物品。 乔雪华和历思嘉的亲人和朋友,都不知道他们购买过“鬼牌”,更不清楚“鬼牌”的制作方法。 失踪者吕潮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医生,吕潮念大学时就开始炒股,赚了一大笔钱,后来一直以炒股为生,多次出国旅游,从他更新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可看出,他去的基本都是正常游客不会去的地方。 哪里危险,他就去哪里,以拍到别人无法拍摄的照片为荣。 他的父母对他的“失踪”早就习以为常,最初联系不上他时没有往“出事”的方向想,直到两个多月后,他还是没有回家,也没有在任何社交媒体上更新状态,才报警。 经查,早在他刚踏上旅途时,他的手机、信用卡就没有再使用过。 在他的家里,警方找到了7张“鬼牌”。 “失踪这么久,吕潮很可能已经遇害了。”明恕支着脸颊,“我看过乔雪华出车祸时的监控,很明显,她就是奔着那辆货车去的。她和历思嘉,都是自杀,但在他们自杀之前,有一双手推了他们一把。李队。” 李驰骋转过脸,“嗯?” “其他人有没提到过,最近遇到一些不寻常的事?”明恕问:“比如恐吓、被跟踪。失踪的吕潮暂时不讨论,乔雪华和历思嘉在死前都有行为失常之处,是什么造成他们的失常?我怀疑有人威胁过他们。” 李驰骋摇头,“我们的警力都用在调查两名死者与一名失踪者了,你说的这一点,暂时还没有去具体了解过。” “没事。”明恕说:“这个细节先去核实。” 散会后,萧遇安在门口向明恕招了下手。 明恕拿着笔记本跑过去,“萧局。” “许吟现在还安全吧?”萧遇安说:“她最近几个月的经历了解得怎么样?” 走廊上不断有队员跑过,明恕让开两步,“看起来很正常,铁矿一小的老师说,没有可疑人物接近过她。不过这也难说,真有人想对许吟做什么,应该不会当着很多人的面。之后我又去见过许吟,她看到迟小敏的照片后,反应没有那么大了,但只要我问她看到迟小敏站在她窗前的事,以及她在医四巷子看到尸体的事,她就顾左右而言他,不给我一个清晰的说法。而如果我们聊别的事,她又会马上恢复正常。” 萧遇安说:“所以不能排除有人在这段时间干扰过她的可能。”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副局长办公室门口,明恕回头,“萧局,你上次不是说另有一种可能吗?” “对,然后我查看了许吟当初的问询记录。”萧遇安打开门,将明恕让进去之后才道:“发现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地方。” 明恕连忙问:“什么?” 萧遇安说:“我先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许吟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她看到神秘女人半夜站在她窗前?” 明恕皱眉想了会儿,实在没想起来。那时他正在调查巫震案、沙春案,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能放就放了。 “就是在我们把她带回来之后吧?” “准确来说。”萧遇安道:“是将她送去心理研究中心之后。” 第132章 狂狼(16)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轻微响动。 萧遇安说:“在这之前,许吟从未提到,自己看到过神秘女人。她指认医四巷子里的死者就是迟小敏也是在这之后。她的讲述非常清晰,这一点你的感受应该最深。” 明恕点头。 “而她现在居然说记不得了。”萧遇安说:“一种可能是有人在她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对她做过什么,将属于她的记忆取走。另一种可能则是,有人在她来到市局之后,对她灌输过什么,给予了她一段不该属于她的记忆。而现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许吟自己都弄不清楚这段记忆到底是从哪里来。” 明恕想到了一个名字——林皎。 “许吟是发现巫震尸体的关键人物,我们调查她的背景时,发现她有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就暂时将她送去心理研究中心,之后一直是林皎在对她进行心理疏导……等等,我再想想。”明恕转了个身,微低下头,曲起的右手食指抵在下唇,“那天是林皎到刑侦局来找我,说许吟跑了一次,后来又被找回去了,还说许吟告诉他,在发现巫震的尸体前,还看到过另一具尸体。” 萧遇安说:“于是你去了心理研究中心。” 明恕说:“当时许吟待在一个房间里,第一次和我提起,有一个神秘女人——她的用词是‘姐姐’——半夜站在她的窗前,又说这个女人死在医四巷子里,死状非常凄惨。她还告诉我一个我一直不理解的猜测——这个女人想‘置换’她。” 萧遇安说:“你之所以相信她,是认为从她的性格以及经历来分析,她主观上没有撒谎欺骗你的必要。第二,她的讲述很清晰,有细节,没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第三,你马上派肖满和徐椿去到医四巷子,的确在那里发现了陈旧血迹。” 明恕眉间的褶皱渐深,声音也沉下几分,“我可能那时就犯了一个错。医四巷子有女人被杀害,只有许吟一个人看到了,而且第二天尸体凭空消失——许吟是这么说。那么凶手这么做的逻辑依据是什么?杀人之后为什么不立即处理尸体,反倒将尸体扔在医四巷子?抛尸也说不通,因为最终尸体被带走了。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希望许吟看到尸体。” “这一切如果真是许吟亲眼所见,是真实存在于她脑中的记忆,在最近没有人干扰过她的前提下,她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反应。”萧遇安看着明恕的眼睛,“现在你也有所推断了吧?” 明恕深呼吸一口,缓缓道:“这根本不是许吟的记忆,她既没有看到窗外的神秘女人,也没有看到医四巷子的尸体,最后更不可能指着系统里迟小敏的照片说——就是这个姐姐。是林皎借疏导她的机会,将这些片段以记忆的形式灌输给她。而现在,许吟已经离开市局,因为某个原因,比如短期记忆的局限性,这段被强制灌入的记忆变得模糊,一旦有人给她看迟小敏的照片,她就头痛……连上了,许吟这前后的一系列反应,好像都连上了。但是……” 萧遇安说:“但是林皎为什么要这么做?林皎和迟小敏有什么关系?” 明恕语气急促了些,“许吟的出现其实是个意外。如果她没有和她的同伴玩找尸体的游戏,我们也不会与她有交集,更不会将她带回来。是我和易飞决定将她送去心理研究中心,我很确定,我们做这个决定时,没有受到外人的干扰。” “那么林皎认识许吟也是一个意外。”萧遇安说:“林皎在心理研究中心这些年,协助警方解决了不少问题,一直没有出过差错——至少我们没有发现。假如许吟没有那个特殊的心理问题,林皎可能就像对待过去的相关者一样放过许吟。” “喜欢尸臭,喜欢玩找尸体的游戏,并且找到了巫震。”明恕一边踱步一边说:“人的思维容易受先入为主效应的影响。许吟发现巫震,这是事实,那她找到迟小敏,也不是不可理解。所以林皎将计就计,利用了这一点?” 萧遇安很轻地点了下头,“对林皎这样的心理专家来说,影响一个小女孩的记忆太容易了。许吟早慧,但终究是个孩子,她反抗不了林皎。” 顿了几秒,萧遇安又道:“刚才说的这些,是目前我能够梳理出来的,矛盾最少的一种猜测。至于林皎的动机,许吟当时咬定迟小敏死了,那可能站在林皎的角度,迟小敏死了,于他而言会少很多麻烦。” “警方在侦查一起案子时,通常不会去怀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明恕瞳孔倏地收缩,“他在为迟小敏排除某个嫌疑?这不是正好证明,迟小敏和‘鬼牌’死亡事件有关?” “迟小敏一年多以前去找过文玲,希望文玲在报纸这个平台上发声,最终失望。”萧遇安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参与到一场复仇中。林皎认为,假如警方注意到乔雪华等人的死亡并非单纯的自杀,并开始详细侦查,迟小敏有可能被查到,于是提前营造一个她已经死亡的假象。” 明恕按着额角,“可我还是没有想通,林皎和迟小敏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先查林皎的背景。我现在只知道林皎不是冬邺市人,大学就读于洛城大学,成为心理研究中心的顾问之前,在别的心理机构工作过。”萧遇安说着话题一转,“还有一件事我比较在意。我们最早发现的黄妍,确定属于他杀,且胸口上有寓意不明的小孔,在她家里,有一副完整的‘鬼牌’,杀害她的人没有动过这副‘鬼牌’。而另外两名死者死于自杀,不管他们是不是在死前受到某种刺激或者诱导,起码从表象看,他们都是自杀,而且他们家中的‘鬼牌’不完整,疑似被人拿走,可这个拿走‘鬼牌’的人,却没有将‘鬼牌’全部拿走。” 明恕低头沉思,半晌道:“并案侦查的依据是他们都购买了肆林镇的‘鬼牌’,并且出现在同一份名单中,但是黄妍的死亡又呈现出不同的线索。哥,对于乔雪华和历思嘉的自杀,我想过一种可能。” 萧遇安点头,“嗯,你说。” “历思嘉的妻子徐男说他长期疑神疑鬼,总认为有人想要害他。对丈夫的言行,徐男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才不认为徐男自杀前有可疑举动。但徐男后来也说,觉得历思嘉失踪前有些奇怪,时常一惊一乍。”明恕说:“乔雪华长期独自生活,倒是没有人观察她在日常生活中的改变,但我推测,她可能和历思嘉一样,受到了某种惊吓。” “购买‘鬼牌’的人,内心都是‘信其有’。”明恕接着道:“乔雪华和历思嘉是生意人,他们需要‘鬼牌’,大概率是认为‘鬼牌’可以提高他们的运势。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也相信,‘鬼牌’可能反噬供奉者。说到底,这是一种邪术,走运的背后是血淋淋的残杀。最敬鬼神的人往往最怕鬼神,复仇者想对付他们,最便捷的手段就是以因果报应恐吓他们。” 萧遇安说:“让他们觉得自己见了鬼,被‘鬼牌’里的邪灵盯上。” “对。”明恕说:“乔雪华和历思嘉在明,复仇者——假设是迟小敏——在暗,装神弄鬼的话,多来个几次,他们必然恐慌。‘鬼牌’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营造女婴索命的假象去影响他们的心理、精神,不算什么难事。他们不可能报警,甚至不能告诉身边的人,否则‘鬼牌’就会曝光。恐吓最终令他们出现一定的失常,选择自杀。” “迟小敏一个人也许做不到,但林皎是名心理专家。”萧遇安说:“上一个案子,骆亦就是用心理干涉的方法让那位做非法心脏移植手术的医生主动从楼上跳下。” 明恕说:“这样一来,林皎就不单是帮助迟小敏,而是与迟小敏联手。”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明恕又道:“但黄妍呢?这两桩自杀、一起他杀、一起失踪按照时间划分的话,乔雪华和历思嘉自杀,以及吕潮失踪是在许吟说出迟小敏已死之前,黄妍是之后,而且具体情况也不一样……” 萧遇安上前两步,站在明恕面前。 明恕抬头,眼中是极为凝重的神色,“哥?” 萧遇安抬起双手,指尖轻触在明恕两边太阳穴上。 明恕下意识眯起眼睛。 萧遇安的手指上有茧,而太阳穴处的皮肤又特别单薄,茧压在那里,力道轻的时候麻酥酥地痒,力道一重,就像有不够尖锐的针温柔地扎了下去,不痛,很舒服。 萧遇安靠近了些,将明恕圈在自己的气息范围中,明恕被揉得很舒服,喉咙溢出一声轻哼。 这亲昵来得恰到好处,分外及时。 刚才那么多线索陡然涌入脑中,明恕急切地思考、整理,大脑像一台过载的机器,一时有些宕机。 萧遇安总是能够注意到他的所有不适,并且给予最恰当的关怀。 少了不够,多了不免耽误正事。 明恕抬起眼皮,近距离地看着萧遇安。 即便在一起已经很多年,见过彼此最男神、最散漫的模样,但怦然心动的感觉却不会因此消失。 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仍旧轻而易举地为萧遇安而欢喜雀跃。 “我好了。”明恕握住萧遇安右边手腕,移到唇边亲吻。 做这个动作时,他一直看着萧遇安的眼睛。 他喜欢吻萧遇安的手,指腹有茧,却又不过分粗糙,手指修长,手背筋脉与骨骼分明。 很漂亮。 用“漂亮”来形容三十多岁男人的手似乎有些奇怪,但在明恕眼里,萧遇安的手就是漂亮。 谁说只有白皙细腻才是漂亮呢? 他乐意将“漂亮”一词授予自己的钟爱。 萧遇安笑了笑,将手收回来。 · 明恕的推断在北城分局得到证实。 李驰骋找到了曾经在乔雪华家当保姆的屠艾静,她今年44岁,负责给乔雪华做饭、打扫房间。因为乔雪华对私人空间有“洁癖”,屠艾静几乎不会在乔雪华家留宿。 即便如此,她仍然是离乔雪华的私生活最近的人。 乔雪华突然返回老家之后,屠艾静找到了新的工作。 “我们找她了解乔雪华回老家之前的情况,她说了一个细节。”李驰骋点开视频,“乔雪华疑神疑鬼,说‘小孩’的魂魄长大了,来找她索命。” 视频里,屠艾静满脸惊恐,“我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但她这么说,我也害怕啊,什么‘小孩’的魂魄,什么‘索命’,她是有钱人,可以舍财免灾的,但我不行。我,我看她神神叨叨挺久了,她在公司是女强人,回家就变了,烧香拜佛,不知道在念什么。我后来已经不敢和她住在一起了,就算她不辞退我,我也不打算再干下去。” 警员问:“‘小孩’的魂魄到底是什么?乔雪华亲眼看见的?在哪里看见的?” 屠艾静摇头,“这我哪里知道,又不是我看见。” “你不是从她那里听说过了吗?” “她只是找我诉苦,断断续续告诉了我一些。”看得出屠艾静已经产生心理阴影,“她不喜欢被打搅,我以前做完事就离开的,后来她要我留下来陪她过夜,还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晚上我经常听到她叫唤,喊什么‘别过来’。我害怕,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白天问她,她不说。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跟她提了辞职。她求我留下来,给我涨工资。后来她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也更害怕了。我当时打算做到月底就不干,说什么都不干了。结果还没有等到月底,她就回老家了。” “这是剩下的13人里,唯一一个有过‘见鬼’经历的人。她的经历和屠艾静描述的乔雪华很像。”李驰骋打开另一个视频,出现在视频上的是一名打扮雍容的中年女性。 杨丽兰,40岁,全职主妇,丈夫经营一家外贸公司,待在冬邺市的时间很少,杨丽兰不缺钱花,但似乎并不快乐。 面对刑警的质询,她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将自己3年前在肆林镇购买的“鬼牌”拿了出来,和黄妍的一样,也是24块。 “买下它们,我花了170万元。”杨丽兰神色恹恹,“当时我刚得知丈夫出轨,听说养‘鬼牌’能够挽回失去的感情,所以买了一套。但其实根本没有用。我按‘匠师傅’所说,将它们分方位藏在家中,我老公还是没有回来多看我一眼。” 杨丽兰自嘲地笑了声,点起烟,“我花了这么大一笔钱,生活也没有变好一分。前两年我按规矩认真供奉‘鬼牌’,今年我想通了,与其希望丈夫回头,不如多花他的钱,过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所以几乎没再供养‘鬼牌’,所以她来找我麻烦了。” 刑警问:“哪个TA?” “就是死掉的女婴。”杨丽兰说:“我看到她了,白衣服,长头发,她长大了,来找我报仇。” “你在哪里看到她?” “我家的院子里,她就站在那里。” 杨丽兰住的是独栋别墅,有一个半开放的后院。 “是什么时候的事?”刑警顺着问:“你怎么知道是死掉的女婴?你3年前才购买‘鬼牌’,就算真有鬼魂,那也只有3岁。” “她叫我妈妈,问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问是不是她没有帮上忙,所以爸爸才不回家,所以我才不继续养着她。不是她还能是谁?”杨丽兰开始发抖,像再次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她长大了,不是3岁,很瘦,我看不清她脸,只听得见她不断叫我,问我为什么拿走了她心脏的血,现在又不继续养着她……” “你先冷静一下。”刑警不得不停下问询,耐心安抚。 过了十多分钟,杨丽兰情绪得到控制,这才继续道:“我一共看到她四次,最后一次是今年7月。当时我都快疯了,自从她第一次出现,我就重新供奉她,可是她不走,她想害死我!” 刑警问:“7月?当时你做过什么吗?” 杨丽兰摇头,“我不知道,我……我受不了了,与其被她害死,我不如自杀!” 自杀。 最关键的一点。 乔雪华和历思嘉都是自杀,失踪的吕潮也有可能是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自杀。 他们也许和杨丽兰一样,看到了所谓的鬼魂,并且被这个鬼魂长时间骚扰。 “如果杨丽兰见到的人持续出现,我们现在可能就将面对三名自杀者。”明恕盯着视频,“转折在于今年7月,那人没有再去找杨丽兰。” 李驰骋点头,视频继续播放。 “也许是因为她对我的供奉满意了吧。我后来给她烧过纸,本想请道士超度她,但我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杨丽兰叹气,“其实我知道这是犯罪,我接受任何惩罚。” 刑警问:“你是从什么途径得知‘鬼牌’?” “这个APP,是个民俗交流论坛。”杨丽兰按了几下手机,然后递给刑警,“我是这个论坛的会员。” 论坛名叫“它们的声音”,风格暗黑,看似小众,实时流量却并不低。 总有一群人对超自然现象、灵异事件有着超乎外人想象的热情。 杨丽兰展示了她购买“鬼牌”前看到的一个帖子。 帖子是匿名发布,讲述了丘须村“鬼牌”的制作原理及用途,下面有许多回帖,多是表示感兴趣,一些人甚至询问多少钱能拥有一副“鬼牌”。 杨丽兰也回复了这个帖子。 “我怎么看不到?”明恕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隐藏了?” “是我们等级不够。”李驰骋道:“这个帖子在论坛的‘黑市交易’区,只有高级会员,也就是久驻论坛的灵异发烧友才能看到。” 据杨丽兰所说,她回帖是抱着真心咨询的态度——如果“鬼牌”能够帮助她挽回丈夫,不管花多少钱,她都愿意试一试。所以她回帖回得十分真诚,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情况和需求。 十多天之后,匿名账号以站内信的方式向她索要联系方式。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她接到了一个号码被隐藏的电话。 对方告诉他,“鬼牌”能够听到她的愿望,并协助她实现愿望,如果她诚心需要,就在3个月之内去北方的肆林镇,找一个“匠师傅”。 她询问谁是“匠师傅”,对方说她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去到肆林镇之后,在村口报上自己的名字,自然有人接待。 至于价格,对方说“鬼牌”按用途和女婴灵性分为不同等级,便宜的3万块钱就能买,贵的能卖到千万。 “我被冲动迷了眼,马上决定买一套中上等的‘鬼牌’。谈好价格和接‘鬼牌’的时间后,我就取了一笔现金。”杨丽兰说:“他们的要求是现金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3年前的6月底,杨丽兰只身前往肆林镇,见到了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对方自称是“匠师傅”,带她进到一个破旧的木房,里面有好几个木箱,里面放着正在啼哭或是昏睡的女婴。 “匠师傅”指着其中一个女婴说,“就是她。” 女婴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半张脸,看得出还活着。 她均匀地呼吸,嘴巴轻轻嘟起。 有一瞬间,杨丽兰想要将女婴抱起来,带回家抚养。 她没有孩子,而她身边的朋友都说,女人有了孩子,才能绑住丈夫。 不过这念头很快消失,她清醒地知道,这孩子不是她与丈夫的血脉,带回去又有什么用? “匠师傅”制作“鬼牌”的过程她没有亲眼见到。 她在肆林镇住了三天,三天后从“匠师傅”手中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鬼牌”。 “供养它,它会让你得偿所愿。”“匠师傅”如此说。 第133章 狂狼(17) “它们的声音”论坛由灵异爱好者在二十多年前建立,APP则是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后开发,该APP并不能在手机的应用商城里找到,只能在论坛下载。 除了杨丽兰,名单上的其他人也多是在“它们的声音”得知“鬼牌”的购买途径。不过也有情况和蔡心悦类似的,即由同伴引荐。 “论坛搭建在国外,创建者倒是能找到,不过连创建者也不一定知道发帖者是谁。”周愿面前的显示屏上闪动着一连串代码,“发帖者用的是匿名账号,修改了后台的准入数据,为了避免被追踪,使用过大量国外跳板。杨丽兰等人接到的电话也经过伪装屏蔽。” 明恕问:“不能确定发帖子和打电话的人在国内?” 周愿顿了下,“但这个犯罪组织的核心成员一定在国内。杨丽兰回复主题帖之后,匿名账号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向她索要联系方式,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主动联系她。这一情况在其他购买者处也存在。我觉得这中间有个调查筛选的过程。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客户,只有通过调查的人,才会收到那通电话。至于肆林镇里的人,应该只是这个组织的底层‘工人’,得到一丁点好处,就为他们做事。肆林镇不可能是唯一一个据点,其他乡镇也必然存在女婴被害的情况。” 明恕点头,“找到跳板后的人,需要多长时间?” 周愿说:“我尽快。” “辛苦了。”明恕说:“有任何难处都告诉我。” 周愿笑了声,做了个扣关节的动作,“明队你放心,这种等级的跳板,我能够搞定的。” “师傅,你有没发现一件事?”从技侦办公室离开后,方远航跟在明恕身后道。 明恕边走边说:“和案子有关说,和案子无关闭嘴。” 方远航琢磨自己即将说的话和案子有没有关系,好像无关,好像又有点关系,最后还是决定说:“周愿比以前自信多了。” “是吗?”明恕说。 “刚才你说有难处就提出来。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会结结巴巴说他不一定能完成任务。”方远航说:“周愿一直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但刚才他叫你放心来着。” 徒弟能观察到的事,明恕自然早就发现了,笑道:“人都会进步,会改变,这是好事。” 方远航还没来得及表达赞同,又听明恕道:“不像方远航同学,老大不小了,只知道跟着师傅跑,只知道拿师傅放在办公室的巧克力。” 方远航同学站在原地:“……” 你那巧克力,不是你被主播忽悠买多了吃不完的吗!? · 特警总队。 陆雁舟摆着跨,意气风发地往心理研究中心去,忽然长腿一停,身子来了个高难度的后仰。 “小明?你怎么来了?” 明恕将他那仰着的背推回去,“陆帅哥,能注意一下形象吗?大庭广众的,你摆什么奇葩造型?” 陆雁舟说:“我这不是余光看到你了吗?” 明恕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正常地转个身?” “正常转身多没劲,帅哥怎么能和普通人一样?”陆雁舟说完又往后一仰,“我能仰,说明我腰好。你能吗?” 明恕懒得理这个神经病,径直往前走去。 “啧,跑这么快干嘛?”陆雁舟跟上去,“原来你不是来找我?” 明恕说:“我没事找你干嘛?” “玩儿啊。”陆雁舟说:“咱们是不是很久没有比枪法了?唉,萧局严格‘治军’,都不准你来我们这儿了。” 明恕好笑,“关萧局什么事?” “萧局来之前,你们重案组哪有这么忙?”陆雁舟说:“现在我去刑侦局一趟,基本上找不到你和易飞了。” 明恕一想也是,这半年案子接着案子,基本上没有消停过。 但这和谁当领导没有关系,就算分管重案组的还是梁棹,会发生的案件仍然会发生。 想到梁棹,明恕不经意地压下唇角。 梁棹前段时间主动调去了北城分局,但没有参与刑事侦查。孟珊、黄妍两人都是在北城区被杀害,之前北城分局忙得焦头烂额,梁棹也没有出面,似乎正在渐渐从一线淡出。 “你去心理研究中心干嘛?”陆雁舟问。 明恕现在不方便向陆雁舟透露太多,反问:“你去干嘛?” “嘿,心理研究中心就在我们特警总队的地盘上,我上去溜溜不行啊?”陆雁舟说完抓了下头发,声音略微一沉,“我去看看我师父。” 明恕脚步悄然顿住。 “最近忙的也不止你们,我也不轻松,天天在外面跑,挺久没去看过他了。”陆雁舟平时嬉皮笑脸,但不是没有正经的时候,“趁今天得空,就去看看他。” 明恕叹气,“周队恢复得怎么样了?” 陆雁舟脸上罕见地流露出担忧和悲伤,“还是老样子,没有继续恶化,但……但也没有好转。认不得几个人,有时连我都忘了。盛教授说,最好的办法是把他送到首都接受更专业的治疗,但他不肯离开,怎么都不肯。” “不要勉强他。”明恕说:“周队那些牺牲的兄弟都在这边。” “我们也是这样考虑。”陆雁舟说:“现在他住在心理研究中心,有任何事,我们都能立即去照顾他。现在我就希望,他把过去的经历统统忘干净,下半辈子快快乐乐的。”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心理研究中心门口,明恕要往左,陆雁舟要往右。 “一起去看看他吗?”陆雁舟问。 明恕有些犹豫,几秒后说:“我下次单独去看他。” 陆雁舟笑道:“没事。那我过去了。” 明恕站在原地,看着陆雁舟穿过走廊,停在一扇门前。 在那扇门打开之前,明恕忽然转过身。 待在里面的男人姓周,叫周平,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名字,一个平凡的英雄。 特警总队肩负缉毒、反恐、除黑的重任,一些任务危险性很高,卧底出去就是九死一生。 周平就是那活着回来的英雄。 但是人救回来了,精神却在长时间的折磨中崩溃,变得不人不鬼。冬邺市最好的心理医生也治不好他,他抗拒一切陌生人的接近,很多时候连自己亲手带过的队员也认不出,彻底将自己锁在了另一个空间中。 陆雁舟是周平的徒弟,明恕其实也算周平的半个徒弟。 新来的警察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集训,周平是教官。明恕至今记得他憨厚的笑和精湛的近战本领。 周平还开过玩笑,说明恕身手了得,不如到我们特警这边来吧。 转眼,那个毅然决然走上卧底之路的教官,就只剩下了半条命。 明恕从特别行动队回来之后去看过周平,周平缩在角落里,全无反应。 相比繁忙的刑侦局,心理研究中心这边工作节奏慢了不少,中心的负责人盛教授有些意外,“明队?有什么事吗?” “打搅了,盛教授。”明恕并未说明真正的来意,“我这边有个小姑娘,名叫许吟,她从市局离开之后情况不太对,以前是林皎负责她,现在林皎不是去首都学习了吗,我只好来向您请教一下。” “许吟我知道。”盛教授点头,“那个喜欢尸臭气味的女孩。她不是已经回学校了吗?小林说,她离开时状态比较稳定。” 明恕说:“她曾经给我提供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线索,但前段时间我在忙其他案子,没有立即着手调查,最近再去找她,她已经记不清这条线索,还一提就头痛。” “有这种事?”盛教授立即放下手头的事。 “以您专业的眼光看,她这种前后不一反应的原因可能是什么?”明恕此次前来并非是向盛教授取经,而是打听林皎的事,所以故意模糊掉许吟的真正问题。 果然,盛教授道:“没有面对面接触,我不好立即下判断。你说许吟前后反应不一,那有可能是在她离开我们这里之后,有人刻意接近过她。” 明恕“嗯”了声,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引到林皎身上,“看来还是得等林皎回来。对了,今年的最佳顾问非林皎莫属了吧?” 盛教授笑道:“小林才华横溢,工作也勤奋,大家都比较服他。” “林皎是您引荐来的吧?” “对。” 明恕神态放松,以拉家常的口吻道:“犯罪心理学在国外已经普遍应用于刑事侦查,在国内却是刚刚起步,大多数时候只是作为一种辅助手段,你们的加入,今后一定能帮我们更多忙。” 盛教授说:“明队客气了。” 明恕笑,“不是客气,像您、林皎,还有中心别的成员,学历都很高,还专门去国外研究过犯罪心理,尊敬你们是应该的。” “去国外专研犯罪心理的其实是少数。”盛教授说:“咱们刚才聊到的小林就是国内大学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 明恕顺着道:“您对林皎很了解。” 盛教授不知不觉说道:“小林不容易,我带过的学生里,数他最勤奋,连年拿最高奖学金。” 据盛教授回忆,林皎的父亲在林皎很小时就出事了,其母亲也离家出走,说是到国外做生意,但一分钱也没有寄回来,林皎是在亲戚家中长大的,但亲戚家也不宽裕,有自己的难处,为了生活,林皎念中学时就四处打工,考入大学之后也一直在外面做兼职。 以前林皎并非没有出国深造的机会,但可能是因为家庭原因,林皎将机会让给了别的同学。 国内心理学这一块发展势头非常迅猛,林皎并不是专攻犯罪心理,却跟随盛教授来到市局当顾问——虽然当顾问的同时,也能接其他咨询业务,但实际一点说,给警方当顾问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买卖。 盛教授一心想在犯罪心理这一块做出成就,市局心理研究中心成立之前,盛教授就多方出力,联系过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人才,但很多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婉拒了,林皎能来,倒是有些出乎盛教授的意料。 聊了一会儿,明恕心中多出几分猜测,别的也不方便再从盛教授这里打听了,于是寒暄几句便离开。 · 余大龙又出差了,这次是带着小明星去西南一个小城镇拍外景。 冬天拍外景就是遭罪,小明星冻得发抖,半天等不到自己的戏,只得跑来跟余大龙抱怨。 余大龙也只能干瞪眼。 这是部人气IP改编的大作,剧组里大咖云集,小明星最近星运看涨,捎带着余大龙也交了好运。可和剧组里的一线流量相比,小明星那点儿人气根本不够看,能挤进来就是万幸。 流量们天天为了戏份尔虞我诈,一个加戏,另一个也要加戏,神仙打架,倒霉的永远是底下的人。 小明星只能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们吵完。 “咱们得忍,知道吗?”余大龙苦口婆心安慰小明星,“谁年轻的时候没受过点儿气对吧,这叫什么,天将降其大任于斯人。君不见,湖影没红之前还不是处处受气?” 小明星看着娇滴滴的,内心却还算坚韧——不坚韧恐怕也没法在娱乐圈混。 余大龙东拉西扯和他说了半天,他也顾不上委屈了,见戏暂时是拍不上了,索性抱来粉丝送的蛋糕,和余大龙一边吃一边看手机上的实时娱乐新闻。 湖影又上了热搜,原因是他在最新的一个访谈里谈起他的家庭。 “切,就知道卖惨。”小明星说:“龙龙,我什么时候也卖个惨?” “你个富二代,卖什么惨?小心卖到最后人设崩塌。”余大龙拍小明星的脑袋,“我听说湖影家庭条件确实不好。” 小明星不以为意,“确定不是包装?不是炒作?” 余大龙说:“就不允许人真惨啊?” 网上的声音和小明星的反应类似,大多数网友都在骂湖影卖惨,粉丝激动控评,营销号拿钱转发,路人热闹吃瓜,多方力量吃饱了没事干似的混战成一团。 湖影的团队以前就拿湖影的出身做过文章,说他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后来被一对好心的工人夫妇收养,家里有个年长3岁的姐姐,一家人过得十分艰难,但工人夫妇一直竭尽所能善待两个孩子。 团队放这种消息,无疑是想给湖影立一个“出身底层”的人设,吸一帮妈妈粉姐姐粉,当时爆出来时,网上一片“心痛影影”,同时也有大量黑粉喷湖影卖惨。 湖影最近一直在休养生息,经纪人对外称是湖影正在调整心态,准备下一部作品。 此番出来接受采访,话题主要是走红之后的生活,但快结束时娱记问起家庭,湖影很坦率地承认,自己小时候确实是被工人收养,家庭比较拮据,姐姐身体不太好,又说在娱乐圈打拼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定的积蓄,将来能让父母、姐姐过上不错的日子了。 这样的言辞让粉丝疯狂流泪,也让黑粉疯狂攻击。说什么的都有,“湖影卖人设装孝子”和“湖影好暖一男的”同时冲上热搜。 真情实感的只有粉丝,像余大龙这样长期浸淫在娱乐圈里的业内人就理智多了,既不怎么感动,也不至于认为湖影装孝子。 有钱了给父母买房,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这不叫装。 蛋糕吃完,小明星感叹,“龙龙,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湖影一样走狗屎运呢?” 余大龙想了下,明星谁一来就能走狗屎运,谁混到老都只是个一百八十线,这还真的无解。 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张受万千粉丝追捧的脸,余大龙叹气,“也许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 “林皎籍贯在北方的夏西市,其父亲林忠国是《夏西晚报》的记者——这家报社在6年前传统媒体刚进入寒冬时,已经停刊,背后的夏西传媒集团也已经转型为新媒体公司。”易飞一手拿着纸质的调查报告,一手端着一个粉红色的奶茶杯,这杯子和杯里冲泡的奶茶都是明恕从直播平台冲动消费买来的,这些包裹最初还寄到家里,现在直接往重案组寄,谁需要谁拿去,明恕自己只享受买买买的畅快。 平心而论,奶茶还是不错的,和外面二十块一杯的一个味道,但这搭配奶茶的杯子实在是不符合重案刑警的形象,易飞喝了两口就给放下了,继续道:“林忠国目前是失踪状态,他失踪至今,已经有17年了。” 明恕面前放着同样的调查报告,外勤队员整理得还算详细。林忠国当时42岁,是《夏西晚报》调查新闻部的一级记者,虽然只念过高中,没念过大学,但新闻嗅觉非常敏锐,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加之文笔好,行文逻辑性强,每一篇重点报道都写得富有张力,所以在当地媒体圈中算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 不过夏西市只是一座小城市,人口、面积都比不上冬邺市的一个区,经济发展水平更是与冬邺市相差颇大,所以林忠国的“有名有姓”只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 17年前,林忠国突然失踪。 半年后,林忠国的妻子抛下13岁的林皎,和另外两个女人一同去东南亚打工,从此再没有回到过夏西市。 “负责调查林忠国失踪案的是位老警察,现在已经过世。我们现在能从夏西警方那里了解到的东西不多,只知道林忠国失踪之前正在做一个餐饮业卫生监督报道。”易飞说:“林忠国言辞犀利,角度刁钻,发表的新闻稿得罪了不少人,但警方调查下来,并没有发现这些人与林忠国失踪的必然联系。” 明恕将调查报告丢在桌上,脸色沉下来,“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易飞叹气,“这个案子如果放在大城市,如果发生在现在,当然是一查到底。但17年前,且是夏西市那种小城市,太容易稀里糊涂就盖过去了。林家就是一户普通家庭,林皎的母亲郑霞在工厂里打工,林忠国性格强势,不仅因为工作得罪过有头有脸的受访者,还被家中亲戚所厌恶。林家的人普遍认为,小地方讲人情,如果不是林忠国左右得罪人,也不会害他们受到下岗之类的牵连。林忠国失踪后,只有郑霞一个人四处奔波、要求警方给个说法,后来郑霞大概也是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抛下林皎。” 13岁,妥妥的未成年,林皎需要一个监护者,据还记得林皎的民警说,郑霞是外地人,在夏西市本来就没有亲戚,林忠国的亲人没有一个愿意接纳林皎,最后在警方和社区的劝说下,林皎的姑母才勉强将他接入家门。 “这样的小孩最不幸了。”民警无奈地摇头,“他姑母自己就有孩子,家里也不怎么宽裕,不用去打听就知道林皎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有什么办法呢?好在这孩子有出息,成绩特别好……” “林皎在夏西市读完高中之后,考到了洛城,四年前因为盛教授的引荐,来到我们这边的心理研究中心工作。”易飞说:“从他这些年的经历看,他似乎没有追查他父亲失踪案的意思。” 明恕摇头,“但我觉得如果林皎已经放下了,他不会来当警方的顾问。外面有更多能够给与他丰厚回报的工作。现在他与迟小敏扯上了关系,而迟小敏手上有购买‘鬼牌’者的名单……” 易飞说:“单从夏西市警方提供的信息看,林忠国和‘鬼牌’产业似乎没有关系。他从来没有做过关于‘鬼牌’的报道,也没有去过丘须村、肆林镇。” “难说,已经是17年前的事了。”明恕打开地图,看了会儿道:“肆林镇离夏西市不到200公里,丘须村离夏西市也不算远。如果林忠国真的和‘鬼牌’没有关系,那林皎和迟小敏的牵连又该怎么解释?” 半分钟后,明恕说:“林皎现在还在首都?” 第134章 狂狼(18) 夏西市。 北方小城市的寒冬有些萧条,天空飘着白色的雪,可当它们掉落在地上时,就成了灰色的泥。 街头巷尾稀稀落落地挂着廉价的灯笼和彩灯。白天,灯泡没有通电,灯笼上的灰尘十分明显,即便是红色这样的喜庆色彩,也难以驱散空气中令人不悦的阴霾。 路上行人不多,明恕撑着看直播买来的伞,在一栋老旧的楼前停下。 这栋楼只有6层高,在冬邺市几乎已经看不到这么矮的楼了,但在夏西市还随处可见。 明恕拿出手机,再次确定地址,然后收起伞,走了进去。 5-2,住着《夏西晚报》调查新闻部曾经的主任何茂莲,一个年过六旬的妇人,林忠国当年正是在她手下工作。 按照传统媒体的工作流程,记者在做重点报道之前,需要与主任沟通选题,确定一个报道方向,之后的采访、写作都严格遵照这个方向走,这样能够最大限度避免发回的稿件被“枪毙”。而在采访过程中,记者随时可以联系主任,要求主任给出合理的建议。 一篇稿件的署名通常只有一到两个记者,再加一位摄影记者,主任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上面,但其出的力却绝对不少,并且一旦稿件出现差错,主任也必须负连带责任。 换言之,如果林忠国的失踪与参与的报道有关,那么何茂莲是最有可能知道某些线索的人。 《夏西晚报》早已停刊,报社的员工大多转行,年纪大的则直接退休。在来到夏西市之前,明恕联系过夏西市的传媒集团,也联系过何茂莲。得知警方想了解林忠国当年的事,何茂莲沉默了很久,问了几次“你们是哪里的警察”,然后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道:“你们到夏西市来找我吧,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你们说。”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站在门里,正是何茂莲。 明恕亮出证件,何茂莲仔细看了看,不算清明的目光停驻在明恕脸上,似乎是在评判这个年轻的警察是否值得信赖。 明恕站得端正,由她观察。 “我以为来的会是至少40岁的警察。”何茂莲说。 明恕说:“我是冬邺市刑侦局重案组的组长,和您联系的就是我。” “明恕,光明与宽恕,好名字。”何茂莲笑了笑,感叹道:“也对,还是年轻人好,有冲劲。只有年轻人才有勇气改变这个世界。” 说完这句话,何茂莲将证件还给明恕,让出一条路说:“进来吧。家里窄,多担待。” 房内的陈设是上世纪的风格,柜子带着支脚,在柜子的底板和地面之间留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滋生阴暗,积蓄灰尘。 也许这个年纪的人都念旧,用过的东西总也舍不得丢。明恕注意到桌上摆着老式摆钟,指针在钟面刮过的声音分外响亮,似乎在用最后一口劲昭示自己的存在。而在摆钟旁边,还放着一台“大脑袋”电脑。 可想而知,何茂莲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电脑处理一篇篇稿件。 何茂莲给明恕泡了一杯茶,拿出厚厚一叠发黄的手稿,“这些都是林忠国交给我的稿子。十多年前调查新闻盛行,不像现在这样,网络上全是快销新闻。他揭露了很多不法商家,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他得罪不起的人。” 明恕接过来,粗略看了几篇。 林忠国笔锋苍劲,即便只是草稿,也叫人赏心悦目。 现在各行各业办公几乎都用电脑,像这样用纸与笔墨呈现的文字已经不多见。 “一转眼都17年了。”何茂莲眯缝着眼,“当年警察也来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林忠国为什么失踪,问我林忠国失踪前在做什么报道。我明确跟他们说,林忠国这个人正直、不懂得变通,他如果被人害了,害他的人一定是被他曝光的那些商人。” 夏西市警方提供的调查记录并不详尽,只写着排除了哪些人的作案可能。 这些人应该就是何茂莲跟他们提到过的人。 但明恕觉得,何茂莲想说的不止这些,也不是希望他把这些人挨个找出来,重新查一遍。否则何茂莲不会在接到电话之后,让他来夏西市一趟。 “何老师,您当年没有将知道的事全部告诉警方,对吗?”明恕问。 窗外传来小孩打闹的响动,房间里却突然陷入安静。 何茂莲不像是在犹豫或者回忆,而是独自忏悔。 被拉长的分秒后,何茂莲说:“有些事,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们警察,我有我的顾虑。但这些年我偶尔思考,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说着,何茂莲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皱皮的手,“思考到现在,仍是想不出一个答案。” 明恕道:“但您其实已经决定告诉我。” 何茂莲声音干涩地笑了笑,“再不说,我怕是就没有机会说了。” 明恕看得出,这位老人是拖着病体接待他。 “我没有说出实情,是遵守和林忠国的约定。”何茂莲说。 “是林忠国的意思?”这倒是出乎明恕的意料。 何茂莲点头,“林忠国很偏执,做起事来不顾个人安危。夏西市就这么大,他得罪的人不仅报复他,还给他的亲戚穿小鞋。这些他都不在意,他的座右铭就是——面对恶意,总有人必须站出来。不过在保护他儿子这件事上,他算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明恕说:“林皎。” “是的,林皎,林忠国唯一的儿子。”何茂莲继续道:“林忠国失踪之前,曾经给我报了一个调查落后村镇恶劣民俗的选题。” 明恕眼神登时锐利起来,“是‘鬼牌’吗?” 何茂莲怔了下,眉间展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看来你们的确是在查这件事。‘鬼牌’起源于丘须村,当年那里出生的所有女婴都被制作成了‘鬼牌’,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林忠国在《夏西晚报》工作时,‘鬼牌’产业在丘须村已经消失。” “但林忠国告诉我,据他所知,在别的北方村镇,还有许多人在制作‘鬼牌’,其中就包括夏西市附近的肆林镇。这些人汲取了丘须村的经验,不再集中在一处,而且开发了更隐秘的交易途径,所以很难查,就算掌握了证据,最后也不一定能掰倒他们。” 明恕说:“但林忠国还是执意去调查?” “他想调查,但其实他也很犹豫。对待这件事时,他比往常更谨慎。”何茂莲说:“他第一次跟我提到‘鬼牌’,是在他失踪的一年前。他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追查,所以才来问我的意思。我告诉过他,那些人和他以前的调查对象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杀人凶手,而其他和他接下梁子的顶多是失德商人。能狠下心来对刚出生的婴孩动手,杀一个人更是不会眨眼,找证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听进去了,后来没有再跟我提过。但出事前的一个月,他又来找我,说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去挖掘这件事。” 听到这里,明恕感到不解。 林忠国既然在出事前一个月表达过要调查“鬼牌”,那这一个月里应当做过一些事,但夏西市警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鬼牌”,侦查的也只是其他与林忠国有矛盾的商人。 警方是完全没有得到线索? 还是明明有方向,却不愿意去查? “林忠国给我提了一个要求。”何茂莲说:“他要我向他保证,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将他调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也不可告诉任何人,此事就烂在我与他这里。” 明恕拧眉。 “他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身为记者,他有责任直面黑暗。可身为父亲,他也有责任保护他的儿子。”何茂莲连声叹息,“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警察就算能保护林皎一时,也保护不了林皎一世,他希望林皎能够平平安安,最好是连他是怎么出事都不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至少,林皎不该因为我受到伤害’——这是他的原话。” 明恕沉默良久,“所以林忠国确实是在调查‘鬼牌’产业的过程中被人杀害。那他还有没有给您留下别的线索?” 何茂莲说:“我只知道他救过一个女婴。我猜,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女婴,他才被那些人给害了。” 17年前的女婴,现在应未满18岁。 林皎与迟小敏关系那么密切,迟小敏就是当年的女婴吗? 在被林忠国救下后,女婴在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没有被找到,但同时也没有上户口,成了一个“黑户”。 如今不管是林皎还是迟小敏,他们的羽翼都已经丰满,终于有能力联合起来惩罚那些购买“鬼牌”的人? 但迟小敏今年已经21岁。 不对。 21岁只是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而那张身份证根本就是伪造。 迟小敏手上有冬邺市拥有肆林镇“鬼牌”者的名单,这份名单很有可能是由林皎拟出。林皎早就获取了关键性的证据,却并没有揭发他们,只是指使——大概率是指使——迟小敏去恐吓购买者,引导他们自杀。 林皎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如果将证据交给警方,不,不用证据,只告知部分线索也行。即便侦查有难度,警方也绝不会敷衍应付。 至少重案组不会。 林皎放弃报酬更丰厚的工作,来市局当顾问,不就是为了接近警方,为自己的父亲伸冤吗?但为什么最后却选择私下惩罚? 是不相信警方? 还是更希望亲自复仇? 从何茂莲家离开后,明恕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林皎早就明白父亲的失踪是怎么回事,而夏西市警方却至今没有给他一个说法。他也许认为,夏西市警方什么都知道,却与匪勾结,草菅人命。 所以他不相信警察,不相信法律,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报应。 成为顾问,是为了更方便接触警方的一手消息。 但误导许吟是个巨大的败笔。 如果不是许吟在看到迟小敏的照片时出现的古怪反应,重案组根本不可能将“鬼牌”和林皎联系上。 明恕呼出一口白气,上车给萧遇安打电话。 · 肆林镇。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几乎没有停过。向韬待在镇里这几日收获不算多,一来镇里的人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二来说得难听些,目前在镇里的人实际上都是最底层的“羔羊”,警方倒是能够将整个镇子控制住,可这样难免打草惊蛇。 向韬沉住气观察、收集证据,发现了六名衣着和一般镇民明显不同的老年男性。他们的年龄在60岁到75岁之间,脸上鸡皮纵横,眉眼部是向下垮着的,皮几乎遮盖住了眼睛。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长袄,长袄的样式在细节处有所不同,比如衣袖和衣领的颜色,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厨师的等级制服。 向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这些老人,也许就是“匠师傅”。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着无辜女婴的鲜血。 一个长袄老人从向韬面前走过,左右有健壮男性搀扶,一派养尊处优的模样。向韬与他的视线短暂交错,对方显然看到了这个“外来者”,眼神却依旧如一潭死水。 他不认为自己犯了罪。 他们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违背人性。 向韬忽感胆寒。 城市里的许多犯罪者虽然穷凶恶极,但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在犯罪。而这个镇子里的人,从根源上就不认为将女婴制作成“鬼牌”是一件极端罪恶的事。 向韬捏紧了拳头。 而就在下一瞬,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小得可以被忽略的响动。 转过身,他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棉袄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高接近1米6,脸盘大,看上去比较壮实,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向韬,在向韬转身的一瞬,她有一个下意识躲开的动作,但并没有真正躲开,只是往后退了两步。 向韬知道这个小姑娘。 从前天开始,她就跟着他,不是紧随其后的那种跟,而是远远地看着。 这次,是她跟得最近的一次。 来到肆林镇之后,一直有镇民跟着向韬,尤其是刚到的那几天。后来那些人大概是觉得他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几乎没有再跟,但看到他四处转悠时,还是会多看他几眼。 小姑娘的眼神和他们的眼神完全不同。 向韬觉得,小姑娘有话想对他说。 很可能是求救。 也许是“迫在眉睫”的求救。 向韬四周看了看,冲小姑娘露出一个笑容,食指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小姑娘点头,又摇头,嘴巴张开,却在一个字都还未发出来时,红了双眼。 “你听得懂我说话?”向韬又道:“你会说普通话?” 这次小姑娘只是点头。 “我的家乡冬天不下雪,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想堆雪人,但又不会。”向韬指了指远处的积雪,“你可以教教我吗?” 半分钟之后,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 冰天雪地,向韬递给小姑娘一副手套。 附近有十来个男孩正在打雪仗,他们的身影不算突兀。 小姑娘蹲在地上累雪球,向韬跟着她学,听见她小声说:“叔叔,你可不可以救救我?” 这是极为普通的一句话,向韬的心脏却登时抓紧。 荒唐邪恶的世界里,弱者在竭尽所能地挣扎。这里并非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有人发出了她的声音,虽然细微孱弱,风雪一吹就消失无踪,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向韬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迫使自己镇定,用最坚定的语气说:“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雪人渐渐有了身子、头、滑稽的眼睛与长长的鼻子。 小姑娘名叫罗雪燕,12岁——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大,像有16岁的样子。 肆林镇的女孩很少,大多数女孩在还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时,就被夺去了性命。但罗雪燕却活了下来。 “匠师傅”们并不会杀死所有女婴,因为如果一个村镇只有男人,数年数十年之后,将不会有新的女婴出生。 镇子里自有一套判断哪些女婴该留下来的依据,但这依据似乎只有“匠师傅”才知道。总之,罗雪燕成了躲过杀戮的幸运儿,并被当作一个未来的“孕育容器”被抚养。 12岁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罗雪燕却目睹了妹妹、堂妹、表妹,还有领居家的小婴儿被带走。 小时候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被带走,她问过妈妈,也问过小姨,她们的眼神总是很茫然,似乎小婴儿被带走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在罗雪燕的记忆里,母亲过一两年就会怀一次孕,但家里只添了一个弟弟。 去年,当又一个婴孩呱呱坠地时,罗雪燕大着胆子跟在“匠师傅”后面,去到山里。 山里有不少木屋,“匠师傅”进了其中的一栋。 罗雪燕听到细弱的哭声,看见几个“外来者”,目睹“匠师傅”在念经之后,将刀挥向婴孩。 那一刻,罗雪燕什么都明白了。 她甚至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是什么——像母亲、小姨,还有这个“畜生镇”上所有女人一样生下小孩,男孩养在家里,女孩送至山中。 镇里有电视,但台不多,罗雪燕开始看新闻,跟着节目学普通话。她知道自己还小,没有能力反抗,甚至连离开都做不到。但她同时也知道,在成年之前,自己能够活得很安稳。 她计划用这几年时间,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也不用太强大,只要能够逃出去就行。 然而,今年4月,在她年满12岁之后,母亲给了她一盒没有说明书的药,让她每天吃三次,每次吃三颗,说是能够补充营养。 她并未怀疑,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两个多月之后,才逐渐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 她开始迅速发育,原本瘦小的身体变得肥胖,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有了性别特征。 听到这里时,向韬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有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那根本不是什么补充营养的药,那是激素! “那是激素。”罗雪燕自己也明白,“我将药藏起来,假装吃掉的样子,在谁都没有注意到时扔掉。” 这一招最开始时还奏效,但到了8月,罗雪燕和另外几名女孩被集中到镇医家里,每人被注射了一支药剂。 那是比药片更有效的激素,罗雪燕的身体改变得更加明显,直至成为现在的样子。 罗雪燕从棉袄里拿出一张照片,告诉向韬,这是她今年过春节时拍的照。 向韬的眼眶灼热难耐。 照片里的女孩,清秀单薄,瘦削的脸,圆圆的眼睛,是12岁女孩该有的模样。 而现在的罗雪燕臃肿肥胖,乍看像年满16岁。 在一些村落,女孩16岁,就是成年人了。 想到即将发生在罗雪燕身上的事,向韬再也坐不住,立即联系明恕。 此时,明恕正在夏西市局。 和他待在一起的是沈寻。 接到萧遇安的申请之后,沈寻立即带着特别行动队的队员赶到。 “鬼牌”绝不是肆林镇一地存在的邪恶,单靠任何一个地方的警方都无法彻底解决——丘须村就是个例子。几十年前,丘须村的“匠师傅”被一网打尽,而黑暗非但没有消失,还涌向了别的地方,并生根发芽。 不管是冬邺市警方,还是夏西市警方,能做的都有限,只有最上级的特别行动队,才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各方力量。 电话接通,因为信号问题,向韬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恕开了功放,让沈寻也能听到。 向韬说完之后,罗雪燕那稚嫩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她说:“叔叔,请救救我,救救和我一样的女孩。” 沉默如有千斤之重,在狭小的空间里震撼、回荡。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分响动。 许久,不知那边是否已经挂断,明恕紧握着手机,双眼滚烫,颤声道:“我会来救你。我们很快就去救你!” 第135章 狂狼(19) 很多人认为黑暗的力量难以抵抗,因为它残忍、暴戾,并且无处不在。 可只要黑暗里有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哪怕只是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轻呼一次,也许就会有人听到。 而黑暗也许就会从这个声音发出之时,渐渐溃散。 声音并非只是声音,它也是光明。 撕破黑暗的并非只有来自外界的亮光,还有黑暗里那些看似弱小,却从未放弃挣扎的力量。 罗雪燕等待着光明,她不知道,其实她自己就是光明。 他知道哪些人是“匠师傅”,知道“匠师傅”们工作的地方在哪里,知道“匠师傅”们做了什么,知道这个罪恶的镇子曾经、正在做什么。她的身体因激素严重改变,她只有12岁,却被“催长”成了16岁的模样,她的身体里埋着无数罪证,她甚至还藏着没有服下的药片和使用过的针头。 她是受害者,也是至关重要的证人。 她必须被保护起来,万无一失。 夜幕像一场难以抗拒的阴谋,降临在肆林镇。 雪下得更大,整个肆林镇几乎变成了一片汪洋上的孤岛,外面的人或许有办法进来,而里面的人几乎没有途径出去。 向韬不敢让罗雪燕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个镇子里的人已经不能用普通人的逻辑去评判,他不清楚当罗雪燕落单的时候,她会经历什么。 这几天罗雪燕跟踪他,今天罗雪燕来找他,是抱着仅剩的希望。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将罗雪燕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镇里的“匠师傅”等后续人马来调查审问。 但这雪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时候,而与明恕的通话结束之后,信号就彻底断了,手机握在手上,成了一块废铁。 罗雪燕已经引起镇里壮年男性的注意——不知是哪个玩雪的小男孩将他们找来,说罗雪燕和“外来者”待在一起。 罗雪燕的父亲罗雪刚虎背熊腰,拖着一根锄头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那意思是叫罗雪燕立即回去。 罗雪燕恐惧万分地躲在向韬身后,喉咙中发出细碎的哽咽。 向韬察觉到身后的身体抖得厉害,罗雪燕像畏惧最恐怖的魔鬼一般畏惧着自己的父亲。 这里站着的人,可不就是魔鬼吗? 这一瞬间,向韬愤怒到极点,却也紧张到极点。 他成为刑警还不到一年,平时都是跟在副队长、前辈们后面处理一些小案子,做的多是繁杂枯燥的前期排查工作,累是累了些,经常需要通宵达旦,但基本上没有什么难度,有时甚至不用怎么思考,等到集中起来开会时,才开动脑子梳理那些碎片般的线索。 直到最近的“无面女尸”案和黄妍案,他才在副队长李驰骋的授意下挑起大梁,从在黄妍家中发现的24张“鬼牌”查到黄妍的朋友蔡心悦,又从蔡心悦处得知肆林镇的罪恶交易。 此番来到肆林镇,他的本意是先摸清这边的情况,回去之后和李驰骋、明恕商量一番,再由前辈们决定怎么做。 他始终记得在刑侦局和萧遇安讨论案子时的感觉,这位据说是空降来的副局长既可靠又宽容。好像再困难的局面,只要有萧局在,就有办法打开。 可是现实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逼他在无人可以依靠的情况下做出抉择。 “叔叔。”罗雪燕颤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是一个小女孩在绝境下发出的呐喊,“叔叔,不要把我交给他们。” 向韬迅速思考着各种可能。 此时将罗雪燕送回去也许是最妥当的做法,在这里,罗雪燕 其实是一个“生育资源”,镇民们不至于蠢到伤害“生育资源”。 镇民们要对付的是他。 显然,这些人已经发现他不是真正的“驴友”,他们要让他死在这里。 他手上有枪,自认近战格斗能力上佳,如果不用带着罗雪燕,他独自从这里逃离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做的话,罗雪燕会被关起来,但不会受到太大伤害。 但这只是身体上的。 罗雪燕向他倾诉,已经是孤注一掷。他牵住了罗雪燕伸出的手,倘若此时再松开,即便是迫不得已,也会将罗雪燕推入深渊。 罗雪燕的心理会被击溃。 而如果僵持着,或者带着罗雪燕逃跑,镇民人多势众,他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更没有把握护罗雪燕周全。 两难之局。 越来越多的镇民正在靠近,他们穿着深色调的衣服,拿着锄头、铁铲、长棍,眼神极其阴沉,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丧尸。 向韬咽了口唾沫,右手下意识背过去,轻轻在罗雪燕身上拍了拍。 罗雪燕流着泪说:“叔叔。” 很奇异的,向韬紧张归紧张,却并未感到一丝恐惧。他将罗雪燕挡在身后,为她挡住这蜂拥而来的恶毒与伤害,史无前例地觉得自己也许也是一个英雄。 “不要怕。”向韬说:“我保护你。有我在,没有人还能伤害你。” 暴雪怒喝,纷乱的雪花阻碍着视线,罗雪燕的父亲从人群里走出来,高高举起锄头。 向韬低声问:“你知道哪里有能够暂时容身的地方吗?” “我,我家……”罗雪燕双手死死抓着向韬的衣角:“我爸在外面,刚才我,我看到我弟了,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我们可以……” 话音未落,向韬就将罗雪燕背了起来,长腿迈开,在雪中狂奔。 眼见他们要逃,镇民们高声喊叫着追了上来。 向韬听不懂他们的话,风雪冲击着他的听觉,冷到极点的空气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被抽入肺中,如同锐利的刀子,将整个呼吸道割得刺痛难忍。 在警校,他拿了两年体能冠军,但此时背着罗雪燕奔跑仍是极为吃力——雪太大了,而罗雪燕被激素影响的身体又过于沉重,他的每一步都迈得那么艰难,但还是得跑,拼了命地跑! “呼——呼——” 喘息声变得越发粗重,从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似乎更近了。向韬听见罗雪燕哭了,刚刚还说着“叔叔,不要把我交给他们”的姑娘,现在却哽咽着说:“叔叔,你放下我吧。他们不会杀了我,但他们会害死你。” 向韬没有力气回答罗雪燕。他紧咬着后槽牙,竭尽所能狂奔,用行动告诉背上的女孩——我不会放下你,我跟你保证过,我要救你! 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的家近在眼前了,镇里没有关门闭户的习惯,只要不是睡觉时间,各家各户的院子门都不会上锁。可是当向韬一脚踹向罗雪燕的家门时,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妈妈?”罗雪燕惊骇地喊道,“妈妈,是我啊妈妈!” 危急时刻,罗雪燕的母亲竟然将自己唯一活下来的女儿关在门外,丢给那些禽兽不如的镇民! 向韬来不及多想,身后那些人不会给他思考的机会。他吐出一口剧烈奔跑积蓄的唾沫,背着罗雪燕朝前跑去。 其实他早就想过,罗雪燕的母亲可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所谓的“母性”在这个镇子里已经荡然无存了,假如这位母亲对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丝怜爱,怎么会将激素放在罗雪燕面前? 于她而言,罗雪燕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生育资源”罢了。 但他还是带着罗雪燕过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普通人不应放弃的人性和浪漫。 这个12岁的姑娘,在能够做选择时第一时间选择了自己的母亲。她还相信着,她的母亲愿意救她。 万一呢? 万一那个女人愿意开门呢? 最不该被高估的是人性。但最不该被低估的不也是人性吗? 向韬不愿意在尚未尝试之前,就毁掉女孩的期待和渴望。 就算浪漫必须破灭,还也应该是亲眼所见,并由另一种无畏的浪漫去继承! “别怕。”风雪灌入口中,向韬的声音几近嘶哑,体力好像已经快耗尽了,“会有人来……救你……电话里……你听到了!” “嗯,嗯!”罗雪燕止住眼泪,“我听到了!” 那是一个无比坚定而愤怒的声音——我会来救你。我们很快就去救你! 愤怒是种无可取代的力量。 风从山林里刮来,声声呜咽,像是几十年来无数弱小亡魂的集体悲鸣。 向韬想跑进山里再做打算,然而积雪之下,是看不见的危险,他的脚被一个尖锐的东西贯穿,鲜血一下子就将雪地染红。 他与罗雪燕狼狈地摔倒,举着铁铲锄头的人瞬间就赶到。 他来不及思考,一把抓住罗雪燕,护在自己身体下。 苍蝇们的嗡鸣在耳边炸开,后背传来难以招架的痛——有人将棍子招呼在了他身上。 罗雪燕凄厉地哭着,而那哭声转瞬就被恶魔的叫嚣淹没。 向韬想,自己今天也许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毕业头一年,女朋友还没谈,房子还没买,大半年没回过家看父母了,大案没办过一件,第一次离开冬邺市出外勤,可能就回不去了。 兄弟们会怎么说他呢? 会不会怪他莽撞? 也许在那些人刚围上来时,他就该放下罗雪燕,自己突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可是…… 可是假如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不愿意松开罗雪燕的手。 命运对这个女孩太残忍了,他实在是不忍心再伤害她一次。 既然如此,生死都是自己的选择,那就没什么好后悔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真的很想去刑侦局。 李队不久前还告诉他,明年刑侦局会在各个分局遴选精英,重点挑选年轻的、专业能力过硬的、有拼劲的队员。 他自认拼劲不输任何人,专业能力也绝对不差,唯一有所欠缺的是经验不足,偶尔会意气用事。 可他很年轻啊,他才22岁,经验可以积累,性格也可以改变。 他憧憬刑侦局,尤其是重案组的那些精英们。他想像他们那样为疑案悬案倾注一切! 明队,易队,萧局……甚至还有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方远航,他们都是他的目标。 但这一切,恐怕都不能实现了。 他好像闻到了血的味道,湿热的东西从头上滑下,黏黏稠稠的,淌过眼皮,模糊了他的视线。 头被打破了吗? 但疼痛已经不那么锐利。 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力气了,连怀里的小姑娘都护不住。 罗雪燕挣扎着爬了出来,脸上沾着他的血。 他听见罗雪燕大声喊着土话,展开双臂为他挡掉那些棍棒。 他想去拉扯罗雪燕,说——你个小姑娘,你逞什么威风呢?你过来,不要让他们伤害你。 周围全是人声,罗雪燕歇斯底里。向韬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猜得到,罗雪燕一定是在求他们放过他。 下一瞬,罗雪燕被粗暴地推倒,肩上挨了一记闷棍。 暴徒蜂拥而上,向韬用最后的力气奋力站起,掏出了腰上的手枪。 “哐——” 却是一声闷响先于枪声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像被这闷声冻住。 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倒在地上,血液、脑浆如慢镜头一般在地上晕开,他的两条腿还在抽动,但他显然已经死了。 一块小型石磨盘就掉落在他的尸体旁边,圆的,非常粗糙,小孩躯干那么大一块,将他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这是一条巷子,路旁有相隔距离不等的房子,罗雪燕的家就在巷子的另一端,而这块石磨盘,是从最近的一栋房子里掉下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二楼的窗户边,脸颊浮肿,眼神难说是迷茫还是锋利。 她撑着腰杆,发出清脆却渗人的笑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她。 是她将石磨盘抛了下来,砸死人,却半分内疚都没有。她唇边浮现的,是报复的畅快。 向韬最先反应过来,拽着罗雪燕就向女人的院子里冲去。 门没锁,一撞就开,向韬的脚痛得钻心,却硬是撑着,在自己和罗雪燕都进到院子里以后,将门“砰”一声关上。 门是铁门,只要挂上锁,就能争取到一些时间。 门外的人疯狂地砸着门,向韬利落地扣锁,将伤痕累累的后背顶在门上。 他并不确定闯进来是否是明智之举,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刚才是女人救了他,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起码,女人救了他。 也许女人只是个疯子,也许这个家里还有别的畜生一般的男人,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一纯姐姐,是一纯姐姐!”罗雪燕也用身体堵着门,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外面再次传来闷响。 女人将台灯、桌椅板凳、书本……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扔了下去,一边扔一边尖声笑着,说着咒语一般的话。 向韬问:“她在说什么?” “都去死。”罗雪燕不停哆嗦,血弄花了她的脸,将她的眼睛衬托得更加黑白分明。 女人开始扔菜刀和砖头了,叫嚣的恶徒们不得不退开。 向韬抓紧时间,将铁门加固,然后带着罗雪燕一瘸一拐向二楼走去。 女人还站在窗边,但手边已经没有能够扔的东西。 她转过身来时,向韬才看到,她是一名孕妇,而她的面容是那样年轻。 女人将窗户关上,朝门边走来,脸上的兴奋并未消退。 “姐姐。”罗雪燕喊道。 女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挤在向韬和罗雪燕中间向外走去,行尸走肉一般,好似没有目的地。 “谢谢你。”向韬突然说。 女人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神情很困惑,仿佛在思考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一刹那,向韬突然明白,这个年轻得过分女人,恐怕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真诚的感谢。 “你救了我们。”向韬郑重道:“谢谢你。” 女人的嘴张开,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楼下的砸门声更大了,有人开始翻围墙。但向韬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因为有人伸出了手,在这个炼狱般的镇子里,他和罗雪燕并非孤军奋战。 女人终于说出一句话,在说话的同时,她快步走回来,扶住向韬的手臂。 罗雪燕连忙翻译,“姐姐说,跟她走!” 三人赶至楼下,女人急忙推开一扇门,恶臭扑面而来,向韬很清楚,那是尸体腐烂的气息。 但现在决然不是计较这些时候。 女人嘶声叫着扯开一张席子,席子下面竟然是一个带着生锈拉环的木盖。 木盖被打开,女人指着下面说:“地下室,下去躲着。” 向韬这才知道,女人和罗雪燕一样,是会说普通话的。 罗雪燕先下去,向韬伤势太重,行动越来越困难,女人扶了他一把,站起来就要关木盖。 “你也下来。”向韬说。 女人怔了下,又笑——她很漂亮,即便整个人浮肿得厉害,仍可辨出五官的灵秀。 砸门声音更大了,也许十分钟之后,那些人就将冲进来。 女人摇头,问:“有人会来救你们吗?” 向韬说:“有!” 女人摸着自己的小腹,“那就好。你们待在下面,有它在,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向韬伸手去拉女人,女人却用力一推,随即将木盖合上。 她走到门边,将这间小屋也锁了起来。 薄弱的木门抵抗不了多久,但做上锁这件事时,她却格外认真。 暴徒的叫嚣排山倒海,他们撞开了铁门,推倒了围墙,大地因他们声势浩大的恶意而震撼,雪地上的血混入污泥,最终变成毫无温度的浓黑。 小屋的门被撞开,女人坐在席子上,用一把锋利的刀对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风雪似乎被强大的气流剪断,乱飞的雪花突然在空中呈螺旋转震荡,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传来,夜空下,黑暗中,飞雪间,一个个身穿特战衣的身影迅速自舱门滑降,神兵天降一般,将沉浸在愚昧与罪恶中的村镇重重包围。 枪声响起,枪口却是对着漆黑的苍穹。特别行动队的特警率先冲入院中,明恕紧随其后。 院子里的一切简直触目惊心,那些举着铁铲锄头的人像一个个尚未开化的野兽,而对抗他们的,是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以及一个重伤的警察,一个只有12岁的女孩! 如果再晚来一步…… 野兽们咆哮着,一些溃散,一些将锄头挥向特警。 在这里,杀人伤人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无需考虑后果。 明恕再次开枪,喝到:“全部控制起来!” 当上面的响动传到地下室时,向韬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他全身多处骨折,严重失血,靠着在警校磨炼出的毅力才撑到现在。 木盖被再次打开,一束光芒从上照下,打在罗雪燕的脸上。 罗雪燕哭着伸出手,五指几乎是无意识地收拢。 这是一个想要紧握住光芒的动作,一双大手将她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握住,随后将她抱入怀中。 “没事了。” 向韬费力撑开眼——他已经被转移到了直升机上,骨折的地方被固定住,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直升机即将起飞,明恕正站在舱门边。 “明……明队。”向韬一说话,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 血腥味是从他自己喉咙起涌起来的,全身好像没有一处不痛,连说句话都极其费劲。 明恕抬起右臂,向他致意,而后道:“马上回去接受治疗,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向韬艰难地扯起唇角,轻声说:“这些伤不会影响我成为一个好警察,对吗?” 明恕郑重地点头。 “明年,当我好起来了,我还有机会参加刑侦局的遴选,对吗?” “刑侦局重案组的大门,永远向优秀的刑警敞开。” 向韬闭上眼,露出一个放心的,有些稚气的笑。 直升机盘旋升空,巨大的气流溅起地上的雪尘。明恕眯起眼,目送它消失在夜色中。 罗雪燕没有和向韬一同离开,经初步检查,她虽然浑身是血,但没有大碍,向韬将她保护得很好,那些血都是从向韬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她走到明恕身边,抬起头,抿唇看着明恕,仿佛知道这就是在电话里说“我会来救你”的人。 明恕将一件厚重的冬警服抖开,披在罗雪燕的肩上。 第136章 狂狼(20) 发电机的轰鸣在山中回荡,强光将被愚昧填塞的村镇照得亮如白昼。 雪几乎停了。 所有镇民——包括帮助向韬的罗一纯——已经被集中起来,一一接受审讯。 同一时间,罗雪燕领着特别行动队前往肆林镇西边的鸡粥山。 她裹着明恕的冬警服,警服太长,下摆几乎坠到了地上。她双手紧紧抓着警服,在山里走得十分吃力,脸上是不正常的红,不断喘息,眼睛不时掉泪,脸被冻得麻木,有时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竟是毫无察觉。 明恕问她需不需要休息,她用力摇头,抹掉眼泪,坚强地说:“我不休息,我还能坚持。” 鸡粥山上一共有四个地上砖木房,以及两个隐蔽的山洞。将最后一个山洞指给明恕看时,罗雪燕终于支撑不住,伸出的手无力地搭了下来,整个身体向旁边歪倒下去。 明恕将她牢牢抱住,轻声道:“辛苦了,小英雄。” 砖木房和山洞里的景象让在场的所有人无言。 此时是寒冬,农村里认为如果孩子出生在寒冬,母亲和孩子都不容易活下来。此时肆林镇没有婴孩出生,这六个地方自然没有等待噩运降临的女婴。但是不管是在砖木房里还是在山洞里,都横七竖八摆着许多老旧的育婴箱,以及污迹斑斑的医疗用具——它们看上去是医院淘汰掉的设备。 罗雪燕在昏迷前曾指着其中的一个砖木屋说,2年前,她就是在那里目睹了“匠师傅”制作“鬼牌”的全过程。 痕检师在勘查完毕之后连声叹息,“所有砖木屋和山洞都没有必要的清洁设备,水是从村里扛上来的,一个桶,一根管子了事。里面空气混浊,血腥气到现在也没有散。血迹随处可见,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屠宰场也不过如此了。” “屠宰场”三个字让所有良知尚在的人愤怒,但镇民和“匠师傅”们却认为将“没用”的女婴送去山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搜索仍在进行,罗雪燕知道很多事,但不知道“匠师傅”们是如何处理女婴的尸体。沈寻怀疑她们被集中掩埋在某一处,明恕却突然想到了之前审问牛天蓝时,从牛天蓝口中听到的关于殡仪馆的一句话。 这个以吃女人嘴唇为乐的恶魔认为,殡仪馆是最好的毁尸灭迹之处,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在处理尸体这方面有天生的优势。而管理再完善的殡仪馆都有漏洞,只要学会利用漏洞,将被害人的尸体混进去焚烧就是一件再方便不过的事。 这里与冬邺市相距遥远,但谁能断定,这附近的殡仪馆里没有恶魔? 明恕回到肆林镇的中心区域。由于无法立即将镇民转移到夏西市,警员们在罗一纯的院子里搭建了一个临时警务站。不久前还仗着人多势众嚣张不已的镇民现在已经消停了——这些人不怕单枪匹马的警察,不怕普通的民警,他们有的是眼力,在被荷枪实弹的特警包围时,大约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组特警手持步枪在院子外巡逻,明恕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进入院子里。 “女孩子生下来没用的,干不了重活,又不能为家里传宗接代,还要张嘴吃饭,我们家哪里养得起那么多女娃。”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木然地说——她说的是土话,那些不停从她嘴里吐出的字像一个个恶毒的咒语,而在一旁翻译的当地女警已经哽咽。 “你知道你的孩子被带走后,会经历什么吗?”明恕问。 女人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知道的。” “知道什么?”明恕右拳捶在桌上。 女人被吓了一跳,支吾道:“会,会成为神子。” 明恕反复向翻译确定,得知女人想表达的是天使、精灵。 “那你知道她们都已经死了吗?”明恕强忍着怒气。 “知道啊。”女人居然笑了,“她们的魂魄成为神子,保护需要她们的人。去大城市里,过好日子。” 一些人看淡生死,是因为他们一生经历了太多,已经能够豁达地面对一切。而另一些人看淡生死,仅仅是因为愚蠢!比如说肆林镇里这些明知女儿被杀死,却从不反抗,并不断生育的女人。 明恕迫切地想要抽烟,将烟雾抽进肺中,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即便萧遇安不准他抽烟,这半年来在萧遇安的监督下他已经不怎么抽烟。 “卖掉一个女婴,你能得到多少钱?”明恕继续问。 女人伸出右手,五个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黢黑的手指张开。 “500元。” 在肆林镇,一个女婴,只值500元。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肆林镇的父母卖掉他们的女儿,只能换来500元。 500元就能买一条生命。而由她们的血制作的“鬼牌”能够卖到几万、几百万,甚至有热衷这种邪术的富人,不惜花千万元购买。 这些“善人”所支付的钱,足够养活一个被抛弃的女婴。 罗雪燕的父亲罗雪刚也在被审问之列。 面对明恕时,他眼中多的是愤恨。听到“罗雪燕”三个字,他竟然咬牙切齿。 “是你将激素药片带回家,让罗雪燕的母亲哄骗她服下?”明恕说:“你明白激素的意思吗?你知道一个12岁的女孩使用激素,她的身体会承受多大的伤害吗?” 罗雪刚冷哼,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堆。 女警紧捏着拳头,“他说,在农村,猪如果老是不肥,就要用药催肥,不然卖不出好价钱。罗雪燕那么瘦,一直不发育,不发育就不能怀孕,所以必须给她吃药。” 从警多年,接触过的变态嫌疑人不计其数,但人性泯灭至此的群体,明恕找不出来第二个。 所有接受审问的镇民都不认为自己在犯罪,甚至有人认为自己是在积德。一个通宵,明恕听得最多的话是——我们穷啊,女孩养着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不如卖个好价钱。 就连罗一纯,都曾经放弃过自己的孩子。 她是所有孕妇里最年轻的一位,怀中的胎儿6个月了,开春之后,她就将生产。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成为母亲。去年秋天,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婴。而她今年也只有17岁。 尚未降临在罗雪燕身上的灾难数年前就成了她的噩梦。 肆林镇并非刚开始对少女们使用激素,罗一纯正是上一批受害者。 17年前她出生在肆林镇,没有被杀害,而是作为“生育资源”活了下来。14岁时,她被注射了大量激素,身体开始加速发育,然后是怀孕、生产,生下的女婴被制作为“鬼牌”。 部分购买“鬼牌”的有钱人有种特殊癖好——喜欢年轻的母亲。 他们认为,母亲越年轻,就越干净,生下来的孩子就越具有神性,越容易帮助自己实现愿望。 “匠师傅”投其所好,将年轻母亲的孩子炒出天价。罗一纯上一个孩子卖出了肆林镇迄今为止的最高价。保护向韬和罗雪燕时,罗一纯之所以敢独自面对丧心病狂的镇民,用尖刀对准自己的腹部,就是知道他们不敢对自己动手。 她怀着一个“金娃娃”。 而她家里的那具尸体是他的丈夫。半个月前,她的疯病犯了,抡起铁锤将他砸死,扔在装农用工具的房间里,没有一个镇民发现。 和罗雪燕不同,罗一纯的眼中几乎一丝光芒都不剩下,与她的母亲、长辈没有分别。 “女婴……”罗一纯眼神发直地盯着明恕,“为什么要活着呢?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可能连痛苦都感觉不到,死掉不是最好的吗?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有什么好处?长大了……不就像我这样了吗?我,我生不如死。” 一行眼泪从罗一纯眼中滑落,她也许根本没有察觉到,犹自说道:“我羡慕我的姐姐,她们一出生就被杀死了,不用承受我所承受的痛苦,不用看这个世界的龌龊。我的女儿——她没有名字,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小幸——” 终于,罗一纯的声音变得哽咽,“我庆幸我的小幸一出生就被杀掉了,她的一生虽然短暂,但至少不用像我一样。” 顿了顿,罗一纯又道:“雪燕是个好孩子,她比我勇敢,也比我好运。我和她一样,也跟着电视学普通话,也想着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救我。可是,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女警说:“你等到了!” 罗一纯惨笑着摇头,“不一样的。她还有一个漫长的人生,在你们的保护下,她会过上正常的生活。我……我就不行了。” 罗一纯没有往下说,但明恕已经明白。 他们到底还是来晚了。 罗一纯已经被这个镇子“杀害”,成为一个半疯半醒的怪物,她被迫发育,被迫怀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带走杀害,又一次怀孕之后残杀了自己的丈夫。 而在终于有人撕开这里的黑暗时,她如勇士一般站了出来——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已经被毁了。 香烟在指尖燃烧,明恕狠狠搓了一把脸。 天已经快亮了,零星的雪又飘落下来。 “鬼牌”组织利益链顶端的那些人不在肆林镇里,只有“匠师傅”和“匠师傅”的助手们与他们接触过,普通的镇民——比如罗一纯——从来就不知道那些花500元买走女婴的都是什么人皮怪兽。 洪新张,66岁,肆林镇里制作“鬼牌”经验最丰富的“匠师傅”,亦是镇里的头领。哪些女婴将被制作为“鬼牌”,哪些“女婴”能够活下来,都由他说了算。此人并非肆林镇人,二十多年前就来到肆林镇,许多下过“订单”的人来到这里,都是报他的名。 面对刑警,洪新张就像入定了一般,一声不吭。 “是谁在指使你做这种事?”沈寻问:“除了肆林镇,你们还在哪些地方‘收集’女婴?” 洪新张毫无反应。 但只要是有经验的警察都看得出,他不是听不懂,也不是像镇民那样愚昧懵懂,他眼中射出的贪光证明,他是真正的恶!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以此谋取巨额利润。他甚至知道落网是他的必然下场,只是这一天有早有晚而已。 作恶二十载,年老罪行才败露,此时他心中也许正在为自己感到自豪。 “不说?”沈寻道:“我今天能够抓到你,就能够抓到你背后的那些人。你以为你们还能逍遥多久?” 洪新张眼皮不大明显地动了下。 沈寻说:“准备说话了?” “你们……”洪新张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声调说:“你们肮脏、无知。”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返还给你。”沈寻说:“再加上——邪恶、愚蠢、歹毒、卑劣、丑陋、恶臭难闻!” 洪新张惊讶地睁大眼。 “你不想说,没关系,我也不强迫你说。你手上那么多条人命,且是无辜婴孩的性命,任你再怎么坦白,再提供多少关键线索,法律也不会对你‘从宽’。”沈寻眼色极寒,“你和躲在你身后的恶徒一样,必将等到属于你们的下场!” “你胡说!”洪新张突然怒吼。 “怎么,不端你那副神性长老的架子了?”沈寻冷眼睨着这个龌龊的老东西。 洪新张刚才的淡定自若显然是伪装。镇民将他捧为神明的使者,也许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也不过这是世间的一介蝼蚁。 但沈寻刚才的话就像一双巨手,将他从虚幻中拉扯了出来。 “不是我的错!我不是主谋,我只是拿钱办事!”洪新张愤怒焦急的样子和普通犯罪分子没有区别,他知道他犯了罪,并且急于撇清自己,显示自己的无辜。 很明显,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你只管制作“鬼牌”,别的我来负责,你不要怕,神明的使者怎么能惊慌呢?一切由我负责,不会出事的,就算出了事,后果也由我来承担。记住,你只是一个“匠师傅”,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主谋是谁?”沈寻说:“算了,让你说出主谋也不现实。你就说说,是谁让你在这里当‘匠师傅’,是谁在与你发生经济来往。” 在洪新张交待的同时,其他“匠师傅”也纷纷倒出实情。 他们都不是宗教人士,成为“匠师傅”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邪教,都是北方群山里最为贫穷的农民,没有读过书,大部分甚至没有走出过山岭。 有人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发给他们御寒的衣服,好吃好喝将他们供着,然后将一块块切割好的槐木和锋利的刀交给他们,要求他们从铁笼里取出小动物,然后杀掉,并用血浇在木牌上。 最初,他们杀死的是鸡、鸭之类的家禽。没人觉得奇怪,因为再贫穷的农村,到了春节也得杀鸡宰鸭,吃一顿好的。 后来,鸡、鸭变成了豚鼠、兔子、龙猫,再后来,是猫和狗。 最后,当一个小小的婴孩被放进笼子时,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拿起来。 有人说:“这是个孩子。杀人是犯罪吧?” 一直陪伴着他们的男人却说:“杀人可以是犯罪,也可以是造福苍生,就看你杀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久,有人举手回答:“是为了制作‘鬼牌’。” 男人微笑,“那么,我们是为什么要制作‘鬼牌’呢?” “为了赚钱!” “为了满足买家的愿望!” “为了……” 人们七嘴八舌,气氛被彻底调动起来,终于,有人从笼子里将婴孩拿出来。 洪新张记得,在他们那一群人里,是他刺下了第一刀。 “教我杀人的叫‘鲛人’,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比我年纪大,也许已经不在了。这几年和我联系的人没个准,都是年轻人,他们告诉我顾客的名字和谈妥的价格。”洪新张说:“客人找到我之后,我就带他们上山,看他们‘预订’的孩子。其实所有孩子都一样,‘鬼牌’的制作也一样,但是有的客人有钱,一副‘鬼牌’卖给他们能卖几百万。有的穷一些,就收个几万。还有些顾客不会自己来,也是他们把‘鬼牌’拿走。” 洪新张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通话记录显示出的全是伪装号码。 沈寻让技术队员立即去追踪。 “你们杀死女婴后,尸体怎么处理?”沈寻问。 洪新张说:“有人来收,拿,拿去烧掉。” “谁?” “殡仪馆的人。” 明恕判断准了,夏西市“南郊”殡仪馆也参与到这一场罪恶中。 与冬邺市“西月”殡仪馆不同的是,“西月”相对正规,目前已知的只有牛天蓝一人利用漏洞焚烧被害人的尸体,而“南郊”殡仪馆竟然是从管理者到普通员工集体作案! 在侦查案子上,特别行动队具有地方警方没有的权利,沈寻下令将“南郊”殡仪馆整个封锁起来。 刘心仁,58岁,“南郊”殡仪馆的二把手,终于在警方的轮番审问下承认,“南郊”殡仪馆不仅火化从肆林镇送来的女婴,另外至少有五个村镇的女婴也是被送到他们这里来,集中火化。 这五个村镇分别是——山香村、赤安镇、修田镇、福佳村、民泉村。 加上肆林镇,这很可能就是“鬼牌”产业的“生产基地”。 继续查,冬邺市警方能做的就不多了,但在明恕前往夏西市之前,周愿就开始追踪“它们的声音”论坛上的跳板IP以及“鬼牌”购买者手机上的伪装号码。对方显然是网络上的高手,入侵、反追踪、病毒玩得极溜,周愿忙了几个通宵,即便是睡觉都在整理思路,终于将藏在背后的人挖了出来。 这是一个跨国犯罪组织,他们不仅是在我国残杀女婴。或者说,残杀女婴以制作“鬼牌”只是他们大量生意中的一种,我国北方的六个村镇是他们的一个网点,制成的“鬼牌”最初其实并不在国内销售,而是以走私的形式卖到东南亚、南亚,那里的不少富人相信,槐木能够锁住“鬼婴”的灵魂,只要自己的心够诚,就能让“鬼婴”为自己服务。 后来当所谓的“生意”稳定下来,他们才逐渐在国内开拓销路,“它们的声音”论坛只是被他们选中的平台之一,还有许多类似的地方,虽然看上去小众,但浏览者并不少,一旦有人表现出对“鬼牌”的兴趣,他们就会调查此人,确定是“安全”客户之后,便会主动联系。 该组织在国际上有个代号,叫做“食人鲛”,洪新张说二十年前训练他们杀死婴孩的人叫做“鲛人”,其实这个组织的所有成员都自称“鲛人”。他们驯化了一批贫穷且没有见识的村民,让其成为杀人工具,即“匠师傅”,又由“匠师傅”去驯化目标村镇的人。一点点钱与食物就能成为诱饵,“上钩”的人们纷纷交出不被期待的女婴,换取“丰厚”的报酬。 这其实已经与早期丘须村的“鬼牌”不一样了。 有一就有二,以肆林镇为例,这些尝到甜头的人们逐渐将生育变成了一份“工作”。二十年下来,发展到了警方目睹的这种地步。 首先被特别行动队一网打尽的是盘踞在夏西市等四个北方城市的黑恶团伙“云寇”,他们正是“食人鲛”在国内的保护伞,负责监视生产“鬼牌”的村镇、保护“匠师傅”、收取顾客支付的费用,有时也会主动寻找客源。 可以说,他们是“食人鲛”的利益共同体。 “云寇”的老大钱敏是个女人,48岁,若是只看相貌,她无疑是个美人,即便已经年近五旬,给人的第一感觉仍旧是“光彩照人”。 可装在她美好皮囊下的,却是一副毒蝎心肠。 据钱敏供述,与“食人鲛”合作的二十多年里,她的手下杀过暗访的记者,也杀过胸怀雄心壮志的警察,这些人的尸体要么被分解,要么被焚烧,其存在的痕迹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同时,钱敏还供出了为她提供“庇护”的部分地方官员。 基层反黑反贪不是明恕能够过问的事,在返回冬邺市之前,明恕拿出林忠国的照片,问:“你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第137章 狂狼(21) 林忠国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长相,他浓眉深眼,做事雷厉风行,他的同事对他的评价是“老林看上去总是苦大仇深”。可若是如今再来解构这份“苦大仇深”,恐怕只能以“对苍生的悲悯”来概括。 钱敏盯着照片,像是在记忆中搜寻。 一看她的神情,明恕就明白,林忠国曾经给了她很深的印象,以至于时隔17年,她还是对这张面孔有反应。 “这是那个记者。”钱敏终于道:“我记得他。” 明恕说:“17年前,你杀了他。” 钱敏脸上露出无所谓的笑容,“他姓林吧?对,他是我杀的。不过准确来说,动手的不是我,是我的手下。林记者的确算一条汉子,在你们的眼里,他应该是英雄吧。我佩服他,他是第一个跑来找我麻烦的人,比警察来得还早。” 据钱敏回忆,当年“食人鲛”和“云寇”的合作关系刚建立不久,杀害的女婴有限,“鬼牌”绝大多数都被偷运到了国外,只有极少一部分卖给国内买家,加上当年网络不发达,别说外界的知情者,就是“云寇”内部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林忠国不知从哪里得到线索,居然摸到了肆林镇来。 “其实他如果只是自己来、自己逃走,我未必知道他是谁,基本没有可能抓到他。”钱敏笑了声,“但他带走了一个女婴,这问题就大了。而且他去而复返,还打算带走更多的女婴。” “我的人抓到他时,他身边已经没有那个女婴。”钱敏接着道:“我问他把女婴藏在哪里,说了就放他一条生路——当然,这只是哄骗他的话。他说,女婴死了,所以他才会回来,再带走一个作为证据。” 明恕的手在桌子底下渐渐攥紧。 女婴没有死,女婴就是迟小敏。 “他真经得起折磨。”钱敏又说:“我怕他骗我,用我们道上的方式逼他交待女婴的去向,他还挺能扛揍,都快被打死了,还是一口咬定女婴死了。” “于是你终于相信,女婴死了。” “不是相信,是那时候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确实找不到女婴。”钱敏耸了下肩,“撬不开他的嘴巴,那就算了吧。他一个记者,稿子都没有写,我怕他做什么?” 明恕问:“你们最后将他……” “烧了?还是分尸了?”钱敏摆手,“我忘了,这种血腥的事,我是懒得沾染的。保守起见,应该是送去火葬场烧了吧。后来我还盯过他供职的报社,《夏西时报》?” 明恕说:“《夏西晚报》。” “对,《夏西晚报》。”钱敏露出残忍的微笑,“听说记者在采访之前,会跟报社的领导沟通。我观察了这家报社一段时间,本来想把关系者全都处理了,以绝后患。不过他们整个报社,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的领导向警方交待了不少线索,让警察忙得团团转,但这些线索不包括我们。他们都白忙了。” 钱敏停下来,抿了抿嘴唇,又道:“所以我说林记者真是个狠角色,他想曝光我们,居然没有和他的领导通气。我不得不怀疑,他拿到证据之后说不定不会登报,而是直接去首都。这样的人,他不死,就是我死。” 明恕问:“你没有想过动他的家人?” 闻言,钱敏笑了起来,“想,怎么不想?但我打听过,他的家人朋友里,几乎没有谁不恨他。他不可能将暗访的事告诉他的家人。而且,警方那时一直盯着他们家,我倒是想把他的老婆孩子一并解决掉,但多做多错,他只是失踪,一桩失踪案而已,警方查不明白也就放下了。但如果他的老婆孩子被杀,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没有好处。你说对吧,警官?” 明恕凝视着钱敏的眼睛,半分钟后突然说:“不对。” 钱敏一怔。 “17年前的失踪案,警方没有追查到底,是警方的失误。”明恕起身道:“这并不是你炫耀的资本。” 钱敏诧异地张了张嘴,不久反应过来了,“我听说这个案子根本不是由夏西市警方牵头,而是被南方哪个市的警察发现了线索,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边儿的线索,这他妈都能查到我们头上来,啧……警官,听你说话,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你就是那个什么市来的警察?” 明恕拧眉,忽然想起了向韬。 在ICU里待了三天后,向韬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还打着石膏,浑身缠得像个木乃伊,但总归是在恢复了。年轻的身体经得起造,在医生护士的悉心照料下,向韬说不定能够赶上明年刑侦局的选拔。 发现关键线索的是向韬,怀揣一腔孤勇的也是向韬。 而这十多二十年里,奋不顾身的不止向韬。 明恕离开审讯室,看到沈寻从走廊另一边走来。 “要回去了?”沈寻问。 明恕点头,“本来想留在这边一查到底,把那些烂掉的根全都挖出来。但这个案子牵涉到冬邺市的好几桩案子,到现在也没有解决。这边有你们就够了,我得回去处理自家地盘上的事。” 沈寻说:“有需要帮忙的吗?” 明恕摇头,“暂时没有。” · 函省,蓝水乡。 这是个尚未被经济发展所惠及的地方,但正因为此,它古朴、原始,一切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风貌。 冬天没有农活可干,大多数乡民不是去邻居家打牌,就是在家里准备过年的菜。 空气里有很浓重的烟熏味——此时正是熏香肠和腊肉的季节。 女孩独自住在一栋两层小楼里,正在院子里灌香肠。 她向来一个人生活,也没有做生意,但一个下午已经灌了满满三盆,远超过了她需要的量。 灌好之后,她在肠衣上刷好油,挂在绳子上让风吹。 忙到太阳落山,女孩才终于闲下来。 乡里信号不好,家里几乎搜索不到信号。简简单单吃过晚饭之后,女孩拿着手机走到乡口的空坝上——她早就发现了,这里是全乡信号最好的地方。 她喜欢看,也喜欢看新闻,家里有不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手机里也有几个软件。她习惯先看新闻,再看。 但今天,当他看到自动推送的重磅新闻时,眼珠忽然不再转动。 几十秒后,她捂住嘴,一行行眼泪决堤般地从眼眶中流出。 偶尔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显然是不明白她在哭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哭。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告诉她天黑了,快回家。 她毫无反应。 后来的某个瞬间,她剧烈颤抖,然后哆嗦着拨出了一个号码。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一个男声传来,“什么事?” “哥哥,你看到新闻了吗?”女孩哽咽着道。 一阵沉默后,男人道:“嗯。” “警察把他们都抓了!”女孩激动万分,“他们再也不能害人了!我们……” 男人没有再回应,女孩听到的是通话被挂断的声响。 · 冬邺市,刑侦局。 “萧局。”林皎刚从首都回来,就被请到重案组,他的眼中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就像已经演练过多次,“有什么案子需要我帮忙吗?离开的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萧遇安招呼他坐下,“你去首都进修,也是为了回来更好地协助我们工作。” 林皎客气地笑了笑。 萧遇安说:“是这样。我们最近得到一个线索,这线索可能与你有关。” 林皎挑了下眉,脖颈的线条极不明显地收缩。 他穿的是高领毛衣,脖子被衣领挡住大半,但萧遇安还是注意到了。 “和我有关?”林皎流露出的紧张也恰到好处,“萧局,我不明白。” “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萧遇安说:“当初为什么选择来冬邺市局工作?” “盛教授是我的恩师,他希望我能够加入他的团队。”林皎从容道:“我自己也有一些情怀吧。当不成警察,成为警察的顾问,一起解决疑案悬案也不错。” 萧遇安点点头,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你先看看这个。” 林皎接过,翻开半透明的封页。 办公室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听得见手指捏住页脚,并将它翻起来的声音。 萧遇安看着林皎——这是个很体面的男人,在浏览资料上的文字时,神情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看得出心理十分强大,但某几个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压住唇角,眉心浮出稍纵即逝的折痕。 他在忍耐,在挣扎,在竭尽所能控制自己。 一刻钟后,当林皎的视线落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时,萧遇安问:“看完了?” 林皎抬起头,平静地将资料放在桌上,“是的。” 萧遇安直视着林皎的眼,林皎没有躲避的意思。 几秒后,萧遇安说:“看来心理专家都擅长喜怒不形于色。” 也许没有想到萧遇安会这样说,林皎诧异地张了张嘴。 “我是指这里面的内容。”萧遇安用视线示意桌边的资料,“肆林镇,‘鬼牌’产业,女婴的遭遇,‘食人鲛’,‘云寇’,‘南郊’殡仪馆。林医生,它们时,你的眼中没有愤怒的情绪。” 林皎一怔,“你说这个啊。”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萧遇安问。 林皎尴尬地笑了声,“抱歉,可能是因为刚回来,比较累,我还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的状态中。‘鬼牌’产生于落后的村落,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做这种惨无人道的人血生意。不过萧局,刚才你说,这线索与我有关?” 萧遇安说:“也可以换个说法——和你父亲,《夏西晚报》的资深调查记者林忠国有关。” 林皎眼中的光倏地静止。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萧遇安道:“特别行动队和北方四座城市的警方展开联合行动,铲除‘鬼牌’陋习,这已经是新闻上通报过的事。” 林皎点头,“还在首都时,我就看过这个新闻。” “还有一些细节,警方并没有向外界披露。”萧遇安说:“比如你的父亲林忠国17年前在夏西市失踪,正是因为调查‘鬼牌’产业。黑恶团伙‘云寇’已经承认,他们杀害了林忠国。” 林皎唇角轻微抽动,第一次在与萧遇安的对视中别开视线,“是吗?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夏西市了。原来已经查出来了吗?” 他看上去不像在乎的样子,仿佛林忠国是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 可他眼尾极其细微的颤动却出卖了他。 他只是装得满不在乎。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 “不打算说些什么?”萧遇安说:“林忠国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皎喝了口茶,“是我的反应太平淡了,所以你觉得不正常吗?但是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呢?我已经忘了有父母在身边的感觉了——我父亲失踪时,我才13岁,而在他失踪之前,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很少,他总是很忙,有太多人太多事等待着他去关心,除了我。他就像古代的侠士,关心天下苍生,唯独忘了自己的家人。” 说这话时,林皎的语气像极了抱怨,任谁来听,都会认为他是在抱怨他那对家庭疏于关心的父亲。 可萧遇安看到,他眼底炙热,像是燃着一簇火。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 停顿片刻,林皎又道:“而我的母亲,在我父亲失踪后不久就抛下我离开。17年了,我的人生里没有他们,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现在我突然得知,我那失踪的父亲是因为工作而被杀害,我敬佩他,觉得他了不起,但也仅此而已了。” 萧遇安看着这位优秀的心理专家,说:“你早就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林皎尽量控制着表情,“萧局,你这么说,就很奇怪了。我有什么值得你怀疑的地方吗?就这个案子来说,我的身份是受害人唯一的儿子。我实在想不出,你在怀疑我什么。” 萧遇安将迟小敏的照片放在桌上,“杀害林忠国的人供认,林忠国当年在肆林镇救下了一名女婴。她就是你父亲当年救下来的女婴,对吗?” 林皎额角的筋倏地鼓起,眼尾随之撑开。 “她那伪造的身份证上显示,她名叫‘迟小敏’,这名字是你给她起的吧?”萧遇安说:“你和迟小敏一起,引导那些购买了‘鬼牌’的人主动选择死亡。然后又利用许吟,借由许吟的口说出迟小敏已死。你自以为在保护她,将她摒除在警方的视线之外,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在任何一桩犯罪中,凶手做得越多,越容易留下线索。” 林皎讶异地看着照片,额头渗出一片汗水。 “乔雪华、历思嘉、吕潮,这三个人中,两人已经自杀,一人失踪——我猜,吕潮活着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乔雪华和历思嘉自杀之前,都出现了有悖常理的举动,而杨丽兰,那位侥幸活下来的‘鬼牌’购买者说,曾经多次看到女婴的鬼魂。”萧遇安顿了顿,“装鬼吓唬他们的是迟小敏,而在她身后指挥她的是你。” 林皎摇头,“萧局,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一个被害人的家属?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失踪,也不认识迟小敏,许吟是我的患者,我怎么可能去利用她?” “说起许吟,我得感谢你。你只给许吟做了浅层次的干扰,因为你良知尚在,不希望这件事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萧遇安说:“如果你的心再狠一些,让她根深蒂固地相信你灌输给她的一切,我不会这么快注意到你。” 林皎的眉梢随着神经的跳动而颤抖。 “早在你还在首都时,我已经将许吟送到盛教授处。经过盛教授的辅导,许吟道出真相——她并不认识迟小敏,也没有神秘女人半夜站在她窗前,这一切,都是你一遍一遍灌输给她。”萧遇安说:“影响一个人的记忆,对优秀的心理专家来说,不算一件难事。” 林皎的脸色一阵发白。 安静持续了数分钟,萧遇安说:“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 林皎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崩盘,“理解我?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是警察,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意味着你永远不可能理解我们这些人的心情!” 萧遇安并未被激怒,也没有解释,却道:“林忠国失踪那年,你才13岁,只是个孩子。但13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记者,知道他在外面得罪了很多人,知道他的失踪是人为造成。你周围的很多人辱骂你的父亲,这其中甚至包括你的亲人,但在你心中,他仍然是英雄。” 林皎咬牙,眼眶发热,目光如炬地盯着萧遇安。 “我说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是指你不愿意相信警察。”萧遇安说:“你认为当年夏西警方手中早就掌握了线索,却与恶人勾结,故意不为林忠国声张正义。” 