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 by Kim Fielding 本译文内容为爱好者自学英语练习作业,仅供学习参考;喜欢这个故事,请根据书名和作者名,购买英文正版。 剧情梗概 一桩意外事件让中年流浪汉吉米临时改变路线,前往加州一座小镇送信。在对送信目标夏恩一见生情的同时,吉米也心知自己不是长情的料,时刻打算不告而别,继续浪迹天涯。不料夏恩对吉米有着异样的执着,为了挽留吉米花招百出,慢慢修补好吉米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也慢慢构筑出一个温馨的二人家园…… 翻译 by @彼得帕克潘 校译 by @哈姆林的透明子 排版 by @腐腐de晸 第一章 翻译 by @彼得帕克潘 校译 by @哈姆林的透明子 排版 by @腐腐de晸 一切要从一个死人讲起。 不,这么说不对。对吉米·多塞特而言,事情始于更早之前。活得好好的他,孤身一人驾车行驶在广袤荒凉的沙漠中,一边听着他的破福特苟延残喘,一边思忖着它还能载他走多远。他挺想听听广播,但在他买下这车的时候收音机已经废了。空调也一样,所以他才夜里上路——多少也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虽然他知道放慢车速或许能让它多撑几英里,但他踩着油门的脚还是没松开。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他牛饮了大量咖啡来保持清醒,所以现在急着撒尿。但事实上,即使漫无目的,他也总是开得飞快。 他本可以在路边停车,给某棵短叶丝兰浇点水,可他决定多憋一会儿。他还需要再来点咖啡,而且油量表也警告他,油箱即将见底。 他在几英里外就看见了灯光,驶近些才发现那是个巴掌大的小镇。平凡无奇的小镇。只不过是几间挨着高速公路的小房子。但那是某人的家,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拥有吉米没有的东西。有几栋房子看上去像是生意场所,但外头一片黑暗,吉米也不确定它们是打烊了还是倒闭了。两个巨大的加油站坐落在公路两旁,各有一间便利店,还有大片空地供那些拖挂卡车驶入和调头。明晃晃的灯光显得冷而刺眼,没给沙漠之夜增添丝毫暖意。 吉米拐进了右边的加油站。 他顾不上别的,下车就进了便利店,直奔厕所。看店的大块头留着邋遢的络腮胡,警惕地打量着吉米。吉米想象这人的手正挨着一把枪,时刻警惕着。 厕所挺脏,但还过得去,他见识过更糟的——糟得多的。起码这里的洗手池还能用,于是他洗了手,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没有镜子,倒也无妨。 完事之后,他挑了一包薯片和一条特大号士力架,取最大的纸杯装满咖啡,拿着东西走到柜台。“加三十块普通汽油。”他说。最近油价下跌,多加点其实更划算,无奈他实在囊中羞涩。 收银员在收款机上敲打一番,接过他的钱,把零头和小票递给他,一言不发,没说“谢谢”也没说“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于是吉米对他笑了笑,说:“谢谢。希望你一天愉快。” 那人没搭腔。 吉米把油枪插进福特的加油口,听着油管中传来的闷响,脑中一片空白。他练就了这么一种本领——放空,静候未知的降临。 他回到车里,发动引擎。咖啡的味道糟透了,还烫了他的舌头。他得拿个主意。出了小镇是个交叉路口,他要是不想原路折返,就得在其余三个方向中挑一个。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但没熄火。北。西。东。看上去都一样,都没多大奔头。伸向远方的公路除了方向不同,别无二致。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站在路对面的加油站外,背靠着粗大的金属灯柱,脚边扔着个背包。他胡子拉渣,头发花白,一顶绒线帽子罩着大半个脑袋,身上的牛仔夹克几乎褪净了颜色。在沙漠的夜里,那件夹克显然不够保暖,他瑟瑟发抖。他没朝吉米这边看,也没看向不远处的两辆卡车。他仿佛从很久以前就认定了等待不会有任何结果。 这些年来,吉米也经历过那样的绝境。无处栖身,一穷二白,茫然不知前路。妈的,等这辆福特一咽气,花光钱包里最后几张钞票,吉米就会再度沦落到那般田地。 但眼下他有一辆能跑的车,有点吃的,还有一点现金傍身。于是,他开车横穿寂静的公路,停在老人面前。车窗早就卡死了,于是他把车门打开一条缝,问道:“搭车吗?” 老人瞅也没瞅他一眼,仿佛根本不在乎招呼他的是什么人。他只是捡起那个看上去挺沉的背包,扔到后排,然后坐进副驾驶座。他们一齐关上车门。 “你去哪儿?”吉米问。 “响尾蛇镇①。” 注①:Rattlesnake,加州淘金热时期存在过的小镇,已败落不存,本故事里虚构其延续繁荣至今。 吉米摇头。“没听说过。” “往北,49号公路边上。淘金热留下的镇子。”他声音沙哑,如同卡车碾过砾石路面,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去吗?” “行啊,只要这车能挺到那儿。” 看来吉米总算有个目的地了。 * * * 他叫汤姆。汤姆身上很难闻,那是一种烟酒混着积年老垢的气味。当然,最近吉米都睡在车里,身上恐怕也不会太好闻。他们对彼此的臭味都没什么怨言。 汤姆可能五十来岁,也可能八十来岁。他的眼珠浸着一层泪,双手打颤,不时粗咳几声。吉米问他要不要吃点薯片或是糖果,他拒绝了。“不饿。” “你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 “忘了。不过不饿。” 你没法逼一个大男人吃东西。吉米还是给他留了一点士力架,万一回头他想吃了呢? 汤姆可能睡着了。但放眼望去,绵延的公路上一片寂寥,而吉米也好久没跟人聊过天了。他问:“你等车等了很久?” 汤姆嘟囔着说:“从太阳落山开始等。有个卡车司机把我从旗杆镇②捎到那儿,但他接着要拐到圣克拉里塔,不顺路。然后就没人搭理过我。”他这才正眼打量起吉米。“你为啥停车?” 注②:Flagstaff,位于亚利桑那州的小城;下面地名是Santa Clarita,位于加利福利亚州。 “你好像很冷。” “你去哪?肯定不是响尾蛇镇。” 吉米耸耸肩,“开到哪儿算哪儿。” “在跑路?” “不是。就是……随便开。你呢?去响尾蛇镇干嘛?” 隔了好一会儿汤姆才回答:“在那儿住过,老早以前。想着说不定——”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平息下来之后他没再继续说。他扭过头,背对吉米,无神地望向窗外。吉米木然地直视前方。 车里的沉默让人烦躁难当。吉米自顾自地起了个话头:“你去过内布拉斯加的明登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破地方,就是离80号州际公路还不算太远。几年前我在那儿待过一阵。那儿有个观光点——哈罗德·沃普搞的‘开拓者村③’。那基本上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大杂烩,就像是全内布拉斯加的居民把他们从阁楼、车库、谷仓里搜刮的陈年旧货一股脑都扔到了明登。”某年夏天,他在那里的一个小吃吧打工,给汉堡肉翻面,把薯条浸到热油里炸。工钱只够他从附近的一对老夫妇手里租个房间。那份差事算不赖的了。 注③:Pioneer Village,由明登(Minden)出生的美国企业家哈罗德·沃普(Harold Warp)在家乡创立。 “没去过。”汤姆说。 “嗯,要是恰好到了那一带,顺道看看也还行。”他想起了内布拉斯加的夏天,闷热。他想起了那片如天空般无边无际的平原,还有在夜色中飞舞的点点萤火。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垫的弹簧已经老化了。“他们那儿什么车都有,连马车年代的老古董都有。其中还有辆蒸汽汽车,有些老款福特比我开的这破玩意儿还有年头……简直是古今大全。不过我还见过规模更大的汽车收藏。我在密苏里的一个农场干过几个礼拜,帮他们建新围栏。农场的主人有几个巨型谷仓,里头满满当当全是车,得有几百辆。估计他对汽车拍卖上瘾。他一辆也不开,那些车全积了灰,净是蜘蛛、虫子、老鼠。但他还买个不停。” 他的乘客没吭声,连咳嗽都停了。吉米吞了几口咖啡。咖啡凉了,像苦涩的泥浆。“有一次我坐灰狗巴士去……妈的,想不起来去哪儿了。 不过我记得当时在下雨,窗户都蒙上了一层水幕,根本看不见外头。车上有位女士,很年轻,还是个女孩儿呢。 她的座位跟我隔了几排。我上车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儿了,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起来吓坏了,就跟我要对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常有人对吉米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称不上是巨汉,但他的体格足以承担一些重体力活,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面相颇为粗犷。通常他不介意旁人流露出些许畏惧——这表示他们不大可能来找茬。但也有某些时候,这会让他感到悲凉而孤独。比如那天,在那辆灰狗巴士上。 “我们就在那辆大巴上一路晃着,等着到站下车。车上没几个人。那女孩儿怪叫了一声——就像是捂着嘴惨叫那种。我起身问她怎么了,她抬头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我还从来没见过谁能把眼睛瞪那么大。她说,‘我要生了。’乖乖,可不是嘛。司机停了车,打了急救电话。可那小家伙是个急性子,他选了那辆灰狗巴士当他的第一个落脚点。司机,我,还有个大兵,给他搭了把手。他见到的头一批人类里,就有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也快二十了吧。那年我也就二十出头。 “那小家伙挨个把我们看了一遍,小眼神儿可震惊了,他那大嗓门儿能把死人给闹活了。我知道,刚生下来的小孩儿哭得越响越好。可我还是总想着,那孩子长大以后有没有对他那‘生’不由己的人生灰心丧气过呢。” 车里静悄悄的。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一刻钟,汤姆清了清嗓子。“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人吗?亲人?” 问题简单,答案复杂。吉米说:“算没有吧。” “我也是。没了。虽说有过。你多大?” 为了回答准确,吉米在脑子里算了算。“上个月满四十三了。”他没庆祝——没人陪他庆祝。妈的!他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生日快乐”是什么时候,他许多年没跟人走得那么近了。 “那还来得及。” “来得及?” 汤姆猛咳了一阵才回答。“听我一句,吉米。哪天你要是变成我这样的老不死,可没后悔药吃。是时候了。你得想办法拉自己一把。趁着还有机会,赶紧。” 吉米的胸口一阵刺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我挺好,只是漂惯了。受不了老在一个地方待着,不走不行。没觉着这样不对劲。” 汤姆哼了一声。“只要你开心,是没啥不对劲的。你开心吗?” 吉米没有回答。 又走了几英里,汤姆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摩挲着那张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吉米用余光看见他把它展开,尽管车里很暗看不清字,他仍对着那张纸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汤姆又把它折好,塞了回去。 “我有过一个儿子。”汤姆的声音很轻。“还住在响尾蛇镇的时候。我爱那孩子。但我恐怕更爱酒瓶子。我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和他妈妈,再没见过。” 吉米在开车,不然他一定会紧闭双眼。他眯起眼,保持目视前方。他们正沿着一个缓坡开向特哈查比山口。“他今年多大?”吉米喉咙发紧。 “不知道。”汤姆又咳了一会儿。“成年了。” “那你现在去响尾蛇镇干嘛?” “害病了。我觉得就是因为心里揣着对他的亏欠吧,跟长癌似的,一天比一天厉害。我给他写了封信,本来想寄给他,但是没有地址。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镇上,也可能早搬走了。可我没法把这破信给扔了。试过,扔不下手。我就打定主意自己把信送到。要是他还在那儿的话。” 希望如同鸩酒。吉米心想。初生的希望,灿若晨星,甜如蜜糖;但日渐消磨,遥遥无望,于是腐坏变质,暗生剧毒。所以他从不放任希望萌生。 “祝你找到他。”吉米说。 汤姆叹息着答道:“嗯,就算他恨透了我,我还是盼着见他。他吼我,骂我,都没关系。我就是想见他一面。”他调整了座椅靠背——吉米惊讶于那玩意儿居然还能往后倒——闭上了眼。 吉米又吞了一大口咖啡。 * * * 跑上坡路时,福特的响动变得更大了。它咣里咣当地抱怨着,让人心惊肉跳。吉米放轻油门,希望接下来的下坡路能让它心情好转。但并没有。它滑下山坡进入农田,穿过举城沉睡的贝克斯菲尔德,向北开往99号高速路,嗓门儿越来越大。 吉米一般不为车操心——坏了拉倒。他之前的车都是这样就扔了。他可以在路边拦顺风车,要不就留在当地打工,直到攒出一张车票的钱,或者再买另一辆破车。就算车坏在凌晨也无所谓,这一带不算太冷,来来往往的大卡车也多得是。可这次他有目的地,还有一位乘客。他真心想把汤姆送到响尾蛇镇去。 他继续往前开。右侧的天空开始泛白,虽然太阳尚未从内华达山脉的另一侧升起。这破车的噪音活像一场蹩脚的音乐会,吉米心想。打击乐太抢戏,吉他手们在为曲目争个不休。他在脑子里编着歌词,免得不留神睡过去。还能咋整,倒霉透顶,这破车就这么任性。前路漫漫,心有不甘,九十九号公路我他妈还没走完。好吧,那啥,他可没说他是个音乐家。 虽然车头的噪声和他脑子里的杂音吵成一片,吉米还是开始眼皮打架。到响尾蛇镇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车倒是问题不大,但他好像扛不住了。他得睡一会儿。车行至弗雷斯诺南郊,一个休息区出现在前方。他松了口气,满怀庆幸地下了高速。“我得打个盹儿。半个钟头就行。” 汤姆没吭声。 停车场的一头聚着几辆卡车,厕所旁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除此之外空荡荡的。高处的探照灯被关掉了,晨曦昏暗朦胧。吉米在一个远离其他车的位置停下,熄了火。福特又嚷嚷了几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这才消停。 他还没来得及舒展筋骨,膀胱就开始蠢蠢欲动,提醒他这一路吞了多少咖啡。“妈的。我马上回来。”他对汤姆说。汤姆仍然没醒。吉米拔出车钥匙,转身使劲戳了汤姆一下。“我去去就回。”他稍微提高了音量。 就在这时,吉米意识到,汤姆并不是在睡觉。 “操!”他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摸索着门把手。门开了,他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他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着,望着他的乘客。 汤姆看上去跟活着的时候差不多。他合着眼,嘴微微张开,皮肤蒙上了一层蜡白色。但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迹象,即使他在死去的瞬间发出了什么声音,想必也很微弱,完全被车的噪音给盖住了。 虽然吉米只目睹过一个人的降生,但他见过好几个刚刚死去的人。吸毒过量。意外事故。有一次,他看见高速公路旁有一群条子围着一具孤零零的尸体。尸体盖着毯子,但赤裸的双脚仍露在外面。某个闷热的夏季,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南方小镇,他在一片墓地当了几个月管理员——剪剪草坪,修修树枝,捡走枯萎的花。那段时间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死人,只见到了他们的棺材和刚刚填土的坟墓。但不管怎么说,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只是头一回发生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他迅速镇定下来,开始考虑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是接着上路,直接开到响尾蛇镇,找到汤姆的儿子,把遗体交给他。但是,吉米可不乐意带着一个死人上路。而且,要是中途被条子拦下来,怕是百口莫辩。何况他的车还可能会步汤姆后尘,彻底咽气。 他可以把尸体随便找地方扔掉,然后溜之大吉。但这太不厚道了,而且可怜的汤姆也不该被当成一包垃圾对待。再说,如今的世界就像《1984》里描写的那样,指不定哪儿就藏着监控摄像头,他同样难逃干系。 他终于决定,立刻报警才是上策。没错,他还是得费一番口舌——这是躲不过的——但不会显得太可疑。 妈的。条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既然汤姆已经死了,还是内急的问题更为迫切。吉米一路小跑穿过停车场,钻进潮乎乎的厕所,开闸泄洪,然后洗手。他走出那间臭烘烘的小房子,开始找公用电话。他倒是找着了一部,但坏了,听筒只剩半个,悬在座机下方。 他考虑过向那辆面包车里的人求助,但还是打消了念头,转向那些大卡车。他走向离他最近的一辆,用拳头使劲砸驾驶座的门。车厢上工工整整地印着:克里特运输公司,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 没人理他,他只得继续砸。过了一会儿,卡车司机出现在窗户里,瞪着他吼了句:“干啥?”他稀疏的灰发睡得乱糟糟的,简直成了“扫把头”。要不是眼下这状况,吉米可能会觉得挺好笑。 “帮我报警!”吉米也冲着他喊。 “为啥?” “我车里有个死人!”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那司机的注意。他一脸震惊地对着吉米眨了眨眼,然后从窗户里消失了。他肯定是用电话或对讲机呼叫了同伴,不一会儿,每辆卡车都开了门,睡眼惺忪的男人们带着被从沉睡中惊醒的懵然出现在停车场上。 “带路。”克里特运输公司的伙计说。 他们一声不吭地跟在吉米身后穿过停车场,看上去就像一支戴着棒球帽的送葬队。他们走到福特跟前——驾驶座的门仍敞开着——围上去,瞪大眼睛张望着。 “嗯,没错,他死了。”一个司机得出了结论。此人胡须浓密,挺着个大肚子。 “他是谁?”另一个司机问。“你爹?” 吉米摇摇头。“搭顺风车的。在沙漠里上的车。我以为他睡着了。” “那可够倒霉的。” 吉米觉得他评价得很到位。 总算有人抽空报了警。十分钟后,两辆警车拉着警笛驶进了停车场,一辆救护车紧随其后。警察走近的时候,卡车司机们往后让了让,但吉米原地没动。显然汤姆这事得算在他头上。 急救员们几乎都在汤姆的遗体边忙着。一名警察把吉米拽到一旁。吉米看了看他的名牌,他是“R·拉米雷兹警官”。要是吉米对穿制服的男人有特殊嗜好的话,这人肯定会出现他的春梦里。拉米雷兹警官个子很高,身材健硕,一头深色短发,棕色的大眼睛,眼角有些皱纹,下颌方正。他仔细地把吉米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脸色平静,没表现出任何好恶。 “先生,请给我看看你的驾照。”拉米雷兹说。 吉米从钱包里掏出驾照。他的驾照是八年前在南加州注册的,但仍有效。拉米雷兹接过驾照,慎重地检视了一番。“你还住在这个地址吗?”他问。 “不。” 拉米雷兹把驾照还给他,掏出小记事本和铅笔。“先生,你现在是住在南加州吗?”福特的车牌是俄克拉荷马州的,估计他已经注意到了。 “我搬走了。”吉米答道。 “你现在的住址是?” 吉米不自在地蠕动了一下。“我,呃,其实没有固定住所。我……还在路上。” “去哪儿?” “萨克拉门托。我可能会在那儿找到工作。” “明白了。请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多赛特先生。” 起码他表现得很有礼貌,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直到吉米说完,他态度依旧。他还问了些别的问题,但也只是关于汤姆的事,不像是要套吉米的话。 等吉米说完,他说:“好吧。在这儿等着,行吗?” 吉米点点头。他还能上哪儿去?拉米雷兹走到另一边,跟其他警察和急救员们讨论了好半晌,吉米只能烦躁地干等着。卡车司机们围观片刻,觉得没什么看头,就晃悠悠地回车上去了。吉米庆幸自己在警察到来前清空了膀胱,但是去他妈的吧,他已经精疲力尽,眼看就要垮了。 急救员们把汤姆抬上救护车。救护车走了,没有亮灯也没有鸣笛。警察还在。又过了一小会儿,拉米雷兹快步回到吉米身边。他看上去不大高兴。 “多赛特先生,你在弗雷斯诺附近认识什么人吗?” “谁也不认识。” “恐怕你得在本地待几天,直到调查结束。” 搞什么。“调查?那老头是病死的。” “我知道。我没理由怀疑你的话,但我们也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抱歉。”他的表情很诚恳,这一点值得称道。 “多久?” “两三天。我们要验尸,可能还要等实验室递交初步检验报告。我们还得把你的车扣下作为证物。” 吉米呻吟起来。“我的车!听我说,这完全——” “我知道。我们会尽快的——我会亲自经手。但这还是得花个两三天。”他的表情一下严厉起来。“我们该不会从你车里搜出毒品吧?” “我不知道汤姆的背包里有啥,但这车绝对干净。”吉米年轻的时候磕过药,有时甚至磕得全无节制。但他渐渐意识到,毒品是毒性最烈的一种希望,只能持续一小会儿,然后留下一个凄惨无比的你,就飘然远去了。他现在不时还会喝酒,但只是偶尔小酌一番。 拉米雷兹又审视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那就好。你身上的钱够在汽车旅馆住几晚吗?不够的话,城里有男子收容所。再有就是拘留所,但我觉得那不是个好选择。” 吉米试着回忆他的现金数目。“最便宜的房间多少钱?”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三十五美元一晚。” 吉米忍不住乐了。“我不嫌。这个价位我估计还能住个一两晚。” “好。我会开车送你过去。” “哦,好。”吉米揉了把脸。“至少让我把我的包带上吧?”除了福特,他的全部家当都在那个旅行包里:几件换洗衣服、一双质量很好的工作靴、一顶旧针织帽、基本的盥洗用具、一张兼做毛巾的毯子,还有一摞旧平装书,都是他东一本西一本收来的。 “抱歉,不行。不过你可以取点必需品。” 吉米只得忍气吞声,在警察们的监视下取出内裤、袜子、T恤,装着盥洗用具的塑料袋,和一本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行李袋和车后箱被封了起来。拉米雷兹给他找了个大塑料袋装东西。他人还不错。 吉米还是头一回坐在警车的前排。他得和一台手提电脑、,一大堆不知干什么用的按钮和仪表盘挤在一块儿。他强忍住了乱按一气的冲动。好在警车只是送他去汽车旅馆而不是号子,他可不想作死把情况掉个头。 拉米雷兹钻进驾驶座,朝吉米笑了笑才开车。“感谢配合,先生。我知道这给你造成了不便。” “我估计能熬过去。”不像可怜的汤姆。“你们会联系他儿子吗?” “我们会尽全力寻找他的直系亲属。” “他的尸体要怎么处理?” “看情况。要是能找到他的家人,我们会交给他们。找不到的话,我们会查一查他的遗产够不够下葬的费用。” 吉米哼了一声。“要是不够呢?” “火化,然后把骨灰保存一段时间。” 没开多远,拉米雷兹就拐下高速,上了另一条路。这曾经是条干道,破旧的汽车旅馆夹道而立,显然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就这样衰败不堪。“彗星旅店”是一家汽车旅馆,它那暗淡的霓虹灯招牌被做成了宇宙飞船的形状,但如今已残缺不全,油漆也已斑驳。两个在路边揽客的妓女向拉米雷兹挥手,他也挥手回应。 “没有丽思酒店那么豪华,”拉米雷兹在接待处门前停车,“但比收容所和拘留所强一点。” 吉米这会儿只求能合眼,不在乎地方。“好。多谢你送我过来。”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或是问题就打电话,我会尽快回话,打到这儿的前台。就一个要求:别溜,行吗?” “不会的。”吉米接过名片,插进口袋。他抓紧手上的塑料袋,下了车。 但没等他关上车门,拉米雷兹就倾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再次表示感谢,多赛特先生。” 老天,这条子长得真帅。换做某个完全不同的场合,吉米可能会跟他撩上几句。但他只是接上拉米雷兹的手,匆匆一握,然后甩上车门,转身离去。 -TBC- 第二章 拉米雷兹警官离开后,吉米花三十五美元办理了入住手续。收钱的接待员脸上刺了青,还有一口噩梦般的烂牙。