林皎终于忍不住,“难道不是?我父亲根本不是失踪,是因为调查‘鬼牌’产业而被害死!警察净去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个个排除嫌疑。当年我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父亲失踪前在干什么?” “夏西警方确实有疏漏,但的确没有人告诉他们,林忠国失踪之前在追查‘鬼牌’。”萧遇安说:“林忠国很小心,并且曾经要求知情者在他遭遇不测后,为他保守秘密。” 林皎冷笑两声,“萧局,您可真是精英当惯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我问你,一个敢以身犯险的记者,在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时,他会不会将重要的线索告知他信任的人?他一定会!因为一旦他出了事,那些线索就算救不了他,也不会让他的努力白费!” 萧遇安说:“但林忠国选择的,就是将一切隐瞒下来。” 两秒的停顿后,萧遇安又道:“因为你。” 林皎哑然,“你说什么?” 萧遇安调出手机里的一个音频文件,“你自己听吧。” 明恕传来的录音很清晰,何茂莲的声音有种旧日的温婉—— “他要我向他保证,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将他调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林皎……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警察就算能保护林皎一时,也保护不了林皎一世……‘我不是个好父亲,但至少,林皎不该因为我受到伤害’——这是他的原话。” 音频播放完毕时,有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响声。 林皎在这记响声中猛然回神,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这位是林忠国当时的上司,何茂莲何女士,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你父亲调查‘鬼牌’的人。”萧遇安说:“直到不久前,她才向明队坦露了当年的事。” 林皎靠进椅背里,脸上呈现出错乱的神情,仿佛无法相信刚听到的事。 “你不相信警察,你认为警察会和那帮人狼狈为奸,所以在得知真相之后,你并未向警察求助,而是和迟小敏一起,选择报复。你们没有能力动‘云寇’和‘食人鲛’,但作为心理专家,你能够激化人心中的恐惧,让那些购买过‘鬼牌’的人死于自己的恐惧。对你来讲,买卖同罪,犯罪的不仅是制售‘鬼牌’者,还有购买者。” 分秒的停顿后,萧遇安语气略变:“但现在,你明白了吗?不是夏西市警方故意不去查,是确实没有线索,是你的父亲为了保护你,将所有线索都压了下来。” 林皎捂着下半张脸,眼眶忽然变红。他的手指频繁地摩挲着脸颊,似乎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不成调的音节。 萧遇安从他眼中看到了很多“想不到”。 想不到林忠国主动压下线索,仅仅是为了保护他。 想不到警方居然以雷霆之势出击,结束了这持续二十年的罪恶。 想不到自己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早就破绽百出。 想不到重案组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三天前,有人给你打过电话。”萧遇安说:“是在函省的蓝水乡。” 林皎瞳孔一紧。 “是迟小敏吧,你将她安排在那里生活。”萧遇安看了看时间,“明队现在已经在蓝水乡。不久,你们就会见面。” 第138章 狂狼(22) 函省,蓝水乡。 前几日灌的香肠到熏的时间了,但村里有规定,不允许在自家院子里熏,只能去村西的空旷地集体熏。家家户户都有香肠腊肉要熏,熏桶只要那么几个,若是去晚了,排队都得排两三个小时。 为了减少排队的时间,女孩天不亮就起来了。 冬天日出晚,蓝水乡顾名思义,有一条小河环绕大半个村子,水源丰沛,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降雾。 女孩呼吸着湿漉漉的冷空气,一边哆嗦一边将香肠装进篮子里,然后去厨房拿了个刚蒸好的馒头,在微弱的光线下向村西走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早就到了,此时正一边闲聊,一边往熏桶里添干枝。 “小晨也来啦!”一位大娘道:“小姑娘家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和我们这些老东西凑热闹!”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前帮忙。 天亮之后,才到正式开始熏的时间。女孩打了好几个哈欠,被倦意逼出的泪水弄湿了眼眶。太阳升起来时,她擦着眼泪,眯眼看着被照亮的群山,以及渐渐变得稀薄的雾气。 她突然感到惆怅,不知道那些包围着自己的雾气,什么时候能够散掉。 村民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女孩庆幸自己来得够早。 上午10点多,一位六十来岁的村干部忙乎乎地跑来,喊道:“小晨,小晨呢?邹晨在不在?” 女孩的香肠才熏到一半,闻声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手和脸都被烟子弄得黑黢黢的,“王叔,我在!” 村干部拉住女孩,“有人找你,跟我走。” 女孩一惊,表情立马变得不自然,“谁找我?” “警察。” 女孩的恐惧凝固在眼中,用力摇头,“我,我的香肠还没有熏好!” “还管什么香肠啊,你没有户口,他们说不定正是来给你补户口的,你难道想当一辈子‘黑户’啊?”村干部说完冲人群里喊,“警察来给小晨上户口了,大伙儿帮忙看着她的香肠啊!” 之前跟女孩搭话的大娘热情道:“好叻!” 女孩几乎是被村干部拽回家的。她家所在的那条巷子里停着一辆警车,两个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车边,他们显然是听见动静了,都转过身,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突然战栗,在离家门还有三十来米远时猛然发力,挣脱掉村干部的手,向反方向跑去。 村干部懵了,“小晨!哎呀你跑什么啊小晨!” 方远航拔腿就追,明恕仍是站在原地,喊了声:“迟小敏,别跑了。” 女孩脚步微顿,方远航速度奇快地赶了上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 女孩被迫转过来,正是系统里那张熟悉的脸。 明恕走上前,打量着迟小敏。 迟小敏十分警惕,双手紧握成拳头。 “聊聊吧。”明恕说:“关于你,关于你的大哥林皎,还有……‘鬼牌’。” 迟小敏双眼一下子睁大,泪水在里面积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 明恕拿出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看到新闻了吗?” 几秒后,迟小敏轻轻点头。 “都结束了。”明恕说:“你所害怕与仇恨的根源,已经被铲除了。” 顿了顿,明恕又道:“知道是谁将它们铲除的吗?” 迟小敏抬起头,眼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是警察。”明恕道:“警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用软弱,我们能够保护你们,你们可以依靠、信任我们。” 不知不觉间,明恕已经捏起眉,异常认真道:“警察不会和罪恶狼狈为奸!” 迟小敏眼眶里的泪水落了下来,她慌忙伸手拭去,语无伦次道:“对不起……” 村干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明恕和方远航却知道。 “走吧。”明恕说:“去你家里坐坐。” 两层小楼是农村四处可见的自建楼,里面白墙水泥地,分外朴素。 在见到迟小敏之前,明恕已经从村干部那儿了解到,迟小敏——她在这里的名字是邹晨——是今年7月中旬来到这里,没有户口。 “黑户”在农村太常见了,只要为人本分,基本没有人会在意。迟小敏一个老实姑娘家,更没有谁去管她是有户口还是没户口。 这栋房子以前是村民赵东南家的。年初赵东南举家迁往城里,房子以两万块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外地人,空置半年后,迟小敏就住了进来。 迟小敏去厨房烧水,顺道将脸和手洗干净。 方远航在上下几个房间里转悠,看到了迟小敏和林皎的合照。 见迟小敏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明恕问:“是林皎安排你住在这里?” 迟小敏点头,轻声道:“大哥让我,让我躲一段时间。” 说着,迟小敏的头埋得更低,“我们做了错事。” 明恕自然想得到林皎让迟小敏离开冬邺市是为了暂时逃避,但他不理解为什么是7月份。 “他们都是你的目标,你假扮女鬼,去惊吓过他们。”明恕一一拿出乔雪华、历思嘉、吕潮、杨丽兰的照片,看着迟小敏的眼睛,“因为他们都购买过‘鬼牌’。” 迟小敏问:“他们不该死吗?” 明恕说:“是林皎让你这么做?” 迟小敏神色变得复杂,她似乎理智上明白此时应该道出所有实情,可情感上又不愿意让林皎承担。 “怎么了?”明恕问:“不舒服?” 迟小敏摇头,双手在头上捶了捶。 她确实不舒服,头里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但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明恕说:“你只需要将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林皎那边,我会再找他调查。” 迟小敏像是被说服了,犹豫着开口—— 7岁以前的事,迟小敏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北方一个叫“陇安乡”的地方长大,没有父母,抚养她的是一个老人,据老人说,是一个城市打扮的男人将她交到自己手上,拜托自己暂时抚养。 后来,老人死了。 迟小敏本就没有户口,老人离世后,她就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林皎来到陇安乡。 在林皎口中,她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她出生在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在那里,女婴生下来就会被制成“鬼牌”,而没有被杀害的将成为“生育资源”,面对更加残酷的人生。 林忠国——一个勇敢无畏的记者——曾经想要揭露黑暗,却最终成为黑暗的牺牲品。 而她正是被林忠国所救。 若是没有林忠国,她早已成为“鬼牌”上的一滩血。 林忠国很可能是因为救她而死。 “我能做什么呢?”她问林皎。 “为我父亲报仇。”林皎说:“你愿意吗?” 那年,她还小,困惑地望着林皎,“什么是报仇?怎么报仇?” 林皎揉着她细软的头发,“不着急,等你长大了,等我有能力保护你,我们再商量。” 她懵懂地喊了声“哥哥”——爷爷去世后,她一直很孤独,她太想要一个亲人了。 林皎似乎怔了下,笑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大哥。” 那之后,迟小敏仍旧住在陇安乡,林皎时常来看望她,给她带来生活所需的物品,给她讲林忠国和“鬼牌”的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痛恨“鬼牌”,越发可怜那些无辜的女婴。她多次问林皎,我们该怎么做。林皎总是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后来,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林皎也成为了警方的顾问。 她近乎天真地建议——我们为什么不报警呢?我的存在就是证据,你认识那么多警察,警察一定有办法的。 林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警察如果会帮我们,早在你出生那年就帮了,怎么会等到现在?你记住,警察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一群人,他们只会考虑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要靠自己报仇。” 迟小敏似懂非懂。 潜意识里,她还是愿意相信警察。对林皎所说的报仇,她有种近乎本能的畏惧。 报仇就是……去杀人吗? 可她不会啊。 两年多以前,林皎将她接到了冬邺市,给她办了一个假身份证,教她如何躲避监控,任何妥当地藏在人群中。 她渐渐适应城市的生活,打工,观察城市里的女孩,最初很想交朋友,但林皎警告她,不要随意接触人,更不能随便相信人。 久而久之,她打消了交朋友的念头,培养出一个爱好——读书。 她淘了不少二手书,最喜欢看的是犯罪题材。她仍是想象不出自己将以什么方式为恩人报仇,是不是像书里所写那样实施高智商犯罪?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聪明。 去年,林皎将一份名单交到她手上,告诉了她一个计划。 她听得毛骨悚然,“你,你要我去扮女鬼吓唬他们?” “你做不到吗?”林皎说:“还是说,你不愿意?” 她连忙摇头,“我当然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已经确定这些人有‘鬼牌’,我们可以……” 林皎不耐烦地打断,“你还在指望警察?” 她只得住嘴。 “我告诉过你,不要指望警察,他们不会帮我们。”林皎似乎生气了,“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你只管去惊吓他们,别的都不用管。你不要忘了,你是因为谁而活下来!” 她应了下来,在一个不短的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 林皎只是告诉了她计划,还没有让她立即执行。等待期间,她看到报纸正在推出乡村民俗系列报道。报道的角度很客观,既肯定了一些民俗的积极性,又讨论了部分民俗实为糟粕,不该在现代社会延续。 报道的责编名叫文玲,一看就是位女性。 迟小敏一下子有了想法。 大哥总说警察靠不住。那媒体人呢?林叔叔不就是媒体人吗?如果这位责编愿意报道“鬼牌”…… 她不敢告诉林皎,偷偷找到文玲,告知“鬼牌”的罪恶,请求她在报纸上曝光这最不该存在的“民俗”。 文玲答应了,还拿走了名单。她满心以为不久之后将在报纸上看到有关“鬼牌”的报道,但直到民俗系列报道结束,文玲也没有做到承诺过她的事。 希望落空的感觉就像被一块巨石拉扯着沉入海中。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林皎的感觉——警察不可依靠,媒体人亦不可依靠,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没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苦难,没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她不要正义了,她只要复仇。 这个插曲她隐瞒了下来,林皎并不知道她曾经向媒体人求助。 第一个复仇对象是乔雪华,接着是历思嘉,然后是吕潮。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过着体面的生活,已经是“人上人”了,却偏要听信歪门邪道,用女婴的血去意淫自己的事业与未来。 第一次装鬼时,迟小敏非常紧张,不知有没将乔雪华吓到,反正是把自己吓到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在装神弄鬼上很有天赋。那些“看到”她的人全都吓破了胆,以为她是丧命女婴的魂魄,出现是为了索命。 既然那么害怕,当初为什么要作恶呢? 她不禁想,那些因你们而死的婴孩,死的时候有多害怕,有多痛苦,你们体会到了吗? 林皎教她对女人喊“妈妈”,对男人喊“哥哥”或者“爸爸”,声音稚嫩一些,飘一些,问他们为什么不爱自己了。 她学得很快,在她断断续续的吓唬下,乔雪华首先出现精神问题,离开冬邺市,返回老家,被撞死在老家的路上。 随之出事的是历思嘉,这个看上去事业极为成功的男人胆子其实很小,小时候有过“见鬼”的经历,对“鬼牌”惧怕多于喜爱,购买“鬼牌”单纯是为了上生意更上一个台阶。 在了解到他幼年的经历后,林皎当即决定对他动手。 吓唬历思嘉比吓唬乔雪华更容易,但这也有可能是迟小敏已经驾轻就熟。 在做这些事时,迟小敏交到了朋友——冬邺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学生李红梅。 当然,她瞒着林皎。 李红梅长相丑陋,被同学所厌恶,可迟小敏却喜欢她、可怜她。 在李红梅身上,迟小敏看到了自己。 都是被这个社会所排斥的弱势人物,都找不到真正的容身之地,都背负着仇恨,都渴望着改变。 李红梅有户口,她是“黑户”,但和李红梅待在一块时,她终于没有那种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她们是同类。 只有同类能够相互慰藉。 李红梅向她倾述过生活的不如意,她将自己喜欢的书分给李红梅看,和李红梅一起聊书里的观点。 “有的人本就该死——你同意吗?”李红梅在看完一本书之后问。 “同意啊。”迟小敏说:“做了坏事的人凭什么活下来?” “可是还有法律。法律真的没有用吗?” “法律又不会判每一个坏人死刑,但他们做的事,已经‘杀死’了一个人。” 李红梅想了很久,“我的室友们该死吗?” 迟小敏问:“你认为呢?” 李红梅摇头,“我不知道。” 迷茫的李红梅最后还是爆发了,用四条性命回答了“我的室友们该死吗”这个血淋淋的问题。 同时,林皎发现了她交有朋友的事。 林皎向来反对她交友,她一直顺从,但她也需要陪伴。 在李红梅出事之前,大约是6月初,她就发现,林皎开始变得焦躁。 她一度认为是因为吕潮。 吕潮是他们的第三个目标,比乔雪华和历思嘉都年轻。用恐吓的方式引导他自杀不那么容易,她尝试了几次,吕潮的反应都不大。 后来,林皎让她专心对付杨丽兰,不用再管吕潮。 她怀疑吕潮是被林皎给杀了,而正是这计划外的事让林皎不安。 杨丽兰是个很好惊吓的对象,7月,杨丽兰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林皎却突然命令她离开冬邺市,去函省蓝水乡躲避一段时间。 她很不解,询问原因,林皎只是说来了不好对付的人物,计划恐怕得改变。 “不好对付的人物?”明恕粗略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杨丽兰见到的“鬼魂”突然消失、林皎让迟小敏离开冬邺市、林皎多此一举利用许吟构造“迟小敏已死”的假象,都是因为重案组的重大改变——6月,他从特别行动队回来,萧遇安空降,接替梁棹。 林皎忌惮他们,所以不得不改变计划,让迟小敏去函省躲藏。 “我不知道……”迟小敏将头埋得很低,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 方远航一时没听明白,“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警察并非你以为的那么无用。”明恕看着迟小敏,“不知道警察会竭尽所能,为被害者伸张正义。” 迟小敏哭了,眼泪从指间不断涌出。她哽咽道:“如果我知道你们会救我们,我一定会向你们求助。” 明恕叹了口气。 迟小敏在一种畸形的环境中成长,7岁时,她就遇上了林皎。十年下来,林皎不断向她灌输仇恨、恩人、复仇、警察无用,她会和林皎一起走上复仇之路是必然的事。但从去年她向文玲求助就能看出,即便林皎已经影响了她多年,她仍然愿意信任法律、信任社会。 直到走投无路。 “等等,你承认乔雪华、历思嘉是在被你多次恐吓后精神错乱而自杀,猜测吕潮是被林皎杀死。”方远航说:“那黄妍呢?” 迟小敏擦掉眼泪,眼神十分茫然,“黄妍?” 方远航问:“她也在名单上,你们没有对她动手?” 迟小敏摇头。 方远航说:“你说你今年7月就来到蓝水乡,没有再回冬邺市,有没有可能是林皎动手杀了黄妍?而你不知道?” 半分钟后,迟小敏担忧道:“不可能。大哥送我来这里时就说过,现在情况有变化,我们暂时都不要考虑复仇了。他,他不会骗我的。” 明恕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转身再次看向迟小敏时,目光和刚才有些许不同。 “林皎为什么要亲自杀吕潮?” 很显然,林皎的这个计划就是将迟小敏作为工具,借用鬼神的假象和人内心的恐惧去营造一种难以逃脱的恐怖氛围,长此以往,人的精神会崩溃,以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们确实是自杀,却又是被人引导。 林皎是心理专家,这是他最为擅长的“杀人”方式。 如此一来,他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能够惩罚那些购买“鬼牌”的恶人。 那他没有理由对吕潮动手,更别说黄妍那种死法。 “是我的错。”迟小敏抽泣着,“我没有做好,吕潮好像发现了我。” 明恕点头,这说得通。 林皎本不打算杀死吕潮,但迟小敏暴露了,吕潮活着,他们的计划就会败露,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解决掉吕潮,并利用吕潮长期在外旅行这一点制造吕潮失踪的假象。 可黄妍被林皎所杀的可能性不高。 迟小敏突然抬起双手,并拢平伸,“你们带我走吧。” 这是一个等待被拷上手铐的姿势,她知道自己犯了罪。 方远航看向明恕。 明恕轻声道:“给她戴上吧。” “等一下。”迟小敏突然道:“我能上楼去拿一下东西吗?” 明恕没有问是什么,“去吧。” 十分钟之后,迟小敏下来,怀中抱着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鬼牌”。 方远航说:“这些是……” 迟小敏说:“是我在乔雪华、历思嘉、吕潮家里偷的。我……我很擅长做这种事。” 警方曾经在三人家中搜查过,“鬼牌”都不完整。 明恕说:“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我想将它们发在论坛上,警告那些想要购买‘鬼牌’的人——这就是作恶的下场。”迟小敏说:“但我不敢,你们会找到我。” 方远航心中五味杂陈。 明恕让方远航先带迟小敏上车,自己在房间里多待了一会儿。 迟小敏刚才的坦白其实没有什么漏洞,态度也足够真诚,但是一些细枝末节还是令他不得不在意。 就像是齿轮正在严丝合缝地转动,但里面突然混了一颗小小的沙子,不影响齿轮转动,外面也看不出来。 可是有了沙子,必然不如原来顺滑。 明恕拨通了萧遇安的电话。 “哥,我突然有个猜测。迟小敏可能根本不是林忠国当年救下来的女婴。” 第139章 狂狼(23) “林皎需要的只是一个帮他报复的‘工具人’。”萧遇安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文件,大步在走廊上走着,说话间朝路过的队员点了点头,“至于这个‘工具人’是不是林忠国当年救下来的女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明恕单手撑在迟小敏家的窗框上,“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之前觉得很奇怪——迟小敏对‘鬼牌’的恨和对林忠国的敬都太浓烈了。林忠国是迟小敏的救命恩人,这没错,但是林忠国救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婴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在7岁之前,她和一位老人生活在一起。我反复问过她,发现她对7岁以前发生的事,记得似乎不是太清楚。在这种‘不清楚’的对比下,她的敬与恨清晰得特别突兀。我怀疑那些浓烈的情感,是林皎用这十年时间,一点一点灌输给她——参照许吟,林皎是个很擅长干扰小女孩记忆和思想的心理专家。另外还有一个很突兀的点,迟小敏说,老人告诉她,是一个穿衣打扮像城里人的男人将她交到自己手上。那这个男人必然是林忠国,但林忠国为什么要将她交给一个并不能保证她安全的老人?这个老汉又为什么接受?我判断,这根本不是迟小敏真正的记忆,而是林皎灌输给她,林皎在灌输的过程中,忽略了逻辑的连贯性和完整性。” 窗户正对村西熏香肠的空坝,风从那边吹来,将树枝烧灼的烟尘味灌进房间。 明恕不习惯这种气味,转了个身,顺道将窗户关上,继续道:“林皎可以给任何不知自己身世的孤女灌输相同的记忆、感情,而在北方的偏僻村落里,多的是没有父母、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不是林忠国当年舍命救下的女婴,对林皎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完全有能力让被他选中的小女孩相信,林忠国是自己的恩人,自己就算豁出性命来,也要为林忠国报仇。” 萧遇安接下去要跟刑侦二队开会,时间还早,会议室没有人。他推门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还有一种可能是,林皎其实找过被救的女婴,但女婴已经死了。” 明恕眉心跳了一下。 “在当时的环境下,林忠国能将女婴救出来,不一定能给女婴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地。”萧遇安说:“他暗访肆林镇这件事就只有何茂莲一个人知道,他断然不可能将女婴交给何茂莲。换言之,林忠国根本没有一个信任的人,来让他托付这个女婴。” 明恕轻捏住拳头,“我亲自审问过‘云寇’的老大钱敏,他们当年耗了很大的力气寻找女婴,最后一无所获。连他们都不得不相信,女婴死了。” “迟小敏是不是当年的女婴,现在有办法查。”萧遇安说:“‘云寇’那边一定有记录,丢失的女婴是哪家的孩子。做一个DNA比对就知道了。” 明恕沉默了几秒,萧遇安也没有继续说话。 风砸在本就不牢靠的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响声,玻璃没能挡住烟尘,明恕吸了下鼻子,喉咙发痒,突然咳了起来。 “感冒了?”萧遇安问。 “没有,村里在熏香肠。”明恕将手机用肩膀和脸夹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纸巾,“我刚才在想,假如迟小敏真的只是被林皎选中的‘工具人’,那她的命运也太可悲了。她原本只是贫穷村子里的‘黑户’,可能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也可能是被拐卖,在最近十年的政策下,她完全有可能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是林皎害了她。” 萧遇安说:“在得知林皎的身世时,抛去理性的一面,你其实很可怜他。” 被说中了想法,明恕叹了口气,“没错,但其实……他和他报复的那些人已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仇恨之下,他已经被‘同化’,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在乔雪华等人的眼里,死去的女婴不过是实现自己某个愿望——或者说贪欲——的工具,他们明知道那是一条命,仍旧花重金购买。迟小敏也不过是林皎用以报复的工具罢了。林忠国当年救下女婴,绝不会希望她被自己的儿子如此利用。” 明恕又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转身朝院子里走去,“林皎执意为父亲复仇,自己躲在暗处,把一个女孩推到前面。这个人……” “一个卑鄙而懦弱的复仇者。”萧遇安说。 迟小敏被带到刑侦局之后,立即做了DNA检验,然后被送去心理研究中心的盛教授处。 北方根除“鬼牌”产业的行动还在继续,接到萧遇安的电话后,沈寻立即着手寻找女婴的家人,得知女婴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尚在。 经DNA比对,迟小敏与她没有血缘关系。 更早一些时,迟小敏和医四巷子大量血痕的DNA比对结果出炉,肖满愤愤地将报告拍在桌上,骂道:“他妈的!畜生!” 当时,许吟清晰地向明恕描绘了“窗前的女人”、“医四巷子死状可怖的女尸”,肖满和徐椿立即前去做现场勘查,确实发现了血痕,而当时做DNA比对时,在系统中比对不出结果。 林皎非常狡猾,不仅给许吟灌输了一段虚假的记忆,让其去误导警方,还将迟小敏的血泼洒在医四巷子,作为“实证”。 “血是从这里抽的。”迟小敏摸了摸自己的右臂,“大哥说有用。” 盛教授叹息,将门关上,让迟小敏一个人待在里面,对明恕道:“我很抱歉。林皎是我的学生,是我将他推荐到局里来。他现在犯了错,我具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明恕摇头,“林皎不仅是犯错,他犯了罪。” 盛教授问:“可以让我去和他谈谈吗?” “您想和他谈什么?” “我……” “你在可怜他。”明恕说:“可怜他的遭遇,可惜他的才华。” 盛教授再次叹息,“明队,林皎也是被害者。如果他的父亲没有遇害,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您是希望我也可怜他,然后带着感同身受这种情绪去处理这起案子吗?”明恕的声音带着些许冷意,并非冷漠,而是超乎寻常的冷静与克制。 盛教授第一次看到明恕如此认真的样子,“我只是希望你们酌情考虑他走到这一步的原因。” “林皎是被害者,这没错,他的家庭被‘鬼牌’给毁了。”明恕说:“但是盛教授,您也明白,从他将迟小敏利用为他的‘工具人’开始,他就从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况且是他亲手杀死了吕潮。” 盛教授神情复杂,既惋惜自己的爱徒,又对重案组的“铁面无私”有所抱怨。 “我理解您的心情。确实,罪恶的根源在于‘鬼牌’,假如林忠国没有死,林皎在一个健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他大概率会成为一个优秀而正直的人。林忠国给他起名为‘皎’,大约也是盼他一生皎洁明亮。事实却是,他犯了罪。”明恕肃然道:“您协助我们工作已经很多年了,但您到底只是顾问,而非真正的刑警,您能够可怜他,但我,我重案组的兄弟不能。” 盛教授松弛的眼皮微颤。 “因为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坚持公正与理性。”明恕说:“那些真正需要保护的人又该找谁来依靠?向谁寻求庇护?” 自从听到何茂莲的录音,林皎就几乎没有说过话。总是围绕着他的精英气场不见了,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消失。 审讯员向他提问,他很少有反应,连眼珠都不怎么转动,好像身体还在这个世界,神志却被拉去了另一个空间。 嫌疑人一般不会彼此见面,但这规定并非铁律。迟小敏站在林皎对面,轻轻喊了一声“大哥”。 林皎终于有反应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迟小敏。 明恕在监控中盯着二人。 看得出林皎对迟小敏并非全无感情,全无愧疚,他面部线条在抽动,肩膀由轻到重地颤抖,双手捏紧,下巴和脖颈僵硬地绷着。 “大哥。”迟小敏说:“你不喜欢风干的香肠,也不喜欢甜味的,今年我做了很多辣味香肠,全都熏过了。我……我本来想下次你来蓝水乡看我的时候,就都拿给你。” 林皎的唇抿得很紧,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我不是那个婴儿,我都知道了。”迟小敏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说话时,她一直看着林皎,脸上甚至带着很浅的笑,“我……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恨你。我没有亲人,从小孤苦伶仃,照顾我的爷爷走了后,只有你关心过我。就算是利用我,我也觉得值了。” 说着,迟小敏叹了口气,“我最遗憾的是没能阻止你。其实我本来可以……” 迟小敏低头,抹了下眼角,似乎是说不下去了,过了一分多钟才再次抬起头,“大哥,我不恨你。” 林皎双手抱住头,用力到手背上的筋几乎要爆出来。 所有人都听到他哽咽的声音。 “你给我讲了十年,林叔叔是个多么正直勇敢的人。”迟小敏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变得颤抖,“你是林叔叔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你……大哥,我不信你一丝一毫都没有继承到林叔叔的正直。” “大哥,认罪吧。” 抽泣与沉默充斥着审讯室的每一个角落,迟小敏离开后,林皎像是终于把自己的神志从另一个空间拉了回来。 他说:“我想再听听那个录音。” ——“他要我向他保证,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将他调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林皎……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警察就算能保护林皎一时,也保护不了林皎一世……‘我不是个好父亲,但至少,林皎不该因为我受到伤害’。” 录音一遍一遍播放,林皎从最初的哽咽变为痛哭流涕。 没人知道这一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又或许所有人都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林忠国这一生唯一一次私心是为了保护他,希望他平安地长大。 给他取名为“皎”,希望他一生皎洁无染。 可他陷落在最肮脏的污泥里,与父亲的期盼背道而驰。 他辜负了林忠国。 这天,林皎向警方交待了全部作案事实,包括因为迟小敏暴露,而仓促杀死吕潮。 “其实杀死吕潮时,我就动摇了。原来杀人也不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只要心中的恨与狂足够强,就能将恐惧压制下去。”林皎苦笑,“吕潮是个户外爱好者,我假扮成户外爱好者,他喜欢拍那些惊险的照片,比如在无人管理的悬崖上高高跃起。那种照片想要拍好,有时得花一个下午。我只是在他精疲力竭,没有防备的时候,在他后心刺了一刀,再推了他一把。他的命就没了。” 林皎似乎在回味当时的情形,“早知道杀人这么容易,我为什么要依靠小敏呢?她……她确实是被我给害了。明队,你猜测我暂停计划,将小敏送去蓝水乡,是因为你回来了,萧局也来了。确实是这样,我怕你们,我不知道我在你们面前会不会露馅儿——事实证明,我确实露馅儿了,露得一塌糊涂。不过也不只是因为你们。我亏欠小敏很多,杀过一个人之后,我就明白,其实没有她,我一样可以复仇,将来,不如就让她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吧。” 坦白的最后,林皎又提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们都说我母亲抛弃了我,去到国外就再也不回来。我小时候也这么想,但这两年我突然明白,我母亲的离开,是为了去给我父亲报仇。”林皎叹气,“她去的是东南亚,最早一批‘鬼牌’就是卖到了东南亚。她比我勇敢,也比我疯狂。” 警方在林皎所述的地方找到了吕潮的残尸——尸体的绝大部分已经被动物啃食。 至于黄妍,林皎的反应和迟小敏一致,“我没有杀她,她不在我的近期目标中。她和蔡心悦的‘鬼牌’售价都在十万元以下,她们连富人都不算。我首先要解决的是那些为富不仁的人。” 案件的收尾工作还在进行,明恕又去了一趟位于北城区纺织一路的江北二村。 经过一段时间,这个半新不旧的居民区又有了新的话题,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讨论快递驿站老板那离奇的死亡。 黄妍的家还保持着向韬等人最后一次来勘查时的模样,空气中漂浮着不明显的异味,地上画着重要的示意线。 明恕蹲在空荡荡的货架边,看着地上的示意线。 “鬼牌”案牵连极广,即将面临法律制裁的不仅是“匠师傅”以及他们背后的地方黑恶团伙、跨国犯罪集团,还有与他们勾结的官员。特别行动队已经在夏西市等北方城市引起“地震”,这场清缴行动短时间不会结束,很可能会持续到明年。 可谁能想到,这场风暴的原点,是这个快递驿站的主人?她的死将“鬼牌”曝光在警方的视野中,可她竟然不是因为“鬼牌”而遇害——至少现在,林皎杀害她的可能被排除了。 那她是因为什么而被杀死? 明恕闭上眼,脑中浮现出的是黄妍那全是小孔的胸膛。 小孔是由碎冰锤造成,凶手想借此表达什么? 快递驿站外没有再拉警戒带,几个居民围在门口,一边探着脖子张望,一边小声议论。 “警察又来了,凶手还没有抓到吗?” “真吓人啊,万一还会作案怎么办?这眼看就要放寒假了,如果还抓不到凶手,我都不敢让我孙女过来住。” 明恕耳朵尖,眼睛更尖,从黄妍家出来时,看到一个神色不太正常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接近40岁,烫着近来流行的小波浪,胸前围着一条围裙,本来正站在居民们后面往驿站里瞧,见里面有人出来,连忙转身离开。 从她的装扮判断,她应该也住在这附近。 可和真正看热闹的人相比,她不像只是因为警察又来了而赶来看热闹的人。 明恕站在快递驿站外的路沿上,目送女人走进斜对面的巷子里。 居民们还未散去,两个自来熟的大姐凑了上来,跟明恕打听案子,“小伙子,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抓到犯人啊?这一直抓不到,我们心里也不踏实啊。” 明恕摆出面对人民群众时惯有的和气笑容,“案子正在侦办中,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难说居民们是被这句话安抚到了还是被这英俊警察的笑容安抚到了,居然全都跟着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明恕问:“刚才和你们站在一块儿的那位是?” 闻言,大家都往后看了看,一人说:“你说商大妹啊?” 有人说:“商大妹?商大妹刚才也来了?” “你没看到?就在咱们后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好像特别关心黄家的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明恕没有插话,站在一旁听着。 “是我我也关心啊,这边不做生意了,她家生意一下子就起来了。” “她没人家会做生意,之前我听说都要关门了?” “也不至于,也有快递公司和她家合作的……” 明恕听明白了,这个商大妹和黄妍一样,也经营快递驿站,但生意一般。 其实最早发现尸体时,明恕就知道黄妍很会做生意,因为店里有不少网红小吃。一些客人,尤其是年轻人,取寄快递时会随手买上一些。 又听居民们聊了会儿,明恕向商大妹家所在的巷子里走去,看到一块招牌上写着“象宝宝驿站”。 店里只有商大妹一个人——她全名叫商小玉,和丈夫一起开了这个小店,丈夫正在外面送快递。 看见警察,商小玉很紧张。 明恕虽然没有参与北城分局在纺织一路的走访,但知道李驰骋、向韬他们已经将这一片翻了个底朝天,商小玉如果有问题,藏不到今天。 但商小玉的反应无法不让人在意,明恕观察了她一会儿,没有拐弯抹角,“黄妍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商小玉赶紧摇头,“你们,你们已经来找过我和我丈夫好几次了。黄妍死了后,本来该送到她那里的包裹全都送到了我们这里来,我们生意确实变好了。但是真的不是我们害了她。” “我没有怀疑你。”明恕说:“你不用这么激动。” 商小玉额头上出了汗,频繁地抿着嘴唇。 明恕说:“我只是想知道,关于黄妍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商小玉还是摇头。 明恕说:“不介意我在你店里随便看看吧?” 商小玉显然不愿意,但又没有理由拒绝。 店面不大,和黄妍那边一样,也是住房改建的。明恕草草走了一圈,又回到商小玉面前。 商小玉更加不自在。 “如果你知道什么,并且想告诉我。”明恕撕掉一张便签纸,在上面写下重案组的座机号码,“随时联系我。” 圣诞节到了,商场里放着喜庆的音乐,所有购物广场的中庭都摆放着圣诞树,闪闪发亮的小装饰品随处可见。 萧遇安去南城分局开了一个会,明恕开车去接他,回家路上正好要路过一个购物中心,便决定在那里吃了晚饭再回去。 天气冷了,明恕想吃鲜牛肉涮锅。但他们去晚了,又没有提前订位置,前面排了二十多号人。 萧遇安本来想说要不就换一家,但明恕那样子一看就是脾气上来了,非要吃这家。 萧遇安笑了笑,由着他。 鲜牛肉涮锅正对中庭,位置非常好。中庭的圣诞树周围有人表演节目,一些小孩拿着充气武器互相追着疯跑。 明恕算了下时间,估算还有半个小时才会到自己,于是拉着萧遇安去中庭看节目。 还没有走近,腿上就挨了一下。 明恕转身,看到一个熊小孩正冲自己傻笑。 腿上挨的那一下来自熊小孩的充气狼牙棒。 中庭上,有许多小贩正在卖这种玩具,除了狼牙棒,还有锤子、钉耙、金箍棒。 明恕的视线落在狼牙棒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狼牙棒的狼牙钉上。 第140章 狂狼(24) 节日气氛浓厚,其中一个节目快结束时,主持人指挥演员们将一棵由气球绑成的圣诞树拆掉,送给周围的观众。 气球太多,在场的小孩几乎人手一个,分到最后仍然没有分完,于是女士、年轻人也被塞了气球。 明恕和萧遇安离舞台远,按理说不会被塞气球,但一个拿了三只气球的小男孩冲过来,将其中一只递到明恕手边,“帅哥哥,给你!” 萧遇安笑了声。 明恕一看,正是不久前往他后腰挥了一记狼牙棒的熊小孩。 “对不起!”小男孩正儿八经地鞠了个躬,“刚才砸到你了。我妈妈已经教育过我。这是我的心意,帅哥哥,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气球的线已经近在手边,人家熊小孩如此诚恳,明恕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接了过来,笑道:“我接受。” 小男孩立即咧着嘴笑,挥着胖胖的小手边退边说:“那祝你们今天玩得开心,吃得饱饱,有钱花,有小姐姐看,有……哎哟!” 明恕想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小男孩磕到了不知谁丢下的充气钉耙,重心一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孩子个头矮,冬天穿得也厚,摔一下其实没什么,但要命的是,小男孩跑来道歉时,背后还背着那根“肇事”的狼牙棒。 他这么一摔,狼牙棒被垫在屁股下面,一下子被压漏了气,发出令人心碎的一声—— “滋……” 小男孩的妈妈从远处跑过来,将小男孩扶起来,一时哭笑不得。 让来跟人家道个歉,怎么就把狼牙棒给压坏了? 小男孩回头一看那瘪成一滩稀的狼牙棒,用力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明恕特别想笑,但这时候如果笑了,就太欺负小朋友了。 他只得将气球交给萧遇安,走过去蹲在小男孩面前,递上一包纸巾,正想开口安慰,小男孩发现自己被关心了,刚刚还强忍着的“金豆子”立马飚了出来。 “哇!” 明恕:“……” 小男孩的妈妈神情尴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就是这样,特别淘气。他刚才是不是跟你们说相声了?” 明恕笑道:“挺可爱。” 被夸奖了,小男孩一边哭一边偷看明恕,哭得更加起劲。 “别哭了,不就是个狼牙棒吗?妈妈再给你买一个!” “我带他去买吧。”明恕突然说。 小男孩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明恕,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不用不用!”小男孩的妈妈赶紧道:“我去给他买就行。” 明恕站起来,“他送了我一个气球,我应该回个礼。” “这怎么好意思,那气球本来就是送的……” 小男孩将眼泪鼻涕一抹,兴奋道:“谢谢帅哥哥!” 明恕带着小男孩去买狼牙棒,小男孩的妈妈看着他们,萧遇安也看着他们。 说是“带”小男孩,明恕根本没有牵着人家,跟溜狗儿似的,自己在前面走,小男孩在后面兴致勃勃地跑。 就这么看着,萧遇安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明恕可能自己都记不得了,自己小时候和这小男孩很像。 刚到萧家来的时候,明恕特别有礼貌,完全是个家教很好的“小少爷”,但时间一长,属于小孩子的那股淘气劲还是上来了,偷偷摸摸和萧锦程一起惹事,惹完之后一被教育,立马乖回去,老老实实道歉,鞠躬请求原谅。 萧遇安记得有一年夏天,萧家家长和明家家长都反复叮嘱,不准去河里游泳,想游泳只能去正规的泳池,并且必须有人看着。 小孩都有些叛逆心理,明恕跑来求了几次,“哥哥,你带我去河里游泳吧。泳池不刺激,不能劈波斩浪。” “不行。”萧遇安说:“河里不安全,你在哪里学来‘劈波斩浪’?” 明恕嘴上说着“好吧,我听话,我不去劈波斩浪了”,转头就和萧锦程这冤家暂时休战,串通好去河边。 他们不仅带了下水的短裤,还带着帐篷以及野炊工具。 一个大家都在睡午觉的中午,两人就这么悄么声息地溜了。 事倒是没出,但两个小孩背着大人下河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后怕的事。这次没出事是运气好,那万一出事了呢? 晚上,当明恕和萧锦程“凯旋”时,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屋子大人。 萧锦程惨叫着被拧走,至于明恕…… 萧遇安说:“我带他回明家。” 萧家和明家离得近,路上明恕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很想讲述自己劈波斩浪的“英勇”事迹,但他用余光偷看萧遇安,发现萧遇安生气了,只好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可他真的好想炫耀!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眼中搅动,将他的神情烘托得格外精彩。 忽然,萧遇安停下脚步。 明恕也赶紧停下,小声说:“哥哥?”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去河里游泳很危险?”萧遇安微蹙着眉头,认真而又有几分苦恼地看着明恕。 他们此时正站在路灯下,萧遇安的影子将明恕笼罩起来。 明恕突然慌了,因为他在萧遇安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失望。 “哥哥……” “我告诉过你,而且不止一遍。”萧遇安接着说:“你答应得好好的,但根本没有听进去。” 明恕着急地摇头,抓住萧遇安的手腕,“不是,哥哥,我……” 萧遇安将手腕抽了回来,眼神越发严厉,“明恕,你太不听话了。” 明恕睁大双眼,无措地站着,被挥开的手缩在胸前,委屈道:“哥哥,我错了。” 萧遇安说,“既然你不听话,那你以后就不要过来了。萧锦程调皮,你也调皮,你们俩继续待在一起……” 话音未落,明恕就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抱住萧遇安,那模样可怜极了,“哥哥,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赶我!” 萧遇安其实也只是为了教育明恕,让这不听话的臭小子长个记性,哪会真的赶他走,一见他忙不迭地道歉,心一下子就软了。 “哥哥,我再也不下河游泳了。”明恕给自己开脱的同时还忍不住踩萧锦程一脚,“是萧锦程拉着我去的,我不是故意去的!” 都下河劈波斩浪了,还说不是故意去的? 萧遇安又气又好笑,用手帕给明恕擦了擦眼泪,“下次不准这样了。” 这个时间点,不少人已经吃完了晚饭,中庭上人越来越多,买玩具的小孩也多了起来。 明恕和小男孩转过身来时,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狼牙棒。 小男孩愉快地跟明恕挥手——这回没有一边倒着走一边说相声了,“帅哥哥,再见吼!” 明恕特别潇洒地扬了下手,朝萧遇安走来。 “买一送一?”萧遇安开玩笑。 “突然想玩一玩。”明恕说。 回到餐厅时,正好轮到他们的号,服务员将他们带到一个位置不错的双人桌,放上菜单后就站在一旁等待。 萧遇安去拿调料,明恕不到一分钟就点好菜,速度快得让服务员吃惊。 “您这就点好了?” “让你少站一会儿不好吗?” 服务员一拍单子,“就喜欢您这样的客人!” 等待上菜期间,明恕跟萧遇安闲聊,说起刚才那个表情丰富的小男孩。 “这小孩儿太会表演了,本来没打算哭的,我一哄他,他就哭,眼泪都飚我手上来了。”明恕说。 “你也一样。”萧遇安毫不留情地戳穿。 明恕愣了下,“我?我没有吧?” 萧遇安说:“是谁以前和萧锦程打架,打的时候没哭,打完了也没哭,我一走过去,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他就大哭起来?” 明恕脸上一阵烧,“你还记得啊……” 萧遇安把搅拌好的佐料放在明恕面前,没多久,菜就上齐了。 涮牛肉是清淡口,讲究一个“鲜”字,丢进锅里几秒就好了,时间一长就老。 烫肉时两人都没有说话,烫得十分专注。 周围倒是人声鼎沸,侃什么的都有,没谁真去在意多一秒少一秒。 店里有好几台悬挂电视,都在放《红尘与江湖》的主题曲,明恕听见旁边一桌突然发出一阵尖叫,几个女生一脸痴迷地望着电视,“湖影!是湖影!” 明恕也瞄了电视一眼。 这部剧实在是太火了,播完之后热潮仍然没有褪去。前阵子没这么忙时,他还试着看了一集,结果中途就睡着了。 这部爆红剧的精彩之处,他是不怎么能品出来。比起在闲暇时看剧,他宁愿去直播平台看带货主播聊天。 然后买买买。 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看直播,重案组里的零食似乎已经不够了。 萧遇安将一块只烫了7秒的牛肉放在明恕碗里,明恕夹起来就吃,被烫了嘴巴,好在只咬了一口,连忙放回自己的碗里。 牛肉上有一排牙印,明恕一边嚼嘴里的,一边看着那一排牙印。 年底店家搞活动,消费满100元可以抽一次奖,满300元有精美小礼物。明恕和萧遇安消费了325元,有三次抽奖机会。明恕去抽奖,萧遇安在前台领取小礼物。 明恕运气一般,抽到两包抽纸,一张限时抵用券,另一边萧遇安已经领到小礼物了,是一只口红。 明恕将口红拿过来一看,“我知道这个牌子。” 萧遇安笑,“你什么时候对口红也有研究了?” “直播上看的啊,这色号最近很流行。”明恕说:“不过送给我们就浪费了。” 萧遇安说:“也不一定就浪费。” 明恕侧过脸:“嗯?” “收着吧。”萧遇安说:“万一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了呢?” 明恕说:“我怀疑你在图谋不轨!” 萧遇安说:“明队,警察办案讲究证据。” “怀疑你不需要证据。” “嗯?为什么?” “因为我看得透你的心。” “太直白了明队。” 回家之后,明恕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狼牙棒,手指在狼牙钉上摩挲。 萧遇安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帮助消化的饮料,冰了冰他的脸颊。 “嘶——”明恕拿过饮料,“又搞突然袭击。” “这狼牙棒给了你什么启示?”萧遇安说,“一晚上都盯着它。” “我今天不是又去纺织一路了吗,没发现什么新线索,老在想黄妍胸口的那一片小孔。小孔已经确定是碎冰锤造成,但凶手想表达的东西不一定和碎冰锤有关。”明恕将饮料放到一旁,又拿起狼牙棒,“这些狼牙钉,如果缩小一下,其实也可以造成那种圆锥形小孔。当然这种充气狼牙棒不能伤人。” 萧遇安说:“狼牙。” 明恕点头,“那些小孔难道代表着牙印?而牙印代表啃噬。牙印可以有很多种,比如刚才吃饭时,我咬了一块牛肉,上面也有留下我的牙印。不过那种圆锥形的小孔,是兽类的牙印。凶手是想说,黄妍被狼——不,被某种猛兽——啃噬了?” 萧遇安说:“黄妍过去的某一项经历,为她招来了这次的杀生之祸。” 明恕从躺椅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但是最可能给她招来杀身之祸的是‘鬼牌’,‘鬼牌’这条线已经可以排除了,她死亡时,林皎有不在场证据。” “侦办一起案子时,我们往往容易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最显而易见的线索上,而忽略不那种重要的线索。”萧遇安说:“记不记得,黄妍的母亲黄月说过,黄妍以前还去西南边境养过蛊。” 一想到虫子,明恕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黄妍惹上的,不止‘鬼牌’。” “黄妍去过的落后村落不止肆林镇一处。”萧遇安说:“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开会时还能再发散一下。” 向韬已经被转移到普通病房,正在“生龙活虎”地恢复着。 明恕带着营养品去看他,将气球和狼牙棒也捎上了。 病房是单人间,有北城分局的同事照应。看到明恕,向韬很振奋地打算下床。明恕让他躺好,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明队。”向韬说:“你怎么还给我带玩具啊?” “商场送的,快过年了,看着喜庆。”明恕给气球固定了一下。 那气球是粉红色的,还有金粉,确实喜庆。 向韬虽然还在养伤中,但心系肆林镇,心系未侦破的命案,话没说两句就说到了案子上。明恕也不跟他客气了,道:“你这阵子待在医院,想没想过黄妍的案子?” 向韬说:“我整天都在想!排除林皎报复的话,她这个案子最蹊跷的地方就在于她主动关闭监控,还有她胸口的大片小孔。我觉得还是应该从她的经历上挖掘,上次我自从了解到‘鬼牌’,就钻进‘鬼牌’里了,没有再去了解她的其他信息。其实现在想来,我对她还是不够了解。起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关闭监控。” “凶手是她认识的人,年轻男性,她对他的到来十分期盼,并且对他言听计从。”明恕说:“这很可能是个外貌上具有诱惑力的男性——尤其是对女性来说。” 向韬沉思片刻,“这个侧写太宽泛了。” “我知道。”明恕说:“所以关键之处还是在小孔上。” 说着,明恕拿起狼牙棒,在手上轻轻捶了捶。 向韬一时没明白。 “我怀疑,那些小孔代表着猛兽啃噬。”明恕说:“可能是狼,也可能是别的动物。” 向韬懵了下,似乎是在迅速消化这一信息,然后突然拍了下被子,“明队,我想起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这事和黄妍的死到底有没有关联。” “说来听听。” “刚查到‘鬼牌’这条线索上时,我不是去找过蔡心悦吗?就是那个和黄妍一起去肆林镇购买‘鬼牌’的女孩儿。”向韬说:“她在南城区的‘风波’密室俱乐部工作,专门给密室写剧情。当时她将我带进一个闲置的房间,是一个已经过时的密室场景,里面堆着不少过气的道具。” 向韬顿了下,“其中有一个狼头。” 明恕说:“狼头?” “明恕,你有没玩过狼人杀?”向韬问。 明恕说:“狼人杀谁没玩过。” “这游戏前几年很火,说是最火的桌游也对。那时几乎所有密室都有狼人主题。”向韬说:“但是最近几年就不行了,狼人杀过时,狼人相关的密室也不行了。” 明恕突然觉得脑中涌入了许多线索,但这些线索是无序的、凌乱的、没头没尾,甚至带着欺骗性。 向韬担忧道:“明队,黄妍的案子和狼人、密室有关?” 明恕安抚般地笑了笑,“你安心养伤,脑子能转就多转转,想到什么随时和我联系。” 向韬觉得这话很矛盾——一边要安心养伤,一边要多转转脑子,这二者不可兼得啊。 明恕说:“在心里吐槽我?” 向韬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明恕半开玩笑道:“想来我们重案组,‘读心’的本领必不可少。” “真的?”向韬不是很相信,“那我得更加努力才行!” “好了不打搅你了。”明恕拿起自己的大衣,“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在得知黄妍遇害后,蔡心悦就心惊胆战,疑神疑鬼,辞掉了在“风波”密室俱乐部的工作。本打算离开冬邺市,但作为“鬼牌”的拥有者,她的行动暂时被限制,必须配合警方的调查。 “还……还没找到杀死妍姐的凶手吗?”蔡心悦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那我会不会也被杀?” “你说你和黄妍是因为民俗、灵异而相识,黄妍是这方面的专家,曾经帮助你设计密室,给你提供过不少灵感。”上次找到蔡心悦的虽然是向韬,但明恕已经听过录音,“那黄妍有没有向你提到过狼人,或者说,和狼人相关的传说?” 蔡心悦非常紧张,但听到“狼人”时,眼中又流露出些许不屑,“没有的。” 明恕眼神锐利了几分,“这么确定?” “因为狼人这个主题已经过时了。”说起自己的本行,蔡心悦总算是镇定了一些,“现在市场上流行的主题,一般都是我们耗费一年左右的时间研究出来的,我们,我们必须站在前沿。像狼人主题,其实是在我入行之前就达到顶峰,那时的从业者就基本将这个主题吃透了,开始探索新的流行。我不可能再和妍姐聊狼人主题。” 明恕若有所思地拧起眉,片刻后问:“你回忆一下,黄妍给予了你哪些灵感?” 蔡心悦找出一个笔记本,“都在上面了。” 明恕翻了几页,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又道:“你和黄妍最后一次联系,是相约去一家新开的密室?” 这条线索是北城分局在黄妍的上网记录中发现的,向韬也是因此找到蔡心悦。 蔡心悦不安地点头,“对,在东城区,那家密室的风格和‘风波’不同,我听说走的是血腥暴力路线。做我们这一行,参观竞争对手的密室是工作需要,我就约了妍姐去看。但当时那个密室还没有开业。” 东城区,“天韵潮都”购物中心。 “怎么这么多人?有什么活动吗?” “不知道,去看看?” “别去了,没咱们的事,有个密室开业了。” “密室是什么?” “密室你都不知道?是……” 一栋如同中世纪古堡的建筑出现在购物中心新开辟的D馆,打扮新潮的年轻人排着长长的蛇形队,一些正在兴奋地交谈,一些抻长脖子往前面瞧。 他们都是密室文化的粉丝,哪里有新开的密室,就抢先打卡,唯恐晚于同好。 “第九战场”密室俱乐部开业,设有“第一通关者”、“最快通关者”、“通关最多密室者”、等多项奖励,引爆了粉丝们的热情。 蛇形队伍的中段,穿着卡其色毛线裙和灰色小羊皮外套的女人匆匆跑来,一边护着头上的装饰用帽子,一边笑着道歉,“来晚了来晚了,不好意思啊!” “你肯定睡懒觉了!”一人说。 “没有没有!我换了班马上就来了。”女人双手合十,“社畜身不由己啊!”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那人说:“队你先排着,我去买奶茶。” “好的好的。” 走出几步后,那人转身喊道:“玲珑!” “嗯?”女人赶紧应道。 “你喝什么?布丁还是珍珠?” “布丁吧。”玲珑说。 第141章 狂狼(25) 南城区,青江苑住宅区。 夜里快10点,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娘们才提着录音机回家,在一阵类似散场的热闹后,小区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3栋11-4的吵架声就格外突兀。 “你又要加班?你到底是加班还是出去鬼混?”女人四十来岁,穿着臃肿的桃红色居家棉衣,因为长期染发而显得枯黄的头发蓬乱地搭在肩上,“加班加班,你就不能给我找个新理由啊?谁家男人大晚上跑出去加班?你也不看看这个家都成什么样子了?你顾过这个家吗?你去照顾过我爸吗?” 男人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行头,看来是必走不可了,“你要不信,现在就给陈总打电话,你自己去问他,我是不是要加班!假如我说了一个字假话,我他妈今天出门就给人整死!” “你发这些毒誓有什么用?”女人双眼通红,“我就问你,你有加班的时间,就没有去照顾我爸的时间?你明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 男人似乎彻底被激怒了,瞪着眼冲女人喝道:“那是你爸!凭什么要我去给他擦屎擦尿?活不下去就别他妈活了,你愿意被他拖累,我他妈不愿意!我他妈还有我的工作要做!我不去上班,天天在家里把他守着,就靠你那点儿工资,你们全家一起喝西北风!” 女人捂住嘴,神情惊讶极了,仿佛不相信男人能说出这种话。 男人吼完似乎也明白自己说得太过,眼色有片刻的犹豫。 半分钟后,女人尖叫着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疯了般地向男人刺去,“你去死!你去死!” 男人瞳孔猛缩,连忙往旁边躲,试图从女人手中躲过水果刀。但女人已经失控,爆发出的力量让一个成年男性也难以招架。男人闷叫一声,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你他妈疯了!”男人奋力将女人推开,把刀抢了过来,按着伤口直喘息。 幸亏穿着毛衣,刀伤并不深,但毛衣是浅灰色的,血浸上去非常显眼。 女人跌坐在地上,看着那慢慢晕开的血,这才恢复理智,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说“你怎么不去死”。 男人一秒都不想再在这个压抑的家里待下去,手臂上的伤都懒得处理,去卧室收拾出一件干净的毛衣和一件衬衣后,恶狠狠地瞪了痛哭流涕的女人一眼,摔门而出。 青江苑是个建成二十多年的老小区,配套设施严重老化,尤其是电梯,梯门每次合上都会发出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钢筋被扯断了,整个梯厢下一秒就将掉下去。 男人怒气冲冲地走进电梯,听到那一声闷响时,狠狠在厢壁上砸了一拳,低声骂道:“死婆娘!” 他叫李兆丰,在南城区“海蓝富庭”购物中心工作。现在实体生意能做,年底是最重要的促销季,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异常繁忙。而两年前邻近的大城市洛城出了针对购物中心的袭击事件,所有相关行业都成了惊弓之鸟,安保压力翻了几倍,他跟妻子说要加班,确实没有撒谎,这几天忙得他都恨不得睡在公司了,晚上回来洗个澡、换身衣服,没想到就大吵一架,还他妈被割了一刀,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李兆丰越想越气,从电梯出来,被夜间冷得刺骨的风刮了一脸,非但没冷静下来,反而更加恼火。 这个社会总爱拿男人家暴女人说事,可他被家暴了又找谁说去? 当年是哪根筋没有搭对,非要和王隽结婚呢?结婚有什么好处?取了个大自己好几岁的黄脸婆,要养家,还要伺候黄脸婆那瘫痪的老爹,他连自己父母都没伺候过! 这么想着,李兆丰一丁点儿加班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乘那架“哐当”作响的破烂电梯回去,和黄脸婆离婚! 但成年人的世界,多的是无奈,必须学会妥协。 站在小区门口抽了两根烟,李兆丰唾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向路边走去。 青江苑和“海蓝富庭”购物中心虽然都在南城区,可一个偏北,一个在最西端,为了赶时间,只能打车。 这个时间点空着的出租车很少,李兆丰等了半天,忽然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往后看了几次,都没看到行迹可疑的人。 肯定是那个死婆娘——他十分笃定。 过了大约一刻钟,空车终于来了,李兆丰拉开副驾的车门,在的哥踩下油门的一刻,他忽然在后视镜中看到一个静止不动的黑色身影。 那个身影就在他不久前站立地点的斜后方,可他居然几次转身都没有看到。 出租车已经汇入车流,他不可能让的哥停下来,只得在后视镜中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对视。 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也有种怪异的确定感——对方在看着他。 是谁? 为什么站在那里? 为什么盯着自己? “上哪儿?”的哥问。 李兆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还没有报目的地。而当他说完要去的地方时,那个黑色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希望那是错觉。 · 冬邺市和洛城联系密切,互相辐射,发生在洛城的未遂袭击事件不仅在每年年底让冬邺市的所有购物中心倍感紧张,警方也一到时间就如临大敌。 今年早在11月中旬,市局就给各个分局、派出所开了会,要求保证辖内商场的安全,加强巡逻和排查,有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分局和派出所转头就找商场恳谈,双方都压力爆棚,生怕出问题。 前阵子,特警的装甲车早早开进商场和重要路段,荷枪实弹的警察全天候执勤。 分局互相卯着劲,派出去执勤的特警不仅要专业能力出色,还要长得正气凌然,能给分局撑门面最好,所以最终选出来的几乎都是身高1米8以上的帅哥,他们往商场里一站,引得不少市民前来合影。 特警总队去年没被派出去执勤,但总队的一把手大约是觉得风头都被分局给抢光了,今年给陆雁舟下了道任务——挑几个“有精神”的小伙子和分局一块儿去执勤。 陆雁舟都多久没干过这种事了,起初很不乐意,跑来刑侦局跟明恕吐槽。 “唉,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陆雁舟说:“我俩随便站在哪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想和你一起当风景线,谢谢。”明恕无情道:“执你的勤去。” 陆雁舟左看右看,“那我跟你们萧局说去。” 明恕一把将人扯回来,“有事冲着我来。” “我就想和萧局聊聊天,不行啊?” “我们萧局日理万机,和你这小白脸儿有什么可聊。” 陆雁舟“嘿”了一声,正要继续说,就听见萧遇安的声音。 “在说我什么?” 萧遇安穿着西裤和一件黑色的衬衣,外套应该是放在楼上办公室了。 他与明恕四目相触时,很不明显地弯了下唇角。 这个小细节直男陆雁舟自然是捕捉不到的,“萧局,能让明队跟我去执几天勤吗?” 方远航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 他很想控控陆直男脑壳里的水,告诉对方——你醒醒,我师傅和我们副局早就是一对儿了,你还在这儿搅合什么? “那不行。”萧遇安语气十分随和,摆出的态度却很是坚定,“明队手上还有重要的工作,走不开。” 明恕冲陆雁舟直挑眉,“听到没?本队长很忙的。” “本队长也不闲!”陆雁舟没逮到人,不好意思在萧遇安跟前大闹重案组,只得回特警总队干活去。 在“海蓝富庭”执勤的是南城分局的特警,这几天陆雁舟也带着特警总队的兄弟们过去了。购物中心里节日的氛围越来越浓厚,完善的安保体系下,几乎没有人敢犯事。 中午,南城分局的特警却接到一条警情——“海蓝富庭”策划部四组的一名员工失踪了。 报警的是策划部的负责人刘凯,面对端着步枪的特警,他十分紧张,额头不断冒汗,“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报警的,但你们在这儿,我想还是来找你们问问。我手下的员工大前天晚上来加了班之后就找不到人了,他叫‘李兆丰’,我刚才联系过他家里,他妻子也说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大前天晚上。” 特警一般不管失踪案,而普通的失踪案大多由派出所处理,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失踪的是购物中心的员工,且是在加班后失踪,接警的特警不敢马虎,立即通知了分局,又跟同在“海蓝富庭”执勤的陆雁舟说了一声。 陆雁舟一个特警,接触的大多是穷凶极恶的暴徒,难得遇到失踪案,连忙给明恕发消息:“小明,‘海蓝富庭’有个工作人员失踪了,你要不过来看看?” 明恕顾不上失踪案,但也留了个心思,让随时汇报侦查情况。 案子是南城分局的刑侦支队在查,李兆丰36岁,冬邺市景林县人,妻子王隽,42岁,冬邺市本地人,两人育有一女,4岁,一家三口住在青江苑小区。 李兆丰大学所学是市场营销,毕业就从事商场策划、运营方面的工作,28岁加入“豪越”地产,在其下多个商业地产项目中工作过,目前供职的“海蓝富庭”也是“豪越”地产的项目。 王隽是小学音乐老师,工资不高,家中的开销几乎都靠李兆丰。 此外,李兆丰的父母在景林县生活,王隽的父亲瘫痪,独自住在单位分配的老房子中。王隽每天都必须去照顾父亲,李兆丰偶尔也得去看看。 在照顾老人这件事上,李兆丰和王隽爆发了无数次争吵——他们的邻居向警方证实,王隽大骂李兆丰,希望他去死。 警方根据李兆丰的支付记录找到了出租车司机汪勇。 “这个人我记得啊,他确实坐了我的车。”汪勇看着照片说:“而且他很奇怪的,上车之后半天不说要去哪里,跟丢了魂儿似的。我问他,他才反应过来,说要去‘海蓝富庭’。‘海蓝富庭’附近不是有条路在修地铁吗,特别堵,我无聊跟他聊天,发现他一直按着手臂。你们猜怎么着?” 刑警说:“别跟警察卖关子。” “嘁,开个玩笑而已,别这么严肃嘛!我都给你们提供信息了,你们还不给我个好脸色看?”汪勇油腔滑调:“有你们这样为群众服务的吗?” 出警就怕惹到这种群众,刑警只得顺着道:“那你看到什么了?” “他受伤了!”大约的哥都有说相声讲评书的天赋,汪勇眼睛一瞪,紧紧捏住自己的手臂,做痛苦状,“我一看,好家伙,毛衣都给割破了!我说他怎么魂不守舍呢,敢情是跟人打过架!” 另一边,在“海蓝富庭”排查的队员找到了李兆丰换下的毛衣和衬衣。 如汪勇所说,衣服确实被划破,并且有血迹。 面对丈夫的衣服,王隽精神有些恍惚,“我那天和他打过架,我不,不小心刺了他一刀。” “然后呢?”刑警问。 “然后他就走了,说是去加班。”提到“加班”二字时,王隽突然激动起来,“他根本不是去加班!他骗我!” “李兆丰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回过家,你没有想过他可能出事?” “他死在外面也不关我的事!”王隽脸上丝毫没有担忧,出现在她眼中的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愤怒,“他说,他说,如果他欺骗我,他就在外面被别人整死!他如果真出事了,那也是因为他骗我!” 刑警道:“他说过这种话?” 王隽竖起右手,“他还发誓呢!” 比起王隽,李兆丰同事的反应更正常,他们说,直到春节,部门都是轮流值班的状态,那天李兆丰忙到凌晨3点,大家本来相约去附近吃一顿羊肉汤锅再回去,但向来喜欢集体活动的李兆丰居然以“家里有事”为由拒绝。 监控显示,李兆丰的同事们在凌晨3点10分离开办公室,李兆丰独自在里面待了会儿,于3点24分走出策划部所在的A馆。 此时商场附近仍有警察、保安在执勤。李兆丰走到平顺街上——这是他平时打车的地方,但他并没有在路边停留,而是拐进了平顺街的支路。 此后,就没有别的公共监控再捕捉到他。 而他的手机上也没有在这之后的通话记录以及支付记录。 他就像是被支路突然给吞噬了。 支路是一条背街,大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背街,越是繁华的中心地带,背街就越多,一些“文艺范儿”的经济学专家将背街称做华丽礼服上的虱子,其实它们倒也没这么不堪。 因为临近“海蓝富庭”,平顺街的支路里开着不少进不了商场的代购化妆品铺子、餐馆、按摩店。这些店虽然会营业到很晚,但是开到半夜3点多的也没多少。 公共监控找不到人,刑警们只能去店铺里挨家挨户询问。 一家针灸按摩馆的老板说,李兆丰3点半到店,但没有做按摩,只要了一个按摩房间,又借了一瓶酒精和棉花,就进去睡觉了。 店内的监控证实了老板的话。 摄像头里,李兆丰看上去十分疲惫,但和老板似乎十分熟稔。 老板解释说,李兆丰是这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来按摩,办的是年卡,所以当天并没有付钱。 清晨6点19分,李兆丰从按摩馆出来,再一次失去踪迹。 此时过年的气氛愈发浓郁,南城分局担心大规模的排查引发社会恐慌,一方面将摸排范围限制在“海蓝富庭”附近,一方面继续调查李兆丰的人际关系和个人习性。 李兆丰无疑是最普通的白领,和妻子一起按揭买了一套二手房,上有老下有小,工资在还了月供之后,得掰成基本生活开销、女儿教育基金、老丈人的医药费,总之是个喘不过气的家庭。 但这并不能解释李兆丰的突然失踪。 他拒绝与同事聚餐,也没有回家,反而去了常去的按摩馆,这很有可能是在长期压抑之下的自我纾解——他需要一个不被打搅的环境,去释放他的大量负面情绪。 他离开按摩馆时看上去心情不错,像是已经完成了这场自我纾解。 那么他没有理由消失。 当天下午,他还得去策划部工作。 从他同事的描述来看,他不是一个随便撂单子的人。 如果不是主动消失,那就是遭遇不测,可是初步人际关系排查做下来,和他有激烈冲突的只有他的妻子王隽,以及王隽的堂弟王俊军。 王俊军曾经因为故意伤人而在监狱里蹲了5年,今年上半年才放出来,经过李兆丰的介绍,在“海蓝富庭”当保安,与王隽关系要好,不排除为王隽“教训”李兆丰的可能。 王俊军自称已经有一周没有见过李兆丰,也没有去看过王隽,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 但李兆丰失踪前后,王俊军交待不出自己的行踪。 由于具有较大嫌疑,王隽和王俊军被带到南城分局接受问询。 王隽痛陈这些年来李兆丰的“不顾家”,称李兆丰爱玩,有一个“小金库”,一有时间就一个人出去旅行,根本没有尽到身为丈夫的职责。 而当刑警细问李兆丰都玩些什么时,王隽哭着举例——电脑游戏、桌游,还有最近几年在冬邺市火起来的密室游戏。 明恕没时间亲自查跟这个案子,却一直在关注,分局的问询记录定时传到重案组来,他快速浏览,听到了王隽的话。 桌游?密室? 明恕立即给分局负责该案的副支队长袁焕打电话,建议重点查一下李兆丰在游戏上认识的人。 就在这天晚上,离“海蓝富庭”4公里远的华进路派出所接到居民报警,称在“富茂湾”小区的四期工地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经法医初步尸检,确定死者为男性,死亡时间在三天以上,致命伤是颈部的锐器伤,其大动脉和气管被切断,身上有多处束缚伤和挣扎伤,面部被击打,眉骨和鼻骨骨折,右手上臂有一道锐器伤,但从伤口呈现的情况来看,和颈部的致命伤并不是同一种工具造成,时间也略有差别。 尸体被发现于四期工地边缘,那里有一道绿化带,目的是将工地和居民区隔开。很少有人会往绿化带上瞧,居民反感工地的噪音,一般不过去,工人们进出工地有另一条路,也不跟绿化带附近过。 发现尸体的人是不得不过去追疯跑的狗,才看到编织口袋里露出的一双脚。 从尸斑的情况看,这里并非第一现场,而是抛尸现场。在民警赶到之前,现场已经被看热闹的农民工和居民破坏。 尸体右手臂的伤最引人关注,经DNA比对和亲人认尸,确认尸体正是此前失踪的李兆丰。 得知丈夫真的死了,王隽情绪突然崩溃,反应和此前全然不同,大哭道:“我不是真的想你死啊!” 在DNA比对进行的同时,尸体解剖也在进行。分局法医发现了一个在此前的初步尸检中没有发现的细节——尸体的左边脚掌上,有一片细密的圆锥形小孔。 和尸体身上的其他伤口不同,这些小孔没有生活反应,很明显是死后造成。 尸检报告分为数份,其中一份被送到刑侦局。 明恕在走廊上快步走动,最后跑了起来。 “在没有看到尸体前,我暂时无法下定论。”邢牧脸色凝重,“但从这些小孔的整体外形来看,它们很有可能和黄妍胸口的小孔一样,是由碎冰锤造成,只是这次的位置比较隐蔽,在被害人的脚掌上,不像黄妍那样一眼就能看到。” “另外还有一点。”邢牧说:“凶手是握着碎冰锤,像盖章一样戳向黄妍的胸口,一共戳了9次,造成大面积损伤。但李兆丰的脚掌只被戳了2次,前一次轻,后一次重,前一次像是在试探。” “凶手的目的不是用碎冰锤伤害李兆丰,而是打上和黄妍案一样的标记。”明恕曲起的手指抵着下巴,“他又行动了。” 第142章 狂狼(26) 东城区,天荣医美。 装潢雅致的前台大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是各种化妆品护肤品以及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时而令人精神振奋,时而又令人昏昏欲睡。 光洁的地板上不时响起高跟鞋的声响,“嗑嗑蹡蹡”。对在医美这一行工作久了的人来说,单是听脚步声,就能判断来者的身份、适合推荐哪个档次的套餐。 午休刚过,正是疲乏的时候。朱玲珑在卫生间补好装,整了整自己的珠光白套裙,状似精神抖擞地回到前台,脑子却一直想着别的事。 她是这家在冬邺市颇有名气医美里的接待,负责笑脸迎人,对客人做初步引导。 这工作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应聘时HR考察的是脸够不够美,皮肤够不够好,身材够不够曼妙,微笑够不够甜美,反应够不够快。 她都通过了。 刚大学毕业那会儿她的室友还在背地里嘲笑她,说正儿八经本科毕业的人,怎么沦落到去整容院当接待。但这话现在也没人说了,因为她虽然只是个接待,但工资并不比她那些“996”的白领同学们低,还能时不时享受一下美容福利,成天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将自个儿的美展示给客人看。 总之,对这份看似“低人一等”的工作,朱玲珑十分满意。 不过这几天,她的心思实在是无法集中在工作上。 又一阵高跟鞋声响起,一个盘着头发,颇有气质的女人喊道:“小朱,把韩女士刚才填的表格拿过来。” 小朱就是朱玲珑,但她像是没有听到,木头一样站在前台里,双眼发直地看着前方。 “小朱?”女人的声音带上了显而易见的不满,“朱玲珑!” 同在前台的柳莹赶紧小声提醒:“玲珑!玲珑你又在发什么呆?陈经理叫你!” “啊!”朱玲珑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来!” 一刻钟后,搞定了陈经理,朱玲珑轻手轻脚回到前台。 此时暂时没有客人来做咨询,柳莹八卦心起来了,“玲珑你这阵子是怎么回事啊?老是心不在焉的。我上午叫你,你都没理我。” 朱玲珑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着自己花200多块钱做的指甲,“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柳莹道:“同时有好几个男人在追你?你不知道怎么选择?” “想什么呢?”朱玲珑轻轻捶了柳莹一拳。 “你男人缘一向很好,同时有好几个人追你不奇怪啊。”柳莹说。 朱玲珑摇头,问:“你对密室感兴趣吗?” 柳莹困惑道:“密室?” 朱玲珑问:“唉,‘天韵潮都’新开的那个‘第九战场’你知道吗?” 柳莹赶紧摇头,“你想约我去啊?我可不敢,我小时候进过一次鬼屋,给吓傻了。” “不是要约你去啦。我前几天不是跟你换了一回班吗?”朱玲珑说:“就是去赶‘第九战场’的开业庆。我是密室爱好者嘛,很多密室我都去过,一些真人游戏我也玩过。不过当时进去之后,我就觉得很不舒服,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柳莹没听太懂,“是因为害怕吗?” “说不上害怕。”朱玲珑轻拧起眉,“里面的密室基本都与虐杀有关,血腥程度超过我的想象,而且非常逼真,当时我总觉得,如果我继续在里面待下去,我自己也会被虐杀。” 柳莹天生胆子小,打了个哆嗦,“听着就觉得怕怕的。” 即便只是回忆,朱玲珑也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我以前去再恐怖的密室,即便是通灵主题的密室,也没有这种感觉。” 柳莹说:“不过这也说明那密室设计得很好吧。唉对了,你刚才说你还玩过真人游戏。什么真人游戏啊?” 闻言,朱玲珑眼中的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得意。 柳莹笑道:“哟,眼睛都亮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朱玲珑微微抬起下巴,“我和湖影玩过真人狼人杀。” 柳莹先是没反应过来,三秒后惊声尖叫:“什么?” “小声点!”朱玲珑连忙捂住柳莹的嘴,“你想把陈经理叫来啊!” “骗人的吧!”柳莹激动道:“那个湖影?不可能!” “真的。”朱玲珑眼中的得意更盛,“好几年前了,我当时还在念大学,参加了一个野外游戏团,湖影就在里面。他那时还不是艺人,也可能是不红,反正我不认识,只觉得这人长得真帅。” 柳莹说:“快给我看照片!” 朱玲珑说:“我没拍。” “怎么可能!”柳莹说:“看到帅哥不拍照?” “这种游戏团都是有规定的,不打听真实信息,也不留影,玩完就散伙。”朱玲珑知道自己这么说没什么说服力,只得加上一句,“不信算了。” 反正湖影爆红之后,她跟好几个朋友都说过了,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都觉得她是在哗众取宠。 久而久之,她从最初的百分百确定那个叫“炎黄”的人就是湖影,到现在只有百分之九十确定了。因为炎黄当时一直戴着帽子,五官和现在的湖影还是有细微差别。她在医美这一行工作,知道大多数明星都会做微整,湖影应该是在还没有火之前做过整形。 她觉得有些遗憾,想若是自己当时长个心眼,偷偷拍一张炎黄,或者跟炎黄要一个联系方式该多好。 但又一想,炎黄是因为她才被淘汰,最后愤然离开。 炎黄一定很讨厌她。 唉,算了——朱玲珑只得自我安慰——我好歹是被湖影讨厌的人了,讨厌总比压根儿不认识好。 · 因为脚底的圆锥形小孔,明恕果断将李兆丰案与黄妍案做了并案处理。 “李兆丰和黄妍,一个是购物中心的策划,一个是居民区里快递驿站的老板,职业看上去毫无关联,在我们目前已掌握的通讯记录上,他们也从来没有彼此联系过。”明恕说:“这两人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或多或少都和密室有一定的关系。凶手认识他们,他们彼此之间说不定也认识。” 方远航皱着眉思考,“认识,但从来不联系,这是什么关系?” “结合他们的爱好,我觉得他们有可能是同好。”易飞说:“不过这种同好的性质和黄妍、蔡心悦那种不同。黄妍和蔡心悦相识在网上,见面的次数虽然说不上多,但网络联系频繁,北城分局也是因此找到蔡心悦。但黄妍和李兆丰的通讯、网络记录上都没有彼此。同好的话,只能是另类同好。” 明恕说:“他们的相识不靠网络……” “我想起来了!”方远航说:“我妈退休之后喜欢打麻将,每天中午吃完饭,她就去隔壁小区的茶馆待着,茶馆老板凑齐一桌人,他们就可以开打。他们也算是同好,但除了打麻将,我妈和他们没有别的联系。假如只从通讯、网络记录来看,我妈和她的一圈麻友都是陌生人。” “所以黄妍和李兆丰的关系有可能类似麻友?”易飞想了想,“彼此不认识的中老年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是常事,但年轻人……” “桌游。”明恕说:“桌游最初火起来时,很多桌游吧的经营模式类似茶馆——客人到店之后,被安排凑桌,只要人数够了,就能一起玩游戏。” 易飞点头,“王隽确实说过,李兆丰的爱好之一是桌游。” 方远航激动道:“我来顺一下。黄妍和李兆丰在某个地方——比如桌游吧——认识,一起玩过一场或者多场游戏,这就是他们的交集,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交集。他们认得对方的脸,但并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更没有留联系方式。然后现在,他们先后被杀死,尸体上都留着凶手的记号。” 易飞看向明恕:“那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明恕十指相对,闭着眼沉思片刻,缓缓道:“凶手想杀死那场游戏的所有参与者?” 方远航站了起来,“黄妍和李兆丰参与的游戏给凶手造成了什么不可弥补的伤害?凶手在复仇?” 易飞抱着手臂,在桌边走了两个来回,“现在我们既无法确定凶手的动机,也无法确定凶手的身份。如果事实接近于我们刚才的推断,凶手要杀的肯定不止黄妍和李兆丰。现在黄妍那边很难再挖出新的线索,但李兆丰这边还有待调查。王隽说李兆丰爱玩,他们结婚之后,甚至说之前,李兆丰到底玩了些什么,王隽不说知道全部,也一定知道一部分。” “等一下。”明恕睁开眼。 方远航问:“师傅,怎么?” “黄妍和李兆丰有没有可能产生别的交集?”明恕说:“除了我们刚才想到的那一种。” 易飞说:“你是觉得刚才的推断过于草率?” “现在还处于侦查的初期,我担心一旦方向错误,后面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问题。”明恕捏了下眉心,“必须谨慎再谨慎。” 会议室一时陷入沉静,几分钟后,开口的还是明恕:“没别的思路了?” 方远航抓了下头发——前两天时间稍微空余了些,他赶着去理了个新发型,遗憾的是重案组的兄弟们除了他师傅,没一个注意到了,而他师傅虽然注意到了,也没有夸他一句。 “我暂时没有。”他说:“师傅,我要灵光一闪了我马上告诉你。” 明恕笑了声,“你去剃个光头,说不定马上就能灵光一闪。” “那怎么行?”方远航十分珍惜地拍拍自己的额角,据说刑警当久了,发际线就堪忧,他现在头发还相当浓密,剃什么都不能剃头发,“局里有规定的,不能剃光头。” 易飞说:“小明跟你开玩笑。” 明恕拿起文件,在桌上敲了敲,“行了,暂时按这条思路先走着,时间耽误不起,把侦查的重点放在李兆丰身上。” · 青江苑居民区。 王隽面容憔悴,但情绪已经不像此前那样崩溃。她和李兆丰4岁的女儿怯怯地站在卧室门口,懵懂地看着来到自己家中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的爸爸死了,但还无法理解“死了”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那天捅他的刀。”王隽右手发抖,将水果刀递到明恕面前,“我还诅咒他,盼着他去死。如果知道他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把他留下来。其实……其实我们也有过得很开心的时候。” 明恕将水果刀装进物证袋,细细观察几个房间,最后走进书房,转身问:“书房平时一般是李兆丰在使用吧?” 王隽抹着泪点头,“对的,他总说有的工作需要带回来做,但我观察过,他待在书房时,几乎都在打游戏。” 正在往手上戴乳胶手套的肖满闻言看了王隽一眼。 因为李兆丰脚掌上的小孔,王隽的作案嫌疑现在基本已经被排除了,可她的言行以及反应仍旧耐人寻味。 前一句话,她还在表达对于丈夫遇害的悲伤,以及没能阻止丈夫离家的悔恨,后一句话,她又开始抱怨丈夫的不是。 短短几秒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就能产生这么大的波动。 肖满轻轻耸了下肩。 身为不婚主义者,他无法理解夫妻之间那种彼此依赖又彼此憎恶的心情。人是最会撒谎的动物,夫妻之间更是如此。 还是证据好,客观地呈现在那里,永远不会对痕检师说谎。 察觉到肖满的目光,王隽不太愉快地皱了皱眉,跟在明恕后面进入书房。 明恕没去管电脑,打开一旁的书柜,视线在并不多的书籍上扫过。 书柜占据着一面墙壁,说是书柜,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储物柜——它由一块厚实的木板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下面空间很大,放着数床棉絮,上面一共有四层,最底下一层放的是王隽的教学用书和键盘、鼠标等工具,第二层放着游戏资料册、各种卡牌、户外工具书、旅游图鉴、体育杂志。 “这些都是李兆丰的东西?”明恕问。 王隽看了一眼,声音又哽咽了,“是。四层里我只占一层,其余三层都归他。” 明恕取出一本旅游图鉴,随手翻了几页。 这不是书店畅销的那种旅游类书籍,介绍的也不是大热景点,而是十分小众的、没有被开发的自然风光或者偏僻村寨。 书号倒是有,不是旅游爱好者自己印刷的,但面向的显然是个小群体。 “李兆丰喜欢去偏门的地方旅行?”明恕问。 王隽点头,“兆丰喜欢自己找路线,总是能发现有意思的景点。我当初被他吸引,和他谈婚论嫁,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活力。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好像自己都变得年轻了。” 明恕一边翻看李兆丰的书,一边听王隽讲述。 “刚结婚时,兆丰带我去过很多小地方,西南、西北、东北,都不是有名的旅游胜地,没有游客,除了当地人,就只有我们俩。我当时很庆幸,嫁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 “可是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我父亲又瘫痪在床,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我们之间的摩擦也越来越多。” 王隽肩膀颤抖,“宝宝出生后,他再也没有带我一起去旅行过,也不再顾家,将我们看做负担,有空就玩游戏,一个人到处跑,还私下存了一笔钱。要说恨,我……我确实恨他。” 肖满越听越觉得唏嘘。王隽比李兆丰年纪大,恋爱和刚结婚时,王隽觉得和李兆丰一起生活,自己也变年轻了,但多年——其实也没有太多年——的婚姻生活之后,事实大约反了过来,王隽不再觉得自己因为李兆丰而变得年轻,反倒是李兆丰觉得和王隽待在一起,自己在日渐衰老。 婚姻是个不断互相消耗的过程。肖满来出个警,就又一次认为,还是孤独终生好。 可他看了明恕一眼,发现明恕对王隽的话毫无反应。 说起来,他和明恕年龄差不多。早在两年前,他就被家里催婚了,这眼看着春节将近,今年春节如果没有案子的话,就得回家过年,回家过年意味着被全家逼婚。 而明恕看样子也是条单身狗,并且短时间内似乎没有撒狗粮的可能。 身为同龄人,明恕肯定也被家里催过。 肖满决定抽个时间,和明恕交流一下单身狗“逃婚”的经验。 暂时没有从旅游图鉴上看出任何不妥,明恕将书放了回去,手指碰到了旁边的卡牌。 狼人杀。 卡牌由一个还算精美的盒子装着,一看就是典藏品。书架上还有另一盒狼人杀,有用过的痕迹。 一个喜欢玩桌游的人,家里有狼人杀的卡牌并不奇怪,毕竟这也是曾经流行的游戏。 除了狼人杀,李兆丰还有另外几种卡牌。 “李兆丰玩得最好的桌游是什么?”明恕问。 “这个……”王隽瞥着书架,“狼人杀吧。” 书架的第三层空着,没有放任何东西。 显然,这个书柜设计得过大,而夫妻俩并没有太多东西将它填满。 明恕退后几步,忽然看见书架的最上面一层放着一个白色的骷髅头。 书柜的顶部与天花板齐平,每一层都比较深。骷髅头放在最深处,刚打开书柜时,明恕没有注意到,此时注意到了,也需要搭一张凳子才能拿到。 书房里只有一张电脑椅,明恕将电脑椅推过来,正要踩上去,手臂忽然被王隽拉住。 “你要去拿上面的东西?”王隽眼中的悲伤淡去了些,一些与畏惧、惊慌有关的东西浮了起来。 明恕收回手臂,“是有什么忌讳吗?” 王隽摇摇头,“也不是,但不吉利,我平时都不愿意看到它们,才把它们放得那么深。” 明恕还是站了上去,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在最顶一层的某个死角,藏着一套“鬼牌”。 但下一瞬,他就明白这不可能。 冬邺市拥有“鬼牌”的人已经全部查了出来,李兆丰不在其中。 踩在电脑椅上,视野更加开阔,明恕看到放在最上一层的不仅有骷髅头,还有一个深褐色的凸眼面具、一个露出獠牙的狼头。 它们正对着他,构成一幅极具视觉冲击的画面。 “是李兆丰带回来的?”明恕问。 “是。”王隽说:“他有时一个人出去,就会带回这些东西,说是纪念品。我觉得吓人,和他吵过,问他谁会买骷髅头这种纪念品……但他根本不听,我行我素。” 靠得近时,明恕闻到了一股异味,非常轻微,但并非不可捕捉。 明恕戴着手套,最先拿出的是狼头。 这并不是真的狼头,只是用塑料、人造皮革、人造毛制作的道具头套,戴在成年男性头上正适合。狼的两个眼睛血红,眼皮上有一带狰狞的刀疤,獠牙森白,看上去像被什么激怒了的样子。 单是这么看着,狼头倒是不吓人,但若是戴在头上,猛地出现在一个胆小的人面前,还是能够将对方吓得够呛。 肖满走了进来,“明队,给我看看。” 明恕将狼头递给他,又拿起凸眼面具。 面具是金属质地,拿在手中很沉,表面有一层污迹,缝隙里有灰尘,应该是很久都没有被清理过了。 这种凸眼面具并不少见,源自西部一个原始族群对于眼睛、光明的崇拜。但市面上不少相似纪念品都是用塑料制成,用金属制作的不多,而且这个面具看起来不像是批量生产的。 明恕将凸眼面具也递给肖满,最后拿起那个骷髅头。 他本来认为,骷髅头和狼头、凸眼面具一样的,都是道具——有些人就是喜欢收集这些诡异的东西。但在拿起的一刻,他突然发现,这不是道具,是真正的头骨。 李兆丰是从哪里得到这种东西? “肖满。”明恕从电脑椅上下来,“你看看这个。” 作为痕检师,肖满自然比明恕更加专业,认真一看,道:“这是人的头骨。” 第143章 狂狼(27) 自从明恕将骷髅头交给肖满,让肖满看,王隽面上的愁容和慌张就更加明显。 此时,听到肖满说“这是人的头骨”,她一下子捂住嘴,声音颤抖:“你们说什么?” 肖满瞥了她一眼,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硬邦邦地说:“头骨,人的头骨。” 王隽惊叫一声。 明恕蹙眉问:“你知不知道,这个头骨是李兆丰什么时候拿回来的?从哪里拿回来?” 普通人得知自己家里有人的头骨,恐怕都会吓得惊慌失措。王隽一时没站稳,后背撞在门上,“真,真的是人的,骨,骨头?” 明恕道:“千真万确。” 王隽惊恐难遏:“兆丰他杀人了?” 肖满摇头:“这倒不一定。拥有头骨不代表杀过人,这个头骨完整,没有击打造成的伤痕,头骨的主人是怎么死的暂时都无法判断,更不能断言是李兆丰杀了人。” 听完肖满的解释,王隽镇定了些,但声音仍旧在发抖,“兆丰骗了我,他说这是他花五十多块钱买回来的模型!” 明恕问:“什么时候?” “去年!”王隽说:“去年2月,他一个人去了一趟西南。” “那这些呢?”明恕指着狼头和凸眼面具,“这两样是他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我不知道!”王隽用力甩头,“但肯定比骷颅头早。我注意到它们时,它们就在那里了。我问兆丰,兆丰也不说,只说那些都是他的纪念品,叫我别乱碰。我……就算他不说,那种东西我也不会去碰啊。” · 人头骨、狼头、凸眼面具都被送到了重案组,等待鉴定。 最引人关注的是头骨,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是谁的头骨?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李兆丰的家中?其背后是不是藏着一桩命案?而这桩命案会不会与李兆丰、黄妍的死有关? 法医鉴定中心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温度控制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 “我初步判断,这是一名男性的头骨。”邢牧戴着口罩,一边说一边将头骨展示给明恕看:“男性的颅骨相较女性更大,并且更厚重粗壮,眉弓也更加发达。眼眶的上缘圆而钝,前额更加倾斜,颧骨较高较壮,枕外隆发达——这些特征这个头骨都符合。” 明恕问:“年龄呢?” “从牙齿和颅骨缝来看,这名男性死亡时在28岁到30岁之间。”邢牧将头骨放在鉴定台上,“头骨形态完整,能够做颅面复原,不过我个人认为,这个头骨与命案可能没有太大关系。” “嗯?”明恕想了想,“因为它过于‘干净’?” “这是一个被处理过的头骨,它不是在野外环境中自然腐烂。”邢牧说:“但处理的方法简单粗暴,是有人用坚硬度不够的刀片、圆弧状刮片,一点一点将皮肉、脑组织刮下来。另外还有一点。” 说着,邢牧指了指头骨的额部,“这里有一些不明显,也不规则的凹孔,像是被猛禽啃食过。” 明恕一下子反应过来,“秃鹰?天葬?” “对,天葬唯一会保留下来的就是头骨。但在不同的地方,天葬有不同的细节。”邢牧道:“有的地方,天葬师不会专门处理头骨,让它们自然腐烂。但另一些地方,天葬师会像这样清理头骨,将它们交给死者家属,或者统一存放。在西部的高原上,头骨塔、头骨墙随处可见,有的甚至没有人看管。一些所谓的‘文青’走到这种地方,时常钻进头骨塔里拍照、合影。只要胆子够大,对鬼神缺少敬畏之心,拿一个头骨回来不算什么难事。” 明恕支住下巴,“李兆丰确实有可能做这种事。” “以防万一,我还是会给头骨做颅面复原。”邢牧不禁感叹,“我们最近侦查的案子怎么都与民俗、迷信有关?这个李兆丰还是有些不正常的,正常人谁会把头骨往自己家里带?” “或许这也是他和黄妍的一个共同点。”明恕自言自语道。 邢牧抬头:“嗯?” “正常人也不会供养‘鬼牌’吧。”明恕说:“我现在更加倾向于相信,他们曾经有过某种交集。” 另一边,凸眼面具和狼头的来路也在调查中。 “面具是纯手工打造,做工不够细致,可以算粗制滥造,我在市面上找不到任何和它做工相似的面具。”肖满说:“所以我只能拿去给冬邺大学专门研究民俗的老师看。这位老师研究的就是西南地区的民俗。他说,在西南邬厘州那一带,有不少民间艺人会做这种面具,做好后拿去公路上和水果、干粮一起卖给路过的‘驴友’。” 明恕再次将面具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能卖多少价钱?” “便宜的100块,上不封顶。”肖满叹气,“你别看它做工不怎么样,博物馆里的凸眼面具纪念品都卖不到它这么高的价格。买的人图的就是所谓的‘灵性’、‘神性’——因为它们不是机器压出来的,是当地居民一锤一锤敲出来的。” 明恕说:“李兆丰有这种手工面具,说明去过邬厘州,不过也有可能是从别人手中得到。” “我听邢老师说,头骨大概率来自天葬者。”肖满说:“天葬盛行于西南高原,最盛就在邬厘州。这么看来,李兆丰亲自去过邬厘州的可能性很大啊。” 明恕点了点头。 这一点从李兆丰的火车票购买记录就能看出。和王隽结婚之后,李兆丰几乎每年都会乘火车抵达西部的金城火车站,从那里中转去更加偏远的地方。但西部辽阔,很多地方不通火车,只能租车、坐大巴,这给调查带来了很多困难。 头骨和手工凸眼面具显示,邬厘州应该是李兆丰的目的地之一。 那狼头呢? 明恕转过身,“狼头的来源查清楚了吗?” “这……”肖满尴尬道:“我也希望它具有特殊的指向性,但和面具、头骨相比,它是最普通的一个,只是狼人道具而已。前几年狼人杀火的时候,网上有很多店家都在卖这种头套。我对比了一些能够找到的商品,暂时还无法确定它的出处。” “李兆丰的网购记录里,没有这个狼头。”明恕突然想到向韬说过,在“风波”密室俱乐部一个被废弃的场景中,看到过狼头道具,“我去一趟南城区。” 恰是周末,“风波”密室俱乐部人满为患。 前员工供养“鬼牌”一事已经在俱乐部里传开,市场部副经理许呈见到警察立即摆出配合的态度,表示“风波”对蔡心悦私底下的为人完全不知情。 “我今天来不是因为蔡心悦。”明恕将狼头从口袋里拿出来,“你对这种狼头有印象吗?” 许呈一惊,“这……” 明恕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你知道它的来路?” “你等等。”许呈连忙起身打了个电话。 明恕听见,他是叫同事拿什么东西过来。 “这可能是我们的道具。”许呈紧张道:“也有可能是我们卖出的周边。” 明恕知道,自己这一趟来对了。 五分钟后,一人推开门,将一个满是灰尘的狼头送了进来。 两个狼头被放在一起,它们大小不同,造型也有细微差异,但整体风格毫无疑问是一致的。 许呈说:“我们俱乐部现在主推密室,但以前其实做的是桌游。狼人杀最火爆的几年,我们设计了狼人主题的密室。定制工具时,我考虑到如果不批量生产的话,单个投下去的价格就比较高,所以后来随道具一起推出了周边。这样的狼头有一个系列,一共七款,还有狼牙、狼爪、狼牙棒。后来狼人杀过气了,这些周边我们就没有再卖过。” 明恕问:“那这些周边,除了店里,你们还在哪里售卖过?” 许呈摇头,“只在店里卖。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周边的做工不是很好,如果脱离这个氛围,其实根本不会有人买。” 明恕陷入沉默。 只在店里卖,基本说明李兆丰是在“风波”得到狼头,那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与黄妍、凶手是在“风波”产生交集。 他们一同玩过狼人杀? “你刚才提到氛围。”明恕问:“能不能详细说一下,是什么氛围?” 许呈想了会儿,脸上露出满足和怀念的神情,“那会儿来我们这里玩的分为两类人,一是朋友聚会,一桌全是认识的人,一是狼人杀爱好者,他们彼此不认识,在我们这里集中,不是为了交友,只是享受游戏。购买周边的大多是他们,有的客人玩得特别投机,还会组织线下的真人狼人杀。” 明恕目光一紧,仿佛抓到了重要线索,“谁组织真人狼人杀?” “这我就不清楚了。”许呈说:“我们本来尝试过举办真人狼人杀,但在项目预算上被否了,因为真正会参加的是极少数,不成规模,我们赚不到钱。所以客人们都是自行组织,和我们没有关系。” 明恕又问:“浪人头套最后一次售卖是什么时候?” “两,两年前。”许呈说完又补充道:“那时狼人杀就已经过时了。” “那在你们店里,狼人杀最火爆的时候是哪一年?”明恕说:“客人自行组织真人狼人杀是哪一年?” 许呈说:“是三年前。” · 东城区,天荣医美。 “玲珑玲珑,咱们楼上开了一家健身馆,我刚才去打听了一下,他们对同一栋楼里的商户有优惠诶!”柳莹兴致勃勃地将宣传单在朱玲珑面前扬了扬,“双人结伴,还有折上加折。我最近长胖了,想去锻炼一下,要不咱们一起吧!” 朱玲珑接过宣传单看了看,笑道:“饶了我吧,我坚持不下来的。” “咱俩互相监督啊!”已经下班,柳莹脱掉套裙,想着反正更衣室里没有男人,便大大咧咧地将打底衫掀起来,手指捏住腹部的小肚腩说:“看,这还没到春节呢,我就开始‘长膘’了,春节一过完,我岂不是得长成小肥猪啦!玲珑,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朱玲珑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柳莹的声音在她听来太腻太甜,男人也许喜欢,她可受不了。 不过这丝不悦很快被掩藏起来。朱玲珑将一件白色毛绒外套披在身上,一边裹围巾一边说:“我真的不去了,吃苦和坚持这两项美好的素质我都没有。比起在健身房挥洒汗水,我还是更喜欢回去对着‘小太阳’,吃我的自热火锅。” 柳莹轻易被带偏,“你还吃自热火锅?不怕长胖又冒痘吗?” 朱玲珑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怕是怕,不过女人不该对自己好一点吗?” 柳莹噘了下嘴,“这倒是。那我不勉强你啦,我今天也回去买一箱自热火锅。” 朱玲珑脸上的笑越发虚假,但柳莹硬是没有看出来。 天荣医美在东城区的中心地段,天黑后华灯闪烁,如有光河在流淌。 朱玲珑在如织的人流中向地铁站走去,表情越来越冷。 一起办卡健身? 开什么玩笑! 学生时代,因为长了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朱玲珑一向是周围异性的焦点。在任何一张合影中,她都是最好看的那一个,“班花”这个名头从小学一直跟随她到大学。 和她相比,室友们都是丑八怪。而她也靠着这张脸和这出众的身材,得到了现在这份轻松的工作,明明是系里成绩垫底的一人,却拿着同学里中上等的工资,令昔日同窗艳羡。 可她也有烦恼—— 过去她是自己圈子里最美的女人,而在天荣医美,她的美变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在这个以“变美”为终极目的的圈子里,没有丑女,个个都天生丽质。谁是美中之美,往往取决于谁更有钱。 朱玲珑看似毫不介意,内心却越发焦虑。 她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倒是不穷,念高中时就开始使用很多人工作了才用得起的护肤品化妆品,现在更是将工资的大头花在保养上。 可这根本不够! 美容哪里有上限? 此时已经过了晚高峰,地铁上的人不多,朱玲珑没有坐,即便很是疲惫,还是站在厢门边。 有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懒得搭理。 刚才她对柳莹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实际上,她对自己非常严苛——就连乘地铁,也要练习站姿,不愿意轻松地坐下。 至于回家吃自热火锅,更是不可能的事。 她根本没有买过自热火锅,晚上一般什么都不吃,实在太饿,才会吃一点低糖分的水果。 她当然会锻炼,但和那些一跑步就发朋友圈的人不同,她从来不让别人知道,更不可能和同事一起办卡。 地铁穿越小半个东城区,在东城区的边缘地带停下。 朱玲珑向地铁站200米外的“居山群墅”走去。 那里是她的家。 这个小区名字里虽然有一个“墅”字,却并非别墅,只是中档次商品楼,其卖点在于它背靠绿凰山,小区里有一条步道直通山上。 房子是大学毕业时父母给买的,朱玲珑最满意的就是每天晚上能够去山里跑步。 绿凰山是座面向所有市民的森林公园,但因为在城市边缘,爬山的人并不多。“居山群墅”和真正的山路之间有一道门禁,从门禁进山,实际上就已经离开小区物管的监控范围了。 山里晚上没有灯,但在城市的光照下,并非完全黑暗。朱玲珑刚住进来时不敢夜跑,但跑过几次之后发现,夜里山上根本没有人。 她本就不是胆小的人,连荒村都敢去,绿凰山更是小意思。 回到家,朱玲珑歇了口气,换上冬季夜跑的行头,戴上耳机,像往常一样在门禁处打卡进山。 每天夜跑时,是她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刻,没有人窥视她为了变美而做出的努力,不用虚伪地笑着去应付愚蠢的同事和顾客,天地仿佛都与她融为一体,清醒的空气铺洒在她脸上,有时她甚至会幻想,有清冷的月华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得到上天眷顾,是这方世界里的仙子。 可是今天跑了半个来小时,她忽然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紧紧追随着她的脚步。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已经在这半片山中跑了接近两年,即便是夏季也没有遇到过任何人,何况是寒冷的冬夜。 一定是去“第九战场”的后遗症。 那个密室的血腥程度令她十分不适。 可不安在心中扩大,像一团浓重的黑雾,笼罩住了本该有的好心情。 朱玲珑的脚步越来越慢,逐渐停下。 她将耳机摘了下来,认真听着周围的响动。 没有响动,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她镇定了一些,缓慢地转身。 后面是熟悉的小路,浓密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没有人。 朱玲珑咽了口唾沫,有些犹豫。 这里已经是绿凰山的深处,但没有到她平时折返的地方,现在回去的话,夜跑任务就只完成了二分之一。 而她私下底向来是极其自律的人。 咬了咬牙,她重新跑起来,但因着心中的恐惧,而没有再戴上耳机。 跑出一百来米,她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 心跳在这一瞬间飚到了峰值,她不敢再欺骗自己。 有人在她后面,并且一直在尾随她! 怎么办? 她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再回头看,心乱如麻。 是抢劫吗?还是谋色? 身后的脚步声好像更近了,她不得不加快步伐,脑中胡乱地想着对策。 呼救是不可能的,绿凰山她最清楚,山里没有人,而这个地方离所有出口都很远,她很难凭奔跑摆脱对方。 “噗——” 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同感知到的还有后腰的闷痛。 朱玲珑本能地停下来,手颤抖着摸向后腰。 闷痛其实并不明显,只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霍然转身,瞳孔在刹那间极速收缩。 她看到了毕生最为恐怖的一幕,而这一幕又那么熟悉—— 晦暗的光芒下,一道身影立在她不远处,暗色的运动套装,项上不是人头,而是一个硕大的狼头! 三年前,在荒村进行的那场真人狼人杀中,她抽到了一无是处的平民牌,当夜幕降临,狼人开始杀人时,她就只能逃命。 那时,也有一个戴着狼人头套的人在后面追赶她,并在月光之下高高举起狼牙棒。 但那是游戏! 她已经很久没有玩过狼人杀,清楚地记得自己现在是在绿凰山上夜跑,而不是参加什么真人狼人杀! 呼吸难以自控地变得急促,冷空气大量被抽入肺中,她想要咳嗽,却感到咽喉被恐惧生生抓紧。 “狼人”缓慢却游刃有余地上前,手上没有滑稽的充气狼牙棒,只有一把在光线下滑过暗光的刀。 朱玲珑几乎崩溃,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向蜗牛一般往后蠕动,“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狼人”没有回答,却抬起右手,亮了亮那把锋利的刀。 朱玲珑疯狂摇头,“不!不!你别杀我!我求你别杀我!” “狼人”发出一声怪笑,闪至朱玲珑身前,一把抓住朱玲珑的顶发。 朱玲珑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狼脸——左眼血红,右眼被利器刺穿,獠牙如刃,吐露着嗜血的气息。 她叫不出来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今晚会死在这里。 “狼人”掐住她的脖子,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朱玲珑的眼泪淌到了“狼人”的黑色手套上,接着是比眼泪更温暖粘稠的液体。 刀刃割断了朱玲珑的气管与颈部动脉,血液在压力下喷溅而出,滋洒在“狼人”惨红的眼睛上。 “狼人”站起来,而尚未咽气的朱玲珑在地上挣扎抽搐。 最后的求生欲望令她朝行凶者伸出了右手。 几秒钟后,右手毫无生气地垂下。 “狼人”俯视着尸体,几分钟后,在城市的背景光下举起手,将手中之物狠狠砸在尸体的头部。 不久,“狼人”从尸体上离开,其身影渐渐与森林的浓墨混为一体。 第144章 狂狼(28) 朱玲珑的尸体是被上山晨练的老人发现。 冬季多雨,夜里的一场小雨将她脖颈涌出的血晕开,冲向小路旁边长满青苔的泥土中。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马尾撒开,长发铺洒在脸上,眼睛与嘴都没有合上,死亡将她最后一刻的绝望与痛苦定格了下来。 “尸僵已经扩散到全身,尸斑出现在背部、大腿后方,并大面积融合,指压不褪色,角膜高度混浊,眼结合膜开始自溶。”东城分局刑侦支队的法医蹲在地上进行初步尸检,“死亡时间在12小时左右,她是在昨天晚上9点前后遇害。致命伤位于颈部,利器切断了她的颈部动脉,造成短时间内大量失血。” “这是什么痕迹?”蓝巧指着尸体额头上的血孔问。 法医摇头,“暂时还不清楚造成它们的工具是什么,但我确定,这是死后伤。” 蓝巧面色凝重,想起不久前去刑侦局开过的会。重案组目前正在侦查的一起案子里,被害人身上就有意义不明的小孔。 这起案件与重案组手上的案件有关系? 接到东城分局的案情通报后,明恕立即出发赶往位于冬邺市东南角的绿凰山,上车时看见萧遇安也在。 “萧局?” “上来吧。”萧遇安示意身边空着的位置,“听说死者头上有小孔,我也去看看。” 警车飞驰,半小时后停在“居山群墅”通往绿凰山的窄路旁。 “从这里上山?”方远航问。 “从这里走近一些。”蓝巧说:“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是‘居山群墅’的业主朱玲珑,24岁,冬邺市本地人。从她遇害时的着装来看,她当时正在绿凰山里夜跑。门禁处的监控拍到了她。” 经过门禁时,明恕问:“她就是从这里入山?” 蓝巧点头,“从以往的监控可看出,朱玲珑每天晚上8点半左右都会进入山中,10点左右回来。这个门禁是绿凰山和小区相连的唯一一个出入口。” “小区打着绿凰山的招牌,但其实他们并不对进入绿凰山的居民负责。”明恕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眉心皱起,“我印象里绿凰山是座森林公园,怎么看着这么荒凉?连基本的照明设施都没有。” “森林公园主要位于北段。”蓝巧身为东城分局的刑警,对东城区自然比明恕熟悉,“这里等于是绿凰山的后山了,基本上没有游客会过来。” 明恕道:“也就是说,这里虽然号称‘居山群墅’的后花园,也号称绿凰山森林公园,但其实是个‘两不管’的尴尬地带。” 蓝巧叹息,“对,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但任何人都可以到这里来。朱玲珑一个女生,长期在这种地方跑步,安全隐患一直存在。” 说着,众人已经赶到案发现场。 那是一条本该用幽静来形容的小路,树叶参天,一些已经黄了,一些仍旧保持着翠绿,它们在朱玲珑上方纠缠成了一片穹顶,若是忽略下方的惨状,甚至可以看做城市里难得的美景。 邢牧首先走上去,查看之后道:“和黄妍、李兆丰一样,也是碎冰锤。” 明恕问:“现场有没有发现别的线索?” 分局的痕检师摇头,“凶手和被害者的打斗过程很短暂,被害者可以说是瞬间就被制服,其指甲、口腔没有发现凶手的皮肤组织。” 法医补充道:“也没有被侵犯的迹象。凶手与被害人相比,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这时,蓝巧突然接到技侦队员的电话,对方情绪激动,说绿凰山南7口附近的公共监控拍到了可疑人物。 城市边缘地带的监控还没有完成更新换代,夜间拍摄的画面质量堪忧。 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到,昨天晚上8点12分,一个极其古怪的人背着背包,由南7口进入绿凰山。 说他奇怪,是因为他的脖子上并不是正常人的头颅,而是一个硕大的狼头! 9点49分,此人再次出现在南7口附近的监控中,随后向西沿街离开。 绿凰山南段本就偏僻,而南7口即便是白天,也少有人经过。在摄像头两次拍到此人时,周围都没有目击者。 “周愿。”明恕说:“给画面做清晰化处理,我要这个狼头的细节特写。” 周愿点头,“明白!” 案件正式移交到重案组。 邢牧对尸体进行了解剖,明确朱玲珑在遇害前并未服药,处于空腹运动的状态。凶手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具有明确指向性的线索。而从致命伤和死后小孔呈现的情况来看,凶手正在一步步“进化”。 黄妍颈部的创口最为狰狞,像一张血盆大口,血管、气管向外翻出,凶手在行凶时用了极大的力气,并且可能因为担心无法将黄妍杀死,而反复割刺。黄妍胸口的小孔密实、彼此重叠,深浅不一,反应出凶手当时波动、不平静的心理状态。 李兆丰和朱玲珑的创口都相对“干净”,李兆丰脚掌被碎冰锤戳刺两次,朱玲珑的额头只被戳刺了一次。这说明凶手在有了经验之后,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在杀害朱玲珑时,他甚至是游刃有余的。 “凶手一定知道自己会被摄像头捕捉,但他无所谓,他有头套。”方远航说:“我怀疑凶手在杀害李兆丰时,也戴着那个狼头。” “通过监控测算出来的凶手身高在1米79到1米81之间,看体型是男性无误。但他戴狼头的原因,恐怕不止是为了掩饰身份。”明恕缓慢道:“狼头对凶手和被害人来说都是一个具有某种意义的道具,凶手希望用狼头来还原一个场景,进而在行凶之前,恐吓被害人。” 方远航说:“掩饰身份有很多别的方法,头套也有无数种,凶手选择的却是狼头。如果我们早前的推断接近事实,那么受害人的交集就是狼人杀?” 明恕说:“真人狼人杀。” 周愿完成了对画面的处理,受拍摄设备的限制,再精细也精细不到哪里去,不过目前呈现的程度已经能够判断,凶手所戴的狼头和李兆丰家中的狼头属于同一系列。 它们都是“风波”密室俱乐部在数年前制作、售卖的狼人杀周边。 朱玲珑位于“居山群墅”的家在A区12-3,两室一厅,七十来平,装修得十分温馨,沙发、床、飘窗上都放着动物玩偶,书房里还有三个芭比娃娃,一看就是年轻女孩的居所。 “看样子近期才打扫过,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肖满说:“浴室的电热水器处于烧水状态,卧室的空调和电热毯都开着,由此可看出,朱玲珑对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准备。” “这和黄妍遇害有不小的差别。”明恕在客厅里踱步,视线停留在茶几边的一篮子面膜上,“黄妍是主动关掉了监控,‘迎接’凶手的到来,但朱玲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凶手盯上。李兆丰大概率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凶手的目标。” “这种差别说明了什么?”肖满紧蹙着眉,“模仿作案?” “不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但如果真是模仿作案,那就只能从‘内伙子’里找了。”明恕说:“黄妍胸膛上有小孔这个细节,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 “内伙子”作案是很敏感的话题,肖满摇头,“我觉得不至于。” 明恕说:“从这一系列案子来看,我也觉得不至于,很明显凶手和三名被害人都有交集。李兆丰和凶手拥有‘风波’密室俱乐部的狼人头套,黄妍在认识蔡心悦之前,就曾经去过‘风波’,凶手戴着‘风波’的狼人头套杀死了朱玲珑。我现在更加确信,碎冰锤砸出的小孔意味着狼牙——凶手找不到比碎冰锤更像狼牙的工具,而要得到真正的狼牙棒并不容易。” 肖满说:“这么一说,那朱玲珑说不定也有狼人头套!” 然而直到室内搜查结束,重案组也没有找到狼人头套,狼人杀的卡牌倒是有两盒,但它们被放在书柜的最底层,看上去起码有两年没有被使用过了。 和李兆丰相似的是,朱玲珑也有不少别的卡牌。 电脑桌的显眼位置放着两本手册,里面夹着门票。门票和手册都属于“天韵潮都”不久前开业的“第九战场”密室。 明恕想起,这个密室正是黄妍遇害之前约好与蔡心悦一起去的地方。 他们的死亡,和这个突然出现在冬邺市的密室也有关系? “你上次去‘风波’,他们给出的说法是,这种狼人头套在两年前就不再售卖,而客人自发组织的真人狼人杀在三年前比较火爆。”萧遇安说:“那他们这群人的交集可能就是在三年前。” 一群彼此陌生的人三年前在“风波”密室俱乐部进行了一场狼人杀游戏,随后各自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如今狼人杀早就过气,参与者却接连被杀死,从某种角度来讲,这是一场真正的真人狼人杀。 “现在调查遇到了一些障碍。”明恕捧着瓷杯暖手,“‘风波’从来不对客人进行登记,监控只保留最近半年。别说是三年前,就是一年前有哪些人去‘风波’消费过,都不容易查到。狼人杀参与人数不等,6人、8人、10人、12人,甚至更多人都可以玩。凶手知道当时的玩家是哪些人,但我们不知道。只要凶手想行动,任何时候都可以行动。我担心下一桩命案很快就要发生。” “也不是完全没有思路。”萧遇安说:“他们在‘风波’聚拢,但玩真人狼人杀的话,‘风波’不提供地点,他们只能自己找地点。城市不是好选择,最理想的地方是偏远的森林或者村庄。李兆丰喜欢往西南跑,比如邬厘州,他甚至有可能提议去厘邬州,但可行性几乎为零。” “因为太远!”明恕放下杯子,“人越多越不好协调,李兆丰是白领,朱玲珑当时还是学生,都不是时间特别充足的人,他们只能就近选择一个村子。” “通常情况下,女性比男性更热衷于拍照,尤其是去到一个新地方。”萧遇安说:“让周满他们找到黄妍和朱玲珑的所有照片,尤其是三年前的照片,按拍摄的时间轴做一个对比,说不定能够找到同一个地点。” 王隽再次接受问询,但她几乎没有能够提供给警方的信息了。 至少是在四年前,她与李兆丰的婚姻就陷入泥沼,李兆丰从来不向她透露心中所想。 而在公司里,李兆丰人缘虽然很好,和几乎所有同事都有话说,却没有人知道他下班之后的娱乐活动是什么。 这是个主动在自己周围竖起围墙的男人,他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天地。 恐怕只有在外出旅行、戴着耳机打游戏时,他才能感知到活着的乐趣。 调查不断深入的同时,法医鉴定中心确定头骨属于邬厘州的天葬者,并不涉及命案。 得知噩耗,朱玲珑的母亲晕倒入院,她的父亲朱镇友忍着悲痛来到刑侦局协助调查。 朱家做的是观赏植物生意,生活水平在整个冬邺市处于中等偏上,朱镇友嗓音嘶哑,不断用随身携带的毛巾擦拭眼泪。 “玲珑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我和她母亲捧在手心。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琢磨给她买房。当时本来想买在东城区西北,那里靠近市中心,干什么都方便,但玲珑不愿意,非要买在这里,说是背靠绿凰山,空气好。”朱镇友哀叹:“要怪就怪我们当父母的没有照顾好她!” 明恕将在李兆丰家里找到的狼头放在朱镇友面前,“您对这种头套有印象吗?” 朱镇友愣了片刻,眼中又掉下泪,“你们在哪里找到这个?这个与玲珑被害有关?” 明恕说:“您有印象?朱玲珑也有一个类似的狼人头套?” 悲伤的老父亲双手颤抖地拿过狼头,端详许久,“我们家里也有一个,是玲珑念大学时带回来的。后来她搬新家,说不要了,她妈妈就收了起来。” 方远航赶至朱玲珑父母的家中,果然在储物柜里找到了一个狼人头套。 和另外两个狼头相比,朱玲珑的显然要秀气许多,连颜色也不是灰黑,而是雪白。 “风波”的经理许呈说:“这是雌狼头套,按女性的头围做的,但是很多顾客觉得它太可爱了,没有狼人的威慑感,所以卖得一直不好。” “现在已经发现三个狼人头套了。”方远航说:“黄妍家里没有头套,要么是她没有购买,要么是后来嫌没用,处理掉了。我还是想不出凶手的动机啊。他们一群人曾经做过一场游戏,几年没有联系过了,为什么突然杀人?” “当年的游戏发生过什么事。”明恕说:“我怀疑这群人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在分别之后再也不联系。” “操!”方远航一个激灵,“别是一起玩游戏的人有人死了吧?凶手为了这个死去的人复仇?” “明队!我找到了!”周愿在电话里激动地喊:“你和萧局现在能过来看看吗?” 屏幕上拼接着多张照片,它们分别来自黄妍的电脑和朱玲珑的社交平台图库,其拍摄时间集中在三年前的10月上旬,最早一张是10月3日,最晚一张是10月6日。 从照片可看出,那是乡下,有低矮的土房、田野,但田间杂草丛生,呈荒芜状态。照片里没有村民,也没有别的人,是单纯的风景照。 明恕从许呈处得知,以前玩狼人杀的人,尤其真人狼人杀爱好者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会留影,也不会索要彼此的信息,这和后来奔着交友而来的客人有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照片上没有人倒也能够理解。 “能确定这是哪里吗?”萧遇安问。 周愿说:“在函省最南边的卯央寨!” 与此同此,针对朱玲珑的人际关系调查也在进行中。 柳莹痛哭不止,“我还叫她和我一起办健身卡,我如果把她留下来,她就不会遇害了!” 明恕说:“你是和朱玲珑关系最近的同事,你有没有听她说过和密室、狼人杀有关的事?” “有的。”柳莹擦着眼泪,“玲珑前不久才跟我说过,她去了‘天韵潮都’那家新开的密室,玩下来觉得很恐怖……啊!” 随着柳莹的这声尖叫,明恕瞳光一蹙,“怎么了?” “狼人杀玲珑也,也跟我说过。”柳莹捂着嘴,“她说,她说她几年前玩过真人狼人杀,一同玩的还有湖,湖影!” “什么?”明恕问:“湖影?那个演《红尘与江湖》的湖影?” 柳莹点头又摇头,好像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玲珑说是湖影,但我不相信,叫她拿相片出来。她说没有,还说我不信就算了。” 这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而朱玲珑别的朋友也证实,在湖影走红之后,朱玲珑确实说过自己曾与湖影一起玩真人狼人杀。 “但我们都当她撒谎,没有当过真。” “玲珑其实有点虚荣——虽然我这么说一个过世的人不太好,但她念书时也说过认识这个明星那个明星,后来被戳穿,她又说自己只是梦到了他们而已。” “朱玲珑这次可能没有撒谎。”明恕说:“湖影在走红之前,确实去过‘风波’密室俱乐部。我们上次去‘风波’时,我还看到屏幕上一直在放湖影的视频,‘风波’在利用湖影做宣传!” 萧遇安从窗边转过身,“湖影假如就是当年那场真人狼人杀的参与者,那么他也必然是凶手的目标,凶手暂时没有对他动手,是因为他是明星,对他动手的难度最大。不过,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 “你是说,湖影是凶手。”明恕一说出口就摇头,“一个正在人气顶峰的明星,为什么要突然杀人?可能性太低了。” “不管是哪种可能,先联系经济公司。”萧遇安说:“现在也许只有他,能够讲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芳驰娱乐总部大楼,一辆保姆车安静地停在夜色下。 往前推两年,芳驰娱乐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娱乐公司,旗下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艺人。今年却突然走了“狗屎运”——湖影因为去年拍摄的《红尘与江湖》而爆火,同城的星欢娱乐因楚氏陷入丑闻而举步维艰。 现在芳驰在业内的名声随着湖影而猛蹿,大有取代星欢娱乐的势头。 几乎所有一夜走红的年轻艺人都会选择趁势冲刺,接代言、接综艺、接新片,生怕不能将自己燃烧为最耀眼的光束。 《红尘与江湖》还未开播时,芳驰就给湖影制定了一连串的商业计划,湖影最早还算配合——自从进入这个圈子,他向来是勤奋刻苦的那一挂。但当《红尘与江湖》的热度袭遍大江南北,湖影反倒要求公司给自己“降温”,理由是将来希望潜心拍戏,不想在虚浮的流量、人气中做过大的消耗。 但芳驰怎么愿意放下这样一棵摇钱树? 一段时间里,湖影连续被塞进综艺,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上个月,湖影直接对经纪人满霖道,自己需要休息,且有家人需要照顾。 芳驰就此开始炒作湖影孝顺的人设。 今晚,湖影录完一档节目,和满霖一同回到芳驰。 当红炸子鸡难得来一趟公司,不少员工和一百八十线艺人都探出脑袋看热闹。 满霖将门一关,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登时消失,“你想休息到什么时候?我给你找的本子你一眼都不愿意看!湖影,你以为你能靠《红尘与江湖》红到明年?你熬了多少年了你跟我说?现在好不容易熬出头,你既不配合我的营销手段,还挑三拣四!你摆正自己的态度好吗?你就是一个流量,不是实力派艺术家!你现在根本没有修生养息的资本!到了明年,新的爆剧播出,你的那些小迷妹就全都跑去认别人当哥哥了!” 湖影坐在沙发上,神情淡漠,对经纪人的苦口婆心无动于衷。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经纪人。 这副模样,和大众认知里的湖影相差极大。 “这个本子,你必须给我接了。”满霖怒气冲冲地说。 湖影垂下眼尾,目光落在一个现代偶像剧剧本上。 半分钟后,他起身道:“抱歉,我暂时没有时间。” 第145章 狂狼(29) 自从湖影走红,满霖每天接待的人里,九成九都是奔着湖影而来。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连警察都会找上门来。 当红艺人和刑事案件扯上关系是大忌,满霖紧张地说:“我们湖影一直是优质艺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查案一旦涉及公众人物,就会出现很多阻碍,在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明恕也不希望外界知道湖影与重案组的案子有关,所以此番来到芳驰娱乐,他和方远航都没有穿警服。 “没有搞错,但你不用紧张,我来找湖影,是因为他可能是一名重要的证人。”明恕问:“湖影现在人在哪里?” 一听“证人”,满霖才松了口气。 他在娱乐圈打拼多年,深知圈中的黑暗,一些艺人在镜头前单纯干净,背地里差不多把违法乱纪的事都干完了,不被人举报倒好,一旦警察找上门,演艺生涯就完了。现在湖影正当红,嫉妒湖影的人、盼着湖影“翻车”的人数不胜数,万一谁动了坏心思,故意要整湖影,那事情就麻烦了。 “他没在公司。”满霖不敢得罪警察,“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去打个电话。” 一位助理将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桌上,说了句“请慢用”就走了。 房间里没有外人,明恕沿着沙发转了一圈,草草观察周围的陈设。 方才满霖有一句话让他十分在意——“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满霖是湖影的经纪人,按理说,湖影现在正是最火的时候,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被利用起来,与公司的利益捆绑,而满霖居然不知道湖影在哪里。 这不太正常。 明恕对流量明星向来不来电,几乎不看娱乐新闻,谁红了哪部剧爆了都是被迫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湖影现阶段上了什么节目、有没有拍新剧,他并不了解。 但徒弟了解。 “湖影有没有什么新闻?”明恕说。 “好像没有。”方远航品着咖啡,“他好像走的是低调路线,不像大部分流量那样成天炒作。” 明恕心中的疑惑更深。 “师傅。” “嗯?” “这咖啡和你买的不一样诶。”方远航说:“你尝尝。” “有什么不一样?”明恕说着,端起喝了一口。 “喝出来没?味道醇厚,是自然的醇厚。”方远航情绪饱满地说:“你买的网红咖啡一股人工香料味。” “嫌弃就别喝。”明恕绕到沙发后面,透过单向玻璃往外面看。 这里是芳驰娱乐23楼的一间办公室,外面是员工工作的大厅。此时正是工作时间,许多人来去匆匆,显得十分有生气。 明恕没看到满霖,猜想这位经纪人大概是去另一个房间打电话了。 方远航已经将咖啡喝完。 明恕问:“真比我买的好喝?” 方远航脱口而出,“你不信可以让萧局评价一下。萧局说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明恕:“……” 方远航赶紧转身,“哎呀师傅,你说湖影为什么不在公司呢?” 这时,满霖打完电话回来了,“不好意思,二位久等了。是这样。湖影的姐姐又住院了,他现在在医院。” 冬邺市南郊,仁心医院。 这是一所集医治与疗养为一体的私人医院,服务一流,环境清幽,安保完善,当然收费也高得离谱,住在里面的患者非富即贵。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坐在病床上,穿着柔软的病号服。那病号服有些宽大,衬得她的身体越发单薄。 她正在输液,和前几天刚被送进来时相比,脸色好了不少。 但也只是从死一般的乌青变成纸样的苍白。 桌上的用药单上写着她的名字——胡瑶。 她患有先天性免疫缺陷病,这是一种罕见的病症,小时候医生说她也许活不过十岁,如今已经磕磕绊绊地多活了十几年。 不久前,她染上感冒,诱发肺炎,当天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她都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站在死神面前了。 一个小小的感冒,普通人喝几口热水就能对付过去,她却差点因此死去。 冰凉的药水缓慢地注入静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对她,对她的家人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不如…… “姐。” 一个声音从门边传来,胡瑶连忙将思绪拉回来,用没有输液的左手在眼角抹了抹,“小应,怎么又来了?” 被叫做“小应”的男人正是湖影——湖影是他成为艺人后算命而改的艺名,他和胡瑶一样姓胡,单名一个应。 胡应。 “我来看你你还不高兴?”湖影什么慰问品都没有带,走到床边时将深灰色的长大衣脱下。 “不是不高兴。”胡瑶眉眼间全是担心,“可是小应,你有你的事业,老往我这里跑,我怕……” “别担心。”湖影坐在椅子上,那双迷倒无数少男少女的眼认真地看着胡瑶,“姐,我都安排好了,来看你花不了多少时间。” 胡瑶脸上满是愧疚,犹豫了几秒,还是问道:“住在这里,每天得花不少钱吧?” 湖影笑了,“姐,钱的事你还操心啊?” 胡瑶说:“不是操心……姐知道你现在有出息,赚了不少钱,但你也得给自己存着呀。我这病根治不了的,早就习惯了,住院,住院其实不用来这种私人医院。” “这里安静,有利于你恢复。”湖影耐心地哄道:“而且如果换成市内的那些医院,到处都是人,我怎么来看你呢?” 胡瑶也露出一丝笑,感叹道:“我们小应现在是大明星了。” 姐弟俩聊着最近发生的小事,没过多久胡瑶就陷入疲惫。 湖影替她把被子拉好,温声说:“姐,你睡吧。” 胡瑶说:“你快回去吧,你累,有时间多休息。” 湖影摇了摇头,“我陪你一会儿,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病房安静下来,只剩下医疗设备发出的机械声响。 湖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那背影看上去分外孤独。 明恕在仁心医院的走廊上遇到了湖影。 在被拦下时,湖影眼中露出一丝不悦,但艺人的自觉让他立即将这丝不悦收了回去。 他知道,对方是来找他的刑警。 仁心医院配套设施齐全,为几乎所有来访者保密。咖啡馆里,明恕与湖影对视片刻,将朱玲珑的照片放在桌上,“这个女孩儿你有印象吗?” 湖影看向照片,神情寡淡,几秒后摇了摇头。 “她叫朱玲珑,今年24岁。”明恕道:“她说,她曾经和你一起玩过真人狼人杀。” 听到“真人狼人杀”五个字时,湖影明显一怔,蹙眉道:“是她?” 明恕说:“看来她没有撒谎。” 湖影问:“还有别的照片吗?” “这张照片和你记忆里的朱玲珑不像?”明恕问。 湖影摇头,“我确实玩过真人狼人杀,但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这个女生……” 说着,湖影停下来,仿佛在斟酌用词,“她长变了。” 明恕了然。 三年前,朱玲珑还在念大学,现在,朱玲珑已经是医美的前台接待,中间的时间间隔虽然算不上太长,但女生通过化妆、微整,确实可能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方远航立即找出朱玲珑念大学时的照片,“这张呢?” 湖影看了眼,“对,我和她玩过真人狼人杀。” 明恕又拿出黄妍、李兆丰的照片,盯着湖影道:“那他们呢?” 十多秒后,湖影说:“都是我们当时玩真人狼人杀的成员。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明恕不答反问:“你们是怎么约在一起玩真人狼人杀?” 湖影有些困惑,“怎么约在一起?” “你回忆一下。”明恕说:“我想知道那次游戏的经过。” 湖影沉默片刻,“三年前,我已经在芳驰签约,但几乎没有工作找到我,也没有经纪人管我。有时需要发泄,我就去‘风波’玩桌游,十桌玩家起码有九桌都在玩狼人杀。有次玩了一下午之后,有人建议玩一回真人狼人杀。” 明恕问:“谁建议?” 湖影指了指黄妍的照片,“她。” “所以真人狼人杀是她组织的?”方远航说。 湖影摇头,“也不算吧,她只是在休息时提了个建议,我们这一桌和旁边两桌都有一部分人感兴趣,就开始商量时间。” 明恕说:“你们选定的时间是10月初?” 湖影视线瞥向上方,“对,10月初。” “是马上就敲定了时间地点,还是后来还有接触?” “当场决定的。”湖影边回忆边说:“那天时间还早,愿意参加的人立即就报了名,决定去函省的卯央寨。有人联系司机,确定后天一早在西城区一个什么酒店门口等。所有决定去的人都交了包车的钱。” “等等!”方远航感到有些不可信,“你们决定得这么快?” 湖影苦笑了下,“这种活动如果不尽快付钱,也许过一晚上,情绪过去了,也就算了。” 明恕倒是能理解,“我在‘风波’经理处听说,真人狼人杀的玩家一般不会互相留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名?” “嗯。”湖影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都是以代号相称。” “你的代号是?” “炎黄。” 明恕问:“去卯央寨的一共有多少人?” 湖影说:“加上我,有12人。” “你没有记错?” “没有。分摊包车钱的其实有13人,但出发那天,他没有到。” “你对这人的长相还有印象吗?” “没什么印象了。他们讨论去哪里时我就没有参与,坐在一旁等着,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那么远的卯央寨。当时我特别不顺,只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哪里都可以。” 从冬邺市包车前往卯央寨,路途不可谓不遥远,顺利的话也得开10个小时。 明恕渐渐将问题引向重点,“游戏途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湖影神色微变,似乎准备回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恕说:“为难?” “不是。”湖影浅拧着眉,“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出乎明恕的意料,“你在卯央寨,那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在卯央寨待了两天。”湖影说:“我待的这两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离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 顿了片刻,湖影又道:“你们找到我,问我三年前的真人狼人杀,我猜,一定是当时在卯央寨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不想乱说误导你们。” 明恕问:“你为什么只在那里待了两天?你们是一起包车来回吧?” 湖影叹息,“因为我输不起——第一天抽卡的时候,我拿到了狼人牌,晚上我杀了一个平民,就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个女孩儿,她叫‘玲珑’。白天投票时,因为玲珑的反应,我被票了出去。你们如果玩过狼人杀就知道,夜里死去的人根本不该有任何反应,他们是受到场外因素影响,才将我票出去。” 明恕说:“所以你一气之下,提前离开?” “没错。”湖影耸了耸肩,“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很小气,但那时我确实很生气。” 明恕问:“据我所知,卯央寨十分偏远,交通不便,你是怎么回到冬邺市?” “走路,搭车。”湖影说:“其实也没那么难,到了县城里,就有到大城市的班车了。” “后来呢?”明恕又问:“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湖影摇头,“回来不久我接到了工作,到外地拍戏,再去‘风波’已经是……半年之后了吧。狼人杀开始走下坡路,‘风波’也在从桌游吧往密室方向转型。我没再见过那些人。” 明恕没有再往下问,观察着湖影的反应。 湖影倒不像在撒谎,但明恕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有些让他琢磨不透。 “你们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们。”湖影突然道。 明恕说:“什么问题?” “这三个人……”湖影缓慢道:“是不是已经死了?” 方远航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死”绝对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湖影的情绪却很平淡,“不然你们来找我的理由是什么?” 重案组分头行动,此时,徐椿等外勤队员已经在萧遇安的授意下赶到了函省卯央寨。 第146章 狂狼(30) 函省,卯央寨。 当年的真人狼人杀若是发生过什么事,此地应当留有蛛丝马迹。 可是到了卯央寨,徐椿才发现,黄妍和朱玲珑拍摄处实际上早就是荒村。五年前,卯央寨规划了新址,楼房建好之后,居民们整体搬迁了过去。新寨与旧寨之间相距二十来公里,虽然不算远,但旧寨的时间就像停滞了,除了偶尔到来的“驴友”,再也没有人踏上它的土地。 “我们寨子里从来没有出过事。”村干部老陈用当地特有的植物给徐椿泡了杯茶,“别说三年前,就是十年前,我们这里也安全得很。” 偏远村子的人没多少讲究,杯子上全是污垢,茶的气味又特别刺鼻,香得跟放了毒药似的。 徐椿闻着就受不了,没有喝,“每年到你们这儿来‘探险’的外地人大概有多少?” 老陈“嘿嘿”直笑,“我们这儿又没什么风景,年轻人有志向的都出去务工了,留下来的不是老年人就是小孩子,哪有外地人会上我们这儿来啊。” “你再回忆一下呢。”徐椿说:“三年前的10月初,是不是有一群年轻人在旧寨待过一段时间?” “你这么说……”老陈脸上的皱纹收拢,“我好像有点印象。他们来买过水和食物。” “你还能想起来什么?” “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们没待多少天就走了。旧寨风水不好,老死人,搬迁之后,我们就不往旧寨走了。他们在那边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徐椿警惕道:“‘风水不好,老死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边不适合住人啊,不然我们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迁?”老陈说着停下来,“和你们这些外地人说不着。” 徐椿递上一包烟,笑了笑,“说得着,说得着。” 穷乡僻壤里没什么好烟,老陈看了眼,下意识往门外一瞧,见没有人经过,连忙将烟收起来,“有女人在作怪。” 据老陈说,从三十几年前开始,寨子里的年轻人就不乐意在家乡务农了,年轻人一走,几乎就没有女人嫁过来。后来有一年春节,章家的小子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姑娘,说是在大城市打工认识的,回来一是见父母,二是坐月子——姑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再过顶多两个月就将生产。 开春之后,姑娘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全寨子都高兴坏了。 这本来是喜事一桩,哪知男婴三个月大时,喜事却成了灾事。 章家的婆婆粗枝大叶,好端端照顾孙子,却被人一喊就去邻居家打麻将,听到媳妇凄厉的哭声时,才想起自己将孙子丢在院子里了。 院子里哪里还有孙子,地上只剩下一滩血。 民警来调查后确定,婴孩是被狼给叼走了。 “卯央寨有狼?”这出乎徐椿的意料。 “现在已经给打没了。”老陈接着说:“全寨子的人都去山上找,最后只找到几块碎骨头。那媳妇就疯了,杀死章家一家老小后跑了,警察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徐椿心中骇然。 过去类似的案子其实不少,人证物证都有,但就是破不了。一是当时追踪手段有限,凶手能够藏匿的地方太多,二是凶手也许早就死了。 “怪就怪在,这件事之后,寨子里只要有小孩出生,就老是夭折,要么就是不健康。”老陈说:“我们找高人来看过,说是这边的风水已经被糟蹋了,是那个女人在作怪。” 徐椿说:“所以你们就整体搬迁到了这里?” 老陈点头,“还别说,自从搬到新寨,各家各户的小孩就健康了。就算生病,那也是正常生病,看个医生就好了。” 徐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风水,更不相信什么女人的邪念作祟,卯央寨小孩健康情况的改变,必然有一个科学的解释。 但老陈所讲的事回答了他此前的一个疑问——那帮狼人杀爱好者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寨子。 同一时刻,周愿在民俗相关的网站上查到了关于卯央寨的信息,“有狼”、“狼吃小孩”已经被网络演绎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卯央村真的有狼人。 黄妍本人就是民俗爱好者,很可能早就知道卯央村,当她提议去卯央村,狼人杀的爱好者们必然赞同。 “我们这儿出的最严重的事就是那一桩,三年前真没出过什么事。”老陈说:“你啊,要不信就自己去旧寨转转。” 徐椿已经去过旧寨,肖满现在还在旧寨四处观察,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难道确如老陈所说,三年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现在这一连串案件的起因是什么? · 冬邺市,仁心医院。 “你判断得没错,他们已经遇害。”明恕说:“你是朱玲珑唯一提到的游戏参与者,所以我会找到你。” 湖影此前的反应一直不咸不淡,此时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紧张。 须臾,他说:“有人想杀死那场游戏的所有参与者?” 明恕没有回答,盯着湖影的眼睛。 湖影困扰地撑住额角,片刻后道:“也许不包括我。” “因为你提前离开?”明恕说:“你认为,凶手是参与者之一,而在你提前离开卯央寨之后,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方远航说:“但提前离开只是你单方面的说法。” 湖影蹙眉看着方远航,“你在怀疑我?” 方远航说:“例行询问,请你理解。” 咖啡馆里平缓的音乐忽然有了一个起伏,湖影微垂下头,双手叠着,放在架着的右腿膝盖上。 他的仪态看上去十足优雅,不像是面对刑警,而是正接受走心的、有深度的采访。 “刚才你说,我是朱玲珑唯一提到的游戏参与者。”湖影抬眼看着明恕,“这意味着,你们并不知道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游戏?” 明恕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 “但我拍了照片。”湖影说:“不知道这算不算重要线索。” “你有照片?”方远航相当诧异,“你们不是有不允许拍照的规定吗?” 就连朱玲珑那样热衷拍照的女生,都没有拍下有人的照片。 湖影的神色有些尴尬,仿佛这是一件非常不应该,且毫无素质的事,“我确实违规了,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艺人。报名参与时,我没有多想,但出发那天,我已经很犹豫——该不该去,会不会遇到危险,同行的人里有没有意图不轨的人?我无法相信这些陌生人,所以在上车之前,我拍下了他们的照片,发给我的朋友,告诉他如果我失联,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就立即联系公司、报警。” 明恕立即问:“照片现在还在你手机上吗?” 湖影点头,“我上传到了云储存上。” 不久,二十来张拍摄于三年前10月2号的照片被传输到方远航的平板上,11名游戏参与者全在其中,所有女性都只有一张照片,而男性则有两到三张,看得出湖影对女性的戒备心较低,重点防备的是男性。 黄妍、李兆丰、朱玲珑俱在其中,朱玲珑的模样和现在有不小的差别,衣着和妆容走的都是可爱路线,而黄妍那时的头发是黑长直,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李兆丰倒是和现在没有什么改变。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洗清我的嫌疑?”湖影说:“我虽然也是三年前那场游戏的参与者,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可以问照片上还活着的任何一人,我是不是在游戏开始后不久就先行离开。” 方远航看了明恕一眼。 明恕道:“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它们将对侦查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湖影摇头,“我需要一个承诺。”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承诺。”明恕说:“但是我现在无法向你做任何保证。一旦有需要,我还是会来找你。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行动,也将处于警方的监控中。” 湖影面露难色,“这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很多负担。” “对了,说起工作。”明恕突然改变话题,“我有个疑问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湖影怔了下,肩膀似乎有个猛地收拢的动作。 “什么疑问?” “据我了解,艺人在突然走红之后,一般都会趁热打铁,全力经营自己。但你对此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湖影面色一僵。 “你也知道,在来仁心医院之前,我去过芳驰娱乐。”明恕接着道:“你的经纪人满霖,居然得在打过电话之后,才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说我们的侦查会给你的工作带来负担,但在我看来,你最近似乎没怎么工作。” 湖影下意识别开视线。 这个动作虽然很短暂,但足以说明,他在逃避与明恕对视。 而在之前的问询中,他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我姐姐生病了,情况很严重。”湖影眉眼间浮起些许悲伤,“她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但我希望能够多陪陪她。” 对普通人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个正常的,并且感人的解释,但放在湖影身上,似乎总有那么一丝差错感。 在不久前与满霖的接触中,明恕已经发现,满霖对湖影“消极工作”也十分不满。 湖影拒绝服从经纪人的安排,真的只是因为想陪着患病的姐姐? 疑点重重,但现在最关键的是锁定照片中的游戏参与者。 · 刑侦局,重案组。 “这不算没有收获。”萧遇安还在与徐椿通话,“如果三年前卯央寨确实没有发生任何可疑事件,那就能排除凶手的一种作案动机。” 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萧遇安笑了笑,“侦查不可能一条弯路都不走,不要太在意。” 挂断电话后,萧遇安接过明恕递来的照片。 技侦队员还在对照片进行检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 “大徐这么刚,也有需要领导安抚的时候啊?”明恕说:“但他怎么不给我这个直接领导打电话呢?” “他只是随口提了一下卯央寨可能白跑了。”萧遇安说:“是我把他和肖满派过去,他不向我汇报那边的情况向谁汇报?” 明恕瞅着萧遇安。 萧遇安说:“嗯?” 明恕说:“萧局,你怎么不说‘你瞅啥’?” 萧遇安说:“然后你就说‘瞅你咋地’?” 明恕笑起来,双手环住萧遇安的脖子,“算了,还是‘嗯?’这种字和语气适合你。” 萧遇安也笑,在明恕后腰上拍了一下,温声说:“这阵子辛苦了。” 明恕为什么突然开玩笑,他再清楚不过。 这家伙累了,压力过于繁重,想在他这里取取暖。 明恕双手往下滑,围住萧遇安的腰,慢慢地将脸埋在萧遇安肩膀上,半天都没动。 萧遇安由着他,轻轻顺着他的背。 “我就休息一下。”明恕闷声说:“脑子有点转不过筋来了,很快就好。” 萧遇安眼中有心痛的神色。 身为一个大城市的重案组组长,现在这些压力都是明恕必须扛的,尽早侦破命案是明恕的职责所在。 明恕这样的出身,其实完全能够有更轻松的人生,但明恕偏偏跟着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穿上警服,成为刑警,责任便与荣誉同在。 多年前,明恕决定追随他的脚步时,他问过明恕一句话——你清楚刑警的责任吗? 明恕很郑重地告诉他——我暂时还不清楚,但我会一直看着你,你是什么样的刑警,我就会成为什么样的刑警。 18岁考入公安大学,如今28岁,十年时间,明恕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肩膀传来一阵动静,是明恕深呼吸了一口。 “好了?”萧遇安问。 “嗯。”明恕撑起来,脸颊因为刚才的依偎而轻微泛红。 两人沉默着对视片刻,忽而都笑了。 “我只在你面前这样。”明恕说:“在他们跟前,尤其是方远航面前,我还是很男神的。” 萧遇安说:“我不同意。” 明恕眼尾扬起,“我在他们面前也不男神?” “我是说。”萧遇安将人揽过来,“你在我这儿也是男神。” 明恕眼睛亮澄澄的,回味了半天,才从萧遇安怀里钻出来,朗声道:“分析案子分析案子,男神情长先放一边!” 萧遇安说:“湖影的背景我已经派人去详查过了。媒体上说,他小时候被父母所抛弃,一对工人夫妇收养了他,将他养大,同时,工人夫妇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湖影非常孝顺,成为艺人后赚的钱大多用于给姐姐治病。这听起来是个很感人的故事,但有一些逻辑上的漏洞。” 明恕点头,“比如工人夫妇本就不富裕,还有一个随时需要看病吃药的女儿,为什么会收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孤儿。” 萧遇安道:“真实情况是,湖影是他养父母的侄儿,他的父母抛下他非法偷渡,至今音讯全无。他的养父母收养他,也是迫不得已。他们家的关系并不像经纪公司宣传的那么融洽,但湖影和他姐姐胡瑶是真的相濡以沫。” “仁心医院的收费不是普通人能够承担,湖影让胡瑶住在那里,看得出他对这个姐姐十分上心。”明恕想了想,“湖影爆红有没有什么内幕?” “贺氏峰途集团可能和他走红有关。”萧遇安说:“‘贺炀’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明恕说:“我只听说过贺国州、贺召川。” “贺国州和贺召川是贺氏现在的当家人。”萧遇安恕:“贺氏家大业大,你没听说过贺炀也不奇怪,这是贺氏新一辈中的翘楚,三十多岁,贺国州的小儿子。” 明星但凡与豪门扯上关系,那多半是感情方面的事。明恕一想就明白,“湖影被贺炀包养了?” “不能确定是不是包养,但在他走红前后,确实和贺炀交往密切。”萧遇安说:“这能够解释,湖影为什么能得到那个电视剧的资源。” 明恕皱着眉,挪开一张椅子坐下,低声道:“也能够解释,湖影为什么不听经济公司的指挥……” 萧遇安说:“你有想法?” “嗯。”明恕说:“湖影拒绝经纪人的炒作要求,以需要陪伴、照顾家人为由消极工作。他还告诉他的经纪人,最近没有时间接新剧。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想一想,一个熬了几年终于熬出头的演员,怎么会在爆红之后不趁势冲刺?被害人都是三年前那场游戏的参与者,湖影不是没有可能是凶手,我因此怀疑他。” 顿了几秒,明恕又道:“但如果他已经有了靠山,并且是贺氏这么硬的靠山,那他确实没有必要按照经纪人所说的去做。贺,贺什么?” 萧遇安说:“贺炀。” “对,贺炀。”明恕道:“贺炀轻而易举就能给湖影弄来他想要的资源。” 萧遇安靠在明恕旁边的桌上,双手抱在胸前。 “不对。”过了半分钟,明恕又说:“即便有这个贺炀在,湖影给我的感觉还是有些怪异。在得知一同玩狼人杀的人里,有三人已经遇害时,他镇定得过头。而且他马上就认为,凶手就在玩游戏的人之中,目标是其他参与游戏的人,而他没有危险。” “哦?”萧遇安说:“他这么冷静?” “所以我很在意。”明恕说:“他的理由是他在游戏开始后不久就离开了,在这之后,剩下的人之间可能出了什么事,不管这件事是什么,他当时都已经被排除在外,所以没有危险。道理是没错,让我分析,我也会这么分析。” 萧遇安说:“但问题是,他是当事者。他最合理的反应是感到恐惧,担心自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明恕挠了下后脑,“不过他确实很配合,给的也是重要线索。照片上的人只要找到一个,很多问题就能找到答案。” 萧遇安将照片分男女摆在两边。 三年前去卯央寨的共有12人,男性8人,女性4人,其中3人已经遇害。 “凶手是男性。”萧遇安说:“假如他就在这些人之中,那除开李兆丰和湖影,这6人都有嫌疑。” 但从照片来看,剩下的6名男性相貌极为普通,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明恕脑中忽然一闪,“黄妍被杀害时,我做了一个犯罪侧写——凶手是男性,极有魅力,至少对黄妍来说极有魅力。黄妍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还专门将店里很少关闭的监控关上了。” 萧遇安仍旧看着那些照片,“你是说,这些人都不符合侧写,最符合侧写的恰恰是向我们提供重要线索的湖影。” 明恕站了起来,快速踱步,“换成一个普通人,黄妍为什么要关闭监控?说不通!” “不要盲目下结论。”萧遇安说:“先去确定三起命案发生时,湖影在哪里,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 周愿的效率越来越高,陆续确定了照片上8人的身份。 王成汉,男,33岁,白领,在南城区工作。 王奔,男,36岁,外企员工,现已离开冬邺市。 焦旭,男,29岁,三年前无业,现在是外卖送餐员。 吕进思,男,30岁,小学体育教师。 曹弥,男,40岁,网络写手,目前不在冬邺市。 刘礼嘉,男,31岁,家装设计师。 姜馨,女,30岁,于一年前患病过世。 舒徐徐,女,28岁,公务员,半年前前往西北扶贫。 除了暂时不在冬邺市和已经离世的4人,其余4人重案组已经全部联系上。在被问及三年前参与的真人狼人杀时,他们都没有古怪的反应,承认去过卯央寨,也承认玩过狼人杀。 和朱玲珑不同,4名男性玩家都不知道提前离开的那人正是如今大火的湖影,不过他们都证实了湖影的话——那位名叫“炎黄”的玩家确实因为对投票结果感到不满,在游戏开始后不久就自行离开。 “后面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啊。”刘礼嘉对突然被警方问询感到莫名其妙,“我们在卯央寨待了不到一周,就回去了。” 易飞问:“你们没有再联系?” 刘礼嘉很肯定,“至少我没有。” 易飞从问询室出来,看到明恕正站在门口。 “吓我一跳!”易飞说。 “来,看个数据。”明恕将一份资料放在易飞面前。 十来秒后,易飞猛地蹙眉,“这……” “绿凰山的监控拍到的‘狼人’身高在1米79到1米81之间。”明恕说:“他们的身高全都不符合。而湖影,正好是1米81。” 第147章 狂狼(31) 三起凶案里,凶手留下了两项证据,一是黄妍家中的血足迹,二是杀害朱玲珑前后被现场附近监控拍到的身影。 然而,这两项证据都无法作为关键证据——凶手当时穿的是黄妍家的拖鞋,作案后将拖鞋带走,其血足迹不具备独一性,而其被摄像头捕捉时,带着狼人头套,未被拍到脸。 技术上的计算,只能从受力、身高体重比等方面得出湖影能够留下相似血足迹的可能,而无法断言就是湖影留下了血足迹。 忽然从证据提供者成为被警方重点怀疑的嫌疑人,湖影即便接受了多年的仪态训练、表情管理训练,此时也再难维持风度。 “莫名其妙!我有什么理由杀害他们?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参与游戏的有哪些人,连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如果我是凶手,我为什么要将偷拍的照片交给你们?只要你们不知道参与者是谁,就无法保护他们,我就可以继续行动不是吗?” “我也很好奇,如果你是凶手,你为什么会把照片交给我们。”明恕道:“站在凶手的角度,或许他想要营造一个正面形象,撇清自己的嫌疑?” 湖影说:“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正是因为有根据,我才会在这里审问你。”明恕的态度渐渐严肃起来,“血足迹和监控画面直接将嫌疑指向了你。” “但我没有……”湖影有个不明显,却十分古怪的停顿,“但我没有杀死他们啊!” 明恕站起来,在审讯桌边走了几步,“刚才我的同事问过你三起案子发生时你在哪里,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答不上来。” 湖影说:“我说了我一个人在家!” 明恕摇头,双手撑在桌沿,俯视着湖影,“一个人在家,这构不成不在场证明。” 明亮的灯光下,湖影额头的细汗非常明显。 粉丝热衷于吹捧湖影的“盛世美颜”,什么皮肤吹弹可破,什么被神描绘的五官。在如此近的距离中观察,明恕发现湖影确实生得精致,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寥落感,这既反映在眼神里,也反映在皮肤状态里。 明恕直面过无数与案件相关的人,他们中有凶手、被害人家属、警察、线人、重伤者,状态和湖影类似的并不少见,这类人有个典型的特征——对人生感到失望,却又不得不全盘接受命运给与的所有不幸,拼尽一切去活着。 湖影一个正当红的明星,为什么会有这种寥落感? “你们肯定搞错了!”湖影额角的汗水滑落下来,“是另外的人杀了他们!不是我!我连他们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 明恕还想继续问,忽听耳麦发出一声提示音。 “问他一个问题。”萧遇安说:“我们该去向谁求证。” 明恕顿了下,语气略微改变,“我也想尽早找到凶手。你说黄妍三人不是你杀的,但同时又给不出不在场证明,这让我很为难。” 湖影肩背紧绷,看得出双手正用力地握着。 “你是艺人,围绕着你工作的人很多,你再认真想一想,有没有谁能够为你作证?”明恕以低沉的嗓音引导:“这个人对你,对我们警方来说,都非常重要。” 湖影哑然,唇角压得很紧,平直的唇线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这些面部反应看在经验丰富的刑警眼中,已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可他在挣扎,不知是否应该说出这个人。 明恕等了几分钟,忽然道:“峰途集团。” 一声急促而明显的呼吸声在审讯室拉开,湖影瞠目望着明恕,眼底的恐惧显而易见。 明恕继续道:“贺炀。” 湖影难以置信道:“你们……” “你刚才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明恕说:“他能够为你作证?” 湖影摇头,“不是,你们搞错了。” “我再次提醒你,最不希望抓错人的是我。”明恕的声音带着几分狠劲,“最希望尽早破案的也是我!现在多项证据指向你,我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假如你不是凶手,我必须要得到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湖影眼中那种寥落感仿佛顷刻间变成了愤怒和绝望。 明恕厉声问:“你和贺炀是什么关系?” 湖影倒吸一口气,“你们都知道了?” 明恕重复道:“回答我,你和贺炀是什么关系?” 审讯室充斥着呼吸声。隔壁,萧遇安正抱臂盯着监控。 “是贺先生给了我资源……”湖影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我19岁进入这个圈子,已经,已经6年了,我耗不起了。我跟了,跟了贺先生,他帮我拿到了资源。” 方远航心中暗道,原来真是包养啊。 重案组查到湖影与峰途集团有关、与贺炀有关并不容易。湖影走红之后,虽然黑粉和粉一同暴涨,恶意辱骂铺天盖地,但都是在吐槽他的演技没有营销号吹的那么厉害,或者嘲讽他的团队成天买热搜。没有任何营销号、狗仔爆料他被包养。当初《红尘与江湖》的导演接受采访时也公开表示,自己是被湖影的外形和灵气打动,觉得湖影是个可塑之才,更重要的是,所有待选演员中,湖影各方面都与角色最契合。 那位导演在业界颇有声望,他的肯定为湖影摒除了许多争议。 但如今看来,不过是又一场“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 娱乐圈隔三差五就有明星被爆出和某某老板“交情匪浅”,但钱和权能让最有名气的狗仔也装聋作哑。 贺氏无疑有这种本事。 所以湖影至今在粉丝面前,还能维持“高贵纯洁”的男神形象。 “拿到的资源是《红尘与江湖》?”明恕问:“你是什么时候跟的贺炀?” 湖影问:“你们能不能不要公布我和贺先生的事?” “我不是记者,我打探你所谓的‘隐私’,是为了破案。”明恕说:“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跟了贺炀?” “去年。”湖影用力捏着自己的手臂,“拍《红尘与江湖》之前。我需要钱,一大笔钱,再弄不到钱,我姐就活不成了……” 明恕对艺人的苦衷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思了解八卦,“你在走红之后,多次拒绝经纪人的安排,时常消失不见,也是因为贺炀?” 湖影缓慢地点头,“贺先生有时会叫我去他那里。他向我保证过,只要我听话,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我不用,不用像别的艺人那样去炒作。而且因为我们的关系,他希望我能更加低调。” 明恕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湖影看了接近两分钟。 湖影不再像之前那样与他对视,紧张又恐惧地僵坐着。 “你说的这些,我会向贺氏求证。”明恕说:“现在……” “不!”湖影突然打断,双眼通红,“我求你们,不要去打搅贺先生。” 明恕说:“这我无法答应你。” “贺先生最讨厌给他惹麻烦的人。”湖影哽咽道:“所以我一直不敢提到他。如果你们用这种小事去打搅他,他……” “小事?”明恕不悦道:“三条人命,你将这看做‘小事’?” 湖影无助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贺先生真的会生气。” 方远航此时插了一句,“你会遭殃,是吗?” 湖影眼睫已经湿了。 “但是抱歉,和案子相关,我们不可能徇私。”方远航说:“同时我们也会保护你——重要证人的人身安全。” 峰途集团是家全国性大企业,规模超过重案组此前接触过的楚氏集团,贺家的人在公众眼中是富豪中的富豪,过的是无法想象的奢华生活,是现代社会中的贵族。 不过贺炀本人倒是没什么架子——但也有可能是面对刑警,有架子也不敢刻意显露。 贺炀今年32岁,此前长年在国外协助兄长,发展峰途的海外事务,三年前才回到国内,接手家族在新能源这一块的业务。 此人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颇有风度,面上带着毫无攻击性的笑容。 但明恕一眼就能看出,这笑容十分虚假。 被问及与湖影的关系时,贺炀很爽快地承认:“对,我与他之间,的确存在你们知道的那种关系。最近他不用拍戏,所以经常住在我那里。” 贺炀在冬邺市东郊有一座依山傍水的私人庄园,其中的监控显示,在黄妍和朱玲珑遇害时,湖影就待在庄园里,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而三起案子现如今已经并案,所以湖影杀害李兆丰的嫌疑也基本能够排除。 湖影说贺炀知道他卷入案子会生气,但贺炀自始至终和颜悦色,对警方的调查问询也十分配合,只是离开之前微笑着道:“湖影我能带回去吗?” 明恕说:“暂时不行,案子与他三年前参与的游戏有关,他必须留下来协助我们调查。” “是吗?”贺炀脸上倒也不见不悦,但方远航总觉得他是在尽力掩藏怒火。 湖影的畏惧并非没有缘由。 就在明恕着重调查湖影时,外勤队员已经赶去四个城市,确认了目前不在冬邺市的三名游戏参与者近况。 他们的反应与另外四人相似,都说那场真人狼人杀唯一的插曲就是炎黄愤怒离开,游戏成员之间没有出事,卯央寨也没有出事,游戏结束之后,大家没有再联系过,最近身边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从这三人离开冬邺市的时间判断,他们都不可能是凶手。 而三人之一的王奔当初负责联系司机、收钱管账。他提供了司机的联系方式。经查,司机亦与案件无关。 “在冬邺市的游戏参与者里没有一人和证据吻合,唯一一个和证据吻合的湖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明恕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来,脱掉被雨水打湿的外套。 阴雨连绵,虽然不大,却下得人心烦,风刮得厉害,以至于伞根本遮不住雨,能挡住头脸就不错了。 提着外套抖了两下,雨水洒得满地都是,明恕又道:“现在所有人都证明湖影没有撒谎,参与游戏的确实是照片里的11人——加上湖影自己,就是12人。难道凶手不在这12人里?” 萧遇安把明恕的衣服接过来,用毛巾擦上面的水,“现在看来,凶手确实另有其人。” “怪事。”明恕往沙发上一坐,“三年前游戏进行时没有出事,卯央寨的传闻和他们搭不上边,近期也没有出事,游戏参与者为什么就被杀了?到底是谁盯上了他们?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剩下的人处于我们的保护下,凶手已经没有机会再动手。” 萧遇安点头,“这得归功于湖影提供的线索。” “湖影,湖影……”明恕闭上眼,想了会儿,突然直起身子,“湖影还是最特殊的一个人。至少有一点,凶手的外形和他非常相似。” 说着,明恕脑中猛转,“凶手不在当初的游戏参与者里,杀害的却是玩游戏的人,他刻意暴露在摄像头中,还在黄妍家中留下了血足迹。如果湖影拿不出不在场证明,那么湖影就是头号嫌疑人。凶手的目的不在于被杀害的人,而在于湖影?他想嫁祸给湖影?” 话语几乎没有经过组织,在想到的下一瞬就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明恕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你刚才说,三年前在卯央寨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近期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参与者就被杀死了?从徐椿和肖满的反馈来看,三年前确实没有出过事。”萧遇安说:“但近期,并非没有出过事。只是这件事与我们所想的不同,它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好事’。” 明恕已经想到了,“湖影爆红!” “他们那个圈子竞争激烈,《红尘与江湖》里的重要角色被湖影拿到了,并且是以不那么体面的方式拿到。播出之后,湖影从一个毫无名气的小演员,成为受无数人瞩目大明星,背地里恨他的人,不可能少。”萧遇安说:“黄妍被害之前,主动关闭了摄像头,你的侧写与湖影吻合,但其实,也与和湖影类似的人吻合。” 明恕轻捶着掌心,颈部渐渐出了汗,“有眉目了。他和湖影一样是演员,路线相似,现在毫无名气,对湖影的走红非常看不惯,说不定曾经有机会参演《红尘与江湖》,但这个机会却被湖影夺了去……不过有个问题,他是怎么知道湖影三年前参与过真人狼人杀,还知道这些人的……” 明恕忽然打住,定然地看着萧遇安,“我懂了。” “湖影说,他虽然报了名,但对和一群陌生人去偏僻村寨并不放心,拍照之后发给了自己的朋友,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萧遇安说:“除了游戏参与者和司机,湖影的这个朋友,是唯一一个知道有哪些参与者的人。” 自从得知警方已经向贺炀求证,湖影就变得越发消沉,精神状态也越来越糟糕,即便方远航向他保证,必要时警方会向他提供帮助,他也置若罔闻。 “你上次提到的朋友是谁?”明恕问。 湖影反应慢了半拍,眼中晦暗,“什么朋友?” 明恕说:“你发照片的朋友。” 湖影在片刻的怔愣后,眼中终于鲜明了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明恕没时间绕圈子,“他是谁?” “池言。”湖影说:“是我以前的舍友。我不明白,你们问他是什么意思?” 明恕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方远航却有些印象,“这也是个小演员,比一百八十线还差,算个两百线吧,他好像已经不在娱乐圈了?” 湖影说,自己与池言几乎是同时签到了芳驰,最初公司还有意让他们组成男团,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在去年之前,他们一直住在同一套公寓里。 在芳驰,或者说在整个娱乐圈里,池言是湖影唯一的朋友,在湖影走红之前,他们为数不多的粉丝甚至给他们做过CP向的视频。 但是在湖影接到《红尘与江湖》之后,池言就与芳驰解约,去向不明。而湖影那时已经被贺炀包养,逐步有了可观的资源,从公司安排的公寓中搬了出去。 池言解约时,湖影正在外地拍《红尘与江湖》,接到池言的电话时非常意外,池言只告诉他,自己厌倦了娱乐圈,不想再拼了,只想趁着年轻,做回素人。 彼时湖影还没有爆红,无法向池言承诺什么,更无法赶回冬邺市,只能在电话里宽慰了池言几句,约好回头再聚。 可在那之后,湖影就几乎没再闲下来,剧拍完之后紧接着就是宣传,终于有时间约池言了,池言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湖影再也没有见到过池言,问公司,公司也说不清池言去哪里了。 “这个池言,当时其实是出了事。”满霖似乎很不愿意说,但是被重案组找到了,又不得不说:“他和湖影长相不像,但整体的气质、身高、体型都差不多,走的也是相同的路线。要说资源,他的资源还好一些,但他就是在节骨眼儿上被人给整了。” 根据满霖的讲述,以及从其他途径得到的线索,明恕拼凑出池言去年解约的真相—— 芳驰和其他娱乐公司一样,向来有将手上的明星塞给投资方的习惯,池言和湖影在圈中摸爬滚打多年,一直没什么起色,和他们不愿意接受“潜规则”有关。 贺氏是湖影自己搭上的,和芳驰并无关系,而池言的“金主”却是由芳驰牵线搭桥。 在公司的劝说下,池言终于向现实妥协,被芳驰介绍给了灿风影业的老板齐灿。 虽然都是商人,但要说身家与影响,齐灿连贺炀手底下随便一个小主管都比不上,池言跟了齐灿,资源没捞着一个,反倒被玩进了医院。 圈子里,齐灿是有名的“施虐”高手。 池言不愿意再伺候齐灿,齐灿扬言要他在娱乐圈永无出头之日。 一个粉丝寥寥,又没有任何靠山的小艺人,轻而易举就能被资本压死,池言心灰意冷,最终选择了与公司解约。 这一切,他没有向湖影提过。 而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湖影一步一步走向顶点。 冬雨下个没完,北城区山椒西路正在进行市政施工,排水系统受到影响,不大的雨也造成了大量积水,路上弥漫着一股下水道的臭气。 男人穿着黑色羽绒服和深蓝色牛仔裤,打着一把黑伞,脚步匆匆从积水中淌过,向不远处的便民超市走去。 他没有穿雨靴,加上脚步太快,牛仔裤的下半部分几乎湿透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超市都开始放欢快的过年曲,年年都是“恭喜你发财”,却从来没有人听腻。 大约发财就是寻常人永恒的追求。 终于跑进超市,男人抖了抖伞上的水,压低鸭舌帽的帽檐,拿了个篮子走入商品区。 此时是下午5点,超市里人不少,大多都是来买菜的。男人在往篮子里放了一袋清汤火锅底料后,也走向生鲜区。 天冷了,煮一锅火锅能吃至少三天。 生鲜区的大姐大妈们挑东西讲究,男人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一旁等待,因为花了不少时间。去收银台排队付款时,“恭喜你发财”已经播了好几遍。 广播突然一停,乐声顿变。 前奏出来的那一刻,男人忽然皱眉,眼神变得格外阴沉。 那是《红尘与江湖》的主题曲! 前面的人已经付完款,男人还站在原地未动,收银员叫了声“后面的顾客”,他才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地将商品放在收银台上。 收银员也许是《红尘与江湖》的粉丝,一边扫码一边跟着哼,十分愉快的样子。 男人的肩膀开始发抖,双手紧握,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 从超市出来,天色似乎又阴了些。 男人站在超市门口,发懵地看着前方的人群与车流,眼中一丝光亮都没有。 但若是细看,他其实长了一张十分英俊的脸。 片刻,他长叹一声,没有打伞,就这么冲入细雨中。 一刻钟后,他提着口袋站在自家门口,右脚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前方与后方,都围着警察。 明恕将他打量一番,道:“池言。” 第148章 狂狼(32) 这是城市里一栋很不起眼的居民楼,有一个极富年代感的天井,过道里光线昏暗,灯时亮时不亮,照着角落里积满灰的蜘蛛网,墙灰脱落大半,办证、治疗男性疾病、租房的小广告叠了一层又一层,如果有人开门,生锈的转轴就会发出巨响。 池言,一个曾经的艺人,在去年和芳驰娱乐解约之后,就住在这种地方。 一室一厅的房子倒是整洁,本该是卧室的房间里没有床,三面墙都安放着衣柜,挨着门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穿衣镜。衣柜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最多的是夸张的舞台服,它们都被防尘袋罩了起来,看得出池言对它们——对它们代表的那段岁月——非常珍惜。 床在客厅里,是一张沙发床。茶几上摆着一个药盒,里面有治疗肾病的药,也有安眠药。 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放着一撂又一撂照片,全是湖影和真人狼人杀的参与者。 许多凶手喜欢将目标的照片贴在墙上,这并非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实中的凶手也热衷这么做,因为每日一醒来就看到目标的照片,会催发他们心中最浓烈的冲动,他们需要以此来“激励”自己。 可池言却将它们分门别类收起来,一张都不在视野中。 不过此时,它们已经是证据链上的关键一环。 最重要的作案工具碎冰锤,在厨房的灶台抽屉里被找到,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把锋利的户外作业刀。 碎冰锤和刀都没有肉眼可见的血迹,通过血迹检测、伤痕比对证明它们是凶器,是痕检师们的工作。 阳台上晾着一套加绒的运动服,从细节处能辨认出,被绿凰山的摄像头拍到的“狼人”,穿的正是这一身。 冬邺市冬季湿冷,厚衣服很多天都晾不干。 它们就这么“招摇”地,等待着刑警的到来。 那个由“风波”密室俱乐部制作的狼人头套被丢在阳台的壁柜里,浓稠的血液将毛发沾在一起,整个壁柜都散发着腥臭。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池言下意识想跑,手中的购物袋掉落,刚买来的新鲜食材滚得满地都是。 但在重案刑警的包围下,他怎么跑得了? 易飞一把将他擒住,双手反剪在身后。明恕走上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双眼。 满霖说,池言和湖影的风格很像,本身的气质也像。此时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明恕确实察觉出二人的“像”——他们的眼中都有某种无法被救赎的绝望。 明恕紧蹙双眉,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幽深。 池言的绝望有迹可循,但风光无限的湖影为什么也有这种绝望? 片刻,明恕说:“先带回去。” 肖满已经从卯央寨赶回来,休息都顾不上,强打着精神做物证鉴定。 湖影一直留在重案组,在看到池言戴着手铐出现的一刻,僵立在原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们,你们搞错了吧?” 回应他的却是池言怨愤又满是讥讽的笑。 湖影冲了过来,被方远航拦开,“他现在是嫌疑人。” “不可能!”湖影激动地朝池言喊道:“你这一年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联系我?我,我打过你的电话,也找过你……” “你找过我?”池言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唇角冷淡地弯了弯,“你找我干什么呢?” “我……” “向我炫耀你终于红了吗?” 湖影哑然,“你胡说什么?” “胡说?”池言冷笑,“那就当我是胡说好了。但是湖影,你听好了,我不信你真的找过我,担心过我,你所谓的‘找’,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湖影双目惊睁,“不是,我真的……” 池言打断,“这一年,我一直待在冬邺市,如果你真心找过我,不会找不到,如果你真心想打听我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打听不到。你……” 说着,池言叹了口气,“你和我已经不一样了。湖影,是你放弃了我。所以你没有资格怪我对你做出这样的事。” 湖影在方远航的钳制下挣扎,“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做了什么?” “行了,进去吧。”明恕推开审讯室的门,“这里不是让你们掰扯私事的地方。” 大约是明白自己已经无处可逃,池言配合地点了点头,但在步入审讯室之前,他回头看向湖影,眼中是无法释怀的愤怒与仇恨,“湖影,我杀了人,但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活该。” “砰——” 审讯室的门合上,将喧嚣全部隔绝在外。 池言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们想问我什么?我全部交待。” “你的犯罪证据我们已经掌握,但例行的审问并不能因此免去。”明恕说:“黄妍、李兆丰、朱玲珑这三个人是被你杀害?” 池言垂下眼,看着三名被害人的照片,几秒后点了点头,“对,是我。” “除了他们,你还想杀死三年前那场真人狼人杀的其他参与者?”明恕说:“如果我们没有找到你的话。” 池言点头,但很快又摇头,“我不会杀死湖影。” 明恕说:“因为你想制造湖影作案的假象?” 池言短暂地愣了下,耸肩道:“可惜我失败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颤抖起来,眼眶充血,像是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东西即将从灵魂里冲出来。 “我和湖影,在去年之前,明明还一样。我们同时签约,住在同一套公寓里,差一点就能组成组合出道。”池言眼中的光变得模糊,像是越过明恕,看到了多年前的日子,“别人都说我们像,湖影比我小半岁,我把他当弟弟来照顾。他家里困难,好几次他姐姐住院了,都是我借他钱,帮他挺过难关。有一年春节,他跟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今后无论我们谁先混出来,都不能忘了对方,要拉对方一把。” 池言眼角流露出苦涩,“你们知道在这个圈子里生存,有多困难吗?” 易飞说:“我不知道在你们圈子生存有多困难,我只想知道,你仅仅是因为嫉妒湖影、恨湖影,所以设计出这一连串阴谋,杀害了三名无辜者?” “嫉妒”两个字像一根锋利的针,狠狠刺入池言的神经。 突然,他瞪大双眼,血丝在眼白上炸开——这副模样,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偶像气质。 “嫉妒?”池言声音发抖,“你说我嫉妒湖影?” 易飞说:“难道不是?” “他只是比我运气好!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池言歇斯底里,双手用力拍着桌子,手铐与桌沿相撞,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红尘与江湖》的导演最初看中的是我,根本不是他!”池言咬牙切齿,“我的气质和外形才最符合那个角色!” 方远航在外面看着监控,“还有这种事?” 池言疯疯癫癫地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大致与警方从芳驰娱乐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但被湖影抢走资源却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池言不会是和牛天蓝一样,有被害妄想症吧?”方远航自言自语道。 牛天蓝的案子现下并未完全了结。牛天蓝正在接受繁复的心理疏导,专家给出的初步结论是,牛天蓝确实有妄想倾向,而围绕牛兰兰和赵文的进一步走访则证明,牛兰兰根本不是牛天蓝口中的第三者,赵文也从来没有和牛天蓝交往过。 那个“被亲姐横刀夺爱”的故事是牛天蓝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牛兰兰和赵文才是真正的恋人,在招待所相约自杀是受到他人蛊惑。 牛天蓝仗着死人无法开口,丑化、污蔑自己的姐姐,到现在,他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谎言。 方远航甩了下头,继续看监控。 池言缓慢地将衣服扯起来,露出胸膛和腹部的陈旧伤疤。 它们并不狰狞,像一块块暗淡的癣,在这具本应与“美”有关的身体上生了根,再也无法抹除。 “都是齐灿打的。”池言又撩起袖子,手臂上亦是伤痕累累,“用鞭子抽,用烟头烫,还用过烧红的铁。我跟了他半年,身体已经被他毁掉了。但这些伤只是皮肉伤,最严重的其实是……” 池言想碰一碰自己的后腰,却做不到,“在他的折磨下,我患上了严重的肾病,泌尿系统、生殖系统都除了问题。” 易飞说:“你……” 池言摇头:“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在一切发展到最坏时逃离吗?哈哈,哈哈哈,你们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我忍受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资源吗!齐灿向我承诺过,会将我送进《红尘与江湖》剧组!他的助理连剧本都拿给我了,我也见过导演,导演亲口告诉我,很欣赏我,我完美地诠释了那个角色!” 池言粗重地喘了口气,“但是公布角色时,却成了湖影。我不恨湖影,他是我的好兄弟,我们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红了,谁一定要拉另一人一把。我只恨齐灿,他答应的事为什么做不到?他在耍我!” “我找齐灿质问,他又将我打得遍体鳞伤。”池言眼中的泪落出一滴,很快被擦掉,“我要与他结束这段关系,他威胁我,说要我在娱乐圈再也混不下去。我不怕他!因为我的兄弟有靠山了,我的兄弟就要红了,将来有湖影帮我,我还怕他齐灿?” “我找湖影,湖影在拍戏。我找公司,公司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他们恨我得罪了齐灿,逼着我解约。我唯一的希望就在湖影那儿了。”池言沉默很久,最终惨笑,“但湖影已经忘记了他答应我的事。” 池言长叹一声,“这一年来,我没有工作,看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活得不人不鬼。我在地狱里看着我的兄弟一步一步成为大明星,他……他一次都没有提到过我。他所谓的找,只是给我停掉的号码打电话,他早就把我给忘了!我们之间,只有我还记着当年的承诺!” 明恕终于开口,“所以你终于无法忍耐,决定以这种残害无辜者的方式,将湖影从‘神坛’上拖下来?” 池言瞳孔像是凝固住了,表情变得困惑,过了十多秒才反应过来,“你们觉得我不该这么做?是吗?” 易飞说:“杀人难道是应该的?” 池言摇头,“我在这个社会杀了人,这个社会的法律要惩罚我,那就惩罚,任何惩罚我都接受,怪只怪我没有办法从这个社会逃离。但是‘应该’或者‘不应该’,你们没有资格评判。只有我,只有我……” 说着,池言抬起颤抖的手,猛力戳着自己的胸口,“只有我能够评判。” “诡辩。”方远航说:“越心狠手辣,越变态的凶手,就越喜欢美化自己的罪行。” “他们的确是无辜的,但谁让他们和湖影一起玩过真人狼人杀呢?我想将事情闹大,不找上他们,还能找谁呢?”池言说:“你们只看到他们无辜,可你们看到我的凄惨了吗?你们帮助了我吗?湖影他帮过我吗?我天生该倒霉吗?我等着湖影来救我,可他……” “你伸出过手吗?”明恕不是没有怜悯过嫌疑人,但看着面前这个“复仇”思路匪夷所思的凶手,他实在是无法产生共情。 池言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他明明可以拉我一把,他用心一查,就能查到我经历了什么,我为什么解约。可他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只有他的前途!他的事业!但他的前途和事业是从我这里抢走的!” 愤怒的吼声在审讯室里回荡,被撞碎、撕裂,演变成了莫名的哭和笑。 “我的每一天都活在痛苦中,生病难受,养伤难受,活着难受!”池言双眼血红,“看着湖影被万千人追捧最难受!只有将他从那个位置拉下来,我才能好受一些!他和我那么像,他凭什么能站到那么高!” 易飞很想说,退一万步讲,你想要复仇,复仇对象不该是齐灿吗?因为畏惧齐灿,也知道自己动不了齐灿,所以将怨恨转移到昔日的好友身上,并伤害了三个完完全全无辜的人。 但对一个不可理喻的杀人魔而言,没有任何道理能够说得通。 “是你让黄妍关掉监控?”明恕说:“三名死者里,黄妍的情况最为特殊,她‘配合’了你。” “因为她认得我这张脸!”池言眉间浮现出一丝满足,这种满足很像一个垂暮之人在缅怀自己意气风发时的荣光,“我去她的小区踩点时,她看到了我,我没想到我还有粉丝。她说她看过我跳舞,很喜欢我,问我为什么最近没有活动了。” 明恕说:“于是你将计就计。” “我告诉她,我已经退出娱乐圈,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池言笑得胸腔发出闷响,“她相信了。我慢慢接触她,动手那天,我让她在家里等我,把监控什么的都关掉。她这么一个看起来独立的女人,居然对我言听计从。” “血足迹是你故意留下的?”明恕问。 池言说:“我和湖影的身高、体重几乎相同,我这么做,是不是很聪明?” 方远航喃喃道:“是恶毒。” “杀死他们之后,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狼牙印。死的人多了,警察一定会发现,这些人三年前一起玩过狼人杀。”池言说:“我家里有很多湖影的东西,我还有他的头发。到时候,只要我将他的头发丢在现场,他就百口莫辩了,他就毁了!就和我一样了!” “这也太小看我们痕检师了。”肖满一边进行物证检验,一边听着审讯录音,“头发脱落的时间,以为我检验不出来?” 说到“和我一样”时,池言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鼓出来,嫉妒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的容颜,将他由清秀变得丑陋,“我设想的最理想的情况是,警察抓到了湖影,法院判他死刑,所有人都知道,啊,这个人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 易飞说:“你设想的理想情况已经不存在了。” 池言爆发出一阵奸笑,“可我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啊,你们没有发现吗?” 方远航一怔,“什么意思?” “湖影不是凶手,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池言说:“可是难道不是因为湖影,我才杀害那么多人?” 明恕说:“不管你能不能嫁祸成功,湖影在公众视野中都已经被你毁掉了。嫁祸成功,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嫁祸失败,被你杀害的人仍然是因湖影而死。众口铄金,在当前的舆论背景下,湖影很可能会被雪藏,像你一样渐渐消失。” 池言又笑了,但他的笑声近似于哭,“我已经交代完了。噢,对了,湖影一定是被某一位大人物给包养了,否则他不可能得到这么好的资源。他根本不是什么男神、正能量偶像,他和我一样,都是被人糟蹋的货!” 审问结束之后,池言被带去做伤情鉴定。 易飞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 明恕拍了他一下,“还不到松劲的时候。” “我不是松劲,就是,怎么说,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易飞长出一口气,“在重案组待得越久,见识的偏激凶手就越多。他们可怜吗?也可怜,池言如果没有撒谎,那齐灿就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池言是被害者,但他现在已经是握着三条人命的加害者。李兆丰这三人,是真的被飞来横祸给砸中了。” 明恕理解易飞的所有想法,甚至比易飞更有痛感,因为他所接触的重案比易飞更多。 经验越是丰富的刑警,在面对一桩命案时,就越是倾向于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入手梳理,从中寻找最细微的矛盾。 这三桩案子也是如此。正是因为一再深挖黄妍的关系网络,才有特别行动队如今在北方和地方警力展开的“除鬼”联合行动,那些被掩埋了十数年、数十年的罪孽被曝光在阳光之下,接受迟来的审判。 直到最近,重案组的思路仍旧放在三年前的狼人杀游戏本身上,为了找到凶手的动机、逻辑支撑,徐椿已经把卯央寨过去十多二十年发生的事摸得一清二楚,冬邺市这边,湖影被包养的暗线也被查了出来。 池言浮出水面之前,没有任何人预料到,朱玲珑三人竟然是因为这种理由被杀害。 他们与池言无冤无仇,除了黄妍,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池言是谁。 仅仅因为池言要报复湖影,他们就断送了性命。 一个拥有正常情感的刑警,别说在到达命案现场之后,就站在凶手的角度,用诡异的逻辑分析动机,就是当真凶已经出现,听真凶陈述完,仍得强迫自己去扭转思路,才能彻底“理解”凶手。 这对任何刑警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而现在,像池言这样的凶手正在呈上升的趋势。这就意味着,一个人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和凶手没有丝毫交集,也有可能突然被凶手杀害。也意味着刑警若是想要加快破案的速度,就必须将自己代入凶手。 就明恕所知,洛城市局的花崇,就非常擅长这种代入。 但实际上,代入极端变态的心理是件很危险的事。有不少优秀的刑警因此被毁掉。 明恕想,等过段时间有空了,得去洛城和花崇讨论一二。 易飞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我去看看物证那边核实得怎么样了。” 明恕把人叫住,“累了就休息一下,你状态不太好。” 易飞愣了下,“是队长的命令吗?” 明恕说:“对,队长的命令。” 易飞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些,“小明,辛苦了。” 明恕匆匆赶去物证检验中心。同一时刻,萧遇安正在技侦队员的办公室里看着监控里的湖影。 “萧局,我们现在需不需要对湖影采取特殊措施?”周愿说:“我担心他会自杀。” 片刻,萧遇安道:“湖影不是这三起案子的凶手,但他有问题。” 第149章 狂狼(33) 就在明恕被叫到萧遇安的办公室时,重案组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对方自称名叫“商小玉”,现在就在市局外面,有关于黄妍遇害的重要线索要提供给警方。 商小玉正是明恕在黄妍家外注意到的那个妇女,和黄妍一样做快递代收代寄生意。她当时挤在一群看热闹的居民里,和别人相比,神情格外紧张。明恕去她家的店转了转,问起与黄妍有关的事,她从头到尾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明恕还是留了个联系方式,叮嘱她如果想起来什么,就给重案组打电话。 经历了多日的煎熬后,商小玉和丈夫终于将他们手中的证据拿到警方面前。 “我们,我们家嫉妒黄妍生意做得好,大部分快递公司都和她合作,只有小部分把包裹放在我们家。”商小玉始终低着头,羞愧难当,“今年10月过后,我们就,就偷偷在她家外面装了个监控,想拍到她出丑。” 一旁的电脑上此时正在播放案发当天的录像,一个身穿墨绿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进黄妍的家中。 监控安装得较远,拍不到屋内的情况。 快进之后可看到,男人独自离开。 两个时间之间正好是黄妍的死亡时间。 商小玉面色发白,“刚看到这个录像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但第二天,黄妍家没有开门,我就猜到可能出事了,连忙把摄像头撤掉。” 易飞问:“北城分局排查时多次找到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 “我,我们不敢啊!”商小玉哆嗦了一下,“那个人明显就是凶手,你们还没有抓到凶手,如果我把录像交给你们,他报复我们怎么办?我们家里还有小孩,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易飞叹气。 监控拍到了凶手,但因为画质太差、没拍到凶手的脸,而无法成为关键证据,但起码能够给警方排除很多条岔路,并且一旦公开视频,凶手会忌惮,后面两起案子不一定会发生。 而商小玉的顾虑却又是人之常情,普通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害怕。刑警们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却无法要求群众做出与自己一样的选择。 “我们良心不安。”商小玉又说:“所以犹豫了这么久,还是决定把这段录像交给你们。” 其实到了现在,池言犯案的证据链已经完整,本人也已认罪,这段录像不再重要。但易飞还是向商小玉夫妇道了个谢。 明恕拿着肖满和邢牧出具的鉴定报告,端起萧遇安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太渴了,这一天跟打仗似的,一通忙下来,他居然连水都没来得及喝。 萧遇安正在重复看湖影此前接受审问时的录像。 “池言确实是杀害黄妍、李兆丰、朱玲珑的凶手,这毋庸置疑。”明恕喝完一杯还不解渴,又去接了一杯,“但这并不代表湖影没有问题。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身上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 萧遇安敲下暂停,“池言说这一年湖影没有关心过他,所谓的‘寻找’不过是走过场。如果湖影和池言的交情只停留在表面,那么湖影走过场就没什么奇怪。但事实是,湖影似乎确实将池言当做最好的朋友。他不去追问池言离开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没有精力,且自身难保。” 明恕喝得有点急,水淌到了下巴上,他放下杯子,用手擦了一下,“那就与峰途集团有关了。那个贺炀不简单。如果只是普通的包养关系,湖影不至于那么惧怕他。” “你看看这里。”萧遇安转动显示屏,将进度条往回拉了一下,“注意看湖影的神情和他说的话。” ——湖影说:“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明恕说:“正是因为有根据,我才会在这里审问你。血足迹和监控画面直接将嫌疑指向了你。” ——湖影说:“但我没有……但我没有杀死他们啊!” 萧遇安又敲下暂停,看向明恕。 “就是这里!”明恕说:“我审问他时,他的这个停顿就让我觉得古怪。黄妍三人不是他杀的,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原本想说的应该是‘但我没有杀人’,这是那种情况下,一个被冤枉的人的正常反应,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自己卡住了,后来补充‘没有杀死他们’时,他的整个语气都变了。” 萧遇安说:“激动情绪下的本能反应往往与真实挂钩,湖影说不出‘没有杀人’。” “所以湖影杀过人。”明恕靠在桌边,“他身上那种寥落感、绝望感绝对不正常,他的某些眼神和池言非常相似。哥,你说湖影和贺炀到底是什么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萧遇安才道:“想象不出来,我们之前可能受到思维定式的影响了。” 明恕回过头,“嗯?” “一说到娱乐圈明星被富豪包养,绝大多数人想到的就是身体换资源、换人脉、换金钱。”萧遇安说:“但他们也许有另外的‘玩法’。” 明恕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拍了拍鉴定报告,“先把这三个案子了结掉?” 萧遇安点头,“我去见见湖影。” 得知自己被好友陷害,湖影极为低落,像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活力都被透支了一般。 萧遇安没有将他请到审讯室或者问询室,随便找了间无人使用的小会议室。 “能交待的我都交待了,凶手不是我,你们还想问我什么?”湖影说话有气无力,几缕额发遮住眼,令他有种颓废的美感。 “我有几个疑问,想从你这里找到答案。”萧遇安将一杯热咖啡放在湖影面前,“得知池言解约后,你真的只是给他停止使用的手机打过几通电话?没有联系上,就懒得再联系了?” “我还问过经纪人。”湖影盯着热咖啡的杯沿,避免与萧遇安对视,“经纪人给我解释过了。” “你就相信了吗?”萧遇安语气温和,却隐有某种威势,“你们曾经相濡以沫,池言不清不楚地消失了,你没有去追问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 “你是娱乐圈中人,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怪相。连我都觉得池言突然解约的背后一定藏着不得已,你难道没有想到?” 湖影沉默,微偏着头,看向一旁的地面。 “你当然想到了。”萧遇安继续道:“但是有别的事阻止你去探究。” 湖影摇头,颈部的筋倏地绷紧。 “不久前,你成为警方重点怀疑的嫌疑人,所有证据都指向你,而你拿不出不在场证明。”萧遇安说:“其实你有不在场证明,你只是不想‘打搅’贺炀。” 听到“贺炀”二字,湖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你非常害怕他。”萧遇安紧盯着湖影的脸,“因为不想给他惹麻烦,你甚至不愿意让他出面证明你的清白。那我这里做一个推断——你早就明白池言出了事,但你的一切‘不该有’的行为都可能给贺炀惹麻烦。所以你不得不放弃池言。” 湖影慌张地抬起头,试图否认,可当他与萧遇安对视时,那句“不是”却像是卡在喉咙中。 萧遇安给了他半分钟的缓冲时间,“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让你连唯一的朋友也只能放弃?” “我……我没有办法。”湖影紧紧捏住杯子,指甲发白,“我不能给贺先生惹事。” 萧遇安不动声色地刺激湖影:“你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你有必要害怕他到这种地步?” “你以为我是愿意的吗?”湖影果然激动起来,“我和池言在这个圈子里拼了多少年,‘金主’的暗示从来没少过,但我们一次都没有接受!如果不是因为我姐,我,我……” 萧遇安说:“你急需一笔救命钱,而贺炀出现了。” 湖影像漏气的模型,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但我不太理解的是,贺炀是你的‘金主’,峰途集团钱权皆有,帮助一个小明星只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你为什么不能请贺炀帮个忙?”萧遇安说:“这也是池言无法释怀的事——他认为你能得到《红尘与江湖》,必然是有了实力雄厚的靠山,他因此想要依靠你,向你借个力,可你的行为却与我们想象的相反,不但没有请求贺炀帮一个小忙,反而因为惧怕贺炀而放弃池言。” 停顿片刻,萧遇安道:“这实在是令人费解。我不得不认为,你和贺炀之间,有比普通包养更复杂的关系。” 湖影猛地抽了一口气,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我的队员告诉我,你给他的感觉和池言很像。而池言是个杀害了三个人的凶手。”萧遇安缓缓道:“你们身上有相似的绝望。” 湖影抬起双手,捂住下半张脸。他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也许下一瞬就将刺入自己的眼睛。 “你现在在刑侦局,我能够保护你。”萧遇安说:“如果你想从这种绝望中走出来,就把你经历的事告诉我。” 湖影慢动作般低下头,双手捋入发间。 许久,当他再次抬起头,眼中已经全是泪光。 “我很自私,这够不够回答你的疑问?”湖影轻声说:“我和池言路线相似,他倒了,我恰好少一个竞争对手,我为什么要帮他?‘有福同当,有难同享’这种话不过是困顿时期的谎话罢了,谁信谁傻。” 说完,湖影站起来,“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现在能离开了吗?” 萧遇安说:“离开,去找贺炀?” 湖影脚步一顿。 “你忽略了一件事。”萧遇安转身,“你那么害怕给贺炀惹麻烦,但这一回,你是不是给他惹出了最大的麻烦?” 湖影瞳孔紧缩。 “池言供述,他是为了向你复仇,才杀害那无辜的三人。”萧遇安说:“案件细节将在不久之后对外公布,池言要以这件事毁掉你,你将成为焦点,你猜猜,贺炀要怎么为你善后?帮你解决这件事?” 湖影再也迈不出步子,满眼惶恐。 萧遇安说:“他是会帮你一把,还是像你放弃池言一样放弃你?” 湖影用力摇头,“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 萧遇安却没有因此停下,“有没有某个时刻,你觉得自己虽然活着,却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湖影哑然地张开嘴。 他总是失眠,每日在天还没亮时就醒来。 他不喜欢拉上窗帘,觉得当窗帘遮住窗户,整个卧室就变成了一具棺材。 所以每次惊醒时,他都看得见被夜色伪装成镜子的窗玻璃,以及映在窗玻璃里的人——他。 看着陌生的自己,他无数次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撑起来的尸体。 他好像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呼吸着的不过是一张臭不可闻的皮囊。 他一直强迫着自己往前走,为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人世的姐姐。姐姐还活着,他就不能放弃。姐姐哪天真的离开了,他就了结这一切痛苦。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又看了萧遇安一眼,艰难地挪动脚步,低喃道:“我不是行尸走肉,我不是……” 萧遇安没有再阻止湖影。 在办完所有手续后,湖影安静地等待满霖派车来接。 “萧局。”方远航说:“就这么让他离开吗?” 萧遇安摇头,“明队已经有安排。” 车向芳驰娱乐驶去,满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停在湖影旁边絮絮叨叨。湖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木然地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 “我不回公司了。”湖影突然说。 “也行,我送你回家。”满霖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怎么去一趟警局,就成这幅模样了?千万不能让狗仔拍到。” 湖影闭上眼,“霖哥,如果我现在突然爆出丑闻,你说会怎么样?” 满霖吓一跳,“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湖影唇角提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随口说说。” 车停在一个高档小区,湖影平时就住在这里。 满霖不放心,将他送进屋之后待了片刻才离开。 漫长的夜晚过去,现在已经是早晨。 晨光被阴云遮挡,太阳好像再也不会出现。 湖影站在窗前,抬着头,眯眼看着天边的暗云,心中好像挤进了数不尽的砂石,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折磨着血肉。 那个警察看穿了他,他的秘密在那个警察面前无所遁形。 他完了。 他站在一个路口,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 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贺炀不会放过他,现在警察也不会放过他了。 池言…… 这一年来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知道池言离开芳驰之后,一直避免去深究其中的关系。 因为他不敢。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像一座巨大的山峦,将他摁进了再也无法挣脱的黑暗。 他没有去想过池言是不是等着他的帮助,不敢想池言的遭遇。贺炀警告过他——不要惹事。 帮助池言算不算惹事? 连这个问题他都不敢去深想。 很多零散的画面冲入脑中,都是当初和池言一起住在公司公寓里的片段。 他们都是娱乐圈金字塔底层的人,要么因为没有工作而整日待在家中,一有工作就连续熬夜,半夜晕晕沉沉回到家中是常有的事。 每年这个季节,池言就爱在厨房里熬姜茶。公寓里还住着其他艺人,池言熬好一锅,给所有人都分上一碗,说是预防感冒。 他有次参加一个商业演出,凌晨回家,准备烧水泡一碗面,池言轻手轻脚从房间里出来,给他热已经凉掉的姜茶。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红呢?”他捧着热乎乎的碗道:“好想红啊,红了我姐的医药费就不用发愁了。” “我也好想红啊。”池言笑着说:“怎么没有谁来捧捧咱们呢?” “如果我红了,我第一个捧你。”他说。 池言说:“如果我红了,我也第一个捧你。” 那样轻松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 池言因为他而成为杀人凶手,而他也早已…… 他想要让一切结束。 死亡可以终止所有的罪孽。 可是姐姐……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胡瑶。 云似乎被风吹得薄了一些,日光透出几分,落在他颜色偏浅的瞳仁上。他看着那团云,眼睛渐渐眯了起来,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冬天冷寒,他却洗了个冷水澡。 站在冰冷的水中,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不禁想——这样死去也挺好。 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沐浴之后,他换了一身黑灰色调的衣服,在卧室一个上锁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他注视那个盒子良久,最后放进黑色双肩包里。 一刻钟之后,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车库中驶出,往仁心医院的方向开去。 而在黑色轿车之后,遥遥跟随着一辆更加普通的小车。 “师傅。”方远航在车上说:“湖影出门了,我现在正跟着他。他好像要去仁心医院。” 明恕道:“别跟丢了,我马上就到。” 仁心医院和往日一样安静。 治疗大多安排在上午,所以上午访客不多。湖影戴着口罩进入住院楼,登记之后朝胡瑶的病房走去。 负责胡瑶的护士已经认得他,见他来了,便笑着与他打招呼,说药水刚挂上去,一时半会儿不用换,如果有什么需求,按一按铃就好。 都是些熟得能背下来的话,湖影应下,关上了病房的门。 胡瑶今天的状态很差,如果不是金贵的药物吊着,也许熬不过这个寒冬。 湖影一反常态,没有叫“姐”,而是走到病床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胡瑶。 胡瑶半睡半醒,好像知道他来了,脸朝他的方向偏了偏。 姐弟俩以这种奇怪的姿势彼此凝望,半晌,湖影取下背包,将装在里面的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里,放着一小袋白色粉末。 他坐在床沿,终于开口,“姐,你难受吗?” 胡瑶喉咙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发出,睁开的眼睛没有焦距,世界在她的视野中是大面积的灰败。 “我们不再坚持了,好不好?”湖影轻声细语,也不知是说给胡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本来以为,进入这个圈子就能赚大钱,就能给你治病,但我折腾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救不了你。” 一行眼泪从胡瑶眼角滑落,她颤巍巍地握住湖影的手,像是想安慰他。 “姐,对不起,我再也走不动了。”湖影将口袋的封口打开,“我走之后,没有人再来照顾你,我……我不放心。” 又一行眼泪落下,胡瑶张了张嘴,似乎是在说:“小应。” “姐,和我一起走,好吗?”湖影说:“这一袋,足够了。” 胡瑶表情痛苦,却用气声说:“好,姐都听你的。” 湖影笑了,深呼吸一下,“姐,你怕痛吗?” 胡瑶摇头。 湖影的视线转移到白色粉末上,“那……”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护士的喊声:“你们是什么人?病房不能随意进入!” 湖影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瞬间反应是,贺炀的人来了! 门“砰”一声打开,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方远航。 “你们……”湖影下意识护住胡瑶,手中的口袋被方远航飞速夺过。 这白色的颗粒物方远航太熟悉了,是剧毒氰化物! “你想在这里结束生命吗?先杀掉胡瑶,再自杀?”明恕走进病房,冷厉地看着湖影。 “我没有选择了!”湖影那张英俊的脸正在扭曲,“他们会杀了我!” 明恕说:“他们是谁?” 湖影紧咬着牙关。 方远航厉声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打算隐瞒什么?” “小应……”胡瑶气若游丝,“小应,你做了什么?” 这一声轻得缥缈的质问几乎将湖影击溃,眼泪顷刻间从他眼中涌出,他颓然跪倒,头颅沉重地垂下。 “姐,我做了错事……我杀了人。” 第150章 狂狼(34) 无声的黑幕徐徐展开—— 湖影自幼失去父母,亲戚收养他实属无奈,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却从未给过他一个小孩应得的关怀。 唯一真心爱护他的是年长三岁的姐姐胡瑶。然而胡瑶自己就是个病秧子,住院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大降温的冬天。在湖影的记忆里,一家人从来没有安安稳稳地过过春节,因为每年到了腊月二十多号,胡瑶必定因为小感冒小发烧诱发的重症住进医院。 湖影小时候几乎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但他不怪养父母,更不怪胡瑶。穷人的小孩早当家,他知道,家里的钱都拿去给姐姐治病了。只要姐姐能好起来,哪怕让他天天喝清粥,他也乐意。 胡瑶情况好的时候,偶尔带湖影出去玩。别人家的小孩能够满城疯跑,他们只能去离家不远的小公园、小广场、美食街。 胡家父母从来不给湖影零花钱,但胡瑶存了一些钱。每每出门,她不给自己买东西,全给湖影买。 在美食街的海味馄饨铺子上,胡瑶每次都买一大碗馄饨,三两,加紫菜加虾皮,另加两个煎蛋。 “姐姐,你也吃。”湖影将勺子递给胡瑶。 胡瑶笑眯眯地摇头,“我不能在外面吃东西,你忘记了?” 湖影点点头,闷头吃起来。 他知道,胡瑶并不是不能吃外面的东西,只是钱没有那么多,胡瑶还想给他买别的东西。 他擅长跑步、跳远,每次运动会都要报很多项目,可他只有一双5块钱的白网鞋。胡瑶有一年攒了钱,偷偷带他买了一双80块的运动鞋。 那年头,80块不是一笔小钱。 冬天,他原本穿在里面的是胡瑶淘汰下来的秋衣秋裤。胡瑶一省再省,终于凑够了钱,给他买了新的秋衣秋裤。 胡家父母知道了,将胡瑶斥责一通,阴阳怪气地骂湖影是个累赘。胡瑶护着湖影,“弟弟长大了,如果被同学知道穿我的秋衣秋裤,会被笑话。” 那一年春节,胡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能救回来。 湖影在病房外焦急地等着,不敢离开,也不敢合眼,生怕一睡着,再醒来时姐姐就没了。 正月十四,大年都快过完了,胡瑶终于转危为安。父母已经身心俱疲,双双回家休息,只有湖影还留在医院。 他一刻也不想离开胡瑶。 “小应。”胡瑶苍白极了,像一尊随时可能破碎的玉。她轻而又轻地抚摸湖影的头发,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又挺过来一回。” “姐姐!”湖影趴在床边痛哭,“姐姐,我今后一定要赚大钱,给你治病!你等我,我一定会让你健康起来!” “谢谢。”胡瑶温柔地笑着,“不过小应不必那么辛苦,姐姐想看到你开开心心。” “但我要你健康!”湖影固执地说。 开心与健康,本来不是一对反义词,但在特殊的家庭里,两者似乎成了一种不可兼得的矛盾。 进入青春期之后,湖影五官长开,身体也跟着发育,成了学校里公认的“校草”。 那两年胡瑶看上去有好起来的征兆,湖影说:“姐,你说我去混娱乐圈怎么样?” “娱乐圈?”胡瑶很担心,“不都说娱乐圈是个大染缸吗?小应,还是算了吧,你成绩也不错,踏踏实实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 “但是当明星最来钱。”湖影说:“读书考大学,我什么时候才能有钱给你治病?” 胡瑶叹息,“你别担心我……” “不担心你我还能担心谁呢?”湖影皱眉,“姐,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每天都盼着你能彻底好起来。” 胡瑶没能阻止湖影,不久,湖影离开校园,签入了芳驰娱乐。 娱乐圈确实来钱快,但能赚大钱的只是金字塔塔尖上的人。 湖影外形条件出众,缺的是一个机会。而他初入社会,十多岁的年纪,对人心了解不深,合同是被芳驰忽悠着签的,进入公司几个月之后,才渐渐得知芳驰没有什么资源和人脉,善于给年轻人画饼罢了。 没有工作,湖影开始焦虑。 一同签约的一些男艺人女艺人被经纪人“送”给“金主”,湖影本能地觉得厌恶。可时间一长,眼看着那些人通过“陪睡”得到资源,心中又有些许动摇。 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进入这个圈子,就是为了赚钱。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他拿什么去给胡瑶治病?万一哪一天胡瑶发病了,需要几十万,上百万,他去哪里找这么多钱? 最动摇的时候,经纪人又介绍了一个“金主”,他已经答应了,但那天圈中一个知名男星被包养的事突然被狗仔曝光。 胡瑶也看到了新闻,连忙打电话给他,看似聊几句家常,说到最后话题却转移到了男星身上,他听见胡瑶用一贯的温柔语气说:“小应,你千万别做那种事,你要爱惜你自己。” 挂断电话后,湖影挣扎了一个晚上,最终告诉经纪人,自己不去了。 那位“金主”倒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只是湖影出尔反尔,得罪了经纪人,经纪人从此不再提“金主”,并将湖影扔给了当时门路更少的满霖。 底层艺人,接活只能靠自己。自从湖影放弃了依附“金主”这一捷径,就开始加各种各样的群,哪里需要群演、龙套,就去自荐,哪里有商业活动,也主动联系。 