不出所料,他的房间又脏又臭,光线又差。坑坑洼洼的床垫大概是在卡特当总统的年代采购的,铺盖恐怕从那时起就再没洗过。吉米脱掉脚上的网球鞋,合衣躺在脏得吓人的被子上,枕着胳膊,立刻就睡着了。 他比预想的睡得更久,也更沉,直到半下午的时候才饿醒过来。浴室水压很低,他在勉强能打湿身体的涓涓细流下畅想着如何为“彗星旅店”设计宣传手册。他打算把那些主打卖点印成光面的彩色照片,比如陈尸浴缸的大蟑螂、粉红色椅垫上的神秘污渍、衣柜门上淡淡的血迹。还可以引用一些忠实住客的点评,比如隔壁的毒贩,以及那个徘徊在停车场上大声疾呼“外星人在窃听我们脑子”的男人,当然还有附近的那些妓女。还有超赞的,这旅馆真是位置绝佳!毕竟火车轨道离旅馆就几米远——每天有数不清的列车经过——而且出门就是高速公路。另外,如果你想在贵宾席观赏黑帮火并的话,“彗星”是你的不二之选。 他不是没待过更差的地方;他只是不乐意被这么个破地方榨干钱包。 冲完澡,他换上干净衣服,出门找吃的。 阳光灼痛了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晨曦中,“彗星旅店”和它周围的建筑物还显得不那么破败,这会儿它们现出了原形:剥落褪色的油漆、锈迹斑斑的金属、龟裂的混凝土,纤毫毕露。停车场的一头聚着那群孩子也似这般光景,他们在玩一个球和一辆残旧的购物推车,一个个看上去野性未驯。吉米对他们笑了笑,但他们只报以冷脸。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彗星旅店”门前的街上还有另外几家同样破落的汽车旅馆,旅馆之间穿插着荒草丛生的空停车场,路边长着疤疤癞癞的棕榈树。吉米走了几个街区才找到一个附带酒类专卖店的加油站——为您的酒驾之旅提供一站式服务。除了廉价的烈酒,那儿也卖一些日常杂货。他挑了一条面包、喷射奶酪、一盒谷物棒,还有一大瓶饮用水。他这趟上路吃得特别差,这么下去搞不好会得败血症。可他下不起馆子,连快餐也吃不起,因为房间里连冰箱也没有,可以带回去吃的东西就更难挑了。他又拿了一小盒牛奶,多少能补充一点营养。他在往回走的路上把牛奶喝了个精光。 他很烦躁,本该多走走散心,但日头西沉,周围似乎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再说,要是条子回到“彗星”发现他不在怎么办?他们该不会以为他跑了吧? 妈的,也许他真该逃走。条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汤姆是自然死亡,然后他们就会放过他。除了那双靴子,他车里也没什么值得他挂记的东西,那辆破车也离嗝屁不远了。但拉米雷兹警官把他当成体面人对待,给了他起码的信任,而吉米承诺过不会溜走。他觉得自己再逗留些时日也不难做到。 回到房间,他给面包片涂上奶酪,卷成一卷吃了下去。他小时候常吃这个,除此之外就是干吃麦片、花生酱和薄脆饼,还有番茄酱三明治。要是他的哪位哥哥有那个心情起炉灶,他还能喝上方便面的汤。妈的,他的身体早该垮了,能撑到现在真是奇迹。 他把前一天穿过的衬衫、内衣和袜子洗干净晾在浴室里。只要有条件,他都会尽量保持清洁。他讨厌身上有异味。他有时难免会脏兮兮的,特别是不得不在户外过夜的时候,可每当看见旁人绕开他走,仿佛怕从他身上沾染污垢和贫穷时,他会难过。找工作期间他会尤其注重卫生;没人会雇一个肮脏的流浪汉。 上路奔波或是失业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空余时间颇为难熬,所以他才努力练习放空脑子。他在床上坐下,试着什么也不想,但今天他始终无法达到那种境界。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嘈杂堪比那辆破福特。房间里的电视是遥控器出现之前的老古董,它尖声哀叫,画面时有时无。最终,吉米拿出了书。这本斯蒂芬·金的旧作他已经读过了,但他不介意再读一遍。 夜幕降临。房间外的嘈杂音量达到了新高度。一对夫妻在互相嘶吼,中间夹杂着婴儿的啼哭。汽车呼啸而过。火车隆隆驶来,整栋建筑都跟着摇晃。一个女人在某处不停地重复着“你没法阻止它,因为它要阻止你”,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而条子并没有上门。 尽管还不怎么累,他还是关灯躺了下来,依旧没有脱衣服。他梦见了地震等各种自然灾害,还梦见了蛇。 * * * 第二天上午,他不得不再交三十五美元。给钱的时候,他老大不情愿,收钱的接待员似乎也没什么好气。 “这附近有杂货店吗?”吉米问。 “往那边走四个路口,‘狂飙痛饮’。”接待员扬了扬大拇指。 “哦,我昨天去过了。我想找地方买点正经东西吃,就是,不放乱七八糟添加剂的。” 接待员瘪起嘴,摇了摇头。 “好吧,”吉米说。“那我不打扰了,祝你一天愉快。” 他走出旅店,在停车场里悄悄打量了一会儿那群孩子。他相当肯定他们这会儿本该在学校里上课,而那些应该照看他们的大人也不知猫到哪儿去了。根据自己的童年经历,吉米知道这样的孩子往往对当地的一切了如指掌。“嘿,”他招呼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孩。那孩子大约九或十岁,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这附近除了‘狂飙痛饮’,还有哪儿是卖杂货的?” 那孩子眯起眼睛。“问这干啥?” “吃腻了喷射奶酪啦。” “给我五块钱就告诉你。” 这会儿其他孩子也围了过来,盼着有热闹看,或者有便宜占。“很有商业头脑,”吉米说。“我很欣赏。不过我付不起五块钱。” “那你就别指望从我这儿打听。”男孩叉起胳膊。 “打个商量。你告诉我超市在哪儿,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给你们表演杂耍。” 男孩不信任地挑起眉毛。“杂耍?” “没错。我去买东西的时候,你们找三个可以扔起来接住的东西。不会伤到人的,就是说别太大,也别太沉。” 年纪较小的孩子兴奋地叽叽喳喳,讨论着他们能找些什么,可他们的头儿还是一脸“少唬我”的表情。“我咋知道你到底会不会玩儿杂耍?” “那是。可就算我不会,你们也能看我手忙脚乱出洋相呗,少说也值五块钱哪。” “话是这么说,可你回来了要是翻脸不搭理我们呢?” 吉米耸耸肩。“那你们也只能先相信我了。” 男孩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信不过大人。吉米不怪他。他敢拿自己仅存的所有现金打赌:这孩子不知被大人坑过多少次了——那些不靠谱的混蛋。 “小朋友,你能有啥损失?你要是不说,我肯定不给你们表演;可告诉我的话,指不定就有把戏看。这么算来,不如给我指个路。” 男孩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行。可你最好说话算话。” 杂货店大约在一英里半之外——一路尘土飞扬,沿途的小房子相当破旧,门窗都得用木条加固。商店不大,地板遍布划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的难闻气味,但货物比‘狂飙痛饮’可丰富多了。他买了两听带易拉环的金枪鱼罐头、一盒薄脆饼、几个小苹果、一袋杏仁、几条蛋白棒,又买了一小盒牛奶。要是有电磁炉的话,他还能弄点更健康的东西吃,或者有台咖啡机都好,他能用热水做出不少花样。 他往回走着,感觉袋子越来越沉。 他跟站在停车场门口的妓女问了个好。那群小地头蛇已经在等着他了。“我们给你找了东西。”说话的是个缺了上门牙的小女孩。 “太棒了。让我先把这些放下。” 他们显然不乐意等,但他还是坚定地撇开他们,打开自己的房间门,把纸袋放在脏兮兮的椅子上,接着才回到外面。“好。咱都有些啥?” 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东西摆了出来:一根只剩半截的木质球棒,一个有点发蔫的葡萄柚,还有一个赤身光头的盗版芭比娃娃。“品种挺丰富啊。” “要我说,你压根就不会。”最大的那个孩子把胸膛一挺,气鼓鼓地说。吉米在脑海中想象这孩子十年后的样子——刺着纹身的壮汉,一副战天斗地的架势。至少他不会任人摆布。 吉米对他笑了笑,把那三样东西拿在手上,挨个掂了掂,试了试重量和重心。然后他就耍了起来。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某人在多年前教了他这一手,算是为了消磨两个人的时间。他师父的技艺并不高明,但吉米时常练习,一下子就把二三十分钟给打发过去了,况且这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道具。有那么一两回,他路过大城市,手头紧,就在路边摆个空纸杯,随手拿起点什么就开始表演——钥匙、鞋、书本、石块,或者破烂的塑料制品。他靠这个赚足了钢镚儿,就去买咖啡和快餐了。 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围观着,每当他把东西高高抛起,他们便欢呼雀跃。他让那几件东西在空中不停地转圈,几分钟后,他把它们接住,深深鞠躬谢幕。观众们为他送上掌声,此时此刻,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快乐的小娃娃,甚至连最大最难缠的那个也一样。吉米知道,这快乐转瞬即逝,但在他看来,快乐即使短暂,仍然值得拥有。 “你怎么学会的?”那男孩问。 “我在马戏团待过。我骑在大象背上耍燃烧的火把。” 孩子们瞪大了眼。“那你怎么不在继续待在那儿?”一个年龄较小的男孩问。 吉米笑了笑。“被狮子咬伤了,怕了。”他俏皮地行了最后一个礼,告别了演出场地。他的金枪鱼和薄脆饼还候着呢。 * * * 那天下午,拉米雷兹警官没露面,弗雷斯诺警局也没派任何人来。嗯,也不是没有,但不是来找他的。当时已经入夜,吉米正大口啃着苹果,沉浸在“眺望旅馆①”中,暂时忘了“彗星旅店”。停车场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喊叫声,然后一声高过一声,直到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断。吉米条件反射般翻身下床,趴在地上。死于流弹,那可真是轻如鸿毛了。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接着是更多的吼叫,继而归于沉寂。但愿没有人中枪。 注①:Overlook Hotel,斯蒂芬·金著名惊悚小说《闪灵》(The Shining)中的故事发生地。 “你们托伦斯一家②真是怂逼。”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对着书本骂道。“老子宁愿跟一群鬼魂作伴也好过这帮带枪的杂种。”闹鬼的汽车旅馆算啥?扯犊子呢! 注②:Torrances,《闪灵》的主角一家,入住了闹鬼的“眺望旅馆”。 那之后,他再也没法投入进书中的剧情了。他坐在床上,背靠着开裂的床头板,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儿闲待着等拉米雷兹上门。他或许该在这儿找份工作,找个地方住下——到某人家里租个房间,或者换一家条件稍好点、可以按周租住的汽车旅馆。 可说实在的,他真不想这么做。他对弗雷斯诺这地方没什么成见,这儿虽然土里土气的,但比这儿更糟的地方他也见识过。可他就是不想留下来。这里让他浑身不自在,就像扎人的粗毛衣一样。他在大多数地方待上一阵之后都会有这种感觉,可他来这儿才两天就已经待不住了。 他必须得离开。 再待一天。他打定了主意。要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拉米雷兹还不出现,吉米就会搭个便车,或者扒上火车,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他会不停地前进,直到那股难受劲儿消失。暂时消失。 他又冲了个澡,今天的第二回 了,仿佛这额外的清洁感能攒起来日后使用一样。他把前一天洗好的衣服叠整齐,塞进拉米雷兹给他的袋子里。他数了数钱包里的那点现金,然后试着入睡。 但有人在不远处吵架。这次没开枪,只有怒火与恐惧。一列火车鸣着笛飞快地过,震动了整座旅店。他那不着调的大脑还不肯乖乖地安分下来,思绪翻涌,不时溅出零星的记忆,最后定格在一桩新近发生而且一直在他潜意识中徘徊的回忆上。 还来得及。汤姆对他说。 呵,吉米身无长物,但他有的是时间。时间,一本书,几件换洗衣服,装在塑料袋里的盥洗用具,一点儿食物,还有大约一百块钱。汤姆说他应该抓紧时间补救。得了吧。他的人生没什么需要补救的。哦,除了那辆福特,可就算他付得起修理费,那破玩意儿大概也已经不值得救了。 吉米知道,没人会羡慕他的生活。可别人活别人的,他活他的,而且他无怨无悔。当然,他也曾经犯过错,干过蠢事。他几度把自己混进了号子里,还搞砸过不少好机会。他曾经来者不拒,也曾经错失良人。他走过不少弯路。 还有那些他没能去做的事。没谈过恋爱,没交过真正的朋友,连高一都没上完。他从来都只是匆匆过客。从没有人对他上过心。 有一天,他会像汤姆那样死去——孤零零的,也许在去往某处的途中。除非哪个背运的傻蛋因为他的尸体而被困住脱不开身,不然没人会在乎。 去他的!吉米可不会坐在这儿自艾自怜,他也绝对不会为了挽回什么早已尘埃落定的事情东奔西跑。他没有过孩子,也就无从遗弃;没人在乎他,所以也没人对他失望。他要是想继续漂泊——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那也不关别人屁事。他不欠谁分毫。 那些权且果腹的食物让他胃里直泛酸。他翻了个身,再次尝试入睡。 -TBC- 第三章 第二天上午,拉米雷兹警官还是没来,吉米就在自己的房间外消磨时间。他坐在一个倒扣的塑料桶上,看孩子们在停车场上追来跑去,看上早班的妓女们在试着拉客。临近中午的时候,另一个男人溜达过来跟他做伴儿。这人恐怕还不到三十岁,但整个人已如槁木死灰。他的头发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稀稀拉拉地垂下来,贴着灰暗的皮肤,棕色的眼睛浑浊不堪,毫无神采。 那人靠在墙上,掏出一支烟点着,抽了一口,问:“刚从牢里出来?”他可能看见是拉米雷兹把吉米送过来的——不过条子可不大会给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人当司机。 “不是。有日子没进去了。”但他时不时会进去待一阵:流浪、非法闯入,都是些轻罪。 “你在这儿干啥?” “路过罢了。” 那人啐了口痰,又使劲嘬了口烟。“我来了七个月了,带着孩子。”他冲着孩子们的方向胡乱一比划。那些孩子当然不可能全是他的,但他也没指出具体是哪几个。“这狗窝。” “是该改造改造。”吉米温和地说。 “我以前也有栋房子,不大,但我们打理得干干净净,很舒服。那时候我的工作也体面,干建筑工程。然后就赶上经济崩盘,房子没了。我费好大劲儿才又找了份工作,高兴得不行,可接着就伤了,后背不中用了。然后我老婆……”他叹了口气,动手轻轻点了下脑壳。“她这块儿出了点岔子,你懂吗?她在斯托克顿①的州立医院住了好长时间,不过她快出院了。” 注①:Stockton,位于加州。 吉米对这类故事耳熟能详——至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祸事似乎总是不单行,压得一家人无暇喘息。他们的境况如临深渊,即使事态稍有好转,一个不小心,一点坏运气,就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天无绝人之路。”吉米说。 “嗯,我们会熬过去的。等罗茜出院,我们就带着孩子北上。都怪这个鸟地方把她逼成了失心疯。到了俄勒冈或者华盛顿②,她就会好起来。而且那边有大把的好工作,我们会再买一座房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他的梦想戛然而止。又或许,他意识到一切都只是他的希望,而希望有毒。 注②:此处指代华盛顿州,而非首都华盛顿市。 “祝你心想事成。”吉米说完,起身回屋看书去了。 就在吉米开始盘算该怎样打发晚餐的时候,有人沉稳地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已经交了今天的三十五块房钱,所以肯定不是前台来催账——而且看那家伙的蔫儿样,也不像有精神来敲门。所以当他见到门外的拉米雷兹警官时,并不怎么吃惊。 “抱歉,拖了这么长时间,”拉米雷兹说。“我们的验尸官不肯敷衍了事。” “没事儿。我能把车要回来吗?” 拉米雷兹笑了。“可以,我还能送你去提车。” 吉米搓了搓脖子。“嗯,不用交停车费吧……” “不用,放心吧。车还是你的,清清白白,免费奉还。准备好出发?” 其实吉米还没准备好,但他只花了几分钟就用两个袋子把剩下的食物和其他东西分别打好了包。吉米结账的时候,拉米雷兹在一旁等着,接着他用略显花哨的姿势打开了巡逻车副驾一侧的车门。“恭迎大驾,多赛特先生。” 警车里有股好闻的味道。也许是拉米雷兹身上的古龙水,也许就是他天然的体味。妈的。吉米太久没跟人干过了。年轻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在找机会跟人来一发,要是没勾搭上什么人就自己撸个爽。眼下他已经过了欲壑难填的年纪,但他不介意跟一具美好强壮的身体亲热亲热。 但他不能勾搭条子。这是明摆着的。吉米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可巧这时拉米雷兹说话了:“真的很抱歉麻烦你,感谢你的耐心。你做了件好事。” “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是待在这儿。” “你没溜走,很好,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让一个需要搭车的人上了车,又在他去世之后给我们打了电话。谢谢。” 吉米耸耸肩。“这不算什么。你们找到他儿子了吗?” “不太顺利,不过还是找着了。我们找夏恩·雷诺兹没找着,他现在叫夏恩·利特,已经不跟汤姆姓了。不过响尾蛇镇就那么一点大,当地的警察帮我们查到了他。” 他们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吉米朝拉米雷兹仓促一笑道:“圆满破案了,可喜可贺。” 但拉米雷兹没有笑。“他儿子不想跟他扯上关系,连他的后事也不肯管。真惨啊。” 吉米胸口一紧。“这么说汤姆要被火化了?没有葬礼什么的。” “嗯。不过你想想,他暖和又舒服地活完了这辈子最后几个钟头,身边还有人陪着。我觉得这就很不错了。” 也许是吧。也许待到吉米咽气之际,所能指望的最理想光景也不过如此。他希望最后不会有人因为他而被困在“彗星旅店”这样的地方。 提车还要办手续,所以耗了些时间,但吉米终于还是拿到了钥匙。拉米雷兹跟他握了握手。“再次表示感谢,多赛特先生。嗯,咱们就当你已经向我出示过这车的车险证明了,怎么样?” 吉米当初压根儿没想到还有这个潜在的麻烦。当然了,他没什么证明可以出示,因为他根本没给车保过险。“多谢你高抬贵手,警官。” “好吧,开车注意点。要撞什么人的话,也别在我的地盘上。” “一言为定。”吉米微笑答道。“我保证在出城之前不出一点闪失。”他们最后握了次手,吉米钻进自己的车里。已经有人把那两个塑料袋跟原先的旅行包一起放在后座了。他已别无所求。他挥手告别,驶入街道。 他没给自己设定目的地,打算让车由着性子走。但那辆破福特并没因此就顺了气,闹腾得更凶了,呼哧呼哧、卡啦卡啦,全身都是动静。他向北开上了99号高速路,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达到车速下限。各种十八轮大卡车、越野轿车和小货车把他挤在中间,令他进退不得。夜里开车可比这强多了,他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但是,真正令他心烦的是身旁的副驾驶座。放倒的椅背仍没被扶起来,原封不动地维持着汤姆过世时的状态。虽说吉米不是个想象力多生动的人,他还是隐约看到老人躺在那儿,咽下最后一口气。 拉米雷兹把法医的检验结果告诉了他——汤姆走得很突然,很平静,甚至可能是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他得了癌症,肝和肺都坏得一塌糊涂,但死因在心脏。对他那样一个饱经沧桑的人来说,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算是老天开恩。轮到吉米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也能干脆利落地死掉。他不想苟延残喘,搞不好会动弹不得地躺在某间慈善医院的病床上,身边是不耐烦地等着替他收尸的医护人员。 所以,就算他相信鬼神之论,汤姆也没理由阴魂不散地跟着他,更何况他压根儿不信这一套。可座位就在那儿,仿佛上面仍附着什么未了的期望,或是不容抗拒的请求。 “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啊。”吉米嘟囔道。他在下一个出口拐下了高速公路,结果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儿,四周只有绿意盎然的农田。他停在路边,没等发动机哼哼完就跳下了车。副驾驶座的门倒是一下就打开了,但等他找着并扳动调节手柄之后,椅背仍纹丝不动。“你这破玩意儿逗我呢?你他妈下得去就肯定起得来。”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扳手柄,椅背果然直了起来。他得意地“哈哈”了两声,但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庆祝一番,就瞥见了车厢地板上那张折起的白色的纸。那张纸几乎完全被压在座位下面,椅背复位之前谁也发现不了。也许是收据,也许是某个条子在搜车时落下的,一切皆有可能。然而一种油然而生的预感令他早就知道了答案,所以在认出那个名字时,他并不十分惊讶,那个用钢笔哆哆嗦嗦写在外层的名字:夏恩。 见鬼。 他把那张纸紧紧捏在手里,摔上车门,绕过车头,把自己重重地甩进驾驶座。他关上车门,看着那张沾着尘土,明显被无数次展开又折好过的纸。“肯定是从汤姆外套里掉出来的。”他出声说道。条子们搜车的时候没找到这张纸,估计是搜得不仔细,流浪汉猝死可不算什么要案。 夏恩完全不在乎汤姆,连葬礼都不想给他办。这或许是汤姆的报应。听他的自述,他好像当爹当得极其差劲,后来还抛下孩子走了。吉米觉得夏恩没做错什么。所以,就算吉米把这封信随手扔出窗外,让它落在弗雷斯诺以北的某块田边,夏恩也不会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介意。这封信屁也不算。垃圾而已。 可它不是垃圾。至少在汤姆心里它很有分量。应该让夏恩来决定是展信一读还是撕个粉碎。吉米没资格剥夺他的权利。 那好吧。夏恩·利特,加州响尾蛇镇。这些信息应该够了,吉米可以把它寄过去。不过这样做需要信封和邮票,而他手头上可没有这些。他如果用心找的话,当然也能找到邮局,但他觉得不该在这种事上花工夫。 妈的。他只是载了个搭顺风车的,竟然整出了这么多麻烦。 怀着像是在偷看的心虚感,吉米展开了那张纸。 亲爱的夏恩 你和我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想给你讲讲那些好日子,因为我是个自私的老混蛋,而且快要死了。我想让你知道咱们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你还是个小毛毛的时候总是闹觉,只有我对着你唱歌你才能睡着。我抱着你到处转,想到什么就唱什么。一般都是乡村歌曲,你最爱听《火圈③》。一听见这首歌你就闭上眼不哭了,小拳头也松开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你妈给你唱不管用——你只爱听我唱。等你稍微大一点,咱们经常坐在门廊底下等你妈准备晚饭。那时候我还有工作,挺好的工作。我下班回家的时候总能看见你在门廊底下等我,还有你妈做饭的声音和香味从窗户里飘出来。然后咱们就用石头砸旧铁罐玩。你小时候臂力很强,我跟你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棒球明星。 注③:“Ring of Fire”,美国歌手Johnny Cash在1963年推出的歌曲。 我知道,后来全完蛋了。我本想告诉我对你有多愧疚,但你肯定不想听一个老头跟你道歉。对你来说那都是废话。 但在我把一切搞砸之前咱们也幸福过。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回味那些日子,就连落魄的时候也从来没忘记过。别忘了这些,行不?要是恨我能让你好受点,那就尽管恨吧,但这改变不了咱们在最开始那短短的日子里拥有过的幸福。 爱你的, 爸爸 吉米把纸折回原样,放在副驾驶座上。他花了许多年逃离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但这是他记忆中头一回不得不去某个地方。汤姆死了,可现在看来,吉米得替他跑一趟响尾蛇镇。 -TBC- 第四章 破福特差点没能撑到目的地。它老大不乐意地嘟囔着回到高速路上,然后穿过默塞德,进入一条乡间公路。幸好路上车少,因为此后地势缓缓升高,福特得拼了老命向上爬,每多走一英里都像是天赐的奇迹。好不容易上了49号公路,吉米长舒了一口气,而等他找到那条通往“响尾蛇镇”的岔道时,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他估摸着,响尾蛇镇镇中心原本横贯着一条高速路,但看情形,州政府决定在镇子外围另建一条,这样一来,没耐性的当地居民就能快速横穿马路去对面了。沿着如今的主干道两边紧临而建的是几栋颇为现代化的楼房:一间附带修车厂的加油站、一家小超市、一个附带“赛百味”三明治店的小型百货中心、一间披萨屋、一家地产中介所、一间发廊。从商业区往前走几个街区能看到一座丑陋的新式教堂,旁边还有一座尖顶高耸的老教堂。教堂的街对面是“响尾蛇镇中学”,学校的米黄色围墙上画着一条怒目圆睁的蛇。 然后他就抵达了响尾蛇镇的核心地带——也不过四个街区的范围。建在那片儿的两层楼房,就像是约翰·韦恩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①老电影里的布景一样。吉米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沿着“主路”缓缓往前开。他经过了“珠宝盒剧院”,那充满装饰派艺术风格的招牌正在为一部超级英雄电影打广告。他还看见了几家旅游纪念品店,一家西部牛仔风格的服装店,几间餐馆,一座袖珍博物馆。有个铺子专门卖水晶和香熏一类的乌七八糟玩意儿。古玩店、邮局、银行。还有一家兼营旅馆和酒吧的“响尾蛇旅社”。 注①:John Wayne和Clint Eastwood,均是美国老牌西部片巨星。 “主路”位于半山腰,两旁延伸出一些较窄的小街,吉米右边的街道伸向山顶,左边的沉向山脚。但这些街上没见到店铺,全是民宅,而且大部分都有些年头了。 吉米把福特开进商业区边上的公共停车场,成了整片空地上唯一的驻客。他熄火之后,福特咕哝了一声,仿佛垂死之人咽气时发出的喉音。他把那封信揣进外套口袋,确认旅行包已经兜齐了他所有的财产,然后把包跨在肩上,朝镇中心走去。把包留在车里也不是不行,但他还是想尽可能把它带在身边,天知道他会不会下一秒就被迫启程跑路。 这是个四月里的傍晚,六点多,还没到周末,多数商店都打烊了。这会儿大概还不是旅游旺季。邮局也关了门,但有两个老头儿坐在邮局和旁边咖啡馆之间的长椅上抽烟,仿佛从这个镇子诞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坐在那儿了。其中一个老头儿还带着条狗。 “劳驾问一句,”吉米礼貌地说。“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叫夏恩·利特的人?” 俩老头儿斜眼瞅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语。终于,戴着脏兮兮棒球帽的那位抽了抽鼻子,问:“恁找夏恩干啥?恁是他相好儿?”说完,他俩一起嘎嘎地笑了。 吉米挑起眉毛。要么夏恩·利特真的喜欢男人,要么就是乡亲邻里爱拿他的私生活开玩笑。有意思,不过跟他不相干。“我没见过他。但我给他捎了个口信。” “谁的口信?”另一个老头儿口气强硬地问。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像颗蛋似的。 “嗯,我觉得那是他的私事,告不告诉别人得由他,我不方便说。” 老头儿们看起来有点失望,不过他们点了点头。“那儿,”秃顶老头儿指着街对面的“响尾蛇旅社”。“在吧台照应着呢。” “谢谢。” 根据“响尾蛇旅社”正门旁的牌匾记载,这家店始建于1850年,两年后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毁,然后在1853年重新落成,延续至今。时光荏苒,酒店不甚宽敞的大堂似乎完全保留了原先的风貌,只添了电灯和一台自动取款机。雕花木质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士,大约六十来岁,正在看书。她上下打量了吉米一番,自然也把他那身廉价的衣服和破旧的旅行包看在眼里。至少他还挺整洁。 “要住店吗?”她的声音里没有敌意,也不太热情。 “一间房今晚过夜要多少钱?” “五十五块,税另算。带独立卫生间的六十五块。” 他名下还剩八十块多一点儿。“那我还是去酒吧待一会儿吧。” 她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大堂与酒吧只隔着两扇西部电影里那种半人高的对开木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他想象自己戴着宽边牛仔帽,胯边垂着枪套。不过在这幅画面里,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反派,大概只是个被枪战殃及、躲到桌子底下却还是被流弹打死的倒霉蛋吧。 至少这酒吧里没人明目张胆地带枪。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让人感到舒适而放松,还能让他辨认出马口铁压花的天花饰板,历久弥坚的木地板,还有那张占了整面墙的精致吧台。他敢打赌,这间酒吧也是1853年建的。 酒吧里人不多。一对头发灰白的夫妇在屋子中央就着酒高声聊天,还有些年轻点的,三三两两地围着几张桌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帅小伙儿独自坐在墙边玩着手机,他桌上摆着台大相机。酒保正端着酒杯和啤酒瓶朝屋子另一头的中年金发女士和她的年轻女伴走去。酒保又高又瘦,穿着蓝色的彭德尔顿②加厚格子衬衣和褪色的牛仔裤,走起路来跛得很明显。 注②:Pendleton,美国老牌羊毛呢布料及服装品牌。 吉米慢悠悠地晃到吧台边,把旅行包扔在地上,在一张装了皮垫的凳子上坐下。他喜欢这儿。这里的旧西部风情很地道,毫不造作,氛围也很安适,没有电视机不知所谓地噼里啪啦讲话,也没有俗艳的霓虹灯,连气味也很好闻,有点家具上光剂混合着香辛料的味道。 酒保拖着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吧台。吉米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他想老了。看他那僵硬的动作,吉米还以为他的年纪会更大,但看着他走近,吉米觉得他大概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他瘦削但不细弱。精壮,吉米心想。而且强韧。他有一头接近红色的棕发,尖下巴,鼻梁略歪,相当漂亮,多亏他脸上那几道有趣的疤痕为他增添了几分粗犷。而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美极了。那深蓝色几乎跟他的衬衫颜色一模一样,还有几道鱼尾纹从眼角探出。他友善地笑着,挑起一侧唇角,仿佛可以让他的歪鼻梁不那么明显。 他回到柜台后,问道:“想来点儿什么?” 吉米没有马上答复。他应该直接确认这人究竟是不是夏恩·利特,再递上那封信,简单解释两句,然后溜之大吉。但他发现自己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点杯咖啡的话,能不能就这么坐一会儿?” 酒保耸耸肩,挥手比划了一下吧台前那排空凳子。“我觉得多你一个不多。”他转过身,端起炉子上的咖啡壶,把咖啡注入白色的陶瓷杯。“上面要加奶吗?”他扭头问。 “不。但要加糖。” 酒保把杯子放在他面前,还配了一把勺子、一张印花的餐巾纸、一小篮糖包。接着,他对吉米粲然一笑,递上一碗爆米花。“我们以前是提供坚果的,可现在人人都是过敏体质。再说爆米花也更省钱。” “谢啦。”吉米也对他报以笑容。 接下来他们或许应该多聊两句,然后吉米就趁势把那封信拿出来。可就在这当儿,屋子另一头有个男人举着空酒杯喊道:“嘿,夏恩!再给我们来一杯?” “甭着急,布兰登,我马上来。”夏恩走到一边,拿起一个干净杯子放在啤酒桶的龙头底下。 吉米往咖啡里加了包糖,搅了搅,继续观察这间酒吧。尽管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颇为陈旧,却相当干净。酒柜里的酒瓶闪闪发亮,吧台表面一尘不染。夏恩在行走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吃痛的表情,他的背也僵硬得很不自然,但他跟布兰登和另一对客人聊天的时候却显得兴高采烈。 直到这时,吉米才注意到这里低调的装饰主题:蛇。墙上到处挂着以蛇为主题的加框装饰画,有些椅背上也雕着弯弯曲曲的蛇形,吧台后面的墙上镶的不是镜子,而是一幅色彩柔和的壁画:一条盘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响尾蛇。 这幅画把吉米带回了童年。小时候,他和哥哥们经常打蛇玩。那时候,他们全家人住在一个无名小镇边上的窝棚里,出门过了街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田里还有一小片树林和一条窄窄的小溪。妈妈要上夜班,夏天的时候她为了在白天补个觉,坚决要求他们全部滚出家门。要不是她下了令,哥哥们也不会让小吉米跟着。能跟大孩子们一起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完全不在乎他们要去干什么。 每次被妈妈赶出来,四个男孩就会蹦蹦跳跳地跑进田野。吉米的大哥德瑞克最擅长找蛇。当然,不是响尾蛇,只是一些背上长着黄色条纹的无毒的小动物。吉米觉得它们很漂亮,但他从来不敢说出口,不然他的哥哥们准会叫他娘娘腔或是死基佬。当他们抓住一条蛇,用尖尖的棍子戳,看它痛苦翻滚,最后把它踩死的时候,吉米也从来没阻止过——即使那样的场景让他恶心反胃,即使他明知一场噩梦在夜里等着他。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要是被某个哥哥盯上了,他还要假装自己乐在其中。 “再来一杯怎么样?” 吉米沉浸在回忆中,甚至没注意到夏恩又回到了吧台后面,正端着咖啡壶。 “好,谢谢。”吉米看着他倒咖啡的动作。“说起来,他们怎么会给镇子起了个毒蛇的名字?” 夏恩爽朗地笑着,把咖啡壶放回炉子上,拿起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开始擦吧台。“ 你搞错了。这个镇叫‘响尾蛇’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乔治·‘响尾蛇’·莫瑞。他是最早来到这一带的淘金者之一,用自己的钱建了个小镇。大家说他就算在土里刨金疙瘩,也远远比不上他靠卖杂货、烈酒和拉皮条,从矿工们那儿赚的钱多。” “大家为什么管他叫‘响尾蛇?’” “他平时很冷静,动作也慢——睡不醒似的。可要是什么人把他给惹火了,听说他就会像蛇一样突然攻击对方,然后那个惹了他的人就小命难保了。往山上走差不多半英里有片墓地,相传有十三个埋在那儿的男人是被老乔治给送进去的。”夏恩对他狡黠地笑了笑。“他是我亲戚,曾曾舅爷之类的吧。” “那墓地里有几个人是你送进去的?”吉米调侃道。 夏恩的脸色沉了下去。“就一个。”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那之后,除了回来帮他往杯子里加热咖啡,夏恩基本一直躲着吉米。虽然他的动作有点慢,而且明显吃痛,夏恩却并不会长时间停着不动。他在客人中间转来转去,跟客人聊天,或者帮他们续杯;要是没人需要他,他就清理桌子,擦吧台,或是洗玻璃器皿。他总是笑盈盈的,但也许那只是出于酒保的职业素养。 略有些年纪的一行四人结账走了,还有两伙年轻人也走了。夏恩回到吧台,重新煮上一壶咖啡。他往吉米的杯子里续了一些,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接着,他把胳膊肘撑在台面上,几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 “看来你真没打算把我踢出去。”吉米观察着他的神色。 “哦,反正你也不像惹麻烦的。对了,你到我们风景优美的响尾蛇镇干什么?” 趁这机会提起那封信再合适不过了,但吉米只是晃了晃肩膀,说:“路过。” “这样啊。你要在这儿过夜吗?” “我身上的钱不太够。” 夏恩点了点头。“整个镇就这一个旅馆。嗯,除了高速公路附近那家高级度假村,那儿什么都有,连高尔夫球场都有。但你要是住不起‘响尾蛇’,那边也就甭提了。” “不要紧,反正我也不打高尔夫。”吉米往杯子里倒了包糖,搅匀。“再说我打算今晚就上路。” “很晚了。” “我喜欢夜里开车,而且你提供的咖啡因估计够我清醒一个礼拜了。” 夏恩对他露齿一笑。“很高兴为你服务。” 那个带着相机的小帅哥挥手招呼夏恩。夏恩起身时又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几乎只是一声叹息,真的。他拖着左腿走了过去。 吉米在“响尾蛇旅社”的吧凳上坐得很舒服,舒服得不想动弹,虽然他该走了。待在“彗星旅店”那样的破地方也有一点好处——他可以毫不留恋地拍屁股走人。比起“彗星”,“响尾蛇”简直是好上天。 他只要把那封见鬼的信递过去就行了。但他不想交出去。傻透了。汤姆可不是他的老爸。吉米没有父亲。从来没有。那怕是那种只相处过短暂的时光便离家出走,然后留给他一点苦乐参半回忆的父亲。他出生证明上的“父亲”一栏填着“不详”。他妈妈后来的那些露水男友或丈夫也都算不上他父亲——他们能不打不骂当他不存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吉米九岁那年,德瑞克带别的弟弟出去吃冰淇淋——德瑞克当时十六岁,刚弄到一辆破车——吉米苦苦哀求,也想跟着去。德瑞克没答应。“想都别想,小杂种。你又不是我们的亲弟弟,你跟我们只有一半血缘关系。” 吉米拿这件事问过妈妈,她狠狠地瞪着他。“我生你的时候他们的爹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她说。“但你一样也是他们的弟弟。” “那我爸爸是谁?” “谁也不是。”她啐了一口,然后让他赶紧滚开,别在那儿碍她的眼。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肯谈论这件事。吉米直到现在也不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说不定是她在酒吧里遇见的什么人,连名字也没问。天知道吉米年轻的时候跟多少不知名的人鬼混过,只不过他不用担心会“弄出人命”。 夏恩又回到了吧台。吉米从吧凳上起身。“麻烦帮我结账。” “这就走吗?我们还要再过两小时才打烊,欢迎多待一会儿。”他看来并不是在客套。 但吉米还是摇了摇头。“谢了。但我该走了。我该付多少?” 夏恩用一副关切的眼神看他。“两块一毛五,含税。” “才两块一毛五?我喝了十几升咖啡呢。” “续杯免费。反正我也要不停地重新煮,客人不多的时候基本都浪费了,所以你也没花我额外的成本。” 吉米打开钱包,抽出三张一元纸币放在柜台上。“那就谢啦。也谢谢你没……谢谢你让我待在这儿。” “下次路过的时候再来啊。” “一言为定。”吉米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从地上捞起他的旅行包,甩在肩上。这包不知怎的好像变重了一些。他向夏恩轻轻挥手告别,推开了那两扇充满西部风情的木门。信还在他口袋里,让他有一点点内疚,但他就是没法说服自己把它交出去,说不清是为什么。没必要打扰夏恩平静的生活,他对自己说。 长椅上那俩老头儿早就没影儿了,整条“主路”了无生气。大晚上的,除了旅社,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吉米踏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头顶的星星也离他格外遥远。 停车场里,他的破福特仍旧孤零零的。吉米把旅行包扔到前排,然后坐进驾驶座。他插好车钥匙,但是没打火。他聆听着周遭的寂静,回想着夏恩虽然跛行,却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夏恩真像那两个老头儿调侃的,是个同性恋?嗨,是又怎么样?反正吉米也不会对他出手。何况他们也不会再见了。但说不定下次吉米用自己的右手找乐子的时候,会再想起那位酒保。他的头发有点儿太长,在室内看起来差不多是棕色,但也许在太阳底下会是金红色。还有他的眼睛——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眼睛,颜色像那种珍贵的石头。蓝宝石?嗯,吉米可以想着这样的画面打发掉几小时的孤独时光。 想到自己这副蠢德性,他低声骂了几句。 然后他扭动车钥匙——不出所料,发动机毫无反应。 -TBC- 第五章 梆梆梆。几下重击声在吉米耳边响起,把他吓醒了。他的腿在排挡杆上磕得生疼。他调直椅背,睡眼惺忪地看向窗外。一个穿警服的女人又在玻璃上敲了一下。清晨的阳光刺着吉米的眼睛,他看不清女人的长相,但他能看出她不大高兴。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门推开一条缝,等她稍后退一些才把门完全打开。这车即使在其他部件都还没毛病的年月,车窗也是从来摇不下去的。 她瞟了瞟他乱蓬蓬的头发,还有那整整二十四小时没刮过的两腮和下颌。“先生,你不能在这儿露营。这个停车场仅限白天使用。” 他本想耍个滑头打趣两句:这可不就是白天嘛?但他憋住了。“对不起,昨晚我的车打不着火,当时夜深了,而且……” 她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我这儿有‘汉克汽修’的电话号码,你可以找他带电池过来帮你打火。“ “谢谢您,长官。但我的问题肯定比电池没电麻烦多了。” 她撇了撇嘴。“总之你不能一直在这儿待着。” 吉米想不通这有什么大不了,这儿又不是什么寸土寸金车位稀缺的大城市。整个停车场里只有他的福特,那辆巡逻警车,还有一辆运货卡车,余下都是空荡荡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她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钻进警车开走了。他觉得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回来查看,那会儿他早走喽。 他又确认了一遍,他那几件财产都还在旅行包里。把车钥匙留在点火器上后,他下车,把包甩在肩上。走个几英里就有高速公路,运气好的话他多半能搭上便车。 但是当他沿着主路往前走时,一股强烈的尿意却突然涌了上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借棵树挡着方便一下也不是不行,但他很想洗漱一下,刷刷牙,梳梳头。在福特车里睡觉可是件苦差,而他喝下去的那些咖啡又闹得他好久都没睡着,这会儿走起路来直趔趄。而且他也饿了,昨晚除了爆米花和咖啡他什么也没吃。再说他都老长时间没吃过热饭了。于是,经过“小梅餐馆”的时候,敞开的门里飘出的香肠和枫糖浆的气味,勾着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餐馆里人很多,吵吵嚷嚷的。他估计多数是本地人,因为好多人即使没坐在一起也能隔空喊着聊天。有个装满了糕点的大展示柜兼做收款台,展示柜后面就是通往厨房的门。三个二十来岁、系着白围裙的姑娘在厨房和一张张桌子间来回穿梭,看上去像是三姐妹。 “吃饭吗?”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姑娘问。她有一头漂白的金发,脸上穿着几个环。 “嗯,一个人,谢谢。”他很少进餐馆,感觉有点不自在。 她只管抓起一份过了塑的菜单,把他领到了一张小小的双人桌前。这不算什么风水宝地,离厕所太近了。不过吉米觉得挺好,他情愿缩在不起眼的角落,而且这儿有足够的地方搁他的旅行包,不会碍着路。 “要咖啡吗?”她把菜单摆在他面前,问道。 “麻烦来一杯,再来杯水。” 她点点头。“我们这儿有鲜榨橙汁和西柚汁。” 管他的,来一杯又能怎么样?“橙汁听起来不错。” 他仔细读着菜单,微微眯起眼。他的视力一向挺好,但近来他发现自己看不清小号字了。唉,这又是个令人不快的提醒:他正一天天老去。但很快,他就把郁闷的事抛一边了——菜单上的品种太丰富了,而且每一样看上去都很可口。他还在犹豫不决,那姑娘已经转了回来,咚咚两下把他的咖啡和橙汁顿在桌上。 “想好了没?”她捧着小本儿,捏着笔伺候着。 “我拿不定主意,你有什么推荐?” 她这才对他笑了笑。“你要不试试我最喜欢的?抹蓝莓酱的法式吐司呗。果酱是我们自己做的,倍儿好吃。配上香肠和煎土豆,包你满意。” “好,就照你说的。”他把菜单还给她。 服务员走开后,他赶紧拎起旅行包闪进了卫生间。他撒了尿,然后匆匆审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一直尽量避免头发留长,这样脑袋上就不至于一蓬乱草。他的胡须看起来也还不算太邋遢,但他悻悻地发现,他有不少胡子变白了。幸好他的头发基本还保持着深棕色。还行吧,算是勉强能见人。他麻利地换了件干净的T恤,洗了洗胳肢窝,喷了点体香剂。然后他刷了牙,洗了脸。他得抓住机会,能像这样拾掇一番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经常连自来水都用不上,更别提热水和肥皂了。 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几分人样,这才回座位上去。他的咖啡凉了一点,温度刚好适口,他倒了些糖进去。果汁很好喝,他尤其喜欢沉底的那点果渣。他正考虑把包里的书翻出来配着早餐边吃边看,有人走到了他的桌边。 “我以为你昨晚就出发了。” 夏恩正冲着他微笑。他仍穿着那件蓝格子衬衫,只是多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了底下的灰色T恤。从餐馆前窗透进来的阳光证实了吉米的猜测——夏恩的头发非常接近红色。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吉米说。“可我的车反对。” “真惨。你在哪儿睡的?” 这还用说嘛?吉米只挑了挑眉。他反正没在度假村订房,对方也知道这事。 “真惨,”夏恩又说了一遍。“你早说就好了。这天儿睡在外面太冷了。” “还行吧。我的外套挺管用,我还有张毯子。” 夏恩皱着眉摇了摇头。然后他微微耸了下肩,大概也意识到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我能坐这儿跟你一起吃早饭吗?” 店里没有空桌了,但夏恩要找其他人拼桌肯定没问题,估计这儿的食客没几个他不认识的。吉米的心脏蠢蠢欲动,就像小狗崽儿见着了主人似的。“行啊。”他粗声粗气地说。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把吉米那盘吃的送来了,堆得满满当当,她还给夏恩带了杯咖啡。“照旧?”她问。 “没错。” 那些吃的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闻着还要好上三分。吉米活像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盯着盘子。 “甭等我,”夏恩说。“小梅做的法式吐司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 于是吉米叉了一块送进嘴里——操他大爷,味蕾传来的快感让他仿佛置身天堂。他可能轻轻呻吟了一下,因为夏恩笑出了声。“小梅能让不少男人产生这种反应。” 吉米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开口:“我一般对女人没反应,但能做出这玩意儿的女人,”他指着自己的盘子,“搞不好我愿意为她把自己掰直喽。” 夏恩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是不是兴趣盎然地闪了一下?可能吧。吉米这条件不咋地,但在响尾蛇镇这么个小地方,恐怕选择范围不大,难得有机会换换口味。 “小梅做的肉桂卷比法式吐司还好吃。”夏恩说。“她做草莓大黄派的手艺那叫一个销魂,不过现在不是季节。” “你经常在这儿吃啊。”这是陈述,不是提问。吉米从没来得及成为哪家店的常客。也许那会是种不错的体验。 “差不多天天来。我在旅社那儿有个小套间,里头有小厨房,东西挺全,但我不会做饭。而且晚饭时间我要上班,所以我每天吃得最好的一顿就是早饭,都在这儿吃。” 服务员恰好在这时端来了夏恩那盘。他点的东西没有吉米那么夸张,但也有一大份炒蛋,配着不少奶酪和蔬菜。炒蛋旁边摆着两片吐司,还有一个装着葡萄和桔子瓣的陶瓷杯。吉米瞅着夏恩的早餐,夏恩瞅着他。“过不了多久,小梅就会换上新鲜草莓了。特别好吃。” “你每天都吃这些?” “每周二。从周一到周日,每天换一种。这样……好记。星期五吃法式吐司。” 吉米点点头,然后继续狼吞虎咽。他这才知道今天是星期二,但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这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当然也没什么“星期几菜单”。这样做很古怪,但又出奇地招人喜爱。“星期三吃什么?”他问。 “健康日,特郁闷。燕麦片。” 他们静静地吃了一会儿。每个刚走进餐馆的顾客都会朝夏恩挥挥手,再好奇地盯着吉米看一阵才找个座位坐下。“镇上的人你都认识,对吧?”吉米说出自己的观察结论。 “不认识不行啊,我长这么大一直待在这儿。你从哪儿来?”夏恩的叉子停在半空。 “说不上哪儿。”该稍微改变一下话题了。“旅社是你开的?” 夏恩咽下食物,拿了张纸巾擦嘴。“不是我,是我小姨贝琳达开的。昨晚在前台的就是她。以前她和我姨夫埃米利奥住在我那个套间,照应旅舍,但我姨夫去世之后,她就搬去跟我表妹特露迪一起住了,然后我……你肯定不会想听我家的整个历史,对吧?” “我无所谓。”吉米说。他已经对夏恩的家史有了一点点了解,而且是夏恩本人可能还不知道的部分。《火圈》,用石头砸旧铁罐。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儿啦。总之我在旅社住了七年多了,我挺喜欢住在那儿,一过马路就能吃上卡拉韦拉斯县①最棒的早餐。”他做出一副略微夸张的享受表情,吃下了最后一口炒蛋。 注①:Calaveras Country,位于北加州,响尾蛇镇隶属其中。 吉米早就吃完了,他应该结账,然后出发。但夏恩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还没打算要走,而吉米也不急着赶路。他也有权利短暂地享受一下与人共处的时光。服务员过来帮他们续上咖啡,两人都对她笑了笑。 吉米往咖啡里倒上糖,搅拌着。“几年前我在南达科塔州的一个小镇。就是那种老式的农业小镇,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留下的人基本上就是在那儿等死。那儿附近不通高速公路,离拉什莫尔山②也不近,周边也没有别的景点,所以那儿只有当地人,外人不会到那儿去。我就算躺在镇上的主路中间美美地睡一觉,也不用担心会被车轧。” 注②:Mount Rushmore,以雕刻有美国总统头像闻名的景点,国内俗称“总统山”。 “你去那儿干嘛?” “路过罢了。”吉米笑着说。“当时下雨了,那儿有个酒吧,叫‘丹尼的银元’。我去问酒保,附近哪儿有便宜的地方可以过夜。他说我要是愿意可以到旧旅馆楼上去睡,不用花钱。那儿已经歇业好几年了,但是床垫还在,也有自来水。不过他也说了,那儿闹鬼。” 夏恩的身体向前倾,好像生怕漏掉一个字。“你在那儿过夜了?” “不然呢?方圆几英里内只有那地儿,我又不想露宿。在平原地带连个躲雨的地方都不好找,对吧?” “我没去过。”夏恩说道,那语气好像比谁都向往去一趟南达科塔州似的。“那后来呢?你见着鬼没有?” 吉米回忆起他裹着自己的毯子睡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灰尘混着旧墙皮的气味。那屋里没有灯,可能连电都没有,仅有的光源是窗外的一盏街灯,光线透过积着一道道水渍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进屋以后,暴风雨又加剧了好几级,风声像号丧一样凄厉。“我看见有东西在墙角的阴影里爬,但我估计就是蜘蛛和耗子。我还听见一些声音。 有人小声说话,有人哭,还有个男人在吼。我闻到了一个女人的香水味。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那阵仗,我成了大腕儿了,半个镇的人都来了,还有人给我买了份牛排当早饭。我在那儿待了一晚上都没吓尿裤子,那可是个大成就。我没告诉他们,那天晚上我吓得半死。” 夏恩笑着摇摇头。“我在响尾蛇旅社从来没见过鬼。不过我觉得那地方年头那么长,肯定发生过不少事。你想象一下,在淘金热年代,那儿肯定会发生些什么对吧?我要是有台魔法相机,能亲眼见证一下就好了。” “你就能见到‘响尾蛇’本人了。” “嗯,看这老贼是不是真有那么暴的脾气。” 吉米喜欢跟夏恩待在一起,不仅因为吉米有点寂寞而夏恩长得赏心悦目。夏恩看上去亲切又快活,对谁都笑眯眯的,并不因为他是个满脸胡茬的疲惫流浪汉就看轻他。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汉走进餐馆。他的牛仔帽看上去不是装样子的,是真家伙。他那布满皱纹的脸被晒成了古铜色。看见夏恩,他从容地走过来。“我就猜着会在这儿遇见你。”他说。 夏恩咧嘴一笑。“我也猜着会遇见你。老妈派你来买肉桂卷?” “今天医生要过来给一匹马看病。你妈觉得我们非得喂饱那兔崽子不可,好像他要了我们那么一大笔钱还不够似的。” “日子不好过呀,老爸。” 老爸?吉米好奇地瞥过去:那人跟汤姆一点儿也不像。对方也瞥着他,微微挑着眉。然后,那人伸出手来。“亚当·利特。” “吉米·多塞特。”亚当的手力道十足,手掌粗糙得像旧帆布。 握手之后,亚当还是盯着吉米不放。夏恩恼火地吸了口气。“我天,老爸。他只是个愿意让我拼桌的倒霉蛋儿,别像防贼似的盯着人家了。”他又转向吉米。“抱歉,他好像把自个儿当成是我的贞操守护者了。” 吉米被逗得嘴角一弯。“你这把年纪也该对自己的贞操说了算啦。” “你小子还有个屁贞操。”亚当小声嘟囔。但看起来他俩这一来一往并没有什么火药味儿,因为亚当拍着夏恩的肩膀问:“星期天过来吃午饭?我们好久没见你了。波奇可以来接你。” “嗯,就这么定了。” “幸会。”亚当对吉米说,然后行了个特别地道的帽檐礼,转身朝柜台走去。 夏恩的脸有点泛红。“真对不住,伙计。我爸挺老派,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我喜欢男人的事,可他刚一调整好心态就决定要监管我的‘男男交往’。就像你说的,我都老大不小了,哪用得着这一套。哎,我居然一直忘了介绍自己。夏恩·利特。” 妈的。他还真是基佬,而且很招人喜欢。吉米磨着牙,但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你已经听见我叫什么了。我觉得他关心你,这挺好。” “他关心,我妈关心,贝琳达姨妈也关心。我在这儿随便干点什么都会立马传遍全镇。我这人真没多大意思,但我估计本地居民也没别的地方找乐了。” “嗯,小镇都这样。”吉米斜瞟着他。“你喜欢男人这事,他们为难过你吗?” “没。好多年前有些人看不惯,但我把其中几个胖揍了一顿,然后就没事了。我以前比现在壮,再说杰西——”他脸上掠过一片阴霾,但很快又露出了微笑,看得出那是硬撑的。“说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车?汉克的汽修厂技术不错,而且不宰客。” “钱不够。再说,就算我有钱,那车也不值得修。我买那辆福特的时候都没想到能走这么远,就这样吧。” 听他这么说,夏恩露出了担忧的表情。“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搭顺风车。” “去……哪儿?” “只要能搭上车,去哪儿都行。”吉米答道。 服务员又出现在桌旁。“还要点什么吗?”她问吉米。 他还不想走。但他已经填饱了肚子,而且,再跟夏恩聊下去的话他可能会产生欲求不满的感觉。吉米现在就已经想伸手越过桌子去摸摸夏恩的头发,也许再用一根手指描摹他的伤疤。“结账,谢谢。” “我也结账。”夏恩说,但他明显在想别的。服务员刚把他们的盘子端走,夏恩就倾过身来。“你不是非走不可,对吧?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嗯,逃犯,对吧?” 吉米被逗乐了。“我干过蠢事,但还不够格让条子来追我。” “我要是谷歌的话,不会发现你是什么‘十大通缉犯’吧?” “恐怕不会。” “这样啊。”桌面上撒着一点糖,夏恩咬着嘴唇,用手指在里头划着。吉米看着他,但他并没有看向吉米。等到终于再次抬起头,他说:“这么说你可以在这儿待上一阵,要是你能找份工作,有个地方住的话。” 老天爷诶!别抱任何希望。希望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希望只会招致毁灭。但吉米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可以。一小阵吧。” 夏恩咧嘴笑了,好像吵赢了一架似的。他靠回椅背上。“那你能干什么活儿?” 说起这个吉米倒是挺坦然的。“扫地、拔鸡毛、修剪草坪、给树林子整出小路、摘苹果、整理货架、煎汉堡。我在超市帮人把商品装袋、当过园丁、活人广告牌——” “活人广告牌?”夏恩挑起眉毛问。 “没错。给一个回收金饰的地方打广告。我本来应该手舞足蹈地让路过的司机看到,但我基本上就是呆站着。那活儿没干几天。我还给人看过大门,在医院当过护工,还有勤杂工,环卫工。基本上,不需要太多技巧和培训的活儿我都能干。”而且他不怕吃苦。实际上,只要有活干他就会使尽全力,这样他就没心思瞎想了,挺好的。 “你能骑吗?” “骑?” “骑马。” 吉米摇头。“恐怕不能。” “太不巧了,我爸的牧场每年这个时候都可能要雇人帮忙。牧场里生了一批小牛犊,我们得——他们得赶着那些牲口到处走,保证他们吃饱吃好。”这几句话中仿佛藏着些令夏恩感到痛苦的东西,但吉米猜不透。 “抱歉。我没当过牛仔。” “嗯。”夏恩用指尖敲着桌面,抿着嘴唇。“能给我几个钟头的时间吗?我有个主意。” 吉米别的都缺,但时间有得是。可他保持着平稳低沉的嗓音问道:“你为什么在乎我走还是留?” 夏恩低下头。“你身上好像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我不是说过嘛,在这地方想找个乐可不容易。” 也许夏恩还期望点别的——说不定是光屁股的那种“乐子”——但他没这么说,吉米也不想冒失。有人想跟他一起待一小会儿,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件新鲜事了。“我可以等几个钟头。”吉米答道。 “太好了!”夏恩的笑容灿烂极了。“酒吧还没开门,不过——” “我到处走走就行,得把那些法式吐司给消化掉。”这段日子他老是坐着,也该活动活动了。 “行,好的。嗯,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的旅行包带到旅社去。” “担心我最后还是搭车跑了?” 夏恩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不,只是省得你拖着它到处走。” “我到哪儿都拖着它,习惯了。不过谢啦,我觉得能轻省一会儿也挺好的。”要是真想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个包。但他没把这句说出来。他会怀念他的靴子和那本没看完的书,但他以前失去过更重要的东西,也照样活下来了。 夏恩的笑容又变亮了两档,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好,下午到响尾蛇旅社来,就这么定了?” “说定了。” 但他决不抱任何希望。 -TBC- 第六章 天清气朗,吃饱喝足,正适合好好散个步。吉米跟夏恩去了旅社,夏恩腿脚不便,所以他们俩都走得慢悠悠的。到了旅社门口,夏恩从吉米手里拿过旅行包。“待会儿见。”吉米说完就溜达着走了。有人在等他回去——这感觉很陌生,但又意外地令人愉快。他立刻把注意力从这念头上转开。 主路上的商店开门了,但他不怎么想逛。以往即使他把自己收拾得还算体面,仍有些店员会死盯着他不放。于是他在两座楼房间拐了个弯,沿着一条窄街开始朝山上走。那些住家的小房子看起来有点儿破,但显然受到了细心呵护。屋前的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草坪上点缀着小旗,屋檐下悬着风铃。吉米喜欢这些房子,包括那间被刷成难看的淡紫色的小屋。 过了几个街区,房子变得稀疏,每栋都被花园环绕,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个小农场。散养在路边的鸡对着吉米咯咯叫,一只肥硕的橘猫转悠过来,要求他给撸撸毛。吉米欣然从命。他喜欢猫,虽然他从来没养过。 路越走越窄。山上的房子比较新,但也并不花哨,屋后立着马厩和谷仓。他在马群的注视下继续向前走,回想起夏恩问他的那个问题。他能想象夏恩坐在马鞍上的样子,但这念头却在他脑海中衍生出一幅完全不同的“骑乘”景象。吉米努力剪辑掉那些画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墓园坐落在山顶,四周环绕着金属制成的矮篱。入口处有个巨大的手绘告示牌,写着“马匹止步”。吉米被逗得笑出了声——直到他脑中再次浮现夏恩“骑乘”的画面。他咕哝了两句脏话,走进了墓园。 墓园很大,这让他吃了一惊,但想到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间不断有人被埋进来,也就说得过去了。墓园里耸立着几棵参天大树,待到炎炎夏日,这里必有浓荫遮护。沥青铺就的人行道将整个公墓划分成一个个规整的长方形。公墓一角有座小水塔。寥寥几座墓上立着哭泣天使像和巨大十字架,而大多数的墓只有块小小的墓碑。当他漫步其中,吉米注意到墓碑之间的日期跨度很大:在死于1860年代的孩子旁边,葬着2007年过世的女人。 有不少坟墓可以追溯到1850年代,也许其中几座埋的就是被“响尾蛇莫瑞”那股暴脾气害死的人。他找到了“响尾蛇”的墓——他死于1902年,享年八十六——还有其他几个莫瑞家的后裔。利特家有许多人安息在响尾蛇镇公墓,但吉米没遇见任何姓雷诺兹的,或许他只是没碰上。 有些墓碑上爬满了地衣,历经风吹雨打,铭文已难以辨认。有几座石碑裂开了,但有人做了加固,以确保它们不会崩塌。在许多年代较近的墓碑前,扫墓的人们留下了塑料花、玻璃制成的稀奇古怪的花园立饰、色彩缤纷的丝带,还有旗帜。有一块较大的墓,墓主人十年前入住此处,他的墓上装饰着五花八门的旧金山淘金者队①周边纪念品,包括一张铺着塑料椅垫的花园长凳,还有一个被晒褪了色的带盖冷饮箱。他的家人好像觉得他随时会蹦起来为自己的队伍呐喊助威。 注①:San Francisco 49ers,又译“49人队”,隶属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的球队。 汤姆不会有坟墓,吉米心想。连块方寸之地也没有。 孩子的墓萦绕着太多悲伤,令吉米加快脚步。那些命丧沙场的男人则让他频频驻足。那么多的战争,从南北战争一直延续到阿富汗。美国卷入的每场大战都让响尾蛇镇付出了血的代价。 十几岁的时候,吉米也曾有一茬没一茬地考虑过参军。对他这种人来说,那也许算个好出路,说不定能干出一番成就。但当时连“不问、不说②”的政策都还没出台,而且他没满十八岁就因为卖身被逮过几次。就算他在应征的时候再怎么使劲儿装直男,也肯定过不了关。 注②:为回避美国军队中同性恋的敏感话题,1993年,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定下了一条”Don’t ask, don’t tell”的规定,禁止军中谈论军人性向,更不许相关的人员主动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他来到一个男人墓前。墓主人于1873年长眠于此,享年四十八岁——再过几年,吉米也该到这年龄了。按照墓碑上的记载,墓主人生于瑞典。墓园里埋葬的其他人有些在德国出生,有些在意大利、爱尔兰、英格兰、法国、威尔士,还有智利。吉米站在那儿呆了好一会儿,试着想象那是怎样一番跌宕起伏的经历:乘船穿越大洋,或者驾着马车横跨大陆,最后在加利福尼亚山麓中的一个矿业小镇上结束自己的人生。也许他们中有些在家乡已别无亲人,再无牵绊。他想知道,他们在响尾蛇镇过得幸福吗? 瑞典人旁边葬着S·M·方塔纳。白色的大理石墓碑没有标明此人的全名和性别,也不知其出身何处。墓碑上只记录着方塔纳出生于1824年12月,去世时正好九十岁,还有几个小小的大写字母:安歇。吉米决定把这人当成男人:“他”本在东部干苦力为生,来加州是为了碰碰运气。但他一点儿金子也没淘到,只能逮着什么活儿就拼命干,把时间全搭了进去,终生未娶,无以成家。他任劳任怨,直至油尽灯枯。旁人用他毕生的积蓄替他买下了一方墓地和一座上好的墓碑,并刻上了最后的劝告。 安歇。这墓志铭或许也很适合汤姆。 逛完墓园,吉米又接着晃荡了几个钟头。他在镇子外围发现了几座牧场,几个遍地石砾的葡萄园和成片的树林。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他头顶飞过,还有些站在篱笆和树枝上冲他张望着。三头黑尾鹿一度与他同行,淡然穿过条条小径,并无惊惶。他看着它们下坡抵达一条小河沟,在灌木丛中悠然觅食。他路过一栋弃置已久的废屋。屋子的围墙久经风霜已然泛灰,屋顶也塌了不少。那屋子孤零零的,周边没有其他房子,但它离主路并不远。等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可以到这儿挨个一两晚。 他逛到中午都过了好久,终于渴得不行了,才返回镇上,回到旅社。他对夏恩帮他找工作的事没报多大希望。而且,就算夏恩运气不错,帮他谋到了差事,吉米也不一定接受。他没理由待在这儿。唯一的理由是为了夏恩,而这理由并不充分。吉米可以干脆地拎起包,也许会交出那封信,然后就朝高速公路进发。 吉米走进旅社的时候,夏恩和他小姨贝琳达一起站在柜台后。“嗨!”夏恩喜笑颜开地招呼他。“逛得怎么样?我们这儿有不少好地方吧?” “我溜达了一圈儿。参观了公墓。” 夏恩微弱地瑟缩了一下,然后转向他小姨,“我说的就是他。吉米·多赛特。吉米,这位是贝琳达·柯普兰。” “很高兴见到你。”吉米说。贝琳达眯着眼,点了点头。她在默默地评判他。他不明白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只是站直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我是这么想的,”夏恩这番话似乎主要是在对吉米说,而不是贝琳达。“这房子老得够呛,东西经常坏,需要有人修。嗯,就比如这儿的窗户卡住打不开啊,哪儿需要刷个漆啊之类的。我也能拾掇一点儿,但我主要还是得顾着酒吧。关键还是我……干不了。”阴影再度掠过他的眼眸。他肯定经历过什么。 贝琳达放柔了表情,拍着夏恩的肩膀对吉米说:“平时都是我女婿泰瑞来帮我们干这些活儿,但——” “我管他叫‘下周二泰瑞’,”夏恩抢过话头。“他老推说‘下周二’再过来干活。” “他有他的事要忙。” “忙着讨人嫌呗。再说,就算他过来,活儿也干得不地道。你检查了他给女厕所装的镜子没有?歪的。” 贝琳达似乎被他的话刺了一下。她转向吉米说:“你干过一般的修理活儿吗?” “干过。我没有执照,干不了复杂的水管工或电工活儿,不过我基本什么都会修,只要不是带引擎的。我不怎么会修车。” “你有工具吗?” 他摇头。“没有。抱歉。” 夏恩又插了进来:“贝琳达,埃米利奥姨夫的工具还搁在地下室,可以借给吉米。” 她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点子,但也没否决。她只是盯着吉米,仿佛他是一匹她正考虑要不要买下的马——不是什么好马,牙口烂,还踢过人。 夏恩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呼了口气,然后凑了上来。“也就是说,你得保证旅社里的所有设施都状况良好,这就够你忙活了。不过我们要卸货的时候,你也得能搭把手。太重的东西我搬不动。再说还有好多杂七杂八的活儿,比如照料门前的花坛,过节的时候帮着装饰什么的。酒吧每个月都有一次现场音乐会,你还能帮着张罗。怎么样?” 夏恩摆出狗狗般的眼神,对他抱以期待。吉米竭力不让自己受影响,他微微一笑道:“我应该干得了。” 贝琳达仍然冷着脸。夏恩又把“狗狗眼”转向了她,她这才开腔:“我付不起多少薪水。” 夏恩又抢话:“但我们会给你个房间住。不大,也没什么景致,不带卫生间和厨房。不过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个迷你冰箱,而且一过马路就是‘小梅餐馆’。” 吉米不自在地摇晃了两下。这一切听上去太舒适、太完美了。美好得不像真的。 “周薪两百美元,”贝琳达语气苛刻道。“包宿,不包打扫,但每天提供干净毛巾,一周换一次床单。我不能给你交保险。我希望你随叫随到,不过休息时间可以商量。”她眯起眼。“绝对不准沾毒品,不准喝醉酒,不准做任何会打扰客人的事。” “我一点不闹腾,女士。而且不沾酒不沾毒。” 她显然对这番话持保留意见,但他觉得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夏恩紧张地舔着嘴唇。“那你录取他呗,贝琳达阿姨?” 她考虑了好一会儿,威严十足地点了点头。“先试用。” 没人问吉米他到底想不想要这份工作,他们显然觉得他没那个底气挑三拣四——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但他搓了搓脖子,说:“这活儿听起来很不错,但我没打算在这儿久留。我只是——” “路过。我们知道。”夏恩仿佛顷刻之间年轻了好几岁,他笑嘻嘻的,像个小男生。“就在我们这儿试试呗,说不定慢慢儿你就不想走了。” 就这样,尽管三个人中有两个都对这安排不太感冒,吉米还是得到了一份工作,还有一个住处。 * * * 房间在一楼,条件不差。像夏恩说的一样,房间不大,但并不逼仄。家具要么是保存完好的老古董,要么就是精工细作的复制品,但样式并不繁复。绿条纹墙纸不大合吉米的胃口,但反正他也不是来搞室内设计的。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一面内置抽屉的华丽大衣柜,一台平板电视,一对床头柜,还有一套小巧的书桌椅。屋里还有个壁橱,门旁有一个小洗手池,池子上方挂着镜子。狭窄的单扇窗户外对着小通风井,望出去只有一堵灰扑扑的砖墙。 “其他房间全订满的时候,我们才会安排客人住这儿。”夏恩解释道。他站在门口,看着正四处打量的吉米。“起码这儿很安静。而且床垫很棒,贝琳达几个月前才给整个旅社都换了次新。” “这屋子挺好。”吉米说。确实如此。屋里还非常干净,木地板光可鉴人,家具的五金件全是锃亮的黄铜。 “你得跟另外三个房间共用卫生间和淋浴,但你是挨得最近的。半夜撒尿还得穿衣服可能是不大方便。”说到这儿,他的嘴角翘了起来。“不好说,没准儿你穿了睡裤呢。” 吉米嗤笑了一声。“睡裤早就跟我无缘了,从……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了。”他小时候是穿着内裤睡,天暖的时候或许会配一件T恤,天冷的时候就多裹几层。 对了,这回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夏恩眼睛里闪着光。吉米觉得嗓子发干。蠢,他暗骂自己。趁机打一炮然后就离开这小镇,有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不过,再多待一阵他或许就能洗个澡,洗洗衣服。说不定还能攒点钱。 “你想现在就把行李放好,还是先参观一下?” 妈的。该吉米回撩了,稍微过过招。“如果是你带路,我就先参观。” 那闪光瞬间燃放。“行啊。不过我得抓紧时间。贝琳达这会儿在照料酒吧,但过一会儿她就顾不过来了,客人要来办入住。走吧。” 他们先转了一楼,穿过有七个房间的走廊,然后又经过了酒吧和大堂,酒吧后面一个拥挤的仓储区,一间小办公室,然后是夏恩住的套间。夏恩打开门锁,让吉米往里张望了一下:一个卫生间,一个附带烹饪区的客厅,一间卧室。屋里的家具并不配套,还有点破,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捡来的。墙壁被漆成米色,正适合给墙上那几副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当背景。吉米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的拍摄地点。 “我今天路过那儿了。”他指着那张照片,上面是他考虑作为避难所的那个废屋。“拍得不错。抓住了那种……氛围。”悲伤而孤独。 “谢啦。”夏恩答道,有点得意。 “你拍的?” “嗯,几年前拍的。” 吉米比划了一下。“都是你拍的?” “怎么说呢……连爱好都算不上,想起来就拍几张而已。我没有高级的相机或者镜头,也没有别的器材,我就是个门外汉。” “这么说的话,我也不是什么内行。不过我喜欢这些照片。” 夏恩的笑容像在发光。 这屋里不大整洁。衣服和纸张被随手扔在家具上、地上,灶台上点缀着脏盘子。倒不是乱得闹心那种,这儿看起来充满了生活气息,很舒适。 “住在工作的地方感觉怎么样?” “不错,挺方便的。之前我住的是一辆房车,在我父母的牧场里。住着也还行,但没什么隐私,都被我妈看光了。再说,从牧场走过来太远,得有人开车接送我上下班。” “你怎么不自己开车?” 夏恩移开了视线。“我开不了车。” 看来这话题不太合适。“带我看看其他地方怎么样?”吉米提议。 对夏恩来说,上楼是个苦差。他紧紧握着扶手,每上一级台阶都会轻哼一声。然而因为他没主动解释他的身体状况,吉米也不打算追问。吉米安静地跟着他上了楼。 二楼是十五间客房。夏恩打开了其中空着的几间,全都不重样:每一间都配着不同的家具和装饰,一切仿佛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专门配置的。楼上的房间多数都有配套的卫生间,但剩下的四个房间得共用两个带马桶和洗手池的小隔间,以及一个比较大的带淋浴的浴室。楼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储物区,放着床单和毛巾,备用的卫生纸、灯泡和各种旅馆规格的盥洗用品。 走廊的地板在他们脚下吱呀作响。吉米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这座老房子在与他们友好地交谈。 逛完二楼,夏恩又领着吉米回到了楼下。比起上楼,他下楼更加困难。