池言的情况和他差不多。 几年下来,湖影虽然有了一定的积蓄,但还远远不够,娱乐圈更新换代太过频繁,“小鲜肉”正在源源不断地涌现,有一次对着镜子刮胡子时,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年轻了。 继续蹉跎下去,他的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好,只会被那些不满20岁的小孩踢出局。 “小应,你千万别做那种事,你要爱惜你自己。” 胡瑶的话犹在耳边,他却无法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这几年来,他爱惜自己,可是结果呢? 在这个圈子里,皮相出众的人太多太多,像他这样没有靠山的人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剃须刀掉在水池里,湖影久久凝望着镜子里的人,最后无言地转身离开。 他开始有意识地寻找“金主”,但也许是早年有过放人鸽子的“劣迹”,芳驰在往“金主”跟前送人时从未考虑过他。 而就在他急于改变现状时,胡瑶的病情突然加重。 胡家父母照顾了胡瑶二十多年,早已经疲惫麻木。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或许也可改为“久病床前无慈母”。早在两年多以前,胡瑶又一次进入重病监护室时,湖影就听见胡家父母私底下说——算了吧,就让她走了吧。 “我出钱!”湖影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养父母,“姐姐从小照顾我,今后她看病用药统统由我负责!” 那次胡瑶出院时,他的积蓄已经全部花光,找池言借了一笔钱才补上缺口。之后他拼命工作,还上了欠池言的钱,又渐渐有了积蓄。 可是现在,他的这点积蓄根本不够胡瑶再次入院的消耗,而池言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没有钱,胡瑶就只能等死。 怎么办? 湖影心急如焚,恨自己没有早做打算,恨自己假矜贵。现在若是有“金主”看得上他,愿意给他钱,哪怕是最低贱的事,他也可以做! 芳驰与“金主”们联系最为频繁的是他以前的经纪人,他横下心,打算去找那位经纪人,求对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但就在他离开公寓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他面前,一个身穿周正西装的男人面带微笑从后座上下来,问他是否有兴趣见见峰途集团的炀总。 彼时,他还不知道谁是炀总,但峰途集团的名字却如雷贯耳。 身在娱乐圈中,他太清楚那些高高在上的富豪们是怎么接近“小情人”,略一思索,就明白自己也许是被哪位先生给看中了。 男人笑得十分得体,“炀总得知您最近需要帮助。很巧,炀总的优点之一,就是乐于助人。”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湖影不可能听不懂。他只是疑惑,这个炀总为什么出现得如此及时? 但他没有时间去细细思考,更不可能去调查,胡瑶危在旦夕,只有钱能够救胡瑶。 他上了车,被带到市郊的私人山庄,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贺炀。 和西装革履的秘书相比,穿着宽松毛衣和休闲裤的贺炀看上去很随意。 但湖影却察觉到一丝危险。 他见过的人不少,坏的、恶毒的,却没有哪一个人给他相似的危险感。 有一个瞬间,他觉得有恶魔在注视着自己。 “贺先生。”他强忍着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警惕地站在贺炀面前。 “我听说你偶尔会去‘风波’?”贺炀说:“喜欢玩恐怖类游戏?” 湖影很意外,他确实因为压力太大去过几次“风波”,但贺炀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想不想加入我的游戏?”贺炀步步靠近,“加入,我立即让你姐姐享受最好医疗团队的服务。如果你赢了游戏,想要什么资源,我都给你。” 最好的医疗团队——单是这个条件,湖影就无法说不。 “我参加!”他压着不安与害怕,声音几乎打颤,“只要您能救我姐,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贺炀半眯着眼,眼尾勾出一抹笑意。 湖影始终记得这个笑,阴森、充满蛊惑,将他引向万劫不复。 “贺先生,您说的游戏是什么游戏?”他问。 “不着急。”贺炀摆手,“先回去陪伴你姐姐吧,她现在比我更需要你。她什么时候好起来,你再来找我。” 被送离庄园时,湖影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姐姐有救了,可是他呢? 他没有单纯到认为贺炀是个慈善家,他很清楚,贺炀所说的“游戏”绝对不是他知道的密室游戏,他在用自己将来的人生,为姐姐续命。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啊。 他为了赚钱进入娱乐圈,这么多年前过去了,没有靠山的他仍旧是个无名之辈,若是不改变现状,姐姐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改变得慢了,姐姐还是活不成。 他只能拿自己去搏。 他这一生感受到的亲情全都来自姐姐,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姐姐在病痛中离开自己!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胡瑶的情况稳定下来,能够出院了。 回家那天,胡瑶问:“小应,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有工作了。”湖影哄道:“姐,过段时间我就要忙起来了,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胡瑶相信了,眼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是什么工作?拍戏吗?” “嗯!”湖影说:“不过暂时不能告诉你,也许明年你就能在电视上看到我了。” 贺炀的秘书就像精准的机械钟,在湖影安顿好胡瑶后不久,再一次出现在湖影面前,“炀总有请。” 湖影第二次来到贺炀的庄园,在花园里,他居然看到了盛芷——一个与他同是一百八十线的小艺人。 一年前,他们还曾在同一个古偶剧中跑过龙套,盛芷给他的印象很好,他被主角耽误了时间,连饭都没赶上,盛芷还帮他领了一份盒饭。 虽然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剧组聚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龙套,但他一直记得这个长相可爱的大男生。 他不明白,盛芷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更不明白,原本阳光开朗的盛芷,为什么此时满面愁容,像是遭了天大的灾祸。 “好了,人到齐了。”贺炀说:“周杉,给他们说说游戏的规则。” 周杉就是那位秘书。 湖影疑惑地看着他,听他说出一连串的句子、名词,脑中突然“嗡”一声响,如痴傻了一般怔立不动。 都是他知道的字,可是他好像一句话都没有听懂。 周围安静了片刻,忽然,盛芷跪在地上,哭着想要抓住贺炀的裤脚,却被贺炀半轻不重地踢开。 “贺先生,求您放过我,我不知道是这种游戏!”盛芷不住地磕头,狼狈得毫无尊严。 “但在你接受我的帮助时,已经答应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游戏,你都参加。”贺炀面带微笑,脚尖挑起盛芷的下巴,“现在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盛芷浑身颤抖,“贺先生,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连动物都不敢杀,怎么杀人啊?” 杀人! 湖影一个激灵。 那些听不懂的字句终于撞入他的神经,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 对,杀人。 贺炀所说的游戏,是一场杀人游戏,而他和盛芷,是这个游戏中的棋子。 他们将被丢进一个类似荒村的地方,在里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终于明白贺炀为什么对他去过“风波”密室俱乐部那么感兴趣,原来贺炀要找的,就是熟悉密室游戏的人。 贺炀要他们彼此厮杀,奉献一场视觉盛宴。 湖影猛然感到荒诞。以前,他因为没有工作,一时冲动参加了一回真人狼人杀,那时,被他拿在手中的是一个充气狼牙棒,他在月色下“杀死”了一个平民女孩,第二天被所有人投票淘汰。现在,如果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参加贺炀的游戏,杀死曾经与他共事过的盛芷。 一个月前,他没有选择,胡瑶病入膏肓,只有答应贺炀,胡瑶才有一线生机——他想,盛芷应该也是如此。 一个月后,他仍旧没有选择,峰途集团这个庞然大物岂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能够碰?参加游戏,他可能会死在游戏中,不参加游戏,周杉现在就能够无声无息地处理掉他。 在底层挣扎了二十多年,他太明白蝼蚁的命运是什么样。 盛芷仍在痛哭流涕,湖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并为自己和姐姐拼一条生路。 “贺先生。”他盯着贺炀的双眼,“如果我赢了,您能够遵守约定,将我捧红?” 盛芷惊讶道:“湖影?” 贺炀笑了,“我对胜利者一向大方。” 游戏被安排在一周之后,地点是境外的一座村庄。 在这一周里,湖影窥探到了一个黑暗得他无法想象的世界。 名流里,热衷观看真人厮杀的不止贺炀一人,他们早就形成了一个极端小众的圈子,唯有血腥、残忍的视觉冲击能够满足他们。 这仿佛是古代西方的“角斗士”、古代东方的“斗蟋蟀”在现代社会的延续。 人不是人,人只是一脚就能被碾死的虫! 贺炀不是第一次找人参与游戏,早在尚未回国时,贺炀就是圈子里的常客,在有些国家,这种游戏甚至是受法律保护的,只要你给得出钱,你就能够买到合法的参与者。 不过贺炀也是最近才开始将手伸向艺人。 湖影问过周杉,周杉告诉他,因为贺先生觉得素人长相太次,虽然游戏的残忍度达标了,却丝毫没有美感。 湖影苦笑,原来自己和盛芷被选中,是因为他们的困顿,以及胜于素人的脸。 见他对游戏十分“积极”,周杉还邀请他观看“前辈”们的游戏视频。 视频无一例外,都是凶残至极、血腥至极的画面,他迫使自己不要眨眼,让那些画面深刻地烙进眼瞳。 然后告诉自己——活下来。 在游戏开始之前,盛芷就已经崩溃了。所以湖影其实赢得很轻松。 和盛芷一样,湖影也没有杀害过动物,在将刀插进盛芷的喉咙时,他感到天旋地转、难以呼吸,仿佛被夺走性命的是他。 盛芷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盛芷的手徒劳地握着他的手臂,他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盛芷还在说:“求求你,放过我……” 他在心中哭喊,可是放过你,死的就是我。 盛芷渐渐不动了,眼中的光熄灭,可是颈部的那个血洞还时不时滋出一个血沫。 湖影像死去一般跪在盛芷身边,思维、视线、呼吸……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由于盛芷的“懦弱”,这场游戏美感有余,却残酷不足。贺炀不怎么满意,却十分“大度”地没有怪罪于湖影。 “想要什么资源?”贺炀心情不错地问。 “《红尘与江湖》。”湖影木然地说:“然后捧我红。” “红到什么程度?” “爆红。” 贺炀说到做到。回国之后,湖影拥有了他用盛芷的命换来的资源、金钱、地位、名声,他真的红了,红到过去难以想象的地步。 而死在国外的盛芷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贺炀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的痕迹抹杀得干干净净。 钱像流水一般汇入湖影的账户,过去是他苦苦求资源,现在是别人求着他上节目、接广告。短短数月间,他赚到的钱已经够胡瑶在最好的医院住一辈子。 但他再也无法从贺炀的船上下来。 贺炀偶尔让周杉接他去庄园,和他一起看别人的游戏录像,还为他请了国外的教练,帮他提高体能、耐力,教他最有效的刺杀方式。 贺炀似乎有意将他培养成一个杀手,然后投入下一场游戏中。 他和那些蟋蟀有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池言的案子,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他就将加入新的游戏,被杀死,或者杀死别人。 如今,他已经在警方的监控中,贺炀一定会让人解决掉他。 死之前,他想带上胡瑶。他实在不放心将胡瑶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重案组,审讯室。 湖影泪流满面,怔怔地看着明恕,“我杀了人,我认罪。你们说过会保护我。但现在,你们应该不会保护一个杀人犯了。但我求求你们,不要让贺炀去害我姐,她是最无辜的。” 听完湖影的讲述,就算是明恕,也有一瞬间缓不过劲来。 他设想过多种湖影与贺炀的关系,却从未想过湖影是贺炀手上的一只“蟋蟀”。 如果湖影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那个“上流圈子”有多大?已经有多少人死在游戏中? 简直是藐视法律,无法无天! 湖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动不了他们,你们顶多只能查到哪些人失踪了。我拿不出证据佐证我刚才的话,我是在国外杀死了盛芷,据我所知,他们的游戏都在国外进行!你们……你们动不了他们,也救不了我们!” “我动不了他们?”明恕紧蹙着眉,“不要太小看刑警。任何人在这片土地上犯了罪,他都难逃法网!” 湖影看着明恕的双眼——那样坚定的、自信的、有神的注视,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大概只有被命运眷顾的人,从未经历过绝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湖影低头苦笑,“我真羡慕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明恕未答。 “你一定在想——这个人是傻子吗?贺炀叫他去杀人,他就去杀人。他为什么不录音?为什么不留下证据?为什么不报警呢?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是他自己蠢,不懂得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湖影眼球上罩着一片雾气,好像很激动,但呈现在外的却是消极与无力,“可是那是贺炀啊!贺炀背后是峰途集团!你们都说现代社会人人平等,再也没有阶级之分,但这不过是‘皇帝的新装’——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贺炀有钱有势,一手遮天,我不按他说的去做,我早就没命活了,哪能坐在这里和你们说‘故事’?” 说着,湖影忽然摇了摇头,“现在往回看,其实去年我就该死了。如果死在游戏里的是我,不是盛芷,那贺炀就不会为我争取到《红尘与江湖》的资源。那个角色……那个角色也许真是我从池言手中抢夺过来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湖影已经混乱了,双手用力抠着头,“池言才应该得到那个角色,池言才应该走红。假如走红的是他,他就不会因为我变成一个疯子,杀害那多人……池言他是个好人,他曾经是这个圈子里待我最好的人,他不应该变成这样……” 方远航不得不提醒,“你冷静一下。” 湖影在片刻的茫然之后,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惶恐地看着面前的刑警,“我,我刚才说了什么?你们不要信,千万不要信!我说的是假话,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急疯了,口无遮拦……从来就没有什么游戏,都是我压力过大瞎编的,贺先生,贺先生说过我需要看心理医生,是我担心被狗仔拍到才一直拖着……” 明恕道:“湖影!” 湖影闻似未闻,“我刚才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不要信!贺先生从来没有要求我杀人,从来没有!是我生病了,生病的人说的话不作数的,贺先生对我有恩,我和他之间真的只是包养关系。娱乐圈里这种事情太……” 话音未落,湖影眼神一暗,忽然栽倒在审讯桌上。 第五卷 斗虫 第151章 斗虫(01) 湖影被紧急送医,经过数小时的抢救,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称,湖影长期吸毒,此番突然晕倒,正是毒品引起的心脏病,审讯时的紧张情绪也促使湖影发病。 两天后,湖影在重症监护室醒来,不断胡言乱语,精神明显不正常。 “湖影的家中已经搜出大量毒品。从成瘾的程度看,湖影可能是在杀害盛芷之后就开始吸毒。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他说的是实情。接受审讯时,湖影处在发作之前的亢奋状态,说的话前后不一,逻辑混乱。你知道,毒品具有致幻作用,会对大脑造成程度不一的影响。”萧遇安神情不太明朗,“湖影彻底清醒之后,心理研究中心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我判断,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他的证词无法成为证据。” “如果湖影说的是实情,那贺炀一定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明恕说:“是他引诱湖影吸毒,他甚至有可能让湖影接受过某种心理暗示。” 萧遇安沉默了几秒,“湖影有一句话没说错,这帮人很难扳倒。他们不止在冬邺市活动,全国各地都有他们小圈子的轨迹,而他们的游戏通常在国外进行,回到国内,他们又成了‘清清白白’的企业家。” 明恕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没有证据,贸然去查贺炀只会打草惊蛇。” 萧遇安侧过脸,“所以你认为应该暂时搁置?” 明恕有些不解,想了想道:“湖影提到了盛芷这个人,说他的存在已经被贺炀抹杀。但一个人只要存在过,就必然有痕迹。或许我们可以将盛芷当做突破口,调查他的‘失踪’?” 萧遇安说:“盛芷一定得查,但贺炀没有必要暂放。” 明恕眉梢挑高,“但这样岂不是……” “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萧遇安从容道:“不管是湖影还是贺炀,大概都没有想过会被牵扯进池言的案子。在池言案里,湖影无辜,这种事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久而久之,影响就淡了。但湖影不一样,他是正走红的明星。池言这一招非常狠毒,不管嫁祸是否成功,湖影都毁了。上次贺炀提出带走湖影,被你拒绝。但对贺炀来说,掌握湖影的一举一动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我们不找上门去,贺炀也知道,湖影在刑侦局说出了对他不利的信息,警方已经盯上他。” 停顿片刻,萧遇安又道:“但同时,他也很清楚,湖影的话大概率不会成为证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奈何不了他。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不能退缩,明白吗?” 明恕点头,“我懂了。现在去找他,并不是真要把他怎么样,而是亮明态度。” · 峰途集团并非发迹于冬邺市的企业,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冬邺市有了办公大楼,如今高耸云天的新楼俨然已是西城区的地标建筑,建筑师设计的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贺氏这个庞大家族的财力与势力。 明恕未穿警服,穿的是难得上一回身的西装。和楼里那些商界精英站在一起时,他有种与众不同的锋利气场。 但几乎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一名刑警。 贺炀对他的到来有些惊讶,但这惊讶几乎是转瞬间就被压制了下去。 秘书端来昂贵的茶,贺炀笑着交待,说正接待重要的客人,一会儿的会议推迟两小时。 明恕笑了声。 “明队专程跑一趟,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吗?”贺炀穿着黑色的衬衣与西裤,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的名表,整个人透着一股内敛的贵气。 但明恕打量着他,想到的却是——衣冠禽兽。 “湖影被牵涉入的案子有眉目了,他的嫌疑已经洗清。”明恕说。 贺炀微笑,“那就好。那案子本来就与他没有关系,他一个公众人物,最怕沾染上这样的事。你们能够还他清白,我替他谢谢你们。辛苦了。” “但湖影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线索。”明恕慢条斯理道:“关于你和峰途集团。” “嗯?”贺炀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我?” 明恕说:“你和湖影的关系,真是包养这么简单?” 贺炀轻咳一声,“明队,我提醒你一下,‘包养’这种字眼实在是很不文雅。” “不文雅的事,难道还要用文雅的词去包装它?”明恕靠在椅背里,语气有几分咄咄逼人,“贺总,别装了。” 贺炀摇头,“我不明白。” 明恕忽然道:“盛芷。” 贺炀眉心微蹙,“盛芷?” “贺总对这位艺人还有印象吗?”明恕往前倾了倾身,指尖相触,“去年……不,元旦已经过了,现在该说是前年的8月,在《红尘与江湖》开拍之前,湖影与他一起去过你位于市郊的庄园。” “是吗?难道是什么party?”贺炀似乎早有准备,并不显得慌乱,“明队,我见过的艺人数不胜数,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给我留下印象。” 明恕说:“也就是说,贺总记不得盛芷了?” 贺炀笑道:“抱歉,如果你将他叫到我面前来,或许我还能想起来。” 明恕冷冷道,“你最清楚,我不可能将他叫到你面前来。” “嗯?”贺炀困惑道:“为什么?” “因为前年,他已经被湖影杀害。”明恕盯着贺炀的眼睛,而贺炀亦从容不迫地回视。 半分钟后,明恕慢声说:“而你,是那场游戏的观赏者。” 贺炀微张开嘴,眼中隐有几分被冒犯的恼怒,以及适当的惶惑,几秒后摇头,“明队,我不太明白你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湖影杀了人?还是个什么游戏?如果湖影真的杀了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明恕早就料到贺炀的反应会是这样。 他们就像两个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棋手,手起手落,下着没有胜负的棋。 “湖影供述,你策划了一场游戏,参与者是他和盛芷。你先以帮他支付胡瑶的高昂医药费迫使他答应参加游戏,后又承诺他,一旦他赢得游戏,就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资源,一夜走红。游戏的获胜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盛芷。”明恕问:“有没有这回事?” 贺炀哑然,继而瞠目结舌。 这似乎是任何人都会有的正常反应,但出现在他的脸上,却像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锋,明恕提醒道:“贺总?” 贺炀从靠椅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去落地窗边,并来回走动,像是正在强迫自己消化这个毫无根据的指控。 片刻,他转过身来,直视着明恕的双眼,接连摇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个盛……叫盛什么的艺人,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还逼迫湖影杀了他?输家死,赢家获得资源?这太荒唐了吧?我说明队,这种一听就不可信的话,你不可能相信了吧?” “我主观相信或者不相信都没用。”明恕淡定道:“刑警靠证据侦破案件。既然湖影向我们提供了线索,我们就有义务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挖掘。” 贺炀好像终于平静下来,眯眼,意味深长道:“那你们不可能找到证据。” 明恕问:“嗯?为什么?” “因为你们听到的只是湖影的妄想。他走红得太快,心理压力很大,早就出现过精神问题。”贺炀笑容明朗,仿佛真的与湖影所述的事无关,“根本不存在的事,怎么会有证据?” 明恕说:“贺总很自信啊。不过你如果不解释,单听你那句‘你们不可能找到证据’,我还以为是你,或者说你们,一早就消除了证据。” “瞧你说得。”贺炀叹息,接着摊开双手,“明队啊,其实我很理解你们——湖影给你们提供了所谓的线索,即便只是没头没尾的谎话,你们也得劳神费力核实。既然这线索与我有关,我不得不向你表达歉意。同时我也想申明我的无辜。” 明恕看着贺炀道:“说实话,虽然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子,湖影的话仍然让我震惊。一个两个活生生的人,在别人眼中只是‘蟋蟀’,这未免过于不可思议。” 贺炀说:“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人性不至于这么残忍。” “是吗?”明恕说:“但人性自古就与残忍有关,否则西方的‘角斗士’为什么会存在,并且在一个不短的时间段里广受追捧?” 贺炀唇角似乎极不明显地颤了一下。 明恕微抬起下巴,“不过据我观察,贺总的反应似乎过于平淡?” 贺炀苦笑道:“因为湖影的妄想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我们私底下相处时,他就发过病,胡言乱语,将‘杀人’挂在嘴边,我不说习惯吧,多少也有心理准备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么请走正规程序调查我。我贺炀人正不怕影子歪,一定配合你们的调查 。” 明恕看着这滴水不漏的男人,又问:“你知道湖影吸毒的事吗?” 贺炀这才流露出惊讶,“这……我不清楚。” 明恕说:“枕边人是个瘾君子,贺总这样小心细致的人,居然不知道?” 贺炀不答反问:“确定吗?湖影吸毒多久了?” 明恕说:“确定。贺总真不知道湖影在吸毒?” 贺炀蹙眉,右手拍在桌上,稳稳拿捏着‘失去风度’的情绪,“是我疏忽了。” 明恕观察着贺炀的一举一动,心想此人的演技真是不错,比身为演员的湖影更擅长演戏也说不定。从说第一句话到现在,贺炀连“慌乱”都是胸有成竹的,仿佛已经演练过多次。 这是一个棘手的对手。 而最困难的是,警方目前确实没有证据。 湖影醒来之后矢口否认杀害盛芷一事,经过权威机构的精神鉴定,他被确认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在审讯室说的那番话不足以作为证据。 而贺炀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此时才表现得如此自信,毫无破绽。 不过明恕来这一趟,目的也不在于抓住贺炀的把柄,只是下一道“战书”,给一个警告——警方并没有退缩,重案组从来不会退缩! · 湖影因涉毒被捕,成为娱乐圈春节前最重磅的新闻。 这个圈子里每一年都有明星横空出世,有的人从此星途坦荡,一步一步从流量明星成为真正的演员,而有的人在蓬勃的燃烧后渐渐归于平凡,最终淡出人们的视野,又在许多年后出现在怀旧类的综艺节目上。 从来没有谁像湖影这般,陨落得如此之快。 《红尘与江湖》开播不过数月,湖影在爆红数月之后,竟然以最惨淡的方式收场。 湖影的病房外24小时有特警值守,外界以为警方是为了防止粉丝和记者涌入,其实特警更重要的任务是防止湖影被暗杀。 他成了一个疯子,但那些利用他的人不一定会因此放过他。 就在湖影昏迷的两天里,胡瑶在仁心医院因病情恶化去世了。过去她每一次病危,湖影都会坚持抢救,要求医生用最好的药。然而这次,湖影无法再保护她,胡家父母流着泪放弃抢救。 这个影响了湖影一生的女人,终于还在走在了湖影的前面。 · 针对贺炀的调查进展缓慢,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湖影的话,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盛芷的“失踪”与贺炀、峰途集团有关。 “盛芷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25岁。他老家在函省天蜀镇,父亲早已亡故,母亲李燕眉多年前就嫁给同镇男子陈富全。”徐椿带回在天蜀镇了解到的情况,“盛芷17岁就离开天蜀镇,签在洛城的辉明娱乐公司,最初以偶像男团身份出道,但因为不红,男团没有维持两年便解散了。之后盛芷和湖影一样,靠参加商业活动和在各个剧组里跑龙套赚钱。” 会议室的投影仪上放着盛芷一年前的照片。这是一个长得十分阳光的青年,眼睛大而明亮,轮廓温和,稍微显女气,嘴角自然上扬,即便不笑,也给人笑意盈盈的感觉。 不知谁叹了口气,方远航跟着叹息。 一时间,会议室响起了好几声叹息。 明恕站在桌边,朝徐椿抬了抬下巴,“继续说。” “据李燕眉说,盛芷对她再婚一直有些不满,念书时住在宿舍,几乎没有回过家,成绩不怎么好,高中念到一半就辍学了。但刚进入娱乐圈的那一两年,盛芷逢年过节会往她的卡上打钱。在21岁之前,盛芷一共给李燕眉打过6笔钱,加起来是54000元。”徐椿说:“但在21岁之后,盛芷与家人就几乎没有联系过。直到我去天蜀镇,他们才知道盛芷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失踪了。” 明恕说:“盛芷和他的家人发生过什么事吗?” 徐椿摇头,“李燕眉说,盛芷觉得54000元已经足够偿还养育的恩情,将来他与母亲、继父,还有母亲与继父所生的小孩再无关系。” 易飞说:“等于是盛芷主动断绝了关系。” “嗯。对李燕眉和陈富全来说,盛芷确实是个多余的人,而且他们对娱乐圈有偏见,认为唱歌演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徐椿接着道:“我查到,盛芷最后一次回天蜀镇是三年前。” 明恕双手撑着桌沿,“盛芷老家的家人不知道他出事,这说得通,但他的经济公司是怎么回事?” 方远航举手,“盛芷没有专门的经纪人,不过我在辉明娱乐了解到,他们并不是不知道盛芷失踪了,当初也有过报警的考虑,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说着,方远航在平板上点开一段视频,视频中的人是辉明娱乐的一位经纪人,她为难地说:“这种事我们一般是不会报警的,因为一旦报警,可能会牵扯到其他的问题。盛芷当时已经很久没有找我要资源了,我不清楚他在外面接触了什么人。我们只是一个小公司,万一他在外面惹到的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我们真的得罪不起。” 明恕将笔扔在桌上,抄起双手,“盛芷在失踪之前见过什么人,现在已经无法确定了。但还有一个细节可以去钻一下——湖影是因为胡瑶的病,急需一笔救命钱,才答应参加贺炀的游戏。同理,盛芷也必然有一个迫切的诉求,受益者很可能是他身边的人。” 徐椿说:“人际关系的话,盛芷的亲人都可以排除。” “确实可以排除。”明恕说:“着重调查盛芷在进入娱乐圈之后认识的朋友。” · 经过细致调查,一个人浮出水面。 顾峥寒,原名曾勇,因名字“格调”太低,在娱乐圈里没有“逼格”而改名,曾经是盛芷所在男团的成员,男团解散之后,盛芷还留在辉明娱乐,顾峥寒却与公司解约,由和素人没太大分别的艺人变回真正的素人。 盛芷的通讯记录显示,顾峥寒是其在失踪之前联系最为频繁的一人。 而盛芷曾经多次给他转账,前年6月底,盛芷分五次给他转了两百万。之后二人仍有联系,直到盛芷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 第152章 斗虫(02) 盛芷所在的男团一共有八名成员,团队解散之后,队员们各自发展,虽然没有一个人最终混出头,但一解散就与公司解约,并闹得十分不愉快的却只有顾峥寒一人。 两百万对盛芷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从后面的发展来看,盛芷极有可能是因为急需这两百万,才答应贺炀参加游戏。 这两百万,是贺炀给盛芷的现金。 即便当时盛芷和湖影一样,不知道贺炀的游戏何其残忍,也必然明白贺炀不是慈善家,而自己必须为这两百万付出代价。 顾峥寒和盛芷是什么关系? 盛芷为什么会为了他铤而走险? 顾峥寒将这两百万花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顾峥寒与盛芷有非常亲密的关系,那盛芷失踪之后,顾峥寒为什么至今毫无反应? 今年的春节时间靠前,元旦一过,城市就几乎被节日气氛所包围。 冬邺市12月几乎没有一个晴天,整日阴雨连绵,但翻年之后,老天像是“开眼”了一般,连晴数日,据天气预报说,晴朗天气会持续到春节。 这无疑让节日气氛更加浓厚。春节假期还没有正式到来,各个商圈、社区的迎春活动就已经张罗了起来。 但重案组仍旧泡在案子里,明恕开完又一次案情梳理会,匆匆赶去萧遇安的办公室,才得知萧遇安正在给刑侦局的另外几个中队开节前动员会。 易飞一个电话打过来,“小明,函省是你去还是我去?” 明恕来找萧遇安就是为了报备一下——自己要去函省详查顾峥寒,立即回复易飞道:“我带方远航去,你在这边盯着贺炀。” 挂断电话,明恕本想给萧遇安发条信息,但一想反正都在人办公室里了,索性换一种留言方式。 萧遇安的办公桌十分整洁,文件虽然很多,但都条理分明地摆着。 明恕无意将东西弄乱,只撕下一页便签纸,“刷刷”写下一串字,然后将便签纸折了一折,压在萧遇安常用的那支钢笔下。 几个月前,方远航和明恕去过一次洛城,为的是查墓心的案子,这夏去冬来,又得去洛城摸线索,虽然似乎没有过多久,但方远航觉得自己经过这段时间的“洗礼”,已经是个越来越成熟的刑警了。 明恕对他的自信表面上嗤之以鼻,心里还是认同的。 这回他们没有去洛城市局,直接赶到辉明娱乐。 在娱乐圈里,像辉明娱乐这样的小公司比比皆是,有的运气好,能捧出一个当家明星,有的苟完一年又苟下一年,最终关门倒闭。 辉明娱乐已经在关门的边缘。 “我们早就与顾峥寒解约,如果他现在犯了什么事,一概与我们公司没有关系。”得知明恕是来调查顾峥寒,辉明娱乐艺人管理部的一位王姓主管警惕地强调:“他离开公司之后,再没有与我们的任何艺人联系过。” 明恕从王主管的反应里看出一些问题。 能让一位部门责任人紧张至此,顾峥寒必然不简单。 “他没犯什么事,我是为了盛芷而来。”明恕说:“顾峥寒和盛芷以前是队友,据你所知,他俩关系如何?” 听到盛芷的名字,王主管露出尴尬的神色——警方此前已经因为盛芷来过,盛芷失踪之后,他们没有报警,的确需要负一定的责任。 明恕说:“你别紧张,我们查到顾峥寒可能与盛芷的失踪有关,所以你如果了解顾峥寒,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王主管很诧异,“他们居然还有联系?” 方远航问:“他们曾经是同一个男团的队友,有联系很奇怪?” “不是,顾峥寒是被开除的,没有人愿意为了他沾上一身脏吧?”王主管紧皱着眉道:“怪事。” 明恕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王主管说,顾峥寒这人品行有严重问题,根本不是当偶像的料。在男团还没有解散之前,顾峥寒就因为斗殴、辱骂摄影师、**给公司惹出不少麻烦,所幸他们的团本就没有多少人关注,否则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会被骂上热搜。 公司给顾峥寒收拾过几次烂摊子后,急于甩掉这个扶不上墙的东西,所以男团一解散,就立即着手与顾峥寒解约。 辉明娱乐是违约方,顾峥寒因此得到了一笔不算低的赔偿。 当时公司对旗下的大小艺人都有要求,不允许他们与顾峥寒再有私底下的接触。 不过这项规定显然并未落到实处,起码盛芷就没有“放弃”这位劣迹斑斑的前队友。 顾峥寒目前定居洛城辖内的宁芝市,去年5月结婚,妻子已怀孕6个月。 从辉明娱乐那不起眼的办公楼出来,明恕和方远航马不停蹄赶往宁芝市。 宁芝市名义上是个市,但规模很小,和普通的县城区别不大,楼房普遍较矮,人口也不算多,整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十分宁静宜居。 顾峥寒的家在宁芝市最好的楼盘,但他不在家。明恕找到他时,他正在家附近的网吧打游戏。 和辉明娱乐提供的宣传照相比,顾峥寒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偶像气质,除了五官够深邃,线条够立体,他和周围那群一边高声骂娘一边敲键盘的人毫无区别。 “你们谁啊?”顾峥寒声音倒是好听,难怪当初在男团里是主唱之一。 明恕将人叫到一边,亮出证件,“警察。” 看清证件,确定面前的人真是警察时,顾峥寒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嚣张道:“干什么?老子没犯过法。” 明恕和各种犯罪分子打惯了交道,一看顾峥寒的反应,就知道这人是个痞子。 而痞子,是最容易对付的人。 “我说你犯法了吗?”明恕冷淡地瞥了顾峥寒一眼,“有事问你,跟我来。” 顾峥寒方才还一副拽样,被明恕这一眼看得当即缩了胆,游戏也顾不上打了,连忙跟着明恕下楼。 网吧下面,有一家正在营业的奶茶店。 明恕让方远航去买三杯奶茶,问:“盛芷和你是什么关系?” 顾峥寒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道:“你说盛光凯啊?” 娱乐圈不少人为了所谓的“时髦度”使用艺名,一些真实姓名不那么出彩的艺人签约之后就会被要求改名,顾峥寒所说的“盛光凯”正是盛芷的艺名。 明恕说:“对,盛光凯。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奶茶店没有别的顾客,老板几下就将奶茶做好了。方远航把奶茶放在桌上,坐在明恕旁边。 “前队友呗,还能是什么关系?”顾峥寒挑了杯料最足的奶茶,一边喝一边说:“怎么,你们警察也那么八卦?” “少跟我废话。”明恕说:“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除了前队友,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顾峥寒摇头。 明恕眼睑一沉,“不愿意说?” “不是不愿意说!”顾峥寒道:“我和他真没别的关系!不信你们去问辉明的人,那狗比公司绝情绝义,开了我不说,还不准别的艺人和我联系。我的那些前队友一个个为了避嫌,躲我跟躲瘟神似的,我都好几年没见过盛光凯了。” 明恕说:“谎倒是会撒。” 顾峥寒别开眼,“我真没撒谎。”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明恕说:“你说你离开辉明之后,就和盛芷断绝了往来,但在他失踪之前,你们为什么频繁联系?” 顾峥寒顿时变了脸色,“我……” 明恕等了几秒,“你什么?” 顾峥寒显然不算聪明,反应也不快,愕然的情绪明晃晃地摆在脸上,眉尾的跳动肉眼可见。 十几秒后,他惊讶道:“你说什么?盛光凯失踪了?” 明恕说:“你是盛芷联系得最多的人,他于前年8月失踪,你至今不知道?” 顾峥寒面色更加难看,将奶茶一放,突然站了起来,“你们搞错了吧,他只是被公司安排出国学习,不是失踪!” “看来你终于承认和盛芷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了。”明恕说:“‘被公司安排出国学习’是盛芷亲口告诉你,还是其他人告诉你?” 顾峥寒神情复杂,既有谎言被戳穿的窘迫,也有对盛芷失踪的意外。 而他的反应不像是在撒谎。 “是盛光凯自己告诉我。他说发展不顺,公司有一个海外培训的项目,他争取到了,上面也有意给他换风格,所以派他出国。”顾峥寒抻长脖子,“怎么,他其实没有出国?” 明恕说:“凭你们的关系,盛芷‘出国’之后没有与你联系,你不觉得奇怪?假如你主动联系他,哪怕只有一次,你也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出国。” 顾峥寒眼神躲闪,“我们……我们的关系是比其他队员好,他和我私底下有联系。但也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那盛芷为什么会给你转两百万?”明恕厉声道:“你还不说实话?” 顾峥寒当即冒出满额头冷汗,半天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明恕逼问道:“两百万是怎么回事?盛芷为什么给你这笔钱?” 顾峥寒瞳孔猛缩,舌头打卷,“两……两百万……” “这两百万和盛芷失踪有关?”明恕说:“你早就知道?” “不是!两百万是他给我的,但是你说的什么失踪,我是真不知道啊!”顾峥寒急声解释,“我他妈只是拿了他的钱,我真的以为他去国外了!” 明恕再问:“盛芷为什么给你两百万?” 顾峥寒经不住吓,明恕一通问下来,他就全招了—— 早在还是男团队友时,顾峥寒和盛芷就是一对同性情侣。 盛芷因为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一直十分渴望被爱,做梦都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顾峥寒是团里最年长的成员,还未正式成团时就对盛芷照顾有加。盛芷几乎没有感受过温暖,加上年纪小,很容易就对顾峥寒产生了好感,满心满眼都是顾峥寒。但顾峥寒对盛芷始终只是抱着玩一玩、逗一逗的态度。 成团两个月之后,两人确定关系。但偶像绝对不能爆出绯闻,尤其是同性绯闻。所以即便是对队友,两人也没有公开过。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对。 在这段感情里,盛芷从头到尾都是付出得更多的一方,顾峥寒只是在盛芷刚踏入这个圈子时给与了他一些关怀,他便就此沦陷,对顾峥寒百依百顺。 后来男团解散,顾峥寒解约,主动向盛芷提出分手,盛芷却舍不得,抱着顾峥寒哀求。 这正好顺了顾峥寒的意。 顾峥寒家境普通,混迹娱乐圈几年花钱大手大脚,一朝被扫地出门,根本没有攒下什么钱,如今失去收入源,又懒惰,不愿意找个安稳的工作,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长期靠盛芷的接济度日。 为了让顾峥寒的日子过得好一些,盛芷接戏从来不挑,多累多苦也一个人扛着。 连顾峥寒都觉得,盛芷执迷不悟得可笑。 但他十分享受被盛芷捧着的感觉,用盛芷的钱花天酒地,背着盛芷交往了两三个女朋友——和盛芷不同,他根本不算同性恋,男人可以,女人也行。 一年半以前,顾峥寒沉迷赌博,欠下了接近两百万。利息每一天都像滚雪球一般疯长,债主是道上的人,有的是手段,威胁如果还不上钱,就将他卖去国外,让他生不如死。 顾峥寒找盛芷要钱,可盛芷也拿不出这么多钱。顾峥寒跪在盛芷面前求他救救自己,盛芷说自己一定尽力。 半个多月后,顾峥寒惊喜地发现,盛芷居然真的打来了钱。 那次盛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朝他发火,逼他发誓戒赌、找工作,从此安安稳稳地生活。 顾峥寒还了钱,对债主心有余悸,确实安分了一阵。 不久,盛芷又和他见了一面,说是被公司安排出国学习,短时间内可能无法保持联系。 顾峥寒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盛芷不联系他,他倒是乐得如此。 他甚至希望,盛芷再也不要出现,这样两百万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去年初,顾峥寒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沈茗茗。沈茗茗的父母做的是服装生意,在当地还算富有,在洛城也有房产。 顾峥寒觉得自己也到结婚的年纪了,不可能一辈子和盛芷纠缠不清,于是隐瞒自己有个男朋友的事实,开始与沈茗茗交往,没过多久就结了婚。 皮囊是有用的,顾峥寒虽然在娱乐圈里混不下去,但这张脸和一般人比起来还是相当出众。沈茗茗看中的正是他的皮囊,对他的过去并不介意。如今,顾峥寒的生活已经稳定了下来——在老丈人的服装厂挂个闲职,但几乎不工作,整日在外面的网吧打游戏。 家里赚钱的是沈茗茗,他等于是被合法包养了。 至于盛芷,他早就抛在了脑后,甚至口出恶言。 明恕问:“盛芷有没有跟你说过,钱是怎么来的?” 顾峥寒竟是露出鄙夷的笑:“他怎么可能给我说?” 方远航问:“你当时还没有结婚,你们是情侣关系,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为什么不能给你说?” 顾峥寒哼了一声,“他没脸告诉我呗。两百万,我还不知道他?如果不是去卖了,他能搞来两百万?啧,我早就暗示他去卖,也不知道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听不懂。早去卖了,把‘金主’服侍好,凭他那模样,怕是早就红了。” “啪——” 方远航听不下去了,往桌上狠狠一拍。 顾峥寒吓一跳,脖子一缩,畏惧地盯着明恕,结巴道:“我,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啊。没别的了。盛光凯出事了?你们查归查啊,千万别闹到我老婆那儿去。” 明恕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男人,压着怒火道:“前年8月之后,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你?” 顾峥寒摇头。 明恕又道:“钱还了就还了?” “不然还能怎样呢?”顾峥寒说:“我是真给吓着了,再也不敢赌了。而且盛光凯出国,我如果再欠钱,就没人给我还了。” 明恕说:“你再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人跟踪你?你有没有发现周围出现什么异常状况?” 顾峥寒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明恕说:“借你钱的是谁?” 顾峥寒为难道:“这……” 明恕冷声道:“说话!” 顾峥寒只得交待,借钱的是宁芝市地下赌场的老板,叫“钧爷”。 一到年底,普通人忙着过年,警察们为城市的安全殚精竭虑。萧遇安晚上还得亲自去一趟东城区的国际会展中心,回办公室喝一口水的工夫,看到了被钢笔压着的便签纸。 会这样在他桌上放便签纸的只有明恕。 萧遇安沉肃的眼神顿时柔和了些,展开便签纸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哥,我去一趟洛城,今晚赶不回来给你暖被窝了。 萧遇安笑了笑,将便签纸叠回去,放进钱包里。 说什么暖被窝,家里的被窝哪次是你暖的? 第153章 斗虫(03) 洛城市局,刑侦支队。 “‘钧爷’原名刘顺钧,在宁芝市横行霸道多年,比较‘聪明’,从来不碰毒品和枪支,但其他为非作歹的事没少干。”花崇将一份资料放在桌上,“两个月前,特警支队在宁芝市全面‘扫黑’,刘顺钧和他的手下被一网打尽,现在都关在看守所里。刘顺钧和你们最近在查的案子有关?” 明恕快速浏览资料,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太确定。” 湖影曾经说,自己是在路上被贺炀的秘书拦下,载去贺炀的私人庄园。贺炀对他急需一笔救命钱、玩过密室游戏的事了如指掌,早就清楚他没有别的选择,为了救胡瑶一定会答应参加游戏。 那么游戏的另一位参与者盛芷,其背景也必然被贺炀所掌握。 顾峥寒欠钱的事有没有可能是贺炀设计的圈套?刘顺钧是不是贺炀的手下?他们挖了一个陷阱,等着盛芷往下跳? 在从宁芝市赶来洛城市局的路上,明恕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刘顺钧借钱给顾峥寒可能和贺炀没有关系。刘顺钧是小城市里最常见的那一类地痞流氓,或许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贺炀的爪牙。 顾峥寒这条线查到这里,似乎已经断了。 “遇到棘手的案子了?”花崇问。 冬邺市警界和洛城警界合作频繁,明恕和花崇交情也不浅,但凡事有纪律,湖影、盛芷、贺炀背后牵扯的黑幕目前还不能彻底向洛城警方交待。 明恕长吸了口气,想起在完成对池言的审问后和易飞讨论过的事。 池言心理极端扭曲,犯罪动机匪夷所思,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难以在案发初期想到他这条线上。而审问他也是一件苦差事,就连易飞这样经验不可谓不丰富的刑警,在离开审讯室之后也缓了半天劲。 而花崇,尤其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甚至能够沉浸入这种人的情绪中。 明恕说:“对了花队,有件事想请教你一下。” 花崇笑了声,“有什么直说,别跟我客气。” “你很擅长将自己带入嫌疑人的情绪中,在命案一发生,就将自己想象成凶手。这对侦查案子很有帮助,因为一个刑警,他越是能站在凶手的角度去思考,就越能够尽快破案,有时甚至能够在下一场悲剧还未发生之前及时阻止。”明恕话锋一转:“但很多刑警会因此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要么陷在其中迟迟走不出来,要么被凶手的情绪所说服,最终走上犯罪这条路。” 花崇说:“你看我是像走不出来,还是被犯罪分子同化?” 明恕笑道:“不就是因为你完全不受影响,我才请教你的吗?” 花崇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办公桌边走了几步,“‘完全’这个词不准确,我想,可能没有人在沉浸入凶手的情绪之后,能够完全不受影响。” 明恕点头,“但你表现出来的就是不受影响。” “我调整得比较快?”花崇靠在桌边,双手抱在胸前。 他比明恕年长,举手投足自是成熟一些,但或许是因为曾经在边境参加过反恐,他的身上始终有种凛然正气与无畏的英气,这让他看上去既有岁月赋予的从容,又绝无岁月附加的老沉。 是个精彩绝伦的人物。 明恕盯着花崇的侧脸看了会儿,“怎么调整?” “嗯……”花崇认真想了想,像是想到了某个人,目光倏然变得温柔,“我也有调整得很艰难的时候。几年前吧,那时我还在重案组当组长,上司很照顾我,队友也不赖,但是能够跟得上我思路的人很少。” 顿了片刻,花崇换了个说法,“没有人能跟上我的思路。” 明恕眨了下眼。 “我是从特警支队调到刑警支队来的,这你知道。”花崇说:“其实最早,我也不习惯将自己带入犯罪分子。但是周围能够给与我的助力不多,我想要加快破案的效率,就只能寻求改变。将自己带入凶手,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明恕有些意外。 “当时其实很痛苦,我一个正常人,硬生生把自己带入那种扭曲的心理中,还要强迫自己消化、理解。案子是破了,但我走不出来,好几次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变态。”花崇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可我是重案组的队长,我的队员们都看着我,我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明恕说:“你硬扛着?” “除了硬抗也没有别的办法。”花崇笑了笑,“久而久之,好像就习惯了,除了在解决一起案子后失眠、做噩梦之外,也没有更糟糕的反应。不过噩梦确实挺烦心,梦里我不是目睹别人被杀,而自己无能为力,就是自己亲自杀人。” 明恕问:“那现在……” 花崇眼神柔软,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现在不会了。” “嗯?” “因为有人帮我分担。” 明恕还想问更多,队长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 明恕和花崇同时看过去。 不敲门就能进入队长办公室或许是仅柳至秦才有的“福利”。门都已经开了,柳至秦才装模作样地敲了下门,“原来是小明来了。” 明恕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没有逼格的称呼怎么就传到了洛城来,闻言眼皮跳了下,“柳老师,又来找花队?” “什么叫‘又’?”柳至秦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长款大衣带着一股寒气,“我和花队是同事,我来找他汇报工作上的事而已。” 明恕余光瞥见花崇唇角挂着一丝纵容的笑。 对,就是纵容。 明恕很确定,花崇对柳至秦向来是纵容的态度。 “那我就先走了。”明恕说:“我去看守所见见刘顺钧。” 花崇问:“今晚回不了冬邺吧?” 明恕倒是想赶回去,但确实来不及,“得在洛城歇一晚。” 花崇说:“难得来一趟,今晚一起吃个饭?” 明恕突然想起自己欠柳至秦一顿酒的事,连忙应下来,准备就今天晚上给了了,省得柳至秦老是拿他的考试分数说事。 “我对洛城不熟,你们挑个地方吧,我请你们。” “不行。”柳至秦却笑道:“今天不是时候。” 明恕觉得自己和姓柳的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花队都说了今晚一起吃饭,怎么不是时候?你还要什么时候?是不是我得给你寄请帖才行?” “你当初答应的是请喝酒。”柳至秦有理有据,“但现在是年底最繁忙的时候,你们冬邺市重案组的刑警敢吃个便饭就喝酒?” 明恕一想也对,他和萧遇安在家都挺久没有喝酒了。 花崇对柳至秦道:“小柳哥,你别为难明队,一见到明队就喝酒喝酒,你酒量很好?” 说完又对明恕道:“其实就是吃个便饭,你是客人,当然是我请。” “那不行!”明恕连忙说。 “就这么说定了。”花崇说:“我安排人陪你去看守所,你晚上回来找我。我和小柳哥值班,再晚都在。” 时间不早了,明恕和方远航立即动身赶往看守所,见到了刘顺钧。 此人四十多岁,一脸凶相,和警察对视也不怵,一副恶事做尽,已经彻底看开的模样。 “顾峥寒你还记得吗?”明恕问。 刘顺钧那断掉的眉毛挑得老高,“谁?” 明恕说:“曾勇,你曾经向他放高利贷。” “啧,那个小白脸。”刘顺钧抹脸,“老子记得。” 明恕故意用笃定的语气说:“有人指使你向他放债。” “指使?”刘顺钧立马激动起来,“宁芝市是老子的地盘,谁敢指使老子?” 明恕说:“刘老板‘生意’做得这么大,全宁芝市都是你的关系网,居然连一个小白脸都记得这么清楚?” 刘顺钧咧出满口黄牙,“两百万不少喽,他差点没还上,和钱有关的事,老子记得最清楚。” 明恕说:“他当真是主动找到你借钱?” “你不相信?”刘顺钧说:“那我得问你,谁他妈传老子受人指使放债?老子在宁芝市混了半辈子,就他妈没被人指使过!” 明恕报出了贺炀秘书的名字,“周杉。” 刘顺钧不耐烦道:“谁?” 明恕心中叹息。在花崇处得到刘顺钧的资料时,他大致认为此人和贺炀无关,现在面对面接触,几个问题问下来,他已能确定刘顺钧不是贺炀给盛芷安排的陷阱。 回到洛城市局已是夜里11点多,花崇所说的“便饭”原来是市局对面的火锅,刑侦支队一大帮人在那儿吃“流水席”,吃完的回去接着值班,新来的点上菜继续吃。 大冷的天,热腾腾的白气与香味比什么都诱人。 方远航奔波了一天,坐下就动筷子,一点儿不客气。 明恕笑着推了徒弟一把,“你还挺自来熟。” 方远航夹走了不知谁烫的牛肉,“都是自己人,我干嘛客气。” 柳至秦说:“小方明白人。” 花崇往空着的杯子里倒热豆浆,递给明恕时说:“刚烧开,小明,小心烫。” 明恕险些被噎住,“花队,你怎么也小明小明?” 花崇笑:“怎么了,这称呼没毛病啊。” “你们叫我徒弟小方,叫我小明?”明恕说:“小方小明,我和这家伙一个辈分?” 方远航呛得不行,“师傅,你辈分高,你辈分高,我不跟你抢!” “你堂堂重案组队长,连这都要计较?”柳至秦说:“小明,不应该啊。” 明恕嘴上功夫一向不输人,但当初在特别行动队时,柳至秦是老师,而他是学生,官大一级压死人,以至于他从来说不过柳至秦。 “柳老师,看在花队的面子上,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明恕端起自己的豆浆,白了柳至秦一眼,“你也就仗着花队宠你。” 此话一出,桌上突然安静。 直到方远航咽下去一整个滚烫的香菜丸子。 “烫死我了烫死我了!师傅,你快要失去你可爱的徒弟了!” 明恕抛给方远航一瓶还未开封的矿泉水,“把‘可爱’两个字给我去掉。” 火锅店不打烊,到了后半夜,还有结束巡逻的警察来填肚子。 从火锅店出来,花崇和柳至秦回市局,明恕去市局附近的酒店,分开之前明恕说:“我有个预感。” 柳至秦问:“什么预感。” 明恕吐出一片白雾,耸了下肩,“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合作。” 花崇说:“虽然我不希望发生必须我们合作才能解决的案子。但如果它确实发生了,洛城警方会全力以赴。” 次日,明恕和方远航回到冬邺市。 冬邺市和洛城一样,春节前后领导得带头值班。明恕没有立即去局里,打算回家收拾几件衣服,结果一开门就听见从浴室传来的水声。 萧遇安竟然在家。 “哥。”明恕敲了敲浴室门,“你通宵了?” 他太清楚萧遇安的作息,一般只有熬了夜,才会这时候冲澡。 “嗯。”萧遇安的声音同水声一起传来,“吃饭没?” 明恕在外面不爱吃早饭,而且今天天不亮就从酒店出发了,赶的是最早一般高铁。 “没,你呢?”明恕问。 “叫个双人份外卖。”萧遇安说:“我也没吃。” 明恕点点头,靠在浴室外的墙上一边点外卖一边说:“你昨晚干嘛了?” “二队和北城分局有个联合行动,我去了趟现场。”萧遇安说:“你那边有什么收获?” 明恕点好了,将在洛城查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下,感叹道:“如果盛芷知道,顾峥寒不到一年时间就结婚,并且马上要成为爸爸,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值。” 浴室的门打开,萧遇安带着一身热气出来,“我倒是觉得,在他得知游戏的内容时,就已经后悔了。” 客厅没开空调,冷飕飕的,萧遇安只穿一件浴袍,脖子上挂着水珠。 明恕怔怔地看了片刻,突然张开手臂,将萧遇安抱住,“怎么回来也不开空调?冷不冷?男朋友给你暖暖。” 萧遇安笑,“刚回来,忘了。” 明恕抱着不撒手,还将手臂紧了紧,“感受到男朋友的温暖了吗?” 萧遇安往他后腰那儿拍了下,“这算是补偿?” 明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补偿?” 萧遇安说:“昨天没给我暖被窝的补偿。” “唉我明白了。”明恕“啧”了声,“我说你怎么熬了个通宵,现在才回来。原来是因为我不在家,你怕回来独自守空房。” 萧遇安顺着道:“你怎么这么聪明?” 明恕昨天忙得够呛,单是路上的消耗就让人吃不消,晚上那几小时几乎没睡着,现在在萧遇安身上赖了会儿,总算又有精神了,将人放开,“我去开空调,一会儿来给你吹头发。” 上午接单的外卖员太少,早午饭送来时,明恕因为等不及,已经冲进浴室洗澡去了。 萧遇安看了看两口袋鱼片粥和灌汤包,将两份粥倒进一个大瓷碗里,放入微波炉加热,又赶在明恕洗好之前煎了两个鸡蛋。 明恕换好睡衣,“还有加餐呢?” 萧遇安说:“怕你吃不饱。” 食物不多,两人就站在厨房里解决了。喝粥时明恕问:“你暂时不会去局里吧?” “嗯,休息一下,下午再去。”萧遇安说:“不然也不会回来一趟。” 明恕说:“那等会儿你收拾厨房。” 他们住在一起,虽然对家务没有做过明确的分工,但明恕“笨手笨脚”不会做菜,所以饭后洗碗擦桌一般由明恕包办。 不过明恕有时也会耍赖,将洗碗擦桌的活也丢给萧遇安。 都是小事,萧遇安不跟他计较,“行。” 明恕凑过去,单手环住萧遇安的脖子,“哥,你是不是太宠我了?” 萧遇安说:“嫌多?” 明恕赶紧摇头,“谁会嫌多呢?” 萧遇安低下头,碰了碰明恕的额头。 两人难得有机会大上午黏在一起,难免腻歪一下。 明恕吃完自己的一份,漱口洗脸,“那哥,厨房交给你了。” 都是外卖盒,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需要洗的只有盛粥的大瓷碗和两双筷子。 萧遇安出门丢垃圾,擦掉桌子上的污迹,一走到卧室边,就看到被子拱起一座小山。 “哥,我给你暖被窝呢。”明恕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声音被闷在被子里,听上去很嗡。 萧遇安走进去,“这就是你让我收拾厨房的原因?” “对啊。”明恕半撑起身子,“已经热了,你进来感受感受?” 萧遇安在他鼻尖亲了一下,“这也太贴心了。” “谁叫我宠你呢。”明恕挪到一旁,待萧遇安躺到他刚睡过的地方,他连忙将被子拉严实,又俯身去亲萧遇安,从额头到嘴唇,最后坐起来,“感受到男朋友的宠爱了吗?” 萧遇安摸了摸他的下巴,声音很沉,“感受到了。” 明恕扬一下眉毛,坐在床沿穿拖鞋,“那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去局里了。” 话音刚落,腰被一只不怀好意的手揽过。明恕往后面栽倒,笑着“哎哟”一声。 赶到刑侦局时,已经比计划中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 第154章 斗虫(04) 湖影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新闻热度并未因为春节的临近而下降。 明恕赶到医院时,各路粉丝、记者仍旧和特警打着游击,伺机冲入病房。 前几日,湖影得知胡瑶已经去世,情绪竟然出奇地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掉泪。从那以后,湖影就不怎么说话了,对医生、警察的问话毫无反应,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具空壳子,无望地等着死亡的降临。 明恕站在床边,俯视着湖影。 湖影是睁着眼的,但那双眼里的光一动不动。 明恕挪来一张椅子,“我知道你现在很清醒。” 湖影没有反应。 明恕说:“只有清醒的人才会痛苦,才会用尽全力将自己封闭起来。” 湖影眼睫微动,唇角很轻地颤了下。 “专家的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你有严重的精神问题,那天你在审讯室说的话很可能是你的妄想。”明恕叹息,“不作数。” 湖影眨了下眼,那些死静的光终于在他眸底动了动。 明恕问:“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湖影不答,缓慢地闭上眼睛。 “想念胡瑶?恨父母不救胡瑶?恨自己没能保护胡瑶到底?”明恕顿了顿,接着道:“还是在想,人生简直像一场梦,由一个接一个错误组成,如果没有因为胡瑶进入娱乐圈就好了。” 湖影的双手是放在被子外的。 明恕清晰地看到,他的指尖有一个收拢,然后放开的动作。 湖影在挣扎。 明恕将视线移回湖影的脸上,“反正胡瑶的病没有办法根治,连医生都说,胡瑶也许活不过10岁,就算你再怎么努力,赚再多的钱,也无法永远将胡瑶留下来。她注定要离开你。” 湖影摇头,眼尾已经洇湿。 明恕继续道:“你想,人真是最愚蠢的动物,为了别人,将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盛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如果不是为了别人,你们现在也许仍然没有混出头,但至少不会横遭噩运。” 一行眼泪从那洇湿的眼角流出,湖影紧紧抿着唇,胸口的起伏变得急促。 明恕看一眼床头的医疗设备,“湖影,你后悔了。” 满是泪光的眼终于睁开,湖影摇着头,嗓音沙哑而战栗,“我没有后悔,救胡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明恕说:“你终于肯说话了。” 湖影一怔。 “为了和你交流几句,不得不使些手段。”明恕说:“虽然专家已经给出结论,我们对贺炀的初步调查也没能查出什么来,但如果你说的是实情,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将贺炀,以及贺炀背后的团体绳之以法。” 湖影苦笑,“专家都说了,我是个疯子。” 说着,湖影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点了下太阳穴,“这里,还有这里都有问题。我说的任何话都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明恕肃声道:“恶魔凭什么横行于世间?无辜的人为什么死不瞑目?因为恶魔生而高贵?因为平凡的人在他们面前,只是一只只轻易就能踩死的虫?” 湖影睁大双眼,瞳孔压得很紧,泪水再次涌出。 “你甘心吗?”明恕说:“我明白你现在已经心如死灰,争不动了,拼不动了,但是你甘心吗?” 湖影摇头,颤声道:“别说了,你不懂……” “不懂什么?”明恕说:“不懂虫的悲鸣?还是不懂这个世界的残忍?” 湖影捂住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像是很快就要垮塌。 “没错,对于你的痛苦,我确实无法感同身受,归根到底,我们是不同的个体,成长环境不同,现状不同,未来也不同。”明恕说:“我不是为了和你感同身受才来到这里,我不懂你的绝望,但我懂刑警的责任。” 湖影讶异地抬起头,“刑警的……责任。” “那些冰冷的数据证明你精神有问题,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成为证据。”明恕说:“但你真的只是在妄想吗?” 湖影说:“我……” “接受审讯时,你前后反应迥异,后面说的话直接推翻了前面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害怕胡瑶被那些人伤害。”明恕语气一沉,“但现在,胡瑶已经走了,你唯一的牵挂已经不存在了!” 湖影紧捏着被子,“你到底想我说什么?” 明恕说:“我要你看着我的眼,告诉我,你所说的一切不是妄想,不是谎言,是你和盛芷的亲身经历!” 须臾,湖影突然惨笑起来,“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也说了,一个疯子的话,根本不足以成为证据。” 明恕声量一提,“但我必须确定,你没有撒谎!” 湖影僵住,“然,然后呢?你们就能去抓贺炀?” 明恕说:“然后竭尽所能,践行刑警的职责。” “你们……”湖影说:“你们真的愿意帮我?” “我的话你没有听见?那我再说一次。”明恕道:“恶魔凭什么横行于世间?” 病房里被低哑的抽泣充斥,许久,湖影抹掉眼泪,望着明恕,用尽全力道:“我没有撒谎,我没有妄想,我发誓,是贺炀逼我杀死了盛芷!” · 春节假期到了,市局和各个分局无人放假。近来没有必须马上侦破的恶性案件,重案组也被安排进了执勤大名单。 大年三十,所有警察都严阵以待。 北城区的M.E.S商场聚集着无数等待听钟声、看礼花的市民,特警们手持盾牌、警棍,正在维持秩序。 商场东北角停着三辆巡逻车——像这样的巡逻车在M.E.S商场附近不下20辆。 明恕提着两口袋奶茶,快步跑上车,“自己拿,人太多了,排队都排了半小时,冻死我了。” 车上只有三名队员,易飞、邢牧、周愿。 大年三十是最重要的一天,连邢牧周愿这种技术队员都被拉了出来。不过他们倒是很想得开,尤其是肖满。 这位大兄弟此时正在外面和方远航一块儿巡逻,说是春节要加班正好,不用回去面对家里人的催婚。 “夏天你刚回来时,查的就是发生在M.E.S商场的案子。”易飞握着奶茶,透过窗玻璃看着外面拥挤的人群,“要不是你正好就在这儿,凶手不知道还会杀死多少小孩。” 明恕笑:“啧,别吹我是英雄啊。” 邢牧坐在最后面,抢了料最丰盛的一杯,一边喝一边缩头缩脑地说:“谁不知道你是去逛街买衣服?” “噗——”刚吸到嘴里的奶茶被呛了出来,周愿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喷到你们吧?” 明恕拿起一包抽纸抛给他,“没事,自己擦擦。” 说完往后座一看,“邢老师,邢哥,咱俩是不是得谈谈心了?您怎么老爱和我对着干呢?” 邢牧老脸一红,更怂了,“你是领导,我怎么敢和领导对着干?” “那你吐槽我?”明恕笑道:“还抢我奶茶喝?” 邢牧看了看自己的奶茶,“这是你的?那我还你。” 明恕摆手,“我嫌弃。” 邢牧又往里面缩了缩。 易飞笑,“小明,你老欺负邢老师,难怪他怕你。” “冤枉。”明恕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我从来没欺负过邢老师。倒是你们,张口小明,闭口小明,喊上瘾了是吧?知不知道隔壁洛城的兄弟都叫我小明了?” “小明这么亲切。”易飞说:“叫你小明说明我们爱你。” “去你的。”明恕踹了易飞一脚,“谁要你爱?” 此时已是晚上11点,再过一个小时,钟声就将响起,烟花表演也将开始。 四人闲扯了一会儿,周愿感叹道:“没想到梁队就这么走了。” “大过年的,别用‘走’这种不吉利的字。”易飞说:“梁队只是不在咱们这一行干了。” 明恕眼神深了几分。 梁棹数月前申请从刑侦局调去北城分局,理由是协助分局的工作。但实际上,梁棹在分局几乎没有参与重要工作。刑侦方面的事务一直是副队长李驰骋在负责,就连分局面对两起涉及女性的命案时,梁棹都没有出面。 一些队员猜测梁棹是陷入了低谷,但没有人想到,梁棹会在年前辞职。 梁棹资质相对平庸,视野也说不上开阔,各方面都不如萧遇安,除了经验,别的甚至赶不上明恕,但他好歹是从重案组升上去的,重案组不少队员当初都是在他手下成长,以前个个都埋怨过他,但如今他脱下了警服,大家的怨气也就变成了怀念。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 “那梁队不当警察了,今后干什么?”周愿问。 “谁知道呢?”易飞说:“他办完手续就走了,都没有回重案组来看一眼。” “我觉得他也挺累的。”邢牧从后座伸出个脑袋,“如果我是他,说不定我也辞职了。” 易飞赶紧说:“唉邢老师,你不能辞职啊,你撂担子跑了,我和小明哪儿去找像你这么好的法医?” 邢牧瞄了眼明恕。 易飞在明恕肩上一拍,“对吧小明。” 明恕心不在焉,敷衍地“嗯”了声。 邢牧瘪了下嘴。 易飞又说:“邢老师不能走啊。” “我肯定不走。”邢牧虽然怕领导,但对法医这份工作是真的有热情,就算明恕要撵他,也不一定能把人撵走,“我刚才的意思是,梁队年龄到了,但凭能力、资历很难再往上升,李局现在又退了,与其这么尴尬地耗着,还真不如另谋出路。” 易飞用手肘碰了碰明恕,“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嗯?”明恕“呼呲呼呲”吸着布丁,“我听你们说啊。” “梁队走之前没找你聊过?”易飞问。 明恕摇头,“我这阵子忙得,他回来办手续那天,我都不在局里。” “砰——” 外面突然传来礼花升空的声音,隔着玻璃听上去,居然有些像枪声。 “还没到时间啊。”周愿按亮手机看了看,“怎么现在就开始了?” “试放吧。”明恕把喝完的奶茶丢进塑料口袋里,打开车门,“我出去看看。” M.E.S商场是个开放型的购物中心,占地面积广大,有室内中庭,外面还有一个广场,每年圣诞节、元旦、春节都会固定举行欢庆活动,其他小节日也经常有演出。 11点半了,人们在警察、保安的疏导下有秩序地聚集到广场上——那儿是观看礼花表演的最佳场所。 明恕这种级别的刑警不用拿着盾牌巡逻,但职位越高,越是得以身作则,必须守在分配的执勤地,对所划分的整个区域负责。 广场上实在是太挤了,他被人群撞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偏僻的,人不算太多的地方。 这时打电话是最不现实的,他给萧遇安发了条信息:“哥,在哪?” 萧遇安很快回复:“往你的两点钟方向看。” 明恕立即抬头,见萧遇安正站在A座的三楼平台上冲他挥手。 “你怎么在那儿?”明恕问:“你早就看到我了?” 萧遇安说:“这里清净,视野也不错。你一从警车上下来,我就发现了。” 不愧是特别行动队狙击手的水准,眼神尖得可怕,广场上的任何动静,恐怕都难逃萧遇安的视野——明恕如此想着,已经快步向A座跑去。 警方在M.E.S设置了两个指挥中心,一个在广场的西端,一个就在萧遇安此时站立的位置。 指挥中心自然不可能只有萧遇安一人,但明恕此时出现也不显得突兀。 他们都穿戴着特警总队的装备,明恕一来就向萧遇安汇报下面的情况,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 马上就到12点了,礼花试放停下,广场上居然安静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 萧遇安指了指栏杆,“我们去那边。” 明恕跟着萧遇安走过去,站定时侧过头看着萧遇安的侧脸。 萧遇安笑,“带你看礼花,你看我?” “哥。”明恕用力吸了一口冷空气,“真神奇。” 萧遇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居然是我成为刑警之后,我俩第一次在一起过除夕。”明恕说着眼眶一热,“真神奇,真难得。” 他与萧遇安很早就确定了关系,萧遇安是他的哥哥,他的初恋,与他相伴一生的人,但过去的年岁,他们各自身负要职,聚少离多,虽然春节前后几乎都能见上一面,但像现在这样一同等待新年的钟声、新年的礼花,却是陌生而久违。 底下的人群开始自发地倒计时,绚丽屏幕上也出现了数字。 萧遇安说:“你也数一数?” 明恕不干,“我现在是成熟的男人了。” 小时候,明恕最喜欢过年,明明撑不到12点,还要一边打瞌睡一边求萧遇安:“哥哥,你一定要叫我啊,我想和你们一起放鞭炮!” ——上一年,明恕9点多就睡着了,快到12点时,萧遇安叫是叫了,但没把人叫醒,零点一到,萧家三兄弟就冲去院子里放鞭炮,那么大的声音也没把明恕吵醒。第二天早晨,明恕一看那满地的红纸屑,就知道夜里“战况”有多激烈,而自己未能参与其中,为此大哭一场,连皮得上天的萧锦程都不得不买糖来哄。 那年明恕还是在9点多就睡着了,但12点之前萧遇安愣是把人弄醒了,明恕迷迷糊糊跟着三个哥哥倒数,然而激动了没几分钟,就又在萧遇安怀里睡着了。 因为又困又要逞强守岁,明恕被萧锦程嘲笑了很久。 当年小小的少年,早已是强大的,有担当的男人了。 萧遇安微偏过脸,两人的视线温柔地交汇。 这一瞬,新年的钟声敲响,人们欢呼雀跃,将过去一年的不顺心统统抛在脑后,开心地迎接新的一年。 一簇簇礼花飞向紫红色的天幕,绽开成闪烁的星星点点,倒映在每一个注视它们的人眼中。 明恕很想牵住萧遇安的手,就像小时候一起放鞭炮那样。 放鞭炮的主力军从来都是萧锦程,萧牧庭拖着鞭炮远远跑开,萧锦程就又跳又闹点火。 本来萧遇安也喜欢拖着鞭炮跑,但是他一跑,明恕也跟着跑,鞭炮这种喜庆的东西,到底有危险性,明恕最小,万一被炸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萧遇安不跑了,牵着明恕的手,坐在石板凳上,看烟花升空,听爆竹炸响。 难得一起守岁,遗憾的是公务在身,前方有无数市民,身后是忙忙碌碌的同事。 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 明恕眯眼看着礼花,片刻,捶在身侧的右手抬了起来。 他戴着黑色的皮手套,左手将右手的皮手套摘了下来。 右手紧紧握住冰冷的不锈钢栏杆,握得很用力,手背上的筋骨隐隐浮现。 萧遇安垂眸,看着明恕的手,唇角浅扬,旋即将自己左手的手套摘下。 最大的一颗礼花升空,明恕将右手从栏杆上挪开。 不锈钢非常光滑,上面留着一个捂出来的手印。 气温太低,留在栏杆上的热息很快就要散尽。 萧遇安将左手放上去,握住那枚即将消失的手印。 就像与心爱之人十指相扣。 第155章 斗虫(05) 社会上有一句话,叫做“大过年的”。 国人重视春节,除夕这一天无疑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春节假期亦是无数人逃离现实的避难所。 好似当零点的钟声响起,一切晦气、霉运、苦难都会被留在过去的一年,面前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未来大有可为。 但也有为数不多的人过不好春节。 东城区,芳陇巷子。 这一带有不少老房子,政策已经下来,再过一年就要整体拆迁了。 在大城市,拆迁无疑是天大的喜事,通常意味着一夜暴富。 今年很可能是芳陇巷子几十年的老街坊们聚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早在刚入冬时,陈红兵等十来个热衷跳广场舞的大姐就张罗着团年的事。 除夕之前,老姐妹们已经团过好几波,除夕正日子这天,中午就有人将麻将桌搬到了户外,女人们嗑瓜子打麻将,男人们挂灯笼准备年夜饭,极力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是如何宠老婆。 等到了晚上七八点,整个芳陇巷子更加热闹。 市区里本来是不能私自放鞭炮的,但陈红兵嘴甜,拉着几个老姐妹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明年这儿就拆了,大家都是在这一片长大的,过去哪有禁放烟花爆竹的规定啊,没了鞭炮声,这年都不喜庆了,最后一年,怎么也该留下点儿回忆。 城管们一合计,跟上头打了报告,上头考虑到他们的诉求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芳陇巷子在城市边缘,属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区域,于是还真给他们划出了一小块空地,允许他们在那里放鞭炮,但是不能声张。 鞭炮装在面包车里,从专门生产烟花爆竹的小县城一车车拉到芳陇巷子,十点来钟,除了瞧不上这一套的年轻人,住在巷子里的所有居民几乎都出来了。 陈红兵性格泼辣,年轻时常耍“人来疯”,现在快50岁了,更加放得开,下午组织打麻将,晚上拿着一面小红旗,站在空地最前头维持秩序,俨然芳陇巷子的居委会主任。 “红兵姐,红兵姐!”一起跳广场舞的杨贵珍粗着嗓门喊:“你过来一下!” 陈红兵有些不乐意,从人群中挤过去,“咋啦?” “你怎么一个人呢?”杨贵珍东望西看,“你家那口子呢?小鸣也没看见。” 陈红兵和许多这个年纪的妇女一样,纹过眉,也纹过唇,但纹得不太理想,眉形唇色现在都已经过时了,为了遮掩它们的不足,陈红兵每次出门都会化很浓的妆,今天从白天折腾到现在,妆——尤其是眼妆——已经花了,眼线眉眼晕染开来,令她瞪眼这个动作显得格外滑稽。 “我男人在家盯着锅呢!明天要招待亲戚,今晚就得把菜做好。”陈红兵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小鸣大了,不爱和我们凑热闹,下午就跑没影儿了,说是什么……和女朋友去听新年钟声!” “唷!”杨贵珍惊讶,“小鸣有女朋友啦?” 陈红兵得意地挑挑眉,可是她右边眉梢已经溶了,挑也挑不起来。 “那你心态好啊。”杨贵珍的语气不知不觉已经带上几分嘲弄,“小鸣这都高二了,你还不着急他的成绩,还敢让他交女朋友。” 陈红兵装模作样地笑:“小鸣自己有分寸的,再说,儿子大了,我一个当妈的老管着他,说不定还招人恨,他想交就交吧,人家女孩儿家里有钱,成绩好着呢!” 杨贵珍翻了个白眼。 陈红兵又道:“你们家彬彬呢?” “喏——”杨贵珍嘴一努,“和他爸放鞭炮呢。” 陈红兵皮笑肉不笑,“还是彬彬好,和你们亲,不像我们小鸣。唉,小鸣唯一让我放心的就是成绩……” 鞭炮声震耳欲聋,顷刻间将女人们的“唇枪舌剑”淹没。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给一切明争暗斗穿上了一件相亲相爱的外衣。 大家开怀笑着说“恭喜发财”,可其实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无财可发。 陈红兵和杨贵珍是芳陇巷子广场舞的组织者,也是领舞。陈红兵年轻时长得漂亮,经常参加厂子里的文艺节目,现在同龄妇女大多臃肿了,她的身材却保持得很好,所以虽然跳得不如杨贵珍好,却靠着身材优势成为第一领舞。 陈红兵的儿子项皓鸣和杨贵珍的儿子徐彬彬同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念小学时还看不出什么,上了初中之后,项皓鸣不管是长相还是成绩,都处处压徐彬彬一头。这让杨贵珍在陈红兵面前格外抬不起头。 现在陈红兵还说什么项皓鸣交了个富家女朋友,一起去市中心听钟声看礼花。杨贵珍就更加咽不下这口气。 她自个儿被陈红兵压一头就算了,为什么儿子也不争气? 夸张的笑声从斜前方传来,杨贵珍一看,徐彬彬正支着串鞭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用力跺了下脚,更觉得窝火,不懂自家儿子到底在笑什么,这么大个人了,成绩不行,脑子还笨,净知道给她出洋相。 划定放鞭炮的空地在巷子西边,巷子东边的路灯坏了几盏,黑乎乎的,两边的老房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灯光,其中一扇就是陈红兵的家。 她没有对杨贵珍说实话。 明天,没有亲戚会到她家里来,她的老公项林没有忙着做菜,她的儿子项皓鸣也没有去市中心听新年钟声,连项皓鸣有女朋友也是她临时编的谎话。 此时,项皓鸣正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题——当然不是自愿,而是被她所逼迫。项林昨天就没回来,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陈红兵活了大半辈子,爱慕虚荣,凡事都要和周围的女人比,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自家男人长期夜不归宿、不理家务这种事,她是断然不会让邻居知道的。至于项皓鸣,她多年如一日地营造儿子聪明、有天赋、不怎么学习就能考出好成绩的“人设”,借以在与杨贵珍之流的闲聊中获得最大的心理优势。 巷子另一端的鞭炮声和吵闹声传过来,即便将窗户关得死紧,也遮挡不住。项皓鸣烦躁地摔了笔,将草稿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写字台上放着一张全家福,不知是多少年前拍的了,照片里的他还很小,戴着红领巾。陈红兵非要将全家福放在桌上,他每次做作业做得心烦意乱时,一看到它,就更加烦闷。 他想将相框砸个稀巴烂,再将照片也撕个稀巴烂。 这种虚伪的阖家幸福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的就是恶心。 离凌晨还有一阵子,项皓鸣早就看不进书了。他很了解陈红兵,这个女人——他已经无法将她称作妈妈——不等到所有人都散场,是不会回来的。 项皓鸣果断换好外出的衣服,看了看微信里的班级群,群里十分热闹,同学们几乎都在外面玩,最次也在亲戚家吃年夜饭,只有他,大过年的还被关在家里做作业。 十六七岁的少年,逆反心理一旦被激发出来,基本上就收不回去了。项皓鸣从抽屉里拿出800多块钱——这是他扣下来的教辅费,将围巾、手套塞进书包,就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 楼道里有股阴湿味,他嫌恶地捂着口鼻,匆匆走过。 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一整巷子里的穷人到底在瞎折腾些什么?陈红兵前阵子挨家挨户收钱,说是要买年夜饭的材料、装饰用的红灯笼,还有那一车车鞭炮。 几千上万块钱,为什么不改善一下居住环境,反而拿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活动? 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虫子而已,眼巴巴地盼着拆迁,要本事没本事,要背景没背景,还费力去营造什么邻里友好。 项皓鸣觉得,虫子们的“过家家”真的很可笑。 但更加可笑的是,他出生在这里,他也是一只弱小的虫子。 一想到这,项皓鸣就恨不得立即从芳陇巷子逃离,脚步不由得加快,从快走变成了跑。 “啊——” 一声难听的叫声伴随着胸口的闷痛出现,项皓鸣蹙眉一看,撞着自己的原来是徐彬彬。 “嘿!小鸣,你在家啊?”徐彬彬天真得傻气,“那你刚才怎么不来和我们一起放鞭炮?” 项皓鸣不讨厌徐彬彬,但也不喜欢,在他眼里,徐彬彬就是个傻子。 徐彬彬后面跟着杨贵珍。此时,杨贵珍怪异的目光正落在项皓鸣身上。 项皓鸣一下子就懂了杨贵珍在想什么。 这个肤浅的女人,不就爱和陈红兵“争奇斗艳”吗? 项皓鸣十分乐意让陈红兵丢脸,于是扯出一个干笑,“我一直在家,但我妈非逼我在家写作业。” 此话一出,杨贵珍脸上的笑再也掩饰不住,“哎呀,红兵姐刚才给我说,你和女朋友到市中心听钟声去了。” 项皓鸣摇头,“我没有女朋友。” 杨贵珍像是被彻底取悦了,笑得五官扭曲。 “我不和你们说了啊,赶在我妈回来之前,我还想去感受一下节日氛围。”项皓鸣恶劣道:“贵珍阿姨,您可别告诉我妈在这儿看到了我。” 杨贵珍接连摆手,“去吧去吧,阿姨啥都不说!” 项皓鸣面带微笑,但当与杨贵珍母子擦身而过时,这微笑顷刻间消失殆尽。 凌晨2点,闹新春活动终于收尾,空地上全是红纸屑,零点之后,陈红兵还领着广场舞老姐妹们跳了几支舞,收获无数掌声。 虽然累,但陈红兵十分享受这种追捧。 回到家时,项皓鸣的卧室里已经没有灯光透出来。陈红兵料想儿子已经睡了,一边卸妆一边低声咒骂项林。 她是恨不得项林去死的,这样等到拆迁时,拆迁费就是她和儿子的,项家的人一个子儿都别想捞走。 邻居面前的陈红兵和家人面前的陈红兵完全是两个人,骂过瘾了陈红兵才关灯睡觉,想着早上起来给儿子煮汤圆,却因为过于困倦,睡到临近中午才醒来。 “小鸣?”陈红兵敲了敲卧室门,“吃早饭了吗?中午咱娘俩出去吃吧。” 没有动静。 陈红兵很疑惑,项皓鸣一向很乖,从来不会不搭理她。 “妈妈进来了啊。”陈红兵推开门,只见窗帘鼓了一下,房间里空无一人。 芳陇街派出所。 昨晚所有民警在岗执勤,现在一部分人回去休息,一部分人仍旧坚守岗位。 “你别急,把情况说清楚。”女民警小汪顶着一对黑眼圈,疲惫不堪地安抚陈红兵,“你儿子是什么时候从家中离开,他的手机号、社交网络号是什么,在哪所中学念书……这些基本信息你得先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往下查。” 陈红兵心急如焚,平时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儿子一丢,就整个失了方寸,半天没把事情交待清晰。 发现项皓鸣不在家后,她先是给项皓鸣打电话,后又发信息,但项皓鸣已经关机了,微信上也一直没有出现“对方正在输入”。 她有项皓鸣几个同学和班主任的电话,挨个打电话过去问,对方都说项皓鸣没有与自己联系。 她给项林打电话,项林居然也关机。 完全想不出项皓鸣能去哪里,陈红兵只得报警。 在小汪的开导下,陈红兵总算将必要信息说清楚了,她抓着小汪的手,双眼通红:“我们小鸣不会出事吧?他很乖的,从来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成绩也很好,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他啊!” 像冬邺市这样的大城市,“失踪”实在是太常见的事。少部分失踪与案件有关,绝大多数失踪只是短暂走失、误会,甚至是恶作剧。 不过对少年失踪,警方一向非常重视,即便民警们已经人困马乏,也立即展开调查。 监控显示,除夕夜11点12分,项皓鸣独自穿过芳陇巷子东口,未被人尾随,此后,他未再出现在任何公共监控中。 通讯记录显示,项皓鸣的手机在初一凌晨4点左右关机,目前无法被定位。 直到晚上,派出所也未能找到项皓鸣,民警询问了项皓鸣每一个能够被联系上的同学,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整个春节假期,环卫工人轮休,市中心的重点场所当然随时有人做清洁,但芳陇巷子这种地方,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几乎见不到环卫工人的身影。正月初四,老许天不亮就出门扫大街——今天轮到他了,他想早点做完早点回家继续过年。 住在芳陇巷子的人前几天拉了几车鞭炮来放,管放不管收拾,炸完的纸屑、箱子,乱七八糟全堆在一个土坑里,谁都不愿意清理。 老许嘴里骂骂咧咧,本来也不想管,这么大个土坑,他一个人肯定弄不干净,不如等大伙都上班了,运一车土来就地埋掉算了。 但老许又有些自己的私心,听说鞭炮根本没有放完,捡回去卖给那些做鞭炮生意的,说不定还能赚个百八十块钱。 天一时半会儿还亮不起来,老许说干就干,试探着走进土坑,一边将空箱子往外面扔,一边往深处走去。 突然,他发现自己好像踹到了什么,刨开纸屑,再拿电筒一照,在看清楚那是什么时,吓得失声尖叫。 浓雾散开,警戒带将现场与看热闹的居民隔开。 数辆警车停在芳陇巷子外,不仅有东城分局的,还有刑侦局的。 老许面色惨白,坐在板凳上起不来,“那,那个人的皮都被剥了,全是血窟窿,吓,吓死我了!” 明恕从车里下来,快步朝现场走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旁边哭着冲过来,几乎撞在了他身上。 “这位大姐的儿子除夕晚上失踪了。”民警小汪说:“她担心那里面的……” 明恕点点头,看了女人一眼,拉开警戒带走了进去。 女人正是陈红兵,她面容极为憔悴,撑了几十年的面子被这难熬的几日撕扯得支离破碎,她坐在地上哭喊,害怕土坑里的“血人”是她的儿子项皓鸣。 如果只是一起普通的命案,重案组也许不会立即出动,但现在正是春节期间,时间特殊,而且据报案者老许的描述,现场十分诡异,死者全身的皮肤被剥下,整个人被掩埋在红纸屑中。在冬邺市周边一些乡镇,百来年前有将活人剥皮取天灵盖骨,用于祈求消除疾病的落后习俗。被杀死的人都是身体健康但地位极其低下的穷人,而杀死他们为自己消除疾病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富人。 这残忍的习俗早就被根除,如今却似乎在市区重现。 明恕今日轮休,早就计划好了和萧遇安开车去西郊兜个风,接到线索后立即取消了行程,匆忙赶到。 土坑里的红纸屑和箱子还未被完全清除,“血人”已经被转移到土坑外。 现场的血腥气并不严重,空气中最明显的是硝烟气。 明恕戴上手套和口罩,眉心紧皱,走到邢牧身后,“真是剥皮?” 邢牧摇头,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尸体的情况过于糟糕,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抖,“不是剥皮,这些伤是鞭炮炸出来的。” 明恕眼神一紧,“鞭炮?” 第156章 斗虫(06) 去年秋天,重案组也接触过形如“血人”的尸体。 楚信为了给同母异父的兄长复仇,在杀害秦雄一家之后,用锐器反复刮割他们的皮肤,令他们乍一看如“血人”般可怖。 但此次这具尸体上的伤,却是由鞭炮造成。被害人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面部毁坏得尤其严重,勉强能辨认出是男性,却因为灼烧导致的体征改变,而难以判断其年龄和具体死亡时间,必须带回刑侦局做进一步的尸解。 “这他妈多大仇啊?”方远航蹲在邢牧旁边,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就别开了眼。这更骇人的尸体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被烧死的人,尸体最后所呈现的样子比这更狰狞,但一想到这人是被鞭炮炸死的,就不免感到胆寒,“行凶的人心理也太变态了吧?这是把人当成什么了?” 把人当成什么? 因为湖影,明恕下意识想到一个词——虫子。 行凶的人将被害人当做虫子,所以如此肆意践踏? 晴好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多天,此时太阳在东边,离升到天顶还早,阳光明晃晃的,空气却十足地冷。 日照仿佛是假象,捂不热这冬季里的世间。 明恕眉心微拧,绕着土坑走了一圈。 土坑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一米多深,红纸屑又细又碎,扎在泥土里,不太容易清除干净。 站在刑警的视角,这个现场怎么看怎么有种疯狂的仪式感。 鞭炮这种东西,不仅代表除旧迎新的喜庆,还可代表“欢送”逝去的人。 “肖满。”明恕朝正在坑里忙碌的肖满喊了声,“把你们刚到现场拍的照给我看看。” 肖满费力地爬了出来,摘掉手套,“报案的那个大爷说,这人和祭祀有关,我看也是,这是他被转移之前的姿势。” 照片上,“血人”匍匐在土坑中,似乎曾经被人固定为跪姿。 明恕将照片放大,仔细查看,然而因为尸体被毁坏严重,几张照片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土坑里面和周围的足迹呢?”明恕问。 肖满说:“足迹有,还不少,但都已经被破坏,价值不大。” “‘足迹不少’是什么意思?”明恕将平板还给肖满,“多人作案?” 肖满摇头,“这倒不一定,我跟附近的居民了解过,这个土坑不是最近才出现,一早就有了。这儿位于城市边缘,再过大半年就要拆迁,垃圾处理工作不太跟得上,像这样的土坑,附近还有四个,居民将废弃的家具、快递箱子等大件干垃圾丢在里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拉走。” 明恕说:“所以凡是住在这里的人、收垃圾的人,都有可能进入土坑中。” “对。”肖满说:“而且他们知道,土坑的清除规律。” 明恕说:“你是想说,从对土坑的了解程度来看,凶手很可能是这附近的居民。” “我‘不负责’地推测一下。”肖满说:“也许不止凶手,连被害人也住在这一片。对了,派出所初一就接到报警,一个念高二的男生失踪了,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男生的妈妈都急疯了。” 明恕回头看了眼,不久前撞到他的女人仍旧待在警戒带外,满面苦楚。 “土坑的作用是供居民暂时放置大件的干垃圾,这么多鞭炮的纸屑丢在这里,没有人觉得奇怪吗?”明恕说着,捡起一片纸屑,轻轻一捏,纸屑就碎开了,“芳陇巷子应该也在烟花爆竹禁燃区吧,怎么会炸了这么多?没人管?” “他们打了申请,说是马上就要拆迁了,这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肖满说:“现在不是推崇人性化执法吗,城管那边就专门给他们划了空地,让他们放。” 明恕神色一变,“有这种事?” “说不定凶手就是钻了这个空子。”肖满叹息,“唉,本来是便民惠民的好事,现在出了命案,后面就不好说了,总得有人负责。” 顿了下,肖满又说:“这回得辛苦邢老师了,被害人的情况和焚尸类似,尸体上的许多重要痕迹都被毁掉了,尸检难度很大。” 明恕点了点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巷子里看看。” 一见有刑警从警戒带里出来,陈红兵就赶了上去,声音带着哭腔,“你们查出来了吗?躺在里面的是谁?是……是不是我的小鸣?” “小……”明恕额角跳了下,“死者的身份暂时无法确定,一旦DNA比对结果出来,我们会立即告诉你。” 陈红兵挽起袖子,“是要抽血吗?你们抽我的,我是小鸣的妈妈,我可以做DNA比对!或者你们让我进去看看,那是不是小鸣,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明恕摇头,“你不能进去。” 里面那具“血人”,别说普通人,就是经验丰富的刑警,刚看到都得适应一下,现在让这位母亲进去,恐怕会当场晕倒。 派出所民警都在外围守着,明恕问起鞭炮的事,他们个个面露为难之色。明恕也不想让这些基层片警难做,但鞭炮也许是一个突破口,他不可能放过。 “土坑里的红纸屑、箱子、没有使用的鞭炮是什么时候丢进去?”明恕问:“谁丢进去?鞭炮是谁组织购买?” 一位民警指了指陈红兵。 明恕略感诧异,“是她?” “也不是说鞭炮就是她买的。”民警将芳陇巷子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番,提到陈红兵是广场舞小团体的领舞,平时就组织过大家参加比赛、购买统一的服装,这次的团年活动也是陈红兵组织的,前期向大家收活动费、订购鞭炮、买装饰品,都是陈红兵在做。 除了陈红兵,民警还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在芳陇巷子比较活跃的居民。 杨贵珍本来就在警戒带外面看热闹,一听民警叫自己,赶忙跑了过去。 “里面那个,真的是项皓鸣啊?”杨贵珍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有种不合常理的兴奋。 明恕心中在意,凝视着杨贵珍的眼睛。 杨贵珍经不起他这么看,别开视线,“我,我就是问问。毕竟红兵姐找她儿子好多天了。” “你认为里面那人是陈红兵的儿子?”明恕说:“有什么依据吗?” 杨贵珍迟疑了半天,“嗨,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项皓鸣失踪那天,我看到过他,他还和我打招呼来着。” 小汪惊讶,“有这回事?那陈红兵报案之后,你为什么不说?” “我没想到项皓鸣可能死了啊!”杨贵珍争辩道:“我以为,以为就是男孩子淘气,离家出走,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们家彬彬也离家出走过……” 明恕说:“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项皓鸣?他说了什么?” “三十晚上11点左右吧。我送彬彬回去睡觉,看到项皓鸣从楼道里冲出来,急急忙忙的,像是要去干什么。”杨贵珍说:“对了,那天红兵姐说项皓鸣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但其实项皓鸣被她关在家中做作业。项皓鸣说在家憋得慌,想到外面透个气,还让我不要告诉他妈。” 杨贵珍所交待的情况与监控最后一次拍到项皓鸣的时间一致。 “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过年的,我还得走亲戚,如果我说我看到了项皓鸣,后面还有多少麻烦事,谁也不好说,对吧?”杨贵珍的道理张口就来,“但现在人可能没了,我再瞒着就说不过去了。” 明恕思索片刻,“最早是谁提出放鞭炮?最后敲定是什么时候?” “是红兵姐。”杨贵珍说:“腊月十多号就说好了。” 腊月十多号,芳陇巷子就决定以放鞭炮的形式迎春,那么凶手就有非常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明恕又问:“谁提出将没有用完的鞭炮和红纸屑、箱子一起扔进土坑?” 杨贵珍想得有点久,“也是红兵姐?我不记得了,但就算她不说,最后我们也会把纸屑扔进去,因为别的地方都堆不下。” 明恕说:“你们只在除夕晚上放过鞭炮?” 这次回答的是民警,“对的,他们申请的就是除夕晚上,所以最后那些没有放完的也只能扔掉。” “这个……”杨贵珍舔了舔嘴唇,“其实后来也有人偷偷摸摸放。” 明恕问:“谁?” “我不清楚。”杨贵珍说:“按规定,我们本来只能放到初一凌晨一两点,红纸屑就是那时候扫进土坑的——当时我在,所以记得很清楚。但是后来大家都散了,又有人放鞭炮,我还跟我家里那口子抱怨,说大半夜的还放什么放。” 赶来的城管苦着脸说,他们是想着反正过年,而且芳陇巷子打的申请早就批了,多放几小时也没什么,所以没有较真去管。 明恕说:“那后来呢?初二初三,还有人放鞭炮吗?” 城管和杨贵珍都摇头。 目前被害人的身份和死亡时间尚未确定,明恕安排部分队员在芳陇巷子做初期排查,又去派出所调了陈红兵初一报警时的记录。 “被害人不管是不是项皓鸣,陈红兵都是个重要人物。”明恕说:“项皓鸣失踪得蹊跷,他离家之前没有联系任何认识的人——至少现在已知的通讯记录里没有异常。照杨贵珍的说法,项皓鸣是被陈红兵逼在家中学习,受不了了想出去透个气,项皓鸣还让她不要告诉陈红兵。这其实就排除了项皓鸣主动离家出走的可能。项皓鸣是打算出去待一会儿,然后在陈红兵回家之前,最晚第二天陈红兵醒来之前回家,否则就算杨贵珍什么都不说,陈红兵也会知道自己儿子不见了。” 因为并非正常出勤,萧遇安没有穿警服,一件短款皮衣收去了些许他身上惯有的儒雅,多出几分野性——皮衣是明恕挑的。刚才明恕跑了趟现场,他则赶回刑侦局处理别的事情。 “你已经和陈红兵接触过了?”萧遇安问。 明恕点头,“她精神状况很糟糕,我看她的反应,她好像觉得土坑里的‘血人’就是她失踪的儿子。” “这倒不奇怪,人之常情。不愿最坏的情况发生,潜意识却认为最坏的情况一定会发生。”萧遇安说:“这是个单亲家庭?” “不,陈红兵有丈夫。”明恕说:“这也是我觉得诡异的地方。陈红兵报警之后,派出所尝试联系他的丈夫项林,但联系不上,项林的手机一直呈关机状态。陈红兵告诉民警,她和项林早就感情破裂,项林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不过芳陇巷子的不少居民却说,陈红兵和项林感情和睦,在项皓鸣失踪之前,陈红兵还亲口说过,项林在家里准备招待亲戚的饭菜。” “有这种事?”萧遇安抱起手臂,想了会儿说:“陈红兵撒谎无非两种理由,第一,项林不是简单的‘联系不上’,项林可能已经出事,陈红兵知道,却在隐瞒,第二,因为性格原因,陈红兵单纯不愿意街坊知道自己家庭不睦,竭力营造一个‘阖家幸福’的假象,她也不知道,项林为什么联系不上了。” 因为尸体表面炸伤严重,尸检耗费的时间很长,邢牧拿着尸检报告从法医鉴定中心出来时,DNA比对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血人”正是此前失踪的项皓鸣。 邢牧看着项皓鸣的照片,叹了口气,“看来的确是他,我这边确定的年龄也对得上,这孩子今年才17岁。” 明恕结果尸检报告,“被害人生前被严重束缚?” “对,虽然体表已经被毁坏,但是经过解剖,我能够确定,被害人是在活着时被束缚,凶手脱掉了他的外套,直接将鞭炮绑在他身上——他当时只穿着内裤和内衣。”邢牧说:“不过死亡原因和鞭炮关系不大,我在他的口腔、气管中发现大量泥土,其后脑、颈部有明显按压伤,他是被人按入泥地中,因机械性窒息而死。” 方远航咋舌,“这太残忍了!那些鞭炮就是在他濒临死亡时点燃的吗?” 邢牧点头:“可能是更早一些时候,窒息的人并不会立即死去,凶手在他还有意识时点燃了绑在他全身的鞭炮,他是在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中死去。这也是他身上的伤有生活反应的原因。而在他死亡之后,凶手继续将鞭炮绑在他头上、身上,爆炸加上焚烧,起到了毁尸的作用。尸体现在的情况,我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死亡时间,只能说初一、初二两天都有可能。” “是初一凌晨3点到6点之间。”明恕说:“只有这个时间段,凶手在被害人身上放鞭炮不会引人注意。初一白天之后,芳陇巷子及周围没有人再放过鞭炮。” 方远航说:“那如果凶手不是在芳陇巷子杀死被害人呢?那个土坑只是抛尸现场?” “不,那里就是命案现场。”肖满说:“被害人口腔、呼吸道里的泥土,和土坑中一致。” 邢牧接着道:“而且尸体没有被搬运的迹象。” 明恕说:“这种死法,凶手很可能不是一个人。项皓鸣身高1米73,将他按入泥土中闷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 “在遇害前,项皓鸣曾大量饮酒。”邢牧说:“酒精干扰了他的反应。” 明恕皱着眉,轻声道:“他是从哪里弄来酒?” 易飞说:“如果是自己购买,那只能是用现金。” 明恕侧过脸,“从家里带酒出来?路上被别人引诱喝酒?前一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后一种……现在的学生警惕性都不弱,项皓鸣肯接,那给他酒的人大概率是他的熟人。凶手手段残忍,现场具有仪式性,而芳陇巷子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确定会在除夕夜放鞭炮迎新,凶手熟悉芳陇巷子,甚至陈红军一家,现在重点要排查的是项皓鸣、陈红军、项林的人际关系。被害人虽然是项皓鸣,但项皓鸣未成年,与凶手有牵扯的说不定是项皓鸣的父母。项林现在呈失踪状态,必须尽快找到他。另外,肖满。” 肖满抬头,“在。” “除夕晚上芳陇巷子剩下了不少鞭炮,但凶手在作案之前,不可能确定现场会剩下多少鞭炮,他,或者说他们,必然早有准备。”明恕说:“你去检查土坑里的红纸屑是不是同一种,再向厂家求证。” “明白。” 会议室外的走廊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隐约听得见几声“我的儿啊”。 方远航揉了揉鼻子,“我最怕面对中年丧子的母亲,尤其项皓鸣还死得这么惨。” 一般命案中,有家属认尸的环节。但就这个案子来说,认尸的意义已经不大。陈红兵最初坚持要看项皓鸣最后一眼,到了门边却迟迟不敢睁眼。 明恕将她带到问询室,长久地注视她,最终不得不开口,“我理解你的悲伤,但为了尽快找到凶手,我现在不得不问你几个问题。” 陈红兵悲痛欲绝,“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孩子!” 明恕看着陈红兵的眼睛,“告诉我你所了解的项皓鸣,以及,项林为什么出走。” 第157章 斗虫(07) 陈红兵口中的项皓鸣完美无缺——成绩好,勤奋,孝顺,懂事,不闹腾,在学校、芳陇巷子人缘都很好,将来必然能够考上名牌大学,出人头地,唯一的污点是有个没出息的父亲。 然而明恕一旦问及细节,例如项皓鸣在学校参加过什么活动、某一单科的成绩、爱好是什么,陈红兵就答不上来。 “你家里常备着酒吗?”明恕问。 陈红兵摇头,“除了那个老畜生,我们家没人喝酒。酒……酒怎么了?” 经邢牧鉴定,项皓鸣死亡前曾大量饮酒,酒可能是项皓鸣从家中带出,也可能是离家之后用现金购买,目前无法确定项皓鸣饮酒是主动行为还是被迫。 明恕问:“你确定项皓鸣平时没有饮酒的习惯?” 陈红兵先是很肯定地点头,但几秒之后,她却犹豫了。 明恕说:“你不确定?” “我……我不知道!”陈红兵哭着说:“他很乖的,我想他肯定不喝酒不抽烟,但是,但是……” “但是他烟酒均沾?” “酒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有一次我给他洗衣服,闻到他衣服上有很重的烟味。” 有烟味不代表会抽烟,也有可能是和抽烟的人待在一块儿被沾上。而就算会抽烟,也无法说明会喝酒。 明恕看着这位悲痛欲绝,却对自己的儿子了解不深的母亲,问:“你用‘老畜生’称呼项林,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就不该嫁给他!他毁了我一辈子!” 据陈红兵说,她与项林是在发动机厂经车间主任介绍认识。 那年头,大家都没什么钱,凑在一起将就能过就行。陈红兵因为长得漂亮,是厂里的“红人”,瞧着项林老实、和领导关系好,才决定嫁给项林。 婚后头几年,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每每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嫁给“大款”,再看看项林,陈红兵心里就不舒服。 结婚前,她也是有“大款”追的,然而她图过稳定的日子,拒绝了“大款”,后来看项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若不是有了孩子,她非得和项林离婚不可。 发动机厂以前是吃大锅饭,但好景不长,厂里改制,陈红兵和项林最初还庆幸自己没有失业,但几年过去,以前和自己收入相当的人要么做生意发了财,要么留在厂里升了官,就他们还抱着从未涨过的死工资,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大约是从项皓鸣升入初中开始,陈红兵对项林的厌恶与日俱增。在她眼里,项林身为一个大男人,却一丁点儿本事都没有,做事犹豫不决,不敢出去拼,也不会巴结领导,活该一辈子没出息。 今年上半年,发动机厂有一批“内退”名额,项林在没有跟陈红兵商量的情况下办完了“内退”手续。陈红兵气得发疯,赶他出去找工作,恨不得他死在外面。入冬之后,项林就时常夜不归宿。陈工兵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也不关心,照她的话来说,这种窝囊男人活着也是拖累家人。 明恕见过很多被害人家属,但戾气像陈红兵这么重的并不多见。 她原本非常悲伤,但说到项林时,她眼中的沉痛很快被仇恨所取代。 她对丈夫的恨,超越了失去爱子的痛。 明恕在心中掂量片刻,又问:“你回忆一下,项皓鸣在最近一年里,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陈红兵的神情再一次变得迷茫,“小鸣是个好孩子,他怎么会得罪人?” 明恕叹了口气,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项皓鸣恐怕只是陈红兵用以炫耀的资本,项皓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根本答不上来。 “那你呢?”明恕说:“你和项林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陈红兵惊声道:“是和我们有仇的人害死了小鸣?” 明恕说:“目前线索还很少,不排除这种可能。你有没有头绪?” 陈红兵抠着手指,眼珠频繁转动,自言自语道:“应该不是老畜生那个窝囊废,没人在意他……杨贵珍?难道是杨贵珍?” 明恕说:“想到什么了?” 陈红兵脸上的皱纹跳动,“是杨贵珍还有他儿子!他们家一直嫉妒我的小鸣!” 从问询室出来,明恕靠在墙边揉了会儿眉心。 陈红兵认为杨贵珍是凶手,但这指控根本没有根据。回刑侦局之前,明恕已经见过杨贵珍,那就是个和陈红兵相似的底层家庭妇女,没有什么文化,听风就是雨,热衷互相攀比,尤其是用孩子攀比。陈红兵有一点没有说错,杨贵珍可能嫉妒项皓鸣。但这种嫉妒会不会发展到杀人的地步?有可能会,不过从经验来看,杨贵珍动手的概率极低,其展现出来的特质与现场那种残忍的仪式性差距太大。 一个出生在底层家庭的17岁少年,父亲离家数日,除夕被“专制”的母亲押在家中做题,11点多时背着母亲出门透气,杨贵珍如果没有撒谎,那么项皓鸣当时说过“感受节日气氛”,为什么在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被人残忍杀死在离家一公里不到的土坑里? 芳陇巷子那一片治安不太好,项皓鸣不是没有可能遇上歹徒。但歹徒图的是钱,杀人只是为了灭口,不至于搞出那种怪异的现场。 是泄愤吗? 