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到楼底。可一回到大堂,夏恩立刻又拐进了一条窄窄的走道,打开了另一扇门。这扇门通往地下室。尽管台阶陡峭又凹凸不平,他还是下到了底,没一句怨言。 地下室看起来年代久远,石壁不大平整。“这儿是直接在山体凿出来的,”夏恩解说道。“镇中央的房子都这样,以前是矿洞的一部分。” “你发现过金子吗?”吉米笑问。 “恐怕没有。不过你要是需要什么的话,基本都能在这儿找着。”他指了指旁边的几个置物架,上面搁着闲置的台灯,以及一个旅馆在一百五十年间慢慢累积的各种杂物,堪称包罗万有。锅炉也在地下室里,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管道和各种电力开关。一张布满灰尘的大工作台占据了地下室一角,台子上散落着钉子、螺栓和小段的电线。 “那些工具以前是埃米利奥姨夫的,泰瑞一般会自己带——他要是能在百忙中抽空过来的话——不过你可以借去用,估计够你应付各种活儿了。” “工具很值钱,你不怕我偷走?” 夏恩定定地望着他。“你要偷吗?” “不。” “那不就得了。” 吉米觉得有点儿好笑,摇了摇头。“你从来都这么没么戒心?我是说,我可能是个连环杀手,谁说得准呢。” “那就算我倒霉呗。” 吉米本该就此打住,但他做不到。“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费劲儿帮我?” “我们需要勤杂工。” “可能吧。但你绝对能找个本地人来干这活儿,找个比泰瑞靠谱的。” 夏恩从架子上拿起一个笨重的黑色老式电话,带拨号转盘的那种。那玩意儿绝对比吉米还老。夏恩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本地人要的工资比你高多了,你便宜。再说……”他一瘸一拐地靠近吉米。真的非常近。他已经深入了吉米的私人领域。他不像吉米那么壮,但比吉米高半头。他们贴得如此之近,吉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咖啡、柠檬洗洁精,还有一点淡淡的树木气息。 “你挺有意思的。”夏恩轻声说。然后,他用指尖托起吉米的下巴,吻住了他。 吉米惊呆了。他没料到夏恩会这么大胆,但夏恩就是这么干的,心安理得地求索着吉米的嘴唇。然而吉米没想到的还不止这个。他没想到夏恩会如此温柔地捧着他的脸。他也没想到热浪会从他们唇齿相接处蔓延至四肢百骸,如滚烫的金属溶液般涌向他的两腿之间。 夏恩退开了。吉米呻吟一声:“我操。”他舔舔嘴唇,寻觅夏恩留下的味道。 “那个可不属于你的工作,”夏恩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不想让我碰就直说,我能管好自己的手。” “眼下我想的可不是你的手。”吉米喉咙发紧,声音沙哑。 听了这话,夏恩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顽皮的笑容。“这么说,你不会告我性骚扰了。” “我会叫我的律师团先歇着。” “太棒了。不管你现在脑子里想的是我身上哪个部位,都得先等等,我得回去干活儿了,而且贝琳达肯定列了一尺长的清单等着你忙活呢。” 吉米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冲动了——而且那只不过是一个吻。老天,他怕是有八百年没打过炮了,现在就跟个饥渴的小毛孩儿似的。“忙活。”他念叨着。 “嗯。我七点休息,吃晚饭。休息时间不长,一般就吃个三明治什么的。到时候一块儿吃?” “这主意不错。” 吉米很乐意跟在夏恩后面上楼,因为他的视线高度正好能对上夏恩的臀部。可那烦人的蓝格子衬衫垂下来把好景致给挡住了大半,而且看着夏恩举止中流露出的痛苦,他心里也不好受。回到一楼的时候,夏恩的脸色有点发白,但他微笑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吉米的脸颊。“待会儿见,吉米。” “很期待。” -TBC- 第七章 果然,贝琳达列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别说一天,就是一个礼拜吉米也干不完。但这也没什么,有得忙是件好事。不过,没等他开口,她又眯起眼瞟着他,“记住,不准打扰客人。最好别让他们注意到你。除非我专门要求,不然不准在客人退房前进入客房。”她的戒心显然比她外甥重。吉米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 “明白了,女士。还有哪些我要遵守的规矩?” “安静点儿,尽量别闹出什么动静,特别是晚上八点以后。干活别弄得乱七八糟的不管,我只有两个人整理客房,她们已经够忙了。” “我干完会收拾干净的,女士。” 他的这番彬彬有礼并没让她热络起来,但她也没临时变卦要将他扫地出门。对老板或其他负责管事的人,只要他们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吉米一向是顺从的。这些年来,他见识过许多不把他当人的老板。要是他特别需要那份工作,他就忍着干下去,不然,他就默默走人。 “每干满七天的活儿结一次薪水,”她说,“前提是你干得让我满意。” 看来,这几天他得勒紧裤腰带了。这对他不算什么新鲜事。“我会尽力的,女士。” 她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看向手里的清单。 他在楼上的公用浴室里修好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毛巾杆,给一个壁柜门上紧了铰链。他看见走廊上有扇窗户裂了个小口,心里提醒自己回头告诉贝琳达。有间客房的马桶水箱有问题,他也给修好了。然后他又通了两个地漏,把一个卡死的门把手给调好,换了几个烧坏的灯泡。 干到六点半,他希望他的进度能让贝琳达满意。她正忙着跟几位客人聊天,所以他没凑过去,而是回去简单冲了个澡。他留意到水压不太理想,有部分原因可能在于管道老化和采取了节水设备,但他怀疑喷头也有点堵。他明天会检查一下。眼下,他刮了脸,刷了牙,换上了一件干净T恤。“那不是约会。”他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小声嘟囔着。“蠢蛋。” 七点,他踩着点踏进了酒吧,一眼就看见夏恩在跟那个带着相机的男孩儿说话。他被一股没来由的、莫名其妙的嫉妒刺穿了。这感觉如此地令人不知所措,他差点就要转过身去,径直回他的房间,拎起他那堆破烂儿,然后逃之夭夭。但夏恩瞅见了他,冲他挥着手,于是吉米一点儿也不想走了。 酒吧里跟昨晚一样,没多少客人,有些还是昨晚来过的。但今晚还有另一个酒保,一个看上去快八十岁的矮个小老头。 “那是我舅姥爷,山姆。”夏恩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周一到周五每天都会过来搭把手,让我休息一会儿。周末他也来,反正我们忙的时候他就会过来。他住的离这儿就几里地。” “你亲戚挺多啊。” “算是吧。我们打‘响尾蛇莫瑞’的时代就在这儿安家了,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到处撒种,开枝散叶。” 吉米调侃地笑了一声。“你也到处撒种?” “有机会的话。说起来……你饿吗?” 妈的。 吉米跟着夏恩走出酒吧,穿过走廊,拐弯,进了夏恩的套间。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等夏恩关了门会发生什么?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期待些什么,但肯定不是眼下这样——夏恩把他引到烹饪台边的小圆桌。“坐。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想吃三明治。”他启动烤箱,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长方形的硬纸盒,把里面的东西放进烤盘。他的身体挡住了吉米的视线,吉米看不见他放进去的是什么。 “得加热十分钟。想喝点儿什么吗?我好像还有啤酒。” “喝水就很好。” “你不喝酒?” “偶尔,”吉米答道,“不常喝。年轻的时候因为喝酒惹过些麻烦。” 夏恩略微瞪大眼睛,“什么麻烦?” “还是上不了‘十大通缉犯’名单的,就是一些蠢事。被炒啦,进拘留所啦,喝醉了胡乱跟人打炮第二天早上记不清怎么回事儿之类的。” “噢。”不知为什么,吉米的回答好像让夏恩松了口气。他在水槽里接了两杯水放在餐桌上,然后小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看向吉米。“第一天上工顺利吗?” “还不够半天呢,不过还行。” “贝琳达阿姨是不是给你列了好多活儿?” “没错,就跟你之前提醒的一样。” 夏恩点点头。他看上去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等到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放的时候,吉米决定帮他减减压。“这些年我干过一些特别奇怪的活儿。” “哦?” “我曾经在纽约进过一家罪案现场清理公司。有人被谋杀,然后我们就进去,擦掉那些残留的体液。我在华盛顿特区当过专业‘代排’,干了差不多一个月。” “专业什么?” “‘代排’。日理万机的有钱人雇我替他们排队,比如买票。” 夏恩大笑道:“不会吧!” “千真万确。报酬还挺高,只要天气好,这还真是份儿不错的差事。我会带本书去看。” “我们响尾蛇镇一个‘代排’也没有。”夏恩说。“不过夏天周末的时候,‘小梅餐馆’外边或许需要一两个。” “你可以建议大家试试。有年冬天,我在一个圣诞树林场打工。你想不出那有多苦。天冷,我得帮客人把树绑到他们车上去。另外我还得戴着一顶操蛋的圣诞老人红帽子,装出一副笑脸。有天晚上,来了一对夫妻,一看就知道刚结婚没多久。那个男的打定主意要买全场最大的一棵树,那可是棵巨无霸。我们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那棵树搁到他车顶,累得要吐血。他老婆全程在一边儿叫唤,说那棵树放不进他们家客厅。可那男的还是交钱把树拉走了。过了个把钟头,他又回来了,那颗倒霉的树就拖在他车后边,因为他一个人没法把树再放回车顶上,弄得一塌糊涂。他想把钱要回去。我跟他说没门儿。那树都给糟蹋得不成样儿了。他就开始冲我吼,说他要把条子叫来,以诈骗之类胡编乱造的名头把我抓起来。” 夏恩听得入迷。“那你怎么办?” “我把我的圣诞帽递给他,祝他圣诞快乐,然后就走了。” “你不干了?” “嗯。为了那么个工作跟他胡搅蛮缠,不值当。” “你真行。”夏恩感叹着摇了摇头。“我也时不时会遇见麻烦的客人。他们喝多了。大部分我都能给劝走,其他的嘛,反正警察局离这儿就隔着几个路口。要在老乔治那个年代,事情肯定不这么容易收场。” “那是。”吉米喝了一小口水。 “吉米,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指你小时候。” “消防员。” 夏恩看着他眨了眨眼。“真的?为什么?” 妈的。哪有小孩儿不会想当消防员呢?吉米飞快地思索。“刺激,还能救人。而且,呃,还能开消防车,拉着警报,亮着警灯。” “而且,消防员都特‘火热’——这词儿有两层意思。”夏恩露出狼笑。 “你呢?你从小就想当酒保?” 夏恩的笑容消失了。“不,我想当牛仔。而且我当过,直到我再也当不了。” 他一边隐晦地如此答道,一边起身去查看他们的晚餐。吉米有点走神。他脑中再次浮现了夏恩跨在马背上的景象,以及更棒的:夏恩没骑马,光着身子,只穿皮套裤,脖子上系着红色的领巾。吉米一向觉得自己的性需求很简单——小清新那种,但现在看来,他显然有点牛仔情结。 “什么事儿这么有意思?”夏恩站在烤箱旁,弯着嘴角问。 “我在想,到老还犯蠢是真没救了。” “谁老?” “我。” 夏恩翻了个白眼。“哦,算你出土文物行了呗。你多大?四十?” “四十多了。而且跟我走过的路比起来,这点岁数都不算什么了。” “这么说我只能算是个小毛毛,因为我哪儿都没去过。”夏恩不大灵便地从烤箱里取出烤盘。不管他弄的是什么,闻着很香。他把食物盛盘,端到桌上。 “披萨饺,”他坐下的时候说,“‘卡罗蒂披萨店’出品。高速路边也有家披萨店,更便宜,但味道比‘卡罗蒂’差远了。这家的披萨饺特好吃,离这儿就两条街。” 香气弥漫,吉米使劲儿嗅着。“我以为你晚上吃得比较清淡。” “多数时候是,不过今天例外。”他拿起刀叉切开面皮,吃了一大口。 吉米也跟着吃起来。夏恩说得没错——非常好吃。酥脆的面皮包着辣味的奶酪馅儿,尝得出是用上好的香肠和真正的西红柿做的。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曾经在一大块西红柿田旁边住过几个月。”那年夏天,他妈妈在那一带的罐头厂干活儿。他们住在一栋摇摇欲坠、鼠患猖獗的活动板房里。哥哥们会无视禁令,到附近的灌渠里游泳。“西红柿差不多要熟的时候,我有天夜里溜进去偷了一个。好吃极了,又甜又结实,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第二天晚上我又偷了两个。然后我就放开了胆子,找个晚上又去了一次,甩开腮帮胡吃一通,结果吃出毛病了。” “你父母怎么处理的?” 寻常的父母要是发现他们的小儿子因为吃了太多西红柿而生病,会怎么做呢?“他们打算找医生来,于是我就知道肯定瞒不住,所以全交代了。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就让我把自己吐的拉的收拾干净。在我看来,他们可能觉得我已经学乖了。” 夏恩咽下一口披萨饺,冲他挑了挑眉:“你学乖了没有?” “可能吧,那以后我再也不那么猛吃西红柿了。” “但你还偷东西?” 吉米没有马上回答。“嗯,有时候。不偷贵重的,但有时候我实在饿急了……”他这辈子没多少值得自豪的事,但也没多少令自己感到无地自容的事。偷窃是例外——他每偷一次,都觉得自己又堕落了一分。 夏恩若有所思,并没有露出鄙视的神情。 “我没想到这么小的镇子居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吉米换上轻快的语气。 “嗯,我们没多少地方可选,但有几家确实挺棒。不过,千万别去‘玉园’,除非你就爱吃黏糊糊、全是一个味儿的中餐,那儿所有的菜都淋同一种酱。”他用叉子戳了一小块香肠送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咽下去。“这么说你去过不少地方,嗯?” “我云游四海,哥们儿①。”吉米微笑着答道。 注①:I’ve Been Everywhere, Man,by Johnny Cash,美国乡村乐大神约翰尼·卡什的一首歌。 “嘿,我听过那首歌,我以前还会唱呢。”有那么一小会儿,悲伤缓缓掠过他的脸庞,然后他露出微弱的笑意。“我喜欢老派乡村乐。” 吉米想起了汤姆的信。那封信现在还塞在他的外套口袋里。“约翰尼·卡什。” 夏恩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我不太喜欢。我喜欢汉克·威廉姆斯、巴克·欧文斯、梅尔·哈加德②。” 注②:Hank Williams,Buck Owens,Merle Haggard,均为美国老牌乡村乐创作歌手。 反正吉米不太懂乡村乐——说起来,哪种类型的音乐他其实都不懂——他只点了点头。“你呢?不怎么往外走?” “基本从来没出去过。我还在牧场干活儿的时候,隔一阵儿就会去内华达。我们在那儿拍卖牲口。我还是小年轻的时候去过几次旧金山,和杰——”他畏缩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去风流快活一下。跟其他同志圈的人待在一起感觉挺好,但那群人对我来说太酷了,我就是个土老帽儿。” “拉倒吧,那帮人肯定恨不得生吞了你。我是说,你帅得够呛,再加上那股牛仔范儿……” 夏恩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看上去更帅了。“我倒是不愁找人上床,但没人真拿我当回事儿,你明白吧?” 吉米完全明白,虽然他被甩的理由跟夏恩不一样。“这么说你再没去过别的地方了?” “算是吧。我觉得我的祖辈在响尾蛇镇落脚的时候,就把我们家族的闯荡精神给用完了。再说,运营牧场基本上也没法离开,得照顾牲口。” 当然,吉米从来不需要照顾什么,除了他自己。一想到被那样困住他就如坐针毡,那简直跟坐牢没两样。 他的水杯空了。他起身接水,顺道也带上了夏恩的杯子。他在水龙头下接了两杯水,放回桌上。夏恩看起来不太乐意,“应该我来。” “是,可你整天都在给人端喝的,现在是休息时间,该我了。” 这个回答显然让夏恩开心了一点。“你可当心,等哪个周六晚上忙不过来,我就要抓你来酒吧帮忙了。” “不好意思,端盘子这事儿我可不熟,没怎么干过。”那需要跟客人交流,还要接触现金。他的外表看起来不够正派,老板通常信不过他。 “没多难,连我都应付得了。”夏恩玩了会儿叉子,然后喝了口水。他有双强壮的手,手指修长。吉米心想,这双手是否也像亚当·利特的手那样长着茧子? 过了一会儿,夏恩的目光再次迎上吉米的视线。“那,除了工作、旅行、猛吃西红柿然后生病,你一个人的时候还干点什么?” 吉米轻笑了几声。“我的时间差不多都花在这三件事上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补了一句:“我……喜欢看书。” 夏恩没有嘲笑他,吉米松了口气。夏恩似乎对这个意外的答案由衷地感兴趣。“哪种书?” “有什么看什么。我……我没上过什么学,高中都没上完,但我从书里学了不少东西。这也算是个便宜的消遣。我经常能找到免费书,或者花五毛钱在旧货店里买。一本好看的厚书能帮我打发个几天,对我来说性价比挺高了。”他四下打量,但夏恩的客厅里完全没有书的踪影,连本杂志也见不到。“你呢?你喜欢看什么书?” 夏恩咬住嘴唇,盯着桌面。“我不怎么看书。”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好多人都不怎么看书,尤其是外向活泼的人。” 夏恩抬起头的时候,绷紧的面部线条流露着痛苦。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他挤出一个笑容说:“来点儿甜点?我这儿有冰淇淋。” “我今天不能再吃了,已经吃撑了。不过,谢谢,披萨饺实在太好吃了。” “那就好。我——”夏恩瞥了眼手表,“完了,我得回去干活儿了。”他起身,开始收拾盘子。 “现在?” “其实已经晚了五分钟了。山姆一个人最多只能撑这么久。” “可是……我以为……” 夏恩向他转过身来,带着一个狡黠的笑容。“小火慢熬才更出味儿,对不?再说,有时候稍微挑逗一下也挺带劲儿的。” 吉米也起身离座。看来事情不会发展到床上了——他还在努力消化这个事实。他尴尬地站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这时,夏恩哗啦一声把餐具倒进水槽,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尝个鲜也好。”说完,夏恩倾过身子吻住他。 这个吻不像头一个那样令人震惊,但同样热烈。夏恩捧着吉米的后脑勺,吉米把双手按在夏恩背上。夏恩嘴里有酱汁的蒜味,但吉米也一样,所以也无伤大雅。吉米嘴唇刺痛,但他知道那不是残留的辣味,因为那刺痛正在他全身皮肤蔓延,仿佛沉睡的枝丫在春天苏醒。天哪,这不够。他渴望肌肤相亲,他渴望—— 夏恩退开了。果然,渴望只会带来失落。“我得走了。”夏恩说。起码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好。”吉米转身走向房门,但夏恩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今晚会来酒吧坐坐吗?要干的活儿不多,我想让你陪着我。” “我没——” “求你呗?我一点打烊。”他的眼神闪闪发光。 “我,呃……”吉米把话吞了回去。“好吧。我还有点事儿,但我一会儿就过去。” “太好了。” 夏恩本来要先一步出门去,但吉米把他拉住了。“烤箱好像还没关。” “操!”夏恩赶紧过去关掉电源。他转身走向吉米的时候,表情沉重。“这就是我不做饭的原因之一。” “小事儿罢了。”吉米说道,搞不懂夏恩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这次幸好是烤箱,要是忘了关炉子,或者忘了关咖啡机……我在酒吧有张单子,列出了关门之前要完成的事项,不然我会把这栋楼都烧光的。” “唔,我敢说,好多人都会忘了关烤箱什么的。”吉米没怎么进过厨房,所以也鲜少有机会忘记什么。但夏恩只是摇头。 他们没管那些脏盘子,出了门,肩并肩一直走到大堂。贝琳达坐在柜台后边,对着电脑。她恼火地瞪着吉米,但并没有说什么。夏恩要么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的脸色,要么就是真不在乎。他问吉米:“待会儿见?” “好。” 吉米等夏恩进了酒吧才转身对贝琳达说:“单子上的活儿我今天已经干了不少。还有什么要马上干的急活儿吗?没有的话我明天再接着干行吗?” “没什么急活儿。”她不情不愿地说,然后张了张嘴,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于是吉米抬脚走向通往他房间的走廊。他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她喊道:“詹姆斯③?” 注③: 詹姆斯(James)是吉米(Jimmy)的正式名字。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什么事,女士?” “夏恩他——”她没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她的表情没那么严厉了,更多的是悲伤。“没什么。晚安,詹姆斯。” “晚安,女士。” -TBC- 第八章 回到房间,吉米对着镜子盯了好一阵。他本来是到洗手池边,打算往脸上泼点水,可他一看见镜子里的人影就愣住了。他倒没在里面看见什么不该出现或是吓人的玩意儿——只有那张了无意趣、微染风霜的老脸。但他紧盯着自己那泥棕色的眸子,仿佛里面能发掘出他安身立命的本质。但他的眼睛与他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样,并没有透露出更多的真相。 妈的。他应该立刻动身离开。一点儿不麻烦,他的旅行包还原封没动。但他并没有把包甩到肩上,而是把它打开,取出他为数不多的傍身之物,塞进了大衣柜的抽屉,然后把包搁进壁柜。关上壁柜门的时候,那轻微的“咯哒”一响,冥冥中仿佛昭示着一切尘埃落定。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房间很小,拢共也迈不了几步。他觉得自己被关进了笼子,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了。但他仍待在房间里——没去酒吧,没走出旅社,也没离开响尾蛇镇一走了之。他努力尝试了。但每当他伸手去抓门把手,唇上便会尝到夏恩的余味,掌心便传来夏恩那件彭德尔顿衬衫柔软的羊毛触感。 他终于欲求不满地低吼了一声,解开牛仔裤,连同内裤一起褪到膝盖下方。他单手握住老二——从那个见鬼的吻开始,它就一直硬着,连贝琳达那严厉的注视、他在镜子前的那番冥想,还有归置行李的乏味举动也没能让它偃旗息鼓。他饥渴难耐。于是他开始粗暴地撸动——粗暴得让他觉得有点儿疼——脑子里想着牛仔们的形象,还有夏恩眼睛的颜色。然后,他射了,秒射,快感强烈到让他膝头发软。他的手黏糊糊的,衣物堆在脚踝处。他靠在墙上支撑身体,努力平复呼吸。 操,蠢得没救了。他又不是毛头小子。而且,就算他还是他妈个毛头小子那会儿,他也不是那种会一头栽进去的人。如果他将来有墓志铭的话,那就是:吾肏,吾泄,吾远去①。他不该为一个只亲过两次的男人满腹纠结。 注①:此处效仿凯撒那句名言:吾至,吾见,吾征服。 不止亲了,还共进了晚餐。那才是真正要紧的,对不?夏恩特意出去给他们俩买了晚餐,邀请吉米到他家,整餐都和吉米坐在一起,还聊了很多。而且他不是为了跟吉米来一炮——要是为了这个,可不用如此费周章,而且也不值当。不是的。显然夏恩只是想跟他单独吃顿饭。 从来,从来没有人邀请吉米到家里去吃晚饭。 他拐着腿走到水池边,洗干净手和下身。他一边拉好裤链,一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懊恼地低吼:“别想了,蠢蛋。就只是个披萨角,外加亲了个嘴儿,没啦。” 他走到大厅的时候,贝琳达仍坐在前台。她不可能整夜都待在那儿吧?他心下想着。得问问夏恩,看看一般都是怎么安排的。她从电脑显示器前抬起头,抿着嘴唇,却没吭声。 吉米走进酒吧。夏恩正拿着个杯子在一个龙头底下接啤酒。他一看见吉米就喜笑颜开,直朝他招手。其他客人也扭头来看吉米,弄得他直想打退堂鼓。他抬头挺胸,走到吧台前,在一个凳子上坐下。 “还以为你变卦了呢。”夏恩说。 “没,就是有点儿东西要收拾。” “好。等我一下。”夏恩端着杯子走向屋子另一头一张桌子边的男人。返回吧台的途中,他兜到另两桌老主顾身边,看他们是否需要什么。他一回到吧台背后,就来到吉米面前,把手撑在台面上,问:“来点儿什么?” “咖啡。” “我们这儿又不是只有咖啡,还有别的不含酒精的。我们有沙示汽水!” 吉米挑起眉毛。“沙示?” “对啊。在淘金镇子上开一个名叫‘响尾蛇旅社’的酒吧,没有沙示可不行。简直快成法律了。再说那玩意儿还挺好喝的。哥伦比亚原产,新鲜出品。” “那玩意儿什么味道?” 夏恩耸了耸肩。“和根啤②差不多。来一瓶?” 注②:根啤(root beer)和沙示汽水都是用药草植物汁液调味的无酒精汽水。 “试试呗。”吉米看着夏恩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瓶子,格外隆重地撬开瓶盖,把液体倒进一个玻璃杯。夏恩把杯子推过来,吉米尝了一点。“嗯,根啤味儿。还行。” “在西部拓荒的年代,这东西被奉为治疗花柳病的灵药。” 吉米吃了一惊,一大口沙示就这么喷在台面上,惹得夏恩哈哈大笑。“安全第一。”夏恩一边笑,一边用抹布擦掉那摊东西。 尽管客人不多,夏恩还是得忙个不停。但每当他路过吉米身边,都会对吉米粲然一笑。吉米不禁觉得夏恩是真心乐意他待在那儿。夏恩隔一会儿就往他碗里添爆米花,吉米虽然一点儿不饿,还是不住地往嘴里塞。搞不好里面加了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搞不好夏恩身上有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所以吉米才会一直望着他,想着他,渴望触碰他。 老天爷呀。他必须得走。 可没等吉米从吧凳上起身,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夏恩正端着摆满空杯子的托盘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他喊了一声:“夏莉!” 夏莉对夏恩挥了挥手,然后就整个人转向了吉米。来者不善。如果这是西部拓荒的年代,屋里的其他客人早就趁着枪战尚未打响,猫到桌子底下去了。但夏莉并没有掏出左轮手枪,而是气势汹汹地向吧台走来。她又高又瘦,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青色毛衣,一头红发在脑后扎了个简洁的马尾辫。她毫不客气地扑通一声坐在吉米身边,虎着脸死死地盯着吉米。 夏恩回到吧台后,放下托盘,向她俯身问道:“豪格呢?” “在家看孩子。” 夏恩好像有点儿为难,他侧过身对吉米说:“这是夏莉,我的捣蛋幺妹。夏莉,这是吉米·多赛特,贝琳达阿姨刚刚雇了他。” “幸会。”吉米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但她没接茬。她长得跟夏恩很像。非常像。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但要浅一些,当然,她脸上没有那些疤。她的鼻子也不像夏恩那样有点儿歪。 夏恩交叉双臂,把身子俯得更低,贴近她,说:“明天星期三,你可是得上班的。”接着他又给吉米加了句注解:“她教五年级。”然后他又把脸转向他妹妹,“你来干嘛?” “我渴了,麻烦来杯健怡可乐。” 夏恩沉着脸倒了一杯可乐。他把杯子使劲儿往台面上一搁,颠得饮料都从杯沿溅了一点出来,他也没有马上动手擦。他朝她扔了一根纸包的吸管。“贝琳达阿姨给你打电话了吧?” 夏莉大声叹了口气。“我们只是想——” “我是个成年人,”他压低嗓门吼道,“我他妈不需要保姆!”他气得满脸通红,但夏莉毫不示弱。 “我可不是在当保姆,夏恩。你也知道,我们只是关心你。” 夏恩看上去急火攻心,吉米觉得他的耳朵都快冒烟了。尽管吉米不太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但他知道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他站起来,说:“那个,我觉得我最好——” “不准走!”夏恩冲他大喝一声,然后又放软声音补了一句:“对不起,我喜欢有你陪着。别让我这帮多管闲事的亲戚把你给挤走,拜托。” 吉米轻轻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夏恩指着夏莉,用犀利尖刻的语气说:“你想审这个被我看上的倒霉蛋儿?随你便。但他压根儿用不着跟你交代,夏洛蒂,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你要是把他给吓跑了……”说到这儿,他紧紧闭上了嘴。那一瞬间,吉米还以为他要哭了。 “夏恩……”夏莉的语气很悲伤,稍微软化了一点。 但夏恩只是狂乱地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吉米。“她准备跟你说我是个废物。我可能该早点儿告诉你。估计你也已经猜着了一些,看我拖着这副身体到处晃,跟行尸走肉似的。” 吉米伸出手,盖在夏恩的手背上,轻握了一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是废物。” “可我就是。”夏恩低声说。“听她说吧。”他轻轻抽出手,跛着脚去了酒吧的另一头。 吉米努力不让自己在夏莉的审视下露怯,可她没开腔,于是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大约一年前,我在怀俄明,一个跟这儿差不多大的小镇。当时我口袋里大约有十块钱,别的啥也没有。天快黑了突然来了一场风暴。一开始雷雨大风,然后又突然翻脸变成暴风雪,操蛋天气。那种天气很容易出人命,而我连个待的地儿都没有。” 对方依旧没跟他说一个字,但他知道她在听。他嚼了几个爆米花,然后用咖啡冲下去——喝完沙示,他还是叫了咖啡。她动了动,好像忍不住想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强忍着没笑出来。 “我到处找,可在那么个地方,商店饭馆都早早打烊了,没多久连酒吧都因为天气关门了。别的一些地方有车站能避一避,但那儿没有。那儿的高速公路边上只有一家破败的老汽车旅馆,可他们不肯给我房间,就算我保证第二天会拼命给他们干活儿也不行。换我我也不给。我试着拦顺风车,可没人蠢到冒雪上路。那个镇子就连警察局都没有,有的话我还能去求他们让我暖和几个钟头。我太绝望了,甚至去敲了几户人家的门,但没一个人让我进去。一个也没有。我太冷了,脑子都给冻住了,走路也不大利索。我摔倒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又喝了一口渐渐变凉的咖啡,扫了一眼酒吧的另一头。夏恩正故意不看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一张光洁如新的桌子。 “我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我后来在那儿住了几天,医生们跟我说,我很幸运,没有冻伤。另一件幸运的事是,居然有傻瓜在暴风雪中出门,在我死于低体温症之前发现了我。” 良久,她才打破沉默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这人挺幸运的。今天早上我的车扔下我一命呜呼了。即便跟当初在怀俄明的那种境地比起来,我还不算太惨,夏恩还是插手帮了我一把,给我找了份工作,还找了个地方住。你哥哥是个好人。” “我知道。”她说。她把玩了一会儿吸管,然后重新看向他。“你来我们这儿干嘛?” “路过,我的车坏了。夏恩主动帮我找了这份工作。” “你是怎么遇见夏恩的?” 他思忖着要不要跟她说是网上约炮,但想想还是别作了,她看上去不像有心情逗乐儿。“我昨晚在这儿喝了几杯咖啡。今天早上我在小梅餐馆吃早饭,他过来跟我拼桌。我们聊了几句。” “你昨晚在哪儿过的夜?” 吉米可以想象得出,在这位严师的眼皮底下,传纸条和考试作弊的学生绝对没好果子吃。“在我车里。” 她的表情可能柔和了那么一点点,但依旧不依不饶。“你想要什么?” “这是个艰深的哲学问题,对吧?就眼下呢,我想要的不多,有暖和的床睡,能冲个澡,有份工作可以忙活。”还有跟你哥上床,不过他没说出口。“但我多嘴问一句,这关你什么事?夏恩说得没错,他已经成年了,为什么你们全家都要对他指手画脚?”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摆弄了几下包吸管的纸,时不时瞅瞅夏恩。夏恩正在跟两个客人聊天。然后,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出过车祸。那是……差不多十年前吧。但那次车祸很严重,他们以为他活不了。” 没来由地,她的叙述让吉米感到揪心。“可他活了下来。”他点出事实。 “对。但他的身体整个都不行了,做了很久复健,还有很多手术,医生说他不可能完全康复了。他会一直瘸着,而且……他从来不抱怨,但我明白他的痛苦,这种痛苦会终身伴随他。他没办法,只能放弃农场的工作。他对那地方感情很深。” 吉米柔声说:“我不会伤害他。” 夏莉摇摇头。“不,不是……他的头也伤着了。脑部损伤。他昏迷了一阵,等醒来的时候……”她几乎哽咽,但她控制住了。她是个有韧劲儿的人,很坚强。“他醒来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不会,有那么多事要从头学起。他经历了很多很多。但他现在还是隔一阵子就会发癫痫,程度很严重。而且他还有……医生说的叫‘认知障碍’的问题。” “他不笨。” “对,他不笨。他以前很爱看书。但他现在不太能接受书面信息,学习新事物也很困难,而且有时候他的判断力也有问题。我担心他有点太不设防。”她转了一下吧凳,直接面对杰米。“我们爱他,我们也希望他幸福快乐。可我们有一大家子人,先生,我们每个人都会拼死保护他不受伤害,你明白吗?” “嗯。”得知夏恩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护卫队,欣慰与憧憬扯痛了吉米的心脏。“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我完全无意伤害他。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但我不是危险分子,真的。” 她没理由相信他,脸色也仍然严肃,但她的肩膀松弛了一点。她用手抹了抹嘴。 “我还有些话要说,”吉米说,“我没文化,但我有阅历。恕我直言,我看人还是挺准的。你哥哥又顽强又骄傲,我估计你们家的人都这样。你们得容许他犯错,要是你们用关怀来压迫他,总有一天,要么把他逼走,要么把他压垮。那绝不是他应有的结局。” 夏恩已经不再装没事儿人了。他靠在那头墙上的两扇前窗中间,远远地望着他俩,手里的毛巾被他拧得都快灵魂出窍了。 夏莉心中的防备仿佛出现了裂口,虽然就一小点儿。她急促地眨了眨眼,响亮地舒了口气。“我得走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累得像条狗,还得面对一屋子十岁小孩儿。”她从手袋里翻出钱包,掏出一张五块纸币放在台面上。然后她把手袋甩在肩后,站了起来。“感谢你今晚跟我聊天,吉米。很抱歉,我应该更客气的。” “你爱你哥哥,我明白。有你是他的幸运。” 夏莉离开的时候特意绕到夏恩身边,他们小声谈了一会儿,也许不止一会儿。但夏恩一直望着吉米,始终一脸焦虑的表情。她一走,他就加快步子走了过来。 “你们家可真是人多势众。”吉米说。他真心羡慕。“我觉得吧,你们身上都有点儿‘响尾蛇莫瑞’的影子。” “她根本用不着过来。” “可不。不过我估计她不这么想。我听说爱会让人对世界产生很多傻乎乎的看法。” 夏恩转开视线,咬磨着牙关,然后又把脸扭了回来。“你没拔腿就跑。” “我在这儿待得挺舒服。” “可她跟你说——” “她说你很久以前受过伤,这我自己也能看出来。” 夏恩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嗯。他们觉得我没脑子,吉米。” “不。”吉米抓住他的手腕。“他们差一点儿就失去你了,所以他们害怕这事儿重演,就像……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跟我一样,是个流浪汉,但他有条狗。估计就是条杂种狗,但他打心眼儿里爱那条杂种母狗。那狗就是他的一切。那条狗没栓绳,但一直跟在他身边。不管他多饿,总是先喂狗,自己没得吃也无所谓。他可能好几年都没看过病,但要是那狗咳嗽一声,他肯定要找兽医,花光所有的钱也要给狗看病。有一天,他因为‘流浪罪’之类的狗屁罪名被逮捕了。条子把他抓走,却没管那狗。他第二天就出来了,可狗丢了。他都准备卧轨自杀了。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挨着找狗,找了好几天,不论遇见谁都要问上一句。” “他找着了吗?”夏恩问。 “嗯,找着了,在动物收容所。他费了好多波折才让那些人把狗放还,但我觉得他们是因为终于看清了他有多绝望,所以把狗放了。接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买了条狗绳,特别结实的那种。他把狗绳绕在手上紧紧攥着,从来不放开,一秒也不。” 夏恩看起来有点儿乐。“我是那条狗?” “只要是有过那种差一点儿就会痛失所爱的经历,人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他们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紧紧地抓住。”他举起一只紧握的拳头作为示意。 夏恩接过那只拳头,温柔地把它展开,露出空荡荡的掌心。“那你紧紧抓着什么?”他问。 吉米咧嘴一笑。“什么也没抓。” 然后,夏恩给吉米续上咖啡,重返酒保岗位。他依旧朝客人们微笑,但那笑意并没到达眼底。只有吉米的故事让他提起了一点儿兴致——关于阿拉斯加一艘险些倾覆的渔船;一场博览会,吉米在那儿卖炸松糕;还有纽约的一位老妇人,她拎着手袋砸在一辆正要拐弯的出租车的引擎盖上。 但吉米前一晚没睡好,这一天又过得一波三折,就连咖啡也挡不住他的眼皮打架。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台面上,然后起身。“我要上床睡觉了。” 夏恩拣起那些钞票,塞回吉米的口袋,吉米边笑边躲。“非酒精饮料免单,”夏恩说,“算是员工福利。” “你说了算还是贝琳达阿姨说了算?” 夏恩的眼里终于重现光采。“酒保说了算,用不着传到贝琳达阿姨那儿。” “你亲妹妹都付了她的可乐钱。” “她又不是这儿的员工。”他倾身过来,贴近吉米,近到能对吉米耳边说悄悄话。“你确定你现在就得去睡觉?” 吉米的小兄弟立马精神焕发,蠢蠢欲动。“怎么?你有什么打算?再多挑逗挑逗?” “可能再来一点儿呗。不过,夏莉朝你张牙舞爪也没把你吓得夹着尾巴逃走,我觉得有必要奖励你的坚韧不拔。”他的低语几乎像是猫咪的咕噜声。 “我觉得……我还能再挺一会儿。要是有好奖品的话。”其实,挺住不是问题,勒人的牛仔裤才是。 “我一点打烊,然后我得再花点工夫收拾关门。到时候我去你房间,我有万能钥匙,你用不着给我开门。这奖品算好吗?” “绝对好。” 夏恩咧嘴一笑,嗅了嗅吉米的头发。“那好。” 吉米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嗯,你有套吗?因为——” “有。”他笑了起来。“有时候住店的客人会把套落在这儿。没拆封,还在盒子里装得好好的。葛莉赛尔和坎蒂——她们俩负责收拾客房——她们每次发现这些东西都给我,这个梗她们百玩不厌。我有一大堆呢。”他戏谑地眨了眨。“我会带几个去。” 妈的。 -TBC- 第九章 吉米迈着不太自然的步子离开了酒吧。大厅里已经不见贝琳达的踪影,前台换了个脸蛋软乎乎、留着稀疏金发的年轻人。他正在读一本平装书,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吉米。 “你是詹姆斯·多塞特吧。”那孩子跟他招呼,但听上去对他并没多大兴趣。 “对,叫吉米就行。贝琳达跟你提起我了?” “她说你在这儿干活儿,也住在这儿。暂时。” “嗯。” 那孩子点点头。“她说夜里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坏了,我就得叫你起来修。” 得,很合理。“好的。你怎么称呼?” “弗兰克。我是夜班前台。”他补了句废话。 “你也是夏恩的亲戚?” “不是。” 哦,这倒是让吉米松了口气。还好,这间旅社里起码有一个人不属于那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那我去睡了。要是末日降临,麻烦把我叫起来。” “好。” 响尾蛇旅社的夜班前台大概用不着太机灵。 回到屋里,吉米又花了些时间望着镜中的自己。他不自恋,只是希望这长久的凝望能够给他一些答案,拨散脑中的混沌。可他盯得眼睛都酸了,仍然没想通他为什么还留在镇上,为什么他能耐住贝琳达和夏莉的排斥,为什么他一想起夏恩就觉得浑身热血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说起来,他的“热血”大半儿都直奔胯下去了。他考虑要不要在一天之内撸第二发。他上一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下两架飞机还是……呃,好久之前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抵御住了这股热切。他合衣躺下,打算看书,舒适的床垫和软蓬蓬的枕头让他心生感叹。平时,斯蒂芬·金的作品总是能吸引他沉浸其中——那家伙忒会写了——但今晚,吉米的思绪总是溜号,想起这一天中经历的桩桩件件。他还想起了汤姆的信,此时正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安放在壁橱中。他得把那玩意儿交给夏恩。可如果他现在就交出去,他之前说的“碰巧路过响尾蛇镇”的谎话就该露馅儿了,而且他对夏恩也并非一无所知,他瞒骗了夏恩。这一切都会被戳穿。这么一来,夏恩肯定不会搭理他了——他就没炮可打了。 他从衣柜里取出遥控器,开了电视。贝琳达肯定在有线电视上投了不少钱,频道挺多,连HBO和Showtime都有。但没什么节目让他感兴趣。他不怎么爱看电视,从来如此。他小时候常住在没有电视的地方,即使有,也基本都是些干扰信号。成年之后嘛,他总在换地方,从来赶不及搞清楚电视剧里的来龙去脉。他刚弄懂剧情,分清角色,然后再换个地方,多半就没电视可看了,等到有得看的时候,剧情早就拍马难追,他也懒得费劲去补了。 今晚,他到底还是关了电视,就那么躺着。 这间年代悠久的旅社在夜里并不沉静。楼上传来客房的脚步声,水管呜呜作响,电风扇时而启动,时而停止。附近的某扇门发出响亮的吱嘎声。也许明天吉米可以把它给找出来,涂点WD-40防锈润滑剂试试。旅社外头,有车轰隆轰隆地沿着主干道行驶,消音器大概是故障了。他想:这车是开往哪儿去呢?没有夫妻高声对骂,没有饿肚子的婴儿嚎个不停,没有警笛尖啸,也没有鬼魂低吟。他差点儿就幻想这旅社是个魔法奇境——这镇子是个魔法奇境——在这儿,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彼此深爱,互相捍卫;在这儿,人们不担心幸福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影;在这儿,食物全那么美味,酒保全那么友善英俊,而且会对中年流浪汉青眼有加。 嗯,这儿的农场还专养放彩虹屁的独角兽呢。 吉米可能打了一小会儿盹,但当他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他猛地清醒过来。走廊的灯光映出了夏恩的轮廓,只一瞬,他便把门关上了,然后,他静静地拖着脚步走到床边。吉米装睡,等着看夏恩会怎么做。 夏恩把靴子扔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他一定是在走廊里就把靴子脱了。然后是脱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吉米想象他抖着肩脱掉那件彭德尔顿衬衫,扒掉身上的T恤。随着解开拉链的“滋”声轻轻响起,吉米觉得嘴里发干。脱牛仔裤的时候,夏恩闷哼了几声。也许是因为疼痛,弯腰对他来说似乎很费劲。 但接着,床垫一沉,夏恩上来了,还紧紧贴住了吉米的背,嗅着他的头发。“醒着呢?”夏恩的呼吸带着薄荷味儿,大概是刚刚刷了牙。这个小情况没来由地让吉米心跳加速。 吉米转过身去。“现在醒了。” “可你还穿着衣服呢,不公平。” 吉米扯掉身上的T恤——夏恩也搭了把手——然后甩到一旁。他去解牛仔裤的扣子,但夏恩把他的手推开。夏恩拉开他的裤链时,他忍不住倒抽冷气。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们赤裸相对,袜子却还在脚上。这感觉有点儿荒唐,但吉米无暇抱怨,夏恩正在吻他,正在捏他的屁股。夏恩的手跟他猜想的分毫不差:粗糙,长着茧子,触感宜人。吉米的手指揪住夏恩柔软的头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别太丢人。 “你喜欢怎么来?”夏恩的喘息喷进了他的耳朵。 夏恩的手仍在抚摸,揉搓,吉米差点顾不上答话。“都、都行。”他想往前顶胯,巴望着能让他俩的小老弟好好打个招呼;又想往后撤,好让屁股迎合夏恩的爱抚。前后为难。 “我能插你吗?” “天哪,来。”吉米不是那种主动求欢的人,但他有种感觉,夏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哀哀恳求、应承一切。他有一双妙手,还有一张巧嘴。那些触碰浸透了吉米的身体,宛如雨水浸透沙漠。 夏恩嗓子里轻轻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他推了吉米一把,让吉米仰躺在床上,然后压了上去。太舒服了,但更舒服的还在后面。夏恩吮着吉米的乳头,不时轻咬,直到吉米扭动着呻吟出声。吉米受不住了,他反弓身体向上挺胯,想把他的老二顶在夏恩身上,随便哪处都好。就在这时,夏恩坏坏地轻笑了一声,开始向下挪。他舔过吉米的腹部和胯,吉米没羞没臊地张开双腿,于是夏恩的爱抚便滑向了他的大腿内侧。吉米晕乎乎的,他不常受到这样全心全意地对待。 “夏、夏恩。”他呻吟着。 夏恩吻着吉米的腹股沟。“跟你说了嘛,小火慢熬才够味儿。”他继续折磨吉米,不碰吉米的龟头,只是对着那儿吹气,还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吉米的睾丸。吉米想捞住夏恩的头发,又怕揪得太使劲,于是只好抓住羽绒被,向后仰起头,听着自己那粗重的呼吸声。 当夏恩用一根手指蹭过吉米的阴茎,绕着湿滑的顶端打转时,吉米只差一点儿就要射了,夏恩却在这当儿收回了手指。吉米本想抱怨,但夏恩摸索到了他敏感的穴口——极为缓慢地——借着吉米的前液,把手指滑了进去。 “天啊。” “疼吗?”夏恩问。 “还要,继续。” “别急。”夏恩好像在忍笑。毕竟那个硬着老二瘫在床上、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按着前列腺、被人逗弄地含着血脉偾张的肉柱、满心渴望的人,又不是他。吉米努力耐住性子,可他一向不擅长这个,他一旦得到像这样的好东西,只想趁着还没失去,麻利地抓在手里。 夏恩的节目单里却没有“麻利”这一项。他把手指探进去,又浅浅地抽出一点儿,还轻轻拨弄着吉米大腿上的毛,让吉米直发痒。也就磨叽了一百五十年吧,他才又碰了吉米的老二,然后往吉米的后穴里添了第二根手指。吉米呜咽着咬住嘴唇。 “你准备好了吗?”又过了一千年,夏恩才问。 “你进门那会儿就准备好了。” 夏恩笑出了声,舔了舔吉米的臀侧,但接着他却定住了。“我,呃,不太弯得下腰……” 在这关头,就算要吉米把自己对折起来他也乐意,但他只是在夏恩的触碰中战栗着。“套呢?” 夏恩不得不下床,在他的衣服里东翻西找。吉米趁机坐了起来。夏恩回到床边时,吉米伸手去够他——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运气不错,正好摸到了夏恩的髋部。他把夏恩扯近,拇指抚摸着那柔软的皮肤。 但夏恩却退了一步。“我身上有疤。” 吉米知道。他感觉到了那些凹凸,还觉得它们很有意思。但如果夏恩抗拒,他便不会执意去碰。于是,他说:“好吧。把套给我。” 在漆黑中打开那个小包装并不容易,但吉米是熟手。“过来。”他叫。然后他仔细地感受着自己在夏恩身上触碰到的部位。腹部——没有疤痕,覆着一层体毛;臀部——光滑而健壮;然后是矗立着的阴茎——凭手感来判断,长度不算过分,但粗得美妙。吉米玩了一会儿,撸着夏恩的柱身,轻捏他的睾丸。这回轮到夏恩抽气,呻吟。他把一只手搭在吉米肩上。 “你准备好了吗?”终于,吉米问道。 “好了。” 给夏恩戴套子的时候,吉米尽量拖慢节奏——轮到他逗夏恩了,他可得好好享受。但说实话,他这也是在折磨自己。于是,等他给夏恩的小兄弟穿好雨衣后,就立刻温柔地把夏恩推开,站起来,然后俯身趴在床垫边沿,任由夏恩享用。 若是天从人愿,此时应该有灯光,吉米应该仰躺着,脚踝挂在夏恩肩上。这样的话,在夏恩急火火地往他那饥渴的后穴里挤润滑剂的时候,他就能望着夏恩的脸了。 他会很乐意看到那头红发垂在夏恩颊边,那些精壮的肌肉因用力而虬结,那双生动的蓝眼睛专注地望着他一个人。但世事并不尽如人意。幸好,脸颊贴在羽绒被光滑的棉被套上并不难受,夏恩溜滑的手指仍在帮他扩张。而当夏恩终于用他的肉棒顶住吉米,然后——啊,天哪——插入他体内,吉米觉得再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真紧。”夏恩说。他的嗓音也很紧。 “有一阵儿没干过了。”实际上,已经太久了。他几乎都忘了这他妈有多爽。夏恩填满了他的身体,每次撞击都伴随着一声轻哼,而且夏恩的大手还撑在他的后腰上。吉米略为艰难地用双手握住自己的阴茎,伴着夏恩抽插的节奏撸动。他们有整晚的时间,不是吗?但夏恩的动作如疾风暴雨,吉米也不遑多让。