但陈红兵回忆不起与她、与项林有仇的人。 疑点全都集中到了项皓鸣身上。 但谁才是真正了解项皓鸣的人? 明恕又翻了翻手上的资料,视线停留在项皓鸣就读的高中上。 冬邺市第一外国语学校。 住在芳陇巷子里的大多是发动机厂的职工,他们的小孩几乎都在冬邺三十一中(即原发动机二中)念书。 明恕不是冬邺市人,也无需操心小孩的教育,但也基本清楚冬邺市的教育格局——三十一中这种学校是大多数家长眼中的“垃圾学校”,更难听的说法是“人渣学校”,师资不行,生源也差,家长没钱,一年没几个人能考上大学;一外就不一样了,这是市里五所重点中学之一,高中部既收中考分数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也收缴得起十几万几十万“择校费”的有钱人。 项皓鸣能在一外念书,只可能是靠成绩考进去。 楼梯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明恕转头一看,发现是萧遇安从楼上下来。 明恕扬了下手,“萧局。” “问询我看了。”萧遇安说:“刚才徐椿发回来一个现场排查报告,项皓鸣在陈红兵眼里和在邻居眼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明恕点头,“我也发现,陈红兵对项皓鸣的了解很片面,她眼中的项皓鸣也许不是真的项皓鸣,只是她理想中的儿子。” 根据徐椿的报告,项皓鸣沉默寡言,很少与邻居交流,但该有的礼貌从来不缺,一般不会主动与他人说话,但如果在路上被叫住,会友好地笑一笑,问一声好——这与杨贵珍的描述一致。 此外,项皓鸣的成绩确实很好,是芳陇巷子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人。 住在附近的大多是徐彬彬之流,要么念职高,要么混个高中学历了事,但也有想要出人头地的学生,只要被请教学习上的问题,项皓鸣几乎不会拒绝,书本一拿,就给他们讲解。 刘令美今年15岁,即将参加中考,多次向项皓鸣请教。她说,自己既感谢项皓鸣,又害怕项皓鸣,因为项皓鸣确实帮了她不少忙,但给她的感觉却十分疏离,高高在上。 “也就是说,项皓鸣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恕说:“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帮助刘令美。” 萧遇安说:“也许他能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汲取某种自己需要的情绪,我暂时把这种情绪看做‘被认同感’。这个年纪的少年,内心有时格外纤细,有成年人难以理解的烦恼。他的父母、周围的人,甚至是老师和同学,都在无形之中给与他压力。” 明恕想了会儿,“对了萧局,提到鞭炮,你能想到什么?” “过年、开业、红事白事。”萧遇安看向明恕,“还有孩童。” 明恕说:“成年人放鞭炮,大多是处在某个需要鞭炮的场景中,比如你刚才说的开业、红白喜事,但孩童放鞭炮,通常只是因为喜欢。鞭炮不是必需品,但会让他们开心。” “项皓鸣死于机械性窒息,他身上的鞭炮不是导致他死亡的主要原因。”萧遇安说:“鞭炮更像是……一场歹毒的恶作剧。” 技侦办公室。 周愿从座位上站起来,“项皓鸣的所有通讯记录都在我这里了,我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明恕看了眼他那被代码占据的显示屏,“什么问题。” “项皓鸣今年高二,就读的是一外理科17班,我打听过了,这个班不是重点班,学生大部分是中考成绩没有过线,交钱就读的学生,但也有像项皓鸣这样考进去的,不过他们进校之后的几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周愿说:“项皓鸣是物理课代表,加了班级的群,但除了在群里提醒大家交作业,他从来不在群里说话。他的好友列表里一共加了八个同学,名单我马上给你。他们加好友似乎只是为了转钱,没有聊过天。” 明恕说:“转钱?” 周愿调出部分数据,“不是大额转账,都是十多块,顶多三十。我估计是项皓鸣帮他们买了饭,他们还项皓鸣钱。” “项皓鸣在一外没有朋友?”明恕问:“那和他联系频繁的人呢?” 周愿说:“他几乎不与人联系,尤其是放寒假之后。陈红兵每天会给他打电话,应该是‘查岗’。1月19号,也就是腊月二十七,项林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明恕说:“项皓鸣没有属于自己的交际圈,甚至没有爱好……” “说起爱好。”周愿说:“我查过项家的电脑,没有安装游戏,也没有特殊的浏览记录。我的感觉是,项皓鸣就是个被母亲紧逼、压迫,不怎么会自己思考的小孩。” 明恕说:“你把那八个学生的资料发给我。还有,项林还是没消息?” “项林的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是1月21号下午,腊月二十九。他没有社交账号,从19号到21号联系的人不少。”周愿说:“方远航已经去核实了,晚些时候应该有结果。” 明恕低头看着平板,食指不时滑动一下。 平板上是周愿刚才传来的学生资料,他们都是项皓鸣的同学,在陈红兵发现项皓鸣失踪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接到过派出所的电话。 而当时他们给出的回答都是放假之后就没有见过项皓鸣了,不清楚项皓鸣去了哪里。 现在是寒假,并且是春节期间,调查学生和老师不是一件容易事,但这些人,明恕得挨个见一见。 从楼里出来,明恕打算去街对面——他的车停在那儿。 他没穿警服,也不打算开警车去见那些学生,然而人还没走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明队。”竟然是萧遇安赶了上来。 其实明恕一看就知道,萧遇安这是要陪他一起去查案,但还是顺口问了句:“萧局,上哪儿?” “上你的车。”萧遇安笑了笑,“很久没有参加过排查了,趁今天不算太忙,去感受一下。” 明恕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扣上安全带之后道:“你是特别在意这个案子吧。” 天气太冷,车没有立即发动,两人坐在车里,等暖气把周围烘热。 “这案子比较特殊,一是涉及未成年,二是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度残忍,并且匪夷所思,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怀疑是‘纯粹的恶’。”萧遇安道:“项皓鸣看似普通,来自低收入家庭,父母不睦,在他遇害之前,他的父亲莫名其妙失踪,还有,凶手大概率不只一个人……各种怪相的存在,令这个案子不可能简单。” “‘纯粹的恶’。”明恕轻声重复。 发生在现代社会的绝大多数案件,都能够找到一个非常鲜明的动机,有的是复仇,有的是嫉恨,有的是谋财谋色,有的是失手,最多也最普通的是冲动情绪下的激情杀人。许多案例中,动机是极其关键的一环。 但也有一类案子,凶手的动机难以被常人所理解,一些国家的警方将其称为“零动机”,凶手享受的是杀害这一行为本身的快感,其动机是“纯粹的恶”。 温度渐渐上升,明恕却感到一阵寒凉。 湖影所描述的贺炀,就代表着“纯粹的恶”。 逼迫他人互相残杀,对其而言不过是一项乐子。 “出发吧。”萧遇安说。 南城区,春潮江畔小区。 春节本该热闹,但在这个小区,热闹却成了闹心。 两辆警车停在物业管理中心外,群情激奋的居民用锣鼓为自己造势,一位个头矮小的民警险些没能从车上挤下来。 “抗议封闭滨江绿道!” “所有业主都有享受小区资源的权利!” “我要举报!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马上就来了!” 几百名居民拉起横幅,个个面带怒容,物业保安被挤在玻璃门上,有人甚至拿来了嵌着钉子的木棍,准备往保安身上砸。 民警们忙不迭地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业主和物业管理人员对峙,业主要求拆掉滨江绿道外三个入口处的铁门,物管始终不松口。 僵持中,一辆警车被掀翻,电视台的记者赶来时,正好拍到这一幕。 网络时代,新闻虽然还没有编辑播出,但视频已经在网上热传,一件小事突然引发全城关注—— 春潮江畔小区是个混合小区,占地面积广大,临江的南区是洋房区和别墅区,洋房和别墅的业主拥有私人花园、车位,宁静安逸,和江岸就隔着一条绿道。 而靠近小区大门的北区是普通商品楼,房价在整个冬邺市处于中等。 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即所有业主都是由同一个大门进入小区,但实际上一边住着较为富有的人,另一边住着一般收入者。 在今年春节之前,物业并没有在滨江绿道外上锁,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住在北区的居民去绿道上散步。 有南区的业主向物管反应,这些人破坏了南区应有的清净,而最初地产商售楼时,向南区业主打的就是“私有绿道”、清净等招牌。他们认为,北区居民不应该进入绿道。 腊月三十,物管突然将由北区进入绿道的路给堵上了,并且在铁门上张贴告示,禁止洋房业主、别墅业主之外的业主进入南区。 此事在初一下午开始发酵,闹到现在,北区业主和物管已经呈彻底敌对之势。 明恕和萧遇安要见的第一位学生赖诚就住在春潮江畔小区的南区。 一只雪白的萨摩耶从花园里冲出来,“笑着”扑到明恕身上,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生追上来,很有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它没有伤着您吧?” 明恕将男生打量一番,“赖诚?” 男生的神情忽然一变,目光在明恕和萧遇安之间一转,蹙眉道:“你们是警察?” 第158章 斗虫(08) “警察和班主任都给我打过电话,说项皓鸣……”赖诚顿了下,眼睑垂下,神色黯然,“说项皓鸣被人害死了,让我配合调查。” 赖家的别墅一共有三层,屋前花园正对江水,风从江上刮来,冬天虽然冷得人受不住,但夏天着实惬意。 别墅是赖诚的父亲买的,但平时只有赖诚一个人住。明恕在一楼看了看,客厅的地毯上放着游戏机和手柄,还有几盒游戏碟,茶几上摊开两本英文练习册。作为一个高二男生的居所,这里还算整洁。 “项皓鸣加过你的微信,你一共给他转过十一次账。”明恕说:“你们的关系还不错?” 赖诚脖颈有个明显的收拢动作,“他坐在我斜前方,又是物理课代表,有时我会问他题。” 明恕略感意外,“你给项皓鸣转账,不是因为他帮你买过饮料食物?” 赖诚惊讶,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叫他帮我买过东西。” “这些钱是……” “讲解费。” 萧遇安在落地窗边转过身,“项皓鸣以讲题向你们收取费用?持续多久了?” 看赖诚的神色,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从高一开始就这样。他物理和数学成绩好,化学和生物不行,文科更一般,我们找他讲数学和物理,他会象征性地收十几块钱,最多也就几十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你们老师知道这件事吗?”萧遇安问。 赖诚说:“老师应该知道他给我们讲题,还夸他助人为乐来着。” “等一下。”明恕打岔,“你把项皓鸣收取十几块钱、几十块钱叫做‘象征性’?” 赖诚似乎没听明白,愣了几秒才说:“难道不是象征性吗?这点儿钱顶多就够喝一杯香精兑的奶茶,连牛奶熬的奶茶都买不到。” 萧遇安在明恕肩上拍了拍。 明恕当即反应过来,赖诚是富人家的小孩,那些请项皓鸣讲题的学生,家庭背景也许和赖诚相似。对他们来说,几十块钱是可以四舍五入忽略不计的小钱,去外语培训学校、请家教动辄几万十几万,所以项皓鸣收的那些钱是“象征性”的。 “老师不知道,那同学呢?”萧遇安又问:“你的座位和项皓鸣挨得近,所以他给你讲题,他收费讲题这件事在学生之间是公开的秘密,还是只有你们座位附近的学生知道?” “全班都知道。”赖诚这回回答得很肯定,“不过吧,找他讲题的人其实很少。我想想,除了我,应该只有叶欢、周晶晶、杨娇、程小匠、许昭……其他还有谁我就不知道了。” 明恕脑中一对,赖诚说的这五个人正好在与项皓鸣有联系的八人里,除此之外,还有李华、罗易。 “你们班有六十来名学生,既然项皓鸣会讲题,收费也只是‘象征性’的。”萧遇安说:“那怎么只有你们几人找他讲题?” 赖诚眼中闪过明显的嘲讽,“我们班又不是什么好班。你们去一外了解一下就知道,我们班基本上都是差生,项皓鸣是考进来的,但成绩进不了实验班,所以就分到我们班来咯。像他这样的好学生,每个差生班都有几个。” 明恕说:“你把自己的班叫做‘差生班’?”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吧?”赖诚说:“差就是差啊,不过差生里面也有想进步的,比如说我、许昭。但我们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一天只知道玩,他们肯定不会找项皓鸣问题。” 明恕渐渐描摹出项皓鸣在学校时的样子,又问:“项皓鸣在班上没什么朋友?” “你怎么知道?”赖诚揉了下鼻子,“确实,他不怎么瞧得上我们。好学生都这样。他应该很想去实验班吧,但考不上,每次月考都差几分。” 萧遇安说:“除了你们这些找项皓鸣讲题的学生,还有哪些人经常接触项皓鸣?” 赖诚想了会儿,“没有了吧。” 萧遇安说:“他在班上是个‘透明人’?” “可以这么说。”赖诚说:“但成绩不‘透明’,他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 “你刚才说每个班都会分到几个像项皓鸣这样的优等生。”明恕问:“其他几人都是谁?” “文朝龙,齐小州,肖曼曼。”赖诚耸了下肩,“我们班就四个,太少了,平均成绩根本拉不上去。” 萧遇安走到茶几边,拿起摆在上面的习题书看了看,“准备出国?” 赖诚说:“当然,我不是读书的料,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的。” “但你比你的不少同学都勤奋。” “他们是垃圾,我比他们好一点。” 在赖诚与萧遇安说话时,明恕一直盯着赖诚。 片刻,赖诚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近似天真地问:“你们是不是觉得,项皓鸣的死和我有关?” 明恕挑眉,“为什么这么想?” “不然你们为什么来找我?”赖诚说:“我又不傻。现在校园霸凌这么多,你们看到我给他转过钱,所以将我当做重点侦查目标。但我不是,我给他的钱就是讲解费,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其他人。其实知道他没了,我也很难受,我们班里另外三个好学生根本不愿意理我们,下学期就没有人再给我讲题了。” 明恕轻皱起眉。 赖诚后面这段话令他感到一股凉意。 朝夕共处的同学遇害了,赖诚的难受仅仅是因为下学期找不到人讲题。 萧遇安说:“既然你主动提到了校园霸凌,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项皓鸣在一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据你所知,有没有谁看不惯他?” 赖诚说:“我只能保证,他没有得罪过我。其实得罪没得罪谁,只有被得罪的人自己才知道吧,有时你当面骂一个人,都不一定会得罪对方,有时你根本没有和一个人接触过,他就莫名其妙看不惯你了。” 明恕说:“你还挺有想法。” 从赖家离开,萧遇安问:“怎么看赖诚这个人?” “不像在撒谎,但是个难以对别人的苦难产生共情的小孩。”明恕说:“他给我提供了另一条思路——项皓鸣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这也许会为项皓鸣引来嫉妒。但比较矛盾的地方是,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残忍,反映出凶手的反社会人格。如果只是因妒杀人,大概率做不到这种地步。” 明恕顿了下,“不过也不排除嫉妒者本人就有反社会人格。” 萧遇安说:“项皓鸣在班上收钱讲题,赖诚认为可以接受,其他付钱的学生想法也许和赖诚差不多,但不排除其他人看不惯、瞧不起。” 一阵较之前猛烈的江风刮来,明恕被冷得一哆嗦,站在原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萧遇安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准备给他系上。 “你自己戴。”明恕抬手挡。 萧遇安却没理他的推拒,直接将带着体温的围巾缠在他脖子上。 毛茸茸的触感抵在下巴,贴着皮肤的一面温度正好,有一股很浅的皮衣味道。明恕不自觉地吸了口气,“领导就是领导,做事都不征求下属同意的。” 萧遇安睨了他一眼,“没特权还当什么领导?这位下属有意见?” 明恕闷在围巾里说:“这位下属不敢有意见。” 从小区离开,势必经过物业管理中心,业主和物管的皮还没有扯完,而且因为记者来了,声势越来越猛。 “本质上是两边业主的矛盾,物管选择站在南区业主一边,现在就成了物管和北区业主的矛盾。”明恕听了会儿,理清了争执的原因,又道:“南区业主根本没有出面。” 萧遇安坐上驾驶座,“因为物管已经和南区业主达成一致了,物管成了南区业主的‘代言人’。” “舆论一定会突出贫富对立。”明恕靠在副驾上揉太阳穴,“现在这情况,明显是物管没有处理好,开发商也有责任。” 萧遇安点开导航,“接下来去程小匠家。” 芳陇巷子土坑里的红纸屑以及剩余鞭炮被集中起来,肖满和另外的痕检师将它们分批进行成分分析,最终发现其中一部分并非是芳陇巷子居民集中采购的那一种。 肖满赶到重案组办公室,准备逮个人和自己一块去市场上排查,正好看到方远航提着盒饭上楼。 “别吃了。”肖满将手中的文件“啪”一声敲在方远航头上,“跟我出去一趟。” 方远航一听是去查鞭炮的来源,连忙放下盒饭,拿上外套就走。 大家都急着破案,上车之前肖满难得“善心大发”,去路边的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和几盒牛奶。 方远航一边啃面包一边吐槽:“我和小明一起出外勤,小明给我买的是热烘烘的鸡蛋灌饼。” 肖满没好气,“我这儿就只有面包,爱啃不啃。” 方远航撕开吸管外面的塑料纸,故意说:“牛奶还是冰冰的。” 肖满呛声:“小明是你妈?” 方远航说:“奶可以乱喝,话不可以乱说。” 肖满开车快,七拐八拐挤入车流,“小明这么好,你今天怎么没跟他一起出去?你不是他的得意弟子吗?怎么,他收新徒弟了?今天带的谁?” 方远航眼皮一跳,“今天带的不是徒弟。” “那是谁?”肖满说:“易飞还在芳陇巷子那边指挥排查。” “今天带的是……”方远航咳了一声,“萧局。” 肖满斜方远航一眼,笑道:“难怪不带你。” 方远航生怕肖满参透了他师傅的秘密,斥责道:“好好开你的车,目视前方懂不懂!” 现在城市虽然对烟花爆竹的生产有严格规范,但根据爆炸残余的红纸屑找到生产者、销售者并不容易。 肖满和方远航跑遍了东城区城乡结合部的几个销售点,终于有个五十来岁的老板娘说:“我们家有这种鞭炮。” 方远航说:“麻烦你拿给我看一下。” 老板娘倒也干脆,直接从库房里搬出一箱,“看吧看吧,这年马上要过了,鞭炮卖不出好价钱了,你们要的话,我给你们打半折!” 方远航注意到箱子上的生产商,“富越县祝运乡?” 祝运乡远离冬邺市主城,而其他几个主要爆竹生产商都在主城附近。 “对啊,祝运乡。”老板娘露出得意的神色,“这家比较偏远,交通不是很方便,运费投进去成本就高了,所以没几个销售商去他们那儿进货,他们一般都是卖到隔壁省。但是这家给的价便宜,我算过了,就算运费高,如果只是走一趟的话,整体加起来还是比在其他厂家拿货便宜。” 方远航问:“只有你们家在祝运乡进货?” “嗯……”老板娘想了会儿,“应该也有其他人算过总成本吧,但是肯定不多。起码我们这个销售点,就只有我家卖这种鞭炮。” 肖满急切道:“除夕之前,有没有人来大批量购买这种鞭炮?” 老板娘被肖满的神色吓了一跳,疑惑道:“你们是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 方远航拿出证件,“警察查案。” 老板娘紧张起来,“我……我不会是惹出什么事了吧?” 方远航摇头,“和你没有关系,感谢你告知我们这种鞭炮的生产地。麻烦你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人大批量购买这种鞭炮。” 也许是害怕和警察打交道,也许是不愿意惹麻烦,老板娘的额头上很快出现一片冷汗,“大,大家买得都不少,这我哪里记得清。” 方远航问:“你有每日流水记录吧?” 老板娘说:“有的。” 方远航正色道:“给我看看!” “每一单都比较平均,最高一单出现在腊月二十六,但比我估计的量低。”拿着从老板娘处复印的流水记录回到车上,肖满皱着眉说:“如果凶手不是分批购买,那应该就不是这家。” “没事,至少已经有眉目了。”方远航点火,“凶手缺乏对冬邺市周边偏远乡镇的了解。” “嗯?”肖满转过脸,“你怎么知道?” “如果凶手有足够的了解,他,他们绝对不会买这种鞭炮。”方远航冷静道:“祝运乡偏远,运输成本高,除了像刚才那位老板娘一样耐心算过总价,不会有销售商会去祝运乡进货,这就导致市场上来自祝运乡的鞭炮极少,有利于警方调查。凶手忽视了这一点,甚至根本不清楚祝运乡在哪里。我觉得这是缺乏生活常识,或者说对底层社会见识不够的表现。从他们的这一点心理来分析,他们既不会亲自去祝运乡进货,也不会分批购买。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有问题。我们再去其他几个销售点看看,大概率会有收获。” 肖满“啧”了声,“终于有点小明的风范了。” 明恕和萧遇安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五名与项皓鸣有资金往来的学生——另外三名随父母度假,目前不在冬邺市。从他们处得到的信息与赖诚一致,不过相比赖诚的冷漠,其他四人都展现出了悲伤、难以置信的情绪。杨娇哭着说,她知道项皓鸣家庭条件不好,其实她不是特别爱学习,很多题不会做就算了,她找项皓鸣问题,更主要的目的是给项皓鸣转钱,让项皓鸣过得稍微轻松一点。 “我想不出谁会害他,除了成绩好,他在班上真的没有什么存在感。”杨娇说:“连袁艾他们都懒得注意他。” 明恕问:“袁艾是谁?” “是,是我们班的班霸。” 易飞带领的队员已经完成了在芳陇巷子及周边的走访,返回刑侦局途中接到明恕的电话,立即折去南城区的一座会所。 据周愿的定位消息,袁艾现在就在那里,短时间内似乎不会离开。 就在易飞推开一扇包房门时,明恕将车停在东城区蓝天新街。 这条街虽然名叫“新街”,却相当老旧,和春潮江畔的环境没得比,甚至比芳陇巷子还要更差一些。 赖诚提到的文朝龙就住在里面。 “哥,小心。”建筑密集,能供行人过路的地方坑坑洼洼,路灯也没有几盏亮着,明恕在前面走,虽然知道萧遇安不可能因为看不清路摔倒,还是提醒了一句。 两人在标着“12栋”的楼房前停下,还未上楼,就听见一阵骂声。 现在还是春节期间,社会上有“过年过节不生气”的说法,但骂声的主人显然是气急败坏,明恕隐约听到“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开学的月考考不进实验班你就去死吧,老娘懒得养你了”。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少年从楼上冲下来,呼吸相当急促,身上还穿着一外的冬季校服。 萧遇安喊道:“文朝龙。” 少年驻足,转过身来。 明恕看到了他通红的眼睛,还有脸上鲜明的巴掌印。 到了晚上,西城区的烟花爆竹销售点异常火爆,眼看着年就要过完了,销售商们都在打折叫卖。 方远航在噪音中吼道:“麻烦你把除夕前的出货单给我看看!” 这已经是他和肖满跑的第43个摊子,老板和之前那位老板娘一样,精打细算,进了祝运乡的货,不耐烦道:“那你们等等。” 将单子拿出来的是老板的儿子,二十多岁,吊儿郎当,“用不用我给你们讲解一下啊?” 肖满一把接过。 几分钟后,方远航猛地一推肖满,“你看这一笔,腊月二十七,12箱!” 第159章 斗虫(09) 包房冷色调的光线中,袁艾正搂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亲吻,女人坐在他的腿上,身着紫色长裙,身材曼妙。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正在包房里弹奏钢琴,乐声悠扬,像轻柔的泉水一般包围着为数不多的听众。 袁艾并未察觉到陌生人正从门口走进来,不久前他才吸食了同伴带来的药,现在正在兴头上,眼中只有怀里的美人。赵暮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听见,最后是女人挣扎着将他推开,紧张道:“小艾,好,好像有人找你。” 袁艾极不耐烦地侧过身,目光在片刻的游寻后晃晃悠悠地落在易飞身上。 他眯眼看了半天,像是在对焦,最后吐出一句话:“你他妈谁?跑到老子地盘上来找事?” 周岚低声道:“警察?” 袁艾一个激灵,药瘾似乎都散了些。 易飞的视线在这群未成年“阔少”脸上扫过,一一和一外的学生对上了号,心中叹一口气,“个人物品带好,都跟我出来。” 袁艾猛地将女人推到沙发上,气势汹汹地站起,冲上前就想给易飞来个下马威。 “你他妈……” 话音未落,双手已经被易飞反剪在身后。 “放开我!”袁艾毫无章法地挣扎,“你他妈叫什么?给我看证件!” 眼见袁艾被擒,赵暮和周岚一个打电话,一个将剩下的药粉悄悄塞进茶几抽屉里。 易飞都看见了,厉声道:“别搞小动作!” 另外几名队员已经冲了进去,将包房里的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从会所到刑侦局,易飞重新看了看学生资料—— 袁艾,18岁,父母做房地产生意,家境优越,成绩排名年级末尾; 周岚,17岁,父母离异,父亲是医院院长,家境优越,成绩差; 赵暮,17岁,家长做医药生意,家境优越,成绩差; 王鸿野,17岁,父母经商,家境普通,成绩居于中流,从高一开始就给袁、周、赵当跟班; 孟益,17岁,父母在国企任职,其余情况与王鸿野类似。 毫无疑问,这是个以袁艾为核心的小团体。 “你凭什么抓我!”问询室明亮的灯光让袁艾很不适应,他揉了好几次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易飞。 18岁,已经是成年人了。袁艾个头很高,足有1米85,身体健壮,看得出经常锻炼。他昂着下巴,嗓音沙哑地咆哮,如果不是对面前的刑警有所忌惮,拳头恐怕已经招呼了过去。 “凭这包东西。”易飞拿起一个透明物证袋,装在里面的正是被周岚藏起来的药粉。 袁艾神情一僵,气势一下子颓废了过去。 “坐下。”易飞说:“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 袁艾眼神开始躲闪,“什,什么事?” 易飞说:“你对你的同班同学项皓鸣了解多少?” “项皓鸣?”袁艾反应不小,眼中鄙夷尽显,“问他干什么?那个死穷鬼。” “死穷鬼?”易飞说:“还有呢?” 袁艾不耐烦道:“不是,你想了解项皓鸣,那去找项皓鸣不就完了?他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易飞食指在桌上轻敲。 片刻,袁艾一怔,“操,不会是项皓鸣出什么事了吧?” 易飞说:“你不知道?” “我他妈知道什么?”袁艾脸上出现些许莫名的慌张,“他……真出事了?” “初一凌晨你在哪里?”易飞问:“和谁在一起?” 袁艾喝道:“到底他妈出什么事了?” 易飞盯着他,“项皓鸣遇害了。” 袁艾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什……” “所以你们觉得是我杀了项皓鸣?”赵暮瞪着刑警,“为什么?就因为我成绩烂?” 周岚相对镇定,“项皓鸣死了?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你们找错人了。” 孟益始终低着头,声音很低,“不是我,我和项皓鸣不熟。求你们不要通知我父母,吃药的是他们,我一点儿都没有碰!我爸如果知道我和他们混在一起,会,会打死我!” 王鸿野似乎是五人里唯一知道项皓鸣遇害的人,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太可惜了,我想不出谁会害他。” 易飞从问询室出来时,技侦队员已经完成了对药粉的检验——那是一种经过改良的传统致幻剂,人在吸食之后会感到短暂的精神快意。 而周岚已经交代,药粉是自己从贩子手上买来的,除了孟益,他们四人都吸过。 “先拘着。”易飞对徐椿说:“项皓鸣遇害时,袁艾、周岚、赵暮自称在东城区城乡结合部的山道上玩摩托,不在场证明不充分。” “大过年的玩摩托?”徐椿蹙眉,“这些混小子还真有想法。” 易飞抱臂靠在墙上,“王鸿野和孟益是跟班,这两人和家人一起过的除夕。袁艾平时都带着他们,今天‘吃药’也带着他们,偏偏玩摩托时没有通知他们。我总觉得有什么问题。” 东城区,蓝天新街。 车里开着暖气,但文朝龙仍然在发抖。 “你们是来找我了解项皓鸣?”他戒备地看着后视镜,在那里与明恕视线相触。 只一瞬,他已经将目光撤开。 明恕说:“你已经知道项皓鸣出事了?” 文朝龙小幅度点头,“听说了。” 明恕问:“听谁说?” “他们。”文朝龙说完又补充道:“同学说过,姜老师也给我打过电话,说如果警察找到,一定要配合。” 明恕点头,问了个听似不相干的问题:“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哪儿去?” 文朝龙抿了下嘴唇,“网吧。” 明恕说:“因为和家长闹矛盾?” 闻言,文朝龙情绪忽有改变,“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是想跟我了解项皓鸣,我说。如果你们是想打听别的事,我想我没有义务配合你们。” “据我所知,你和项皓鸣一样,都是凭中考成绩进入一外,但没能挤进实验班。”明恕说话时一直盯着后视镜,“从高一到高二,你和项皓鸣的排名相对稳定,他第一,你第二。” 文朝龙脸颊上浮现出清晰的咬肌,脖颈的线条变得僵硬。愤怒、不甘、嫉妒几乎是瞬间爆发在他的情绪里。 “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也许会让你感到被冒犯。”明恕说:“但我不得不问。” 文朝龙深吸一口气,“你怀疑项皓鸣的死与我有关?你想问他死亡时我在哪里,有没有人能够为我证明?” 明恕说:“所以,你在哪里?” “我在家看书。”文朝龙的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双手成拳,紧紧压在腿上。 “你的家人……” “我妈在领居家打牌,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吃的是中午的剩菜,做题做到10点,然后出门跑步。” 明恕说:“跑步?” “跑步很奇怪吗?”文朝龙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想过一过春节,离我家四公里远有个商场,那儿有烟花表演。我……我想去看看。” 明恕顿时想到项皓鸣。 除夕夜里,项皓鸣也是独自在家里做题,中途突然离家,透口气也好,从压抑的家中逃离也好,当时的心情说不定和文朝龙一致。 “我理解你们怀疑我。”文朝龙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他妈都怀疑我自己!我和项皓鸣家庭情况相似,都穷,父母都没出息。我们班除了我、项皓鸣,还有另外两个考进来的,全是富二代!人家一天的开销抵得上我们一周、一个月的伙食费。我们班不是实验班,每学期只有一个助学金名额,项皓鸣始终压在我头上,班级第一是他,助学金也归他。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他如果……” 安静片刻,文朝龙说:“他如果死了就好了!” 明恕眉心紧皱,冷静剖析着此时的文朝龙。 “但不是我杀了他。”文朝龙脱力地靠进椅背里,自嘲地哼了一声,“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心里有数不清的恨,恨我那没用又低贱的妈,恨项皓鸣,恨班上的有钱人,每一个人我都想杀死。但我没有勇气。” 说着,文朝龙双手抱住头,“如果我能不这么普通就好了,我再聪明一些,我就能超过项皓鸣,说不定还能挤进实验班,我再狠心一些,我就能杀死我妈。” 半晌寂静后,萧遇安将车发动起来。 “去市局待一会儿,没问题吧?”萧遇安问。 文朝龙看了看这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刑警,耸了下肩说:“不用回家,我反倒轻松了。” 重案组所有人都在忙,易飞将一个平板递给明恕,“问询记录都在里面。” 明恕一看,“他们还嗑药?” 易飞说:“是啊,低成瘾的致幻剂。五个学生里,两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另外三人家庭情况都很好,但父母工作繁忙,疏于管教。” 明恕看了一会儿,脸色沉下来,“王鸿野和孟益都说,袁艾和赵暮有暴力倾向。” “对。”易飞说:“这两人是一外有名的混子学生,高一就险些因为斗殴被处分。王鸿野和孟益跟着他们,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钱,另一方面是因为惧怕他们。至于周岚,这个学生在三人里扮演的是军师角色。” “暴力上瘾,有吸食致幻剂的习惯,有多次欺辱同学的记录,案发时没有不在场证明,自称在城乡结合部玩摩托。”明恕说:“这三人嫌疑不小。” “徐椿已经去核实了。”易飞说:“不过可能有一些难度。城乡结合部的监控比较少,目击者我估计也不好找。” 明恕放下平板,“对了,你跟他们面对面时是什么感觉?” 侦查案件需要实打实的证据,但经验丰富的刑警即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与嫌疑人接触之后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说起来很玄,也基本上无法像上课那样传授给新来者,只能靠自己摸索。 每一个常年与重案为伍的刑警,都有一套独一无二的判断模式。 “有暴力倾向的是袁艾和赵暮,不过他俩的反应在我看来相对正常。”易飞说:“他们都不知道项皓鸣已经遇害了,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惊还算‘中规中矩’。” 明恕说:“你觉得周岚很奇怪?” “怎么说,他身上有种让我感到不舒服的冷漠。”易飞停下来,拧眉想了想,“项皓鸣怎么说也是他的同学,他得知项皓鸣被人杀死,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非常冷漠,甚至带着一些嘲弄,那种反应就像,就像……” 易飞一时间没能想出的形容被明恕说了出来,“就像无动于衷地看着一只虫子被踩死。” 易飞说:“对!就是这种感觉!周岚才17岁,高二,没有踏上社会,居然就能够冷眼旁观同学的死亡。我记得我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得知我的初中同学意外死亡,虽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但当时我还是愣了半天,去殡仪馆看到他的遗体时还是觉得不真切。” “普通人的反应都是这样。”明恕说:“周岚值得注意。” “但事发时周岚和袁艾、赵暮在一起。”易飞说:“假如赵暮、袁艾与项皓鸣的死无关,逻辑上讲,他也应当没有嫌疑。” 明恕拿起一只记号笔,走到白板前,快速写下几个关键名字,“项林还是没有音讯,陈红兵得罪的人不少,但你们排查下来,这些人要么不具备作案能力,要么有不在场证明。凶手不止一人,放鞭炮是极端残忍的手法,他们知道芳陇巷子除夕夜会放鞭炮,项皓鸣虽然是突然在除夕夜跑出去,但凶手绝不是临时起意,他们早就想对项皓鸣下手。现在难以确定凶手的动机,也许看项皓鸣痛苦就是他们的动机。” 易飞说:“凶手了解项皓鸣,而项皓鸣可能喝了他们的酒。” 明恕转过身,“刚才我想到了一个情景。” 易飞点头,“如果我是项皓鸣,我受不了陈红兵的压迫,抱着放风的心思偷偷出门,如果遇上了我的同学——男性同学,他们约我一起玩,就算平时不是太熟,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然后……接过他们递来的酒。” 萧遇安听着二人的分析,“项皓鸣有一个不太显著的性格特征——他在班上存在感很低,也不擅交际,他对自己的出身、父母有强烈的排斥感,这种排斥感使他渴望融入富有小孩的圈子,逃离他原来的世界。他显得‘高冷’,不是因为瞧不起成绩比他差的人,反而是因为在面对这些人时,他对自己的家境感到自卑。” 明恕合上记号笔,神色凝重,“除夕向他递出‘橄榄枝’的是……”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明恕接起来,方远航喊道:“师傅!我这边有发现!” 西城区,宽思街烟花爆竹销售点。 “我做了几十年生意,别的不行,就是记忆好!”老板龚强国拍着单子道:“这一笔就是三个学生来买的,我绝对没有记错!” 肖满问:“你们这里有监控吗?” “我们是流动摊,就赚春节这一个月的钱,弄什么监控啊。”龚强国说:“反正我没有撒谎,他们买这么多,一共3412块钱,我看他们是年轻人,以为肯定是扫码,但是他们直接给我现金。我说这年头谁还用现金,我补不开,其中一个人说不用补。” 方远航问:“你有没看到他们开的是什么车?” 龚强国摇头,“这我哪儿看得到,全是人和车,但12箱不是小数目,他们肯定有车。” “你记性好,那你还想不想得起他们的样子?”方远航说。 龚强国搓着手想了半天,“啧,有印象,你让他们站在我面前,我肯定认得出来,但你让我描述,我就说不出来。” 明恕二话不说赶到宽思街,这里属于西城区的城乡结合部,监控建设自然比不上城区,但是铁了心去查,并非没有收获。 “师傅!”方远航高高举着手,一说话就呵出一片白雾。 “辛苦了。”明恕难得夸徒弟一回,“干得漂亮。” 方远航猛地往肺里吸了口冷空气,接连咳嗽,“老板的摊子附近没有监控。” “问题不大,我刚才进来时看到东口有摄像头。”明恕说:“你和肖满马上去调腊月二十七下午3点到4点之间的监控,其间进出销售点的车,一辆都不要放过。” 龚强国被请到警车上,手中拿着明恕交给他的平板。 “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龚强国认真地看着一外高二17班学生的单人照,文朝龙、赖诚、袁艾……一张张照片被点击放大,又划了过去,直到第23位学生出现。 龚强国将平板拿得更近,“有他!” 照片上的,是周岚。 “我记得他,是他给我钱,让我不用找了。”龚强国说:“另外还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几乎是同时,徐椿在东城区贝乡派出所,经过繁杂的监控搜索,终于在视频里找到了袁艾、赵暮、周岚驾驶机车的视频。 除夕夜10点20分,三人在路边休整,摄像头清晰地拍到了他们的面部。 第160章 斗虫(10) 在高二17班的照片上,龚强国找出了两名学生,一人是周岚,另一人是吴林宵。据他说,和这二人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女孩和他们年纪相仿,看上去是同学。 另一边,方远航和技术队员在烟花爆竹销售点东口的公共监控中发现了一辆福特suv,经过精细化处理,能看出坐在副驾上的正是吴林宵,而司机是名中年男性。 “吴林宵?”听到这个名字,袁艾半边眉毛挑得极高,“我没怎么和他接触过。这人也太没劲了,成绩不怎么好,也不会玩儿。搞不懂他那脑子一天在想什么。” 明恕问:“周岚和他走得很近?” “不可能!”袁艾语气很肯定,“周岚和我一伙的,怎么可能和吴林宵凑一块儿?你们肯定搞错了。” 赵暮和袁艾的说法相似,都不认为自己的铁哥们儿周岚会和吴林宵有什么交集。他们觉得吴林宵是最没趣的那一类人,家里有钱,却不知道怎么花钱,不会找乐子,也不像项皓鸣、文朝龙那些穷人一样拼命学习,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生气,好像随时死去也没有关系。 明恕问:“是谁提出除夕去东城区郊外玩摩托?” 袁艾想了半天,“应该是我?” 赵暮却说:“是周岚。” 明恕再问袁艾,袁艾抓了半天头发,这才道:“我有点记不清了。提出玩摩托的肯定是我,一放假我就跟他们说了。城里不行,会被抓,太远也麻烦,东城区郊外最合适。但是我记得我没有说过具体的时间。” 明恕说:“是周岚定了时间?” 袁艾点头,“好像是他。” 赵暮说:“我本来不想除夕去,万一我爸找我,我没法儿交待。但周岚说,咱们马上成年了,不放肆一把对不起自己。就是要跨年去飙车,这才爽。” 明恕眼中凝着一重光,“‘飙车跨年’,是指零点时飙车?” 袁艾说:“我们本来是这么计划的,不过……” 明恕问:“不过什么?” 袁艾打着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零点时飙车。” 明恕往桌上一拍,“抬头,不要盯着桌子!” 袁艾一愣,本能地挺起腰背。 “不要对我撒谎。”明恕说:“你们零点时真的在飙车?” “我……”袁艾数次吞咽唾沫,眼神游移不定,“真,真的。” “我跟你说实话。”赵暮满脸哀求,“但我,我有一个条件。” 明恕冷声道:“同学,你搞清楚这是哪里。还想跟我讲条件?” 赵暮吓出一头冷汗,马上就怂了,“我,我说!但我求你不要告诉我爸,他会打死我!除夕那天,我们本,本来的计划真是零点时飙车,但是玩了一会儿之后,他们两个说就这么玩没意思,得来点刺激的。” 明恕脑中突然闪过一条线索,“药?致幻剂?” 赵暮怕极了,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们把车停在一个私人修车厂,那儿偏僻,人早就过春节去了,就我们三个。他们就,就开始吸那玩意儿。” 明恕说:“你呢?你没有吸?” 赵暮说:“我没有!” “撒谎!”明恕道:“假如你只是看着他们吸,你不可能说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 赵暮瞠目结舌。 “你说不清,不是因为你故意想要隐瞒什么。”明恕说:“而是你失去了意识!和袁艾一样!” 赵暮着急地搓着衣角,“周岚给了我一包,我实在没忍住,就……” 明恕问:“你清醒时是什么时候?” 赵暮说:“5点23分。当时天还特别黑。” “记得这么清楚?” “我头一次吸那东西啊!居然晕过去了,我害怕我爸给我打电话,马上看手机,所以记得时间。” 明恕又问:“当时周岚在吗?” 赵暮说:“在,在,他俩比我吸得多,全都还睡着。我等了半天,越想越怕,才把他们叫起来。” 袁艾也终于承认了吸食致幻剂昏迷的事,又说醒来之后一起飚了车,看了日出,也算是跨了个有意义的年。 “很显然,周岚在利用袁艾和赵暮为他做不在场证明。”萧遇安从检验中心取回一份检验报告,“易飞从会所里取回的致幻剂是一种低成瘾毒品,少量吸食不会昏迷,更不会昏迷几个小时。除夕周岚让袁艾和赵暮吸食的致幻剂里有医用麻药成分。而他自己只是做了个吸食的样子。” 明恕右手抵着下巴,脸色不太好看,“现场的各项特征都将疑点引向项皓鸣的同龄人,但这其实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周岚和吴林宵为什么要合伙杀项皓鸣?照袁艾和赵暮的意思,周岚和吴林宵连朋友都算不上。” 这时,方远航将当天驾驶福特suv的司机带了回来。 司机名叫许平希,47岁,做包车拉客生意。 “是这个小伙子联系到我。”许平希指了指吴林宵的照片,“说去鞭炮销售点拉个来回,给我一天的包车费和油钱。难得遇到这种好事,我马上就答应了。” 方远航问:“鞭炮拉到哪里?” 许平希说:“拉到东城区去了,在一个小区,叫什么来着……我想起来了,逸居金庭,唉,那是个富人区啊。他们让我把鞭炮卸在私家车库里。我当时还纳闷,你说他们家这么有钱,车肯定有,为什么还要包我的车呢?还有,这烟花爆竹销售点又不止西城区城乡结合部才有,东城区也有啊,跑那么远干什么?不过有钱人的心思,我这种人肯定不懂。” 明恕立即让肖满带人前往逸居金庭。如果车库曾经堆放过鞭炮,必然有重要痕迹留下。 至于周岚的家,早已有队员前去搜查。 审讯室。 周岚的神情和最初面对易飞时几乎没有区别,“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逮着我不放。项皓鸣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们也说了,他是初一凌晨遇害,可我那时候和袁艾、赵暮在东城区郊外玩摩托。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明恕说:“他们已经无法为你作证。” 周岚皱了下眉,唇角不太明显地往下一压。 “是你提出除夕夜去东城区郊外飙车。”明恕说:“据我所知,你们的小团体过去有任何行动,通常是袁艾提出,你很少有主动的时候。”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周岚笑了声,“你该不会认为我是袁艾的小喽啰吧?王鸿野他们才是小喽啰。” 说这话时,周岚眼中出现掩饰不住的轻蔑,好像同班同学王鸿野根本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你反常约袁艾、赵暮除夕夜飙车的原因是什么?”明恕刻意将“反常”二字重读,不等周岚回应,又道:“我来推测一下——是希望他们为你证明,项皓鸣遇害时,你在东城区郊外。” 周岚的瞳孔在光线下收缩。 看得出他的心理素质远好于同龄人,但他到底只是17岁,而他面对的是重案组队长明恕。 “你……”周岚说:“你这是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你根本没有证据,而我有不在场证明。” 明恕食指在检验报告上敲了敲,“这份报告你肯定看不懂,那些繁杂的术语我也看不懂。不过结论你我都看得懂。” 周岚疑惑地看向报告。 十几秒后,明恕注意到他脖颈上的经脉鼓了起来。 “看明白了?”明恕说:“你的两位伙伴已经承认,当天你们约好用飙车迎接新年,然而11点来钟时,你提议用药助兴。你们——或者说只有他俩——在吸食过你提供的‘好东西’之后陷入昏迷,直到初一凌晨5点23分,赵暮才醒来。” 周岚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有着与少年人格格不入的阴沉,“我们是‘吃药’了,这我承认。药是我提供的,这我也承认。但项皓鸣的死和我无关,他死的时候我和袁艾、赵暮待在一起。你可以问赵暮,那天我晕得比他还厉害,是他和袁艾一起把我叫醒。警察先生,我请问你,一个昏迷的人怎么杀人?啧,你该不会说什么我梦游杀人吧?” “我让你看报告,你看得也太不仔细了。”明恕说:“你们三人都已经做过药检,人体代谢需要时间,你所用的麻药至今残留在他们的身体里,令他们昏迷的并不是你多次拿给袁艾的毒品,而是医用麻药。” 周岚面颊有一瞬的僵硬。 “而你的身体里,并没有这种麻药。”明恕说:“当天在袁艾、赵暮昏迷之后,你从修车厂离开,前往芳陇巷子,在那里‘等候’你的目标。冬邺市其实有不少适合飙车的地方,你选择东城区郊外,无非是因为那里离芳陇巷子最近。” 周岚皱起眉,“我不是凶手。我为什么要杀项皓鸣?” “巧了。”明恕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也是你为什么要杀项皓鸣。” 停顿片刻,明恕眼神变得格外严肃,“并且是用那么残忍的方式!” 耳机突然传来提示音,肖满喘着气说:“小明,我现在在吴林宵家的车库,硝烟味非常重,已经检查到鞭炮残留。” 明恕关掉通话,再次看向周岚,“1月19号,也就是腊月二十七,你和吴林宵,以及另外一名女生去西城区的烟花爆竹销售点购买了价值3000多元的鞭炮。这些鞭炮曾经被存放在吴林宵家中,不久被捆绑在项皓鸣身上。” 想到项皓鸣的死状,明恕感到强烈的痛心与愤怒。 一个人坏到什么地步,才会以这种残忍至极的方式杀害另一人? 周岚沉默地坐着,头颅微垂,眉眼被遮挡在额发的阴影中。 明恕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年轻的怪物。 另一间审讯室。 袁艾口中“老实无趣”的吴林宵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你们已经找到证据啦?” 他的语气十足轻松,就像是玩游戏的小孩对被找到的小孩说:“我看到你啦!” 方远航莫名打了个寒战。 萧遇安拿起通讯仪,提醒道:“不要掉入他的节奏。” 方远航吸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吴林宵,“找到证据?你的意思是,承认自己杀死了项皓鸣?” “我会被判多少年呢?”吴林宵唇边仍旧挂着那种渗人的笑,“我父母没空管我,很早就把我送去学校,我是我们年级最小的学生。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方远航已经看过吴林宵的资料,“你年满16岁,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哦?是吗?”吴林宵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我没有满18岁,还算未成年,总不会判我死刑吧?” 吴林宵的神情让方远航感到极不舒服,“为什么要杀害项皓鸣?他是你们的同学!” 吴林宵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的逻辑是不是有问题?” 方远航还从来没有被犯罪嫌疑人说过逻辑有问题。 一个逻辑有问题的刑警,根本不可能进入重案组。 “少拐弯抹角!”方远航强势道:“为什么杀害项皓鸣?” 吴林宵说:“是同学就不能杀吗?我想杀一个人,难道还考虑他是不是我的同学?” 方远航说:“你总有一个目的。” “目的么……”吴林宵想了想,笑道:“我想亲眼看到一个人痛苦,我想亲眼看到一个人濒死时是什么样子。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一股冷寒的颤意席卷过方远航的身体。 “哦,对了,还有一个原因。”吴林宵晃了下头,“周岚说,正好芳陇巷子那群穷比要在除夕放鞭炮,城管都批准了,对项皓鸣动手更不容易被发现。” 方远航说:“你们最初并没有锁定项皓鸣?” “项皓鸣、文朝龙、肖曼曼。”吴林宵说着又笑了起来,“谁都可以吧。反正都是没用的下等人,死了就死了。唔,不对,肖曼曼我们没有考虑过。她是个女孩子。” “下等人?”方远航怒不可遏,“你认为他们是下等人?谁给你灌输这种思想?” “难道不是吗?”吴林宵天真道:“你看看他们住的是什么地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哇,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人类可以用动物做实验,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下等人做实验呢?” 笑了会儿,吴林宵咂嘴,又说:“不是我们的错,项皓鸣要怪就怪他那个神经病妈吧。我听周岚说,是他那个神经病妈号召穷比们买鞭炮。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最后可能会选中文朝龙。其实比起项皓鸣,我更想‘炸’文朝龙呢。周岚不同意。” 与吴林宵相比,周岚似乎正常一些。 但这种“正常”,只是相较于另一个恶魔的疯狂。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周岚看着明恕,“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玩的是什么?” 明恕并未回答。 “我觉得是人。”周岚自问自答,“不是有句俗话叫‘与人斗其乐无穷’吗?项皓鸣是个不错的道具。你别看他平时高冷,其实他非常厌恶他的家庭,他恨自己穷,想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文朝龙就不一样了,我没有把握能够吸引到文朝龙。” “吸引?”明恕说:“除夕晚上,是你引诱项皓鸣饮酒?” 周岚说:“那天他自己就出来了,给我们省了一个步骤。” 时间回流。 项皓鸣在与杨贵珍道别后,匆匆走出芳陇巷子。不久遇到了不该出现在附近的周岚。 虽然是同学,但是项皓鸣除了收作业,几乎没有和周岚说过话。 出于礼貌,项皓鸣和周岚打了声招呼。 “怎么一个人?”周岚笑着道:“去约会吗?” 这时,吴林宵和19班的楚莹也出现了。 项皓鸣说:“随便走走。你们呢,怎么来这儿?” 周岚指着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听说这一块儿可以放鞭炮,我们过来玩玩。” 项皓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周岚说:“不如这样吧,你和我们一起?” 项皓鸣说:“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楚莹笑得十分甜美,“我们买了好多酒和菜,多你一个又不多。你反正是随便走走,咱们既然遇上了,就是有缘啊。来嘛来嘛!” 项皓鸣还在迟疑,周岚上前揽过他的肩膀,“美女的邀请都拒绝啊?太不给面子了吧?” 项皓鸣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一起来!”楚莹和周岚一起将项皓鸣推到车上,“咱们先干一杯,酒管够!” 项皓鸣和赖诚等富人家的孩子接触不少,虽然和周岚三人很不熟,但也不至于完全找不到话说。 芳陇巷子本就在城市边缘,他们选择的位置更加偏僻,直到凌晨也没有人经过。 项皓鸣酒量不差,但也经不住一瓶一瓶地喝。 小解时他看了眼时间,跟周岚说:“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妈会发现。” 周岚细心道:“你现在回去会很麻烦吧?你全身都是酒气。” 项皓鸣说:“糟了……” “没事没事。”周岚笑道:“你不是说你妈妈在主持团年会吗?她肯定半夜才会回去,你房间的灯关着,她应该不会推开看?咱们放完鞭炮,那时候你身上的酒气也散了,悄悄回去,你妈妈不会发现的。” 项皓鸣犹豫片刻,并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笑着答应道:“好。” 第161章 斗虫(11) 周岚所说的楚莹是隔壁19班的学生,其母是某高端酒店的高层管理人员。易飞在东城区一家美甲会所找到她,亮明身份时,她甚至笑着朝易飞扬了扬刚做好的漂亮指甲。 “项皓鸣?那是谁?我不认识。”楚莹拨弄着精心打理的卷发,“也是一外的学生吗?” “不要再装了。你的同伴——周岚、吴林宵——已经承认你们初一凌晨对项皓鸣做的事。”易飞性格温和,对女性一向好脾气,可此时面对楚莹,实在是摆不出好脸色,“不然我为什么现在找到你?” 楚莹化着淡妆的脸轻微扭曲,修长玉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但比起许多成年嫌疑人,她在谎言被揭穿这一瞬的反应堪称“淡定”。 类似的淡定还出现在周岚和吴林宵脸上。 易飞不知道该用“天生恶毒”还是“涉世未深”来形容他们,唯感到冷意在周身游走。 这三人用任何正常人都难以接受的残忍手段杀死了自己的同学,虽有反侦察的举动,但发现自己无法抵赖时,都显得十分镇定。 他们知道自己会接受法律的严惩,却对做过的事毫无悔过之心,对法律本身,他们亦抱着藐视的态度。 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眼中只是用来取乐的工具。 没了,下次就换一个工具。 若是警方没有及时发现他们,他们还会继续作案。 杀人会上瘾,尤其对具有反社会人格的未成年来说。 文朝龙也许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那两个笨蛋。”楚莹无所谓地笑了笑,“游戏还没玩到第二轮就招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易飞压着火气,“你和项皓鸣连话都没有说过!” “谁叫他上钩了呢?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啊。”楚莹轻松地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好交代,我只是跟着周岚和吴林宵,他们说玩儿什么,我就玩儿什么。你去问他们吧。” 易飞右手重重拍在桌上,“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楚莹困扰地噘了下嘴,眸光十分干净,甚至有几分委屈。 她的模样十分引人怜爱,可看着她的人,无一不感到胆寒。 “得看参照物啦。”楚莹说:“对在意他的人来说,他当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但对我来说,他算老几呀?警察叔叔,我的生活还无趣了,如果不找些刺激,我害怕会杀了自己呢。那天他被他们按在土坑里的那个表情,啊……太精彩了!好可惜呀,你们没有看到。原来人在承受痛苦时是那种反应,嘻嘻嘻嘻!你们要抓我就抓吧,学校全是普通人,我早就待腻了,监狱里那些犯人,我倒是想接触接触。” 周岚仰起头,眯眼看着头顶刺目的灯光,两粒眼珠子被照得像没有杂质的玻璃球。 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很久,再次平视明恕时,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但这泪光与忏悔无关,与愧疚无关,甚至比“鳄鱼的眼泪”还要卑劣。 “零点时,我们放了几串鞭炮,那时项皓鸣就已经醉了。”周岚继续道:“他一醉,就开始讲他们家的事。真有趣,都是我想象不出来的画面——你知道吗,他们家居然会为了一只袜子吵架。他爸爸的袜子破了,买回来十块钱三双的袜子,他妈妈就大骂他爸爸,说‘老娘十块钱能给你买四双,你为什么又浪费钱’。” 明恕眼中的光越来越冷,眉心也皱得更深。 “你不觉得有趣吗?听他讲这些事,我还犹豫过,要不要把他留下来,继续给我们讲故事。”周岚说:“不过吴林宵不同意,他对故事没兴趣,只想赶紧做‘正事’。” 明恕说:“你们将项皓鸣彻底灌醉之后,扒掉了他的衣服?” 周岚好似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啧啧啧,喝醉的人真麻烦,根本没有力,还要挣扎。” 明恕问:“你和吴林宵一起将他闷进土坑?” “不然呢?”周岚说:“难道还让女孩子上吗?” 明恕感到自己太阳穴正在疯跳,面前这个看似彬彬有礼的未成年男生,刷新了他对恶毒的认知。 “吴林宵说,他的叫声很好听。”周岚笑起来,“不过鞭炮的响声实在是太大了,我没怎么听清楚。后来……后来他就不动了,本来吴林宵去点第一炮时,他就快死了。对了,你见过那些被拍晕的黄鳝吗?他当时就很像一条被拍晕的黄鳝,在案板上蹦啊蹦,最后还是死掉了。” 明恕深深呼吸,仍是没能将在肺腑里灼烧的愤怒压下去。 在外面看着监控的队员有的已经踹翻了座椅。 成年人的恶往往有迹可循,而未成年的恶却更加“纯粹”,更加直刺人心。 “完事儿后,我们用红纸屑将他埋在土坑里。”周岚说:“那些鞭炮,都是他讨厌的妈妈主持买来的,最后他可是被她妈妈买来的鞭炮给埋了。你说讽刺不讽刺?” 明恕说:“后来你赶回修车厂?” “对啊。”周岚得意道:“那两个笨蛋还没醒呢。” 一种强烈的不平感促使明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假如除夕晚上,项皓鸣一直在家做作业,没有出来,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对他动手?你们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不可能给他打电话发信息。” 周岚说:“我们早就有准备了。他出来不出来都一样。他家那位置不是特别偏僻吗,晚上11点左右,所有人都跑到空坝上团年去了,还是他妈妈一手操办的呢。只要我们往他窗户上砸一枚小石子,他必定开窗往下看,看到有同学来找他过年,最起码,他会下来一趟。人都下来了,不就好办了吗?那儿可没有监控,寒假那么长,我和吴林宵早就查清楚了。” 审讯持续到早晨,回到重案组的办公室后,明恕一句话没说,在几张椅子组成的“床”上倒头就睡。 萧遇安站在椅子边看了会儿,将明恕自个儿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又将自己的大衣盖在最外面。 和重案组经手过的大多数案子相比,这桩案子在侦破的难度上算得上简单。凶手年纪小,虽然有与警方周旋的意识,但在前期准备时早就暴露了马脚,现在物证人证皆有,口供也比较完整,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就基本能够接案。 但沉重的压抑感却在每位队员心中盘旋不去。 被害人未成年,有个并不真正关心他的母亲,有不算轻的心理问题,痛恨自己的出身,没有放弃挣扎,始终在努力向上,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和那些生来优越的同学一样。 加害人亦未成年,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富有让他们眼界大开,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普通的乐趣已经难以让他们心动,他们绞尽脑汁寻找的,是残忍的,血淋淋的“刺激”。 明恕其实根本没有睡着,脑中不断涌现最近接触的案子,周岚的脸,吴林宵的脸,楚莹的脸渐渐重合,最后居然贴在了贺炀的脸上。 这三个未成年孩子的心理,和贺炀的心理何其相似。 他们亲手残杀同学,而贺炀逼迫两个绝望的人互相残杀,很难说谁更狠毒,谁更恶劣。 但贺炀的手段显然更加高明,时至今日,他也没有露出把柄。 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明恕坐起来,将两件外套抱在怀中。 方远航一改平时的跳脱活跃,将一份加热过的早点放在桌上,“师傅,给你留的。” 明恕盯着萧遇安的大衣出了会儿神,“知道萧局在哪儿吗?” “萧局亲自审吴林宵去了。”方远航往走廊上看了看,“不知道有没有审完。” 明恕闭眼想了想,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地方——这三人到底是怎么凑到一起? 这个问题看似与案子本身没有太大关系,但让人无法不在意。 周岚和袁艾、赵暮是铁哥们儿,袁艾亲口说周岚和吴林宵没有什么交情,而楚莹根本不是17班的人。 这三人在同学眼中性格完全不同,让他们走到一起、策划杀人的契机是什么? 明恕匆匆解决掉早餐,快步朝审讯室走去,几个审讯室都没人了,一名记录员说,萧局刚审完,应该是回楼上的办公室去了。 “不再多睡一会儿?”萧遇安刚兑好一杯咖啡,拿在手中还没有喝。 咖啡是明恕前段时间看直播买的,被方远航批评过。 连方远航都觉得难喝的咖啡,萧遇安此时拿来兑,显然不是为了品尝咖啡的醇香。 单纯是为提神罢了。 明恕将大衣挂在椅背上,“周岚和吴林宵、楚莹是怎么成为朋友?” 萧遇安说:“高一刚入校,参加素质拓展时。” 冬邺市一些重点中学会在新生入学之后举行素质拓展活动,将学生们拉去郊外、山上等远离城市的地方,进行各种考验体力、合作、智力的集体活动,其目的主要是为了让新生们尽早彼此熟悉,培养集体荣誉感,也算是三年高中生涯的“誓师大会”。 一外当初选择的是冬邺市南边的一个拓展基地,活动以班级为单位展开,高一新生们必须在基地里待十天。不过不少学生和老师都将拓展看做“走过场”,只有第一天的活动是严格按照日程表进行。 往后,大家就开始自由活动。 基地建在一座山里,占地广大,深处很少有人。 周岚那时还没有和袁艾、赵暮打成一片,独自在山沟里散步时遇见了满手鲜血的吴林宵。 “你……”周岚问:“你在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吴林宵说:“杀猫啊。” 他手中捏着的是一只灰色田园猫,体型肥硕,看样子是基地哪位职工养着的。 但它已经死了,血从脖子处涌出,将原本光洁的皮毛染得湿腻。 吴林宵用一块巴掌大的尖锐石头杀死了它,砸碎了它的脑袋,将它的尾巴拧起来,就像拧一个肮脏的垃圾。 周岚眼中放光,那种兴奋吴林宵一见就明白。 萧遇安拖动视频的进度条。 吴林宵狰狞的表情和麻木不仁的声音一同从平板里传来,“我一眼就知道,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喜欢‘刺激’!” 周岚和吴林宵一起,摸着从田园猫头上颈上涌出的鲜血,在没有其他人的山沟中放肆狂笑。 吴林宵说:“这猫已经死了,埋了吧,我们再去抓一只。” 基地有不少猫,职工们好心,将流浪至此的猫都收养了下来,它们有的下了猫崽子,也一同生活在基地里。 吴林宵告诉周岚,他已经调查过,整个基地起码有五十多只田园猫,他们一天抓一只,根本不会被发现。 抓第四只猫时,楚莹出现了。 这个穿着可爱短裙的女生用甜美的声音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猫接连失踪,职工们去深山里找寻,却一无所获。 离开拓展基地那天,吴林宵看见几个职工因为找不到猫而抹眼泪,一种难以形容的舒适感油然而生。 “我们当然不能让其他人发现我们关系好。”吴林宵咂嘴,“我不爱说话,木讷老实,楚莹天真可爱,被他们班一群男生追逐,周岚大气优雅,被袁艾那个傻大个儿看中了。我们仨如果凑在一起,不是互相惹麻烦吗?所有人都会问——你们怎么会一起玩?” 萧遇安问:“高一至今,你们还干了什么?” “杀人是第一次。”吴林宵说:“别的吧,那就多了,你不会想听。” 萧遇安关掉视频,看向明恕。 明恕盯着空掉的杯子,过了会儿说:“我去洗杯子。” 冷水冲在手上,神经根根发麻。 几分钟后,明恕将杯子放回桌上,一边用抽纸擦手一边说:“和我想象中的有一定偏差。” 萧遇安说:“你想过他们是受到一种唆使。是某个人将他们聚集到一起,毕竟他们性格迥异,不像是能够自发成为朋友。” 明恕叹息,“但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是自发成为朋友。” 办公室安静了片刻,明恕走到靠椅边坐下,“我对他们的父母很感兴趣。” 萧遇安说:“你觉得他们现在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受到父辈影响?” “有人的恶是与生俱来,而有人的恶是在后天的潜移默化中形成。”明恕说:“他们是属于哪一种?刚才在下面时,我不断想到贺炀。周岚三人的脸几乎和贺炀的脸重合了。哥,假设,我只是假设,贺炀有小孩,他的小孩会不会沾染上他的恶?” “我初步查了一下他们的家长。”萧遇安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周岚的父亲周业是私人医院的院长,在国内消化道疾病防治这一块颇有建树,声望很高,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污点。周岚的母亲在周岚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外。周业工作繁忙,长期不在冬邺市,周岚差不多是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长大。” 明恕翻阅资料,“也就是说,父辈对周岚的影响其实很小。” “是,也可能不是。”萧遇安继续说:“楚莹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她的母亲几乎每年获评杰出女性企业家。楚莹和保姆住在一起。吴林宵和他俩不同,父母没有离异,合伙开公司。在17班里,吴林宵不算特别富有的学生。” 明恕撑着额角,“他们的成长环境差距不小。” “这个案子案情本身虽然不复杂,但涉及未成年犯案、校园霸凌,并且手段残忍,动机匪夷所思。我会提交到特别行动队,让公安部的专家们做一次全方位的评估。”萧遇安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将会对以后的未成年案件侦查起到一定的指导作用。” 周岚的父亲周业、楚莹的母亲叶丽山、吴林宵的父母、三人的班主任和部分老师陆续来到刑侦局配合调查。 周业难以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种事,看过周岚的审讯记录后彻底失态,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他在精神已经崩溃的陈红兵面前跪下,承诺一切按法律程序走,自己和周岚将承担所有后果,并赔偿项家的损失。 对比周业,叶丽山和吴林宵的父母反应不太激烈,只说不相信自家孩子会做出这种事,又说相信警方,相信司法。 短暂的春节假期已经结束,但只要没有到正月十五,年就不算过完。 大街小巷上仍旧弥漫着节日的气氛,东城区年前开业的“第九战场”生意一如既往地好。 重案组始终没有放下贺炀,但他表现得毫无疏漏,没有露出任何把柄。 南城区,“春潮江畔”小区。 经过媒体的报道,舆论不断发酵。压力之下,物管拆除了滨江绿道外的铁门,北区的居民得以重新进入南区。 好似庆祝胜利一般,许多人涌到绿道上,跳舞、打鼓,有人甚至在别墅和洋房的私家花园外拍照。 短短数日,南北业主再次爆发矛盾。但这次,物管不敢再草率介入其中。 因为外面实在吵闹,赖诚白天不再出门,夜深人静之后才出门遛狗。 他戴着耳机,轻哼着歌,忽然停下来,揉了揉鼻子。 他的嗅觉一向很灵敏,冷冽的江风从江面上吹来,将一股不该有的怪味吹到了他的鼻腔中。 第162章 斗虫(12) 赖诚将耳机摘下来,抻长脖子,朝异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春潮江畔”南区临江,绿道旁边有两条小路直通江边,这一截江岸虽然并非业主们的私有领地,但一般外人也不会跑到这儿来。 江边冬天很萧条,难得看见人,但夏天春天很热闹,架帐篷、搞烧烤大会、放烟花、看星星……干什么的都有。 为了给业主们提供方便,今年初还是去年,物管在江边的鹅暖石滩上搭了几个工具房,就跟工地上民工住的“集装箱”差不多,里面可以摆放无需拿回家的物品。 入秋之后,别说工具房,就连鹅暖石滩,几乎也没有人去了。 异味就是从一处工具房里传来的。 赖诚犹豫了一会儿,低头对萨摩耶说:“咱们去看看?” 萨摩耶没听懂,傻乎乎地歪着脑袋,“嗷?” “对狗弹琴,浪费表情。”赖诚自嘲一声,扯了扯狗链子,带着萨摩耶朝前方一公里远的小路走去。 小路也有门禁,赖诚打了卡,推开阻拦杆,就算是出了小区。 萨摩耶兴奋地拽着他往前跑,可越靠近工具房,他就越有一种说不清的不安感。 鹅暖石滩上是没有路灯的,光芒来自小区里的绿道,以及城市的背景光。 赖诚闻到浓烈的异味,想捡一根树枝,去支开工具房的门,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得捡起几块鹅暖石,警惕地朝门扔去。 门是不上锁的,一砸就裂开一道缝,但很快又合了回去。 赖诚暗骂一声,只得亲自走到门边。 萨摩耶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不等赖诚推门,就猛地扑了过去。 门彻底打开的一刻,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面而来。 赖诚差点呕吐,赶紧拽着萨摩耶后退。可向来温顺的萨摩耶这次居然不听他的话,拼命往里面钻。 他胃里翻滚,手没拉得住,萨摩耶一下子冲了进去,发出兴奋的嚎叫。他骂了句脏话,捡起掉在外面的绳子,硬是把萨摩耶拽了出来。 再次看到萨摩耶的一刻,他心脏狂跳——萨摩耶白色的毛,居然染上了污迹! 他忽然明白这恶臭来自什么了。 手机电筒被打开,赖诚再次推开工具房的门,目光在漆黑而狭窄的空间中缓慢扫动。 没有,什么都没有。 但是地上和墙上有大片黑污。 赖诚用力咽了口唾沫,自下而上望去,在看见挂在屋顶的“东西”时,瞳孔骤然收拢,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握着绳子的手一松,爆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 “啊!!!” 夜里江风尤其大,警戒带被吹得鼓鼓作响。绿道上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居民,南区和北区的业主似乎暂时放下了心中的芥蒂,肩擦着肩,腰怼着腰,远远看去像一片密实的人墙。 高功率的探照灯直射工具房,将每一位刑警的脸都照得煞白。 一具男尸被钢架支在天花板下方,钢架尖锐的端口自他的胸口、腹部、肩膀、颈部、两边大腿刺穿,钢架上浸满了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 怎么将人转移出来是个难题,如果拆掉钢架,可能会破坏尸体上的部分重要信息,但如果不拆,法医和痕检师又难以工作。 “先放着。”肖满已经穿好了全套装备,“我上去看看。” 明恕站在门边,仰头看着尸体的面部。 被害者的眼睛呈两个血窟窿,半张的嘴里也全是血,如果没有猜错,凶手应该切掉了被害者的舌头。 挖掉双眼,割下舌头,让钢条扎穿被害人的尸体,凶手对被害人都多大的恨? 想着,明恕转了个身,望向近处的江水。 凶手将尸体放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这种怪异的姿势…… “呜——” 远处传来沉重的船鸣,采石船一到晚上就开始工作。 而靠着这条江生活的还有渔民。 明恕曾经接触过渔民,他们有时会将打来的鱼晾晒在江边的小屋中。 凶手是在“晾晒”尸体? “里面经过打扫,只有一组新鲜足迹。”肖满走到明恕跟前,“是报案者刚才留下的。那些钢条据我初步推断,和这个小区的几个铁门是同一种材质,从灰尘分布来看,是近段时间才被放在这里。” “这个小区春节前不久出过事。”明恕说:“物管曾经将进出南区绿道的门锁起来,不让北区的居民上绿道。” 易飞说:“死状这么古怪,难道是针对绿道事件的报复?” 明恕摇了摇头,“还不好说。” 钢架被拆了下来,尸体被转移到鹅暖石滩上。 邢牧赶紧进行初步尸检,明恕在现场观察了一会儿,叫来正在发抖的赖诚。 显然是被工具房里的情形吓着了,赖诚两眼发直,和明恕上次见到时判若两人。 “怎么想起到这里来?”明恕问。 “遛狗。”赖诚一脸冷汗,“闻到气味,就,就过来了。” 明恕说:“现在还是你一个人住?” 赖诚木然地点头,“我爸已经很久没管我了。” “这一片平常没什么人来?”明恕又问。 赖诚说:“没有,这里冷。” 明恕盯着赖诚的脸看了会儿,知道现在继续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正想让方远航带他回小区去,衣角突然被拉住。 赖诚双眼被惊慌占据,“你,你们查出那是谁了吗?” 尸体面部被严重毁坏,身上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所幸指纹没有被破坏,不过比对需要一定的时间。 明恕本想跟赖诚解释几句,开口之前却意识到赖诚的情绪很不正常,遂问:“你知道被害人是谁?” 赖诚张了好几下嘴,“好像,好像是……” “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见过,见过他。” 明恕吸入一口冷空气,“你觉得他像谁?” 赖诚眼圈红了,“好像是,是我爸。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打,打不通!” 说完,赖诚的情绪终于崩溃,蹲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发抖。 邢牧从尸布边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方远航连忙扶住他,“邢老师,你怎么了?” 邢牧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明恕走过来,“邢老师?”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儿有点慌。”邢牧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叹气,“我们最近遇上的案子怎么都这么残忍呢?” 明恕一听就明白了,“被害者是活着被抛上钢架?” 邢牧点头:“死者身上有非常显著的挣扎伤,钢条贯穿的地方全部有生活反应。死因是失血过多,这里就是命案现场。” 明恕眼神幽暗,看着被害人的口鼻部位。 “为了防止被害人的惨叫引来注意,凶手在他脸上缠过多层胶布。现在虽然已经撕下来,但痕迹很明显。”邢牧说:“死者的四肢被束缚,死亡之后才被解开。我估计,凶手是在这里目睹死者咽气,才撕掉胶布,解开绳索离开。” 顿了片刻,邢牧补充道:“离开之前,凶手捣烂了死者的眼睛和口腔。” 方远航说:“南区相对安静,就算死者的嘴巴被封住,还是会发出声来。” 明恕摇头,“你听现在的风声和江水声。死者发出来的声音再大,也会被它们淹没。” 尸体被装进裹尸袋,迅速送往刑侦局,经指纹和DNA比对,死者身份得以确定:赖修良,45岁,离异,良辰科技合伙人。 亦是赖诚的父亲。 赖诚来到刑侦局,却没有去认尸。他一直坐在走廊的排椅上,没有再哭,但像还没有接受父亲已经遇害的事实般,小声自语着什么。 萧遇安前几天去了首都,目前正在特别行动队。重案组这边由明恕一个人负责。 “这案子看起来和‘春潮江畔’前段时间的冲突有关系。”明恕说:“现在已经确定,作为凶器的钢架就是当时挡在绿道外的铁门。” 投影仪播放着现场照片,明恕继续说:“铁门在初三晚上就拆掉了,被统一放在南区的材料仓库。仓库管理员的说法是,等着开年以后卖掉。但其中一部分被人盗走。这个仓库装的全是废弃物,没有锁,也没有监控,平时没有人去。直到我们要求清点钢架的数量,管理员才发现少了一部分。” 易飞说:“有人将钢架偷走,带去江边。这些钢架对凶手来说很重要,代表某种含义,否则凶手不会冒险从仓库里偷走。” 明恕放下笔,“所以我说这案子和前阵子的冲突有关。被害人赖修良是南区的业主,家境富裕,住的是带有私家花园的别墅,他代表着南区的富人。不排除痛恨南区富人的北区业主动手的可能。但是有一点很矛盾。” 明恕语气微转,“假设凶手是北区的业主,遇害者我觉得不该是赖修良。” “赖修良根本不住在‘春潮江畔’。”易飞说:“赖修良在冬邺主城一共有四处房产,不是别墅就是高档商品楼,‘春潮江畔’是他儿子的住处,他平时住在北城区,那里离他的公司更近。” “对,这样一个很少出现在‘春潮江畔’的富人,为什么会被害?”明恕道:“有点牵强。” “但如果和‘春潮江畔’的冲突无关,凶手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去偷钢架?”方远航说:“凶手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作案,也没有必要选择‘春潮江畔’外的鹅暖石滩。” 会议室人声嘈杂,所有人都在表达自己的观点。 明恕边听边思考,最后道:“易飞,你把赖修良和他公司的背景查清楚。赖诚这个孩子我接触过,他性格冷漠,难以对旁人的遭遇产生共情,我怀疑这种性格的形成,与他的长辈有关。” 天快亮了,赖诚还是坐在走廊上。 明恕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杯热可可,“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赖诚握着杯子的手在发抖,几秒后抬起头,两眼空洞。 明恕说:“跟我来。” 赖诚反应有些慢,但在明恕走出几步之后,还是站了起来,游魂似的跟在后面。 明恕将他带到一间小会议室,开灯,关上门,“坐。” 赖诚坐下,声音沙哑,“你们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不知道,甚至没有头绪。”明恕说:“所以即便你现在很悲伤,我也必须找你了解你父亲的情况。” 赖诚机械地喝着热可可,“我对他……没有什么了解。他这么多天没有联系过我,我都没有担心过他。” 明恕在赖诚脸上看到了浓烈的懊悔。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春节之前。”赖诚说:“腊月二十多吧,学校放寒假之后。他带我去吃日料。我问他春节和不和我一起过,他说公司有事,可能赶不上。” 明恕问:“之后你们再没有联系过?” 赖诚说:“除夕那天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给奶奶拜年。我奶奶在乡下,他每年都会提醒我。” “他知不知道小区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明恕斟酌了一会儿,问:“据你所知,赖修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得罪过什么人?” “他……”赖诚一出声就沉默下去。 “你认真想一想。”明恕说:“你也许能够给我们提供重要的线索。” 赖诚抬起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冷血动物?” 明恕略感意外。 “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冷血动物。”赖诚自嘲地笑了笑,“我觉得我就是他的翻版,我不怎么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或者说,每次看到别人遭难,我心里还有一点开心。” “你问我他得罪过什么人,我不知道,我连他做的生意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很会赚钱,对我很大方。我要什么,他都会给什么。”赖诚像是想起了工具房里的那一幕,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是被仇人杀死的吗?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 · 洛城南郊,天悦温泉山庄。 泡温泉是冬天里的一大享受。过去泡温泉被看做奢侈活动,现在工薪族花个几十块钱,也能享受享受泡温泉的乐趣。 不过城市里很少有好泉水,许多打着温泉旗号的地方,用的都是烧出来的热水,并且卫生条件堪忧。 天悦温泉山庄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是洛城最高档的温泉,人均消费高达数千元,再住一晚、用一顿餐,花销就上万。 提到天悦,许多人都摇头——“从来没去过,去不起,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 然而三年前,天悦温泉山庄在东边扩建,开发了一个面向普通人的消费区,人均消费控制在800元以内。 这个价格虽然还是比市内的绝大多数温泉高出不少,但不再是不能接受。最初是一些年轻人前来“探路”,后来越来越多的中年人也拖家带口赶来。 每年春节,是天悦温泉山庄东庄生意最好的时候,忙碌了一年的人们赶着假期享受生活,若是不提前一周预约,基本上无汤可泡。 至于只接待贵宾的西庄,春节倒是客人寥寥。 富人们一般选择平时来天悦消费,到了节假日,要么出国,要么参加宴会,很少跑来凑热闹。 东庄和西庄,由一条幽静的山路相连,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节日景象。 这几天,东庄的服务员们明显察觉到,来泡温泉的中老年多了起来——因为年轻人几乎都上班去了。 中老年人泡温泉大多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一泡泡很久,不愿意起来,许多温泉都出过中老年晕倒在水中的事,服务员们格外紧张。 临到营业时间结束,还有几位老人没有出来。 服务员陈免不得不去催他们。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一个老人说。 陈免眼皮挑了挑,“怎么会有怪味呢?我们这里是洛城最好的温泉哦。” “真的有怪味,我也闻到了!”另一个老人说,“从下面传出来的。” 陈免心道,怪味?不就是你们的尿味吗? 顾客在温泉里排泄是常事,服务员们虽然见怪不怪,但仍是觉得恶心。 老人们被哄了出来,离开之前仍言之凿凿,“姑娘,你们好好检查一下,怪味是从排水道传出来的,有什么东西堵了,烂在里面就不好了。” · 首都,特别行动队。 会议室没有人说话,视频里传来周岚接受审讯时的画面。 萧遇安靠在桌边,沈寻一手支着下巴。 画面停止,萧遇安说:“这三个孩子的家庭,我们已经彻底调查清楚。他们极端性格的形成并未受到家庭影响,换句话说,他们生来就有反社会倾向。高中之前,这种倾向被他们隐藏,高一发现同伙,彼此的‘认同感’、‘归属感’促使他们走向共同犯罪。” 沈寻说:“‘找到彼此’是他们开始将恶意付诸行动的关键……不过具有反社会人格的青少年比成年人更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萧遇安说:“暂时没有发现他们受到过外界的影响,所有的影响都来自他们这个小团体内部。” 沈寻站起来,走了几步,“但你怀疑他们的行为可能有一个外界支点,否则你不会跑这一趟。” 萧遇安点头,“我和明队都不太能放下这个案子。事实上,我这次来找你,还有另一件事。” 第163章 斗虫(13) 刑侦局,重案组。 “赖修良的老家在函省淦庆镇,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早逝,他的母亲靠种地供他生活、读书。二十多年前,赖修良来到冬邺市打拼。因为只有高中文凭,最初举步维艰,只能在小公司里给人打工。但他精明,有商业头脑,乘上了电商的东风,后来又进入游戏领域,算得上一个‘创一代’。” 易飞将徐椿在淦庆镇调查到的情况汇总,继续道:“赖修良的妻子当年是他的合作伙伴。赖诚出生不久后,两人就因为经营上的分歧离婚。赖诚一直跟随赖修良生活,而赖修良的母亲不愿意离开老家,所以至今独自生活在淦庆镇。” 明恕看着徐椿发回来的视频。淦庆镇是函省的贫困镇,赖修良混出名堂之后,每年都会给家乡捐款搞建设,镇民提到赖修良都赞不绝口,说他是大善人。 在淦庆镇的中心区域,甚至有一个以赖修良的名字命名的花园。 明恕半拧起眉,低声道:“大善人?” 赖修良是给家乡捐了款没错,但这些镇民的反应有些像是被洗了脑。 “徐椿有一条还没有核实的消息——赖修良和镇里的官员勾结,帮助对方‘吃’了不少钱,同时在对方那里拿到想要的优惠。”易飞说:“这可能才是他在淦庆镇做慈善的真实目的。” 明恕点头,“不过赖修良的发展重心一直是在城市,我估计他更看重的是‘衣锦还乡’的心理慰藉。赖修良在冬邺市的人际关系怎么样?” “商人为人处世肯定是圆滑的。”易飞说:“赖修良的合作伙伴对他的评价都不错,但是就我在良辰科技的亲身感受而言,他手下的员工对他很不满意。” “哦?”明恕抬眼,“怎么个不满意法?压榨员工?还是乱搞虚头巴脑的东西?” 易飞说:“你没在公司干过,倒是懂公司里的那一套。” 明恕笑了声,“谁都讨厌遇上无能的领导。” 易飞琢磨了一下,“小明,你这是想夸你自己,还是夸萧局呢?” “啧——”明恕说:“开会时不准闲聊。” 易飞清清嗓子,“赖修良是‘创一代’,他现在的成就既靠机遇和头脑,也靠年轻时没日没夜的苦干。他经常在公司里讲他创业的艰辛,什么不睡觉啊,什么给大老板当‘奴才’啊。因为早年的经历,他要求员工也像他一样拼命,做不到就点名批评,冷嘲热讽,严重时还降薪降职。对那些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进行高强度工作的老员工,他不仅不给与帮助,还不顾往日的情面,将他们扫地出门。” 明恕抬手,“等一下。” “嗯?” “有多少人被赖修良扫地出门?多少人因为无法忍受他的羞辱主动离开?” 易飞在资料里翻了翻,抽出两张递给明恕,“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赖修良的人际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普通也普通。他认识的人很多,但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对他抱有强烈恨意的都是他的员工。” 易飞食指在纸上点了点,“单论动机,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人确实有嫌疑。” 陈剑,曾经是赖修良的秘书,良辰科技的元老,早几年和赖修良一样,也是忙起来不要命的性子。 两年前,陈剑被查出胰腺炎。这病并非绝症,但后期有发展为胰腺癌的可能。陈剑无法再如往常那样工作,向赖修良请了一段时间病假,住院调理。 赖修良表面上对陈剑关怀备至,该给的慰问金一分不少,但在陈剑休养期间,他就以“关心”为名,将陈剑调到了分公司的闲职上。 陈剑出院后多次找到赖修良,请求回到原来的岗位,认为自己虽然身体有恙,但能力是足够的。 为了打动赖修良,陈剑甚至主动提出适度降薪。 然而赖修良并未因为陈剑过去为公司做出的贡献而改变主意。陈剑在闲职上待到去年下半年,终于忍无可忍离职。 “陈剑现在在哪里工作?”明恕摩挲着太阳穴,“他不是冬邺市本地人,过去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结婚,从良辰离开之后,差不多是一无所有了。要重点查一下。” “目前他行踪不明。”易飞说:“他的情况我都是从良辰员工口中了解到,至于他本人,去年离职之后,就没有员工再见过他。” 明恕在资料上画了一笔,“那就更得仔细查一查了。” 冬天会议室暖气充足,开会开得人头晕脑胀。后半段明恕一直站在窗户边,将窗玻璃开了道缝,一边吹冷风,一边听大家汇报刚得到的线索。 经过进一步尸检,邢牧将赖修良的死亡时间确定在1月28日,这个时间正好与赖修良手机号的通话记录相吻合。 赖修良曾告诉赖诚,他整个春节都很繁忙,这倒是没错。 良辰科技在春节前推出了新的游戏,全公司都在加班,赖修良这个“拼命三郎”更是身先士卒。 良辰的监控显示,从除夕到初四,赖修良每天都出现在公司。 初五,赖修良参加了一个品酒会,席间并无异常情况发生。品酒会结束之后,他还回了公司一趟。 初六,也就是28号,赖修良从上午到中午1点,一共打了24通电话。 “通讯记录和联系人已经全部核实。”周愿说:“都是工作、商务上的电话。28号下午3点之后,赖修良的手机就关机了,社交账号也再未更新过。” “等一下。”明恕说:“赖修良连除夕都在工作,把公司当做家。他突然消失之后,良辰没有人报警?” “我查到赖修良在28号下午2点19分给他的秘书卢豪咏发了一条信息。”周愿将这条信息展示出来,“赖修良说游戏上线之后,已经趋于稳定,他太久没有陪伴儿子,感到内疚,打算趁剩下的几天寒假,带儿子出国旅游。” “同时也给大家放个假。”明恕看完信息,摇头,“这不可能是赖修良写的。凶手在2点左右就已经控制了赖修良。” “凶手这一招很高明啊,利用了员工希望放假的心理。”易飞也热得不行,边说边向窗户边走去,“如果是发其他信息,卢豪咏说不定还会再三向赖修良确认,后面几天也可能联系赖修良,但向来严以待人严以待己的老板主动提出放假,这种‘好事’捡到就是赚到。” 明恕说:“现在能不能确定,赖修良28号上午在哪里?” “像良辰这样的公司,上午加班的人不多。”周愿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敲击,然后将屏幕转向明恕,“28号上午10点59分,赖修良住处所在小区的车库摄像头拍到了他,当时他正在打电话。” “从赖修良遇害前的反应看,这天对他来说很平常,他没有特别重要的安排。”明恕抱着手臂,“他所打的电话没有一通可疑。这么看,凶手是悄悄尾随他,突然出现,并且劫走了他。” 方远航说:“赖修良本来有一个司机,春节前就放假离开冬邺市了。赖修良对司机倒是不像对其他员工那么严厉,最近一直是他自己开车。” 冬邺市和许多城市一样,前几年大力搞科技园区的建设,北城区受政策扶持,建了个网络技术产业园,冬邺市几乎所有吃互联网这碗饭的企业都搬过去了。由于地处城市边缘,占地广阔,产业园非常大,和市中心寸土寸金人流如织的情况相比,那里堪称荒凉,房子都修得比较矮,栋与栋之间隔着花园、绿化带。春节期间,产业园更显冷清。 “赖修良的车还在产业园,他是在公司附近失踪。”明恕看着产业园的全景图,片刻后说:“产业园的监控盲点很多啊。东边在搞扩建,从那边进出产业园,不用担心被摄像头拍到。” 方远航说:“那现在赖修良失踪的时间和地点都能确定了,28号中午12点左右,失踪之前他还在安排下午的工作,他是在他习惯的地方被强行带走。凶手熟悉他的作息,对他很了解,是他手下员工报复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我有一点没有想通。” 明恕看向方远航,“为什么命案现场在‘春潮江畔’,为什么凶器是拆下来的钢架。” 方远航搓了把脸,大约是觉得自己脸有点脏,嫌弃地皱了下眉,“线索呈现出两种可能——第一,现场将嫌疑指向‘春潮江畔’的贫富矛盾,第二,围绕赖修良的人际关系排查和28号当天发生的事又将嫌疑指向受他欺凌的员工。我觉得有种逻辑上的割裂感。” 易飞说:“我是这样想,‘春潮江畔’可能是个假象,凶手是故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前段时间这个小区的贫富矛盾上。” “理论上没错,但你这分析的前提是,确定凶手是赖修良的员工,举个例子,陈剑。”明恕说,“没问题吧?” 易飞点头。 “那带入陈剑等人的心理,他们寻求的是泄愤,利用‘春潮江畔’来营造假象,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明恕说:“尤其是偷拆掉的铁门这一点,很有可能让凶手暴露——凶手既然想用假象保护自己,那为什么又要做这么容易暴露的事?” 易飞按着眉心,“那这种逻辑上的割裂感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明恕再次来到“春潮江畔”,同路的还有肖满和邢牧。 工具房外面的警戒带还没有拆,尸臭已经被猛烈的江风吹散,绿道上时不时仍有居民驻足观望,“富人被穷人杀死”在整个小区传得沸沸扬扬。 明恕经过小区时就感觉到了,南区和北区的矛盾更加尖锐,南区的别墅和洋房院门紧闭,不少院子里养着凶猛的大型犬。 有种冲突一触即发的意思。 “我认为凶手不止一个人。”肖满蹲在工具房门口往上看:“赖修良体重160斤,被活活抛上去刺死,就算是双手双脚被绑了起来,难度也很大。他挣扎幅度那么大,下面必然有人将架子稳住,还得有人注意他不掉下来。起码得有两个人。” 这一点明恕早就想过,“将那些钢架运过来,一个人也很难。” 江边视野开阔,与小区里的别墅就隔着一条绿道,明恕在鹅卵石上跑了几步,转身眺望那一片别墅,自语道:“不被人看到也太难了。” 肖满问:“什么?” “你过来看。”明恕说:“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对业主来说根本没有遮挡,运钢架也好,将一个大活人弄进工具房也好,都有可能被看见,如果遇到有心的,还会被拍照。凶手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肖满摇头,“我理解不了。” 邢牧说:“你们知道野战吗?” 明恕:“……” 肖满:“……” 这谁不知道吗? 邢牧说:“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会增加野战者的兴奋感。” 明恕蹙眉,“凶手追求的就是这种兴奋感?” 邢牧耸了耸肩,“我觉得凶手的作案手法已经能够证明他、他们都是变态了。我解剖过那么多尸体,涉及仇杀、泄愤的案子,尸体也有被毁坏得特别厉害的情况,但是这些被害者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在死后被毁尸。从一般人的心理来看,他痛恨的人死了,他才能安心地泄愤,虽然也想让所恨的人活着承受痛苦,但绝大多数凶手没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明恕隐约感到抓住了什么。 “所以在我看来,这次的凶手和周岚那三个没差。”邢牧说:“变态为了寻找刺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寻找刺激,这似乎能将案件呈现的逻辑撕裂感连接起来。 明恕右手呈拳抵住眉心。 但这刺激的根源动因是什么? 受害者为什么是赖修良? 重案组在“春潮江畔”的密集排查挖到了一条线索——一位南区洋房的业主称,看到一个男子往工具房里拖东西,当时没看清是什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钢架。 这个男子很快被找到,然而令人泄气的是,他居然是个傻子。 汪纯凯,小区外卤菜摊老板的儿子,20岁,天生智力低下,听得懂简单的话,温和善良,力气大,肯吃苦,每天都往小区里送卤菜。 物管可怜他,从来不为难他,以至于他在小区里能够畅行无阻,捡小区里的废弃物出去卖钱,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一些人甚至会主动将能卖钱的东西送给他。 他显然是被凶手利用了。 明恕问:“你记不记得是谁让你去仓库搬运那些钢架?” 汪纯凯说了半天废话,咿咿呀呀,听得方远航额角直跳,生怕明恕发飙。 明恕却自始至终有耐心,用词也变得低龄化,甚至和汪纯凯讨论起动画片。 方远航:“……” 师傅还是牛逼的。 汪纯凯后来终于说清楚了事情始末——一个男人给了他500元钱,让他将仓库里的钢架搬去工具房里,中途最好不要被人发现,工具房的门后还有500元钱,完成任务就可以拿走。 至于男人的长相,汪纯凯实在是描述不出来。 见他急得掉眼泪,明恕也只能将他暂时放回去。 另一边,易飞和周愿终于找到了“消失”的陈剑。 他已经从主城搬离,住在冬邺市辖内的小县城。 “赖修良死了?”陈剑灰暗的眼中突放精光,“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易飞说:“你很高兴?” “当然!”陈剑鼓着眼,“赖修良这种混账东西,早就该死千八百遍了!我他妈都想弄死他!” “既然你说得这么直接,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易飞问:“春节期间,你有没有去过冬邺市?” 陈剑怔了几秒,指着自己的脸,“你怀疑我是凶手?哈哈哈哈!原来你们是来查我?” 易飞不得不道:“例行调查。” “我他妈也希望是我亲手杀了赖修良!那狗日的东西!不把员工当员工,他没发达的时候,还不是一条向有钱人摇尾乞怜的狗!”陈剑越说越激动,“现在有钱了,就瞧不起没他富有的人,他亲口说过,他根本不把员工当成平等的人,他们都是他养的狗!但他也不想想,没有我们,他一年去哪里赚那么多钱?” 陈剑吼完平静下来,“你们找错人了,不是我杀了他,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开着这家馒头店,春节哪儿都没去,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的客人,查我的流水,我每天都开店了。” 易飞核实了陈剑的话,返回冬邺市的途中却反复思考着那句“他根本不把员工当成平等的人”。 平等。 人。 周岚等人用极端残忍的方式杀死项皓鸣,不也是因为根本没有将项皓鸣当做和自己平等的人吗? 冬邺市,西城区。 梁棹年前脱下警服,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有他的刑侦局照常运转,而失去警察身份的他泯然众人。 推开一家饺子铺的门,他扫了一圈,看到了角落里正在向他微笑招手的人。 周杉。 第164章 斗虫(14) 假期结束之后,产业园恢复了节前的繁忙。 明恕站在赖修良的车所停放的位置,手里的平板正在播放案发之前赖修良驾车驶入产业园的画面。 路线和平时一样,但从腊月二十九开始,赖修良就没有将车停在正规车位上,而是绕出一大截,停在现在这个地方。 而这里邻着一个斜坡,并非产业园划定的车位。 明恕在原地待了十多分钟,发现即便各家企业已经开工,来到这里的人依然很少。 可以想象,假期中,这里可能一天都不会有人经过。 是有人让赖修良将车停在这里? 还是赖修良早就心仪这个地方? 气温回升,路边的树木吐出嫩叶。产业园远离市中心,绿化、卫生在冬邺市是一等一的,若要论风景,这里视野开阔,确实比正规的车位更吸引人。 但是赖修良这个人,会因为哪里风景好而选择将车停在哪里? 从个体的行为逻辑来看,这不符合赖修良那种工作至上的观念。 但有一个时间要素不能忽略——当时是春节,再严苛的人在春节时都会有一个或浅或深的心理放松阶段。 赖修良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在这种心态下更换停车位置。 而这给了凶手可趁之机。 这个地方及周围没有被监控覆盖,从这里到良辰科技有接近500米路程,只有靠近良辰科技的一小段有摄像头。 凶手必然是在这条路上劫走了赖修良。 明恕向良辰科技走去,脑中快速思考。 凶手是怎么带走赖修良? 最简单普通的办法当然是在赖修良没有反应过来时,将其强行拖进车中。这符合“凶手不止一人”的推断。 有没有更平和的方法? 空气里有很清淡的草香,明恕深呼吸一口,脑中涌进另一个画面—— 停好车之后,赖修良正向良辰科技走去,项目上线的关键问题这几天已经解决,可以轻松一点了,但还不能松懈,因为后续还有更多的事需要操心。 突然,赖修良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面熟的男人。 对方朝他笑了笑,简单寒暄,比如问“赖总怎么春节还在加班,太辛苦了”。 片刻,赖修良就与男人一道,调转方向,上了男人的车,或者和男人一道走向尚在建设的东区,因为男人说,车就停在那边。 明恕停下脚步。 如果这个男人存在,那么一定不是那些被赖修良伤害过的,痛恨赖修良的人。 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男人所代表的人,比赖修良强大,赖修良不仅无法拒绝,还感到受宠若惊,恨不得立即跟着男人走。 湖影在讲述被贺炀控制的始末时,就有这么一段。明恕反复看过审讯视频,记得相当清楚——湖影说,当时是贺炀的秘书周杉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有位先生想要见他。 湖影面临巨大的困难,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金主”,所以必须上周杉的车。 这是一些地位低的人,在面对有权有势的人物时,因为有求于人,或者畏惧,或者想要攀附的心理,而催生出的服从。 赖修良是个商人,富有,却远不是金字塔塔尖上的人。他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拼来,“创一代”这个名号很适合他。 在商场中奋斗多年,他最是清楚“关系”的重要,也一定对自己的地位有非常清晰的认知。 他想往上走,想将良辰科技做得更大更强。 在蹬掉被榨干价值的老员工、老合作伙伴时,他需要攀上更高的树枝。 假如此时机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不可能放过。 不知不觉,明恕已经走到了良辰科技门口。 这是一条新的思路。 之前重案组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低于”赖修良的人身上。嫌疑人集中在两个群体:一是“春潮江畔”北区的居民,春节爆发的矛盾以及“仇富”心态导致他们作案;一是对赖修良心有怨恨的员工,从易飞的反馈来看,赖修良根本没有将自己的手下当做平等的人来看待。 但针对这两个群体的调查进行得不太顺利,有动机的人挨个摸过去,他们都不具备作案时间。 春节假期,各家热闹,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充分。 此外,单从经验上分析,这两个群体可能杀死赖修良,但赖修良那种骇人的死状,似乎不该是他们的手笔。 良辰科技里现在有不少重案组的队员,方远航就在楼上。 明恕暂时没上去,继续梳理案情。 新思路将嫌疑转移到“高于”赖修良的人身上。 比起为了基本生活而挣扎的普通人,让赖修良讨好巴结的人有权力、有财富、有地位,单就客观的作案能力来说,远超陈剑等人。 工具房里的那种现场,他们完成起来,难度可比其他人低很多。 明恕吁了口气。 但他们将赖修良置于死地的原因是什么? 重案组对赖修良人际关系的排查是不是还不够细致? “师傅?”方远航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明恕抬头,看到了站在三楼露台上的徒弟。 “你去哪儿了?”方远航问。 明恕没回答,上楼和方远航汇合。 三楼露台是良辰科技最大的一块露台,上面有玻璃咖啡房,也有半封闭的小型会议室。 明恕站在栏杆边,下意识看向赖修良的车所停放的位置。 几秒后,他忽地皱起眉。 从这个号称“视野极佳”的露台,居然根本看不到他刚才走过来的那条路。 明恕赶紧离开露台,又去了几个办公室的窗边,然后上到更高的楼层。 看不到,都看不到。 赖修良春节停车的地方,居然在良辰科技的盲区里。 他是故意的? 方远航将赖修良的秘书卢豪咏叫了过来。 卢豪咏战战兢兢地说,赖修良喜欢窥探员工的隐私,在公司的网络里暗中安装了监控程序,所有人的上网记录都在赖修良那里汇总,而他身为秘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向赖修良汇报员工私底下的言论、爱好、交友情况。 与此相对,赖修良非常反感自己的隐私被员工知晓。 连车,赖修良都不愿意停在良辰科技附近的车位上,因为那样会被经过的员工看到。 明恕问及赖修良现在停车的位置。卢豪咏不大确定道:“赖总以前就有将车停远的习惯,停得太近的话,我们站在楼上,尤其是三楼那个露台,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车。但没有放假之前,园区里人多,不好找停车位。春节人都走光了,他想停哪里就停哪里。” 明恕点了下头。 这个解释比他刚才想到的“看风景”更有依据。 凶手对赖修良了如指掌,选择在产业园动手,很可能是评估过风险,认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到刑侦局后,明恕将想法告诉易飞。 “在谋杀上,有钱有势的人确实更有优势。”易飞用力搓着额头,“但动机呢?” “你别搓了。皮都快搓下来了。”明恕打岔道。 “啊——我头痛。”易飞又按眼皮,“江边的风吹久了难受。” 明恕早有准备,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抗病毒冲剂。 自从萧遇安来到冬邺市,他这队长当得就越来越称职了。入冬之后在办公室囤了好些感冒药发烧药,谁有了生病的征兆就去他抽屉里找。 “谢了谢了。”易飞一边说一边去饮水机边兑水,“小明,你还别说,假如杀害赖修良的是他想要攀附结交的富人,那命案现场的割裂感就轻了。凶手选择‘春潮江畔’外的鹅卵石滩,在物管修的工具房里作案,将用于堵住北区居民的铁门钢架作为凶器,都是为了误导警方,让我们认为凶手是北区业主,动机是‘仇富’。陈剑他们能不能做到这种程度?也能,但是可能性其实很小。对贺炀之类的人来说,这就简单了。” 明恕眼皮撑开,“你也想到了贺炀?” 易飞叹息,“我们前阵子一直围着他转,他已经住在我这儿了,怎么可能想不起。” 说着,易飞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又道:“但我刚才只是举一个例子。且不说贺炀近阶段没有任何动作,就算他有动作,目标也不至于是赖修良。” 明恕将椅背的角度往后调,抱着手臂闭眼靠着,“贺炀热衷玩弄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跌入人生谷底的人,赖修良不符合这个条件。” “所以按照你的新思路,我暂时想象不出凶手的动机。”易飞喝了口药,被苦得皱起脸,“查了这么几天,赖修良的性格、人际关系网其实已经很清晰了。往下,他一边利用一边瞧不起那些不如他的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往上,他抓住各种机会讨好强于他的人。我没有发现他和上流合作者有什么矛盾,这些人都被他哄得很舒服。” 明恕又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 易飞念叨:“你别起得这么急,还是注意一下身体,现在是冬天,容易生病。” 明恕斜他一眼,“操心你自己吧,还在咕噜咕噜喝我的药。” 易飞:“……” 好心被当驴肝肺? “我去特警总队一趟。”明恕拿起外套,“一会儿就回来。” 易飞有点诧异,“你去找陆雁舟啊?他不是出任务了吗?” “不找他。”明恕说:“我去看看周队。” 易飞愣了下,声音一沉,“周队……” “春节就该去看看他,但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做不成。”明恕说:“初五那天特警总队陪他过年来着,陆雁舟说他精神好了些,基本把人都认全了。” 心理研究中心自从出了林皎那件事,整体氛围就有些尴尬。 明恕从特警总队的走廊穿过,登记之后被一名年轻的心理医生带到周平门口。 窗帘被拉上了,房间里没什么光。 周平一个人坐在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面看,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但明恕看到他的肩背忽然绷紧。 这是一个充满防御的姿势。 周平知道身后有人,在畏惧的心理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明恕轻声喊道:“周队。” 周平没有转过来。 明恕步步走近,“周队,我是明恕。” 过了几分钟,周平才缓慢地转身,抬头看着明恕,然后弯起唇角,很轻地笑了笑。 这是个慢镜头一般的过程。 明恕看着周平消瘦的脸,和暗淡无光的眼睛,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他还会好起来吗? 还是往后一辈子就这样了? · 这家饺子铺并不是什么老字号,也不是网红餐馆,开在居民区里,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常客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梁棹点了三两饺子,又要了一笼灌汤包,在周杉面前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除了他们,只有一位客人,是个学生,坐在门口,一边吃饺子一边戴着耳机打游戏。 周杉没穿西装,夹克牛仔裤的打扮倒也十分贴这店的风格。 他什么都没点,耐心地看梁棹狼吞虎咽。 不到十分钟,桌上的碗碟就空了。 梁棹面相凶悍,穿着警服的时候还有几分英气正气,但不再是警察,这英气正气就成了匪气。 吃完,他也不说话,阴沉地看着周杉。 周杉则是面带微笑,“上次咱们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梁棹冷哼一声,“冬邺市那么多警察,你们为什么看中我?” 周杉说:“你身上有特别吸引贺先生的气质。” “哦?什么气质?” “一个铁血警察的不甘。” 梁棹狠皱起眉。 “你可以向贺先生提任何条件。”周杉说:“只要不‘过分’,贺先生都能满足你。” 梁棹说:“什么条件在你们眼中属于‘过分’的范畴?让一个人去死算吗?” 周杉笑,“这种‘小事’怎么算呢?‘过分’的事……我想想,就比如摘月亮摘星星。” 梁棹不善地斜着周杉,“你是在变相告诉我,你们无所不能。” 周杉说:“你清楚就好,和我们合作,你一定不会后悔。” “如果我说不呢?”梁棹说:“你不要忘了,我曾经是刑侦局的警察。