他不想这么快高潮,但他的那点努力不堪一击,那浪头直扑过来,将他席卷,吉米被拖拽着沉沦,沉沦。 他喘不过气,动弹不得。他的皮肤像被人用砂纸打磨过,他的脑袋轻飘飘、空荡荡的。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意识到夏恩瘫在他背上,正在吮着他的后脖颈。“咸。”夏恩重重地喘着气说。 过了一小会儿,夏恩平复下来,站起身。那动作让他轻哼了一声——不是舒服的那种。吉米仍然浑身软趴趴的,但他还是使劲爬了两下,整个人摊在床上。他捏了捏夏恩的腰,拽他过去。“歇一会儿。”吉米指挥道。 但夏恩大概不是个乖乖听指挥的人。他先是在黑暗中拖着腿走了几步,摘掉套子,扔进书桌边上的垃圾桶,然后才躺回床上。可他也并没有老实躺着,他把吉米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密不透风的长吻。 一吻结束,吉米叹了口气。“咱们是不是闹得动静挺大?” “可能吧。有点儿。怎么了?” “我不该打扰住店的客人。” “今晚隔壁屋空着,再说也没人来砸门。我觉得没事儿。” 吉米喜欢夏恩的身体紧贴着他,那结实的身躯,还有柔软的肌肤。但润滑剂和精液弄得他身上黏糊糊的,而且夜已经深了。他拍了拍夏恩的肩膀,下床走向洗手池。他洗净双手,然后用小毛巾清理了小腹和屁股,冻得瑟瑟发抖。 “我明早还有活儿要干。”他想给夏恩找个脱身的借口。“可不能把贝琳达阿姨给惹火了。” 夏恩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下床。“嗯,到早上她肯定又要给你安排一大堆活儿。”吉米能听见他蹒跚着在屋里走动,捡起四散的衣服,穿好。他们当然可以开灯,但那样他们就免不了会望着对方,然后夏恩就会回过神来,发现吉米算不上什么“艳”遇。他的身体苍白,而且太瘦,并无讨喜之处;他的疤痕都是些小的,没什么故事。就让他待在黑暗中吧。 因为洗手池挨着门,夏恩在离去之前又来到了吉米身边。吉米没想到夏恩会又一次吻住他——更令人震惊的是,吉米那已经鞠躬尽瘁的小兄弟居然也觉得这个吻棒极了,还抽动了两下来表达它的赞许。夏恩衣装完整的身体贴着他的一丝不挂的身体,纯棉与羊毛贴着光裸的肌肤,这感觉——好吧,吉米又给自己发掘了一个此前未知的癖好。外加他之前发现的“牛仔控”。真是灵光频现的一天啊。 “你明天还会留在这儿,对吧?”夏恩问。 “会吧。” “好。”夏恩最后揉了把吉米的屁股,起身向门走去。他单手拎着靴子,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灯光勾出他的剪影。吉米分辨不出他的表情。接着,门被关上,夏恩走了。 -TBC- 第十章 吉米一大早就醒了。他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与夏恩一夜风流后余下的甜美痛楚。既然他们已在对方身上得偿所愿,他就开始计划——姑且算是个计划吧,他这辈子就没计划过什么——打好包,搭个顺风车上路。他会把汤姆的信留在床上,或者交给贝琳达。搞不好她会火冒三丈,毕竟他才干了不到半天活儿就换了一晚住宿,但肯定还是会因为庆幸他这个不速之客的退场而息怒的。 可吉米往窗外一看,天正下着雨。不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毛毛雨,也不是那种“西边日出东边雨”的骤雨,硕大的雨滴会浸湿裤脚,钻透衣领,将寒意渗入旅人的骨髓。他没有雨天的行装,他会变成在高速路边瑟瑟发抖的落汤鸡,没人会为他停车。他可不想这样。 于是,他没有打包,倒是把床给收拾了。然后他往走廊里瞄了一眼,趁着四下无人,赶紧在腰上围了条浴巾,抓起他的盥洗用具,冲进了淋浴间。 走进大堂的时候,他的头发还带着潮气。尽管时间还早,贝琳达已经坐在前台了,脸色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好看。但起码她还是招呼了他一声:“早上好,詹姆斯。” “早安,女士。今天有什么需要先干的活儿吗?” “203的安全锁松了;204的客人说他们觉得窗户漏风;101有张椅子的椅套被弄得特别脏。夏恩说酒吧有张桌子不太稳当,他给你标出来了。干完这些就去把214的浴室瓷砖补了。” “好。”他一边应一边想:干完这些,最起码能抵上他这一天在这里的花销了。 贝琳达还信不过他,没给他钥匙,所以她隔一会儿就得帮他开锁,怪麻烦的。除了开客房,还要开地下室,他得下去取工具和材料。但他耐心地等着,没半句牢骚。 他用螺丝刀几分钟就修好了那个安全锁,又用胶泥解决了那扇漏风的窗户。那把椅子比较费事,像是被人泼了整瓶红酒。不过,他在地下室的架子上找到了去渍剂,又搓又刷,反复加去渍剂来回处理了几遍,那些污渍就乖乖变淡,基本看不出来了。他希望这样能让贝琳达阿姨满意——她来检查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地下室没找到思高洁防渍剂,”他说。“但你可以考虑买一批,把所有的椅套都养护一下。” 她考虑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把这事儿记到你要干的活儿里。不过不着急,反正到货也得几天。” “好。”到时候他已经不在镇上了,但“下周二泰瑞”应该干得来。 夏恩不在,酒吧看起来空荡荡的。虽然其他人也都不在,这份感触却只是因为夏恩。一切井井有条,一张张桌面都泛着光,椅子都被翻了个个儿,稳稳当当地摞在桌子上。 吉米没急着料理那张会晃的桌子,而是决定先稍微打探一番,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绕到吧台后面。这里也同样整洁,但几张纸条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些纸条被胶带粘在顾客看不见的隐蔽处,每张都列着几个不同的事项:煮咖啡,结账,开门迎客,还有打烊。纸条是用大号字写成的,字迹相当清晰工整。他分析觉得这不是夏恩写的,估计也不是贝琳达写的,很有可能是夏莉的手笔——看上去有种板书的风格。夏恩这么一个骄傲的男人,却不得不靠着小抄才能完成这些琐事。想到这儿,吉米的心微微抽痛。 他把全部心思转回正事儿上,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张需要修理的桌子。夏恩在那儿放了一本破旧的平装书——埃尔莫·伦纳德的《矮子当道[1]》——书上搁着一张作废的收据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给吉米。 妈的。 吉米暂且不去理会这份礼物,伸手试了试那张桌子。没错,一按桌面它就会有点儿歪。他蹲下去看是哪儿出了问题,最后觉得还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办法最好使。他找了个没用的软木塞,切下一片粘在一条桌腿底部。搞定。 他揣着一股奇怪的成就感,拿上那本书走出酒吧。 这时,他的肚子开始提醒他:一上午还什么都没吃。他应该找个小超市,买点儿便宜的东西,可他想起了昨天吃的法式吐司。天知道他得等多久才会再有这么好的东西吃。 “我准备去小梅餐馆吃点儿东西,”他对前台的贝琳达说。“行吗?我一回来就去弄瓷砖。” “去吧。” 他先回房间取外套,顺便放下那本书。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压在斯蒂芬·金的书下面,忍不住笑得像个傻子。书的旁边还摆着那瓶润滑剂,夏恩肯定是忘了带走。 除了贝琳达,大堂里又多了两位女士;他一走过去,她们就齐刷刷地盯了过来。贝琳达随便介绍了两句:那位六十来岁、口音很重的娇小黑人女士是葛莉赛尔,白白胖胖的二十来岁姑娘是坎蒂。“有什么小修小补就找詹姆斯。”贝琳达说。 吉米对客房部二人组笑了笑。“有什么要帮忙的可别客气。”估计她们时不时得搬动大家具,诸如此类的活儿,都最好有人搭把手。 她们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但并没有露骨的敌意。也许她们俩跟夏恩不是一家子。 如他所料,在他干活儿的这段时间里,雨势并没有减弱。他低着头缩着肩冲过了马路。饭馆里没有昨天那么热闹,那个脸上有环的金发姑娘没带他回那张挨着厕所的桌子,而是换了靠窗边的。“咖啡?”她问。 “麻烦来一杯,再要一大杯橙汁。”起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愁会得败血症了。 她把菜单递给他,他纠结着是把昨天亲口验证过的美味佳肴再吃一遍,还是尝点儿别的。这时,他看见那姑娘给别的食客上了一大盘吃的,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华夫饼,”他对给他送来饮品的姑娘说,“能在上面加蓝莓酱吗?” “行。配香肠还是熏肉?” “熏肉。” “鸡蛋怎么做?” 他准会突发血管硬化倒地不起。嗯,反正这死法也不算太差。“炒蛋。” 他啜着咖啡,望着窗上的雨痕。有那么一会儿,他大概是完全看得出神了,直到夏恩坐在对面他才注意到。“巧了,又遇见了。”夏恩说。 “我可抗不住小梅的魅力。” “没谁能抗住。我估摸她做的饭里可能掺了点儿什么。”夏恩靠在椅背上,笑出八颗牙。他今天依旧穿着那件蓝色羊毛衬衫,底下配了件酱红色的半开襟圆领T恤。他的眼睛格外熠熠生辉,于是吉米不自觉地在椅子里蠕动了两下,感觉屁股又有点儿刺痛。 吉米清了清嗓子。“那本书,谢谢。” “不客气。以前是我的书,不过我现在不——嗯,我留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 “肯定很好看。” 服务员隔着几张桌子挥手招呼夏恩。“亲爱的,老样子?” “对。”他又转过来对吉米说:“也不知道她还问个什么劲儿,我天天都是老样子。” “你也可以冒个险,点别的换换口味。” “不行。因为……规律很重要。不规律的话,有时候我会找不着北。” 有意思。大多数时候,规律的生活才会让吉米找不着北。那种感觉不是迷茫,是……无望,仿佛他放弃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贝琳达阿姨说你今天起得很早。” “我一般都早起。”他习惯了。收容所总是天一亮就赶人;不少店主在开店门的时候,要是发现门口睡着流浪汉,就会怒不可遏大吼大叫。 “我以前也经常早起,在牧场的时候,但现在不了,酒吧关得晚。”夏恩稍稍歪了下头。“你睡够了吗?” “我挺得住。” “我总是睡不好。医生给我开了药,但吃了药早上就昏昏沉沉的。有时候下午不忙,山姆就过来替几个钟头,让我去打个盹儿。感觉好像他不是老头儿,我才是。”他笑着,但没多少幽默感,更多的是痛苦。 “有一回,我在密苏拉,坐长途车去爱达荷福尔斯,得在比尤特转车。这本来没啥,可我睡过去了,眼睛一闭一睁就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到盐湖城了。” 服务员给夏恩端来咖啡,又匆匆走开。夏恩冲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问吉米:“你在那儿都干嘛了?” “这么说吧,那个时间在盐湖城没啥可干的。快入冬了,太阳还没出来,车站那一带就算大中午也热闹不到哪去。我就开始走。我从来没去过那儿,所以就漫无目的地走,我的钱也不够再回爱达荷。我走了……唉,我整整走了一天,累得腿都快断了,但除了随地坐一小会儿,我找不到地方安顿。后来天又黑了,也没啥转机,倒是更惨了,我只买了咖啡和一个三明治就把剩的那点儿钱花光了。祸不单行,不知道是感冒还是怎么的, 我难受得要死,就快撑不住了,鼻涕不停地流,全身疼。要是有张舒服暖和的床,再加碗鸡汤,让我把自己卖了都行。” 夏恩脸上并没有同情,只是好奇。他往咖啡杯里加了糖,用勺子搅着。“你害怕吗?那样漂着?” “不怕。我习惯了,而且比犹他州可怕得多的地方我也待过。我只是累极了。那种骨头都被榨干的感觉,好像这辈子再也还不了原了。你懂那种感觉吗?” “懂,”夏恩说。“太懂了。”复健,他妹妹说过。还有手术。所有的事都要从头学起。 “我快垮了,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了一座桥。桥下已经有几个家伙占了窝,但我在他们旁边躺下,也没人发牢骚。我在身上盖了报纸取暖,头顶上是滚滚的车流。我一合眼就睡熟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其他家伙都散了——我的包也跟着没影儿了。他们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卷走了,就给我留了身上的衣服。我没多少家当,但有条干净裤衩也好啊。”这倒是提醒了他,他得找个洗衣房。他没法在屋里好好洗衣服,洗手池太小,而且也没地方晾。 “后来你怎么样?” “活下来了。我命大。蟑螂连核爆都能熬过,我就跟蟑螂差不多。不过那阵儿可真够难捱的。我说这事是想说明,睡得太熟可没那么好,睡得浅一点儿比较安全。” 夏恩嗤地一笑,摇了摇头。这时,服务员把吉米点的一大堆吃的端了过来,还有夏恩的一碗燕麦片、水果,和四片三角吐司。 “星期三。”夏恩捏起汤匙,有点儿郁闷地说。 “你不爱吃燕麦?” “也不是,还行吧。只不过你的华夫饼看起来好吃得多。” “来点儿。” “甭了。”他叹了口气。“我的骨架可撑不住肥肉。你倒是可以再长几斤。” 吉米挑起一边眉毛。“你意思是我太瘦?” “我意思是你看起来应该不止这副块头。你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这不正在找补嘛。”吉米咬了一大口华夫饼。不如法国吐司那么销魂,但也非常好吃。 “今晚再来跟我一起吃饭吧。” “夏恩,我不想让你——” “添副餐具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他微微抿起嘴唇。“在牧场的时候,轮到我做饭,我就得做一大锅炖菜好喂饱所有人。那可是十几号人啊,有时候还不止。或者意大利面,我做的肉酱特别棒。” 吉米仔细地擦了擦嘴。“太破费了。” 夏恩耸了耸肩。“我不差钱。再说,你结了工资也可以回请。” 这话暗示着长期的往来——这不现实。但吉米并不想现在就说破。夏恩正往嘴里舀燕麦片,美滋滋地笑着。还不是时候。而且昨晚是美好的一夜。吉米很少跟人“春风二度”,但若夏恩有意,他不会拒绝。“那就一起吃吧。”吉米低声说。 他们静静地吃了一小会儿, 直到夏恩坏笑一下,用叉子从吉米的盘子里偷走一小块华夫饼。他们一起大笑出声。 “你去过几个州?”夏恩问。他提问的语气颇为谨慎,仿佛是三思之后才说出口。 “除了夏威夷,都去过了。” “出过国吗?” 吉米摇头。“连加拿大和墨西哥都没去过。我没有护照。不过我觉得美国就够我逛了。” “加州就相当大了。”夏恩啃了会儿拇指指甲,然后放过指甲喝了一大口咖啡。“你在哪儿定居过吗?” 吉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最长大概是待了五个月。在佛罗里达,奥卡拉附近,我病了,最后恶化成了肺炎,只得在医院里待着。刚出院的时候我身体很差,有段时间什么也干不了。” 夏恩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可你身体一恢复马上就走了。” “是啊。我去了……我想想……接着好像是去了伊利诺伊。当时在南方待腻了。我在坎卡基找了份看门的工作,在那儿把打磨抛光地板的技术练到了最高境界。贝琳达要是知道了可能会想揩点儿油。” “那是,”夏恩玩着他的勺子,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可你为什么一直换地方?你到过那么多地方,总有一两个喜欢的呗。” “有啊,喜欢的还不少呢。” “那你怎么不留下?找个正式的工作,有个固定的住处,找……怎么说呢,交朋友,成个家之类的。” 吉米抑制住一个冷颤。“我不是那种爱家的人。再说,我可能天性好奇吧,想看看人生还会有什么际遇。” “人生的际遇也不都是好的。你可能掉入困境,被人偷个精光。还可能会生病,会饿肚子,会……你肯定遇上过不少倒霉事儿。” 吉米不知道自己是该耸耸肩还是叹口气,他躲开了目光。“确实。可也有好事,有些特别特别好。比如那次在新罕布什尔,我——” “可那些好事最后总会被你抛下。你说你想看看人生会有什么际遇,可这值得吗?你已经得到了特别特别好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抛下?再说,几天几个礼拜根本不够你了解一个地方全部的美妙。我跟你说过吧,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地方,可这儿时不时还能给我带来惊喜,比如说,我就不知道下一个走进我的酒吧的人会是谁。”他对着吉米暖暖一笑。 吉米不喜欢这对话的走向。他推开自己的盘子,虽然熏肉还剩一半。“我就是这种人。”他喃喃地说。 “我跟你不一样。就算我不是个死残废,我肯定也不会离开这儿。” “你不是残废。” 夏恩撇了撇嘴,用手指从吉米盘子里捏起一片熏肉。 服务员过来晃了晃,给他们续上咖啡,清走了盘子。饭馆里回荡着低声交谈的嗡嗡声,厨房里飘出现烤面包的香气。窗外的一切在雨中变得灰暗混沌,像一张印象派的画。吉米的脑海也是一片灰暗混沌。也许他确实没睡够。 终于,吉米打起精神。“我得回去贴瓷砖了。” “晚饭还过来吃吧?” “不见不散。” 吉米没料到补个瓷砖这么麻烦。他以为只是裂了几片,结果发现,有好些要么残了要么烂了,其余的也都松了,还有些填缝剂也掉了。他仔细地撬掉了差不多半个浴室的地板,然后去地下室找相配的瓷砖和填缝剂。地下室乱七八糟的,贝琳达应该找人好好收拾一下。 瓦锯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幸好他用不着切割瓷砖来补缺。他搜出了一些瓷砖卡子,还有一把抹刀,这就够了。他刚准备下手拌一些薄砂浆,葛莉赛尔过来了,站在浴室门口对他说:“科普兰太太要你现在过去。”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还有点烦躁。 吉米起身的时候,身上的骨头咯咯轻响。他呻吟了一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好。” 他跟着她走出房间,穿过走廊,下了楼;看见贝琳达正跟一个警察聊得起劲,他差点儿一脚踩空。他发现还是那个警察,就是头天把他从车里吵醒的那个。她的视线移过来落在他身上,等着他上前。贝琳达对他的态度好像没什么变化,多少算是个好征兆。 这警察比他以为的要年轻,一头黑发紧紧扎成马尾辫。她又用那种警察惯有的谨慎、审度的眼神看着他,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鄙夷,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请给我看看你的证件?”她问。 “我的钱包在屋里。”他比划了一下房间的方向。“要我取过来吗?” “麻烦你了。” 他乖乖照办,小跑着就去了——怠慢警察惹恼他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到一分钟,他就带着钱包回来了,然后打开钱包递过去。 她瞅了瞅他的驾照。“詹姆斯·亚兰·多赛特。” “对,大家叫我吉米。” “你是南卡罗来纳州居民?” “现在不是了,警官。” “你打算成为加州居民?” 无巧不成书,夏恩正好穿过酒吧的弹簧门进了大堂,听见了这问题。他站在他阿姨身边,期待地扬起了眉毛。 “我,嗯,没这个打算。”吉米说。他没看夏恩作何反应。 就算那位警察有注意到夏恩和吉米之间的暗潮汹涌,她也没说什么闲话。“你要是定居下来,就得在十天内换成加州驾照。法律规定的。” “我会记住的,警官。” 她又盯着他的证件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钱包合上还给他。“我来是为了你的车。我昨天跟你说过,停车场只限白天使用。你要是在这儿长住,就把车停到旅社后面的停车场去。”她瞥了贝琳达一眼,看她是否反对;贝琳达不太乐意地点了点头,她又转向吉米。“我是好心过来跟你说一声,再过一小会儿我就要过去给你贴罚单了。” “多谢提醒,不过你不如现在就把那玩意儿拖走,它彻底坏啦。” 她看起来挺同情他。“去汉克汽修厂修修吧。” “我出不起修车费。再说你也见过那车,就算我付得起,修那堆破铜烂铁还不是拿钱打水漂儿?” “说的也是。如果我们把它拖走,你得交钱,起码得一百块呢。” “好吧,”他揉了把脸。“嗯,等我有钱就去交。” 没想到,贝琳达开腔了:“是什么车?” “福特福睿斯的残骸。” 她点了点头。“我通知汉克一声。他可能会把它当废品收了,这样至少能给你省下拖车费。”她又对那警察说:“能再等几个钟头吗,珍?反正今天城里的停车场也不会爆满。” “行吧。不过天黑之前一定得弄走,不然警长就该找我茬了。” 贝琳达大笑,看上去突然年轻了好几岁。“那老家伙?跟他说,要是他除了跟一辆嗝屁的福特较劲就没别的事儿好做了,让过来找我,我跟他说道说道。” 显然这话触动了珍的笑点,她咯咯直笑。“好嘞,我肯定给你原话转告。” 女警又开了几个吉米听不懂的熟人玩笑,说了几句告别的客套话,这才走了。贝琳达立刻捞起电话打给了汉克。吉米、夏恩和葛莉赛尔在一旁听着她说话。坎蒂也在,她是在刚才那场小风波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现的。毕竟,响尾蛇旅社里没多少消遣。 挂电话的时候,贝琳达看起来很满意。“他现在就去处理。你可以把车钥匙留给我,他会绕道过来取。” “钥匙就留在打火孔上,女士。反正也没人偷那玩意儿。” “好,回去干活儿吧。哦,汉克还会给你一百块钱。” 他看着她眨了眨眼。“一百块钱?” “那些零件和残片少说能卖三百,拖车也不费什么成本。”她轻哼了一声。“搞不好他就是顺路过来一趟,他喜欢在小梅餐馆吃午饭。” “我,呃……真棒。谢谢。”他摸不透她为什么会帮他。 她庄重地点了点头。“瓷砖的活儿最好今晚干完。”但她的表情比语气要柔和一些。 吉米先回房间放下钱包,然后重返214。他刚拌好薄砂浆,夏恩就来了。吉米在地板上抹着砂浆,夏恩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人都没出声。 最后还是吉米忍不住叹了口气。“需要什么吗?” “就观赏一下风景。” 吉米扭过头,发现夏恩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屁股。“你这是动了什么念头了?” “念头早就有一堆了,我正在补细节呢。” 吉米边乐边转身继续干活,但被人这样近距离观察让他有点儿手忙脚乱。“贝琳达为什么会那样帮我?” “她人很好。我知道她对你不太和气,不过那只是因为……”他叹了口气。“他们一直都特爱管闲事,老是对别人的事儿指手画脚,不管别人听不听非要指指点点。有一回我被他们气得够呛,当时我就骑着我的马跑了老远……” “现在你想喘口气的时候都干点儿啥?” 长时间的沉默。“不知道。有时候我拍照片。我知道我不是,呃……那个拍了好多约塞米蒂照片的家伙叫什么来着?” 吉米想了一会儿。“安塞尔.亚当斯[2]?” “嗯,就他,我这破脑子。知道吗?他的鼻子也是歪的,跟我一样。我见过他的照片。” “我不知道。”吉米觉得夏恩的鼻子和那些伤疤使他的脸更有个性,像在讲述一个故事。但吉米并没有把这话告诉夏恩,只是继续抹着砂浆。 “嗯,我知道我到不了他的境界,但我还是挺喜欢拍照片的。在镜头后面的感觉,就好像从周遭环境中抽出身来,变成了旁观者。让我觉得……妈的,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就是能公正地评价什么东西。” “客观?” 夏恩用手掌拍了一下墙。“对。不好意思,有时候我脑子特别慢。” 吉米抬起头,微微笑着。“我又不赶时间。” “总之,相机让我变客观了。那感觉挺好。我能用新的眼光来看东西。” “而且,在这种时候,你从被评判的位置换到了评判者的位置。”吉米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但他明白这种感觉。“摄影就是你从生活中暂时脱身的方法。” “我觉得是吧。那就是你的感觉吗,吉米?我是指,永远当个旁观者。” “不知道。”他笑了几声。“不过,这么跟你说吧,别人大都看不起我。比如你阿姨贝琳达,还有你妹妹夏莉。” “她们不是看不起你。就算是钱宁·塔图姆看上我,我家里人也会像群斗牛犬一样一拥而上。” 听到这儿,吉米停下手里的抹刀,又扭过头去。“钱宁·塔图姆?” 夏恩叉起胳膊,脸上微微泛红。“你敢说你觉得他不帅?” “啊,我不好那款。” “那你好那款?” “老派的。兰道夫·斯科特、特布·亨特,嗯……保罗·纽曼。” “真的?” 吉米放下抹刀,撑着膝盖站起来,略伸展了一下后背。他要是有副护膝就好了。他抓了一把瓷砖卡子,开始往地上排。“我小时候,有家影院专门放特别老的老电影,门票只要一块钱。我估计他们全靠卖点小吃赚钱。我经常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看电影。”英俊的男人,传奇的人生,靠魅力、才智,或是霸道的右拳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夏恩静静地看着吉米往地上摆瓷砖。接着,他拖着腿走了两步,靴子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还记得你的车坏掉的那地儿?附近有个小公园,夏天周六晚上,他们会在那儿拉一块幕布放电影。一般开头会先放一些孩子看的东西,然后再放一部经典老片儿。大多是西部片,这儿毕竟是响尾蛇镇嘛。有些学生社团会在那儿卖爆米花和糖果来筹钱,每个人都在草地上铺块毯子。