我现在就能将你押去刑侦局。” 周杉摇头,“你会来这里,说明你已经决定和我们合作。” 梁棹不耐烦地咂了下嘴。 周杉眯眼,“梁先生,能够与你合作,我很高兴。” 梁棹脸上的疤痕忽然拧紧,接着颤了一下。 “还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周杉说:“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特警总队的周平周队长?” 梁棹眼中一冷,“你问他干什么?” · 洛城市局,刑侦支队的1号办公室坐了不少人,投影仪上播放着现场照片。 花崇来晚了,站在后排靠门的位置。 南郊天悦温泉山庄报警称,在东庄的排水道里发现了腐烂的尸块。 工作人员吓得面如土色,说前几日就有老年客人反映,称闻到了一股怪味,像是什么东西在排水道里腐烂了。当时大家还没当做一回事,因为一些低素质客人觉得花了钱就要泡够本,下水之后就不愿意起来,将小便排泄在池子里。排水道有异味是常事,会定期清理。 然而在那之后,怪味越来越重,不仅客人继续反映,工作人员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进入排水道一看,发现里面堆放着一些用口袋装起来的不明物,一共有3袋,怪味就是从这些口袋里散出。 打开第一个口袋时,工作人员还没看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直到在第二个口袋里看到一只腐烂的手。 分局刑警赶到现场,目前尸检、勘查正在进行。 碎尸案是大案子,所以市局刑侦支队也会参与调查。 “排水道里温度和湿度都比正常情况高很多,尸体加速腐烂,死亡时间不好判断。”会后,柳至秦跟花崇留在会议室,给花崇讲错过的那一部分,“死者是女性,尸体被分解成了23块,器官肢体没有缺失,目前已经完成拼接。死亡原因暂不清楚,身份也还没有确定,不过年龄能测出来,在28到30岁之间。” 洛城这两年虽然命案时有发生,但几乎都是激情作案,碎尸案这种恶性案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 花崇一张张查看现场照片,眉心渐渐拧起来,“天悦温泉山庄以高价、高品质闻名,排水道这种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够去的吧。” “本来是这样。”柳至秦说。 花崇抬眼,“本来?” “春节假期,东庄人满为患,管理难免有松懈。有心者想进入排水道,也不是不可能。”柳至秦说:“而且温泉本来就特殊,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很多地方不可能装监控。” 花崇盯着柳至秦的脸,有半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 柳至秦的手在桌子下方挠了挠他的无名指指根,“嗯?” “没有监控,那你岂不是没有用武之地了?”花崇将手收回来。 柳至秦笑了声,“你的小柳哥不靠网络,也能当你的左膀右臂。” 第165章 斗虫(15) 经过DNA比对,碎尸案受害人的身份得到确认—— 尹甄,30岁,媛珊科技的老总。 媛珊科技是一家面向女性的公司,制售护肤品和化妆品,最近半年成立了一个美妆直播部门,一边卖产品,一边在各个直播平台上教客户化妆。 这种公司卖的商品其实就是很多人口中的“网红面膜”、“网红洗面奶”、“网红口红”,实体店虽然有,但只是撑个门面,或者应付检查,销售的大头在网上,至于质量和功效,有人吹上天,有人怒斥用了烂脸。 在一众微商中,媛珊科技势头迅猛,快速占领市场,主推的几名播主更是疯狂吸粉,短时间内就拥有了一大批拥趸。 但媛珊的成功对其他微商来说不具备借鉴价值。 因为这不过是尹甄玩的一场“创业游戏”。 “尹甄另一个身份,是伊隆集团现任董事长尹禄的侄女。”柳至秦说:“尹甄的父亲尹治是尹禄的亲弟弟,同样也是伊隆集团的高层,尹甄是他的长女,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 花崇正在看去年尹甄和公司的主播一起做直播的视频。 画面中,尹甄优雅美丽,化着精致的妆容,举手投足颇有贵气。她旁边的主播单看长相的话,比她更美,但她的气质却远胜主播。 “伊隆集团靠实业起家,现在也涉足金融、药业,旗下子公司无数,发展的重心在北方。当然,洛城也有伊隆的商业足迹。”柳至秦继续道:“去年11月29日,尹甄的家人在须城报警,称已有多日联系不上尹甄,怀疑尹甄被绑架。须城警方非常重视,出动了大量警力寻找尹甄。” 花崇将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但不仅没有找到人,甚至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 柳至秦靠在桌沿上,双手抱在胸前,“没错。我们没有接到须城警方的协助要求,说明他们手上根本没有尹甄出现在洛城的线索。” 花崇站起来,低语道:“尹甄为什么会到洛城来?她的通讯记录有没有什么发现?” “报警时间是29号,但尹甄早在21号,就‘消失’了。”柳至秦说:“现在能够查到的记录是,她11月18号离开伊隆集团总部所在的须城,乘机前往西南丝凤城。从通讯记录来看,除了酒店,她没有联系过任何人,到了21号,她的手机关机,社交账号再未登录,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花崇说:“丝凤城……规模还不到洛城的十分之一吧?” 柳至秦点头,“这就是难点所在。整个调查在丝凤城被彻底卡住了。相对大城市来说,丝凤城非常落后,须城警方在那里根本找不到尹甄21号之后的踪迹,也查不出她为什么会去丝凤城。” “现在知道原因了。”花崇说:“因为她要通过丝凤城摆脱警方,来到洛城。如果直接从须城来洛城,就算再小心,也会在庞大的监控网络下留下蛛丝马迹。” “侦查陷入瓶颈后,须城警方和尹家内部都有一种说法——尹甄已经遇害。”柳至秦微躬着背,揉了下眉心,“在当时当然是合理的推断,但事实却是,至少在除夕之前,尹甄都还活着。” 花崇看了看柳至秦。 柳至秦:“嗯?” 花崇一掌拍在他背上,“小柳哥,你已经很没坐相了,背就别塌着了吧。” 柳至秦笑了声,“这都要管。” 花崇挑眉,“嘀咕什么?” 柳至秦清清嗓子,“没什么。我去一趟天悦温泉。” 花崇说:“你去?” “那不然?”柳至秦说:“某人觉得没有网络,我就没用了。我这不得给他表现一下吗?” 门被关上,花崇笑着摇了下头,再次拿起须城警方传来的前期侦查资料。 出生在尹家,尹甄可谓衣食无忧,从小接受的就是最好的教育,拥有高质量的生活。 她的父亲尹治虽然不是伊隆的一把手,但在集团中身居要职,说话非常有分量,她的母亲亦来自富豪之家。 初中毕业之后,尹甄被送去国外,五年前才回到国内,一边在家族企业中工作,一边创办自己的公司。 尹家大部分年轻人的生活都和她相似——工作和创业只是消遣,庞大的伊隆早就能够保证他们这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 调查初期,须城警方将重点放在与尹家,以及尹甄本人有矛盾、利益纷争的人身上。但经过一轮细过一轮的排查,这些人的嫌疑全部被排除。 可能对她动手的人都不是嫌疑人,与她有过交集的人全都接受过调查,并最终证明与她的失踪无关,那她到底是被谁所害? 花崇闭着眼思考。 两种情况:第一,凶手是无差别杀人,动机没有那么重要;第二,所谓的“全部”并非真正的全部,还有人与她有交集,只是藏在黑暗里,警方至今没有将这个人摸出来。 尹甄是自主离开须城,前往偏远的丝凤城,后来也极有可能是主动来到洛城。这么迂回的一条线路,大概率是凶手制定,并且暗示或者明示尹甄。这就说明,凶手有非常明确的计划,不符合无差别杀人的特征。 若是排除第一种可能,那就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凶手藏在警方的视觉盲区里。 尹甄的案子牵涉到碎尸、热门景点、豪门,立即成了一桩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惊动上级部门的重案。 两地警方展开合作,但在侦查的方向上却产生了分歧。 须城警方认为还是应该从尹家的竞争对手入手,因为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所有涉及豪门的案子,无非是利益纠葛、感情纠葛,而尹甄不仅被杀害,还被碎尸,死状显示着凶手强烈的报复欲和泄愤欲,如果不是对尹甄痛恨到极点,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洛城警方却认为,从尹家报警至今,侦查一直在常规思路上行进,最终一无所获,这本就说明经验也许不管用,现在再去查那些已经查过多次的人,大概率查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并且尹甄从未去过丝凤城,她突然出现在丝凤城过于蹊跷,这凭经验根本无法解释。 多地联合查案很多时候困难重重,每个地方的警方想法都不一样,思路、对策是在长期的工作中形成的,凑在一起有时能够互相妥协,有时根本磨合不下来。 须城警方的负责人王越山四十来岁,在一线待了多年,声如洪钟,发号司令时有种传统刑警的彪悍。在须城刑警圈子里,王越山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 而花崇才三十多岁,资历尚浅,前些年还是重案组队长时老是被手底下的人叫“花儿”,一是因为他姓花,二是因为他那俊美的长相。 和王越山比起来,花崇从年龄到外貌都十分吃亏。 但洛城刑侦支队现在由他当家,在自个儿地皮上查案,他哪有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 王越山说话像吼,激动起来大有吹胡子瞪眼的架势,花崇声量不大,亦不动怒,气势却不弱一分,从头到尾坚持本来的想法。 “我侦破的案子比你见过的案子都多!”争执到后来,王越山有些失态了,“这案子你们洛城必须听我们须城的安排!” “你这么说就过了。”花崇笑了笑,“面对一桩新的案子,经验可能有用,也可能成为枷锁。王队,就尹甄这个案子来说,须城掌握的线索,并不比洛城多,而你的侦查思路早就遇到了瓶颈。两个月没有找到突破口,不正是说明,你们的思路可能走偏了吗?” 王越山怒道:“任何案子都必须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上寻找蛛丝马迹!” 花崇点头,“我赞同。但是在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时,难道不应该转变思路?” 王越山说:“你的思路只是空想!” “在很多桩恶性案件中,犯罪分子的想法远远超前于刑警的想法。因此,他们能够长时间地隐藏在刑警的视觉盲区中,甚至高频率连续作案。”花崇说:“按照常规思路,警方根本不可能找到他们。在将他们绳之以法之后,警方才会在结案总结中一遍遍梳理他们的行为逻辑,一些所谓的‘空想’变为下一次侦查类似案件的常规思路。” 王越山面色难看,瞪着花崇。 须城和洛城相距遥远,两地警方从未合作过。来洛城之前,王越山就听说洛城刑警的负责人是个年轻小白脸,以前是个特警,转岗之后没几年就升了职,心中自有几分不屑。见到花崇之后,这份不屑更加浓烈——花崇的长相,实在是与大众眼中固有的刑侦队长形象差得太远。 王越山本以为能够轻而易举压过花崇,没想到几番交锋下来,自己却被压了一头,而对方始终游刃有余,不退半步。 会议收场得十分尴尬,王越山带着须城的队员不满地离开,花崇站在窗边看了会儿,转身离开会议室。 这个案子,他破定了。 冬邺市,刑侦局。 赖修良的案子侦查进展缓慢,已知的线索无法锁定凶手,而有作案嫌疑的人又逐个洗清嫌疑。 中午,明恕和易飞、徐椿在食堂吃饭。 易飞和徐椿很快吃完,明恕却因为边吃边看手机,而落后了一大截。 “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饭菜都凉了。”易飞说:“你不是很喜欢红烧带鱼吗,难得打到一份,你还不吃。” 明恕仍旧盯着手机,“看隔壁那个案子。” “隔壁”指的当然是洛城。 碎尸案的细节并没有对外公布,但尹甄身份特殊,天悦温泉山庄又是公共场合,人多嘴杂,现在网上已经有不少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其中既有简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官方公告,又有目击者、媒体的分析。 明恕刚坐下来时就在看一篇相关新闻稿。 “没记错的话,洛城已经很久没发生过恶性案件了。”身为刑警,易飞当然也关注碎尸案,“被害人家属去年就报案了,这案子一直被当做失踪案调查,结果人在八竿子打不到边的洛城遇害。” 明恕点点头。 他们虽然也是警察,但作为局外人,能够了解到的也只是这些了。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的是被害人尹甄背后的庞大家族,普通人总是倾向于窥探豪门恩怨,现在警方只出了一条公告,大家就脑补出了无数不靠谱的故事。 易飞说:“小明。” “啊?”明恕抬起头。 徐椿“噗嗤”笑了声。 易飞说:“你需要我们陪你吗?” 明恕放下手机,夹起红烧带鱼,撵人:“回去回去,小学男生吗?” 易飞和徐椿笑着站起来,易飞见汤冷了,还特别贴心地打来一碗热汤,这才离开食堂。 重案组的这帮人,一忙起来就不大会照顾自己,但对队友却是顶顶的关心。 明恕吃了几口,又拿起手机看。 媛珊科技这名字他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一搜看到旗下的网红主播,才想起年底沉迷“主播卖货”时,点进几个媛珊科技主播的房间看过。 按须城警方的说法,尹甄去年11月就失踪了,但是媛珊科技似乎并没有因为老板失踪而受到影响,年底该上新上新,该搞活动接着搞活动,主播们也没有就此停播。 至于尹氏伊隆集团,就更没有丝毫水花。 尹甄虽在伊隆集团里挂职,但并非重要岗位,而尹家的家族网络非常广大,年轻一辈中有人失踪,确实不会对整个集团产生什么影响。 但媛珊科技是尹甄所创办。老板失踪绝对是大事,类似规模的企业,别说老板失踪,就是老板突然出了什么事,都可能人心惶惶,甚至直接倒闭。 明恕琢磨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蹊跷。 现状不合常理,却偏偏存在,原因是什么? 慢吞吞地将红烧带鱼吃完,明恕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尹甄本人虽然是老板,媛珊科技却并不靠她运转,有人替她管理媛珊,而她只需要给钱。 换句话说,媛珊科技是尹甄的玩具,之一。 媛珊的员工并不担心尹甄失踪会影响他们的生计,因为尹家随便谁出个手,媛珊就能继续运营下去。 汤温热,明恕几下喝完,还餐盘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接收的是被媒体嚼碎了的信息,根据这些信息分析案情没有太大的作用,他这个局外人能想到的事,负责侦办的警察一定早就想到了。 这案子发生在洛城,最初接到报案的却是须城警方,双方一定会合作。 想到须城,明恕轻轻“啧”了声。 他和须城的王越山王队打过交道,这位前辈经验丰富,能力也强,但性格上的缺陷不小——瞧不起新人,刚愎自用,听不进下级的意见,对长相不够粗犷的警察抱有近乎本能的敌视。 当初他只是因为一个流窜案和王越山合作过,就收获了王越山的诸多鄙视。他忙着办案,懒得和王越山一般见识罢了。 现在…… 洛城管事的是花崇。 而尹甄案的重要性绝非当初侦办的流窜案可比。 一想到花崇得面对王越山,明恕就有点儿“心痛”。 就有点儿想给花崇打个慰问电话。 不过实际上,他关心这个案子的真正原因是,受害者尹甄的背景。 尹甄早就失踪了,须城警方去年立案调查,却始终没能找到人,直到现在,尹甄的尸体在洛城的温泉山庄被发现。 普通人无法在这些破碎的信息中拼凑出关键问题,有经验的刑警却可以。 出现这种结果,无非是须城警方什么都没查到,被怀疑的人已经洗清嫌疑。 这一点和赖修良的案子相似。 至于其他的相似之处,则有些牵强,但也并非能够全然忽略——比如他们的死状都非常骇人,差别是赖修良是活活被钢架刺死,尹甄是死后被碎尸;再比如他们都是富人,但富裕的级别相差甚远。 电话响着,没人接。明恕料想花崇现在肯定在忙,正要挂断,忽然听见接通的声响。 接着是柳至秦的声音:“小明,找我们花队有什么事?” 明恕:“……” 想直接挂断。 寒假结束之后,各个商圈的生意开始退潮,东城区“第九战场”密室在火爆了一个冬天之后,也渐渐冷淡下去。 不过密室的受众本来就不算多,所谓的“火爆”也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 放眼整个冬邺市的密室,人气最旺的仍然是南城区的“风波”密室俱乐部。 工作日,“第九战场”外无人排队,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女很快就扫码进入。 大约过了40分钟,他们从里面出来,除了一个矮个子男生,其余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算是明白娜娜为啥说这个密室有毒了。”戴眼镜的女孩说:“去‘风波’玩我只觉得刺激、紧张,但这儿……我觉得不舒服。” 但到底哪里不舒服,女孩又说不出来。 “我也是。”同行的胖男孩擦着汗,“我再也不想进去了。” 矮个子男生一言不发,细小的眼睛却闪过诡异的光。 同伴们抱怨着向前走去,他回头看了密室一眼,突然阴森地笑了笑,“嘿!嘿嘿!” 第166章 斗虫(16) 洛城,天悦温泉山庄。 目前面向普通人的东庄已经暂停营业,只有招待富豪的西庄仍在开放。 须城和洛城两拨人正在做现场勘查,方远航问:“师傅,我们算哪一拨?” 明恕说:“我们算……打酱油的那一拨?” 方远航:“……” 我发现萧局不在的时候你像个猴儿! “冬邺市的明队是吧?”一名戴着口罩的队员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花队在下面,你是这儿等他,还是下去看看?” “花队在排水道里?”明恕说:“我下去找他?” 队员将口罩和手套分给明恕和方远航,带路往下方走。 明恕给花崇打过电话——虽然接听的是柳至秦——提到对洛城的碎尸案感兴趣,花崇似乎很忙,也没有多问,让他方便就来一趟。 赖修良的案子现在撞进了死胡同,他琢磨着也许能在洛城摸索到什么东西,于是和易飞商量之后,带着方远航来到洛城。 当然,出发之前,他和萧遇安通过气。 萧遇安在首都两头忙,一是因为案子,二是因为萧锦程。 上次萧锦程跑来冬邺市,隐晦地让关照自己的父亲,明恕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萧锦程果然受了重伤,虽然抢救过来了,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但至今没有醒过来。 萧家老爷子担心过度,住进了医院,萧遇安每天都得去医院看看萧锦程和老爷子。 若不是重担压在肩上走不开,明恕现在也已经在首都了。 他与萧锦程从小打到大,成年后不动手了,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每次见面仍然会吵架。 他和萧家的所有人一样,希望萧锦程赶紧醒过来。 “还是老样子。”萧遇安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医生说得做最坏的打算。” 明恕叹了口气,情绪低落,“萧锦程那么混账的一个人,不活下来祸害人间怎么行呢?”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萧遇安问起案子,明恕顿了片刻,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尹甄的案子你知道吧?” 全国的恶性案件都会汇总到特别行动队,萧遇安手里拿着的正是这起案件的前期侦查资料。 “知道。”萧遇安一下就猜中明恕的心思,“你打算去洛城?” “嗯。”明恕说:“这案子有一些特殊的地方,和我们正在侦查的赖修良案可能有联系。” 萧遇安说:“那就去。正好洛城警方之前帮过我们不少忙,你过去也能给他们提供帮助。” 明恕说:“对了,哥,周岚他们……” “在全国的青少年犯罪中,将鞭炮绑在受害人身上点燃的案例不止一件。”萧遇安说:“将年龄放宽,类似的加害者从20岁到55岁都有。” 明恕下意识压下唇角。 “不过这些案子里,受害人死亡是极少数。你也清楚,单纯点燃鞭炮,一般不会炸死人。”萧遇安说:“这些案子涉及的都是欺辱、霸凌。” 明恕问:“和我们这个案子的关联呢?” “现在还没个定论。”萧遇安道:“需要做进一步的调查。” 明恕点点头,意识到萧遇安不在面前,又“嗯”了一声,问:“哥,你声音怎么不对?” 萧遇安说:“嗯?没事。” 明恕说:“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不懂得照顾自己了。” 萧遇安温声笑了笑,“这话难道不应该我对你说吗?” 靠近排水道时,明恕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异味。 方远航鼻子一皱,小声道:“劲儿也太大了!” 带路的队员说:“现在都散得差不多了,地下不通风,高温高湿,我第一次下来时那阵仗……算了不说了,我出了那么多现场,也算个‘老兵’了,还没出来就吐了。” 方远航:“……” 他算是明白劲儿怎么这么大了。 原来除了腐烂的气味,还有同行们呕吐物的气味。 明恕已经戴上口罩,但还是被熏得眼皮跳了几下。 刑警干得久了,都明白口罩的作用其实不大,很多时候戴上三层四层,图的只是个心理安慰。 真正挡得住气味的只有防护服和面罩,但这种装备不是每次出现场都有,穿起来也麻烦,还影响查案。 明恕进入排水道之后,才发现这里和自己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天悦温泉山庄财大气粗,排水道修得像个盘根错节的隧道,高度有2米4,宽度不一,发现尸块的地方宽度约有1米2,在整个排水道中算比较狭窄的位置。 花崇看到了明恕,挥了下手。 明恕走过去,“花队,打搅了。” “打搅什么。”花崇说:“你来帮我侦查案子,我求之不得。” 人的适应力实在是可怕,方远航觉得靠近排水道时,自己都快晕过去了,但现在走在排水道里,闻惯了那味儿,已经不觉得难受。 而他师傅更厉害,不仅不难受,还和花崇讨论起来了。 “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说,凶手本来留下过足迹、指纹,但在这种潮湿环境下,足迹和指纹全部消失了。”花崇说:“至于那些能够检验DNA的检材,现场没有找到。” 明恕看向十来米远的一个门,“这种门在整个排水道里有很多个?” “一共78个。”花崇有些无奈,“东庄有78个小区,每个小区都可进入排水道。里面全部打通,排水道内外没有监控,任何一个客人、工作人员,都有机会将尸块抛下来。加上抛尸时间是春节,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侦查难度不小。” 明恕做过功课,问:“东庄和西庄的排水道相连吗?” 花崇摇头,“东庄西庄虽然都属于天悦温泉山庄,但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营销体系,彼此之间隔得也很远。” 明恕蹙眉沉思。 花崇侧过身,“明队,你很在意西庄?” 明恕说:“我听说那里的人均消费很高,一般人根本去不起。” “对,西庄接待‘高端’客人。” “那尹甄就是西庄的目标客人。” 人不能在排水道中待太久,花崇找了个门,和明恕一同上去。 清醒的空气登时灌入肺腑,明恕赶紧将口罩摘下来。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尹甄的尸块出现在天悦温泉山庄,她是主动来到这里,然后被杀害?还是在另一处被杀害之后,被凶手带到这里抛尸?”花崇说:“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尸检结论是,尹甄是在死后3小时之内被分尸,抛尸时间大致在死亡12小时之后。就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尹甄的行为比较古怪,她是主动来到天悦温泉山庄也说不定,西庄正是为她这样的人打造。这样一来,西庄说不定是第一现场。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在西庄发现与命案有关的线索。” 明恕想了会儿,“如果先将头一种可能排除,只考虑后一种情况。凶手为什么要将尸块抛掷在东庄的排水道里?” “排水道里面潮湿,温度高,能够毁掉尸块上的线索,干扰警方判断。”花崇说着皱了下眉,“不过这些都可能不是凶手真正的目的。而且排水道也不利于藏尸,一旦气味散出去,马上就会被发现。” 明恕说:“对,如果只是想干扰警方,凶手还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想将案件隐瞒下去,那就更不该将尸块丢在排水道。凶手在冒险,在众目睽睽下抛尸排水道,能够给与凶手某种心理上的快感。” 花崇看向路边飘着花瓣的树。 那是梨花。 而旁边的梅花正开到最盛。 梨花和梅花,一个开在春天,一个开在冬天,很少能够看到它们同时开放。 “凶手追求的恐怕不仅是在众目睽睽下抛尸。”花崇说:“排水道可能有另一层含义。” 明恕初来乍到,对案子的了解还不深,“另一层含义?” “你知道这种人流量特别大的温泉池子里,最多的是什么吗?”花崇问。 明恕不爱去温泉,仅有的几次是和萧遇安去外地的温泉别墅度假,那都是真正的温泉水,一家一池,不存在一群人挤在一起“泡澡”的情况。 “你也许想象不到。”花崇说:“是尿液。” 明恕眼尾登时撑开。 “据工作人员说,很多中老年客人下池之后就不愿意动,一个三十多人的池子,两三个小时没人起来。”花崇说:“其中一些人直接排尿水里面。” 明恕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 花崇继续道:“排水道过一段时间就有人清理,清洁工说,里面常年弥漫着尿臭。我在想,凶手选择排水道抛尸,会不会是想要借此羞辱尹甄?只要没有人发现尸块,她就会被浸泡在尿液中——虽然和灌进来的泉水相比,尿液只是很少一部分。” 明恕说:“如果是想用排泄物羞辱死者,那城市里的下水道是更好的选择。” “但城市里的下水道没有‘高温’这一特点。”花崇说着摇了摇头,“但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现在还没有证据来支撑。凶手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明队。” 明恕抬眼,“嗯?” 花崇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梅花树边,头上落了几片飘下来的梨花,右手虚虚碰着一条梅花枝。 明恕莫名觉得这幅画面很有意思—— 他们刚刚从惨烈、恶臭的抛尸现场离开,就被灌了一捧春风,主导这个案件的男人一瞬前还说着血淋淋的案情与冰冷残忍的推断,下一瞬就被春花拂了一身,手里还握着一支馥郁的梅花。 “我听说冬邺市也有案子没解决,除夕就出了恶性案件,你们整个假期都没有休息过,萧局前几天已经赶去特别行动队。”花崇说:“你这个时候来洛城找我,不会是单纯想帮我侦破案子吧?” 明恕上前,笑道:“什么都骗不过你。” “你给我打电话时,我就听出来了。”花崇问:“冬邺市的案子和尹甄这个案子有联系?” “有没有联系,我现在还无法确定。”明恕说:“花队,还记不记得春节前我跟你和柳老师说,我们也许会合作?” “当然记得。” “春节前后,我遇上的好几桩案子,都和‘贫富’有关。” 明恕没有明确说贺炀、湖影的案子,但将周岚三人,以及赖修良的案子说得很细致。 花崇听完沉默了一阵,“周岚出生富裕家庭,瞧不起贫穷的同学,用极端残忍的方式将项皓鸣杀死。另一边,相对富裕的赖修良也是被极端残忍的方式杀死,而现场最初将动机指向‘仇富’。尹甄更是富人,并且是赖修良望尘莫及的那一类富人。” 明恕说:“最关键的是,一接触案子,我们就对赖修良的人际关系做了全面梳理,排查的结果却是排除了所有具备作案动机的人。这一点,和尹甄相似。” 花崇说:“看来你已经根据媒体的报道,把尹甄案核心问题推断出来了。” 明恕说:“我还不知道具体的尸检结果。” 警车驶向市局,一路上春光烂漫。 可刑警们却没有心思欣赏早春的美好。 花崇将尸检报告交给明恕,脱掉外套,一抖,发现领子上藏着一片梨花。 明恕翻过三页,眉心忽然拧起,“砍伤有生活反应?” “不是所有,确定为生前伤的共有17处。”花崇倒了两杯热水,“分别位于大腿和手臂,而胸腹、颈部、头部等致命位置没有。” 明恕接过水,被烫了个恨的。 花崇:“……” 明恕:“……” 你整我? “拿给你暖手。”花崇说:“没想到你一口就喝了。” 明恕说:“我怀疑你是故意的。” 因为近朱者赤,近柳者黑。 花崇只得接来一杯温水,“是我不够周到,给你道歉。” 明恕嘴上说说而已,心里也没真计较,将温水喝了,又拿起尸检报告,“致死原因是钝器击打造成的颈椎骨折,但是双臂和双腿的伤在颈椎骨折之前就存在。凶手不砍致命部位,是故意让尹甄承受痛苦?” “也可能是做分尸前的练手。”花崇说:“我倾向于认为,凶手是在虐待尹甄,并且是极其残忍的虐待。” 明恕瞳孔轻微收缩,项皓鸣的死状、赖修良的死状在脑中闪过,“谁会这么恨尹甄?单纯的恨,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场针对尹甄的谋杀,从去年11月就已经开始。” 花崇说:“而且尹甄是主动从对她来说安全的世界逃脱,进入凶手给她编织的落网。” “尹甄这种行为让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明恕竖起手指,“在她离开须城,前往丝凤城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将成为被害人。” 花崇看向明恕,“她认为她与凶手是同盟,而他们将要做的事必须对外界保密。她满怀期待,为此料理好了一切,没想到最终,她成了凶手杀死她的帮凶。” “凶手是个从未出现在她交际圈中的人。”明恕说:“只有她,知道凶手的存在。” 手机在警服里振响,一条陌生人信息被送了进来。 过了十多分钟,明恕才看到—— “留意特警总队的周平。” · 函省南部,迎城。 这是企业改革之后没落的小城市,有许多废弃的工厂和道路,许多本地人都离开了,剩下的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 时间在这里走得特别慢。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前,车门打开,梁棹从后座下来。 他穿着复古的皮衣——这样的打扮倒是与小城搭调,双眼中满是戒备。 周杉从副驾下来,指了指楼上,“就是这里。” 居民楼是以前的职工住房,盖好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老旧不堪,走廊十分昏暗。 两人在三楼的一扇门前停下,周杉拿钥匙开门,门“嘎吱”一声敞开,里面涌出老旧家具的气息。 显然,房间里没有人。 周杉将灯打开,“梁先生,你暂时就待在这里,有什么……” “你的老板呢?”梁棹说:“我要见他。” 周杉笑了笑,“贺先生现在不方面出面。” “不方便?”梁棹冷嗤,“见其他人方便,怎么轮到我,就不方便了?” 周杉说:“梁先生,你的一切要求我都会转达给贺先生。只要你按照约定完成‘任务’,贺先生就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梁棹也不介意沙发上的灰尘,矮身坐了下去,翘起腿道:“我要先见到人。” 周杉维持着一贯的微笑,“这恐怕……” “是你们找到我。”梁棹的眼神变得阴狠,从下方看着周杉,“贺先生,贺先生,你说了八百遍贺先生,这位贺先生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停顿十来秒,梁棹接着道:“我怎么知道,这个贺先生是不是你编造出来的人物?” 周杉摇头,“梁先生,你说笑了。” “说笑?” “如果你不清楚我的底细,怎么会跟我来到这里?” 梁棹靠进垫子里,没说话。 “贺先生过去养的宠物不乖,反咬了贺先生一口,让贺先生有些被动。”周杉说:“贺先生现在确实不方便出面,所以一切由我代劳。” “少废话。”梁棹说:“想和我合作,就让我见到你的贺先生。” 第167章 斗虫(17) “周队?周队一直待在心理研究中心啊。”室内射击馆枪声响亮,陆雁舟一边摘手套,一边夹着手机往外面走,“你怎么又跑洛城去了?洛城有你的新相好,让你忘了我这个老相好?” 明恕“啧”了声,暗道现在的直男都不得了,嘴上跑起火车来刹都刹不住。 “老相好话太多,烦。” “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陆雁舟爽朗地笑了声,语气渐渐严肃起来,“小明,你突然问起周队,出了什么事?” “不好说。”明恕正色道:“可能和我现在查的案子有关,但我不能确定。” “案子?”陆雁舟蹙眉,“周队回来之后,几乎没有见过外人。” 明恕点头,“我知道。但我手上的情报来自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周队过去执行的任务现在能不能调到?” 陆雁舟想了想,“如果不是保密任务,那应该能调。” “易飞等会儿会去特警总队找你。到时候你配合他一下。”明恕说:“对了,周队的家庭情况你清楚吗?” “清楚是清楚……”陆雁舟声音沉了下去,“不过小明,周队是我最尊敬的前辈,他现在变成了这样,我不允许谁再伤害他,也不允许谁怀疑他的忠诚。” 明恕叹了口气,“我明白。我当年在特警总队轮过岗,和你一样尊敬周队。现有要么有人可能向他动手,要么他身上也许有重要的线索,所以我必须追下去。” 市局,特警总队。 陆雁舟收起一贯的嬉皮笑脸,神色凝重地调着周平的资料。 接到明恕的电话时,易飞也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怎么突然要查一个功勋累累的特警。 周平,37岁,邮城卢江镇人,毕业于东南特警学院,连获优秀学员表彰,毕业时正逢冬邺市特警队伍扩招,顺利成为南城分局特警支队的一员,两年后调至市局特警总队,执行实战任务的同时,也负责新队员的培训。 周平所执行的任务如今已经全部解密,易飞一通看下来,没有找到值得怀疑的地方。从警至今,周平没有任何污点,自始至终都是个干净、刚正的特警。 “我就说周队不会有问题。”陆雁舟松了口气,“你们最近老遇到变态案子,小明绷得太紧了。” 易飞将冷掉的茶喝完,自言自语道:“小明一定有他的理由。” 陆雁舟准备收工,易飞突然问:“周队以前好着的时候,有没跟你聊过家庭?邮城在北方,东南特警学院离我们这儿也很远,特警一般就近入职,他怎么会到冬邺市来?” 陆雁舟又坐了下来,“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周队很少提到家人,他父母肯定不在冬邺市,他也一直没有成家。” 档案上记录得清清楚楚,周平的父母是卢江镇的农民,周平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北方的农村,这是很普通的家庭构成。 “周队家庭情况不太好,我记得他说过,对家人感到愧疚。”陆雁舟抓了下头发,“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将他们接到冬邺市来过。” 易飞说:“因为他的卧底身份?” 陆雁舟摇头,“不,当卧底是后来的事了。我们特警总队其实不像你们刑侦局那么忙,一年中还是有闲下来的时候。我老家也不在冬邺市,有假的话,我要么回一趟家,要么把我爸妈接过来玩几天,队上大部分兄弟也是这样。但周队从来不。” 易飞从座位上站起来,“你的意思是,周队既对家人感到愧疚,又从来不关心家人。” 陆雁舟有些烦躁,拍了下桌子,“算了,我不该这么说。周队只是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他这样的人,不该被质疑。” 易飞眼神渐深,显然是有了别的想法。 周队是将精力放在工作上,从而疏忽了家人? 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无法面对家人,才强迫自己醉心于工作? 档案永远是冷冰冰,能显示一些东西,却无法显示更深层的信息。 徐椿来到卢江镇,找到了周平的家人。 周平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李春霞和儿子周军生活在一起。 李春霞60岁,这年龄在城市里不算老,但李春霞年轻时干重活落下了病根,三年前就瘫痪了,最近半年脑子也开始不清醒,记不得人。 得知徐椿是从冬邺市来的,周军便露出厌烦的神色,“我们家和周平早就没有关系了。他当他的警察,我们当我们的平头老百姓。” 徐椿听得出,周军对周平从警十分不满。 “你妹妹周天呢?”徐椿打了个迂回,没有急着问周平的事,“怎么没见着她?” “早就不在这儿了。”周军择菜的手顿了下,抬头打量徐椿,“你也是警察吧?” 徐椿干脆端个小板凳坐下,帮周军择小白菜,“出去打工了?” 周军讥笑,“是啊,出去打工,丁点儿大个姑娘时就为了他打工赚钱,可后来呢,他要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在徐椿颇有技巧的提问下,周军终于道出了周平和这个家的关系—— 周家穷,周平是老大,从小成绩就好,家里的钱养不了那么多孩子,更没法供所有孩子上学。周天是女孩,老早就辍学了,在家和母亲一起做些手工,拿去集市上卖钱供周平读书,周军成绩一般,比不上周平,但想读书,将来想去城市里工作,却被周父从学校里拽回来,让下田种地,把钱都留给老大。 可以说,周平是被全家人供出来的。 周父周母希望他念完书之后能在大城市里赚大钱,让全家过上好日子。 然而周平不仅离乡背井成为了一名警校生,还在当上警察后,断了和家里的联系。 “你说好笑不好笑?”周军说:“如果不是我们的牺牲,他能念书吗?他吸我们全家的血,然后远走高飞。我听说他是你们那儿的优秀警察,领导喜欢他,被他帮助的群众更喜欢他。但是我们这个被他抛下的家呢?” 周军揩了把脸,继续说:“前些年我爸走,临终前说特别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年还不如让我读书。为了他,我一辈子被拴在田里,我妹没学历,一辈子做苦力,最惨的是小希,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徐椿一怔,“小希是谁?” 档案上记录得清清楚楚,周家一共有三个孩子,没有人的名字里有“希”这个字。 “这么多年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周军说:“我们还有个弟弟,叫‘周希’,从小就没上户口,没有上过一天学,养到7岁还是8岁,被我老爹卖给人贩子了。” 徐椿哑然,“有这种事?” “嘿!你们这些城里来的人,大惊小怪,这种事多了去了。”周军摇摇头,“养不起,家里其他人要吃饭,老大还要读书,你说咋办呢?卖谁?我和妹妹年纪都大了,妹妹还是个女娃,我妈舍不得,那不就只能卖小希吗,正好他没有户口,你们警察查都没法儿查。‘希’还是老大取的,说是‘希望’。啧,我们这些穷人能有什么希望啊?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到头来,他要去当那半点油水捞不着的警察……” 北方的农村,春天到得很迟,徐椿坐着中巴车离开时,路边的积雪刚刚融进黑黄色的泥土里,又脏又浊。 挂断电话,明恕拧眉望着窗外的桃花。 洛城市局内内外外都种了不少桃树,花一开,看上去像一片粉色的云彩。 他全然没有想到,周平的家庭会是这样。 周军的话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情绪,不能全然相信,但其中不乏事实,已在其他镇民的口中得到佐证。 最关键的是,周平有一个小时候被卖掉的弟弟,而这个弟弟没有户口。 周军说,周希被卖时7岁,如果还活着,今年不是27岁就是26岁。 一个7岁的孩子,已经有记忆了。 他记得他的家人,以及遭遇的一切。 明恕眯了眯眼。 贺炀的秘书周杉,今年正是27岁。 他拿起手机,将那条信息又看了一遍。 “留意特警总队的周平。” 留意,仅仅是留意。 发信息的人自己也不明白周平在整条线索链中会起到什么作用。 但“他”绝对不会发一条毫无用处的信息。 周杉,难道就是没有户口的周希? 如果周平没有被警方严格保护起来,周平就是周杉为贺炀选择的下一个目标? 周杉想借着贺炀的手,为自己的童年复仇? 函省北边的洛城桃花都开了,南边的迎城却是连日阴雨。 老房子的家具泛着隐隐的霉味,梁棹从外面买了一份丸子炒河粉回来,一吃完,就听见门外有动静。 他也不慌张,抽出几张纸擦了擦嘴,盯着门的钥匙孔。 一分钟后,门被打开了,周杉握着一把湿漉漉的伞站在门口。 “已经吃过了?”周杉一边沥水一边说:“我给你带了蟹黄灌汤包。” “人呢?”梁棹往走廊里看了看,“还是你一个?” 周杉面不改色道:“这段时间和你接触的不一直都是我吗?” “少废话。”梁棹说:“你知道我想见谁。” 周杉终于将伞沥好了,眼中的笑意淡去,“梁先生,贺先生现在有要事在身,不可能来见你。” 梁棹翘着二郎腿,“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合作伙伴?” 周杉叹气,“我认为我们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 “诚意?”梁棹站起来,逼近周杉,“连面都不愿意露,这叫诚意?既然这样,我也懒得在这种地方待了,我退出,你们另寻高明。” 周杉忽然伸出手,锐利的光从眼中射出,“梁先生,你可想好了?” 梁棹冷笑,“让开。” 周杉并未退让,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你是冬邺市局最优秀的刑警,自从穿上警服,你就向你的职业奉献了一切。” 梁棹瞳孔轻微收缩,眉心的皱痕更深。 “十几年来,你兢兢业业,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警察,爬到了重案组队长的位置。”周杉继续道:“后来,队里来了新人,你严格要求他们,将你的经验、技巧倾囊相授。他们很出色,渐渐取代了你在重案组的位置。” 梁棹的手不经意间捏成拳头。 “抱歉,我刚才说得不对。”周杉笑了笑,“你并没有被取代,你升到了更高的职位上,虽然还不是副局长,但你分管着刑侦局最重要的重案组、刑侦一队和二队。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只要再坚持几年,副局长、甚至是局长的位置都非你莫属。”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春雨很少会下到这种程度。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着漏风的玻璃窗,像是遥远的,密集的枪声。 梁棹的眼神深不见底。 “你的职业生涯很励志啊。”周杉又道:“你没有背景,和最优秀的那些同届相比,你不算特别出色。但是你付出了比他们更多的努力,你很少休息,身上有数不清的伤,连脸上都有。” 说着,周杉甚至伸出手,虚虚碰触梁棹脸上的疤痕。 梁棹在片刻的愣神后,“啪”一声将他的手打开。 周杉并不介意,还扯出一个笑,“现在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堂堂正正地说——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你们当警察的,要么靠家庭背景,要么靠派系。你却是靠你自己,当上了分管重案组的领导。” 片刻,周杉语气一转,遗憾道:“可是你终于还是输给了那些有背景的人。” 梁棹眉间皱得极紧,似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 “你的顶头上司李单李局长,别说是在冬邺市警界,就算是在周边,也有相当的影响力。你是他提拔上去的,是他的嫡系。你感激他,将他当做最尊敬的老师,结果呢?”周杉无奈地笑了笑,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他也辜负了你。这些年你为他做了多少事?是不是他最得力的部下?他在离退之前,怎么就不想着拉你一把?去年上半年,有多少人认为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副局长?” 梁棹唇角紧紧压着,愤怒地瞪着周杉。 周杉摇头,“可是李局什么都没有为你做,那个叫‘萧遇安’的直接空降,取代了你。这次,就是真的取代了。” 梁棹转过身,一言不发。 周杉立即转到他面前,“萧遇安是什么背景,即便不查你也能猜到吧?梁队,这十几年来,你的一切努力都在他面前化为乌有,我都替你不甘心!” 梁棹冷然说:“不用你替我。” 周杉点头,“我懂!没有谁比你更不甘心!如果你能忍下来,你也不会选择从刑侦局离开。警服配不上你,你的领导,你的队员,他们统统配不上你!你和我一样,痛恨警察。” 梁棹的眼角很不明显地跳了下。 周杉的身量远不如他,却竟是将他逼退一步,“你不就是想报复吗?报复不帮你的李局,报复抢走你前途的萧遇安,报复那些将你抛在脑后的重案组队员,报复因为你没有背景,而瞧不起你的警察!” 梁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音节。 周杉眼中露出胜利的、不可一世的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掰倒萧遇安。但是我们可以,贺先生无所不能。只要你让他开心,碾死一个萧遇安,对他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梁棹眼中火一样的愤怒渐渐熄灭下去,像烧过的柴一般冷沉。 “你说得没错。”梁棹说:“我想复仇,就必须与你们合作。” 周杉像一只狡黠的狐狸般笑起来。 “见不到你老板就暂时不见吧。”梁棹说:“但当我完成你所说的游戏,总能见贺先生一面了吧。” 周杉说:“这是当然。” 梁棹像是妥协了一般,沉默着回到沙发上,“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杉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你说。” “你为什么对周平那么感兴趣?”梁棹说:“他抓过你?” “抓我?”周杉摊开双手,“我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事,他怎么会抓我?” “那你……” “我只是不明白,周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视作英雄。” 梁棹没有说话,直盯着周杉的眼睛。 周杉顿了会儿,不再继续,只道:“总之,你按我说的行动就好。” 首都,特别行动队。 零星的案件发生在不同的城市,很难在它们身上找到关联,虐杀等恶性案件虽然不多见,但其实每年都会发生。 这些案件中的大多数,都已经结案,加害人与加害人之间,被害人与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项皓鸣、赖修良、尹甄。 可合在一起,却能找出细微的关键。 萧遇安眼中映着显示屏的冷光,片刻后,沉声道:“贺炀、周岚之流将无钱无势的人当做虫子来玩弄,他们的自负让他们忽视了一种可能——‘虫子’也会复仇。‘虫子’的游戏,或许早就开始了。” 第168章 斗虫(18) 红眼航班最是磨人,时间本来就晚,还经常晚点。 萧遇安从首都回来,晚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时已经是凌晨4点。 这阵子冬邺市虽然春意融融,但半夜还是冷的。明恕在车上裹着大衣睡了会儿,睡不踏实,半梦半醒还琢磨着案子,中途清醒了好几次,一看时间,还不到萧遇安落地的点。 后来实在没有睡意了,明恕索性锁了车,往候机厅外面的平台上走去。 凌晨3点半大概是城市里最安静的时刻,但机场周围仍旧灯火辉煌,人行匆匆。明恕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眯眼看着这些灯火中的人,或许是因为夜里更加感性,心里颇有几分感慨。 出没在夜色里的并非只有恶魔,还有无数平凡的人。 也许没有人希望春寒料峭的夜里还在外面奔波,可是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一些是为生活所迫,一些是责任所至。 想要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并不容易,你根本不知道方才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是和你一样的人,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在他们眼中,你可能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他们嘲笑你的挣扎,将你当做取乐的玩具,你的一切痛苦都是他们的食粮。 保护这些普通的人,是警察的职责。 即便警察也只是普通的人。 明恕呼出一片白气,又看了眼时间,迈步向国内抵达走去。 萧遇安搭乘的航班终于到了,在行李卸载口接机的人极少,加上明恕才五人。 明恕斜着身子往扶梯上方看,倒也不怎么着急,脸上甚至看不出情绪,像接的只是一个关系一般的同事。 但是当萧遇安的身影出现在扶梯顶上时,明恕眼中的光顿时就明朗起来,唇角上扬,眷恋一丝一毫都压不住。 萧遇安也看到他了,右手扬了扬,从扶梯的右边换到左边,快速往下走去。 行李办了托运,萧遇安手上只有一个随身包。明恕迎上去,萧遇安单手搂着他的腰,吻住他的唇。 卸载大厅过于空旷,只有零星乘客的脚步声,以及行李掉入传送带的“哐哐”声。 这个吻冷冽又含着几分疲惫的温柔,萧遇安的手顺着明恕的脊背向上,最后扣住他的后颈。吻结束了,二人却没有立即分开。 萧遇安将额头抵在明恕额头上,鼻尖碰在一起。 明恕在外面吹久了风,额头和鼻尖都凉凉的,呼吸也拢着一缕寒气。 萧遇安刚下机,呼吸温热。 两人的气息缠在一起,明恕忽然感到久违的放松,腰一脱力,往萧遇安怀里软去。 萧遇安就势将人搂住,温声哄:“辛苦了,明队。” 明恕笑着在萧遇安唇边啄了下,“拿行李去。” 一个黑色的箱子被撂了出来,明恕弯腰搬下来,“这么重,装的都是对我的想念?” 萧遇安在他头上揉了下,握着他的手往出站口走去。 离天亮还早,但出入机场的人明显比3点时多了。 明恕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哥,我们是马上回去,还是吃点儿东西再回去?” “你呢?”萧遇安拉开副驾的门,“想回去吃还是在外面吃?” 明恕想了想,“要不就在外面吃吧,利民街那家鸡汤抄手,我很久没吃过了。” 萧遇安拉上安全带,“听你的。” 利民街就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鸡汤抄手店只开早市和午市,做了十来年,鸡汤浓郁,抄手个头特别大,还配有开胃的酸辣小菜,口碑特别好。 明恕第一次吃的时候只要了二两,吃完后总觉得没吃够,心里欠着,第二次索性要了五两,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偷偷”往萧遇安碗里塞了几个。 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勤劳的人,抄手店4点多就开门了。明恕把车停在路边,一下车就闻到鸡汤的香味。 此时店里已经有客人,但还不多。老板娘脸盘大,笑起来很憨厚,“二位吃多少?” 明恕瞥萧遇安。 自从有了那次点五两没吃完的教训,他就把点两数的事丢给了萧遇安。 “两个三两,加一份青菜,一份酸菜。”萧遇安说:“谢谢。” 明恕坐下时才真切地感到饿。 他是从洛城搭高铁赶回冬邺市的,最后一顿是在洛城市局食堂吃的牛肉面。面虽然管饱,但从傍晚到现在,也过了十个小时了。 鸡汤抄手很快上桌,明恕伸手就要去拿装酸菜的小碟,结果手背就被筷子头轻轻敲了下。 “啧!”明恕瞪萧遇安,“干嘛?” “这碗才是你的。”萧遇安将加了青菜的一碗推到他面前,“不爱吃青菜的小孩儿。” 明恕觊觎酸菜,“领导,打个商量?” “没得商量。”萧遇安将酸菜倒进自己的碗里。 “我记得你不爱吃酸菜啊。”明恕说:“我每次加酸菜,你还说酸菜破坏了鸡汤原本的鲜美。” 萧遇安淡定地解释,“某人不是把他没吃完的酸菜抄手丢在我碗里了吗?我尝过之后就迷上了行不行?” 明恕说:“那你也不能剥夺我吃酸菜的权利啊。” 萧遇安笑了声,不理他,径自吃起来。 明恕也不是真生气,埋头吃自己碗里加了青菜的抄手。 没吃多久,明恕就不老实了,用勺子舀起一个,递到萧遇安面前,“领导,孝敬您的,您出差辛苦了。” 萧遇安就着勺子接下,明恕毫不客气,赶紧将勺子伸向萧遇安的碗,一勺不仅挖走了一个抄手,还挖了满勺酸菜。 萧遇安陪他“表演”,看他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才问:“好吃吗?” 明恕点头,“领导碗里的,真香!” 一顿早餐吃完,明恕起码顺走了萧遇安四个抄手。 “下次再来啊!”老板娘一边收拾一边乐呵呵地说:“哟,这吃得真干净,汤都喝完啦!” 天蒙蒙亮,周围的包子铺、面馆陆续开张。车从不算宽敞的巷子里驶离,穿梭在即将彻底醒来的城市。 “被当做虫子的人,有的凄惨地死去,就像盛芷、项皓鸣,有的侥幸活了下来,但活得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就像湖影。”明恕握着方向盘,语气渐渐静下来,收起了不久前的玩笑口吻,“而有的人,想要向那些玩弄‘虫子’的人复仇。哥,是这个意思吗?” 萧遇安说:“对,尹甄很可能就是玩弄‘虫子’的一员,她的死亡不是孤例。从去年2月至今,全国一共有两位和她家境相似的受害人死于虐杀,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警方对他们的人际关系进行过彻底排查,所有有嫌疑的人最终都被证明没有作案可能。” “一个藏得极深的人……”明恕说。 “去年2月,冕城,被害人江希阳被发现死于城郊的山林里,身上大面积烧伤,这些烧伤都是生前伤,他是活着被焚烧,但没有被烧死,死因是腿部动脉被利器割开造成的失血过多。”萧遇安说:“江希阳是当地首富海映地产老板的私生子,33岁,虽然是个私生子,但在商业上颇有建树,自然也有不少仇家。就在前年,冕城就发生了一起针对他的车祸,他的助理在车祸中丧命,他运气好,只受了轻伤。所以冕城警方的侦查方向很清晰,查那些与江希阳有利益冲突的人。” 车在红绿灯处停下,天色已是青蓝,赶早班的人们疾步从斑马线上跑过。 明恕说:“和尹甄一样,警方无法锁定嫌疑人?” 萧遇安摇头,“侦查进行到一个月时,冕城警方找到了一个嫌疑人。那人名叫张俊可,是江希阳团队里的员工。张俊可承认,自己在工作上长期被江希阳羞辱,得不到肯定,团队里出现任何问题,最终都是自己背锅。积怨之下,他将江希阳引至山中,残忍杀害。” 明恕皱眉,“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当时是结了。”萧遇安叹了口气,“但我和沈队这次核查全国的恶性案件,发现这桩案子的细节处存在不少疑点——张俊可被江希阳多次斥责,这是部门上下皆知的事,冕城警方最初就认为张俊可有动机,因此详细调查过他,他的嫌疑被洗清。但在一个月之后,他突然又称为嫌疑人,这次还认罪了。” 明恕立即明白,“张俊可是个被‘推出来’的人。” 萧遇安说:“对。特别行动队重查这起案子,张俊可承认,自己是收了海映集团的巨款,为真凶顶罪。” 明恕蹙眉,“等一下,是海映集团让张俊可顶罪?这……” “江希阳的死,当时在冕城掀起轩然大波,整个集团受到的影响很大,如果凶手迟迟无法被抓获,负面影响就会持续下去。”萧遇安说:“利益之下,对海映集团来说,这件事必须尽早了结。” “即便无法找到杀害自己儿子的真凶……”明恕摇头,“冷血动物。” 停顿片刻,萧遇安又道:“目前江希阳的案子已经由特别行动队接手了。另外一件发生在去年5月,被害人岳书庆31岁,死在隋城周寇镇的农家化粪池边。” 明恕问:“死亡原因是?” “经解剖,岳书庆的呼吸道、口腔、肺部有大量粪便。”萧遇安说:“他是被活生生溺毙在化粪池中。而且凶手曾经多次将他的头部按入化粪池,在他承受不住时,又将他拉起来,给他一线生机,然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明恕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太残忍了。” 萧遇安说:“这案子至今没有侦破。岳书庆的母亲是豪门辛氏的女儿,岳书庆本人在一所艺术学院任教,开了一所画廊,平易近人,他的学生几乎都不知道,他背后的家庭实力有多雄厚。” 明恕开了一会儿车,“尹甄,江希阳,岳书庆。你和沈队从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判断出,他们曾经将人当做虫子来虐待,后来被‘虫子’反噬了?” 萧遇安说:“这并不算判断,只是一个在排除掉其他可能后的猜想。它很可能并不正确。” 明恕感到身体渐渐热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旺盛地燃烧。 “目前,我们没有发现这三人有任何交集,他们展现在人前的性格也大相径庭。尹甄活泼、时尚,富有创新意识,懂得捕捉潮流动向,不管是在她自己经营的公司里,还是家族企业里,她的人缘都不错。江希阳身为私生子,在白眼与竞争中长大,对权力、金钱有非常深的渴望,他严格要求自己,同时也希望手底下的员工像他一样,这一点和赖修良有相似之处。”萧遇安说:“最后,岳书庆,此人与世无争,从不显摆自己的家世,和学校的同事、学生都保持着良好的,又并未靠得太近的关系。” 明恕总结道:“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三类人。” 萧遇安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缓声说:“一切都还没有证据。” 车里安静了片刻,明恕突然说:“那赖修良呢?赖修良虽然也是富人,但和他们的差距过大。不过‘人际关系排查无果’这一点,又和他们有相似之处。” 萧遇安没说话,像是睡着了,但明恕知道他没有。 车驶入小区,静静地停下。 萧遇安睁开眼,“湖影说,贺炀最早找到的是居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后来才找到他和盛芷。原因是贺炀觉得那些普通人的厮杀看起来虽然过瘾,但毫无美感。” 明恕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带入贺炀的心理,他的犯罪是在不断进化,普通人满足不了他时,他找明星,明星满足不了他时……” “除了我们设想过的那一种情况,贺炀这一类的人还有可能寻找‘富人’。”萧遇安说:“当然所谓的‘富’只是相对。” 明恕说:“赖修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虫子’?” 朝阳彻底从地平线下跃起,但城市里很难看到真正的日出。 冬邺市郊外的私人庄园,贺炀穿着浴袍,从房间的阴影里走上露台,惬意地观赏林间的日出。 和晚霞相比,朝霞没那么多变幻无穷的色彩,清新亮丽却是独一份。 贺炀在露台上站了很久,直到朝霞的金辉渐渐散去,才从容不迫地转过身。 穿着规整西装的周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来多久了?”贺炀一边问一边向不远处的暖房走去。 早晨,温度没有升上来,站得太久不免感到寒冷。 “有一会儿了。”周杉跟在贺炀身后。 训练有素的佣人悄无声息地将早餐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在这个庄园里,他们不是人,只是会动的家具。 贺炀坐在藤椅上,拿起勺子,在熬得细软的粥里搅了搅,“什么事?” “梁棹已经被我说服了。”周杉说:“现在他在迎城,听候我的安排。您是想现在就让他参与游戏,还是等……” 贺炀扬起手,“等等。” 周杉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嗯?” “梁棹……”贺炀眯起眼,“这是谁?听着耳熟。” 周杉笑了笑,“您事务繁忙,可能不记得了。梁棹就是那位被排挤出市局的警察。” “哦——”贺炀拉长声线,“他啊。” “对,您前阵子让我‘搞定’他。” “你办事,从来都这么利索。” 周杉恭敬地低了下头,“不过贺先生,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个警察。” 贺炀有些心不在焉,喝了几口粥之后,将勺子放在一旁,“看来你已经帮我物色好人选了。” 周杉说:“市局特警总队的周平,曾经是冬邺市最优秀的特警之一,前几年担任卧底时受了重伤,虽然被救回来,但心理崩溃,目前一直待在市局的心理研究中心。我认为这个人是最……” 还未说完,周杉就发现贺炀正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贺先生?” 贺炀慢悠悠地道:“你是在为我的游戏物色人选,还是借我的手,报你自己的仇?” 周杉面色一变。 贺炀冷笑,“你是我的秘书,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我开口。别背着我搞小动作。” “贺先生……”周杉眉心跳动,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贺炀说:“你的背景,我一清二楚。不要忘了,是谁给你现在的身份。” 周杉低着头,不敢出声。 顿了片刻,贺炀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别太紧张。重案组那个明恕,现在已经盯上我了,周平暂时不能动。” 周杉轻声道:“是。” “至于梁棹……”贺炀说:“暂时也放一放吧。” 周杉蹙眉,“您有新的计划?” 贺炀眼中流露出贪婪而疯狂的光,“最近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洛城,画景二期小区。 “嗷!嗷!”一只大德牧欢欣鼓舞地在客厅里奔跑,撞掉了沙发上的抱枕,咬着一个玩具骨头冲到卧室边,快速摇晃大尾巴。 柳至秦正在往行李箱里放东西,除了衣服,还有他专用的笔记本电脑。 花崇将大德牧撵走,“又不是你出门,你激动什么?” 大德牧像是听懂了,耳朵一下子就塌了下去。 柳至秦拉好箱子的拉链,站起来搂住花崇轻轻吻了一下。 花崇笑:“‘键盘侠’又要出征了。去特别行动队好好表现。” 柳至秦说:“你也赞同萧局的设想,那我的任务,就是为你们的设想,找到切实的证据。” 第169章 斗虫(19) “最近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贺炀的话一遍遍在脑中回荡,周杉猛地一拍方向盘,映在后视镜中的面容格外扭曲阴鸷。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离贺炀最近的人,贺炀那些毫无人性可言的爱好全都由他满足。湖影、盛芷,还有往前那些匍匐在阴沟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被他物色来? 很难说他与贺炀谁更变态,说不定是两个具有相同反社会人格的人互相影响,彼此成就。 可现在,他明显察觉到,贺炀正在疏远他。 为什么? 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湖影的事怪不到他头上来。他按照贺炀的喜好,成功套上了梁棹,只要再努一把力,将周平套进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但贺炀竟然让他暂时按兵不动。 是谁在背后影响贺炀吗? 他已经不是贺炀最亲近的人了? 想到这一点,周杉眼中涌出了激烈的恨意。 从小,他就是个不被需要的人。 北方的小镇,一到冬天,日子就变得越发难熬。在他出生之前,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那个多余的人,父母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连户口都没给他上,更没想过好好养他。 家里最出色的是大哥,他那本名“周希”就是大哥给取的。 一度,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哥。 可7岁那年,父亲为了大哥的学费、家里的生活费,将他卖给了一个腰大膀圆的女人贩子。 他再怎么哭,家里人都无动于衷,而他的大哥当时在学校,没有赶回来保护他。 他哭着离开那个清苦的小镇,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如果大哥在,一定会将他留下来。 女人贩子很快将他转手。他被卖到了南方的村庄里,日子比以前更加难熬。 村民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经常打他,逼他干活。10岁,他从村子里跑了出来,在城市里和流浪汉抢食。 是贺炀救了他,将他带到贺家,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地,还帮他办了户口。 填写名字时,他本不愿意在姓氏栏里写上“周”,心底却存着一丝希望——万一大哥会找他呢? 他给自己取名为“周杉”,既不希望那些冷漠的家人找到他,又盼望他们有朝一日能找到自己。 矛盾得无以复加。 成年之后,他成了贺炀的鹰犬。 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哪怕贺炀让他去办的事,桩桩件件,都违背着法律与社会准则。 站在贺炀身边,他已经不是当年对命运逆来顺受的可怜虫。大哥不来找他,他便主动打探大哥的消息。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哥居然和家人断绝了关系,成为冬邺市的一名特警。 他悄然回到家乡,从曾经的家人口中得知,大哥吸干了这个家庭的血,却不知感恩,远走高飞了事。 你们活该。 他心中如此想。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 然而当快感过去,他忽然意识到,他小时候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竟然妄想着,大哥会保护他、留下他。 大哥连父母都不管,又怎么会在意他这个多出来的弟弟? 他被女人贩子带走那天,大哥若是在场,恐怕一眼都不会多看他。 他的妄想是多么可笑? 回到冬邺市,他密切关注着周平——他的大哥,越是了解,恨意就越深。 这个特警深受爱戴,光彩夺目,可谁又知道,这个光彩夺目的特警是靠着卖掉弟弟换来的钱一步步向上攀爬? 现在成功了,就足以洗刷掉过去的龌龊吗? 明明是同一对爹妈所生,凭什么大哥就能活成这样?而他从7岁开始就颠沛流离? 他想要毁掉大哥。 他自己不行,但是贺炀可以。 他是贺炀最忠诚的走狗,贺炀什么都听他的。 或许是报应来了,周平在一次任务之后心理遭受重创,变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一个身负功勋,却再也爬不起来的警察,难道不是游戏的最佳人选吗? 不仅如此,还有刑侦局的梁棹。 在冬邺市警界,这两人怎么着也算有名气的人物了。他们的厮杀会是什么样子呢? 单是想一想,他就感到一阵战栗,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现在,贺炀却让他停下来,因为“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不甘与嫉妒如野火一般在胸口灼烧,周杉眼中透出血丝,一轰油门,向山下开去。 他才是最了解贺炀的人,贺炀一定会喜欢警察的厮杀,有什么比将警察变为虫子更有趣的游戏呢? 他已经筹划到了这一步,又怎么能停下来? 迎城的阴雨终于停了,气温升高,可梁棹还是穿着那件半土不洋的皮衣。 “这就是你的老板需要我做的事?”梁棹睨着周杉,“想办法将周平从市局带出来,然后和他玩一场你死我活的对战游戏?” 周杉说:“赢家必然是你。周平虽然是特警,但他现在的状态,不可能是你梁队的对手。” 梁棹笑了声,眯眼:“你们是想看警察虐杀警察?” 周杉没有否认。 “这恶趣味。”梁棹“啧啧”两声,“真叫我恶心。” 周杉说:“梁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已经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你不是想对付萧遇安吗?刚才那个视频,你已经看到了。像这样的东西,今后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梁棹恶劣地点头,“还是周秘书有手段。” 不久前周杉传给梁棹的视频里,萧遇安正在机场和明恕拥吻。 “不过我没有把握将周平带出来。”梁棹又道:“我不想做这么冒险的事。” 周杉脸色阴了下去。 梁棹问:“必须是周平吗?就不能是其他人?” 周杉张了张嘴,没有立即作答。 当然不是非得周平。 但是他迫切地想看到周平死! “你是觉得我对付不了其他警察吗?”梁棹摊开手,“你想我活着,所以对手只能是周平?” 周杉别开视线,“那倒不是。” “我也不是不能将周平带出来。”梁棹话锋一转,“但我有两个条件。” 周杉眼神锐利,“你提。” 梁棹说:“第一,我想看看以往游戏的片段,你知道,我曾经是个警察,也许不能尽快进入屠杀者的角色。” 周杉蹙眉,“另一个呢?” “你必须配合我。”梁棹接着道:“否则我会认为,我是你们随便丢弃的棋子,如果我出了事,你们不会管我。” 周杉不语,站起来踱了几步。 梁棹也不催,甚至没有看周杉,饶有兴致地拨弄着茶具。 几分钟后,周杉转身,“我答应你。但你也必须保证,漂亮地完成这场游戏!” 梁棹问:“你所谓的‘漂亮’,标准是什么?” 灵魂的狰狞几乎将周杉谦逊的外皮撕开一道口子,“最血腥!最残酷!怎么惨怎么来!” “你老板喜欢这样的?”梁棹喝了一口茶,“行,我明白了。记得将你手上最刺激的视频找给我,我参考参考。” 冬邺市刑侦局,明恕突然从一场会议里离开,大步跑去技侦办公室。 “明队!”周愿难得在工作时间吃零食,就被领导抓了现场,赶紧将流油的猪蹄塞进抽屉,连嘴都没来得及擦。 “马上连上这个信号。”若是平时,明恕多少会笑他几句,此时却全然没有在意,关上门之后,立即将手机放在桌上。 “这是……”周愿有些惊讶,赶紧将手抹干净,把手机接入设备。 画面传来,图像不太清晰。 几分钟之后,周愿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声音发抖,“这都是些什,什么啊?惊悚片?可,可不像啊!” 明恕的神情也变得格外紧绷,他的瞳孔里,倒映着一场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残杀。 倒下的人不断惨叫,撕心裂肺,而行凶的人亦在痛哭流涕。 游戏里,根本没有赢家,所有的屠戮与血腥,只是为了满足观看者那些畸形的爱好。 “不是惊悚片,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周愿眼泪夺眶而出,既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又为这荒唐的现实感到愤怒,“这个视频是谁找到的?” 正在这时,信号中断,画面戛然而止。 “一个前辈。”明恕说:“一位警察。” 市局,心理研究中心。 每隔一段时间,周平会接受一次康复检查。 陆雁舟恰好有空,陪着他走完了整套流程。医生推开窗户看了看,建议道:“陆队,今天阳光好,你带你师傅下楼散散步吧。” 周平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反应。 陆雁舟问:“师傅,你想不想下楼走走?” 周平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了个头。 特警总队楼下有个不小的院子,后面是操场,旁边还有室内格斗馆和室内射击馆,都是周平好着的时候常去的地方。 他生理上没有问题,走路散步不需要人扶着,陆雁舟陪他绕着操场上走了半圈,想起明恕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事,试探着道:“师傅,咱们聊聊天行吗?” 周平点头,“嗯。” “你很少给我们说家里的事。”陆雁舟说:“你想不想见见家人啊?” 闻言,周平脚步一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陆雁舟记得医生的话——周平将自己“关”起来了,除了药物和一定程度上的干预治疗,还需要时不时和人聊天。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来,陆雁舟不想就此打住,“师傅,你给我讲讲你家里的情况把。家人的陪伴和安抚,说不定能帮到你。” 周平继续向前走,步伐却比刚才更慢。 兴许是天气原因,春天的明媚悄无声息地洗涤着秋冬的萧索,人的心门也打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走上我的家人希望我走的路。”周平声音沙哑,语速很慢。 陆雁舟耐心地听着,“你家人不希望你当警察?” 周平点头,“我能读书,是靠全家人供我,弟弟妹妹,都为我辍学。他们希望我能够出人头地,将来……他们就能倚靠我。” 陆雁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了一会儿说:“但他们也不能干涉你的人生。师傅,你是优秀的警察!” 周平沉默了很久,就在陆雁舟以为他不愿意再说话时,他又张了下嘴,欲言又止。 陆雁舟赶紧道:“师傅?” “我没有给任何人说过,我为什么要当警察,当特警。”周平叹息,“是因为我的小弟。” 陆雁舟不解,“小弟?” “当年,冬邺市特警队伍扩建,首要目的是为了营救被拐卖的儿童。”周平看着远处,眼神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所以我来了,我想找到我那被卖掉的小弟。” 陆雁舟并未参与重案组的后续侦查,对徐椿在周家调查到的情况一无所知,闻言眼中皆是惊讶。 周平说得断断续续。 “我以为我能够找到他,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我救过许多小孩,查到数不清的线索,但是都没有我的小弟。” “我父亲将他卖掉,是为了让我读书,给我补身体。” “我对不起他。” 陆雁舟静默许久,“你和家人的隔阂,也是因为被……被卖掉的小弟?” 周平没有再说话,半扬着脸望着明亮的天空,也许是眼睛被照得发酸,当他低下头时,抬手擦了擦眼尾。 春雷滚滚,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冬邺市又迎来了大晴天。 拥挤的火车站,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从出站口走出来,站在路边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久,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拉开后座门,先将行李扔进去,接着自己也坐了进去。 后视镜里,映出他脸上的伤疤。 “我得到一个消息。”梁棹说:“开春之后,周平时常在特警总队后院散步,有时有队员陪同,有时只有他一个人。” 周杉说:“谁的消息?” 梁棹冷笑:“我在市局待了那么些年,不至于一两个要好的兄弟都没有吧?” 周杉有些犹豫,“你打算怎么做?” “我和周平合作过。”梁棹说:“我找机会进入市局,以叙旧的名义将他带出来,你在二巷口接应我。” 周杉紧抿着唇。 梁棹又道:“我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过就算成功了,我也会被通缉,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出现。我的退路就靠你了。” 周杉这才道:“你放心吧。钱、退路,这些都是小事。只要让贺先生高兴了,你的一切需求都会被满足。” 梁棹往后一靠,双手叠在腹上,“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看似寻常的一天,重案组的氛围却有些紧张。 明恕去了趟萧遇安的办公室,换上便服,和易飞、方远航等人先后离开。 周愿又点了一杯解压的草莓桃桃,双眼直直盯着显示屏。 那日和陆雁舟聊过之后,周平有了从自我构筑的世界中走出来的征兆。 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他离开房间,坐在操场边一个向阳的位置。 时隔数月,梁棹再一次踏入市局。 他长着一张不讨喜的面孔,疤痕令他看上去凶恶,即便是笑起来,也无法令他和气一点,若是不笑,距离感就更加深重。 前去特警总队的路上,有过去的同事与他打招呼,他听到得最多的是——“梁队回来了?” 他勉强作答,抄了条人少的路,不久,找到坐在阳光下的周平。 “周队。” 周平转身,眼中露出一丝错愕,“梁队?” 市局西边有一条没有名字的街,偏僻,被周围的人叫做二巷口。 一辆灰色的车停在那里,周杉坐在不远处的蒸菜馆里。 街上的人不多,周杉观察着这些人,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些什么。 他了解贺炀,他知道贺炀喜欢什么。这次只要他将事情办利索了,对贺炀来说就是一桩惊喜。 贺炀虽然说周平和梁棹暂放。但暂放并不意味着不想做,只是现在做有一定的危险。 他要证明给贺炀看,只要是他周杉出手,就没有拿不下来的任务! 唯一可能出现变数的是梁棹,此处离市局实在是太近。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梁棹的一切他都查得清清楚楚,这人就是个权力争斗的牺牲品,任何一个人在梁棹那个位置上,也必然感到不甘不忿,他无比确定,梁棹痛恨那些上层人物。 巷子对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梁棹。 梁棹将周平带出来了。 周杉心中一定,细致观察周围之后,离开蒸菜馆,向车走去。 车锁已开,梁棹将后门打开,先让周平坐了进去。 周杉正要上车,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像重案组的人! 周杉心下一慌,勉强保持镇定,却听侧后方传来呼啸的警笛声。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梁棹暴露了。 第二个想法是…… 他还没有来得及有第二个想法,双手忽然被一道无法抗拒的力别在身后。 他下意识挣扎,看见明恕正朝他走来,而反剪住他双手的,竟然是他主动接近的梁棹! 第170章 斗虫(20) “你很擅长将自己带入嫌疑人的情绪中,在命案一发生,就将自己想象成凶手……一个刑警,他越是能站在凶手的角度去思考,就越能够尽快破案,有时甚至能够在下一场悲剧还未发生之前及时阻止。” “……其实最早,我也不习惯将自己带入犯罪分子。但是周围能够给与我的助力不多,我想要加快破案的效率,就只能寻求改变。将自己带入凶手,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1月初,为了在盛芷身上找到贺炀的突破口,明恕曾经去过一趟洛城。线索断在洛城,他与花崇进行了一番有意思的对话。 回冬邺市的路上,明恕一直在琢磨这段对话。 站在凶手的角度,将自己带入犯罪分子,或许能够在下一场悲剧尚未发生时,将其阻止。 但这何其困难。 贺炀的罪行,只有湖影一个证人,而这个证人的话还无法成为证据。 已经发生过的事,追查起来难度极大,证据要么被毁灭,要么藏在警方难以找到的地方。 重案组甚至没有理由去查贺炀。 要将贺炀绳之以法,只能等待他下一次出手。 下一只“虫子”,会是谁? 带入具有反社会人格之人的心理,用他们的眼睛去看,用他们的脑子去思考,锁定他们锁定的目标。 “贺炀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了。”当明恕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萧遇安,萧遇安在思考片刻后说:“先是不满足于普通人,现在经过湖影和盛芷,恐怕连明星也不能满足他了。” 明恕紧拧着眉,“我也知道他的犯罪呈现递进性,但我想不出他往上会看中哪个群体。” 萧遇安说:“花队是这方面的高手,难怪你会去请教他。” “但他不熟悉贺炀。”明恕说:“这案子现在也不至于让洛城出力。” “带入犯罪分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也不至于复杂到无解。”萧遇安说:“屠杀让贺炀感到兴奋,但屠杀里最关键的是人。刺激他,令他感到兴奋的是屠杀的实施者。想一想,操纵哪类人最让他兴奋。” 明恕按着眉心,像是抓住了什么,却没有抓牢。 “你是贺炀,你具有反社会人格,你是个罪犯。”萧遇安说:“即便你外表光鲜,对自己的手段高度自信,恐惧被你压制到最低,但它未必不存在。” “我怕罪行败露。”明恕忽然道:“我认为我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但是发生过的事,必然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萧遇安点头,“无数实例证明,最为罪大恶极的凶手,内心仍旧对追踪他的人抱有畏惧情绪。” “警察?”明恕说:“最畏惧的人,往往也是最希望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人!” 萧遇安说:“贺炀,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秘书周杉,我猜,他们也许很希望看到代表正义的警察,在他们手中变成任其揉捏的虫子。” 明恕沉默了很久,“我们需要一个卧底。但……” 萧遇安摇摇头,“你打算找一名队员,去主动接近他们?” 明恕说:“不然怎么办?” “贺炀那种人,如果卧底主动接近,根本无法取得他的信任,甚至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萧遇安说:“注意一点,你刚才是站在贺炀的立场,想到了警察,那么贺炀和周杉,势必会主动物色符合他们条件的警察。” 明恕蹙眉,“他们的条件……” “对近况非常不满、不甘,甚至对整个警察队伍产生怨愤。”萧遇安说:“同时个人实力出众,有强烈的诉求。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才是能够掌控的人。” “但是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当卧底?”刚一说完,明恕一怔,“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李单李局长马上就要卸任了,任内最后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明恕将从家里带来的茶放在桌上,当即就要给李局泡一壶。 “别忙了,说正事吧。”李局似乎一眼就明白,明恕来这一趟的目的,并不是献茶。 明恕从善如流,“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梁队。” “梁队?”李单问:“哪个方面?” “哪个方面太具体了。”明恕说:“您就说说,对他的看法。” 李局从座位上站起来,过了大约十分钟才开口,“梁队踏实、认真,是局里最能吃苦的人之一,能力强,却和你、萧局有差距。” 明恕看着桌沿,没有出声。 “你知道这种差距来自什么吗?”李局转身问。 明恕说:“来自眼界。” 李局笑了笑,“重案组数你最聪明。” 须臾,李局又道:“你是不是也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些年我培养梁队,提拔梁队,最终却没有将梁队提到副局这个位置上?” “您有自己的考虑。”明恕说:“梁队是将才,却不是帅才,副局长、局长需要广阔的视野,以及有效的御下手段。梁队难堪此任。您不想留下一个看似和睦,却处处隐藏着问题的局面给我们。” 李局点点头,“我有心让梁队继续历练,眼界这个问题是成长环境造成的,硬要将他和萧局比,他永远都不是萧局的对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是处。” “梁队出生在小城市里的普通家庭,父母都是普通人,无法给与他太多的支持,他有他的局限,考虑问题不全面,为人处世也算不上好。”李局继续说:“但作为一名刑警,他身上的优良品格你也不能否认。” 明恕若有所思。共事多年,梁棹虽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领导,却向来负责、较真。 “萧局的到来,对他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李局说:“好的方面,萧局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假以时日,能够改变他的短处,同时,萧局也能够替他扛一份压力,让他发挥自己真正的长处。坏的方面,局里人人都在议论,他被萧局取代了,他自己也没转过这个弯儿,心中多有怨愤。” 明恕说:“他跟您谈过?” “嗯。暂时调去北城分局,是我的意思。他需要换一个环境,去正视自己的问题,”李局笑了笑,“梁队是个普通人,不是圣人,他有情绪,我理解,也请你们理解他。他还没调之前,我经常观察他,也观察你和萧局。也许你早就注意到了。” 明恕微惊,“这您都看出来了?” 李局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人,能够尽早通力合作,扛起刑侦局的担子啊。” 明恕静默片刻,将心中真正的想法明白说了出来。 李局眼中有诧异,也有意料之中的神色,“你和萧局想利用梁队现在的处境……” 明恕说:“就是要委屈梁队了。” 半晌,李局说:“我安排你们见面。” 明恕说:“李局,我还有一点担忧。” 李局抬手,“别的我不敢保证。梁队是我亲手培养的警察,你无需去质疑他的忠诚。” 被“放逐”在北城分局的日子,梁棹做的事不多,一来打不起劲来,二来李局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让他多多观察下属,思考如何温和地与下属沟通。 在外人眼中,这就造成了一个假象——刑侦局来的梁队消极怠工,或许是还没有从打击中走出来。 “我去当卧底?”梁棹高挑起眉,盯着明恕,这眼神十足凶悍,让人冷不丁犯怵。 而明恕不是没被他这样盯过,恳切道:“梁队,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 梁棹摆手,打断,“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话,你只需要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明恕忽然感到动容。 得到李局的保证后,他就知道梁棹多半会接受,但他没想到,梁棹会接受得这么爽快。 对刑警来说,这不算特别危险的任务。但是心理上的那道坎,却很难迈过去。 他们是在利用梁棹一时的困窘、不甘、愤怒。 梁棹甚至可以认为,他们是在羞辱自己。 而梁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接受了。 李局对梁棹的评价没有错——他有很多局限,但他的忠诚无需怀疑。 那天梁棹离开时,难得地牵起唇角,“你们在这时候能想到我。我很感激。” 回到北城分局之后,梁棹越发懒散,消极怠工,多次引起其他警察的不满,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便在他面前发泄而已。 渐渐地,关于梁棹的议论越来越多,他不仅不解释,反倒几次三番公开抱怨自己在刑侦局遭受的不公,将矛头直接指向萧遇安、明恕、李单。 整个冬邺市警界都知道,被排挤的梁队怨气冲天。 春节之前,梁棹离开警察队伍,匆匆回到刑侦局,办完手续后又匆匆离开。奉献了那么多年的刑侦局,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送他。 他成了一个笑话。 恶魔终于循着“痛苦”的香味而来,他们要将他变作另一只虫子。 但他们低估了一个警察肩负的荣誉与正义。 “你!”周杉睚眦欲裂,“你给我挖坑?” 梁棹冷厉道:“是你和你的贺先生,盯上了我。” 周杉被带至重案组审讯室,梁棹跟着所有人一道回到刑侦局,却暂时没有参与审问。 他坐在走廊尽头那间出奇小的房间里,愣了好一会儿,正想要点烟,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个房间是专门的吸烟室,以前一遇到棘手的案子,队员们熬不住了,就爱到这儿来吸烟。 他以为是哪位队员,正打算起身离开,便听见外面的人说:“是梁队吗?” 他怔了下。 这声音不算熟悉,但他听得出,是萧遇安。 片刻,他说:“请进。” 萧遇安没穿外套,衬衣搭配警裤,整洁而利落,左手关门,右手拿着手机、烟盒,以及一枚打火机。 梁棹略有耳闻,新来的萧局不抽烟。 萧遇安走到梁棹面前,将手中的物事放在桌上,向梁棹伸出手。 梁棹低头看了看,脸上那道伤疤轻轻挣动。 “梁队,谢谢你的付出。”萧遇安眼神认真而郑重,“辛苦了。” 梁棹右手有些发颤,两手相握之时,他的喉咙中挤出一个音节:“我……” 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无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嫉恨萧遇安的,甚至防备过明恕。 因为他们都比他优秀,比他视野广阔,比他有才华。 去年夏天萧遇安空降,他满腹怨气,横竖看萧遇安不顺眼,找李局倾述过几次,李局都和气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问题,稍安勿躁,保持平常心。 可吃亏的是他,地位一落千丈的也是他,他怎么能够保持平常心? 他并非不争功名的人,过去的每一步,都是他努力拼、努力争来的。 他接受不了萧遇安空降给他造成的影响。 后来重案组在萧遇安和明恕的带领下连破要案,他心里更加痛苦。 以前他主管重案组的时候,重案组的效率可没有这么高。 萧遇安一来,加上明恕从特别行动队锻炼归来,重案组仿佛脱胎换骨。 萧遇安根本不是他以为的无用花架子,这个人有手腕,有能力,更有他最欠缺的眼界。 与他相比,萧遇安更适合刑侦局副局长这个位置。 承认对方比自己出色,承认自己落败并非是因为对方背景雄厚,而是自己技不如人——对心高气傲如他者,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周杉和贺炀会看中他,并不是偶然。 面对周杉的一次次蛊惑,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他甚至想过,不如就真的撕下警服,投入黑暗。 萧遇安的这声“谢谢”与“辛苦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他猛地回过神来,抬眼,就撞上萧遇安的视线。 这个男人总是从容不迫,时刻保持冷静——这也是他所缺乏的,身为上位者必需的魄力。 他暗叹一口气,“没什么辛苦不辛苦,身为警察的职责罢了。” 萧遇安松开手,拿起桌上的烟盒,“来一根?” 梁棹接过,“谢谢。不过我听说你不抽烟?” “不抽,但不是不能陪同事抽。”萧遇安说着,“叮”一声打起火。 梁棹错愕,此时拒绝是失礼,立即就着火点烟。 白雾很快在两人间升起。 这个房间装了换气扇,窗户也大,就算是几人一起在里面抽烟,烟味也不会太浓重。 男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气场,相识许久也不熟悉,甚至互相提防,但一起抽过烟,关系就不一样了。 梁棹忽然觉得,萧遇安并非他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 “你说得没错,这次任务,只是你身为警察的职责。”萧遇安道:“但我仍然应该感谢你,不是所有警察都能扛住这份压力。” 梁棹向来不善言辞,闻言沉默了很久,唇角扯了下,“不打紧。” “接下来怎么打算?”萧遇安说:“休息一段时间,还是立即回来?” 梁棹瞪着双眼,看上去有些凶恶。 他并非生气,只是面相如此,时常引人误会。 “让你立即回来工作,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萧遇安笑了笑,“不过李局已经退了,刑侦局需要你。” 梁棹低喃道:“需要我……刑侦局需要我……” 耗在北城分局时,他隐约想明白了,李局是想给他一个缓冲、冷静的时间。但真的冷静下来,他又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刑侦局的同僚。 他想过,以后就不回刑侦局了,一直留在分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反正他不是当领导的料,回去说不定又会掉入死循环。 “回来吧。”萧遇安态度真诚,“当然,想要休息一阵子也行,不过站在我的角度,我不希望你休息太久。” 梁棹笑了笑。 他的笑不好看,总是让人联想到“局促”、“狭隘”,即便是发自肺腑的笑,也就那么一丝“奸诈”。 “我不休息。”他说,“我这就归队。” 萧遇安点点头,起身道:“行。明队正在审周杉,去看看?” 此次行动虽然没能将贺炀当场抓获,但周杉是贺炀的秘书,其行为直接与贺炀挂钩。而梁棹在与周杉周旋时,已经取得重要的录音录像证据,以及关键的屠杀视频。 它们与湖影的证词互相佐证。 湖影当初被专家判定为有严重精神问题,其证词不能成为证据。 但新证据的出现,让警方必须重新判断湖影的证词。 这正是明恕所希望的。 重案组终于有了直接调查贺炀的理由。 审问持续到晚上,周杉先是拒不承认所做的一切,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承认湖影、盛芷都是他为贺炀的游戏所物色的参与者,也承认和梁棹一起劫持周平,是为了接下来的“警察屠杀”。 另一个房间里,周平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泪水从眼中跌落。 “他……”周平艰难地说:“就是我的弟弟吗?他怎么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周杉眼神怨毒,咬牙切齿地看着明恕:“怎么,只允许命运将我这种人变成虫子,不允许我将其他人变成虫子?你们这些被上天眷顾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说教?我受罪时你们在哪里?我被卖掉时你们谁帮过我?你们只是表面光鲜而已,就像我那个吸干家人血的大哥!” 周平摇头,轻声说:“不是这样。” 明恕正要喝止周杉,耳机里突然传来提示音。 方远航语气很急,“师傅,贺炀失踪了!” 第171章 斗虫(21) 贺炀失踪的消息是由贺氏峰途集团传出。 开年之后,贺炀由于工作上的事务,数次往返冬邺市与峰途集团总部所在的禄川市。峰途集团内部有传言——集团目前的两位主事者贺国州和贺召川多有不和,两个派系的争斗愈演愈烈,贺炀手里握着峰途在国内新能源这一块的业务,回到禄川市是为了协助叔父贺召川,对付自己的父亲贺国州。 豪门利益争斗向来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贺炀身为贺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其态度十分关键。出人意料的是,在贺国州和贺召川的争斗中,他竟然没有站自己的父亲,反倒是站了叔父。一时间,得知这条内幕的人都不得不往他的身世上想。 峰途集团是贺炀的祖父创立,在贺国州、贺召川手上发展到如今这般规模。外界只见其外在的鼎盛,不见其内在的龌龊。 官方的说法是,贺炀是贺国州的小儿子,但现在,贺炀到底是谁的种,还得打一个问号。 一周前,贺炀申请前往V国,参加在那里进行的国际新能源交流会。 然而事实却是,贺炀根本没有离境。他就在禄川市,然后失踪了。 “失踪?怎么可能?”周杉很惊讶,眼中的慌乱不像是伪装。 明恕问:“你是贺炀最信任的秘书,你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你一点不知情?” 周杉摇头,神态显出一丝落寞,“贺,贺先生已经疏远我一段时间了。” “疏远?”明恕说:“这次的行动是你擅自决定?” 过了半分钟,周杉才说:“找梁棹是贺先生的意思,周平……周平是我向他推荐。但是上次我告诉他,已经搞定梁棹时,他说,他说暂时停下来。” 明恕盯着周杉的眼睛,“暂时停下来?为什么?是因为贺家内部的争斗?” “不!”周杉说:“绝对不是!我了解贺先生,他是那种外界给的压力越大,便越要找刺激的人。他不可能因为峰途的派系斗争停止游戏。” 明恕说:“那是什么原因?贺炀为什么疏远你?” 周杉显得极为痛苦,肩膀开始颤抖,喉咙发出挣扎的闷哼。 明恕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贺炀难道早就知道警方的计划,所以才将周杉抛出来? 可也不对。知道计划的人非常少,只有梁棹本人,他、萧遇安,还有李局,收网之前,他连易飞都没有告知。消息走漏的可能微乎其微。 并且贺炀和周杉早就绑在一起,贺炀不至于认为抛弃周杉,自己就能够安全脱身,周杉手上还掌握着所有虐杀视频,贺炀根本逃不掉。 但贺炀现在失踪了又是怎么回事? 潜逃?还是遇上了其他事? 几分钟的沉默后,周杉平静了一些,“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贺先生回禄川市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明恕一手搭在桌沿上,蹙眉思考着这句话。 更有趣的游戏? 什么游戏? 有趣到放弃筹划中的游戏? 并且将周杉排斥在外? 是谁在影响贺炀? 有另外的人加入到贺炀的游戏中?并策划了贺炀的失踪? 明恕脑中忽然一闪,一个词逐渐浮现—— 虫子? 贺炀的失踪让本来已经迎来曙光的案子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现在有三条思路。”萧遇安说:“第一,贺炀的失踪与峰途集团的争斗有关,这也是禄川市警方的主流看法。第二,贺炀知道自己暴露了,所以暂时潜逃。” 明恕一边吃迟来的外卖,一边摇头。 “我知道你认为第二种可能性很小,不符合贺炀的行事逻辑,但现在不能将这种可能排除。”萧遇安继续道:“第三,就是你想到的,有‘第三方’加入了进来。” 明恕吃饭吃得风卷残云,放下筷子道:“尹甄遇害之前,也无故失踪,当地警方查不出她失踪的原因,几个月之后,她的尸体在八竿子打不着的洛城被发现。与他情况相似的是另外两名富豪之子,江希阳和岳书庆。他们都是无缘无故失踪,最后被人虐杀,死状凄惨。” 萧遇安点头,“所以你认为,贺炀现在遭遇了与他们相同的事。” “如果不是有‘第三方’接近贺炀,我想不出贺炀为什么会疏远周杉。”明恕用湿巾擦了擦手,拧开一罐水果甜茶喝起来,“他们早就被捆绑在一起,抛弃周杉也没有用,那么多的证据足够我们不断挖掘下去。退一步说,贺炀脑子不清醒,真的决定抛弃周杉,也不该是这种抛弃法。” 萧遇安说:“他会做得更绝,起码不会让周杉留有证据,或者直接处理掉周杉。” 明恕说:“对。贺炀给周杉说的那句话,再加上他前后做的事,让我想到一个很形象的比喻——顽劣的小孩子被新玩具吸引了注意力,从而抛弃已经玩腻的旧玩具。” “假如真有‘第三方’。”萧遇安眼神变深,“那么这个‘第三方’将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对手。他,也有可能是他们,手段高超到能够将贺炀这类人拉入陷阱。” 明恕紧皱着眉,“这几个案子摆在面前,每当我觉得理清了其中的内在联系,又有什么地方被割断。” “因为有一个重要问题一直在困扰你。”萧遇安说:“你想不出,‘第三方’是以什么方式接近、影响他们。” 明恕在椅子上歪着身子,正好将头靠在萧遇安右肋。 萧遇安拨了下明恕的头发,“我们不是没有收获。现在一方面是要找到贺炀,另一方面,得顺着周杉这根‘藤’,查清所有被贺炀夺去性命的人,他们身上也许有重要线索。” 周杉给梁棹看的视频仅是冰山一角,他保存着六个虐杀视频,按时间排序,湖影杀害盛芷的视频是最后一个。 所有视频都被复制了一份,送到特别行动队做技术鉴定。 据周杉供述,贺炀表面上儒雅温柔,但性格有极其阴暗的一面,这和其成长环境不无关系。 贺炀名义上是贺国州的小儿子,但自幼独居,从来没有与贺国州一同生活过。贺家老宅很多年以前就有下人背地里说,贺炀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贺国州。 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到了一定年龄之后,都会被送出国,在国外完成学业,然后回国进入家族企业锻炼,有实力的往上升,进入管理层,没实力的占一份闲职,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总归不会少。 贺炀却有些特殊,他还没有念完中学,就被贺国州送到国外,毕业后也没有立即回国,而是协助兄长处理峰途集团在海外的事务。 这看起来光鲜,其实不然。 峰途的海外事务发展得一般,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海外业务不会成为峰途的主要方向。那位兄长便是被贺国州“放逐”的,贺炀去给兄长打下手,更是“放逐”中的“放逐”。 贺炀年少时就残忍,他会将周杉养在身边,是因为看中了周杉一身的仇恨和扭曲。 当年,周杉还是个小孩,在城市里流浪,和狗抢食物,时常被年纪大的流浪汉毒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贺炀发现了只剩一口气的周杉,问:“你想不想杀死那些欺负你的人?” 周杉咬牙点头。 贺炀将周杉捡了回去,给周杉治病,让周杉锻炼身体。 当周杉彻底恢复之后,贺炀带着他回到当初乞讨的地方,“你还记得谁打你打得最厉害吗?” 周杉心中全是恨,“记得!” “想办法把他杀了。”贺炀像交待一件平淡无奇的事,“越残忍越好。你不用担心别的事,我保证,你不会被抓。” 那年秋天,禄川市死了两个流浪汉。但他们的死亡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就像每天都要丢弃的垃圾一般被人遗忘。 在那之后,贺炀残忍的本性似乎收敛了,没有再让周杉去杀人。在外人眼里,他变得越来越优秀,年纪虽然还小,但在同辈中已经是非常出色的一人。 迷上虐杀这种游戏,是在E国就职期间。 较之国内,E国的混乱程度令人很难想象。它的乱并非是战乱,相反,它经济发达,社会高度发展。 一切在其他国家不被允许的事在这里公然,或是半公然进行。富人们在这里的黑市,只要给钱,就能看到残酷的决斗——就像过去的“角斗士”。 “打黑拳”在很多国家都存在,屡禁不止,打伤打残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发生死亡事故。但在E国,擂台变成了海边、森林、孤村等一个个模拟场景,参与的人要么被杀死,要么杀死别人,没有第三种选择,并且屠杀手段越血腥,奖金就越高。 这反社会反人类的游戏吸引了许多富豪,他们为屠杀一掷千金,并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商场弱肉强食,观看这种活动,有助于培养他们杀伐果断的能力。 贺炀是忠实的观众,但这种“被动观看”渐渐难以满足他。 他要自己策划一场虐杀。 视频全部拍摄于E国,这里不管是警察还是地方官员,都很容易用钱买通。六个视频中的前两个,主角都是外国人。 他们中,有靠奖学金生活的贫穷学生,有失业的中年人,有无钱给父亲治病的女人,还有伤残的退役军人。 无一例外,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在贺炀眼中,他们不是人,只是虫子。 在周杉的记忆里,他们为了活下来而互相残杀的情景极大地取悦了贺炀。而周杉自己,也感到无比痛快。 原来将别人的生死揉捏在手中是如此愉快的一件事! 难怪古时候的贵族沉迷于“角斗士”! 贺炀并未像那没用的兄长一般耗在E国。在国外积极开拓的同时,贺炀也逐渐在国内展开活动。 贺国州始终没有让贺炀回国的意思,但贺召川却力排众议,以贺炀能力出众,峰途新能源需要新血液为由,将贺炀召了回来。 归国的三年,贺炀并未停止游戏。 最初,贺炀对国内的情况尚不熟悉,物色的都是没有户口的人,后来才开始专挑有名有姓的人下手,最后发展到明星、警察。 他们每一个人的背景,周杉调查得一清二楚,如今也记得一清二楚。 加上湖影和盛芷,国内一共有11名被害人。 而湖影是唯一的幸存者。 “上一场厮杀的获胜者,要么死在下一场厮杀里。”周杉说:“要么……被我和贺先生处理掉。湖影本来也是要死的。但一来贺先生想让他再参加一次游戏,一来湖影好歹是个名人,《红尘与江湖》播出后,他越来越红,贸然下手的话,可能会出事。” 明恕说:“所以其实是湖影孜孜追求的名气,救了他一命?” 周杉无力地笑了笑,“可以这么说吧。” “另一个问题。”明恕说:“湖影告诉我,你们有一个组织。” 闻言,周杉怔了下,不久摇头,“没有组织。” 明恕目光幽深,不言不语地盯着周杉。 周杉说:“真的没有组织。这种事,如果是在国外,有组织还说得过去,但在国内,没人敢这么做。” 明恕说:“你的意思是,湖影在撒谎?” “他精神有问题。”周杉说完眉心拧起,又道:“他指的也许是E国的黑市。那里的确有人交流杀人方面的情报。” 明恕不大相信,“只是这样?” 周杉沉默。 “我认为,贺炀这样的人,不会满足于独自欣赏他的‘杰作’。”明恕说:“他一定有一个,或者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周杉睁大双眼,下唇动了动。 明恕说:“有头绪了?” 周杉说:“贺先生确实有一些朋友……” 明恕问:“都是谁?” 周杉犹豫地低下头。 “你还有什么可隐瞒?”说着,明恕拿出十来张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 照片虽多,却只有三个人。 尹甄、江希阳、岳书庆。 周杉脸色突然改变。 明恕问:“你知道他们?” 周杉食指指向尹甄,“她……” “她和贺炀认识?” “在E国,她也是黑市的常客。” 明恕又问:“其他人呢?” 周杉摇头,“我不知道。” 明恕说:“那你知不知道,尹甄已经遇害?” “去年就听说她失踪了。”周杉说:“洛城温泉山庄的命案闹得那么大,我知道。” 明恕说:“你和贺炀好像并不着急?” 周杉没听懂,“什么?着急?” 明恕站起来,在审讯室走了几步,再次看向周杉。 此时,他的眉目掩藏在灯光的阴影中,看不大清。 周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白了下去,“尹甄是被人报复?这不可能!” 明恕说:“为什么不可能?你和贺炀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们所做的事罪大恶极?” 周杉尽力克制情绪,但慌张仍是掩饰不住,“可那些人都是虫子……虫子怎么能……” 明恕叹了口气,出门抽烟。 此前他心中有个很深的疑问,那就是尹甄等人如果真是被报复,那么其余人——比如贺炀——为什么毫无反应?现在可知,他们的自负令他们根本不会联想到复仇上来。 只有他们玩弄虫子的道理,懦弱的虫子又怎么会反击? 周杉交待,贺炀与尹甄之间并非是什么“组织”。早在贺炀还没有回国之前,就与尹甄认识了。 在E国的黑市,女性极为罕见,东方面孔的女性几乎没有。尹甄气质典雅高贵,内里却藏着一颗与贺炀不相上下的心。 她甚至比贺炀更早策划属于自己的屠杀游戏。 “据我所知,贺先生和尹甄见面的次数不多。”周杉说:“几乎都是在国外,有一次,前年,贺先生邀请尹甄看过一次游戏。” 此时明恕已经站在另一间警室的监控器前,审问周杉的是梁棹。 “那次游戏的受害者是谁?”梁棹厉声问。 周杉愤恨地瞪着梁棹,半晌道:“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来审问我。梁队,梁先生,你贱不贱?” 明恕眉心紧皱,有立即冲进审讯室的冲动。 萧遇安将他拉住,摇了摇头,“梁队能够应付。” “我该说你忍辱负重,还是说你连一条狗都不如?”周杉说:“他们这么作践你,利用你的痛处,你还愿意为他们做事?你亏不亏啊?” 梁棹平静地说:“一个反社会分子,有什么资格来评价一个警察?周杉,你和我的这场游戏,是你输了。” 周杉咬牙切齿。 梁棹深吸一口气,将问题拉了回去,“贺炀邀请尹甄观赏的游戏,受害人是谁?” 周杉长时间凝视梁棹的眼睛,最终似终于落败一般,低垂下头,报出了四个名字。 王敏,梁小军,邢茂,周力。 与此同时,特别行动队队长办公室。 乐然轻轻关上门,“寻哥,小柳哥又赖你这儿睡觉了?” 沈寻轻声道:“让他歇会儿,他一天没合过眼了。” “这是什么?”乐然看着显示屏上一张画着密密麻麻线条的图问。 “尹甄、江希阳、岳书庆三人最近五年的行踪模拟。”沈寻右手支着下巴,“他们并非没有交集。” 第172章 斗虫(22) 王敏,女性,34岁,云城人,曾经营儿童服装店,亏损后到乡下躲债,两年前失踪。 梁小军,男性,25岁,叙山市人,做过“药人”,两年前失踪。 邢茂,男性,30岁,粟城人,做过杂志模特,也是两年前失踪,失踪前已经数月没有接到工作。 周力,女性,21岁,在贸丰市打工,系统里没有她失踪的报案记录。 这四人是贺炀第四场游戏的受害者。 周杉交待,他们当时的生活都很不如意,且与家人朋友疏远,用金钱、未来引诱他们加入游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贺炀给他们分了组,年长的王敏、邢茂一组,年龄较小的梁小军和周力一组,游戏进行的地方在E国东部的一所废弃工厂里。 工厂已经被贺炀买了下来,事先打造出许多恐怖血腥的场景,摄像头几乎覆盖了每一个角落,观众只需要坐在监控室里,就能清楚看到工厂里发生的一切。 四人里,周力最为单纯,出国时很兴奋,以为等待着自己的是一场梦幻的旅程。直到工厂的大门轰然关闭,她仍认为游戏只是游戏。 贺炀过去从不邀请外人观赏自己的游戏,这次却将恰好在E国的尹甄请到工厂。 十多个显示屏上不断播放着四人奔跑、追逐的画面,哭声、惊叫声不绝于耳。 这极大地取悦了贺炀和尹甄。仿佛他们看的,只是一场特效做得特别逼真的限制级电影。 第一个被杀死的人是周力,她死在王敏的铁锤下。 照片里的王敏温婉漂亮,服装店还开着时,当地媒体去采访她,还照着当年的流行,给她冠了个“童装西施”的美名。 可在巨大的恐惧下,求生欲已经将她活活变成了魔鬼。制服周力之后,她一边像野兽一边吼叫,一边用手中的铁锤将周力的头颅砸得稀巴烂,最后坐在一滩脓血中,精神失常地大笑起来。 不久,她被周力的队友梁小军从楼顶摔了下去,颈椎折断,当场死亡。 这场游戏从早晨持续到午夜,其中大部分时间是邢茂和梁小军在互相躲避。 贺炀和尹甄看得无趣,还让周杉启动了事先准备好的“助兴”设备,比如毒气、机关,甚至放出了关在工厂地下室里的母狮。 邢茂和梁小军疲于逃命,最后被逼到一个房间时,早就没有战斗的力气。 他们就像被关在狭窄笼子里的野兽,只能靠杀死对方活下来,可是对他们来说,站起来都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 最终,是邢茂杀死了梁小军。 匕首陷在梁小军的脖子里,邢茂连将它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场游戏没有胜者。 邢茂早就身负重伤,门打开之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自己活了下来,就被饥饿的母狮咬断了脖子。 完整的视频从未被上传到网络上,由周杉保存。 刑警们为游戏的残忍感到震惊,更为贺炀的疯狂感到愤怒。 受害者分布在全国各地,其中不乏没有身份的“小鬼”,核实他们的身份是一项极为耗时的工程。 而此事牵涉到贺家,又平白多出烦人的阻挠。 冬邺市刑侦局警力有限,萧遇安将案情汇报到上级部门,由特别行动队主导各地的核查。但对邢茂等四人的核查,仍由冬邺市负责。 “尹甄和贺炀的交集就出现在这场犯罪里。”明恕说:“如果有‘第三方’,那么‘第三方’很可能认识四名被害人中的一人。” 萧遇安一时没有出声。 明恕等了会儿,“哥?” 萧遇安说:“我在想,我们找到了尹甄与贺炀的交集,那江希阳和岳书庆呢?他们和贺炀并不认识,贺炀从来没有邀请他们观看屠杀。这两人遇害的原因至今还不明确。” 明恕双手叉在腰上。 他已经换下了冬装,此时只穿衬衣和打底衫,衬衫下摆收进警裤里,腰肢显得瘦却有力。 “江希阳和岳书庆暂时放一放。”明恕说:“当务之急是将邢茂这四人的背景查清楚。” 萧遇安点头,“你放手去查,江、岳二人交给我。” 重案组和刑侦一队联合行动,一边由明恕带领,一边由梁棹带领,赶赴四名被害人失踪前生活的城市。 萧遇安站在露台上,沉默地看着满院子春树。 贺炀亲口说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不久就失踪了,如果这个游戏是诱饵,那贺炀就是咬上了诱饵。 问题在于,对于贺炀来说,什么游戏这么具有吸引力?连周杉给他物色的新参与者,他也不要了? 贸丰市,火屠村。 油菜花开了漫山遍野,周力的家乡就在这里。 另外三名被害人失踪之后,或早或晚都有认识的人报警,周力的死活却无人关心。 徐椿在村里耗了大半天,得知周家早就没人了,老房子破破烂烂,周力未成年就辍学去到城里,之后几乎没有回来过。 “她在村子里有要好的朋友吗?”徐椿问。 “她瞧不上咱们村。”村干部口音浓重,“有什么朋友?她的朋友都在城里边儿!” 然而事实却是,周力在贸丰市也没有朋友。 被周杉带去E国前,她在一家药店当导购,一个月工资两千多,租不起正规的房子,住在群租房里,失踪了便失踪了,房东将她的小隔间一收拾,没多久就迎来了新的租客。 王敏和邢茂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一番排查下来,所有与他们有来往的人都安安分分地生活在各自的城市的,不可能是那个可能存在的“第三方”。 而在叙山市,明恕发现了一条值得注意的线索。 梁小军是叙山市辖内河鹤县人,家里做旅馆和餐馆生意,不和城里人比的话,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梁小军小时候去城里走过亲戚,见识到城里的繁华,从那时起,就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离开河鹤县。 梁小军的父母不赞同,但也管不住他。 在河鹤县,梁小军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他大约是读多了武侠,对“行侠仗义”十分痴迷,念中学时甚至组织过一个帮派,专门在中小学附近巡逻,帮助被欺负的小孩。 当年“校园暴力”这个词别说是在县里,就是在城里也少有人知,家长和老师并不把一群学生欺负某一个学生当一回事,认为都是小打小闹,随便教训一下了事。 梁小军却不干。 他的帮派最有名的一件事是帮助了县二小的一个女孩。 女孩记录在档案里的名字叫曹芝丫,乡下来的,没有母亲,父亲是个残疾人。 乡下女孩念书普遍较晚,有的甚至不念书。曹芝丫到适学年龄时因为要给家里干农活,而未能入学,后来村子整体迁移,她跟着残疾父亲搬到河鹤县,这才上学,插班到了四年级,却已经是初中女生的年纪。 而这个年纪的女孩,身体开始发育,曹芝丫成了班里的异类。 在当地的方言里,“曹”和“操”发音几乎一模一样,班里的男生伙同高年级男生不断羞辱曹芝丫,最初只是语言上的冒犯,后来发展到了动手。女生们和男生站在一条线上,甚至帮助男生欺负曹芝丫。 他们看准了曹芝丫的残疾父亲无法将他们怎样,也看准了学校不会为一个农村来到女孩惩罚他们这么大一群人。 曹芝丫被欺负了至少半年,救她的不是亲人也不是老师,而是梁小军。 县二小的男厕,曹芝丫被踩在便池里。那年头的公共厕所,肮脏程度堪比乡下的茅厕,曹芝丫的哭声被淹没在男孩们的笑声中。 梁小军领着一群兄弟冲了进去,顾不得脏,把满身尿液的曹芝丫抱了起来。 夏天衣服薄,曹芝丫的衣服湿透了,贴在她正在发育的身体上,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梁小军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曹芝丫遮住。 一众小学男生吓傻了,跪着保证今后绝对不再欺负女生。 后来,曹芝丫成了梁小军帮派里的一员,直到这个帮派最终因为打架殴斗被派出所解散。 梁小军成年之后,离家来到叙山市。从他写在社交平台上的日记可发现,因为没有学历,也没有一技之长,他在城里的生活并不如意。 “原来这里的繁华并不属于我。” 这句话曾经长久地挂在他的个性签名上。 刚来到叙山市时,梁小军和很多朋友还保持联系。其中就包括曹芝丫——曹芝丫高中毕业后,也没有继续念书,前往发达城市打工。 但一年一年混不出个名堂,梁小军也许是出于自卑心理,断掉了和老友们的联系。 23岁时,他当上了“药人”。 一些人选择成为“药人”是为生活所迫,梁小军不算。 他年富力强,完全能够找其他工作,成为“药人”这一举动,可能反映出他当时已经存在不轻的心理问题。 梁小军失踪两个月之后,与他联系的护士才发现他不见了,遂报警。 明恕问:“找得到曹芝丫吗?” 周愿摇头,“从网络上留存的痕迹来看,曹芝丫最后一次与梁小军联系是在梁小军出事的半月前。梁小军对她说,自己很快就要富起来了,到时候她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工作。” 方远航说:“他们是情侣关系?” “我觉得他们彼此都没有说明白。”明恕道:“梁小军在接二连三的现实打击下,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行侠仗义’的男孩。他喜欢曹芝丫,却因为自己的贫穷而不敢告白。同样,曹芝丫也因为某种考虑,没有坦白心迹。” 须臾,明恕又道:“不过这里说不通——梁小军失踪之后,为什么是护士报警,而不是曹芝丫?” 方远航说:“曹芝丫其实早就知道梁小军出事了?报警已经没有用?” 明恕转向周愿,“梁小军没有告诉曹芝丫,他即将去做的事?” “现在能够查到的痕迹只有这些。”周愿说:“蹊跷的是,在梁小军遇害之后,曹芝丫也失踪了。她本来在海州市打工,但手机号码、社交账号已经有两年没有使用过。” “师傅!”方远航说:“假如曹芝丫知道梁小军身上发生的事,那她有可能为梁小军复仇!” 周愿不太赞同:“曹芝丫做得到这一步吗?” “不要小看小时候的欺凌给一个人造成的影响。”方远航说:“如果没有梁小军,曹芝丫当年可能就毁了。在她心里,梁小军是最重要的人也说不定。” 明恕给留在冬邺市的易飞打去电话。 易飞再次审问周杉。 “曹芝丫?”周杉想了一会儿,“这是谁?” 易飞说:“别装糊涂。你既然对受害者们的背景了如指掌,怎么会不知道曹芝丫?” 周杉似乎已经习惯与刑警们打交道,比刚被带到刑侦局时放松了许多,“我对受害者了如指掌,但并不是对他们周围的人了如指掌啊。” 易飞将曹芝丫的照片放在桌上,“她是梁小军的朋友。” 看到照片,周杉才想起来,“原来是她。她与梁小军联系过,梁小军很喜欢她,想追他,所以我顺带着也查过她。” 易飞说:“查到了什么?” “就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周杉说:“没别的。” 易飞又道:“梁小军遇害之后,你和贺炀没有对她动手?” 周杉一脸莫名,“为什么要对她动手?” 易飞说:“因为她知道发生在梁小军身上的事。” 周杉一怔,很快摇头,“你在诈我。你认为曹芝丫被我灭口?” 从审讯室出来后,易飞立即给明恕回电。 “所以曹芝丫的失踪并不是周杉造成。”明恕站在叙山市的夜色里,手指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轻吁了一口气。 易飞说:“周杉认为,曹芝丫只是个威胁不了任何人的打工妹。这样吧,我去一趟海州市。现在也不好说她是不是失踪了,万一人还在呢?” 禄川市。 就在冬邺市警方积极核查贺炀游戏的受害者时,禄川市刑侦支队也在调查贺炀失踪一案。 这两个案子的调查几乎是互不干扰地进行。 贺炀失踪到底和峰途集团派系争斗有关,还是与复仇有关,禄川市刑侦支队队长杨竞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高。 贺炀是贺召川一派的重要成员,一旦他出事,对贺国州来说是利好一桩。 像峰途集团这种庞然大物,动起来很麻烦。但杨竞有魄力,硬扛着各方压力将峰途集团查了个底朝天。 案发之后,峰途集团总部每天都有警察前来,先是贺国州一派的中层被带走调查,最后连贺国州本人也没能逃过。 DNA检验结果显示,贺炀果然不是贺国州的亲生儿子,贺炀的真正父亲正是人们猜测的贺召川。 贺国州承认对贺炀抱有恨意,但否认与贺炀的失踪有关。 明恕来到禄川市刑侦支队时,杨竞刚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显然是挨了训,脸色很不好看。 峰途集团是禄川市的上税大户,任谁遇到了都得照顾,杨竞却把峰途的老总都“请”到局里来了,还打算彻查贺国州的关系网。压力一层层压下来,局长也没有办法,只得警告杨竞,让他消停点儿。 明恕冲杨竞招了招手,杨竞在看清来人后,脸上的愠气瞬间淡去不少,大步走来,“哟,露露来了。” 明恕:“……” 杨竞是明恕的大学同学,念书时就刚烈得不行,正义感极强,如今看来,还是老样子。 当时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寝室一个兄弟将“明恕”认成了“明怒”,加上这位仁兄来自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的地方,“NU”和“LU”同音,“明NU”说久了,就有人给明恕起外号,叫“露露”,理由还很充分,校花的名字里有个“露”,明恕这校草的名字里也得有个“露”。 转眼毕业多年,明恕都快忘记这个奇葩外号了。 方远航好奇,“师傅,为什么叫你‘露露’?” 明恕咳了声,不搭理徒弟。 方远航心想,我师傅可真是个宝藏男孩,又是小明,又是露露,说不定还有我不知道的外号! 警察里有种说法——同学会都是在联合查案时顺便开一开。 明恕和杨竞连寒暄都省去了,直接说起案子。 明恕跑这一趟,主要是想知道禄川市警方对峰途集团查到了什么程度,这直接关系到他与萧遇安“第三方”假设是否成立。 就杨竞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贺炀失踪并不是峰途集团内部某人所为。 但杨竞并不死心,“我还是得查下去,对了露露……” 明恕说:“换个词,别这么幼稚。” 杨竞笑,“你别有偶像包袱好吗?你们叫了我多少年‘静静’,我有不高兴吗?” 明恕说:“这是一件值得得意的事?” 杨竞往胸口一拍,“说明我大气。” 明恕摆手,“行行行,你大气,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杨竞突然愣了,“糟糕,一打岔,我给忘了。” 冬邺市,刑侦局。 萧遇安将一份案卷放在桌上,向楼下的重案组走去。 他翻阅的正是尚未侦破的赖修良案。 第173章 斗虫(23) 海州市。 “你找曹芝丫?”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抻长脖子,油光水滑的脸几乎要贴到易飞的脸上,“老娘也想找她!怎么,这女的在外面犯事儿了?” 胖女人是“金喜会馆”的老板兼经理。这地方虽然叫“会馆”,但其实就是个普通的洗脚城,100块钱就能在里面待一天。 曹芝丫没有拿得出手的文凭,从河鹤县来到海州市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最后在这儿当服务员。 易飞问:“曹芝丫从你这里离开之前,没有和你打招呼?” “打什么招呼啊!”胖女人不满地哼了声,“她住的是员工宿舍,穿的是工作服,突然人就不见了,那个月的伙食费、水电气费,一分钱都没有交!” “那在离开之前,曹芝丫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易飞又问。 胖女人答不上来,叫来当时和曹芝丫住一屋的服务员陈红娇,“你给这位警察好好说说,曹芝丫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如果能帮咱们把人找回来,让曹芝丫赔你衣服!” 陈红娇尴尬地摇头,“一件破衣服,说什么赔不赔的。” 易飞说:“曹芝丫借了你的衣服?” “嗯。”陈红娇老实内向,不像胖女人那么会说。 据她说,曹芝丫有脑子,是所有服务员里反应最快的,嘴也会说,很受客人喜欢。本来干得好好的,有段时间却经常走神,接连犯了好几个小错,被扣了百来块钱。 做什么工作没个失误的呢?越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就越容易开小差。大家也没把这事当回事。但陈红娇是曹芝丫的室友,好几次睡到半夜,醒来就听见曹芝丫频频叹息。 陈红娇问曹芝丫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曹芝丫说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过世了,哪还有什么家,便把问题给揭过了。 后来有一天,陈红娇下工后,回宿舍看见曹芝丫正在收拾行李。 那天和第二天曹芝丫都轮休,陈红娇想,她大约是要去哪里办什么事。 当时气温不高,曹芝丫去阳台上收前几天洗的厚外套,发现没有干。 陈红娇主动说,“你没别的外套了吧?穿我这件。” 曹芝丫道了声谢,指了指晾着的厚外套,“红娇姐,那你穿我那件。” 陈红娇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过了一周,曹芝丫还没有回来。 打工仔打工妹干着活儿突然不见了的事在海州市太常见了,胖女人虽然念叨曹芝丫欠了她什么什么,却不会真因为这种事报警。 陈红娇叹了口气,有些忐忑地对易飞说:“我觉得芝丫是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 易飞想了想,问:“曹芝丫离开之前,有没有向你提过一个叫做‘梁小军’的人?” 陈红娇很肯定道:“她说过好几次‘小军’。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听她口气,她应该喜欢这人。” 易飞说:“别的人呢?你有没有看到谁来找她?” 陈红娇皱起眉,“这我就答不上来了。我们这种地方,一天来来去去的人太多,就算有人来找过她,我也不知道。” 易飞在“金喜会馆”里转了转,又去员工宿舍看了一眼。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监控记录早已删除,曹芝丫见过什么人,最后出现在哪里,已经无从查起。 但曹芝丫的失踪当真与梁小军的死有关吗? 进一步说,和尹甄的死,以及现在贺炀的失踪有关? 曹芝丫在为心爱的人复仇? 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有这个能力吗? 易飞回到车上,闭着双眼思考。 他并非歧视女性和底层劳动者,但从客观上来说,布下那么一个复仇大局的人不可能普通。曹芝丫就算是整个“金喜会馆”最聪明的服务员,也不一定做得到。 可是曹芝丫失踪的时间又那么赶巧,失踪前的举止和平常有异,尤其是工作走神和半夜叹息这两点。 她也许知道梁小军遇害了。 但她是从什么途径知道? 周愿等技术队员捕获的痕迹中,梁小军只是告诉曹芝丫自己要去赚大钱,并没有说具体是做什么事。虽然有一种可能是,梁小军说了,而技术队员们尚未捕捉到。 但这种可能其实微乎其微。梁小军的个性不至于让他将实情告诉曹芝丫。更重要的是,周杉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曹芝丫是怎么知道梁小军遭遇不测? “有人告诉她。”明恕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揣在警裤的口袋里。 易飞按着太阳穴,“但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拉她加入?还是别的可能?等一下,如果真是这样,复仇者就另有其人,问题是曹芝丫是目前我们唯一半锁定的人。” “拉曹芝丫加入……”明恕快速思考,眼神忽然一变,“利用曹芝丫,将曹芝丫当做烟雾弹!” 易飞说:“他预料到警方将来会想到复仇这条线来,所以抛出一个线索来误导警方?” 明恕立即翻开笔记本,一边写画一边说:“一个无故失踪的人,最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曹芝丫与梁小军关系不一般,而曹芝丫失踪了,警方必然认为,曹芝丫可能为梁小军复仇。这样,曹芝丫就成了一枚挡箭牌。只要我们不找到曹芝丫,那人就能继续躲藏在这枚挡箭牌之后。” 易飞说:“那曹芝丫岂不是很可能已经遇害了?只有死人才会长久地‘失踪’。” 明恕撂下笔,半晌道:“你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曹芝丫是目前我们唯一半锁定的人。如果曹芝丫只是挡箭牌,那‘第三方’早在贺炀的第四场游戏开始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当一种可能被否定,许多新的可能便随之催生,思路交错,案情变得更加复杂。 易飞不免感到头痛,“但如果‘第三方’早就出现,尹甄和贺炀的交集又在哪里?” 明恕半眯着眼,“江希阳和岳书庆这两个人,我可能不该将他们暂放。” 冬邺市,重案组审讯室。 周杉神情惊讶,愣了半分钟没出声。 让他惊讶的有两件事,一是这回坐在他面前的是萧遇安——他没有想到,萧遇安会亲自来审问他;二是萧遇安刚才问的问题:贺炀是否参与过尹甄策划的屠杀游戏。 “这……这不可能。”周杉摇头,“贺先生没有参加过。”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萧遇安说:“在屠杀游戏这一方面,尹甄算是贺炀的前辈,既然贺炀邀请过她来当观众,她难道不能在更早的时候,邀请贺炀当观众?” 周杉蹙眉,“可是……” 萧遇安说:“可是什么?可是你竟然不知道?” 周杉茫然地舔了下唇角,“如果真有这种事,贺先生一定会告诉我。” “然后带上你,你们一起去观看?”萧遇安说:“但如果尹甄只邀请了贺炀呢?” 周杉眼皮撑得极开。 “贺炀主导的那六场虐杀,你全部参与其中,是因为贺炀需要你。”萧遇安说:“但观赏他人主导的屠杀,你在场不在场,对贺炀来说或许没有太大分别?” 周杉脸上浮现出委屈与不信,甚至还有愤怒。 萧遇安说:“贺炀的行踪,你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清楚,是吗?” 周杉缓慢地点头,低声道:“我……我只是他的秘书。” 明恕在审讯室外等着萧遇安,门一打开,就赶了上去,“萧局。” 萧遇安抬了抬手,“先去食堂。” 饭点马上就过了,好菜好肉全都没剩下,明恕只得麻烦厨师炒两碗蛋炒饭。 “也许我们应该将重点放在尹甄身上。”萧遇安说:“我做个假设——在贺炀的第四场游戏之前,尹甄策划了一场游戏,并邀请包括贺炀在内的多名观众。那么这场游戏的受害者就非常关键。” 明恕说:“游戏全都是在国外进行,E国是他们的‘主场’,现在尹甄死了,她很可能在去年前往丝凤县之前,就将视频等证据全部处理掉了。贺炀还有个秘书,尹甄连……” 说到这里,明恕突然顿住。 “尹甄连助手都没有吗?”萧遇安摇头,“她一个人无法完成这种事,只是她的助手不像周杉那样时刻跟随着贺炀罢了。” 明恕反应很快,“这个人不在国内。尹甄在国内‘干干净净’,她将自己邪恶的一面‘养’在E国?” “E国说不定存在她的团队。”萧遇安说,“还有一点,现在不管是洛城警方,还须城警方,都没有发现相关视频。但站在尹甄的角度,她不可能将视频彻底毁掉。那些都是她的‘财富’和‘骄傲’,她不会毁掉自己的‘作品’。” “线索就在E国……”明恕眼中明亮,“我去一趟E国。” 蛋炒饭出锅了,萧遇安将两碗一起端来。 厨师很贴心,还热了一大钵莲藕排骨汤。 “还有一件事。”萧遇安说:“你们全国跑的这几天,我重新看了下赖修良的案子。他出事前后,贺炀正好就在冬邺市。我们之前也讨论过,赖修良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虫子?” 明恕饿得厉害,用大勺子喝着汤。 “当时梁队还没有把周杉带回来,现在加上周杉复述的话,我更认为,赖修良也被当做了虫子。”萧遇安说:“而且是‘第三方’刻意制作的虫子。” 明恕放下勺子,“‘最近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赖修良是‘第三方’献给贺炀的礼物,或者说诱饵?” 萧遇安点头,“这能够解释赖修良一案里的许多分裂感,也能够解释赖修良为什么轻而易举就被带走。” 明恕细细回想一番——赖修良死在自家小区外的鹅卵石滩上,凶器是惹出整个小区贫富矛盾的铁门架,这样的死状最初让警方认为凶手仇富,蓄意报复住在南区的富有业主。但调查下来,这种可能被排除,新的思路是凶手是曾经被赖修良羞辱的员工,为了隐藏自己,而刻意营造出仇富的假象。但构建那样一个现场,难度高,暴露的可能也不小,逻辑上的分裂感出现。并且经过排查,有动机的人纷纷被排除了作案可能。 这案子就这么悬着了。 明恕说:“如果真是如此,那赖修良死得就太冤了。” 萧遇安说:“所有被当做虫子杀害的受害者,哪一个不冤?” 明恕叹了口气,“这倒是。” “我认为不止赖修良。”萧遇安又道:“贺炀不是那么容易被蛊惑的人,‘第三方’应该还有别的手段。” 春节前后,明星们为了在各路节目上露脸而奔忙。余大龙带的小明星有出息了,他也跟着沾光,不仅大捞一笔,还过足了全国各地飞来飞去的瘾,活动范围再也不限于冬邺市那几个商场。 开春之后,余大龙升了职,又被塞了几个艺人,但上层也不是只压榨他,不给他好处,在给他制定工作任务的时候,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助理。 有了助理,余大龙终于轻松下来,春暖花开给自己放了个假,想起许久没有联系的方远航和男神明恕,忽然想约他们出来玩一玩。 当然,一切开销由他龙哥负责。 男神是不敢直接约的,余大龙打给方远航,没想到方远航直接给他挂了,过了几小时才给他打来,解释说重案组又遇到了棘手的案子,暂时抽不出时间,哪儿都去不成。 余大龙是个讲道理的人,安慰鼓励了方远航一番,打算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乐呵乐呵。 外地是不想去了,市内和周边所有有趣的地方他都去过,跟助理打听,助理说:“龙哥,东城区那个‘第九战场’你知道吗?” 被叫“龙哥”,余大龙心里美滋滋的,“‘第九战场’?好玩吗?” 助理点头,“好玩倒说不上,不过挺内什么的。” 余大龙没整明白,“内什么啊?不好玩你还安利我?” “不是,那地方不能用好玩不好玩来形容。”助理说:“反正很特别,你去了就知道。” 余大龙还是去过不少密室的,春节时他带的明星还参加了电视台的密室游戏,想了想说:“吓人?刺激?” “都有。”助理说:“和‘风波’还不太一样。唉,我形容不好,得你亲自去感受。你不是有警察朋友吗?叫上一起去吧。警察一身正气,能压压邪。” 余大龙给逗乐了,决定自己先去一回,如果那“第九战场”真有那么“邪”,等以后方远航得空了,他再约这警察去压邪。 “第九战场”里面一共有12个主题,余大龙有的是时间,买了联票,理论上讲每个主题都能去感受一番,但一般人顶多玩两三个,就不会继续往下玩。 余大龙认真注意事项,挑了一个高限制级别的密室,刚一进去,就隐隐有种不适感。 逼仄的长廊,忽明忽暗的光线,时不时出现的古怪音乐,还有那些乍一看和真正尸体没有区别的道具。 余大龙咽了口唾沫,悄悄给自己鼓劲。 这种开头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好了鬼怪突然出现的准备。 然而直到从密室离开,他也没有遇上任何鬼怪。 他坐在休息区的长凳上,手里握着一杯刚买的热奶茶,却一口都没有喝,脑中有一瞬间空空荡荡。 助理说的那种感觉,他明白了。 许多密室让人感到刺激,人们在里面疯了似的尖叫,这种尖叫其实可以看做宣泄。 这里的密室却截然相反,在里面走一通,根本不会有尖叫的情绪,而是感到特别压抑,叫不出来。 余大龙回想了一下在密室里看到的东西——屠戮,并非鬼怪对人,而是人对人的屠戮。 屠杀者和被屠杀者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受害者被活生生开膛破肚,头部被砸得脑浆乱溅,所有场景都分外真实,有剧情作为引导,置身其中,自己仿佛就是这一场屠戮的参与者或是受害者。 而屠戮这种残忍的行为本身被花朵、灯光烘托成了艺术品,似乎是被美化、被神化了。 余大龙感到非常不舒服,一个场景令他印象尤其深刻:荒凉的坟地里,一具婴孩尸体尚未腐烂,夜里,一群稚拙的孩子捉迷藏时发现了婴孩,他们用鞭炮给他做摇篮,鞭炮一爆炸,婴孩就真的摇晃起来。 余大龙甩了下头,放弃了去下一个密室的打算,匆匆离开。 “什么鬼地方!”他自言自语道:“设计师别是个反社会死变态吧!” 调查的重心由贺炀转移到尹甄。 刑警出国查案有诸多困难,明恕正在做去E国的准备,忽然接到首都来的电话。 “小明。”柳至秦说:“是我。” 明恕和柳至秦虽不对付,但也知道对方此时打电话来,绝对不是为了闲事,正色道:“柳老师,有发现?” “嗯。关于江希阳和岳书庆这两个被害人。”柳至秦说:“贺炀于三年前回国,在他回国之前的一个时间段,也就是当年的3月,江希阳和岳书庆不在国内,出境记录显示江希阳在F国,岳书庆在N国。但是我入侵E国地下黑市得到的线索却是,他们都在E国。” 第174章 斗虫(24) 在国外寻找线索,不比在国内排查,不仅困难重重,危机四伏,还得时刻注意隐藏身份。 明恕本想点几名技术队员,但想了想,还是将他们都撤了下来,换成作战力高强的外勤队员。 出人意料的是,萧遇安也在去E国的名单上。 “萧局不是该坐镇后方吗?”周愿有些奇怪,“萧局不在的话,日常事务谁来处理?” 被明恕“刷”下来的肖满说:“你忘了梁队已经回来了?我听说梁队本来应该休息一阵子,硬是被萧局逼来压阵。我猜,萧局早就考虑到现在这种情况了吧。” 周愿点点头,又道:“可是小明找的都是身手厉害的队员,萧局会打架吗?” 肖满说:“我看不会。萧局是那种脑子特别厉害的。一般脑子过于厉害吧,身手就不怎么行。” 周愿附议,“我也觉得。” 被下属定义为“身手不怎么行”的萧遇安正在组装一把步枪。 他们这次要携带的东西不少,其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枪支。 E国经济虽然发达,但因为特殊的社会模式,在繁华地区之外,治安并不好。临近边境的地方,甚至盘踞着臭名昭著的非法军火商。 而重案组将要触及的,正是这个国家最阴暗肮脏的一面。 “哥。”明恕将试过的战术背心放在桌上,不久,它就将被收入行李中,“你真打算去?” “为什么排除我?”萧遇安笑着问,“我又不是技术队员。” 明恕说:“大家都在议论你。” 萧遇安说:“说我身手不行?去了会拖你的后腿?” 别人不知道萧遇安是什么水准,明恕还能不知道吗。当初萧遇安在特别行动队时,什么大场面大阵仗没见过,这次去追个线索,只是小事一桩。 明恕叹了口气,“哥,其实你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吧。” 萧遇安将组装好的步枪放下,转过身来正对明恕。 明恕:“嗯?” 萧遇安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然后轻轻摇了摇。 “动手动脚。”明恕笑:“揉脸好玩吗?” 萧遇安说:“揉你的脸挺好玩。” “萧局,请您成熟。” “明队,请您放松。” 明恕说:“我很放松啊。” “这么纠结我是去E国还是留下来,还叫放松?”萧遇安从他身边走过,拿起放在后面的弹夹箱,“和你一起去E国,一方面是客观条件允许并且需要我去——梁队在,易飞也留在重案组,国内的事务暂时不用我操心,而E国变数更多,我的经验可能会派上用场。” 明恕说:“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萧遇安笑了声,“当然是因为你。我主观上想要陪着你,在任何时候都将你拴在我身边。” 明恕眼中雪亮,用力一压唇角,双手抱拳,“行了,领导您打住,属下体会到您浓烈的爱意了!” E国东部。 黑压压的阴云下,一栋灰乌色的残破建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这正是周杉所提供的视频中,贺炀进行第四场游戏的废弃工厂。 这里足够偏僻,十多年前是个小型城市——说是城市,其规模仅相当于国内的一个小县城。 经济结构改变之后,工厂倒闭,当地人纷纷离开,整座城市迅速衰败下去,不久就成了零散帮派的据点。 废弃工厂是周杉照贺炀的意思买下来的。而在这之前,它已经被数次易主,一次卖得比一次便宜。 贺炀在所谓的游戏上一掷千金,根本不在乎花的那些钱。第四场游戏结束之后,贺炀既没有让周杉将它转手,也没有再来过。 如今,它就像一座积蓄着怨气的坟墓,几乎融化进了周围疯长的草木中。 “进去看看。”明恕说。 铁门没有挂锁,轻易就能推开。从草和泥土的压痕来看,这里并非没有来客。 方远航和徐椿走在最前面,警惕地观察周围。 萧遇安紧随其后,观察足迹之后道:“几乎都是男性。” 明恕凑近,“E国的人普遍高大,脚宽且长,但女性一般不会有这么大的尺码。” “工程类鞋具。”萧遇安说:“看来这里不久之后可能会被拆除。” 明恕朝前方走去,忽然蹲下道:“萧局,你来看这个泥足迹。” 萧遇安上前,“小尺码的户外鞋。” 明恕抬头,“女性?” “不排除小个子男性。”萧遇安看向周围。 明恕立即明白,“足迹的主人可能不是独自前来?” “嗯。”萧遇安走到五米之外,“这里也有一组泥足迹。” 两组足迹和旁边的足迹截然不同,它们更加瘦窄,和E国人的普遍脚型有差距,其中一组男性足迹倒是和明恕的脚型相似。 明恕和萧遇安对视一眼,明恕立即将方远航叫过来拍照。 这次肖满没有来,方远航被当半个痕检员使——他好奇心重,学东西也快,前段时间和肖满混久了,偷了不少师。 “不管有没有用,存着再说。”明恕往里走,很快被笼罩进建筑物的阴影中。 工厂地上有三层,下面还有一层地下室。贺炀当初布置的场景有不少还在,墙上有成片接近黑色的痕迹——陈年的血污就是这样。 第一个被害人周力死在一楼,尸体早就被处理掉,但地面的缝隙里仍然有些许可见的血迹。 明恕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向楼上走去。 监控室在三楼,梁小军最后被邢茂杀死的地方也在三楼。 靠近那个“决斗室”时,明恕吸了吸鼻子,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古怪的气息其实一直弥漫在四周,刚进来时觉得刺鼻,久了也就适应了,但刚才的味道不一样,它很淡,好像马上就要消散。 明恕觉得熟悉,像是鞭炮燃放之后的硝烟味。 他加快步伐,看到“决斗室”里的景象时,眼中浮现一抹惊讶。 “这……” 铺满地面的,居然是大红色的纸屑! 方远航也赶了过来,大声道:“鞭炮?” 这副情景他们在不久前也见到过,东城区的芳陇巷子里,红纸屑堆了满满一土坑,被埋在里面的是无辜死去的少年项皓鸣。 这里显然没有另一具尸体,但红纸屑的出现很不寻常。 E国没有放鞭炮的习俗,这里的人甚至不知道鞭炮是什么。 “师傅,你看那里!”方远航指向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角落,“祭祀用的蜡烛!” 墙角竖着两根红烛,只剩很短一截,几乎是燃到了最后。红烛之间,堆积着许多香灰。 毫无疑问,曾经有人在这里纪念过梁小军或者邢茂。 “鞭炮是放给逝去的人,在叙山市河鹤县,有用鞭炮怀念逝者的习俗。”萧遇安捡起几片红纸屑,“三楼相对封闭,气味不易散去,从硝烟的浓淡程度看,鞭炮是在今年春节前后燃放。” 方远航一握拳头,“果然有人在为被害人复仇。河鹤县,难道真是曹芝丫?” 明恕拨开地上的红纸屑,并未看到足迹。 楼下泥地里的足迹是向外,也就是离开时踩出,房间里并没有泥点。 “没想到会有这种收获。”明恕正说着,忽然瞥见萧遇安正在看手机。 “柳至秦的消息。”萧遇安说:“他到克洛嘉市了。” 克洛嘉市是E国东部人口最多的大城市,主城繁华,井然有序,但其辐射范围内的卫星城,却藏污纳垢,黑市里进行着不该存在于文明社会的勾当。 贺炀常去的埃颇勒市就是克洛嘉最大的一座卫星城。 在家中不受待见,却雄心勃勃的私生子江希阳,和在同行、学生眼中风度翩翩的岳书庆,都是埃颇勒市的常客。 柳至秦已经查清,他们在这里有一副与日常生活完全相反的面孔,身份为伪造,每次以F国和N国人的身份,通过向地头蛇支付高额酬金,避开海关入境,并结识了长期在克洛嘉市活动的尹甄。 “没有迹象表明,贺炀与江希阳、岳书庆认识。”柳至秦说:“但尹甄与他们所有人都认识。我现在高度怀疑,这一系列案子都因尹甄所组织的屠杀游戏而起。尹甄是主人,贺炀、江希阳、岳书庆都是客人,很可能还有别的客人。无论是主还是客,对复仇者,也就是你们说的‘第三方’来说,他们都是复仇的目标,都得死。” 夜幕降临,埃颇勒市的夜生活开始了。 这里的夜晚不像国内那样井然有序,繁华归繁华,对敏锐的刑警来说,却似乎总是能感到,周围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在虎视眈眈。 入乡随俗,明恕早就换上了E国如今格外流行的复古薄皮衣,皮衣里面却揣着作战用的锋利匕首和手枪。 柳至秦着装与明恕类似。他俩的个头在国内算是非常高的那一类,走在一起不免引人注意,但在E国的街头,高个子太多,恰好让他们不太出挑。 街道并不宽敞,卖“药”的男人,做身体买卖的女人公开在路边揽客,而更加刺激的表演,却有准入门槛,不是谁都能看到。 队员们如入江的雨水一般分散开来,明恕和柳至秦拐入一条窄巷,灯光就此暗淡了不少。 “尹甄在这里被称作‘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柳至秦问。 明恕想了想,“你别说她救了不少人。” 柳至秦说:“还真是这样。” “然后她靠着这些人在E国玩她的变态游戏?”明恕蹙眉,“疯子。” “全是女性。”柳至秦一边说一边核对路线,“她们对她忠心不二。” 明恕说:“你应该换一种说法——她们被尹甄洗了脑。” 两人停在一栋四层高的独栋小楼前。 在这一片,楼房几乎都是这种高度。 明恕敲门,不久里面就传来应答声,是个女人。 门打开,一张东亚面孔出现在铁栅栏里。 女人眼神防备,起皮的嘴唇动了动。 明恕一抬眼,看见房间里还站着三个女人,她们正抻着脖子向外张望。 “珍惜。”明恕喊了声——这是柳至秦事先查到的名字。 女人明显怔了下,看向明恕的目光变得更加奇怪。 片刻,她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你是谁?” “我是尹甄的家人。”明恕温和却又沉重地笑了笑,“我可以进来吗?” 听到“尹甄”两个字,名叫“珍惜”的女人态度忽然改变,手已经放在铁栅栏的锁上,后面一个女人突然朝她说了一连串E国话。 珍惜转身,和对方交流几句,眼神再次变得防备,“姐姐呢?” 这一屋的女人看上去都比尹甄年长,却将尹甄叫做“姐姐”。 明恕眼含悲伤,“我这次来,是因为……她已经过世了。” 珍惜登时睁大双眼,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明恕。 “开门吧。”明恕说:“现在只有你们,能够帮助她了。” 珍惜踉跄着朝屋里跑去,激动地说着当地语言。 明恕数了数,如果住在这栋楼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那就是五人。 尹甄在E国,以行善为名,让五个女人为她鞍前马后。 柳至秦低声道:“你看她们的眼睛,她们在真心为尹甄悲伤。尹甄失踪于去年,长时间没有出现过,她们也许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明恕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珍惜走出来,开门之前又问:“你们怎么证明,你们是姐姐的亲人?” 明恕面色突然变得狠厉,“有人杀了她,我要为她复仇!” 珍惜一惊,颤抖着拉开铁栅栏。 柳至秦问:“看得懂中文吗?” 珍惜红着眼点头,“嗯。” 柳至秦从手机里找到一篇关于尹甄遇害的报道,“看吧。” 女人们全都围了上了,但只有珍惜一人懂中文。 就在珍惜向她们解释报道上的内容时,明恕粗略将一楼打量了一番。 室内装修得还算温馨,但这五个女人似乎是被尹甄圈养住了。尹甄给与她们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们成了尹甄作恶的工具。 珍惜将手机还给柳至秦,神色茫然。 明恕的情绪很有一番煽动性,“她被人害死,警察却抓不到凶手。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们。” 珍惜哽咽道:“我……我能做什么?” 明恕盯着她看了片刻,“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珍惜将明恕带到楼上一个房间里,而柳至秦在一楼利用这套房子的无限网络,轻易接入其中的各台设备。 “姐姐雇人杀了我的丈夫,她救了我的命。”珍惜告诉明恕,她曾经长期遭受丈夫的毒打,无法离婚,只要丈夫不死,被折磨致死的就将是她。 住在这里的其他四人和她情况相似,都是被尹甄所救,从此对尹甄唯命是从。 明恕很想问——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帮尹甄做的都是什么事? 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探究太多。他必须了解的信息是,尹甄组织过多少场残杀,受害者都是哪些人。 “三年前的3月,她组织过一场游戏?”明恕问。 珍惜起初不愿意说,言语躲闪。 明恕道:“我确定,杀害她的人与游戏的参与者有关。” 珍惜终于点头,“是。” “在哪里?”明恕说:“你们是不是保存着视频和参与者的资料?” 半分钟后,珍惜再次点头,“是。” 柳至秦已经找到了被存放在一台电脑中的加密文件夹,将其破解并非一件难事。 珍惜说:“你等我一下。” 一刻钟的时间,珍惜拿着一个U盘回来,却没有立即将U盘交给明恕。 “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犯罪了?”珍惜眼中毫无光亮,自言自语道:“可是那是姐姐的愿望……” 明恕尽量克制,从珍惜手里将U盘拿过来,向楼下走去。 柳至秦完成对加密文件夹的破解,按照时间排序,其中一个正是制作于三年前的3月。 女人们缩在角落,有的仍在哭泣。 明恕将U盘交给柳至秦,柳至秦一扫描,向明恕递了个眼神。 “也许还有需要你们帮助的地方。”明恕对珍惜道:“下次,我还能在这里找到你吗?” 珍惜沉默一会儿,“没有姐姐,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离开小楼,明恕和柳至秦快步往巷子外走去。 这里有太多的污秽,却在他们的执法范围之外。时间紧迫,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核实三年前那场游戏的所有受害者。 夜比刚才更深,从巷子出来,明恕忽然嗅到一丝危险。 有人在跟着他们。 明恕往侧边看了看,又转回身来。 此地是埃颇勒市西边最乱的街区,黑市就在这片街区的下方,当初,贺炀等人正是在这里欣赏那些残忍的表演。 “柳老师。”明恕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注意到了吗?” 柳至秦并非只是特种作战总部的信息战成员,在成为网络安全专家之前,他曾经是野战部队的一员。 “嗯。”他盯着前方,“这里到处都是各个帮派的眼线,我们这些外来者,很难不引人注意。” 话音刚落,枪声倏然响起。 明恕一肩膀撞开柳至秦,身子借着惯性猛地一转,极速仰倒,右肩擦着地面向后滑去。 一连串子弹在他们中间溅起,火光飞蹿,明恕几个翻滚躲过,稳住重心的一刻,拔枪往子弹的来处射去! 第175章 斗虫(25) 枪战在这里司空见惯,刚才还挤在路上吆喝生意的男女老少片刻间就躲进了沿途的商铺。 子弹从斜后方两条街的方向如雨点般打来,周围没被铁板覆盖的窗户“哗啦”一声崩得稀碎。 明恕放出的那数枪打中了两人的腹部和大腿。枪声稍歇的瞬间,他闪身躲入一条窄巷,在墙体的掩护下观察外面的情况。 目前一切都不明朗,他与柳至秦来此的目的仅是调查尹甄身上的线索,无意影响埃颇勒市乌烟瘴气的争斗,就算有人觉得他们可疑,也不该在这时候动手。 但开枪的人显然是冲着他们而来,若不是他与柳至秦反应极快,最初的那几枪恐怕已经从他们后心和头颅穿过。 是谁想要他们的命? 数辆吉普在街上横冲直撞,明恕在镜子里看到,从吉普上下来的人全是佣兵打扮,个头壮实,双手握着步枪。 他们说着E国话,正在挨街挨巷地搜查。 明恕穿在里面的战术背心有防弹功能,但现在他能够利用的只有一把防身用的手枪,子弹也不算充足,贸然从藏身处冲出去,简直就是寻死。 他快速观察四周,发现柳至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斜对面一栋楼房的顶上。 若是有一把狙击步枪,就能形成高处对下方的火力优势。 显然,柳至秦也看到了明恕,打了个冷静的手势,又朝南边指了指。 明恕立即明白,后援很快就会赶到。 但敌方速度更快。 一队佣兵突然从窄巷的另一边包抄,子弹就像死神的火舌,打穿了巷口堆放着的油气罐。 轰然巨响,火光拔地而起,整条巷子的玻璃、砖瓦全部被震碎,几十个火球随着爆炸被抛向空中,如同天外流火。 爆炸发生之前,明恕在柳至秦的紧急示意下,离弦之箭一般从巷子中射出,却仍是未能躲过冲击波的撞击。 气流冲杀过来的一瞬,他如同被火焰包裹,耳膜几乎被巨响震穿,整个身体难以招架地向前方飞去,重重撞在一个未来得及拆的布料摊上。 火球砸了下来,布料马上就将爆燃! 明恕瞳孔猛缩,飞快翻滚,从布料摊离开的一刹那,火球就将五颜六色的布料烧成了火海。 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明恕严重耳鸣,难以靠枪声辨别方向。 他现在正在大街上,靠一辆被打出无数弹孔的轿车作为掩护。轿车离最近的巷子有十来米,速度够快,运气够好的话,他也许能够冲进去。 但这太冒险了。 他借着轿车的后视镜看了看,十多个佣兵正在朝轿车的方向扫射,但忽然他又发现,他们中的几人正警惕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柳至秦藏身的地方! 他暂时听不清,所以未能听到柳至秦的喊声,此时往楼顶一望,才看见柳至秦的手势。 “我掩护你!撤!” 柳至秦也只有一把手枪,此时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步枪,装备不行,但身居高处是最大的优势。 明恕吸入带着浓烈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调整好姿势,朝着吉普的方向连开数枪,全力向十多米远之外的巷子冲去。 就在他行动的一刻,柳至秦利落开枪,竟是牵制住了佣兵们的火力,为他争取到极为宝贵的撤退时间。 离巷子仅剩几步之遥时,明恕一个鱼跃,倒地翻滚,十几枚子弹擦着他的身体飚过,若是慢一瞬,那些子弹都将打入他的胸腹。 安全极为短暂,他靠在墙体上猛烈喘息。 刚才那一切不过发生在分秒之间,几分钟的时间,他已经形容狼狈,在死神跟前走了一遭,所幸只是衣物严重破损,额头挂了一个小彩。 他用力一抹脸上的灰,甩了甩嗡嗡作响的头,听觉逐渐恢复,忽然又听到一阵枪声。 枪声自南而来,夹杂着发动机的轰鸣。 佣兵们立即被“不速之客”吸引走注意,刹时间,无数个枪口对准奔驰而来的越野车。 徐椿猛打方向盘,方远航握着一把手枪,不断向前方射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头一次出“跨国差”,就他妈赶上了枪战! “刺激!”方远航一边换弹匣一边吼道:“看到小明了吗?” “还有三个街口!”徐椿曾经是特警总队的一员,算是重案组里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人,今天这样的情况,他不是没有经历过。 方远航打穿了一辆吉普的车轮,那辆吉普瞬间失控,向旁边停放的货车俯冲而去。 “萧局呢?”方远航满身汗水,“萧局还没到?” “操心你自个儿!”徐椿轰下油门,“我看到洛城那兄弟了。” 方远航分心往上方一看,只见柳至秦正在不远处的屋顶,手中拿着一把步枪。 那是个不错的制高点,但下方的佣兵太多,如果不尽数驱散,他们无法赶去接应。 “日!小明肯定也在那儿!”方远航说。 正在这时,一枚穿甲弹打穿了一辆吉普的油缸。 “轰!” 火舌腾地而起,周围的佣兵被冲击波抛出数米远,柳至秦所在楼房的下方暂时形成了一个小型真空。 枪声一响,明恕心脏突然抓紧。 只是听,他也知道,那是萧遇安的狙击步枪! 一栋八层高的楼房上,萧遇安将狙击步枪垫在一个小型沙包上,鹰一般的视线透过光学瞄准具,俯视着柳至秦和明恕躲避的那条小巷。 吉普在燃烧,场面异常混乱,徐椿和方远航的车马上就将赶到。 一枚穿甲弹还不够,退散的佣兵们很快会赶回去。 萧遇安抿住唇角,呼吸压得极轻,连续扣发,以火力硬是给下方的救援辟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师傅!”越野车急刹,方远航一脚踹开车门,大喝道:“快上来!” 明恕冲进车中,立即拿起后座上的突击步枪,向斜前方的佣兵扫射。 十几秒后,柳至秦带着一身的烟尘味,“哐”一身关上车门。 火舌喷溅,越野车在路上七弯八拐,徐椿只管驾驶,朝偏西方向的八层楼房冲去。 萧遇安收起狙击步枪,快速撤离,竟是在徐椿赶到之前,驾驶另一辆越野车开向城外。 两辆车在夜色中狂奔,得知萧遇安独自在前面那辆车里时,明恕既紧张,又有些许得意。 佣兵们没有追上来,方远航十足诧异,“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明恕精疲力竭,“我更想问,你们干了什么?” “我们?”方远航说:“我们什么都没干!我本来想去黑市里转转,但被萧局阻止了,萧局说现在不是时候。” 徐椿也道:“然后就接到柳兄弟的消息。你徒弟这没见过世面的当时都蒙了,惊讶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还好萧局在,马上就给出对策——我们来接应你们,他找制高点提供火力掩护。” 方远航连忙打岔,“别把我说得那么没用好吗?这一路是谁的枪在开路?” 说完又转向明恕,“我这回算是见识到萧局的本事了。” 明恕花着一张脸——字面意义,将徒弟的脑袋推开,蹙眉道:“既然谁都没干什么,那为什么我和柳老师一带着尹甄的线索离开,就遇到伏击?我很确定,那些人想弄死我们,但现在怎么又不追了?” 柳至秦闭目养了会儿神,这时才开口,“我看他们的装备,像是埃颇勒市的老牌帮派TRK。埃颇勒市的地下交易,很多都经过他们的手。也许是我们的出现,让他们察觉到了某种危险。这里遵循丛林法则,地位、金钱,甚至活着的权力,都靠武力挣得,所以他们非常敏感。” 方远航“啧啧”两声,摇头道:“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法无天’。” 不久,前面那辆吉普在路边停下。徐椿也赶紧停下来。 明恕推开车门,“我换个车。” 后一辆吉普超了上去,明恕坐上副驾,“哥。” 他现在这副样子着实糟糕,皮衣没一处是好的,脸上烟尘重重,额头的血迹还未清理。 萧遇安凝视片刻,瞳孔里散出明显的危险。 “头有点儿痛,耳鸣,现在好了。”明恕老实交代,“不太严重,不过你不在的话,我可能就交代在那条巷子里了。” 萧遇安将车发动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尹甄是TRK的‘献金者’,也就是花钱养着他们。像TRK这种规模的帮派,‘献金者’众多,尹甄只是最底层的‘献金者’。即便如此,他们也会对尹甄提供关照。” 明恕说:“所以我和柳老师一接触尹甄的手下,就会被注意?” “我判断,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只是因为尹甄,而守着住在那栋小楼里的人。”萧遇安说:“今年,当他们无法再从尹甄手中得到资金时,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将断裂。” 明恕看着前方的灯光——他们马上就要到达克洛嘉市,“哥,我眯一会儿。” “嗯。”萧遇安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到了叫你。” 明恕其实没有睡着,闭上眼,不久前经历的一切就在脑海中上演。突如其来的爆炸,密如雨点的子弹,四处溅射的火球,还有吉普车那鬼哭狼嚎般的震响。 电影里总爱刻画,一个人在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的时候,想起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未达成的心愿、留下的遗憾。 但现实里,他一样都没有想到,连萧遇安都来不及想。在枪林弹雨中疯狂翻滚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来,绝对不能死。 直到听见重型狙击步枪那破空一响,他才陡然惊醒,他心爱的人正在一个他暂时看不到的地方保护着他。 身为刑警,他直面今天这样危险的时候并不多。但类似的情形对以前的萧遇安来说却是家常便饭。 前几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问萧遇安:“哥,你在最危险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到我?” 萧遇安沉默了很久,认真道:“没有。” 他记得那时自己噘了下嘴,感到无法理解。 现在想来,自己简直是矫情。 最危险的时候想到的,一定是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了,才能回到爱人的身边。 车停在一座医院外。 医生护士似乎见惯了帮派火并的伤者,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 明恕做了几项检查,头上的伤上了药,没有裹纱布,看着有些狰狞。 萧遇安将人拉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才放开,“没事,疤掉了就看不出来了。” 明恕说:“留疤怎么办?” 萧遇安说:“这种伤不会留疤,但长伤口期间,你得忌嘴。” “那万一留了呢?”明恕伸手在伤口附近摸了摸,“我都快三十了,年纪越大,越容易留疤。” 方远航听到了这句话,正想说——师傅,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就听萧遇安道:“真不会留,退一万步讲,就算留了,我们明队该帅还是一样帅。” 方远航:“……” 是不是不会说话的——比如我——都活该单身? 明恕最初的打算是,查清必要线索就撤。但发生在埃颇勒市的这场枪战,让一行人难以避免地曝光在当地警方的视线中。而早在来到E国之前,大家就知道,这里的黑市能够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其中必有警方的参与。 “不至于要把我们扣在这儿吧?”方远航忧心忡忡,“那个什么T……是他们追着我们杀,不反击的话,我们现在已经在城头挂着晾尸了!” “航航还是嫩了点儿。”柳至秦在一旁笑,“我们既没有触及当地真正的黑幕,也没有挑战警方的权威。现在警方想的不是如何对付我们,而是后怕。” 方远航问:“后怕?后什么怕?” “如果我们出事了,对当地警方来说,才是麻烦事一桩。”明恕解释道:“毕竟我们是通过正规途径入境,没有干任何违法乱纪的事,却莫名其妙遭受袭击,一发酵,这就是国际纠纷。” 方远航恍然大悟,“那萧局去这一趟……” “做基本交涉而已。”明恕管不住手,时不时就往额头上的伤疤抓,“等萧局回来,我们为什么会被袭击,也就清楚了。” 明、柳二人估计得没错,早在重案组一行人抵达克洛嘉市时,克洛嘉市警方就已经注意到,但因为他们并没有深入黑市的迹象,警方在短暂观察之后,便不再过问。然而TRK发动的突然袭击却让警方叫苦不迭,若是出了人命,一石激起千层浪,难说肿瘤一样扩散至克洛嘉市所有角落的黑市不被起底。 “我们被误当做国际刑警的卧底。”萧遇安说:“TRK已经上了国际刑警黑名单,在克洛嘉市的帮派争斗中也已失势。两个月前,TRK的头目被暗杀,现在新上台的这位行事浮躁且多疑,近来克洛嘉市极其周边发生的多起枪战,都是他们引起。连当地警方,都不愿意再护着他们了。” “擦!”方远航愤愤道:“我差点儿死了!” 明恕往徒弟脑袋上一拍,“你就不能说声好听的?” 方远航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线,脱口而出:“好听的?行——死有什么可怕?我们明队该帅还是一样帅!” 明恕:“……” 萧遇安:“……” 方远航心想:我操,我在说什么? 不知原委的徐椿倒是十分捧场,“说得好!” “我在警方那里还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如果没有枪战这回事,我想他们不会乐意告诉我。”萧遇安道:“尹甄、贺炀、江希阳、岳书庆这四个人,都在警方的系统里有过登记,另外三人和尹甄一样,都是各个帮派的‘献金者’。” 方远航忍不住打岔,“可是他们图什么啊?有钱没地儿使吗?” 明恕说:“也许是这些人的乐趣,你还没有来重案组之前,有个案子的嫌疑人,就曾经支援了某国的非法武装上千万,用于打仗。” 萧遇安继续道:“他们给了我一份名单,是在克洛嘉市黑市比较活跃的,拥有我国国籍的人,其中,可能有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明恕说:“换一个思路的话,凶手本人或许也藏在里面。” “我看看,我看看!”方远航立即凑到电脑前,警方给出的名单一共有118人,数量之多,超乎方远航的想象,“这……居然有这么多?全是像岳书庆一样绕过海关进入E国!” “118人看起来多,但是你想想。”明恕道:“将他们分散在全国,其实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就在方远航感叹时,柳至秦已经完成了对名单的筛选,“这118人里,满足条件——即与尹甄有交集的只有12人,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如果和我、小明从珍惜处拿到的资料对比,这个范围还可以进一步缩小。” 珍惜给明恕的U盘里,记录着三年前3月的那场游戏的所有被害人,而被尹甄邀请的宾客却仅有照片和代号,没有真实身份。 萧遇安走上前来,问:“身份全部核实了吗?” “本来还得耗一些时间,但有了你这份名单。”柳至秦抬起头,“已经搞定了。” 第176章 斗虫(26) “三年前,尹甄在TRK的地盘上租用了一个地下仓库,在那里进行她的游戏。”柳至秦将经过精细化处理的视频呈现在众人面前,“共有8人被迫、被诱参与其中,其中6人为我国国籍。” 受害者的照片、基本信息在投影仪里被放大,“与贺炀在国内寻找目标不同,尹甄的手下全部生活在E国,未来过我国,她们只能在E国及E国周边几个国家‘狩猎’。因为尹甄的个人偏好,她们锁定的几乎都是我国公民。” 方远航捏紧了拳头。 “李清华,30岁,男性,举家偷渡到E国,在克洛嘉市的餐馆给人打工。” “徐丽红,28岁,女性,李清华的妻子,在三年前的游戏中,被李清华亲手杀死。” “靳阅,51岁,男性,在E国南部的N国务工。在N国警方的记录中,他至今呈失踪状态。” “权霖重,34岁,男性,18岁来到E国念书,后留在E国发展,很少回国,32岁时与同伴合伙创立的公司倒闭,之后无业,生活潦倒。没有人为他的‘失踪’报警。” “舒灿,29岁,女性,情况与靳阅类似,在N国务工,在警方记录里,状态为失踪。” “段韵,25岁,男性,在国内负债之后,被卖到E国黑市。他的情况,其实也算是偷渡,但和李清华、徐丽红那种主动偷渡不同。” 柳至秦顿了下,又调出另外两名受害者的照片,“金安民,40岁,久藤纯子,31岁。这两人并非我国国籍,暂放一边,没问题吧?” 萧遇安点头,“看来尹甄考虑得很周全,选择的要么是偷渡者,要么是通过正规手段到E国,却被遗忘的人,还有根本不在E国生活的人。” 明恕说:“这六人的背景得挨个详细捋一变,‘第三方’,复仇者大概率就藏在他们的人际关系网络中。” “然后是尹甄请来的宾客。”柳至秦继续道:“除了贺炀、江希阳、岳书庆,还有四人。” 投影仪上首先出现的是个白种人。 “刘易斯,E国人,35岁,克洛嘉市地下黑市的常客,经营赌场。”柳至秦说:“但在去年,他已经死了。” 明恕身子向前略微一倾,“什么原因?” “帮派火并。”柳至秦说:“就和我们之前经历的类似。我个人认为,刘易斯的死亡和国内的那一系列案子没有关系。” 方远航说:“火并也有可能是‘第三方’策划?” “我也认为刘易斯的死和‘第三方’关系不大。”萧遇安说:“从现在已经发生的三起命案来看,‘第三方’追求的是让受害者体验极致的痛苦。刘易斯死于枪杀,这与尹甄、江希阳、岳书庆经历的相比,显然差了太多。” 明恕说:“‘第三方’也许认为,E国的仇家,就算他不动手,也会被别人解决。” 柳至秦点头,“克鲁斯,N国人,39岁,也是黑市的常客,目前不在E国。这两人就是尹甄邀请的唯二外国人。至于剩下的两人……” 一男一女的照片出现在投影仪上。 “孔明萱,女性,32岁,潮城人,当地龙头企业户明集团老总的女儿。” “范合,男性,35岁,云浅市人,家中做进出口生意,虽然名气不大,但每年的净收入在五千万以上。” 明恕眯眼看着二人,“如果贺炀现在已经遇害,那么他们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重案组一行人回到冬邺市,立即对两份名单上的人着手调查。 另一方面,贺炀的下落仍旧不明。重案组出现两种声音,一是认为贺炀目前在“第三方”手上,很可能已经遇害,一是认为贺炀是意识到自己被警方盯上,所以主动离开,依据是尹甄三人遇害之后,尸体或早或晚都已被发现,而贺炀的尸体迟迟未被找到。 两种声音各有各的道理,明恕并未因为自己认为是前一种,就否定后一种。 方远航将从废弃工厂里找到的所有物证,以及拍摄的细节照片全部交给肖满。肖满一边看一边夸:“我儿出息了。” 方远航:“……谁他妈是你儿?” 法医痕检师都属于技术队员,邢牧也赶来看方远航带回来的东西,看着看着突然将方远航拉到一边,“听说你们这次遇到枪战了?” 方远航眉毛一抖,右手跟惊堂木似的往桌上一拍,“话说当时……” “行了行了,我知道当时很惊险。”邢牧说:“也知道你有多英勇。” 肖满在一旁打岔,“我儿回来后都不知道说多少回了。” 方远航:“……” 邢牧说:“我是想知道,小明是怎么受的伤。” 方远航愣了下,“我师傅啊,唉不对,邢老师,你一法医,难道还能给小明治伤?别了吧,小明好着呢,不想被法医治伤,他头上那块疤过不了多久就要掉了。” 肖满笑道:“邢老师是关心小明,你还没听出来啊?” 被戳破了心思,邢牧红着脸辩解,“其实也不是……” 方远航说:“邢老师,口是心非可不是好习惯。像我师傅这么好的领导,你意思意思讨厌他一下就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讨厌他吧?而且你其实根本不讨厌他。” 邢牧被说得脸更红了,“几十年的习惯了,改,改不过来。” 正说着,明恕就来了。 他额头上那块疤还没掉,看着挺明显,但因为没在五官之间,所以看着几乎不影响他的外表。 “邢老师也在。”明恕说。 “师傅。”方远航说:“邢老师正在关心你受伤的事儿呢。邢老师可心痛了!” 邢牧:“!” 我没有!你胡说! “哦?”明恕挑眉,冲邢牧笑了笑,摸着那块疤,“没事,过阵子掉了就好了。” 邢牧这人心善,队上谁受了伤,都得心痛半天,更别说明恕是他看着成长,当初当弟弟照顾的人。 “幸好没出大事。”邢牧盯着那块疤看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却又松了一口气,“还好你们都厉害,反应快。” 明恕查案时冷静甚至冷酷,面对同僚的关心,眼神却顷刻间柔软下来,温声道:“谢了啊,邢哥。” 邢牧直摇头,“谢我干什么。你徒弟说我是法医,法医又不能给你治伤。” 方远航:“?” 这还告上状了? “谢谢你的关心。”明恕笑着往胸口拍了拍,“你可恶的领导感受到了。” 邢牧小声嘀咕:“我没说你可恶。” 明恕在邢牧肩上拍了下,朝肖满走去——他来这边,是找肖满有正事。 “你们估计得没错。”肖满面前摆着那两根几乎烧完的红烛,“祭奠时间在今年春节左右。至于鞭炮和红烛的产地,这个我一时半会儿无法给你答案。” “泥足迹呢?”明恕说。 “建模需要时间,但我大致可以凭经验报个数。”肖满说:“第一组足迹,女性,身高在1米1米6到1米63之间,走路时习惯外侧用力,这鞋纹挺常见,国内许多低档次旅游鞋就是类似的纹路。” 明恕说:“失踪的曹芝丫,身高是1米62。” 肖满继续道:“第二组足迹,男性,身高在1米76到1米79之间,轻微外八字,着力点在后端。他穿的这种鞋,我觉得很可能是雨靴。” 得知“第三方”也许还有两个目标,沈寻立即派人前往潮城和云浅市,确认孔明萱和范合现在的情况。 孔明萱过去半年都在国外旅行,半个月前刚回到潮城,周围没有发生异常情况。而范合因为家中生意,目前不在国内。 当年的游戏,孔明萱是知情者,她必然清楚警方目前还没有掌握的细节。 明恕赶到潮城,昭凡开着警车来接——沈寻派到潮城来的,就是这位大兄弟。 “你来得真及时。”昭凡说:“孔明萱太那什么了,我搞不定她。” 明恕不信,“还有你搞不定的人?” 沈寻是怎么形容昭凡的来着? 念大学时就是个祸害,靠着一张脸横行霸道,歪理一堆,现在在特别行动队也是个霸王。 只有他欺负别人的时候,别人休想欺负他,被欺负的人——比如乐然——还都挺服气。 “她……”昭凡有点儿难以启齿,“她跟我撒娇啊!我问东,她说西。你知道,我是特警,也就这两三年跟着沈寻混,偶尔参合参合你们刑警的事儿。她一个姑娘家,我真对付不来。” 潮城市局,问询室。 果然如昭凡所说,孔明萱打扮得高贵精致坐在那儿,一会儿卷卷头发,一会儿玩玩指甲,拒不承认曾经通过非法手段去E国,更不承认是克洛嘉市地下黑市的常客。 当明恕提到尹甄、江希阳、岳书庆时,她甚至睁大双眼,用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口吻说:“他们是谁?我不认识。” “他们是三年前和你一同观看屠杀游戏的伙伴。”明恕说完,不给孔明萱反驳的时间,又道:“你们在E国时,以买来的身份互相接触,回国之后再无联系,加上你一直在外国旅行,所以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亡,这也不奇怪。” 孔明萱玩指甲的手一顿,脸上的血色忽地褪去,眼中浮现出极为惊恐的神色,半天才道:“你……你说什么?” “没有听清楚吗?那我再说一遍。”明恕甚至配合地清了清嗓子,没有再提三人的名字,而是说:“你那三个在E国看屠杀游戏的伙伴,已经被杀害。你猜猜,他们的死状是什么样子?” 孔明萱一边发抖一边摇头,“怎么可能?” 明恕说:“你害怕了?想起三年前那场游戏的残酷了?” “不,不……”孔明萱说:“我不认识他们!我没有去过那什么克,克洛嘉市!” 明恕将一份全是外文的资料放在桌上,“我既然能找到你,就说明我手中有证据。” 那份资料正是克洛嘉警方提供给萧遇安,上面附有孔明萱的高清照片,还有详细个人信息。 孔明萱瞳孔紧缩,在看清楚那些外文时,双手用力抱住头。 “你在国内和E国,有两副面孔。”明恕说:“在国内,你是独立、单纯的乖乖女,而在E国,你沉迷于地下黑市的那些非法杀戮。” “不是的!”孔明萱突然哭了起来,“我没有沉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一时好奇!” “好奇?”明恕说:“你不仅多次观看黑市的决斗,还被尹甄邀请,观看她策划的游戏。尹甄不会邀请一个‘一时好奇’的人。” “我没有骗你!”孔明萱情绪越发激动,“我已经三年没有去过E国了!我承认,有一段时间我确实着迷于黑市的决斗,但,但这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我没有杀人,我只是看,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明恕问:“你是怎么认识尹甄?” “就,就在黑市……” 孔明萱磕磕巴巴地讲起与尹甄相识的经历。 黑市里的女性客人极少,东方女性就更少,孔明萱见到尹甄时,既萌生出些许竞争意识,又想去和对方套近乎。 尹甄似乎也有此意。 起初两人并未交流,只是互相送送黑市的交易金,后来尹甄的一名手下找到孔明萱,说尹甄想请她参加一个派对。 “就是三年前那场游戏?”明恕说:“你以为只是派对?” 孔明萱说:“我其实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黑市里一直有人私自组织这种游戏,但从来没有人邀请我,所以在那之前,我没有看过。” 明恕说:“看过之后呢?什么感想?” 孔明萱抽泣一声,“没,没什么感想。我那段时间常去黑市,已经免疫了。” 明恕又问:“其他人呢?” “他们很疯狂。”孔明萱说:“我这么说,你也许不会相信,但这真是我当时的想法——他们的狂喜、激动无法打动我,同时我亲眼所见的那些屠杀也无法刺激我。我觉得我和他们可能不一样。这次之后,我只去过一次E国,因为观看人们彼此残杀只是我一个时间段的兴趣,后来我又有了新的兴趣。” 明恕拿出一排照片,“这些人都是尹甄当时的宾客?” 孔明萱看完,紧张道:“他们都,都死了吗?只剩下我了?” 明恕摇头,“不是全部。” “求你救救我!”孔明萱声泪俱下,“我发誓,我只看过那一场游戏,不关我的事啊!” 明恕说:“你们在游戏进行的别墅里待了多久?凭你观察,尹甄和哪些人显得格外亲密?” 孔明萱擦了擦眼泪,片刻后将江希阳和岳书庆的照片拿了出来。 “果然。”萧遇安道:“‘第三方’对游戏的宾客非常了解,最早就是对江希阳和岳书庆下手。他们两人很可能不止是宾客,还参与了策划。” 明恕说:“只是现在已经死无对证。” “孔明萱目前在特别行动队的监控下,‘第三方’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对他动手,范合在国外,是否已经被凶手盯上还是未知数。”萧遇安走到白板边,“来看看这个。” 明恕立即走过去。 白板上钉着三年前那场游戏受害人的照片,录像与孔明萱的口供吻合,游戏里的八人被分为四个小组,只有杀死对方才能够活下来,尹甄给出的幸存名额只有三个,这意味着,最后的结局可能是存活一组,再加另一组的一人,也可能是三队各存活一人。 如此一来,自相残杀就无法避免。 尹甄的蛇蝎之心可见一斑。 游戏开始后不久,非法偷渡的李清华就杀死了妻子徐丽红——他们是同队队友。接着,舒灿跳崖自杀。靳阅被金安民和久藤纯子联手从楼顶推下去。久藤纯子用石头砸死金安民。按照尹甄的幸存名额,只要再杀死一个人,这场游戏就将结束。然而,李清华在砍断久藤纯子的脖子后,又砸烂了段韵的头颅。 最后的幸存者,只有疯狂杀戮的李清华,以及从头到尾躲在地下室的权霖重。 尹甄认为权霖重没有游戏精神,告诉李清华,如果他愿意在权霖重身上表演一次虐杀,属于权霖重的奖金将转移到他手上。 李清华早就杀红了眼,当即追上权霖重,抓着他的头,将他活活砸死在水泥地板上。 游戏结束之后,李清华作为胜者带着奖金离开,死于尹甄的下一场游戏。 “李清华,徐丽红,舒灿,靳阅,段韵,权霖重。”萧遇安说:“单就背景来说,后面四人是调查的重点。李清华和徐丽红偷渡之前生活在南部一个渔村,徐椿现在就在这个渔村里,得到的信息是,这一家人长期在村中偷鸡摸狗,为全村所不容,他们连偷渡的钱,都是从邻居家偷盗而来。有没有人会为他们复仇?理论上有,但可能性比较小。” “后面四人的共同点是,都是独自在E国或者N国工作,如果不被尹甄盯上,他们虽然不一定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但起码不会惨遭杀害。”明恕支着下巴,视线在照片上扫过,刚好停在靳阅的照片上时,手机响了。 此时,重案组的队员已经散了出去,各自调查受害人的背景。 打电话来的是方远航。 “师傅。”方远航的声音与平时不大一样,明恕一听就觉得不对,遂问:“怎么了?” “我查到一件事。”方远航咽了口唾沫,“靳阅在国内时,曾经帮助过一个小孩。” “余大龙。” 第177章 斗虫(27) 靳阅祖籍崇城,父母早亡,结过婚,婚后查出没有生育能力,与妻子和平分手,此后二十多年一直一个人在崇城辖内的蛟水县生活,没有固定的工作,在学校当过宿管,也在工地上搬过砖,会一些电工的活儿,附近哪家的电路出了问题,叫一声,他很快就能修得妥妥当当。 五年前,靳阅和一家公司签了劳务协议,去N国修建工厂。合同上规定在N国待三年,每年最少有10万元佣金。 对靳阅来说,每年10万,这是他在崇城想都不敢想的工资。 因为没有亲人,靳阅说走就走,第一年过得很顺利,结算时还多拿了接近3万元。但第二年,他就在E国出了事。 崇城和冬邺市离得很近,交通也很便利,冬邺市比崇城经济发达,崇城人遇到在自己城市解决不了的事,就爱到冬邺市来。从口音和风俗上来说,两地几乎没有分别。 余大龙的家乡就在崇城蛟水县——与靳阅同在一地。 方远航在靳阅曾经工作过的县一中得知,余大龙念初中时住校,那时的宿管正是靳阅。 如今的余大龙热情开朗,从不隐瞒自己的取向,但在余大龙的班主任口中,他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余大龙刚一进校,就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样,言行举止都像个女生,加上长相秀气,不爱参加体育活动,被班上大部分男生瞧不起。 当年不管是校园还是社会,风气都不像现在这样开放。一些男生说余大龙是“泰国人妖”,从小吃了激素,才变成现在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余大龙起初还争辩,后来先是被孤立,又被男生们威胁欺负,渐渐什么都不说了,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 初二,有学生发现余大龙偷偷看男明星的海报,于是校园里开始流传——余大龙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这话传到家长耳中,家长们一些到学校来,要求开除余大龙,一些警告自己的孩子,今后见到余大龙就绕着走。 在他们眼里,同性恋等于肮脏、恶心、断子绝孙,以及艾滋病。 余大龙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学校领导当然不至于开除他,但又是请家长,又是找他谈话。在学校与家庭的双重压力下,余大龙心理崩溃,在初二下学期选择了跳湖自杀。 湖就在县一中旁边,虽然不算太深,但足以淹死个头矮小的未成年。 白天,湖周围总是有很多人,余大龙铁了心寻死,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悄悄从学校溜出去。湖边有几盏路灯,但不足以驱散黑暗。他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小声哭泣,然后跳了下去。 如果不是晨跑的靳阅恰好经过,听见了那一声落水声,天亮之后,人们将发现一具漂浮着的少年尸体。 靳阅抱着余大龙回学校找校医,校领导吓得够呛,一边感谢靳阅,一边让靳阅安抚余大龙,把他看好,千万别又出事。 投湖之后,直到初三毕业,靳阅时常跟着余大龙。县一中的食堂不怎么好吃,靳阅若是做了余大龙喜欢吃的,一定会将余大龙叫去自己的宿舍。经校方允许,靳阅甚至给余大龙搭了一张床,把余大龙当儿子来照顾。 毕业之后,余大龙随家人搬去崇城,临走前送了靳阅一个便携式收音机。 “对了,靳阅还没有去N国时,余大龙有时会回来看他,给他买买牛奶、水果什么的。”余大龙的班主任感叹道:“靳阅不仅救了余大龙的命,还救了他的人生。没有靳阅那一年多的陪伴和开解,余大龙现在恐怕……” “后来呢?”方远航问:“靳阅离开后,余大龙还有没有回来过?”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班主任说:“去年还是前年,余大龙来打听过靳阅的情况。当时靳阅在N国失踪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靳阅没有亲人,我们有几位老师还去找劳务公司问过,但他们也一头雾水。余大龙很着急,但我们确实不清楚靳阅在N国遇到了什么。” 方远航立即找到和靳阅签合同的劳务公司。虽说还不至于人去楼空,但给靳阅介绍业务的员工已经联系不上了。公司里一个小领导解释,他们只是中介,人送出国就行了,别的管不着。 提及余大龙,小领导印象深刻,“他问我们靳阅为什么会失踪,非要我们给个说法。唉,我猜他是个小基佬,说话夹枪带棍,我根本说不过他。” “后来呢?”方远航问:“余大龙来过几次?” “七八次总得有了。”小领导说:“不过都集中在大前年和前年,去年没有来过。” 听完方远航的汇报,明恕沉默了片刻,“你觉得余大龙可能是我们正在寻找的‘第三方’?” 侦查的案子里出现熟人,这是方远航尚显短暂的刑警生涯中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余大龙不缺作案动机。”少顷,方远航有些艰难地开口,“他的人生是被靳阅拉回来的,如果他知道了靳阅死亡的真相,选择为靳阅复仇,这符合逻辑。另外……” “嗯?”明恕说:“另外什么?” 方远航犹豫了几秒,“我在想,他接近我,接近我们,可能就是他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这条线索很重要,干得不错。”明恕接着道:“但因此认定余大龙是‘第三方’,还为时过早。你很紧张,因为你担心你的朋友真的与案子有牵扯,这份紧张影响了你的判断。” “我……” “详细调查余大龙的背景。”明恕交待道:“让技术队员去核实几起命案发生时,他是否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余大龙被带到问询室,神情有些懵,“又需要我帮忙破案了吗?我最近正好有空……可是,可是怎么是在这里呢?这里不是审问嫌疑人的地方吗?” “审讯室才是审问嫌疑人的地方。”方远航尴尬地解释,“坐吧,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余大龙不安道:“不,我不坐!这地方一坐下就起不来了!” 方远航看着余大龙的眼睛,轻声道:“靳阅。” 余大龙脸色陡然一变,瞳孔在明亮的灯光下忽然收缩。 “坐下吧,我们好好聊一聊。” 余大龙额角滑下一滴汗,慢动作般坐下,“靳叔……” “我去过你的老家蛟水县,已经知道你初中时的经历,以及你与靳阅之间的事。”方远航说:“三年前,靳阅在N国失踪……” “等一下!”余大龙打断,“你最近在查的,是靳叔的案子?我上次联系你,你说你们特别忙,忙的是靳叔的案子?他……他真的遇害了?” 很多犯罪嫌疑人在面对警方时,都会表现出自己无辜的一面——就像余大龙此时一样。 分辨真无辜和假无辜有时全凭经验,方远航打心眼里不希望余大龙与案子有关,潜意识又害怕自己的心理影响判断,如此一来,更是难以分辨余大龙的反应是否是表演。 “你刚才说‘真的’。”方远航定了定神,尽量保持冷静,“你一早就认为,靳阅不是失踪,而是已经遇害?” 余大龙捂住下半张脸,眼泪夺眶而出。 一看他哭,方远航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拿出准备好的纸巾,“你怎么判断出靳阅已经遇害?” 余大龙并未哭太久,情绪只爆发了一瞬,很快平息。 他用纸巾擦拭掉眼泪,看向方远航的目光渐渐静止下来,“我明白了。靳叔被人害死,你正在查他的人际关系,发现我的命是他救的,可能你还查到我这几年多次去蛟水县、崇城,到处打听靳叔的事。所以你们认为,我为靳叔报了仇。” 方远航按捺着个人情绪,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余大龙。 余大龙竟是笑了起来,“原来已经有人为靳叔报仇了吗?是谁?害死靳叔的又是谁?我没有本事,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说我有作案动机,我承认!” 说着,余大龙双眼怒睁,声音颤抖,“如果我知道凶手是谁,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了他!” 方远航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知道,靳阅是被人害死?” “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那么久?”余大龙说:“那年过年的时候,靳叔还给我通过电话,说他在N国一切都好,钱也挣得多,打算再多做几年,攒够养老的钱再回国。靳叔没有家人,也没有后代,我说我给他养老,他不愿意,一定要自己挣钱。如果不是被人害了,他不可能消失。” 目前周愿还没有确定几起命案发生时,余大龙的行踪。方远航沉思片刻,认为不管余大龙是不是重案组真正要找的人,其心理都至关重要——因为倘若“第三方”另有其人,可能与余大龙有相似的心路历程。 “那你查到了些什么?”方远航问:“对靳阅在N国的生活,你了解多少?” “你先回答我。”余大龙说:“害死靳叔的人真的被杀了吗?是谁对靳叔下毒手?” 方远航紧拧着眉,忽听明恕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告诉他。” “是,有人为靳阅复仇。”方远航说:“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余大龙惊讶道:“是很多人?”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方远航说:“你查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余大龙眼中暗淡,“我没用,只知道靳叔一定是被人害死,但我想不出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得罪别人,落到被害死的地步。靳叔,靳叔很善良,他保护了我,所有人都厌弃我,包括我的家人,他们把我当成病毒,骂我‘泰国人妖’、变态,打我,孤立我,只有靳叔告诉我,我很好,懂事、聪明、长得可爱,不用去理会别人的话。” 问询室充斥着低哑的抽泣,余大龙断断续续地回忆人生中最为晦暗的初中。 在他的讲述里,靳阅于他的意义更甚父母,当他被周遭的恶意包围时,他的家人站在了恶意的一边,他的老师仅是口头上让那些猖狂的学生不要欺负他。靳阅将他从湖里救起来之后,就给他裹上了自己扔在湖边的衣服。他哭着挣扎,仍想跳入湖中,嘶吼道:“他们都说我脏,说我有艾滋病,你不怕吗?你放开我,我会弄脏你的衣服!” 靳阅没有松开,“你有什么艾滋病?别人辱骂你的话你也信?生命只有一次,你还小,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到了初三快毕业时,余大龙的心境已经好了很多,这归功于靳阅孜孜不懈的鼓励、表扬、肯定。 他甚至能够直面自己“女气”的性格,并承认它,将它视作自己的特点,而不是缺点。 他问过靳阅一个问题,“靳叔,他们都讨厌我,觉得我是异类,你为什么能接纳我?” 过了很久,靳阅才苦笑道:“我也曾经被当成异类,因为我没有孩子。” 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抱住靳阅说:“靳叔,今后我给你当孩子!” “你怀疑得没错。”余大龙抬起头,无奈地望着方远航,“我有想给靳叔报仇的心,可是我连是谁杀了他都不知道。去年我认识了你,我想,我想假如我和你关系越来越好,认识越来越多的警察,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们能够帮我找到杀害靳叔的人。” 方远航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空落感,“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 余大龙用力摇头,“可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你很好,和我周围的很多男性都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样。” 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解释不清,余大龙又哭了,“我没有利用你。我是想,今后或许你能够帮我的忙。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也会帮你啊。” 方远航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得不继续问询,“你知道尹甄吗?” 余大龙困惑道:“不知道。” 方远航又问了几个问题,突然感到透不过气,站起身来,让队友暂时替自己。 “方远航。”余大龙突然将他叫住,“我想要找到杀害靳叔的人,但我没有杀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朋友。你,你相信我。” 方远航关上问询室的门,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从来没有哪一次问询让他感到如此使不上力。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一个非常不幸的少年时代,而他正是因为余大龙遭遇的这场不幸与之后遇上的救赎,怀疑余大龙是嫌疑人。 他觉得自己冷血,可肩上的责任令他必须尽可能摈除感情,客观地分析每一份线索。 但刚才看着余大龙的眼睛,听余大龙哭诉,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如想象中那样保持客观。 难怪刑警队伍里有“避嫌”的规定。 关门之前,余大龙对着他的背影说“方远航,你相信我”。 那一刻,不管是余大龙没有杀人,还是余大龙一直将他当朋友,他都相信了。 明恕的电话打了过来,方远航听了一会儿,眼中忽然一亮,“我马上就来!” “尹甄、江希阳、岳书庆这三人遇害前后余大龙的行踪我都核实了。”周愿说:“余大龙在陪着他的艺人全国跑,没有作案时间。另外,他的通讯、上网、交通记录我也全部调查过,没有可疑信息。去年之前,他往返冬邺市和崇城的次数比较频繁,每次都会去县一中看看。去年他工作繁忙,去崇城的次数因此减少。我的个人看法是,余大龙不是我们要找的‘第三方’,也不是‘第三方’的合作者。” 方远航如释重负地坐在靠椅上,片刻,双手用力地按住脸。 明恕给余大龙兑了一杯咖啡,将他带到一间空着的警室。 余大龙情绪复杂,一方面因为得知害死靳阅的人已经被杀死而兴奋,一方面又因为被方远航怀疑而低落。他端着咖啡,没喝,小声道:“明队,我不是刻意接近方远航和你。那天在商场见到你们,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警察。后来方远航到我公司来查案,我带他去找刘美时,也没有想过利用他。后来和方远航关系更好了些,我才想到,将来说不定能拜托你们帮我查靳叔的事。” 明恕说:“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方远航会理解。” 余大龙点点头,“明队,你能不能告诉我,靳叔为什么会遇害?” “现在还不行。”明恕说。 余大龙对刑警的工作有粗浅的了解,低落道:“我明白了。” “最近半年来,你身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明恕说:“你对靳阅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们会注意到你,也许其他人也会注意到你。” 余大龙想了想,“你这么问我的目的,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线索吗?” 明恕叹息,“抱歉。” 余大龙眼中充盈着痛苦,片刻后抬手抹了抹眼尾,“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和方远航一定会认为我是故意骗你们,包庇嫌疑人。” “不会。”明恕温声道:“我们有自己的判断。” 一听这话,余大龙哭得岔了气。他一直是很敏感的人,少年时接受了太多的恶意,后来别人给与的细小关心和体谅,也能让他记很久。 “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阻挠你们调查。”余大龙紧紧抓着纸巾,在打了一个哭嗝后,突然愣了下。 明恕问:“想起什么来了?” “不是,和案子无关。”余大龙说:“东城区有个密室,叫‘第九战场’,我前阵子一个人进去了,感觉很难受,密室一般就是惊悚、恐怖,但那里面我觉得头皮发麻,一群小孩子用鞭炮给一个婴儿做摇床。然后,然后那个婴儿就被炸死了。” 明恕食指摩挲着下巴,“鞭炮?” 第178章 斗虫(28) 三年前那场游戏中,所有受害人的初步调查结果汇集在萧遇安处,信息冗杂而分散,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用信息。但即便是无用信息,也必不可少,是前期排查工作中自然涵盖的部分。 萧遇安快速而认真地浏览着这些信息,最后目光锁定在段韵的资料上。 段韵,厢山市人,遇害时25岁。 厢山市靠近南部边境,是座规模很小的城市。在外人眼里,那里民风彪悍,人们上街都带着砍刀,动不动就拔刀相向。 和大城市相比,厢山市的治安环境确实堪忧,各个帮派在特警的打击下虽然气焰不如以往,但大多只是从明面上转到地下,依旧在当地活跃着,而一些小的混混团体在明面上取代了帮派,横行霸道。 段韵自幼在厢山市长大,初中时成绩长期排在年级第一,可见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初中毕业后,段韵竟然没有继续念书,而是在当地当了个菜农。 段韵的数学老师至今还记得他,称他是自己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段韵可惜就可惜在出身不好,他爹妈说是外出打工,其实已经多少年没回来过了,他和他外婆相依为命。”老师接连叹气,“我们这里教学资源也不好,没有一所在省里排得上号的高中,这些年一个考上好大学的学生都没有。段韵要照顾外婆,不可能去其他市上高中,在我们这儿上高中吧,考上好大学的几率很渺茫,所以他就决定不念了。” 学校提供的多张照片上,段韵都笑得十分开朗,显然是个很有活力的男生。 厢山市“收保护费”的情况严重,大多数小贩想安稳做生意,都得给地痞流氓们交保护费。段韵也交,但和混混们发生过几次不愉快,因为打架斗殴进过四次派出所。22岁时,他的外婆重病住院,需要一大笔救命钱。他拿出卖菜攒下的所有积蓄,仍是不够,不得不向帮派大哥借钱。 外婆最终还是未能救回来,段韵一贫如洗,成了孤家寡人。 当时,他负载7万,这并非一个绝对还不起的数目。但当时厢山市已经有了整治帮派的风声,一些帮派打算暂避风头,撤离之前闹出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段韵就是倒霉者之一。 借钱给他的“大哥”逼着他立即还钱,他还不出,竟是被灌药从家里带走,醒来时已经被偷运出国,后来辗转卖到E国黑市。 并非所有被卖到E国黑市的人都会被送去“决斗”。段韵不是打架的料,成了最低级的服务员,离开无门,最终被尹甄盯上。 据段韵曾经的朋友说,段韵偶尔提到自己有个兄长。 “我从来没见过他崇拜一个人,除了他这个哥哥。”朋友说。 外勤队员问:“他有没有说过,他哥哥叫什么名字?” 朋友摇头,“没有。而且我也没见过。我和他就住在一条街上,我从来没见过他哥哥。我有时都怀疑,他是不是在诓我们。” 派出所调出的户籍信息显示,段韵没有兄长,段家就他一个孩子。 段韵所说的兄长真的存在吗?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萧遇安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推开了。 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明恕。 “哥。”明恕快步走到办公桌边,“一条意外的线索——东城区的密室‘第九战场’可能有问题,其中的一个场景是,小孩子用鞭炮给婴儿做床,将婴儿炸死。” 萧遇安放下资料,马上联想到芳陇巷子的命案,“项皓鸣虽不是被鞭炮直接炸死,但周岚三人用鞭炮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明恕说:“我这就去一趟‘第九战场’,看看这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岚三人目前被关押在看守所,萧遇安明显感到,他们眼中的那些狂热已经淡去,变得对一切感到畏惧,却并未对过去的行为感到懊恼。 “为什么用鞭炮……”周岚想了片刻,“我记得你们以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因为鞭炮喜庆,还能够让人痛苦,大年夜不放鞭炮放什么?” 萧遇安说:“我是问,你们怎么想到鞭炮?是谁提出使用鞭炮?” 周岚糊涂地愣了一会儿,“是我?不,他们好像也说放鞭炮……” “你们去过‘第九战场’。”萧遇安说:“你们在那里受到启发。” 周岚眼睛忽然变亮,“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对,我们去过‘第九战场’,那里简直,简直……” 淡去的狂热此时重新燃了起来,周岚就像个信徒,重新得到了赖以生存的精神养料。 “那里简直什么?”萧遇安克制地问。 “简直是个圣地!”周岚眉飞色舞,“对,你说对了,我是在那里得到启发,我看到一个婴儿被放在鞭炮做的床上,然后鞭炮就被点燃了,噼里啪啦,床摇起来,婴儿鬼哭狼嚎!也许,也许是看到那个场景的一刻,我就想要模仿吧!” 明恕和邢牧一同来到“第九战场”。 邢牧哆嗦:“领导,我害怕!你,你干嘛不带你徒弟一起来?” “徒弟心情不好。”明恕说:“给他放一会儿假。” “第九战场”早已过了火爆期,里面没有多少客人,工作人员懒散地站着坐着,见有人来也懒得打招呼。 这副情景明恕很眼熟——生意每况愈下的店里就是这样。 大厅里有自助购票机,明恕看了会儿每个密室的简介,索性买了联票。 邢牧:“……领导,我们不会每个密室都要去吧?” 明恕已经付完钱,“去啊,邢老师,难道你想浪费钱?” 邢牧叫苦不迭,马上给肖满发信息:“SOS!” 肖满正忙得不可开交,压根儿没看手机。 邢牧一边在心里骂着“一个个都没良心”,一边极不情愿地跟着明恕进入密室。 “第九战场”的密室分了级,普通的走下来,明恕感觉和“风波”的密室差不多,但一些细节上的处理——比如音乐、道具的真实度、人脸上诡异的笑容——容易让全身心沉浸其中的客人感到不适。 但一般客人不会去思考压抑、难过的原因是什么,只会在离开之后抱怨“不舒服”。所以在点评平台上,有许多类似的评论。 正是因为这些评论,“第九战场”在开业的火爆后,迅速沉寂下来。 明恕渐渐有了数,休息片刻后,选择了进阶这一档。 经过前面几个密室的洗礼,邢牧反倒冷静下来了。 身为重案组的法医,邢牧的心理素质不可能差,只是性格十分别扭,经常将“害怕”挂在嘴边。 余大龙描述的那个场景到了,被炸死的是个鬼婴。余大龙没有说的是,当鞭炮爆炸时,鬼婴其实不是在哭,而是在凄厉地大笑。 “正常人进入这些密室,除了情绪受到短暂影响,不会出现别的负面情绪。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因为看到了什么,自己就去模仿。”邢牧是专研过犯罪心理的,这也是明恕带他来的目的,“而对于本就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尤其是年龄较小,且心智不全的人来说,就很有可能被引诱。明队,你想得没错,这些密室有问题。我大胆推测一下,设计者的目的是为了‘唤醒’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将他们引上犯罪之路。这样一来,设计者本人,必然具有更加严重的犯罪倾向。” 明恕缓缓道:“也许还有一种可能。” 邢牧侧过头,“还有?” “展示、模拟犯罪过程。”明恕说:“这些密室里的一些场景,在E国的黑市曾经出现过。设计者恐怕是故意的。” “‘第九战场’不止开在你们冬邺市。”柳至秦戴着蓝牙耳机,双手放在键盘上,“它隶属于‘丛林深处’游戏娱乐公司,在去冬邺市扩展业务之前,它在全国已经开设了三个店。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每一家店都叫‘第九战场’,但密室场景并不相同,只有一个密室为总部设计,其余全是由不同的团队设计,追求贴合当地的风俗。” 萧遇安滑动鼠标,正在看“丛林深处”游戏娱乐公司的背景和内部构成。 “首都有一个‘第九战场’,东南的孟新市也有一个,另一个在中部方储市。”柳至秦继续道:“我按照你的要求初步查了下这三家‘第九战场’的情况,目前都在良性运转中,和大多数密室没有什么区别。至于顾客的评论,也没有余大龙反应的‘不舒服’。不过这个‘丛林深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敢马上下结论。等会儿我跟沈寻汇报一下,他可能会派队员去实地调查。” 萧遇安说:“大概率只有冬邺市这家出了问题。查一下‘第九战场’的人事构成。” “设计师?”工作人员一脸茫然,“你们找设计师干什么?” “难得玩到一个这么精彩的密室,想见见设计师,听设计师聊一下思路。”明恕说。 兴许是难得听到赞美,工作人员笑起来,“真的吗?你们觉得精彩?” 明恕点头,“我是密室爱好者,去过数不清的密室。但现在密室同质化太严重了,像你们这样设计如此大胆且富有美感的密室实在是不多见。” 邢牧在一旁端着咖啡听着,险些翻白眼。 “谢谢谢谢!”工作人员尴尬地摸了下脖子,“不过设计师……设计师不在这里。” 明恕本就不认为现在能够见到设计师,如此问,只是想从工作人员口中打探到更多关于设计师的信息。 “噢,那真是遗憾。”明恕说:“别的密室一般有设计团队的理念介绍,你们这儿有吗?” “有的!”工作人员立即拿来一个平板,叹了口气,“很少有客人夸我们。在所有分店里,我们是业绩最差的一家,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重新设计了吧。” “重新设计?”明恕一边翻阅,一边说:“但你们很有特色,重新设计的意思是改变风格,做成和‘风波’差不多的那种?” “那种赚钱啊。”工作人员说:“顾客普遍反映我们这里太压抑了,花钱买不爽。” 明恕问:“那你的感觉呢?” “我?”话题冷不丁被抛到了自己身上,工作人员想了想,“如果我是普通顾客的话,我可能也不喜欢吧。喏,这就是设计团队。” 一间整洁明亮的会议室里,六个人或坐或站,女人穿着套裙,男人穿着衬衣或西装,看着很有职场风范。 在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时,明恕眉心忽然拧紧。 侧坐在一张桌子上,身穿米白色修身衬衣和黑色包臀裙的,正是曹芝丫! “这位是……”明恕指了指曹芝丫,语气平静。 “她就是主设计师!”工作人员拿过平板往后翻,找出一张大图,大图下方是介绍,“西川铃美女士,国际友人。你说我们这里很有特色,我觉得应该是受她个人理念的影响吧,她的祖国不就是流行妖怪文化吗,我感觉她把她们国家的风格带了过来,设计出的密室有种不同国家之间的理念冲击感。” 不,绝对不是! 明恕盯着西川玲美,眼中燃起一团火光。 这不是什么国际友人,这张脸他记得清清楚楚,绝对就是曹芝丫! 两年前,梁小军死于贺炀的游戏后,曹芝丫在海川市失踪。失踪之前,曹芝丫举止异常,时常深夜不眠,且是主动离开,从她将外套让给室友这一举动来看,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 现在,失踪了两年的曹芝丫以外籍设计师的身份出现在冬邺市,其设计的密室能够影响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促使他们犯罪——周岚三人就是例子。 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曹芝丫必然有目的,这目的就是为梁小军报仇! 贺炀失踪多日,最后留给周杉的信息是“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曹芝丫是密室设计者,贺炀发现的游戏就是曹芝丫专门为他设计? “情况应该更复杂。”听完明恕的分析,萧遇安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警裤的口袋里,“上次查曹芝丫时,我们就讨论过,梁小军死于贺炀的游戏,而那场游戏的观赏者除了贺炀,就只有尹甄——尹甄是贺炀唯一邀请的嘉宾。而现在的死者除了贺炀、尹甄,还有江希阳和岳书庆。被‘第三方’报复的群体是尹甄那场游戏的观看者。这两场游戏之间隔了一年。” 明恕飞快整理思绪,“曹芝丫不是唯一的复仇者,她的同伴是死于尹甄游戏的受害者的亲人或者朋友?” 萧遇安说:“‘同伴’这个说法不准确。” 明恕抬头,“嗯?” “你认为曹芝丫有没有能力设计那样的密室?”萧遇安说:“两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但设计场景去引导他人犯罪,还做得天衣无缝,你认为她做得到吗?” 明恕说:“曹芝丫根本不是密室的真正设计者?她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工具’?” “所以我说‘同伴’这个说法不准确。”萧遇安走了几步,“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基本能够推断,曹芝丫在主动离开之前,被某人接近过。她正是从此人处得到一个消息——梁小军已经遇害。” “这人接触她的目的,是和她一起,不,是利用她,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明恕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曹芝丫会是唯一一个被他利用的人吗?还是说,这个‘第三方’阵营非常庞大?” “柳至秦他们正在详查‘第九战场’背后的‘丛林深处’,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过来。”萧遇安说:“我注意到一点,尹甄游戏的受害者段韵背景复杂,似乎有一个兄长,但这人是谁,这几年在干什么,都没有定论。小明。” 明恕:“……换个称呼。” “明队,你去安排一下,第一,找个理由,彻查开在我们这儿的‘第九战场’。”萧遇安道:“每个人都不要放过,假如‘第三方’阵营不止曹芝丫和她背后的那个人,那么设计团队中可能还有他们的人。” 明恕点头,“周岚的证词中出现了‘第九战场’,警方有理由要求他们配合调查。” “第二,再去一趟段韵的家乡。”萧遇安说:“初步排查能查到的东西不多,段韵这个人值得我们花精力。”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听觉里充斥着水流滴答的声响,外面早就是春天,这里却阴冷刺骨。 一个男人被横吊在钢架上,双手双腿都被分开。 他的身上有无数道伤口,但奇异地,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受伤了,血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簇一簇往外流淌。 感觉变得极为迟钝的时候,听觉像开了光一般灵敏。 那些滴答流走的,是他的命。 “呜呜……”男人艰难地挣扎,沙哑着声音喊道:“放了我吧!求你!” 许久,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虫子的游戏,好玩吗?” 第179章 斗虫(29) 特别行动队很快查清“丛林深处”的人事构成与运营模式。 “第九战场”是这家公司旗下的一个密室系列,整体基调是暗黑风,这有别于另外四个密室系列。为了最大限度地突出特色,公司上层不参与“第九战场”的设计,重金招兵买马,渴求“有个性”的设计者。 “‘第九战场’第一家店开业于两年前,冬邺市这一家早在去年年初就开始筹备。”柳至秦说:“西川铃美,也就是曹芝丫在去年3月与‘第九战场’项目部接触,带去了她的几份作品。当时‘第九战场’在其他城市发展得不错,项目负责人许进雄心勃勃,一来看中她的国籍,二来看中她身上阴柔与黑暗的风格,三来‘第九战场’的主设计师里还没有女性。所以几乎是立即与她签了合同。她团队里的其他设计师,都是由她自行招募。” 萧遇安说:“许进没有核实她的身份?涉及合同,必然有不少程序需要走。” 柳至秦说:“西川铃美这个身份真实存在。” “是被‘取代’了?还是有人凭空捏造出这个所谓的真实身份?” “都算。”柳至秦说:“西川玲美十年前就来到我国,在海川市经营一家平价寿司店,同时卖她自己画的画。两年前,寿司店关门歇业,她从海川市消失。她的客人不少都以为她回国了。” 萧遇安说:“两年前,海川市……曹芝丫也是两年前在海川市失踪。从那时候起,真正的西川铃美就已经被曹芝丫‘取代’?” “可能性很大。”柳至秦说:“外籍身份有时不方便,但有时却很有用。我做过曹芝丫和西川玲美的图像对比,单就长相来说,她们有些许相似之处。许进在签合同时,因为西川铃美是外国人,便开了绿灯,很多手续都简化了,让她轻而易举就在‘丛林深处’入职。” 萧遇安说:“后来招人的过程,‘丛林深处’完全没有过问?” “没有。”柳至秦道:“这一点和其他城市的‘第九战场’相似。对了,昭凡会带许进去冬邺市协助调查,我估计马上就到了。他这人我接触下来觉得问题不大,是个一切向利益看的商人,直到现在,他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项目被有心人给利用了。” 萧遇安顿了会儿,又道:“既然西川铃美的身份是被顶替,那围绕她就有得查。” 柳至秦说:“她很可能已经遇害。” “嗯。”萧遇安道:“不过她的合法证件或多或少被曹芝丫使用过,这条线得麻烦你接着追查。” 柳至秦笑了笑,“没问题。” “第九战场”闭门歇业,员工们全都被叫到大厅中。设计团队所有人都到了——除了主设计师西川铃美。 也许是第一次面对刑警,他们看上去都十分紧张,明恕在他们眼中看到懵、不知所措、慌张。 这有些不同寻常。 按理说,设计师在进行一项设计时,都包含某种意图,他们清楚自己设计的是什么,也明白设计出的东西可能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应该知道,当这些东西展现在无数双眼睛中,或早或晚,自己会进入警方的视线。 事实却是,他们对自己身处的现状一无所知。 有种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有参与设计的核心部分,也不了解某几个密室想要表达、传递什么。他们被曹芝丫拖上了船,却不知道这是一艘怎样的船。 甚至,他们连设计师都不是。 “丛林深处”已经确定,只与主设计师西川铃美接触过,其他设计师都是西川铃美聘请。在招人上,西川铃美有绝对的主动权。 “我在原来的公司干得不顺心,所以海投了简历,没想到被选上了。”刘文浩,31岁,曾经是杂志美编,自称稀里糊涂就进入了西川铃美的设计团队,工资超过他的预期,需要做的事只是给主设计师的作品提提意见。 “其实我也提不出来什么意见。”刘文浩尴尬地摸着后脑,“虽然都是设计,但我以前那个设计和现在的设计完全不是同一种概念。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中我了——我问过她,她说觉得我有灵气。这里工作轻松,钱也多,我就没有辞职。” “我是艺术生,学平面设计,毕业一年换了三分工作,都不如意。”何伊年,23岁,长发及腰,文静清秀,“去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简历,接到面试通知,和铃美姐聊了几句,她就让我来上班。我很忐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但玲美姐鼓励我,说学无止境,面对新事物谁都有个适应的过程,只要挺过来了,就会发现海阔天空。” 明恕问:“你平时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和刘文浩一样,给西川铃美的作品提意见?” 何伊年点头,却皱起了眉,似乎有话想说。 明恕说:“你和西川玲美在工作上发生过争执?” 何伊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表情判断。”明恕问:“是因为什么而争执?” 何伊年犹豫半天,开口道:“我毕竟是设计专业的学生,一些理论上的东西我还是了解。我觉得玲美姐根本没有让我们看她作品的核心部分,也不和我们讨论核心部分,只是让我们看‘边角料’,这其实毫无意义。在密室开始建造之前,我去找她聊最重要的几个密室,提出希望看到核心部分。” 明恕说:“她拒绝了?” 何伊年摇头,“这倒没有,但我看完之后觉得一些细节上的设计挺可怕,似乎过于黑暗了。我便跟她说,密室设计成这样不太好。她不接受,说每个设计团队都应该坚持自己的理念,如果一味照着市场流行走,总有一天会被市场所淘汰。她还说,在她的祖国,这种扭曲的风格长盛不衰。” 明恕挨个与设计师们面谈,发现在密室设计上,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外行。曹芝丫没有聘请一个真正懂密室的设计师,原因大概是内行必然看出她设计上的问题,并要求她修改。她需要一个团队,来烘托、隐藏自己,这个团队的成员可以是来应聘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正牌设计师。 周愿找到了去年“第九密室”的应聘记录,人事邮箱中不乏有数年从业经验的设计师,还有密室狂热爱好者,但他们都被曹芝丫刷了下去,最后聘用的全是门外汉,像何伊年和刘文浩这种,还算是与设计搭着一丝边,其他人则是完全跨行。 “我质疑过西川铃美的招聘标准。”“第九战场”的项目负责人许进已经来到冬邺市,“但总部原则上不干预主设计师的选择,而且她的理由说服了我。” 明恕问:“什么理由?” 许进苦笑,“艺术需要奇异灵魂的碰撞。” 明恕叹气,“她这个‘外国人’,还真是会用汉字来玩游戏。” 西川铃美,也即曹芝丫,最后一次出现在“第九战场”是今年春节前,腊月廿二。那天正是“第九战场”团年的日子,吃过年饭之后,她给设计团队的所有成员包了个红包,称要回国一趟,麻烦大家照看好“第九战场”。 “第九战场”开始营业之后,西川铃美出现的次数就不太多,她身为主设计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设计团队的其他人还需要到密室值班,但她常以寻找灵感,为下一个密室做准备为由长时间离开。所以春节之后,她至今未再出现,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通讯以及网络记录上,不管是曹芝丫这个身份,还是西川铃美这个身份,都已销声匿迹。 曹芝丫两年前人间蒸发了一次,现在又再一次失踪。 明恕来到西川铃美的住处——位于东城区秋陇巷子的老居民区。 秋陇巷子就在向皓鸣出事的芳陇巷子斜对面,是东城区条件最差的地方。 西川铃美拿着冬邺市中等偏上的工资,却住在秋陇巷子,再用什么“找灵感”、“体验生活”已经说不过去了。 她选择这里,无非是因为这里鱼龙混杂,监控设施不到位。 她需要避人耳目,但若是按萧遇安的分析——她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人,那么真正需要避人耳目的其实是那个藏在她影子里的人。 这里,也许就是他们见面的地方。 5栋6-2,西川铃美租住的房子。落满灰尘的锁被打开,门发出“吱呀”一声怪响,一股长期不通风的气味扑面而来。 肖满立即进去收集痕迹,明恕注意到门口的一个鞋架。 鞋架看上去肮脏陈旧,上面摆着一双劣质棉拖鞋和一双女士板鞋。 “肖满。”明恕说:“把它们带回去,和方远航从E国带回来的泥足迹做比对。” 肖满应道:“是。” 房子是一室一厅的结构,有四十多年历史了,和对面的芳陇巷子一样,不久就将拆除。 明恕穿着鞋套,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很明显,房间被人收拾过,家具上盖着防层布,被子、棉絮都被收进了柜子里,冬天的衣服几乎没有,但夏天的还在,通勤用的皮包也被放在柜子里。 “看上去曹芝丫似乎是打算离开一段时间,所以收拾了冬天的行李。”明恕说:“她觉得她不久之后还会回来。” “明队!”肖满在阳台喊了一声。 明恕立即走去,“发现什么了?” “两组足迹。”肖满说:“其中一组应该属于曹芝丫本人,和那双棉拖鞋吻合,另一组是个男人,鞋纹不同,但从足长以及磨损反映的行走习惯来看,和你们在E国发现的泥足迹相似。不过现在没有做比对,我还无法确定。” 凌乱的线索开始彼此勾连,渐渐成型,明恕向窗外看去,前方一片片老旧的楼房,正是芳陇巷子。 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还没有现身。他最重要的人死于三年前尹甄策划的游戏。当他查清真相,一个复仇计划便在他心中出现。 他要杀死那些作恶的人,让玩弄虫子的他们,反过来被虫子玩弄。 可是他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许不可能完成复仇。他需要一个,两个,或者更多的助手。 但是助手决不能随便找。 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助手? 和他一样痛失挚爱,对尹甄等魔鬼恨入骨髓的人! 他也许试图找到那一场游戏的其他受害者亲友,可他最终发现,这些人里没有能够被他利用的人,他们要么恨意不够深,要么和余大龙一样,思想独立,难以被他控制。 他很可能长时间观察过余大龙,但最终不得不放弃。在他心中,女人被男人更容易控制。 他不愿意在选择助手这件事上冒险。 贺炀是尹甄的宾客,一年之后,贺炀自己也策划了一场游戏。梁小军是这场游戏的受害者,而曹芝丫正好是他需要的助手。 此人心思缜密,智商高于常人,善于隐藏自己,具备高超的反侦察能力。 他既能在三年前查清尹甄的游戏,又能在如今设计密室,为了给曹芝丫弄来外国人身份,他可能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三年前那场游戏结束之后,另一场游戏已经开始! 但让人费解的是,他大费心思设计密室的原因是什么?若只是为了报仇,设计密室便是多此一举。 密室能够吸引贺炀吗?或许能。但他已经杀死了尹甄、江希阳、岳书庆,对付一个贺炀,他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密室的意义何在? “一个人,即便早前是心智正常的人,经历过这一场复仇,恐怕也已经成为他曾经不屑的魔鬼。”萧遇安说:“何况策划出这样一个局的人,本来就不是常人。” 此时,经过细致的比对,肖满已经送来足迹分析报告。西川铃美租房里的足迹与E国的泥足迹相似性极大,这种相似无法作为关键证据,对重案组来说,却是理清下一步方向的重要线索。 “曹芝丫腊月廿二告诉员工,自己将回国。实际上她去的却是E国——和操纵她的那人一起。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去梁小军遇害的地方,她给他准备了香烛、鞭炮,用他们家乡的方式纪念他。”明恕说:“从她家里的情况可看出,她认为在完成这一场祭拜后,她会回到冬邺市,向贺炀复仇。现在贺炀失踪了,而她并没有回到她的住处。” 萧遇安说:“她也许成了复仇的一环。” 明恕转身,“什么?” “和江希阳、岳书庆相比,贺炀更加难以对付,甚至比尹甄更难对付。”萧遇安说:“想要引诱他主动跳入陷阱非常困难。也许,对复仇者来说,曹芝丫不仅是助手,更是诱饵。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诱饵还可能是‘第九战场’、赖修良。总而言之,他展现给贺炀的东西,让贺炀说出了‘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明恕默了半分钟,“这案子还有一些解释不清楚的地方,但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复仇者似乎是将贺炀当做了最后一个目标。但实际上,尹甄那场游戏的宾客,还有三人活着。” 萧遇安说:“你为什么认为,他将贺炀当做最后一个目标?” “他似乎故意将自己暴露了出来。”明恕眉间拧得很紧,“前面三次案子,他做得很‘干净’,虽然尸体都被发现,但警方很难从中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而这次,‘第九战场’是暴露的一个点,他堂而皇之地在冬邺市建了一个专门影响反社会人格犯罪者的地方。就算贺炀没有出事,顺着周岚这条线,我们早晚会找到他头上。” 萧遇安眼神微变,“复仇的同时,他还在挑衅警方?” 明恕面色凝重,“哥,你觉得呢?” 萧遇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至亲之人被当做虫子杀死,为其复仇,内在逻辑完整。但挑衅警方的原因是什么?认为是警方的不作为,才导致有罪之人逍遥法外?但他没有挑衅尹甄家族企业所在地的警方,却来挑衅冬邺市警方。是我们这里,有他想要针对的人?” 南部边境,厢山市。 方远航本来应该留在冬邺市,却和徐椿一同来到这乡下一般的小城。 路上,他收到余大龙发来的信息,每一条都有很长一段。这家伙从来没这么正经地和他说过话,解释和他交朋友真的不是想要利用他,希望他能够相信自己。 方远航在回复框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回复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我不在冬邺市,出差了。” 顶头显示余大龙正在输入。 方远航叹了口气,又写:“我出差查案,证明你的清白。案子侦破后,我回来请你吃饭,当面向你道歉。” 余大龙一个电话打过来,竟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方远航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余大龙哭完便完了,说自己也要向他道歉,又说不打搅他查案了,回头见。 同一时刻,贺炀的家乡禄川市,市局刑侦支队队长,明恕的老同学杨竞,终于一拍脑门,想起那日他忘了对明恕说的话。 第180章 斗虫(30) 冬邺市还在从初春向盛春过度,南部的厢山市已是一派夏日的景象。 方远航接到匆匆赶来的明恕,有些诧异,“师傅,你怎么来了?” 明恕不答反问:“段韵那个兄长,查到什么没?” 方远航立即正色,“据段韵的部分邻居说,前些年段韵身边确实出现过一个年轻男人,看着装打扮不像本地人。而段韵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厢山市,按理说不应该有外地朋友。” 明恕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绿色,“来这里的外地人多吗?” “不少。”方远航说:“厢山市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旅游城市,但是只要没到雨季,这儿就很宜居,很多北方人在这里买了房子,候鸟一样赶来过冬,街上经常能看到背包族。听段韵邻居的描述,我觉得那个年轻男人像是来这儿旅游,才和段韵相识。” 明恕说:“但在段韵眼中,他是兄长。段韵还很崇拜他。” 须臾,明恕又道:“你说段韵会崇拜什么样的人?” 方远航一边开车一边思考,车速渐渐放慢,“段韵成绩很好,人也聪明,因为家境贫寒,且有年迈的外婆需要照顾,才没有念高中,当了一个菜农。他可能很渴望继续念书,仰慕那些学识渊博的人?” 明恕想了想,“这个人对段韵来说,一定有某种人格魅力,不过倒不一定是学识渊博。还得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车停在厢山市中心路段的便民广场上,段韵以前卖菜的摊子就在广场西北角。 阳光刺眼,四处是明媚的绿意,明恕一下车就把墨镜戴上了,走了一截路之后,却又将墨镜摘了下来,眯着眼观察周围的景象。 厢山市太小了,经济也十分落后,广场上的摊位摆得乱七八糟,摊主有的正在和客人讨价还价,有的懒洋洋地打瞌睡,市井气息非常浓厚。 “师傅?”方远航问:“你在看什么?” 明恕重新将墨镜戴上,“你刚到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方远航微怔,“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松快了不少。” 刑警外出查案,很难有“心情变好”一说,尤其重案组正面临非常棘手的案子。 从冬邺市出发,方远航心里就压得沉沉的,一方面肩上扛着破案的压力,一方面在意余大龙的事,但来到厢山市的瞬间,呼吸着热气腾腾的空气,在明朗的阳光下换上夏装,感觉阴影确实消散了不少。 “因为这里的天气。”明恕说:“对长期压抑的人来说,这里是个难得的疗伤圣地。” 方远航马上反应过来,“段韵口中的那位兄长,是因为心理上的问题,而到这里来疗伤?” 明恕摇头,“不一定,我只是突然从自身的体会出发,想到了一种可能。” 方远航一想,神情颇为严肃,“可能性不低。” 明恕侧过脸,“嗯?” “我们这次追踪的‘第三方’,不就是个心理有严重问题的人吗?”方远航说:“‘复仇’这种念头,不少人都有,比如余大龙,但不是每个人都会付诸行动。凶手不仅谋划了一个巨大的局,手段还极其残忍,将当年受害者们承受的痛苦,返还给尹甄等人。凶手的心理已经,或者说早就不正常了。” 明恕盯着方远航看了会儿,方远航被看毛了,“师傅,你再看我就脸红给你看哦。” 明恕笑了声,“徒弟这脑子是越来越管用了。” 两人说着来到段韵曾经的摊位前,那儿现在是水产品摊,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给客人剖黄鳝。 越是小的地方,忌讳就越多,在厢山市,人人都知道段韵因为欠钱,被帮派给害了,他的摊子就是不吉利。绝大多数人就算便宜,也不愿意在他的摊子上做生意。这中年男人显然与众不同。 明恕称了两斤黄鳝,一边等中年男人剖,一边询问段韵的事,得知对方就住在段家对面,看着段韵长大。 “你们是警察?”男人斜着看明恕。 明恕出示证件,“对。” “哟,外地来的?”男人笑得有几分匪气,“那正好,我们这儿的警察不管事,不然段韵那小子也不会出事。我儿子和段韵关系好,但他现在搬出去了,守山你们知道吗?” 方远航说:“就是城西那个护林站?” “对我们这儿还挺熟。”男人打量了方远航一眼,“对,我儿子在那儿当护林员。他叫柯正,你们就说我让你们去的。” 护林是个清贫乏味的差事,很少年轻人愿意干。还没见到人,明恕就猜测柯正性格内向,不擅长与人交往。 见到人时,果然如此。 “段韵是我,是我朋友。”护林站暂时只有柯正一个人,其他人进山巡逻去了,柯正只斜了明恕一眼,就低下头,紧张地摆弄手指。 “段韵有个兄长,你知道吗?”明恕问。 柯正忽然挺直腰背,眼睛闪过显而易见的惊讶。 “看来你知道。”明恕说:“他叫什么名字?” 柯正说:“那人不是段韵的亲兄长,只是他认的哥哥。” 明恕问:“他们是怎么认识?” “他们……”柯正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人,勾,勾引段韵。” 方远航险些将茶水喷出来,“什么?” 段韵21岁那年,一个名叫“尹卓”的男人背着旅行包来到厢山市,男人比段韵年长2岁,在群山里迷了路,被段韵发现,救了出来。 厢山市周围全是原始丛林,迷路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没有段韵,尹卓说不定会死在里面。 但尹卓似乎并不太感激段韵,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十分阴郁。 柯正提醒段韵,说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最好是不要招惹。但段韵不听。 那年厢山市的旅馆还不多,尹卓租住在一家人闲置的院子里,什么也不干,很少出门,偶尔去便民广场上买点菜和水果,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没有区别。 段韵从小就是做好事一定要做到底的性格,知道尹卓的住处后,就时不时去找尹卓,给尹卓送些新鲜的菜。 柯正后来再次见到尹卓时,发现尹卓似乎没有刚来时那么阴郁了。 但柯正不懂,明明是段韵救了尹卓,为什么段韵还反过来崇拜尹卓。 尹卓在厢山市待了小半年,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柯正不知道。后来柯正问段韵,尹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段韵说,他很厉害,当过兵,还念过大学,这次来厢山市,是因为掉入了人生低谷,出来透透气。 “他说我是他生命里的太阳!” 柯正至今还记得段韵说这句话时那开心的模样。 “你为什么说尹卓勾引段韵?”明恕问。 柯正沉浸在回忆里,额头渐渐出汗,“难道不是吗?我不知道他都跟段韵说了什么,但如果不是勾引,段韵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明恕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你还记得尹卓长什么样吗?” 柯正紧皱着眉,似乎是在思考,最终却摇头,“过去太多年,我只记得他很高,超过1米8,皮肤比我们这里的人白,说流利的普通话,他具体长什么样,我形容不出来。” 由护林站返回市内的路上,明恕将情况告知萧遇安,“尹卓”这个名字立即进入系统中。 “我估计尹卓不是真名。”挂掉电话后,明恕揉了揉眉心,“也许连‘当过兵’、‘念过大学’都不一定是他的真实情况。” 方远航说:“段韵将尹卓看做兄长,尹卓说段韵是他的‘太阳’,旁观者柯正认为尹卓勾引段韵……这段三角关系还真复杂。” 明恕瞥了徒弟一眼,“有什么复杂。很明显,柯正对段韵抱有超过友情的情感。你也看到了,他非常内向,对他来说,段韵其实也是‘太阳’,他对尹卓的出现非常不满。” 回到市区后,明恕第一时间找到当初将院子租给尹卓的那户人家,对方证实了尹卓的存在,但和柯正一样,也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想不起尹卓的具体长相。 “7年前,尹卓离开之后,还来过吗?”明恕问。 女主人想了半天,“你提醒我了,他来过。” “什么时候?” “3年前?我记不太清楚了。当时我去买菜,看到他在便民广场上跟人打听什么。他没看到我,所以我就没跟他打招呼。” “师傅!”方远航说:“尹卓是回来找段韵!而那时段韵已经……” 尹卓第一次来到厢山市是7年前,再次来到厢山市是3年前,从最近的中型城市往来厢山市并不需要证件,中巴车给钱就上车,无法取得一个确切的影像记录。 明恕回到派出所,闭目想了片刻,冬邺市的消息就传来了,尹卓这个名字过于普通,全国叫尹卓的数不胜数,挨个核对身份是个极大的工程。 最关键的是,尹卓是真名的可能性很低。 “核对还是得核对。”萧遇安说:“周愿已经做好准备了,他给自己点了一杯你请他喝的草莓桃桃。” “段韵22岁时为了给外婆治病,走投无路向帮派借钱,他从来没有联系过尹卓。而在他被卖到E国,没有被杀害之前,尹卓始终没有出现。”明恕说:“他们有一个联系的真空期,尹卓在离开厢山市之后,没有再过问过段韵的情况,不知道段韵的外婆身患重病,也不知道段韵因为欠钱而被卖。我在想,尹卓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他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厢山市找段韵?” 萧遇安说:“你们假设尹卓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而他告诉过段韵,自己是因为掉入人生低谷,才外出散心,而后,他又说段韵是他的‘太阳’。那么当他从‘太阳’处汲取到能量,返回本来的生活轨道上,他可能会为某个目标而奋斗。” 明恕说:“但这不是他不联系段韵的理由。” “段韵也没有联系他。”萧遇安说:“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模式,旁观者不一定能够理解。他们不曾联系是事实,而尹卓重返厢山市也是事实。我判断,尹卓也许混出了名堂,这才想要告诉段韵。或者,不止是告诉段韵,还想邀请他参与自己的人生。” 明恕喃喃道:“结果却发现段韵出事了……” 萧遇安说:“你们的排查漏了一环。” 明恕已经想到了,“厢山市的混混团体和地下帮派!尹卓打听段韵的情况,最后一定会接触到他们!” 经过近年来的联合打击,帮派有的散了,有的做起正经生意。当初卖掉段韵的那一支散得最早,还能找到的如今全在监狱里蹲着。 明恕找到一个叫“刘光织”的犯人,此人是2年前入狱,有可能见过尹卓。 “段韵是被我们老大卖出去的,我们这些当小弟的,也就跟着喝口汤!” 刘光织所说的老大早就在火并中死了。明恕问:“有没有人像我这样,跟你打听段韵的下落?” 刘光织骨头突出的脸一阵抽搐,“有个男的,很高,满脸杀气,我不说,他就打我,我说了,他还是打我。我差点被他打死。” 明恕说:“你告诉他段韵被卖到了E国?” “我不说可能已经被他打死了。”刘光织像是想到了不堪回忆的画面,肩膀耸起来,看着十分猥琐。 明恕心中一亮,“那你应该对他印象深刻,你还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记,记得。” 明恕立即将技术队员从重案组调来,依照刘光织的描述,给尹卓画像。 厢山市见过尹卓的人虽然不少,但能描述他长相的人目前却只找到刘光织一个,最后绘制的图像是否准确,尚无法判断。 画像上的男人眉目凶狠,长相丑陋,如同山中悍匪。明恕瞧第一眼,就觉得和自己的想象有出入。第一,如果尹卓长得如此有特色,那么记住他长相的人应该很多。第二,尹卓为段韵所仰慕的应该是正气,而不是匪气。 果然,方远航将画像拿给柯正、尹卓的房东看,他们皆摇头,“不太像。” “我真就记得他长这样!”刘光织急道:“凶神恶煞,刚说几句话就动手!” 技术队员叹气,“明队,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刘光织看到的尹卓并不是段韵、柯正看到的尹卓,有人顶着这个名字,向他打听段韵的情况,二是刘光织的记忆受到极强个人情绪的影响,时间一长,就将尹卓扭曲成了他想当然中的样子,这种情况很常见。” 明恕道了声“辛苦了”,独自走到走廊的窗户前。 画像不准确,但找到刘光织并非全无收获,起码确认了一点——尹卓在厢山市打探过段韵的情况,并且在刘光织处得到了段韵被卖到E国这条至关重要的信息。 明恕点起一支烟,眼前的景物在白雾中渐渐变得模糊。 只要对厢山市的情况有充足的了解,查到E国并不困难,但问题是,尹卓知道段韵被卖到E国,又是如何查到段韵死于尹甄的游戏?还将尹甄的所有嘉宾全都挖了出来? 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 尹卓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在这之后的一年,他甚至查到贺炀游戏的受害者,并将曹芝丫收为己用。 当过兵,念过大学,分别的数年间在发展自身…… 明恕深吸一口气,倏地想到来厢山市之前,和萧遇安分析过的事。 不管怎么看,在冬邺市搞出一个“第九战场”都是多此一举,如果仅仅是复仇,那在逻辑上根本解释不通。 凶手在复仇的同时也在挑战冬邺市警方,可是凶手与警方到底有什么恩怨? 因为与警方有深层次的联系,所以能够用专业手段查清段韵遇害的真相? 他曾经多次前去E国,今年春节还带曹芝丫去祭拜过梁小军,他必然深入地下黑市,从蛛丝马迹中找到尹甄这条线。 他必不可能缺钱,从段韵的生活中消失的这几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因此积累了一大笔资金。 钱、侦查能力,这些都是他通往真相的重要因素。 明恕心跳渐快。 今年春节之后,萧遇安前往特别行动队,在全国的海量未侦破命案中筛选出江希阳案和岳书庆案,两案和洛城的尹甄案对比,牵扯出一条极为隐秘的关系链。 但是即便是萧遇安和沈寻,也无法断言三桩案子可以并案。关键性的证据是由柳至秦找到,柳至秦入侵E国黑市的网络,揭开三年前那场残酷游戏的面纱。 假如尹卓就是那神秘的“第三方”,那么尹卓是不是也是靠着入侵,才最终锁定尹甄等人? 侧写又进了一步——此人或许精通网络安全。 明恕一个电话打去首都,“柳老师,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柳至秦说:“想起我和花队的酒了?我和花队现在分隔两地……” 明恕打断,“柳老师,说正事!” 柳至秦说:“嗯,听着。” “如果有人和你入侵了同样的设备,或者系统,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181章 斗虫(31) 冬邺市,葛忠镇。 谈老头家狗都嫌的小孙子又跑没影儿了,谈老头挨家挨户没找着人,出了镇子,往荒路上走了一公里,才见小孙子花着脸往回跑。 谈老头退休之前是在派出所当警察的,一看小孙子身上的污迹就知道不对劲。那不是什么泥巴青苔,像是血。 “你上哪弄这些东西来?”谈老头问。 小孙子往后一指,也不害怕,“爷爷,那边的棚棚下头有死掉的妖怪。” 妖怪?现在有哪门子的妖怪? 谈老头一惊,再看小孙子身上的血,心道不好,赶忙给派出所打电话。 葛忠镇南边是块荒地,因为挨着山,风水不错,前些年有个开发商来修度假村,结果修着修着就烂尾了,晾在那儿没人管。夏天,有的镇民觉得烂尾度假村里凉爽,便去搭个凉棚,算是免费度了个假。其他季节,凉棚就空着,没人去。倒是有小孩子偶尔过去“探险”,但也都是极少数。 冬邺市主城接连发生好几起命案,葛忠镇派出所不敢马虎,接到谈老头的电话后,就立马派队员过去。 度假村跟个遗迹似的,四处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镇民们去年搭的凉棚几乎都垮塌了,看上去十分破败。 民警们顺着谈老头那小孙子的线索,进入烂尾主建筑后向地下层走去,果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气。探照灯一打开,只见远处一个水池正丝丝缕缕涌出被稀疏的血水。 水池里有个不成人形的人。 赶去查看的民警只看了一眼就吐了。那尸体在水的浸泡下已经发胀,面部极为可怖,周身散发浓烈的恶臭,难怪小孩会误认为是个死掉的妖怪。 葛忠镇不是没有发生过命案,但死状如此骇人的命案,在场民警却没有一人经手过。 还是谈老头镇定,一看这尸体,这现场,就明白绝对不是轻易能侦破的案子,建议派出所立即把案情汇报上去,不要耽误时间。 “死者为男性,面部被利器破坏,无法从容貌辨别身份。”邢牧蹲在尸体旁边,戴着乳胶手套的手谨慎地触碰着尸体各处,“他的腹部有三处利器伤,深至脏器,均有生活反应。双手手腕、腿部动脉、颈部动脉被割开,我初步判断,他是死于失血过多。腹部的三处伤比其他部位的伤出现更早,有反复剖开的迹象,双手双腿有被长时间捆绑的痕迹,身体有被钝器击打留下的淤伤,还有……” 邢牧顿了顿,缓慢翻动尸体,“还有电击伤。易队,恐怕凶手在杀死被害人之前,曾经对他实施过长时间的虐待。这起案子不简单。” 易飞紧拧着眉,“死亡时间呢?” 邢牧说:“水对尸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不便于判断精确的死亡时间。我大致认为,他是在三天以前遇害。这边派出所的条件有限,我先把尸体带去殡仪馆做个解剖。从指纹查身份可能有些麻烦了,他的手部皮肤损毁严重,得看DNA比对能不能确定尸源。” 听完邢牧的初步尸检结果,易飞看向水池旁,那儿有一个钢架。一看到它,易飞就想起刺死赖修良的那个钢架。 不过此地的环境和鹅卵石上的工具房倒是差了很多。这里渗水严重,非常潮湿,连墙壁都没有一处是干的,地上则积着水,足迹等线索无法被保存下来。 易飞顺着钢架往上看,在黢黑的天花板上隐隐发现六个成年人两根指头粗细的钩子。 “钢架上有血迹。”肖满从架子上下来,手套上全是铁锈,“但尸体没有被钢条贯穿的痕迹,这和赖修良不一样。” “被害人生前被捆绑虐待,血迹出现在钢架上。”易飞说:“凶手很可能是将他绑在天花板的钩子上,而下方放着钢架,所以从他腹部流出的血,才会掉在钢架上。” 肖满不解道:“这是什么死亡仪式?先绑在上面流血,再扔到水池中割断颈动脉?怎么搞得跟巫术似的?” “巫术?”易飞环视一周,“如果是巫术,周围的环境应该更加讲究。” 肖满再次攀上钢架,寻找钩子上的指纹。 “找到了吗?”肖满问。 “没指纹,但弯曲处非常干净,其余部分有污垢。”肖满说:“易队,你说对了,被害人确实被吊在钩子下,钩子上该有的污垢被绳子磨干净了。但绳子我暂时没发现。” “被害人身高在1米8以上,凶手将他绑上去可得花一番工夫啊。”易飞说:“这比将赖修良扔上钢架还困难吧?” 肖满点头,“凶手选择这个地下室,应该是看中这里四处皆是的水。水帮他隐藏了痕迹。” “水也能给被害人造成恐慌。”易飞说。 肖满说:“那这就不止是身体上的虐待了,还有心理上的摧残。凶手对被害人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易飞说:“咱们这阵子遇上的案子,全是恨之入骨。” 被害人的检材被迅速送到市局,在系统里做DNA比对。而现场勘查和尸体解剖亦在进行。 地下室留存的痕迹极少,不过整个度假村很可能有凶手和被害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忽然,一名队员在一栋别墅上高声喊道:“易队!你来一下!有发现!” 易飞大步赶过去,一进入别墅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离主建筑200米远的别墅里,居然还有一具尸体! 别墅尚未完全建成,内里全是水泥墙、水泥地板、金属栏杆,在缺少照明的情况下,整栋楼十分阴森。 一具女尸被横放在二楼西端尽头的狭小房间里,腐烂情况比地下室的男尸严重得多,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乍一看难以判断死亡原因。 同一个度假村,突然出现两具尸体,这非同小可。易飞神色凝重,在电话里向萧遇安汇报之后,继续在别墅里查看。 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若是继续找下去,说不定还会发现更多尸体。 与地下室不同,别墅里倒是保存着不少痕迹。但当肖满提取到一组足迹时,却忽然愣住了。 “怎么?”易飞问。 肖满眼皮直跳,半天才道:“上次开会时,小明不是说曹芝丫很可能就是‘第三方’中的一员吗?” 易飞马上反应过来,“上面的死者是曹芝丫?” 肖满咽了口唾沫,平复心情:“死者很可能是曹芝丫!你看,我采集到的这组足迹和方远航从E国带回来的泥足迹一模一样!连鞋纹都一样!” 赶到葛忠镇的法医只有邢牧一人,邢牧正在解剖上一名被害人,一时抽不出时间来看这一具尸体。 易飞背心出汗,“曹芝丫怎么会死在这里?” 肖满摇头,“不知道。麻烦的是,参照物只有泥足迹。她在‘第九战场’留有指纹,但尸体腐烂,指纹无法做比对。她的DNA信息也没有进入系统,前阵子我和明队去她家,没有找到能够提取DNA信息的检材!” “别着急。”易飞快速镇定下来,“把别墅里所有金属栏杆都检查一遍,说不定有指纹留下。” 肖满已经想到了别的事上,“如果死者确定是曹芝丫,那地下室里的那具男尸……” 正在这时,市局检验中心传来消息,地下室男尸的身份确定,正是早前失踪的贺炀! “什么?”明恕还留在厢山市,接到萧遇安的电话时,脑子有片刻的短路,“贺炀和曹芝丫的尸体被发现?” 萧遇安刚主持完重案组的案情分析会,手里拿着一沓尸检报告和痕检报告。 第二具尸体的身份本来很难确认,但肖满在别墅的金属栏杆扶手上提取到了死者的指纹,通过与曹芝丫留在“第九战场”的指纹进行比对,确认死者正是曹芝丫。 萧遇安说:“对,贺炀和曹芝丫被发现死于葛忠镇的烂尾度假村。贺炀的死亡时间在三天前,死前曾被长时间虐待,毒理检验显示,他被注射过大量吗啡。” “被虐待,又被注射吗啡?这很矛盾吧!”明恕说:“凶手希望贺炀感受痛苦,但吗啡有镇痛的作用。” 萧遇安说:“但吗啡也有致幻作用。凶手对贺炀的虐待不仅限于身体,还有精神。一会儿我把现场图片发给你。邢牧确定,他死于过量失血,但在重要动脉被割断之前,凶手在他的腹部开了三个大洞,血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这一时间段,他被绑在天花板上,下方就是尖锐的钢条。” “那不是和赖修良的死很像?”明恕说:“凶手在模拟赖修良的死亡场景?” “所以我们当时的推断接近真相。”萧遇安说:“赖修良的死与贺炀,也与复仇者有关。他很可能就是复仇者为贺炀准备的另类虫子。但是赖修良是被谁杀死?贺炀有没有动手?暂时还是个谜。复仇者从浅到深引诱贺炀,最后将他彻底拉入这一场游戏中来。” 明恕问:“那曹芝丫呢?” 萧遇安说:“曹芝丫的死亡时间在半个月之前,当时贺炀已经失踪了。从血迹以及其他痕迹来看,易飞发现尸体的地方正是命案现场。别墅里一共只有两组足迹,一组属于曹芝丫,另一组属于贺炀。” 明恕靠在桌边,“那曹芝丫不就是被贺炀杀死?” “从现场情况分析,是这样。”萧遇安接着道:“一楼的足迹非常混乱,动作建模显示,他们在一楼发生过激烈的打斗。贺炀的手臂和背部有少许陈旧伤痕,照时间推断,应是与曹芝丫搏斗时造成。短暂摆脱贺炀之后,曹芝丫冲向二楼,她的指纹就是在这时候留在金属栏杆上。贺炀的指纹也一并留下。二楼的窗户上有曹芝丫的足迹,她似乎是想跳窗离开,但被贺炀从后方袭击脑部,凶器已经找到,是一块别墅里随处可见的砖头。” 明恕闭着眼,在脑中描摹出当时的情形。 烂尾的别墅,两个人一人疯狂追逐,一人竭力逃命。这和贺炀、尹甄设计的那些游戏何其相似? 别墅是笼子,在里面搏斗的是虫子,有人在外面看着他们厮杀? 贺炀曾经是虫子们自相残杀的观众,而现在终于成为虫子中的一员? 萧遇安又道:“后脑的伤并不是致命伤,但曹芝丫因此失去反抗能力。她的颈部被一把质地坚硬的野外作业刀刺穿,现场有大量喷溅状血迹。” 明恕突然想到在贺炀的游戏中死去的梁小军,“梁小军和邢茂决斗,最后也是被邢茂用刀捅穿了喉咙!” 听筒里传来萧遇安的呼吸声,明恕像是抓到了什么,心跳越来越来快。 “这么多年来,贺炀一直十分信任周杉。春节前后,却突然抛弃了他忠诚的秘书,不再对周杉为他准备的游戏抱有兴趣,并说出‘找到了更有趣的游戏’。”萧遇安缓声说:“就在看到曹芝丫的死状时,我大致想明白了‘更有趣的游戏’指的是什么。” 明恕说:“三年前,观看一只虫子被杀死,三年后,以那只虫子被杀死的方式,亲手杀死虫子心中最重要的人!对贺炀来说,他仍旧掌控着一切,他可以让一个人在死去之后,仍是不得安宁!他渴望这种心理上的快感与新奇!” “也许不止。”萧遇安说:“他需要更大的心理快感。” “更大的心理快感?” “试想,当贺炀知道曹芝丫是复仇者。” 明恕脑中撞过一片光,所到之处,照亮了那些污浊的罪恶。 “‘第九战场’名义上是由西川铃美设计,它血腥、残忍,必然吸引贺炀的注意。”明恕一边捋着无数线索,一边说:“贺炀起初并不知道西川铃美的真实身份,调查之后发现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而西川铃美也主动接近,这其间应该发生了一件事,让贺炀对西川铃美更加感兴趣。不久,他发现,或是别人让他发现,西川铃美接近他是另有阴谋——这个女人连身份都是假的,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萧遇安说:“给死去的梁小军复仇。” 明恕握紧拳头,继而松开,额头上渗出一片汗水。 萧遇安说:“得知西川铃美的真实身份是梁小军的准女友曹芝丫后,站在贺炀的角度,他感到的一定不是害怕。周杉说过,他们根本不怵虫子的报复。他会觉得非常有趣,而更有趣的是,亲手将这个复仇者杀死。” 明恕感到一阵冷流在身体中冲刷,“这才是那个藏在幕后的人让曹芝丫成为自己助手的真正目的!曹芝丫是他取得贺炀信任的工具,是他给贺炀准备的‘有趣’游戏!” “现在贺炀也被杀死了。”萧遇安吁了口气,“地下室外有贺炀本人的足迹,不管是否是主动,他都是自己走进地下室。足迹反映的时间在十天到半个月左右,进去之后,他没有再出来。另外还有一组足迹,和曹芝丫家中,以及E国的泥足迹相似,那就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 明恕说:“贺炀在地下室里被关了十天半月?” “是被凶手折磨了十天半月。”萧遇安说:“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讲,他在死亡前经受的痛苦,比尹甄、江希阳、岳书庆更多。” “但凶手最恨的,难道不是尹甄?”明恕说。 “我猜,这其中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是凶手计划中的最后一桩案子,他的泄愤情绪已经达到巅峰,二是因为曹芝丫。”萧遇安说:“我们旁观者的逻辑,曹芝丫一定是被幕后操纵者给利用了,但是曹芝丫说不定知情,为了复仇,她不惜献出自己,而她向幕后操纵者许的愿就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贺炀。” 即便是明恕,此时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尹卓这个名字技术组已经完成了核对,没有符合复仇者特征的人。”萧遇安转移话题,“他当年接触段韵时,就没有用自己的本名。” “嫌疑现在全部集中到这个人身上了。”明恕仰头看着天花板,“他比段韵年长2岁,现在是30岁,对心理、网络有很深的了解,不缺钱,23岁左右是掉入人生低谷,后来花了几年时间,从低谷中站起来,自称当过兵,身手了得,遇见段韵时可能有严重心理问题……哥,这些全都是我们理出来的犯罪侧写。” 萧遇安提醒道:“还有一点,他可能在挑衅冬邺市警方——我在你们的地盘上复仇、诱人犯罪,你们却找不到我。这也不失为一场游戏。” 明恕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段总让我想到‘专业’。问题难道出在内部?” 这时,又有电话打进来,明恕看了一眼,是杨竞的。 老同学没有正事一般不会打电话来,明恕跟萧遇安说了,便给杨竞拨过去。 禄川市那边案情没有进展,杨竞想问的是另外的事。 “露露,你忙,我知道,我也是考虑了两天才给你打电话。”杨竞说:“我听说你们引进了心理智能评估系统?高科技,对心理问题严重的警察、审讯都特别管用。那家公司还是咱们老同学荀晓耘开的,我们也想引进一套。要不你帮我跟他提一下?” 第182章 斗虫(32) “荀晓耘?”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明恕还想了一会儿,“他现在在做生意?” 杨竞惊讶道:“靠!你不知道?他是‘星辰安全’的老板!” “星辰安全”明恕倒是在新闻上看到过。这是一家IT公司,最初做的是网络安全,给中小型企业提供安全、监控等服务,所以公司的名字上有“安全”二字。近年来IT行业不断融合,没有被浪潮掀翻的企业都开始朝别的领域发展,就如杀毒软件纷纷转型,“星辰安全”也不断扩大业务。 心理研究中心成立之后,盛教授提议引进专业的心理智能评估系统,说是现在前沿科技已经渗透进各行各业中,警察也不能吃老本,优秀的评估系统不仅能够让心理研究中心的学者更接近患者的内心,对审讯、警察心理疏导也有一定作用。 经过细致考察,市局最后选择与“星辰安全”合作。这套系统的主要使用者是心理研究中心和特警总队,“星辰安全”时不时会派专家前来升级,或是辅导使用。 明恕自个儿心理没有问题,加上刑侦局前些年在李局和梁棹的带领下,重排查,轻心理,对电脑分析有几分不屑一顾的意思,因此“星辰安全”的专家几乎没有进过刑侦局的门。 明恕并不知道,“星辰安全”的老总,是他和杨竞的同学。 “我以为你知道,毕竟‘星辰安全’都和你们冬邺市局合作那么久了。”杨竞说:“我还想找你搭个线呢。” 明恕有点无语,“都是同学,同学和同学搭什么线?” 杨竞说:“那不一样。咱俩是什么关系,我敢喊你露露,他敢吗?” 明恕:“……” “我和荀晓耘确实没什么交情。”杨竞说:“毕业这么多年,我只知道他没当警察了。要不是这次要弄那什么系统,我哪儿知道他生意做得这么好。” 杨竞解释道,引进心理智能评估系统是局领导的意思,而“星辰安全”在这个领域做得十分出色。领导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与“星辰安全”的老板荀晓耘是大学同学,于是给他布置了个任务,要他牵个头,谈谈下一步的合作。他都多少年没联系过荀晓耘了,四处一查,发现“星辰安全”的合作方有冬邺市局,这才打算先跟明恕打听一下荀晓耘的近况。 明恕和杨竞聊了会儿,不免提到大学时的事。 挂断电话后,明恕自言自语道:“荀晓耘。” 杨竞说与荀晓耘不熟,他和荀晓耘也熟不到哪里去,甚至在毕业后断了联系,否则也不会不知道荀晓耘是“星辰安全”的老板。 这通电话给他与萧遇安的案情分析打了个茬,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念大学那会儿。 十八九岁的男儿,成天有花不完的力气,平时在教室上完课,在训练场受完虐,居然还有体力邀人打篮球。 明恕长得帅,腿长腰窄,格外灵活,哪队有他在,基本上就不会输,还能收获女同学的欢呼与掌声。 他们专业女生太少了,所以这点儿欢呼和掌声就更加珍贵。 明恕和荀晓耘不在一个寝室,平时交集也不怎么多。在明恕的印象里,荀晓耘性格内敛,除了和同寝的几人去食堂,平时几乎都是一个人。 和杨竞等人比起来,荀晓耘太安静了,有时容易被遗忘。 明恕的寝室闹归闹,但整体成绩却是全班最拔尖的,其他寝室的同学有的在实战上能与他们拼一下,在理论上几乎都考不过他们。 因为他们寝室有个极会估题的学霸,一到理论考试前,明恕和杨竞就跟着学霸混。 四年下来,明恕虽然被理论以及必考的文化课拉了小小一截后腿,仍是因为优异的实战成绩,年年在综合成绩上名列前茅。 荀晓耘的名字就在他的名字下方,他偶尔能瞄到一眼。 总而言之,在刑事侦查专业,荀晓耘不算差。 至于荀晓耘后来为什么没有当警察,而是成了商人。明恕并不知情。 想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刑警这一职业,是需要一些理想主义情怀的,不是每一个从警校毕业的骄子,最后都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一些人刚一离开校园,就在现实的摔打中发现自己无法坚持,于是早早另谋打算。一些人在底层摸爬滚打了许多年,才堪堪想通,自己不是干刑警的料。 入职几年又从刑警队伍中离开的大有人在,明恕猜想,荀晓耘应该也是明白了这条路不适合自己。 不过有一点让明恕感到些许愧疚。 若不是杨竞今天这通电话,他都不知道自己和荀晓耘现在还几分交集。 老同学到了自己的城市,面子上的招呼总应该打一打。 “‘星辰安全’的荀晓耘是你同学?”方远航一惊一乍道:“看不出来啊,他身上没有警察的感觉。” 明恕问:“你和他打过交道?” “嗯,在特警总队碰到过,他问我刑侦局在哪栋楼。我听说系统每次需要维护啊升级什么的,都是他亲自过来调试。”方远航说:“感觉是特牛逼的一个人。” 明恕挑眉,“荀晓耘亲自过来调试?” “是啊,所以我觉得他很专业。”方远航说:“不过IT公司确实和传统企业不同,大部分老板都是技术起家的。咱们市局也算‘星辰安全’的重要合作方了,老板亲自前来也不奇怪。” 明恕想了想,“他问你刑侦局在哪栋楼,你直接带他一程不就行了?” 方远航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啊。不过人家荀老板说,只是问一问,空了去看看。师傅,人不会是想来看看你这老同学,叙个旧什么的吧?” 明恕顿了下,“可能是有别的事。” 目前,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萧遇安和特别行动队已经将从江希阳、岳书庆开始的一系列案子判断为三年前那场游戏的复仇。 贺炀案是最新一起,也是现在最重要的一起,前三桩案子因为发现太晚,关键线索全部被破坏,很难再入手。 可以说,贺炀案是侦破这一系列案件的关键。 明恕还未赶回冬邺市,萧遇安亲自来到葛忠镇指挥排查。 所幸谈大爷有刑侦上的经验,反应迅速,烂尾度假村这个现场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痕检师在不同位置提取到大量足迹,足以判断受害人与凶手半个月来在这里经历的事。 曹芝丫最早来到度假村,她在别墅里等待着贺炀,要么被贺炀杀死,要么杀死贺炀。 最终,她成为贺炀的刀下亡魂。 接着,贺炀进入地下室,再也没有出来。 就算贺炀在进入地下室之后,就完全被凶手控制,凶手也无法在贺炀死去之前长时间离开。 这里不是外人绝对不可进入的地方,一旦有人在贺炀还没有死亡之前发现贺炀,凶手的局就破了。 而这段时间,凶手待在哪里? 度假村在葛忠镇郊外,凶手如果长期待在度假村中,势必在镇里进行补给。 萧遇安让队员们着重排查便利店、加油站、旅馆,又找到谈大爷的小孙子。 “喜欢去度假村玩?”萧遇安问。 小谈点头,“等到了夏天,那儿全是大人,就不好玩了。冬天秋天也不好,冷。只有春天最好。” 萧遇安说:“春天?入春已经很久了,你今年第一次去?” “才不是呢!”小谈说:“前几天也去了,但,但不敢进去!” “有什么人拦在那里?” “不是,有大人在里面干活。” 萧遇安说:“你看见里面有人?” 小谈再次摇头,“我听到那种‘轰轰轰’的声音。就是……” 小孩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形容,萧遇安忽然明白,“水泥搅拌机的声音?” “对!”小谈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就像玩了一回猜灯谜,“那种声音我太熟悉了,我们学校上学期盖房子,就是这样。” 萧遇安说:“所以你以为度假村里有大人,所以没有进去?” “是的,那些干活的大人可凶了,说不定还会放狗来咬我们。”小谈十分得意地说:“我回去跟大刘大王说了声,他们都不去了。” 大刘大王一听就是小谈的伙伴,热衷“探险”。 “我那天是打算去看看还有没有大人在里面。”小谈继续道:“嘿!他们都走了,我才进去的,没想到就找到了那,那个……” 萧遇安拍了拍小谈的肩膀,安抚一番,让队员给送回去。 这么一看,凶手对这个度假村是相当熟悉,知道只要不是夏天,成年人就不会上这儿来,春天有小孩来“探险”,但防住小孩也很容易,只要让他们认为里面有人施工,他们就不会继续往前走,甚至还会通知其他“探险者”。 凶手是葛忠镇人?还是曾经在葛忠镇生活? 萧遇安在度假村里走了一圈,没看到水泥搅拌机。 水泥搅拌机是个大物件儿,凶手没必要费力将它们拿来,最后又费力地搬走。 看来凶手很可能只是用音响烘托出水泥搅拌机正在工作的效果。 发现曹芝丫尸体的别墅外面围着一圈警戒带,里面的痕迹已经采集得差不多。 萧遇安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更加确信,曹芝丫是主动成为牺牲品。 别墅一楼并未完全封锁,倘若曹芝丫最初的目的是在那里杀死贺炀,发现自己并非贺炀的对手后,也该奋力往外狂奔。但是曹芝丫选择的却是跑向二楼。 虽然最后一刻,曹芝丫有一个跳楼逃生的动作,但这已经不足以救她自己。 成功杀死曹芝丫的贺炀必然陷入从未有过的畅快中,他对凶手给他准备的这一场游戏极为满意,而凶手温柔地告诉他,还有新的游戏正等待着他。 所以他主动走入主建筑下的地下室,看到那个钢架时,或许还想到了死在钢架上的赖修良。 萧遇安摇了摇头,感到太阳穴阵阵发痛。 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恐怕只有凶手知道,根据线索推理到这一步,已经令人疲惫不堪。 “萧局!”易飞快步赶来,“贺炀和曹芝丫都不是开车来到葛忠县,曹芝丫是搭的大巴,车站的监控拍到了她。贺炀很可能是乘坐黑车,辗转来到这里。” 萧遇安说:“有监控拍到贺炀?” 易飞点头,“他在一家旅馆住了两天,没有使用证件。在这两天里,他几乎都待在旅馆的院子里,没有见过陌生人。” 萧遇安看着监控。画面里的男人打扮十分普通,看不出身家背景。 尹甄在被杀害之前,也是主动从家中离开,被发现出现在边境的一座小城,而后死在洛城的温泉山庄。 从手段上来看,凶手杀害尹甄和贺炀显然多费了一番心思,他试图将他们引诱进自己的游戏中,并主动切断自己与外界的联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尹甄和贺炀正是死于内心那些不断膨胀的、残忍的欲望。 萧遇安问:“旅馆附近的监控查看过了吗?” 易飞道:“都查了,贺炀没有与陌生人交流过。住了两天后,就从农家乐离开,不知所踪。时间与曹芝丫的死亡时间正好对得上。” 萧遇安沉默片刻,“凶手在葛忠镇待的时间更长,即便善于躲避监控,也有概率被私人监控拍到。大家再辛苦一下,排查中注意年龄在30岁上下,身高在1米8以上的外地男子。” 小城市发展很慢,以至于段韵多年前就已被卖到国外,他的家却还在。 方远航和徐椿在明恕赶来之前,已经将段家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尹卓”的痕迹。 “如果我是‘尹卓’,如果我下定决心为段韵报仇,我一定会告诉他。”方远航踩了踩脚下的地板:“我就躺在这儿,向他发誓。” “不错,已经会带入嫌疑人了。”明恕说:“但这里不一定是对段韵、‘尹卓’来说最重要的地方。” 方远航说:“那是哪里?” “柯正说,当初是段韵经常去找‘尹卓’。”明恕一边说一边向警车走去,“这里虽然是段韵的家,但并非他们相处最久,有最深记忆的地方。” “‘尹卓’租的院子?”方远航说:“那儿我也去了,更没线索。” “你忘了一个地方。”明恕打火,“段韵将‘尹卓’救出来的森林。” 再次被明恕叫住,柯正仍是一脸紧张。 明恕不是自卑内向的人,从小和萧锦程那种有事没事先膨胀了再说的二哥混在一起,从来就没体会过自卑这种感觉。 而柯正显然是个过于自卑的人。 “你知道段韵是在哪里救的‘尹卓’吗?”明恕问。 柯正似乎很不愿意回答,准确来说是不愿意和警察交流,但明恕坚持,他最终指了指南边,“在那里。” 原始森林那么大,不是随便指一指路就行。柯正当了多年守林人,最清楚森林的危险,叹了口气道:“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带你们过去。” 方远航看着柯正的背影,低声跟明恕说:“我觉得他其实挺善良。” 路上,明恕以闲聊的口吻提起段韵。柯正先是一言不发,后来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从小就住在同一条街上,他比我大半岁,整条街只有他和我玩。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条嘈杂的小街在明恕面前铺陈开来,小柯正孤单地坐在家门口,小段韵玩得浑身是汗,回家途中蹲下来,好奇地问:“弟弟,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 小孩们大叫着:“他是个哑巴!” 小柯正就要哭了。 小段韵将同龄孩子们赶走,陪小柯正一起坐下,“你不是哑巴,你只是不爱说话。没关系,我喜欢说话。我说,你听就行。” “你们体会不了我的心情,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自卑过。”柯正说:“对我来说,段韵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一个人。他给与了我光亮和勇气。” 片刻,柯正苦笑道:“不过对他来说,我并不是最特别的人。他关心过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所以你……”明恕斟酌一番用词,“会对突然出现的‘尹卓’抱有敌意。” 柯正怔了下,默认了,“我看得出来,尹卓和我一样,内心深处也很自卑。他很高,看上去很厉害,不像是会自卑的人。但谁知道呢。他说段韵是他的太阳,段韵一定像改变我一样,改变了他。” 说着,车停了下来。前面已经不能再开了,只能徒步走进去。 三人停止交谈,步行接近2小时后,明恕忽然注意到一堆突兀的石头。 森林里石头多的是,但那一堆石头显然是被人刻意摆成那样。 “差不多就是这一片了。”柯正说,“段韵就是在这里救了尹卓。” 方远航指着石堆,“那是?” 柯正疑惑地摇头,“我不知道。” 明恕走过去,戴上手套。 石堆周围早已看不到足迹,石头上也爬满青苔。 他细致地将石头一块一块拿下来,挖开下方的泥土,发现了一个生锈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还有一枚巴掌大的勋章。 纸上字迹苍劲,写着“安息”。 而那枚勋章,明恕感到似曾相识。 第183章 斗虫(33) “师傅,这是什么?”方远航问。 明恕握着徽章的手指缓慢转动,瞳中倒映着一缕缕锈光。 如果没有认错,这是刑事侦查专业学生会某一年给单项考核优胜者颁发的纪念徽章。他自己就得到了好几枚,但毕业之后搬了几回家,一时想不起收到哪里去了。 这徽章非常独特,可以说独一无二,是由他们寝室的学霸负责设计。学生会主席的意思本来是统一建模,正面一样,背后刻清楚是哪一单项。然而学霸有自己的想法,徽章整体呈圆形,但每一个单项在细节上都不同,正面的绘纹也不一样。 明恕眉心深蹙,心脏仿佛被什么给紧紧抓住。 “尹卓”怎么会有这枚徽章? 徽章和写着“安息”的纸条一并被放在这里。“安息”代表着“尹卓”对段韵的纪念,以及复仇的承诺。那么徽章呢?这枚徽章是“尹卓”的重要物品,“尹卓”想要以徽章表明自己复仇的决心? 明恕压住唇角,眼神愈深——“尹卓”难道是当年在大学里的同学? 徽章锈得厉害,正面的绘纹已经看不大清了,但依稀能够看出小半个手榴弹的轮廓。 单项考核里没有投掷手榴弹这一项。 陈年的喧闹由远及近,十年前男生宿舍的一幕幕被泛黄的时光拉到了眼前。 “你画个手榴弹干嘛?”杨竞光着膀子,对学霸的设计指指点点。 “拆弹装置太复杂,不会画。”学霸说。 “那也不能画个手榴弹代替吧?” “设计师是我,你管我?静静,你给我还回来!” 明恕突然深呼吸一口,低喃道:“拆弹考核……” 方远航没听清,“师傅,你说什么?” 大三那年的春夏之交,理论考试结束之后,综合实战开始之前,“单项争霸”进行得如火如荼。 大学期间,刑事侦查专业的学生从入校开始,就不断经历大大小小的单项考核,但这一次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因为一进入大四,大家就要被分到各个基层岗位,开始实习了。 明恕不太强的只有理论和部分文化课,单项和综合实战那是长期领跑。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单项第一都会被他收入囊中。 拆弹是个极其考验耐心与细致的活儿,也不是刑事侦查专业的必修科目。这一项他没能拿到优胜,甚至没有挤进前十,也记不得优胜者是谁了。 “尹卓”就是当年的优胜者?如今却成了一连串命案的幕后策划者?并且挑衅冬邺市警方? 明恕眼中的光微微一闪。 假如“尹卓”确实是自己的同学,那么“尹卓”挑衅的其实并非冬邺市警方,而是身为重案组负责人的自己? 可是为什么? 明恕尽力回忆,却完全想不起自己和哪位同学交过恶。并且读书期间,乃至后来成为警察,他一直好好捂着自己的家庭背景,家世也不应该是他被记恨的地方。 徽章与纸条无疑是极为重要的线索,从森林里出来之后,明恕立即联系萧遇安。 “你们学校的单项优胜徽章?”萧遇安顿了片刻,声音突然沉了下去,“你现在在哪里?” 明恕怔了下,明白萧遇安是在担心自己,“萧局,你也认为‘尹卓’是冲着我而来?” “徽章属于谁很好查。”萧遇安说:“你等一下把细节照片发给我,然后立即去厢山市局,暂时不要外出行动了。” 此时,车正在山路上行驶,从此处回到厢山市区起码还得花一个小时。 开车的是方远航,明恕望着路旁的参天古木,“我实在想不出,我的同学里怎么会有一个人想要挑衅我。我没有得罪过同学。” “被记恨的人有时并不知道自己被记恨的原因是什么。一件小事、一个念头,都可能成为记恨者放不下的心魔。”萧遇安的语气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你先回市局,其余的交给我。” 明恕想说“我有分寸”,想了想还是乖乖应了下来。 柯正也在车上,多少听到了一些对话,小心翼翼地问:“尹卓也是警察?” 明恕看向他,“你想起了什么?” 柯正连忙摇头,“他是很像警察,但他告诉段韵,他当过兵。我就一直以为,他只是像警察而已。怎么说,我觉得警察和士兵都差不多。” 这是明恕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这个复杂的杀人之局,难道是一名警察布下?而且这名警察还是他的同学?复仇之余还向他挑衅? 等等,挑衅? 明恕眼尾突然撑开。 这人是谁,他毫无头绪,这人为什么恨他,他更不知道。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若是事实当真如此,那么这个人一定在近处窥视着他,不可能远离。 所以是在冬邺市? 若不是在冬邺市,那也必然通过某种特殊途径了解他的近况。 毕业之后,昔日同窗分散在全国各地,在冬邺市工作的只有他一人。 忽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际,一个早已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杨竞不久前才提过,他们的老同学荀晓耘正与市局合作,而方远航说,荀晓耘以专家的身份,不止一次来到市局。 他对荀晓耘的到来一无所知,那么荀晓耘呢?荀晓耘知道他是冬邺市刑侦局重案组的责任人吗? 荀晓耘…… 明恕再一次试图回忆这个人,无奈印象实在是太稀薄。大学期间,除了几次分组对抗,他与荀晓耘几乎没有交集。 “大三时拿到拆弹优胜的是谁?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杨竞似乎正在忙,“反正不是我。嘿,你别是想炫耀你那八块优胜徽章了吧?” “八块?”明恕自己都记不得了。 “别告诉我你忘了!”杨竞吼道,“你丫贵人多忘事?” “真记不得了。”明恕说:“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这样很伤我自尊的。”杨竞开玩笑道:“我都记得你得了八块,你自己居然忘了?你当时还得意来着,说什么七块就能召唤神龙,而你还多出一块。” 明恕想了想,似乎真有这么回事。二十出头时太浮夸,沉不下心,是他能说出的话。 “算了,你记不得也正常。”杨竞说:“我比不过你,所以印象深刻,特别嫉妒。” 明恕暗自琢磨着“嫉妒”二字,冷汗不知不觉间涌了起来。 “不过我想得开。而且你是我兄弟,我嫉妒嫉妒也就算了。”杨竞笑了两声,“拿拆弹优胜那位我是真记不得了,要不你问问学霸去。徽章是他设计的,我估计他记得。” 学霸姓徐,没下过基层,如今已是刑事侦查学院的年轻骨干教师。 明恕一个电话打过去,学霸慢吞吞地说:“是206寝的荀晓耘。” 虽然已有准备,但听到这个名字,明恕仍是浑身肌肉一绷,“你确定?” “我记忆好得很。”学霸说:“你们的完整学号我都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明恕面色白了下去,冷汗瞬间从脊背上渗出。 “那你记不记得,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冲突?” “这个……”学霸想了一阵,“我记得他喜欢将你当做目标,但总也比不过你,胜负心特别重。” 明恕讶然,“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才怪。因为你是厉害的那一个,你的眼中只能看见比你更厉害的人,不会往后看那些追赶你的人。”学霸当年就是明恕寝室里最喜欢讲大道理的人,如今当了老师,说话更是一套接着一套。 你的眼中只能看见比你更厉害的人。 明恕在心里重复这句话,随即咽下一口唾沫。 从小到大,直到今天,他也在追赶萧遇安。 他的眼中确实唯有萧遇安一人。 并且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会往后看那些追赶自己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 学霸问:“你突然找我打听徽章,发现拆弹优胜者是荀晓耘。露露,难道荀晓耘出什么事了?” 学霸并未参与侦查,关系再好,明恕也不可能向他透露案情,只得道:“关于荀晓耘,你还知道些什么?” “嗯……”学霸越发慢条斯理,“他和你都分到了冬邺市。” 明恕立即道:“不可能。” “真的。”学霸十分确定,“你在市里,而他在下头的一个什么镇。虽说都在一个市,但市局分局和镇派出所,天差地别。” 柳至秦从特别行动队赶到冬邺市。 明恕此前让他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尹卓”三年前在厢山市得知段韵被卖至E国,如明恕所料,“尹卓”的确是通过网络入侵的手段,获知尹甄游戏的受害者以及观众。 “有人和我、小明一样,去过珍惜的家。我根据入侵痕迹追踪,锁定了几台设备,这些设备都与一个科技公司有关。”柳至秦说,“名叫‘星辰安全’,和你们冬邺市局似乎是合作关系。‘星辰安全’的老总荀晓耘,是小明的大学同学。” “我顺道查了一下荀晓耘这个人,目前已知的信息是,他曾经去过厢山市,七年前一次,最近三年去过至少三次。”柳至秦继续道:“此外,荀晓耘还曾去过E国,各方面似乎都与你们的侧写符合。我现在怀疑,他也许就是‘尹卓’。” 重案组在葛忠镇的排查亦有进展,曹芝丫遇害之后到贺炀遇害之前这个时间段里,一名身高超过1米8的男性进入警方的视野,他三次在便利店里购买水、方便面、纸巾,均是用现金支付。 技术队员对图像进行处理,此人正是荀晓耘。 “荀晓耘在我们这里工作过。”谈老头说:“那时我还没有退休呢!上头给我们说,这是高材生,来乡镇锻炼,今后可是要往市里面发展的,要我们给好好带,我们也可以跟他取经,学习学习先进的刑侦技术。但是可惜啊,他没干多久,就辞职了。” 埋在原始森林里的徽章、网络痕迹、监控信息……现在所有线索都指向明恕的同学荀晓耘。萧遇安当即下令彻查此人的背景,并锁定其行踪。 易飞问:“您知不知道荀晓耘为什么辞职?” 谈老头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叹气道:“他没有明说,不过据我观察吧,他好像觉得,我们这小小的地方不足以施展他的抱负。要我回忆啊,我就觉得这年轻人的胜负心太重了。我年轻时也有胜负心,但不至于像他这样。我们葛忠镇治安挺好的,几年几十年都出不了什么大案子——这回是个例外——我们这些警察不也过来了吗。他啊,不到一年的工夫,就受不了了,一定要走。” 易飞又问:“他没有争取往别的地方调?直接就辞职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谈老头摇头,“我猜,他应该是争取过的,但没争取到。其实我觉得他不当警察了也好,他心态有问题,继续干下去,迟早出事。警察可不比其他行当呢,警察得正直……” “星辰安全”是注册在洛城的公司,洛城警界与冬邺市警界合作密切,这便好办了。 市局刑侦支队队长花崇亲自带人前往“星辰安全”侦查,得知荀晓耘今年春节之后几乎没有在公司出现过。 “荀总一直是这样。”李帐是“星辰安全”的高层之一,也是当年荀晓耘创业初期的元老员工。据他说,七年前创业艰辛,荀晓耘以公司为家,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后来公司的情况越来越好,在业内渐渐打出了名堂,荀晓耘才开始逐渐将权力下放。 最近几年,除了重要的业务方向问题,荀晓耘已经不怎么参与管理,似乎是在做自己的事。 但荀晓耘到底在做什么,李帐身为元老员工,亦不清楚。 “我猜,荀总是前些年太拼了,现在看着公司上了正轨,于是想过潇洒一些的生活吧。”李帐眼中的尊重很是真诚,“他自己享受,给我们的福利也很好,很多事情让我们自己决定。我们大家伙儿都挺乐意在他手下工作。” 但同时,李帐也透露了一条他自己的疑问,“我们和冬邺市局有合作,他们的心理智能评估系统就是我们研发的。我们这边的专家有时需要过去维护,几年前荀总倒是经常亲自做这种事,但在我的印象中,这几年他已经不会再亲自调试了。但冬邺市这个项目,他是每次都亲自去。” 核对时间线,花崇发现,荀晓耘开始放权、不再像过去那样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正是在三年前。 “我在荀晓耘家里。”花崇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在桌沿上抹了抹,沾起薄薄一片灰,“荀晓耘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他书房的抽屉里,保存着他七年前来回厢山市的火车票,电脑里存放着尹甄、贺炀等人的资料。还有……” 花崇顿了下,又道:“还有冬邺市重案组这些年来侦破案件的新闻报道,以及小明的照片。萧局,荀晓耘确实有重大嫌疑。” 萧遇安看向周愿,“还是无法锁定荀晓耘现在的位置?” 周愿满头是汗,着急道:“不能,只能定位到他一周前出现在葛忠镇!” 柳至秦也道:“荀晓耘的手机已经彻底停用,靠通讯和网络无法定位。” “当年尹甄游戏的观众里,目前在国内的只有孔明萱。”易飞说:“荀晓耘失踪,要么是为了继续复仇,要么是知道已经暴露,所以逃避警方的追踪。孔明萱有危险。” 柳至秦摇头,“沈寻早就派人去孔明萱所在的潮城。她完全处于警方的保护下。如果荀晓耘选择此时对付孔明萱,那便是自投罗网。逃避倒是有可能。” “荀晓耘不可能逃。”萧遇安眉间紧拧,“他在冬邺市所做的一切,都暗含着向警方示威、挑衅的意思。现在已经明确,他挑衅的是明恕。” 易飞目露惊色,“假如荀晓耘根本没有将孔明萱放在眼里,那么他最后要对付的其实是小明?” 作者有话说: 要完结了,字数突然变少。已经有读者发现老同学就是第二个单元里出现在特警总队的男人了。可能大部分读者都记不得这个人了,我这里大概说一下当时的场景,“见鬼”小女孩看到他,他叫林皎“林老师”,而林皎马上带着小女孩离开。林皎是顶尖的心理专家(虽然心里有鬼),看得出此人有问题,所以不愿与之交往过深。 第184章 斗虫(34) 一辆醒目的银色越野车在并不宽敞的路上疾驰而过,接连撞翻沿途的摊位,鸡蛋、菜叶洒落一地,人们惊叫着向四周逃离。 越野车后紧跟着一辆黑色轿车。 与疯狂的越野车相比,轿车开得显然谨慎许多,因此不时被越野车甩下一大截。 穿过市中心人流最密集的路段,越野车向南部郊外拐去。引擎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皮实的车轮卷起粘稠的泥土。轿车紧追不舍,两车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 明恕握着方向盘,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越野车。 那辆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他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荀晓耘——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犯罪分子。 连环复仇,挑衅警方,终于,此人挑衅到了他面前。 厢山市地处偏远山区,警力匮乏,萧遇安让他暂时待在市局,不要轻举妄动,然而荀晓耘突然出现,一同被传到他手机里的还有项林被束缚在屋顶的照片,他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原地等待萧遇安和特别行动队赶到。 项林——项皓鸣的父亲——失踪多日,原来是早就被荀晓耘控制。 越野车开上仅供两车通行的狭窄盘山公路,速度几乎没有慢下来,悬崖急弯,碎石崩落,车轮在地上拉出的尖啸狠狠刺激着人的神经。 明恕额头和脖颈全是汗水,紧咬着牙关,精神高度紧绷。 此处就在边境,荀晓耘说不定是想越境。一旦让他跑掉,再实施抓捕恐怕就更加困难。 接连翻过三座陡峭的山头,银色越野车忽然在一个斜坡处停了下来。明恕定睛一看,只见越野车往后一退,竟是驶离山路,径直朝斜坡俯冲下去! 荀晓耘到底想干什么? 斜坡下方有什么? 明恕很清楚,等待着自己的极有可能是陷阱,他却是追也得追,不追也得追! “呲呲呲——” 车身在植物和石块上颠簸撞击,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眼前的景物剧烈摇晃,明恕晕眩作呕,双眼仍是死死盯着前方的越野车。 斜坡之下,赫然出现一座灰色的三层小楼。 小楼十分破旧,三楼只剩下框架,一阵凄厉的吼声从小楼里传出,听得出是个男人。 越野车在小楼外停下,荀晓耘从驾驶座下来,朝明恕挥了挥手,“老同学,好久不见。” 明恕隔着轿车的挡风玻璃看着这个面带阴森微笑的男人。 荀晓耘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迷彩裤,T恤外面挂着战术背心,脚上是一双深棕色牛皮靴,手枪插在战术背心里,说完那句“好久不见”还从车里拧出一支步枪。 明恕虽然追得匆忙,但此时也穿着战术背心,车里不乏必要的作战装备。 森林里寂静异常,男人的痛呼格外刺耳。 “下车吧。”荀晓耘忽然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追我这么大一截,不就是想抓捕我吗?我没想过要逃,只是想和老同学叙叙旧,聊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我猜,你现在一定很想了解我。” 明恕打开车门锁,保持着十足的冷静与警惕。 荀晓耘与记忆中不大一样,并非是长相变了,而是神情里的那种偏执与疯狂。 对这样一个老同学,明恕只觉陌生。 他从来不了解荀晓耘。可毫无疑问,荀晓耘一直像幽灵般,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说着“你现在一定很想了解我”时,荀晓耘似乎非常得意。 车外视野更广阔,明恕看到了被吊在三楼框架上的项林。 项林嘶声求救,可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就算叫破嗓子,也绝对不会有人来救。 “砰。”明恕关上车门。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荀晓耘右手往里面一摆,“我们进去聊?” 明恕目光充满探寻。 荀晓耘笑了笑,将手枪与步枪都收起来,双手并拢往前一摆,是“束手就擒”的意思,“老同学,你没有别的选择。你是刑警,你想救人,也想抓捕嫌疑人,我这个头号嫌疑人就在你面前,在被你抓捕之前,我只想和你聊几句而已。” “把项林放了。”明恕说。 “当然。”荀晓耘点头,“咱们聊完,你就带他走。” 楼房里空空荡荡,一楼只有几根粗壮的柱子。明恕靠在一根柱子上,“段韵是你什么人?” 荀晓耘的眉眼陷在阴影中,但听到“段韵”这两个字时,他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咬肌。 “我以为你首先要问的是,我为什么针对你。”荀晓耘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这笑意却十足寒冷,“老同学,你就不好奇吗?” 明恕蹙眉,“我不记得做过什么招你记恨的事。” 荀晓耘大笑起来,“因为胜利者从来看不到失败者的不甘,是吗?” “失败者?” “你连我一直在追赶你,都不知道?” 明恕微抬起下巴。记忆里,他与荀晓耘的交集少得可怜,如今更是忘得差不多。 “果然,你对不如你的人不屑一顾。”荀晓耘说:“连我多次出现在你工作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吧?尖子生,你不明白一个追赶者的痛苦。你的好兄弟陆雁舟知道我,你的徒弟方远航知道我,连心理研究中心的林老师都知道我。唯独你,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 荀晓耘嗤笑,“挺好的,现在你不得不面对我。” 明恕确实不理解,他甚至想不通荀晓耘怎么就盯上了他,什么时候盯上他。 若说追赶者,他亦是追赶者,他追赶着萧遇安,从来不知道追赶也是一种痛苦。 “念书时,我处处被你压着一头,不管是什么项目,哪怕只是一场篮球赛,只要有你参加,我就是输家。”荀晓耘眼睛陡然睁大,大面积眼白森然可怖,“我不断地想,不断地想,我什么时候能够超过你,哪怕只有一项!” 明恕想到了那枚生锈的徽章。拆弹优胜,那恐怕是荀晓耘大学期间拿到的唯一一个单项第一,所以才如此珍惜,最后将它作为复仇誓言,埋在与段韵相遇的地方。 荀晓耘说:“为了胜过你,我专研过犯罪心理,自修网络安全,大四时,我参加网络攻防对抗拿了奖,你知道吗?” 明恕毫无印象。 荀晓耘自嘲地苦笑,“不奇怪,你的眼睛看不到我,而且那时你已经开始实习。不仅是你看不到我,我们的老师也看不到我,我这奖项算什么呢?刑警需要这种不伦不类的奖吗?你的照片被贴在校荣誉栏上,因为你以实习警的身份,早早参与破获重案。我的奖杯奖状放在寝室里,无人过问。而犯罪心理,当年在国内也得不到认可。老同学,我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你逼上绝境。” 明恕感到荒唐至极,荀晓耘分明就是在狭隘的胜负欲里挣扎不出来,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却将这一切归咎于他。 他只是荀晓耘单方面竖立起来的假想敌,如果不是他,也将是别的人,杨竞、学霸,任何人! 但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已经晚了。 “七年前,你是在离开刑警队伍后,来到厢山市散心?”明恕问。 荀晓耘沉默了几分钟,“我被分派到葛忠镇,那儿一年、五年、十年也发生不了什么大案子。我的同事们成天无所事事,值值班,巡巡逻,一年四季就这么过去了。” 明恕说:“你在盼着大案子?” “别跟我说教,不爱听。”荀晓耘不耐烦地摆手,“当我在葛忠镇蹉跎人生时,你在做什么?” 明恕略一回想,自打离开校园,他就没有真正闲下来过,大城市里即便没有重案要案,也小案不断,退一万步讲,连小案都没有,新人们也会被押去学习、整理积案。 “我总是听到你的名字。”荀晓耘说:“明恕参与侦破了什么案子,明恕又立了什么功……可是我呢?我在离你那么近的地方,葛忠镇,却做着那些根本不需要侦查技能的工作。你的前途是刑侦骨干、重案组负责人,将来说不定还能拼个局长什么的来当当。我呢?我看不到前途。” 明恕说:“所以你选择了辞职?” “我受不了了!”荀晓耘咬牙切齿,“只要还穿着警服,我就无法让自己不和你比!每天我都问我自己,为什么我赶不上你?我明明只比你差这么一点,为什么境遇却天差地别?” 荀晓耘右手食指与拇指平行,中间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为什么我运气那么差,我只想要一个破案的机会来证明我自己,葛忠镇却太平到连一起命案都没有!” “不过现在好了。”荀晓耘放下手,“他们都说平安是福,葛忠镇不会发生大案,我就让它发生!” 明恕说:“你是因为当年的不得志,才选择在葛忠镇杀死贺炀?” “不行吗?我偏要让大案发生在那里!”荀晓耘厉声道。 明恕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 “说回去。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我需要自我调节,从固有的圈子里跳出来,或许应该去个气候好的地方走走。”荀晓耘眼神渐渐温柔下去,“所以我来到厢山市,不巧的是,刚到就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差一点就死在里头。” 明恕说:“段韵救了你。” 荀晓耘深吸一口气,“看来你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对,是段韵救了我,不仅将我从原始森林里救出来,还拯救了我的人生。他……” 荀晓耘像是陷入了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美好回忆中,“他是我的太阳,心理医生都没有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尹卓,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段韵将新鲜的蔬菜放在水池里,“今天天气这么好,你笑笑吧。你笑起来肯定很帅。” “尹卓,你运气好好哦!”段韵从盆子里拿出白白嫩嫩的豆腐,“你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结果就碰上了我。天哪,哪有人的运气这么好呢?你应该去买彩票。” “尹卓,你做的香酥鱼也太好吃了吧?”段韵胃口极佳地刨着饭,“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咱俩打个商量吧,我以后天天给你送菜,你天天给我做饭,怎么样?快答应快答应,我叫你哥哥啦!” “尹卓,你真厉害,什么都会,明天再教我几招吧?我学着防身!”段韵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周身大汗淋漓,“我小时候有两个愿望,一是念大学,二是当兵,你都做到了,你简直是我偶像!” “尹卓,你现在真的很喜欢笑了耶!”段韵露着小白牙,站在阳光下,整个人像是融进了光芒里,“这才对嘛,人生其实挺美好的,如果有低谷,我就来当你的梯子!” “我没有对他说实话。”荀晓耘的嗓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我不叫尹卓,也没有当过兵,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前刑警。” “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善良到那种地步呢?我的所有阴暗、缺陷,他都看不见,他的眼睛好像只能发现我的好,总是变着花样夸奖我。”荀晓耘说:“离开厢山市时,我觉得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再执着于与你较劲,往前看,看得见希望。” 明恕的指尖有些发冷。在柯正的描述中,他已经得知段韵是个何其阳光的人,而荀晓耘将这一切变得更加鲜明。 段韵是太阳。荀晓耘曾经拥有过,却在某一个时刻,永远失去。 “我开始用我的优势创业,刑警不适合我,我在IT行业里找到了我的价值。”荀晓耘缓缓道:“我一心扑在事业上,‘星辰安全’从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公司,发展成业内领先企业。我……我混出头了,我不比你们任何一个老同学差!” “当年我骗了段韵,我的身份是假的,当兵的经历也是编造的。在没有拼出个名堂之前,我没有脸去找他。”荀晓耘声音忽然颤抖,“可当我能够‘衣锦还乡’时,他已经……” 悲伤似乎渗透进了空气中,明恕品到了绝望,窒息,以及再难排解的痛苦。 “尹甄、贺炀、江希阳、岳书庆……”荀晓耘一字一顿地念着三年前那场游戏观众的名字,“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恶毒的人,如此残忍的事。为什么是段韵?为什么是我的太阳?” 许久,荀晓耘喃喃道:“那几年的奋斗就像个虚假的梦。梦突然醒来,我还是以前那个我。段韵一走,就把我的一切全都带走了。我要给他复仇,也要……赢过你。” 明恕压紧唇角。 荀晓耘干笑,“优秀的老同学,明队,我已经赢过你了!” “当警校生、刑警时,我老是和你竞争,竞争又竞争不过,是你把我推进了爬不起来的坑里。但当凶手就很适合我,我在你的地盘上作案,在你的地盘上教唆别人作案,全都成功了!你早就盯上贺炀了吧?可那又怎么样?我在你的眼皮底下,虐杀了贺炀!而你能做的,仅仅是发现我这个凶手!” “楼上那个人。”荀晓耘往上指了指,“他儿子被我‘教出来’的小魔鬼杀死了,他自己又落到了我手上。你们侦破了案子又怎样?项皓鸣已经死了。老同学,咱俩的这轮交锋,是我赢了!” 明恕面色凝重,双拳紧握。 荀晓耘又笑:“你也体会到失败者的感觉了吗?作为一个警察最失败的是什么?就是无法阻止命案的发生!但我可以,周岚三人就像我培育的幼苗,他们来到‘第九战场’那天,我就注意到他们,注意到被他们盯上的项皓鸣。” 荀晓耘仿佛一个嚣张的胜利者,声音越发响亮,“只有我,能够阻止那场虐杀!” 明恕沉沉道:“但你不仅没有阻止,反倒囚禁了项皓鸣的父亲。” 笑声在空旷的楼房里回荡,听者很难分清,这笑声到底是欢乐还是悲苦。 “我是凶手啊,不是警察,我凭什么要阻止?我盼望它发生还来不及!”荀晓耘身上戾气满溢,几乎要化作实质,仇恨与嫉妒扭曲了他的五官。 若说刚才明恕只是觉得他不像曾经的同学,如今对明恕来说,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些该死的人中,贺炀是最难对付的一个,疑心重,狡猾,残忍。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贺炀的吗?”荀晓耘阴森地笑道:“明队这么优秀的刑警,应该已经想到我的作案手法了吧?” “你和曹芝丫杀死了外国人西川铃美,你让曹芝丫以西川铃美的身份接近贺炀,给贺炀展示‘第九战场’里的特定场景。普通人只会因为那些场景感到不适,反社会人格者却会感到兴奋,被吸引,心中的恶念被进一步激发。”明恕说:“我猜,那些场景全是你设计的吧。” 荀晓耘满意地点头,“继续。” “贺炀开始对西川铃美感兴趣,西川铃美告诉他,自己不仅会设计密室,还会设计真正的杀戮表演。”明恕说:“被你们当做虫子献给贺炀的就是赖修良。” 荀晓耘说:“没错。” 明恕眼中滚动着怒火,语气却极度克制,“西川铃美多次向贺炀灌输一个概念——弱小的虫子不值得杀,玩弄富足的虫子,才是上位者的乐趣所在。于是富足的,且对上升抱有强烈欲望的赖修良成为最佳人选。赖修良失踪那天,是你或者西川铃美告诉他,贺先生有请。” 荀晓耘鼓了两声掌,“那个贪得无厌的早死鬼,一听有好处,就主动跟着我从科技园离开。” “我有个问题。”明恕说:“贺炀真的被你们准备的这场游戏取悦了吗?” “你很了解贺炀。”荀晓耘笑道:“贺炀这种人,实在是难以取悦。” “所以你们杀死赖修良,仅仅是想让他对西川铃美更加感兴趣。”明恕说:“他越感兴趣,当他发现西川铃美的真实身份,内心的欲望就会被激发得更盛。你再出现在贺炀面前,告诉他,曹芝丫与梁小军的关系。” “贺先生,这是我为您设计的游戏。”荀晓耘半眯着眼,“有什么比亲手杀死复仇者更加有趣?” 明恕问:“曹芝丫是自愿的?” “她对我感激涕零。”荀晓耘哼笑,“是我告诉她梁小军死亡的真相,是我带她去梁小军遇害的地方。当然,直到最后,我才告诉她,她要想复仇,就必须为我去死。我向她保证,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贺炀。” 明恕看着荀晓耘,忽觉许许多多的爬虫在骨头间啃噬。 一个心理本就有严重问题的人,在乌漆嘛黑中找到了生命里的太阳。但当这唯一的太阳消失时,他顷刻间成为比魔头更加残忍的魔鬼。 “杀死曹芝丫之后,贺炀终于放松警惕,他相信,我是比周杉更加优秀的游戏‘设计师’,只有我,才能让他感到极致的游戏快感。”荀晓耘的眼中闪动着仇恨的精光,“他成了我的木偶,我让他在地下室等我,他便乖乖在那里等着我。你看,人其实很好操纵,只要你知道他的贪欲是什么,然后‘对症下药’。” 长吸一口气,荀晓耘与明恕视线交汇,“老同学,你承认吗?你已经彻彻底底输给了我!即便你现在抓到了我,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杀的人,都已经被我杀死,你的队友还在潮城守着孔明萱吧?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过她的主意。我最后一个想杀的,其实是你!” 明恕的枪已经在手上。 “老同学,要怪就怪那些人害死了我的太阳。”荀晓耘说:“我的病本来已经被段韵治好,我本来已经可以和你一样,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旁人只会说,胜负心不要那么重,可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想来想去,只有战胜你,我才能够解脱!” 明恕心中激烈震荡。 “大三时,我得到了一枚徽章,拆弹优胜。那是我唯一赢过你的一次。我把那枚徽章看做我的骄傲,我唯一送得出手的礼物。我把它送给段韵,发誓会为他复仇。”荀晓耘说:“现在,我实现了誓言,我期待再次和他见面。” 明恕发现,荀晓耘似乎是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在这之前,我还想和你玩一场游戏。”荀晓耘阴鸷无比地笑着,“贺炀和尹甄认为低等人都是虫子,我这个虫子却踩死了他们。我也很想玩虫子的游戏。项林的身上有一枚炸弹,我设置的。” 明恕瞳孔登时收紧。 荀晓耘笑道:“设置、拆除炸弹是我唯一胜过你的地方。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厚道。老同学,你不是优秀的刑警吗?救人性命是你的职责。人命就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去救。” 第185章 斗虫(35) 周围的密林忽然传出树叶被翻动的“沙沙”声响,有人正在缓缓靠近破旧的楼房。 明恕警惕非常,汗水从他的额角淌下。从脚步声判断,来人应该不多,在七人左右,所穿的鞋是与荀晓耘相似的牛皮靴。 “不用紧张,他们只是我雇来的佣兵。”荀晓耘笑了笑,“如果你听话,乖乖当一只虫子,将你内心的挣扎表演给我看,他们不会对你动手。” 明恕余光一斜,只见两个身穿迷彩的男人已经从窗户翻了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四个相同装扮的男人。这些人身量并不高,1米7上下,和这一带男性的平均身高相符,迷彩并非制式,枪支也并非国产。看样子厢山市这几年扫除帮派,明面上帮派虽然不存在了,但一些人逃到山林或是境外,摇身一变,成了佣兵。 如果外面没有其他人埋伏,那么加上荀晓耘,对手就有七人。明恕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的站姿和握枪的手势,心中暗暗有了数——这些人有武器,为了钱什么活都敢接,过去一定杀过人,有枪战的经验,但在作战上并不专业。 可无论如何,对方有人数上的优势,并且子弹不长眼,运气不好的话…… 明恕缓慢地深呼吸,注意力高度集中,贴身的一层衣物已经被汗水打湿。 “你有两个选择。”荀晓耘以一种嚣张至极的口吻道:“上去拆下项林身上的炸弹,带着他离开这里。我保证,在你拆弹和带着项林离开的过程中,我和我的佣兵们不会将枪口对准你的脑袋。” “但是……”荀晓耘笑着说:“那枚炸弹的设置比较特殊,里面有转移触发装置,你只能在那儿拆,不能在拆除之前带走项林。另外,炸弹有时限,时限一到就炸。而我,能将这时限提前。” 明恕眉心很不明显地抖了一下。 “害怕了?”荀晓耘说:“认为我会在你拆弹时突然启动炸弹?嗯……我确实想这么做。那你猜猜,我到底会不会在你拆弹时,提前启动?” 楼上再一次传来项林的哭声,似乎是在说——救救我,我不想死。 “第二个选择。”荀晓耘接着道:“你现在就离开。我发誓不阻拦你,而你,只能看着项林被炸死。” 明恕眼尾撑开,下意识咬紧后槽牙。 “你的刑警同事绝对不会知道你放任一个无辜的人被炸死,只有我知道。”荀晓耘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当然,你也不能带我走。” “老同学,你要怎么选择呢?当初只有我能救项皓鸣,你找到的只是项皓鸣的尸体,你输给了我。你救不了儿子,现在救不救得了老子?” 废楼像突然被按进水中,变得寂静无声,明恕唯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如此情形下,心跳本应轰隆作响,但奇异地,它竟然渐渐平静下去。 “老同学,你们这些优秀的刑警不都热衷舍己为人吗?”荀晓耘说:“我倒要看看,你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还是灰溜溜地走。” “你说你能够让炸弹提前爆炸。”明恕冷声道:“我也可以先杀了你,再去拆弹。” 荀晓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老同学。我不如你,这一点我早就认了。论单打独斗,论枪法,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 说着,荀晓耘展开双手,指了指身边的佣兵吗,“他们是我雇来玩儿的吗?老同……” 话音未落,枪声已经响起! 明恕动作极其迅猛,拔枪对准最近一名佣兵就射。击发的瞬间,从战术背心里掏出一枚烟雾弹,“嚯”地掷出,“轰”一声闷响,一楼灰雾炸开,所有人都被淹没其中。 佣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明恕看准时机,闪身以立柱作为掩护,靠着极佳的听觉准确地放出两枪后,身形一矮,躲过贴地扫射的子弹,避入一个矮桩的死角,子弹上膛,再射! 烟雾弹的灰雾尚未散开,地上的尘埃纷纷弥漫,明恕瞥一眼不远处的楼梯,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三发点射,浓雾中的一个影子惨叫着倒下。 荀晓耘显然没想到明恕竟然敢以一敌多,正面先发制人,当年那些憋屈、不甘顷刻间卷土重来,在他的“胜利”上蒙上一层散不开的阴影。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仍是无法以上位者的身份玩弄明恕——就像贺炀玩弄虫子们。他以为明恕会在这两个选择间挣扎痛苦,可他的话还没有说话,明恕竟然就开枪射杀了他的一名佣兵! 愤怒如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得荀晓耘痛苦发狂,他一把扯过身后的突击步枪,一边怒吼一边朝着烟雾中连续扫射。 “明恕!” 明恕反倒更加镇定,且战且退,分秒间已经从一楼中央退至墙边的楼梯。 他要上去。这栋楼房几乎是个空架子,二楼与一楼之间只有一半地面遮挡,只要上到二楼,就能形成对一楼的绝对优势。 “明恕!” 荀晓耘打完一个弹匣,飞快换上新的弹匣,在佣兵的掩护下继续放枪。 此时,烟雾几乎散去,地上躺着两个佣兵,第一个被爆了头,第二个或许还没有死。 一梭子子弹破空而来,明恕飞身一蹿,身侧的墙壁顿时多出一排单孔。他反身就是一枪,直中一名佣兵的腹部。 这一蹿正好将他送至楼梯,这是最危险的时刻,楼梯光秃,没有任何遮挡物,他就像一个活靶子,暴露在下方数个灼热的枪口中。 “砰砰砰——” 枪声激响,子弹撕裂空气的声音在身边炸开,像一张嗜血的网一般扑了过来。 明恕飞奔而上,赌的是自己的运气,更是不久前的判断! 这些佣兵并不专业,荀晓耘就更不用说,他们手上有枪,子弹密集,却不一定能正中目标! 全身机能被催至极限,明恕在楼梯上飞跃,像是撞碎了一面风与硝烟的盾,一枚子弹从他手臂擦过,撕出一道细长的血线,他紧咬着牙,看着近在咫尺的二楼平台,余光里荀晓耘再次扣下扳机。 “砰——” 明恕瞳孔猛地一收,右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并不激烈的疼痛和涌出的鲜血一同扩散开来。 他知道自己中枪了,却不可能停下,“活下来”的欲望胜过一切,连疼痛都几乎感觉不到。 “唰”一个鱼跃,他终于上到二楼,旋即一个转身,匍匐在灰尘遍布的地板上,瞄准靠近的佣兵,稳稳扣下扳机。 子弹陷在血肉中,血悄无声息地从伤口涌出,裤子已经被血浸湿。明恕不清楚有没伤到血管,此时也根本无暇顾及,他必须将佣兵全部解决掉。至于荀晓耘…… 荀晓耘随时能够引爆炸弹,自己刚才突然发难,几乎将荀晓耘打蒙。只要荀晓耘冷静下来,也许马上就会启动爆炸装置。 一分一秒都浪费不起,明恕就地翻滚,湿淋的裤子和伤口沾上厚厚一层灰。换上弹匣,明恕瞄准最后一个佣兵,“砰”,正中胸口,佣兵应声倒下。 一瞬不停,明恕调转枪口,正对荀晓耘的心脏。 荀晓耘双眼染着暴怒的火,举着步枪向明恕暴力扫射。 子弹在平台边缘溅开,因为角度问题,明恕根本不用担心它们会伤到自己。 他现在考虑的是,是直接杀死荀晓耘,还是让荀晓耘失去行动能力。 直接杀死,必然是最不可取的选项,但荀晓耘心理极端变态,即便失去行动能力,也可能做出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来。 明恕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眼中的光一定,子弹出膛,射向荀晓耘的胸口! 荀晓耘双眼怒张,瞳孔缩成了针般大小,神情骇然,似乎是根本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大费周章将明恕引到这里来,想和明恕玩一场虫子的游戏,而明恕竟然从这张天罗地网中脱困,而自己再一次成了落败者! 他想,为什么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还是赢不了明恕? 明恕没有瞄准荀晓耘的心脏,那枚当胸穿过的子弹并不会要了荀晓耘的命。 荀晓耘歪斜地坐在地上,双目中复仇的烈火仍在燃烧,甚至更加旺盛。 明恕支着左腿站起来,闷哼一声,冷汗从头上浇下。 这一声似乎取悦了荀晓耘,荀晓耘仰着头,气若游丝地笑,“老同学,你也会痛?你还在挣扎什么?你的腿已经被我废了吧?” 明恕艰难地下到一楼,用绳子将失去战斗能力的荀晓耘束缚起来,搜走了其携带的所有武器。 “我还没有输。”荀晓耘咬牙切齿,“你以为我只设置了一枚炸弹吗?” 明恕手指一顿。 荀晓耘想笑,却已经没有力气,“项林,项林身上有一枚。就在这里,还有两枚。” 明恕单手掐住荀晓耘的脖子,“你说什么?” “听好了,我已经给段韵报完仇,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胜,胜过你!”荀晓耘说:“欢迎,欢迎参加我的游戏。我现在启动不了项林身上的炸弹,你尽可以去拆。但是你想好了,那枚子弹一旦被拆除,你和他将一同被炸死!因为,因为一楼的两枚炸弹的,的引爆条件就是项林身上的炸弹被成功拆除!” 明恕脑中“嗡”一声响,身上所有被汗水覆盖的地方都开始发麻。 “当然,这其间有时间误差,十秒钟?还是半分钟?运气好的话,有一分钟、三分钟也说不定。”荀晓耘说:“老同学,你要不要试试你的运气?运气好的话,你说不定能带着项林跑出去,运气不好的话……哈哈哈!” 明恕强迫自己镇定,正要去查看一楼的炸弹,又听荀晓耘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打算先拆掉一楼的炸弹?那项林马上就会死,联动装置是相互的,误差不超过三分钟。” 荀晓耘忽然抖了起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一楼两枚炸弹当量极大,线路复杂,是我当年专研拆弹时的杰作,老同学,你应该拆不了它们。” 明恕向荀晓耘所指的炸弹填埋处跑去,火速打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他并不精通拆弹,刑警几乎没有需要用到拆弹技能的时候,他所会的那些皮毛是在特警总队和陆雁舟、周平粗粗学了几回,普通的炸弹尚能对付,但眼前这种炸弹,他根本拆不了。 “哈哈哈……”荀晓耘又笑起来,“你倒是不用死,现在没有人拦着你了,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带人来抓我。不过只怕等到那时,这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你救不了楼上那个无辜的人,也不能将我送上法庭。老同学,你失败了!” 明恕紧闭双眼,忽又睁开,拖着伤腿再次向楼梯走去。 荀晓耘注视着他,眼中满是惊诧与不解。渐渐地,视线模糊了,荀晓耘张了张嘴,终是昏死了过去。 明恕简易给自己包扎了一下,费力爬到三楼,天空格外空旷,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上发生的所有事。 项林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炸弹就在胸口,浑身只有一件满是血污的灰色长衫,骨瘦嶙峋。早在项皓鸣失踪之前,他就被荀晓耘控制了,他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被人残忍杀害。 “求求你,救我!”项林满脸污浊,悲苦像是浸透了每一寸皮肤,“我有个儿子,我想回去看他。” 明恕突然感到一阵无法宣泄的难平。 “我会救你。”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在刚才的战斗中消耗过大,明恕打开炸弹的外壳,手竟然有些发抖。 天光明亮,他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颤抖却完全没有因此减轻。 项林身上的炸弹还有46分钟就将爆炸,和一楼的炸弹相比,这枚炸弹并不复杂,他能够处理。 但是拆除之后呢? 就算时间误差有三分钟,他也无法带着项林逃至安全范围。 荀晓耘给他设置了一个死局。 “救救我!”项林声泪俱下,“我不想死!” 直升机在密林上空盘旋,舱室中气氛紧绷,却又有种秩序感。 “快了!快了!”方远航握紧拳头,双眼死死盯着信号接收器,早已汗流浃背。 萧遇安穿着特警的黑色作战服,神色冷峻,气场和平时在刑侦局时全然不同。 “信号越来越强。”方远航咽了口唾沫,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师傅……” 荀晓耘突然出现,重案组和特别行动队的后援都未赶到,厢山市的同僚难以调动,且彼此不熟,陷阱也好,死路也罢,必须有人追上去。 明恕一早就在车上准备了必要装备,当机立断,将信号接收器抛给方远航,自己跳上车就冲了出去。 信号一度消失,后来断断续续,最终停在一个地方。 方远航自诩乐天派,但陷入危机是明恕,他根本乐观不起来,心中焦急万分,无数次想到,信号不动了,明恕是不是死了? 这想法起来又被赶走,起来又被赶走,但总是挥之不去。 直到萧遇安终于赶到。 直升机下方是层层叠叠的绿浪,崎岖的山路可以忽略不计。 方远航莫名感到萧遇安非常愤怒,但从语气和神情上却又看不出来。 是气明恕不听命令,贸然追击吗? 可是当时那种情况,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不追。 也许比起生气,萧遇安更多的是无奈和担忧。 方远航这么想着,眼睛忽然一亮,绿浪中隐隐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建筑物。 是一栋楼! 信号愈加强烈,方远航大吼一声:“到了!” 倒计时17分钟,项林浑身不住颤抖,像是被死神紧紧勒住。 明恕已经弄清楚面前这枚炸弹的原理,但迟迟没有下手。 他在等,等那枚交给方远航的信号接收器带来救他于绝境中的人。 “突突突——” 直升机的巨大声响从远处传来,疾风扫荡着树叶,掀起一浪接一浪的波纹。 明恕眯起眼,看向直升机的方向。在看清机身的涂装时,麻意渐渐从受伤的右腿上消散,疼痛蜂拥而至。 “嘶——” 明恕抬起手,握成拳,朝直升机打了个“平安”的手势。 “师傅!”方远航激动地叫起来,“萧局!他没事!” 萧遇安看似冷静地应了一声,立即指挥直升机下降。 直升机本应停在废楼旁边的空地上,但在靠近三楼平台时,舱门就豁然敞开,在悬停的一刻,萧遇安攀着绳索滑降而下。 “师傅!”方远航趴在梯门边喊。 明恕面色苍白,向方远航示意自己没事,然后视线一转,落在萧遇安身上。 “荀晓耘在一楼,都解决了。”明恕压抑着心中某种沸腾的情绪,竭力维持理智,“现在的问题是,项林身上的这枚炸弹一旦拆除,下方的两枚炸弹就将爆炸。” 明恕迅速将情况告知萧遇安,发现萧遇安已经注意到他腿上的伤。 “枪伤,我处理过了,没伤到筋骨和血管。”他说:“暂时没事。哥,只剩10分钟了。” 萧遇安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眼神极沉,“这个炸弹你能处理?” 明恕认真地点头,“我能!” 萧遇安说:“下面两个交给我和花崇。” 一同赶来的队员虽然不少,但都是刑警,难以应付炸弹。 萧遇安快速下到一楼,查看两枚大当量炸弹。 徐椿过去亦是特警,看到这两枚炸弹时也忍不住惊讶,“这他妈……是‘死弹’!” 所谓“死弹”,即无法拆除,或是极难拆除。 萧遇安摇头,“有办法。花队!” 花崇从另一枚炸弹前站起,“能拆。” 三枚炸弹,必须同时拆除,安全时间在五秒以内。 花崇是反恐特警出身,而萧遇安曾是特别行动队的野战精英,荀晓耘设置的连环炸弹,在场的所有人中,仅有他俩能够拆除。 拆弹风险极大,从来没有“万无一失”一说,萧遇安命令其他队员退至安全区,和花崇一南一北趴下,开始对付那两枚当量巨大的炸弹。 而在三楼,明恕已经做好了随时分离引爆装置的准备。 “怎么样?”萧遇安的嗓音低沉,通过通讯仪传至花崇与明恕处。 “再给我两分钟。”花崇说。 “还剩五分钟。”明恕说。 “嗯。”萧遇安和花崇同时应道。 不久,通讯仪再次响起,萧遇安说:“准备。” 安静像一把巨伞,在林间轰然撑开,明恕抬眼,看向项林的眸子,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不要怕,我们保护你。” 不断呻吟发抖的项林在这一刻全身紧绷,死咬着唇,不再出声,连呼吸都几乎停下。 三枚炸弹的引爆导线筒被夹住,几乎是同时,它们被三道沉稳又坚定的力拔了出来。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它打了两个转,又翻滚一番,沾了一身的灰,不再飘动。 爆炸险情,被顺利排除! 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动弹时,萧遇安站起,向二楼狂奔,转身,冲向三楼。 花崇舒了口气,拍拍胸前的泥土,抬头看向屋顶。 方远航终于在拆弹最后一刻的窒息中缓过劲来,拔腿就跑,也向楼里冲去。 明恕在完成拆解的一刻就软倒在地上,像是精力全都花掉了,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可其实他只是潜意识里知道,有人会来借他一个力,或者干脆将他抱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恕看着楼梯的方向,忽然,萧遇安出现在那里,三步并做两步,朝他急奔而来。 “哥……”明恕伸出手,轻轻喊了一声。 萧遇安蹲下来,与他靠得极近,一手扶着他的半边脸颊,眼中涌动着心痛、愤怒,以及后怕。 他感觉得到,萧遇安手心在颤抖。 “哥。”他小声说:“幸好你来得及……” 最后一声,几乎消失在了萧遇安的气息里,萧遇安靠了过来,扣住他的后颈,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急促地呼吸。 那么近的距离,他怔怔的,旋即体味到熟悉的安心。 “师傅!”方远航冲了上来,在楼梯边紧急刹车,“咦——呀!”。 萧遇安已经将明恕打横抱起,“明队腿受伤了,我送他下去。” 第186章 斗虫(36) 金黄色的灯光下,深棕色瓦罐油光水滑。明恕坐在餐桌一侧,双手抓着桌沿,抿着唇,瞪着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对面的萧遇安—— “眼睛瞪这么大不痛?”萧遇安右手拿着碗巾,正要揭开瓦罐的盖子。 “你在做慢动作展示吗?”明恕不满道:“赶紧的赶紧的!” 萧遇安索性将碗巾放下。 “让你赶紧,你居然连慢动作都不做了?”明恕气咻咻地喊:“哥!” “不是我不想赶紧,是这儿有点虚。”萧遇安指了指自己胸口。 明恕大呼:“我煲的汤,你虚什么?” “正是因为这是你煲的汤,我才虚。”萧遇安笑道:“你算算,你都煲坏多少次汤了?我压力大。” 明恕伸手就要将盖子揭开,“那也该我压力大!你大个鬼!哎哟——” 瓦罐是整个放在灶上烧,刚端出来不久,盖子还没有降温。 明恕心急火燎地抓盖子,指尖还没碰到,手背就被萧遇安打了一下。 “烫。”萧遇安说着重新拿起碗巾,“铿”一声响,盖子被揭开,热气瞬间化作白雾,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升起来。 明恕搓了下手背,迫不及待地舀起一碗,“快尝尝!” 萧遇安接过,“知道为什么你煲坏汤,我压力大吗?因为我不仅要喝掉它们,还要装出不是很难喝的样子。” 明恕眼皮狠狠跳了两下,“萧遇安!有你这样嘲讽男朋友?” 萧遇安笑,作势要尝。 明恕马上屏气凝神,仿佛此时喝汤的是自己。 瓦罐里煲了一下午的是豌豆排骨汤,新鲜排骨加上几块家里送来的腊排骨提味。萧遇安下班回来之前,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就守着瓦罐,时不时搅两下,接受姐姐萧谨澜的视频指导,各种调料都是小勺小勺地放,如果这还能煲坏,那他明恕从此就要告别“家庭煮夫”这一行当了。 萧遇安放下碗,眼中有几分笑意。 “别光顾着笑啊!”明恕心里“咯噔”一声。前天他炖了莲藕汤,萧遇安尝过之后也是笑。他还以为自己正中萧遇安红心呢,哪知萧遇安跟他说:“藕很好,肉也不错,就是厨师可能在操作的时候打了个瞌睡。” “今天厨师没打瞌睡。”萧遇安说:“厨师自己也尝尝。” 明恕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味道还过得去咯?” 萧遇安点头,“担任‘家庭煮夫’以来,发挥得最好的一次。” 明恕这下满意了,往自己的海碗里连舀了四勺——在家里,他的碗比萧遇安大,萧遇安的碗是正常大小,他的则是海碗。 说实话,这汤也没好喝到哪里去,和萧遇安的手艺比起来,那是差远了。但是在做菜这件事上,明恕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只要萧遇安不说难吃,他便觉得差不多可以了。 况且他以前什么菜都不会做,新手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 “今天腿怎么样?”萧遇安一边洗碗一边问。 明恕靠在厨房的墙上,轻轻抬了下右腿,“偶尔痛一下,还有点痒。下周去局里没问题。” 水槽里放着待洗的碗,萧遇安的衣袖挽到手肘,手腕被打湿了,腕骨看着有力有型。 放在以前,做菜归萧遇安,洗碗归明恕。这阵子明恕伤了腿,出院后在家里养伤,多年来头一次休了长假,去不成局里,忙不成案子,就成了十八线“家庭煮夫”,手艺没学到家,做菜的心情倒是及格了。 萧遇安没假,虽然梁棹扛起了刑侦局一半压力,很多工作还是需要他主持。荀晓耘胸口中了明恕一枪,那一枪之刁钻,没有伤及要害,荀晓耘在医院捡回命来,面对物证人证,在经过长时间的审讯后,终于对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 一案了结,但其所牵扯的更多案件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贺炀、尹甄虽然已经死在荀晓耘的复仇之刃下,但死在他们手上的被害者,尚需要一位一位核实。特别行动队前不久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深挖类似的“虫子游戏”,绝不因犯罪者的背景、身份而纵容其罪行。 湖影在经过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后,情况趋于稳定,正式坦白自己在贺炀的游戏中杀害盛芷一事,成为重要人证。当时明恕还在住院,他在刑警的陪同下前来看望明恕,五官还是过去的五官,可过去那种光彩照人的明星气场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但与之相对,他的眼中多了普通人的生机。 “谢谢你。”他弯下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意,像是终于解脱了,“我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接受所有应得的惩罚。在这之后,我想带着我姐的一份,盛芷的一份,重新做人,认真活下去。” 离了明恕,重案组混乱了几天,各项工作才逐渐回到正轨上。方远航、徐椿、易飞因为熟悉贺炀案,被临时抽调到特别行动队,预计下周才能回来,而在“鬼牌”一案中奋不顾身的向韬已经通过刑侦局的选拔,成为重案组的一份子。 “进屋坐着去。”萧遇安将洗好的碗放在案台上,擦了擦满手的水,“医生说你不能老是站着。” “医生还说我每天应该接受适量的按摩呢。”明恕一笑,意有所指。 萧遇安说:“你缺了哪天的按摩?” 明恕说:“今天。” 客厅的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忙了一天的“家庭煮夫”抱着平板,守在“云云众省”的直播间,一边吃切好的黄桃,一边买那些丁点儿不实用的东西。 萧遇安正在给他按摩那条受过枪伤的腿。 “哥,张嘴。”明恕买买买之余不忘给萧遇安喂桃子,这一箱黄桃就是他看直播时买来的,一半直接吃,一半做了糖水罐头。 萧遇安接过,问:“又看上了什么?” “这个锅怎么样?”明恕说:“我想把咱们家的锅换了。” 萧遇安说:“换倒是不必,但你可以买。” “这句话逻辑不通。”明恕以分析案情的口吻道:“既然不必换新锅,那为什么还要买?浪费钱。” “因为你想买。”萧遇安说:“重要的不是换不换锅,而是你开不开心。” “噢!”明恕马上下单,“哥哥,你怕是要把我培养成败家子。” 萧遇安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用培养,你已经是了。” 明恕把腿收回来,“不给捏了。” 萧遇安站起来,凑近,身子一沉,双手按在沙发背上,将明恕完全圈进阴影里。 明恕假把式地缩了下,“干什么干什么?挡着我的光了!” “我忽然想起,有人不听领导的命令,擅自行动。”萧遇安眯起眼,视线有些许危险的意思。 “我那是没有办法。”明恕知道萧遇安指的是什么,当时在厢山市,荀晓耘突然出现,萧遇安虽然提前警告过他,在后援到达之前,待在市局里,不要轻举妄动,但他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奋力追了上去。 能救下项林,并最终抓捕荀晓耘,固然有他准备充足、实力强悍的原因,但同时也有运气成分。 若是那场枪战他未能制服所有佣兵,若是打向他腿部的子弹击中骨骼或是动脉,若是萧遇安未能及时赶到,若是拆弹过程中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出现闪失,后果都是全盘皆输。 “你也说了,当时那种情况,必须有人追上去。”明恕轻轻吸了口气,“我在那里,我必须行动。” “嗯。”萧遇安嗓音醇厚,眼中的暗光悄然变幻。明恕在他眸底看到了自己。 “你做得没错。但我仍然感到愤怒,不愿轻易原谅你。”萧遇安道:“因为你不仅是我的下属,更是我的伴侣。” 明恕眼尾颤了颤,心脏悬起来,又被温柔地捧住。 “理智与情感并存,却又相互矛盾。”萧遇安右手从沙发背上挪开,抚摸明恕的脸颊,就像那天在废楼屋顶时一样,缱绻又带着怒火。 明恕微闭上眼,在那粗糙的手心蹭了蹭,侧过脸,在虎口处亲了一下,“我明白。” 萧遇安的手指从他的脸颊转移到下巴,然后将下巴捏了起来。 视线温柔地交织,越来越近,明恕扬着脖子,亲吻萧遇安的唇,几乎是用气声道:“哥,你可以惩罚我。” 萧遇安纵容地笑了笑,将他抱起来。 正式复工前,明恕去看了回心理医生。 他自认为没有心理问题,但学霸无心的一句话让他多少有些介意。 “你的眼中只能看见比你更厉害的人,不会往后看那些追赶你的人。” 不管是念大学时,还是最近一两年,他都从未注意过荀晓耘。这阵子闲下来,思考的东西便多起来。他渐生迷茫,不知自己的性格和无心之举是不是已经伤害到身边的人。 心理医生说,他可以试着与同事们沟通沟通。 “小明!”方远航已经完成在特别行动队的工作,和易飞、徐椿一同回来,简直要冲过去给归来的明恕一个熊抱。 然而跑是跑近了,一想他师傅和萧局那“奇妙”的关系,又火速“悬崖勒马”,硬是将伸出去的手给收了回来。 明恕打量了徒弟一眼,“‘小明’叫惯了?” 方远航嘿嘿直乐,“那是,我这趟去特别行动队,听他们说‘小明’,心里特亲切。” 明恕想踹方远航,方远航一下子跑远。 刚回归,手头的事还不多,明恕一上午签了几份需要他把关的文件,就坐在办公室观察自个儿的队员。重案组观察完了,还跑去痕检、法医、技侦那边溜达了一圈。 周愿十分长情,居然还在喝草莓桃桃。邢牧嘟囔了一句“领导从来不让人放心”,然后往明恕手里塞了个据说是开过光的护身符。肖满本来想叫他去休息室抽烟,交流一下大龄单身男人的心理,一想他刚受过伤,最好别抽烟,便再一次将这历史性的交谈延后。 回到重案组时,明恕瞅了瞅易飞,欲言又止。 他的副队长下半年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东城分局那位女刑警。 想说的话还是没说,明恕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没多久,易飞却自己过来了,“刚才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明恕说:“我在想,你结婚我得给你封多大一个红包。” 易飞笑,抬了下手,“出去透口气?” 天气热起来,但还没有到骄阳似火的程度,露台上有风,太阳快落山了,金辉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明恕往特警总队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陆雁舟训练新来的特警,操场上吼声阵阵,活力十足。 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小明。”易飞说:“你有心事。从厢山市回来就有点儿不对劲,上次去医院看你时我就想问,怎么了?” 明恕长长地吸了口气,静默许久,收起平时惯有的玩笑口吻,“我……我有没有某些时候,让你们觉得我不是个称职的队长?” 易飞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明恕斟酌了会儿,将学霸的评价和自己养伤时的思考告诉易飞,眼中少见地泛起些许迷茫,“可能因为我自己就是当事者,所以这阵子心里老是堵着。” “来,小明。”易飞推了下明恕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看得到我吗?” 明恕无奈地笑,“我又不是瞎子。” “你看得到我,也看得到你徒弟、徐椿、周愿、邢牧、肖满,还有向韬。”易飞正色道:“我们不都是你的追赶者吗?怎么能说你看不到追赶你的人?” 明恕张了下嘴,眼里的光动容地一转。 “你的同学那么说,我想他说的是念大学时的你,这不很正常吗?谁二十出头时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易飞说:“至于荀晓耘那些歪理,你就更不用在意。” “我没你那么有天赋有灵气,我注定不能单独带领重案组,就像梁队一样,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易飞又道:“我……” 明恕打断:“你不是。” “不,小明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易飞接着道:“我有时会觉得不甘心,但我从来不以此为耻。相反,我知道我的长处可以帮你更好地协调重案组的各项工作。” 明恕轻轻点头,“嗯。” “这不就对了?”易飞笑道:“你看到我了,也看到我的作用。再来,你徒弟方远航,你一早就发现他的潜力,他几乎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看没看到他?你要说眼里没有他,他指定跟你生气。” 明恕笑了笑,“这倒是。” “大徐,在特警那边干得挺好的,但他的能力在咱们刑侦这边能最大程度发挥。他是不是你挖过来的?” “周愿。这小子因为自己不是天才而自卑,是谁告诉他,他是重案组不可或缺的队员?小明,是你让周愿不再自卑。” 明恕看向远方,心中那团郁气正在逐渐消散。 “肖满和邢老师也是。”易飞说:“肖满有点儿桀骜,邢老师讨厌领导,肖满就服你,邢老师更不用说。” “小明,看不到追赶者的是念书时的你,现在你眼里有你队上的所有人。” 明恕双手握着栏杆,手背浮起一片淡青色的筋,许久道:“连心理疏导都学会了,我队上还真不能缺了你。” 易飞眯眼看着落日,“那是。” 重案组难得不用加班,方远航哼着歌收拾东西,手机进来一条语音信息,他听了听,忙道:“来了来了,等着!” 明恕喊:“回来。” 方远航一个激灵,“小明,不是吧,有案子?” 明恕道:“没案子。急着干嘛去?” “吓我一跳。”方远航擦擦汗,“请朋友吃饭。” “余大龙?” “师傅神机妙算!” 明恕摆摆手,“去吧,你是该请余大龙吃回饭了。” 方远航抓着头发笑了笑,“那我走了,明天见!” 大家陆续撤退,明恕却没急着走,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后来趴在桌上打起了盹儿。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听到了,却没有立即抬起头。 脚步声渐近,在桌边停下。 “明队。”萧遇安温声说:“回家了。” 明恕睁开眼,伸了个懒腰,“今晚没有‘男朋友牌’热汤喝了。” 萧遇安说:“庆祝你回归,今晚出去吃。” 车停在除夕夜执勤的商圈,看跨年礼花秀时没能牵住的手终于牵在一起。明恕以前一个人吃饭时只去不用排队的餐厅,现在却老爱挑排十多桌的地方。 反正有萧遇安陪着。 身后的餐厅生意红火,人声鼎沸,两人站在视野开阔的平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从家里的琐事说到伤愈后活蹦乱跳的萧锦程,又说到特别行动队针对“虫子游戏”的大规模侦查行动,最后终于落脚到冬邺市的警情。 明恕说:“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遇安偏过头,“嗯?” “你来冬邺市这一年,每一桩案子你都出了很多力,重案组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明恕说:“偶尔我觉得,你调过来,就是为了帮助我查案。” 萧遇安将人转过来,四目相触。 明恕唇角动了下,“哥。” “是为了帮助你查案。”萧遇安说:“也是为了和你长长久久地守在一起。” 时间停驻了一瞬,明恕眉眼微弯,“我就知道。” “085号客人,用餐啦!” 店家热情的喊号声传来,萧遇安在明恕的手腕上拍了拍,笑道:“到我们了。”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感谢订阅、评论、打赏、送海星的读者。写这篇文,我有一些收获,也有很多遗憾。从开始写作以来,一共写了三篇刑侦,第一篇是《然哥》,案件写得不好,因此写了《心毒》,《心毒》也有很多遗憾,比如配角写得不好,案情不够戏剧性,所以又写了《心狂》,每一本都在弥补上一本的遗憾,可《心狂》仍是有遗憾。目前不打算再写第四篇刑侦来弥补《心狂》的遗憾了。向前看,尝试一下新的题材,也许是有奇幻因素的悬疑(我永远喜欢悬疑)。总之感谢一路追文的读者,码字是我匮乏人生里唯一有趣的事,我不感到累,不码字的每一天我都焦虑,辛苦你们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