我不怎么去,因为我要上班;不过,要是我好好求一求,贝琳达和山姆会帮我照管几个小时酒吧。” 操,夏恩描绘的这幅景象太甜蜜了。一个画面闪过吉米的脑海:躺在芳香的草地上,握着夏恩粗糙的手,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约翰·韦恩。孩子们在公园里窜来窜去,大人们聊着各种八卦,少男少女们躲在树荫中,或是亲热,或是传递分享一瓶啤酒、一支大麻烟。蟋蟀低鸣,星星在头顶眨眼,仿佛友善的邻居。 但还要再过几个月才到夏天。到时候,吉米早就离开这儿了。 “贝琳达让我今天内干完这活儿。”吉米说,他本不想用这种打发人的语气。 “哦,好吧。晚饭的时候见。” 夏恩走了,但他的靴子踩出的脚步声仍回荡在吉米耳中。 -TBC- [1] 《Get Shorty》,Elmore Leonard创作于1990年的黑道题材小说。 [2] Ansel Adams(1902-1984年),美国风光摄影大师,其最著名的代表作就是加州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组照。 第十一章 吉米铺好瓷砖,清理完浴室,时间已近七点。他身上脏兮兮的,腰酸背疼,快累瘫了。他考虑取消晚餐计划,但这是他和夏恩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现在他钱包里有一百块钱,而且估计明天会有个晴朗的好天气——可天知道他什么时候还能跟别人约着一起吃晚餐?有没有这种可能都难说呢。于是他简单冲了个澡,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磨磨蹭蹭地向酒吧走去。 酒吧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伴侣坐在窗边,还有四个本地中年人在屋子中间打牌,山姆叔公在吧台后面。当然,还有夏恩。见到吉米,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张桌子不晃了,”夏恩说。“你是怎么修好的?” “软木塞。” “啊,厉害。这活儿估计我也能干,不过趴在地上怪难受的。我可能趴下去就起不来了。” “嗯,我今天在地上趴了一整天。跟你说,太遭罪了。” 夏恩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身上疼?” “有点儿。我老了,身上也没什么肌肉。” “肯定还饿着肚子。来吧。”他冲山姆挥了挥手,然后领着吉米往自己的公寓走去。房间里跟昨晚一样乱,不过吉米不在乎。这屋子有种家庭生活的气息。 “还是披萨饺?”吉米问。 “不是。不过我有个计划。等一会儿行吗?” “行啊。” 夏恩进了浴室,这期间,吉米仔细地看了看夏恩拍的那些照片。他不是内行,不过他觉得这些照片拍得不错,虽然有种悲伤的氛围。拍的都是一些被毁坏或是废弃的场所。 浴室里传来响亮的流水声,吓了他一跳。夏恩探出脑袋叫他的时候,水流声仍没停。“好了,来吧。”夏恩下令。 “嗯,干嘛?” “我的计划。” “你要是打算让我接着贴瓷砖,我可要抗命了。”吉米昨晚没进浴室,眼下他走了进去,发现里面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大,有个立柱洗手盆,一面华丽的镜子,几个入墙壁橱,还有一个巨大的猫脚浴缸,浴缸里刚刚注了水,浮着蓬松的白色泡泡。 夏恩对他咧嘴一笑。“快脱。” “嗯……” “我有个医生告诉过我,觉得筋骨劳累,特别紧绷的时候,就应该泡热水澡,泡久一点儿。她是这么说的:‘彻底放松’。说得没错儿。这些泡泡是我姐姐安妮给我的福利,她说这叫‘芳香疗法’。虽然屁用没有,不过闻着还是挺舒服的。” 吉米还是不懂,困惑地眨着眼。“你想让我泡个澡?” “对呀。你在里面泡着,我去给你把晚饭端进来。” “我还从来没在浴缸里吃过晚饭。” “你这下有机会体验新事物了。你不是爱说 ‘人生的际遇’嘛。” 这番逻辑让吉米无从争辩。他脱了鞋,轻轻脱去衣服。夏恩在一旁等着,带着点志得意满的神采。“瞧瞧你啊。”夏恩说。 吉米低头瞅自己一眼。“我就没好看过,就算年轻二十岁也没什么看头。” “我可没觉得哪儿不好。”他摇摇头。“我要是再这么看下去,咱俩就都甭想填饱肚子了。赶紧进去。” 吉米老实听令。水温挺高,将将能够忍受,但也不至于太烫,那些泡泡不知含有什么成分,闻起来有一股桔子的辛香,触感柔滑。他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满心觉得离奇。他还从来没试过泡泡浴。 “放松,”夏恩指挥道。“我马上就带吃的回来。” 于是吉米仰起头,靠着铸铁浴缸的弧形边缘,闭上了眼。他的脚在水龙头下方,水流的冲击像是轻轻按摩。雨水打在墙壁高处的窗户上,但室内温暖而舒适。除了水流声,他还能听见隔壁传来餐盘碰撞的轻响。在等待某个人为你送来食物的时刻,这声音真是无比悦耳。 吉米关掉水龙头,免得水溢出去,然后没多久,夏恩回来了,小心翼翼地端着个大盘子,盘子上堆满了三明治。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在浴缸旁边坐下,仔细地把盘子地停在大腿上。“家常便饭。”他说。 “这就挺好。不过我不知道这样怎么吃。”吉米举起手,湿漉漉的,还覆着一层泡泡。 “像小小鸟儿似的张嘴就行了。”夏恩捏起一个三明治,送到吉米嘴边。 这可真不是一般的“离奇”了。可是……吉米饿了,而且夏恩还对他笑得那么灿烂,眼中光彩闪耀——尽管他坐在硬邦邦的瓷砖地上可能挺疼。 吉米张了嘴。 三明治味道很棒,牛肉和奶酪夹得厚厚的,还涂了很多蛋黄酱。夏恩说牛肉是自家农场产的,奶酪是从亲戚家的乳品店买的。“可惜还没到摘西红柿的季节。我妈每年都种一架,肯定很合你口味。”夏恩冲他眨了下眼。 吉米想了想才明白夏恩的意思,接着就笑了起来。“不加西红柿我也接受。” 夏恩也开吃了。吃完三明治,他又出去拿了些薯片,照样喂到吉米嘴里。他试了试水温,发现已经变凉了,于是放掉一些,重新注入热水,还添了些新的泡泡。 “有效果吗?”他问。 “天,这还用说。感觉升天了。” “你这话可说早了。” “哦?” 夏恩没答话,而是俯过身来,把手伸进泡沫底下,握住了吉米的老二。 这可大出吉米意料。他喘息着,猛地仰起头,撞上了浴缸的边缘。但他几乎一点儿也没觉得疼,因为夏恩已经开始灵巧地撸动。血液猛地涌向吉米的下身,让他头晕目眩。他的手试图握紧光滑的浴缸边缘。“夏恩……”他沙哑地叫道。 “嘘,放松。” 说起来倒是轻巧,可夏恩的触碰让他全身躁动不已。吉米努力放松肌肉,对夏恩听之任之。夏恩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吉米的眼睛。整个场景亲密得令人战栗:浴室里灯光明亮;吉米一丝不挂,毫无防备,而夏恩衣装整齐;室内悄悄的水声与室外嗒嗒的雨声;夏恩脸上的疤痕,还有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 在吉米的人生背景下,他不得不时常放弃尊严与隐私。可就算他睡在一群打鼾的陌生人中间,或是跟许多人挤在一起洗澡——妈的,就算他操什么人或是让什么人操他的时候——他也仍披着一层隐形的“壳”,不让他人接近。感觉就像他每天都端着夏恩的照相机,永远客观、永远抽离,即使他的身体参与其中。可今晚他放下了那台抽象的“照相机”,他的“壳”也裂了一条细细的缝。他觉得难受、不安。他有点儿害怕。 可是老天爷啊,夏恩的触摸感觉太棒了! 夏恩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他专心得眉头起皱。为了不弄湿,他卷高了羊毛衬衫的袖子。他的小臂上覆着浅色的体毛,还有几道长长的伤疤。他苍白的肤色突然让吉米突然感到违和——即使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他也该是古铜色皮肤,带着青草的香气,指甲缝、手掌的茧子和掌纹中嵌着点儿洗不掉的泥。 夏恩撸得吉米老二发疼,几乎难以忍受。他胸口窒闷,水温太高了,他觉得就算看见水面腾起滚滚蒸汽也毫不奇怪,可算明白龙虾被煮是什么感觉了。 “夏——恩。”他呻吟着向上顶胯。 夏恩并没有怜悯他,反而把另一只手也伸进了浴缸,揉捏吉米的乳头。这太刺激了。吉米扑腾了一下,压着嗓子吼了一声,射了。 夏恩还没住手。他的手游走在吉米的腹部和胸口,给予慰藉的抚触,直到吉米从高潮的余波中缓过来,停止战栗。当吉米抖着眼皮看向夏恩,他正咧着嘴笑,活像《爱丽思梦游奇境》里的那只柴郡猫。然后他一边甩着水滴一边直起身子,疼痛让他的脸抽了抽。 “我得回去干活儿了。”他说。 隔着牛仔裤,吉米还是能看出夏恩硬了。看上去很不舒服。“可你还没——” “我没事儿,我喜欢‘小火慢熬’,记得不?” “可——” “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想冲干净的话有淋浴,泡够了再起来。” 吉米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让脑子清醒点。“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能干嘛?偷我的衣服还是那堆我难得用上的锅碗瓢盆?你要是缺钱到那个地步,请便。” 吉米扯出一丝微笑。 “你是个谜,吉米·多塞特,对着你,我这破脑子完全不够使。估计我只能跟着感觉走,照单全收了。”他看上去对这念头并不抵触,也不勉强——只是就事论事。 吉米决定把对话引向不那么别扭的方向。“今晚你还收我这单吗?” 夏恩笑着摇摇头。“不了,我觉得咱们都需要睡个美容觉。明天见。星期四是‘煎饼日’。” 接着,好像吉米还没被吓唬够似的,夏恩弯下腰,在他头顶吻了一下。然后他直起腰,一瘸一拐地走出浴室,走向公寓的另一头。吉米听见了房门合上的轻响。 -TBC- 第十二章 吉米的瓷砖活儿让贝琳达相当满意——她的脸上冰雪消融,差点露出了微笑。“我考虑把105的浴室整个重装。八十年代翻新过一次,是我家那口子还在世的时候动手干的,装得不怎么好。你干得了这种大活儿吗?” “得看要干啥。电路,或者太专业的管道活儿我干不了。” “你会装洁具吗?新洗手池、淋浴头、全新的灯——不移位置的话?” “这个没问题。” 她点点头,满意了。“好。那我今天就安排物料,到货日子定了我就告诉你。” 那敢情好,只不过到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实际上,他打算这天早上就走。可星期四是“煎饼日”,而且他昨晚还没对夏恩“礼尚往来”,再怎么说他都欠夏恩一场美妙的高潮。另外,他还没洗衣服,他可不希望自己上路的时候行李里只有脏衣服。 “今天我该先干什么?”他问。 贝琳达沉思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抿起的嘴唇微微歪向一侧。然后,她叹了口气。“你昨天累着了,我可不想害你过劳死,而且今天上午也没什么急着要干的活儿——对了,一般周末会忙得多。歇几个钟头吧,吃完午饭再来找我。” 这倒是挺意外的。“谢谢。嗯,镇上有洗衣房吗?”他没抱多大希望——这镇子太小了,而且前天他逛了一圈也没见到——但问问无妨。 “没有。”贝琳达答道。“给我们洗床单的那家不接散活儿。不过夏恩屋里有洗衣机和烘干机,问问他吧。” “我不想给人添麻烦。他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妈的,他怎么脸红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再说那孩子可喜欢给人帮忙了。” 吉米本想指出“夏恩怎么说都是个大男人,不是孩子”,但他忍住了。“好,谢谢。” 没等他走出大堂,她又把他叫住。他快步走回前台,以为她会出尔反尔,取消上午的休假;但她没有,反倒扔了串钥匙给他。“地下室钥匙,还有一把客房万能钥匙——不过,别打扰客人。” 她信任他。不知怎的,这让他的心微微一荡。“好的,女士。”他应了一声,把钥匙揣进了口袋。 既然有时间,吉米决定稍微走动走动。雨住云收,天气好极了,天空是一片澄澈的湛蓝。小梅餐馆开得早,此时已经很热闹了,但他并没有进去。他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经过了那个停车场——他的福特已经不见了——还有夏恩提过的那个夏天放电影的公园。公园里靠边的地方立着一尊带石头底座的铜像,根据铭牌上的记载,这就是“响尾蛇莫瑞”。他胯上挂着一对枪套,双臂交叉在胸前,神情坚定。吉米觉得他的下巴跟夏恩的很像,不过也可能只是他的臆想。 过了公园就到了另一片商业区,商店都还没开门,再往前走是弯弯曲曲的上坡路,高大的常绿乔木夹道而立。路标上写着,再往前走大约三英里,有个叫“卓库洞”的地方。吉米没打算走那么远,但他觉得沿着这个路线散散步也挺好,于是便开始上坡。走着走着,路向右拐了个大弯,树木也不见了。他突然停下脚步。他正站在一个矮崖上,放眼望去,一条窄窄的河谷尽收眼底。河谷对面,山峦陡峭,顶峰覆着积雪。他不是自然造化的崇拜者,但这派景象实在令人赞叹。他在一大块花岗岩上坐了下来,用手撑住身体向后靠,任由思绪飞扬。他倒不指望自己能悟出什么大道理,但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也该不时活动活动。 几只鹰乘着气流盘旋在河谷上空。吉米望着它们,想起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妈妈在紧挨着机场的地方租过一间特别小的房子。机场十分繁忙,飞机日夜不停地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整栋房子都会跟着抖三抖。他的哥哥们抱怨睡不好,但吉米——夜里,他睡在后门廊的一张破床垫上——可喜欢看那些飞机了。那时候,他想知道一架架飞机是要去向何方,他对自己说,等他长大,他就会坐上其中一架,踏上冒险之旅。虽然他没能说到做到,可这些年来,不知从何时起,游历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其说是他的梦想,不如说是一种负担。 他可以起身离开那块石头,往前踏出几步,纵身一跃。他倒不是想自杀,但这也是一条路,几秒之后,他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可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他就这么完成一生仅有的一次飞行,贝琳达和夏恩会以为他逃走了。贝琳达可能不在乎——说不定还觉得她外甥终于脱离了险境,为此庆幸——但夏恩会在乎的。他会生气,因为吉米不告而别。 被人挂记在心——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这念头让吉米觉得心神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从石头上滑下来,没朝悬崖边走,而是回到路上,下坡回了镇里。 前两天接待他的那个女服务员把他带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不出吉米所料,咖啡还没上,夏恩就到了。他今天穿了件黑色T恤。“昨晚睡得好吗?”夏恩边落座边问。 “挺好。” “跟你说,贝琳达阿姨夸你来着,就刚刚我经过大堂的时候。她说你活儿干得漂亮,还夸你有礼貌。这么算,她夸了你两回呢。” “唔。” 服务员过来让他们点单。吉米顺着夏恩的“煎饼日”点了煎饼。“枫糖浆还是你老相好蓝莓酱?”她问。“要不就一样一半儿。” “那就一样一半儿。”以前从来没人了解吉米的口味。就连他亲妈也总记不住——或者是她压根不想记——他吃罐装青豆会反胃,可她一遇上打折就成箱地往家里搬,配上用面包打折店里买来的陈面包做成的番茄酱三明治,就是他们的晚餐。吉米要是不逼着自己咽下去,就只能饿肚子。 “看你这副脸色,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儿了?”夏恩打量着他的表情。 “罐装青豆。” 夏恩大笑。“也是偷来吃坏了肚子?” “不是。我死也不会偷那玩意儿。”他趁着给咖啡加糖和搅拌的时间,脑筋一拐。“不过,我在监狱里待过一阵儿。没犯什么大事,只不过……你要穷得叮当响,又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有时候就会落到那种境地。那个监狱里的条子准是把青豆给承包了,妈的天天都给我们吃那玩意儿,午饭晚饭全是。而且除了青豆基本就没啥了,所以你要么把那堆垃圾吃了,要么就听你的肚子叫唤去吧。那个月可太难捱了。”说完他才意识到,流浪罪可不至于被关一个月,他可能编得太夸张了。 夏恩狡黠地盯着吉米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松弛身体,像在法庭上起誓一样举起一只手。“我郑重承诺,绝对不拿西红柿或者青豆喂你。” “感激不尽。” 他们一边吃着煎饼一边聊着贝琳达关于105房浴室的重装计划,还谈起了几位昨晚光临酒吧的客人。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续上第三杯咖啡,吉米才想起他那些脏衣服。“嘿,你阿姨说你愿意让我借你的洗衣机用用。” “当然啦,甭客气。到时候我让她把钥匙给你。” 全无来由,毫无征兆,吉米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热泪。他紧紧闭上眼,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没事儿吧?”夏恩问。 “嗯,我……”吉米踉跄着起身走向厕所。幸好里面没人。他往脸上泼了些冷水,在脑子里用能想到的所有脏话把自己臭骂了一通。直到他确定自制力归位,才壮着胆子回到桌边,面对夏恩。 “不好意思。”他勉强装出笑脸。“眼睛里进东西了。可能是贴瓷砖的时候进了灰。” “哦,我以为你泡了那么久,又冲了澡,应该全洗干净了呢。” “估计是我没搓干净吧。” 夏恩贼兮兮地一笑。“看来下次我得给你搭把手,我是说搓澡。” 不一会儿,他们就离开餐馆回到了旅社。看着他们并肩走进大堂,贝琳达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他们分道扬镳,夏恩去了酒吧,吉米取了工具去209房修理一个漏水的龙头。 * * * 下午一眨眼就过完了。吉米这儿忙活一阵,那儿忙活一阵,楼上楼下来来回回地跑,就这么消耗掉了一两个煎饼的热量。他之前说会帮葛莉赛尔做的事,今天就兑现了:他们搬开一个死沉死沉的大衣柜,好让她彻底清扫柜子后面。“我一般不费这个力气,”她说。“不过,守着个壮劳力,我可得沾点好处不是。” “随叫随到。” 在夏恩的公寓里洗衣服的时候,他有种冲动想偷偷把这屋子打探一番,可他还是忍住了。但他再回去取烘干的衣物时,却产生了一个念头,怎么也甩不掉。他把衣服送回房间,拿上钱包,快步走进大堂。 贝琳达正在给一对健谈的德国小情侣办入住,他们对体验原汁原味的美国西部风情兴奋得要命。吉米就在一旁等着他们办完。贝琳达给他们塞了宣传小册子、地图,还给了他们一堆关于观光的建议,才放他们拎着箱子进房间去。吉米这才意识到,她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他颇感意外,以为她经营旅社是因为责任感或者家族传统。 “203的闹钟不中用了,”德国人离开后,他对贝琳达说。“有替换的吗?” “地下室里应该有。其实我想让你下礼拜下去盘点一下,我好几年没空管这事儿了。” 下礼拜我就不在了,他想。“好啊。我现在能休息一会儿吗?” 她瞥了眼楼梯旁那座大型老爷钟:6:45。“歇会儿吧,詹姆斯。” 他在散步的时候发现了“珍珠楼”。这家餐厅跟响尾蛇旅社隔着两个街区,夹在一家女装精品店和一家乡村主题家装饰品店中间。夏恩提醒过他,说镇上有家中餐馆不怎么样,他希望这家能好一些。他的那一百块钱基本还没怎么动,于是他不管不顾地点了一大堆。他觉得吃不完剩下一些也挺好,夏恩可以留着当第二天的晚餐。 他回到旅社的时候,夏恩正站在大堂里和贝琳达说话。看见吉米拎着一袋香气四溢的食物走进来,他明显精神一振。“不是在‘玉花园’点的吧?” “‘珍珠楼’。” “有眼光。” “我,呃,到处逛了逛。” 夏恩粲然一笑。 吉米邀请贝琳达共进晚餐,被她挥手拒绝了。她的解释是“我在节食”。 夏恩吻了吻她的脸颊。“你老这么说,可你本来就够美了。”她飞红了脸——吉米觉得他可能目睹了一项奇观。 回到公寓,趁着往盘子里倒木须肉、芦笋炒牛肉、蒜香鸡的当儿,夏恩把贝琳达的生平给讲了个大概。她年轻的时候是个野丫头——吉米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光景——可她和埃米利奥相爱了,差不多也在同时爱上了响尾蛇旅社,于是便安定下来。埃米利奥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当时她伤心欲绝。“不过呀,跟你说,”夏恩的眼睛里光彩闪耀。“她和汉克高中的时候彼此都有点儿意思,我敢说,最近他俩肯定是有点儿小火花了。” “所以她才帮我牵线处理车的事?” “嗯,不然汉克可没这么积极。我觉得不管有没有他俩这层关系,她都会帮你的,她就是这么个好人。讨价还价是她的爱好,每次我爹妈要买新卡车的时候她都非要跟着去,然后我爹妈就呆在一边儿看她恐吓汽车销售员。当初他们从杰西他老爹手里买地的时候,也是她帮着谈了个好价钱。”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悲伤。“利特家打一百年前就看上那块地了,然后我们的农场差不多扩大了一倍。” 吉米没有问谁是杰西。“有贝琳达阿姨当队友可真不错。” 夏恩点点头,用叉子推着几根芦笋满盘转。“你有队友吗,吉米?” “我玩儿的都是单人项目。”吉米的笑容并不比夏恩刚刚那个喜悦多少。 夏恩目光锐利,显然没被他糊弄过去。“你家里人呢?” “死了。” “一个不剩?” “我家的情况跟你们家不一样。就……我们家没几个人,而且他们都不在了。” “太遗憾了。”夏恩说着,皱起眉头。 “用不着替我难受,早就过去了。好早了。”妈的。快三十年了。 “你也从来没想……嗯,我不是说取代他们,死去的人是没法儿被取代的。可你总会觉得受够了心里一直空着一处,会想要让别的人住进去呗。” 吉米不知道夏恩这里说的“空着”是不是暗指汤姆或别的什么人。“你这个旅馆的比方打得挺好,不过我不是这种人。我——” “你是独狼,公路之王,我知道。” 吉米耸耸肩,靠回椅背上。“本性难移。” “不见得。除非那确实是本性,而不是被逼成那样的。” “我本性就那样,没人逼我。” “因为要是有人逼你,你说走就走。” “没错。” “好吧。”夏恩闷哼着起身,把脏盘子摞在一起,端进水池里。“剩菜就留在这儿吧。你有我这儿的钥匙,什么时候要用厨房、洗衣机、烘干机就直接进来。就洗个澡也行。”他扭头一笑。 吉米也起身离席,把半空的打包盒归置在一块儿,盖好,塞进冰箱。冰箱里的内容一目了然,除了做三明治用的配菜,别无他物。冷冻室门上用透明胶贴了张纸,上面写着采购清单,同样的板书字迹。 夏恩发现吉米盯着那张清单。“车祸以后,我就全得靠家里人,否则根本搞不定。我会……”他语气平淡,就事论事。“那些医生,他们提议把我送进那种地方——就是老人和废物呆着等死的地方。”他的话让吉米的心一阵锐痛。 “你不是废物。”吉米说。 “曾经是。现在我基本上算是被修复好了,虽然留下了一些瑕疵。”他抚摸脸上的一道疤痕。“要是没有家里人,我到现在还没个人样儿呢。他们……康复的过程很艰难,很辛苦。数不清多少次,我都准备放弃了,但他们不让。我缩在床上不想见人,可总有某个亲戚会过来烦得我七窍生烟,逼得我起床躲清静。等我发现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再干牧场的活儿,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我时,是他们让我懂得,我还能重获新生。” “你是好样的。”吉米说。“这点肯定从来没变过。” 夏恩耸耸肩,没把他的恭维放在心上。“你需要别人的时候,谁来支持你?” “我可没遇上过什么致命事故,夏恩。” 夏恩望着他,然后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紧紧拧着的洗碗布。“可能吧,”他轻声说。“但这不代表你坚不可摧。”他放下洗碗布走了。 -TBC- 第十三章 (上) 那晚酒吧打烊后,夏恩走进吉米的屋子。他爬上床,身上带着啤酒、咖啡和吧台用的木板上光剂的味道。很好闻。吉米用鼻子蹭着他光裸的身体,叹了口气。 “吵醒你了,没事儿吧?”夏恩问。 吉米的手伸进两人之间,握住了夏恩正在勃起的阴茎。“拿这个‘吵’我就行。”他的手懒洋洋地动作着。“今晚挺忙?” “一般吧,明天和星期六更忙。不过下周末才真叫忙,到时候有乐队现场表演,大家伙儿都跺脚盼着呢。” “谁都喜欢周末有点儿消遣呗。” “唔——”夏恩嗅了嗅吉米的头发,然后在他耳垂下舔了一口。 他们耳鬓厮磨了一阵,手在彼此身上缓缓游走。吉米睡意朦胧,夏恩大概也精神不到哪儿去,但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慵懒的快慰,那对吉米来说是如此陌生——却又有股奇异的满足感。不过后来他们的爱抚还是直奔主题而去:夏恩用一只大手把他们的分身握在一起,吉米则把一根湿漉漉的指头探进了夏恩的后穴。他们久久逗留云端。没有火花四溅,只是透骨的战栗,和几声清浅的喘息。 完事之后,吉米连清理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他乖乖地让夏恩亲了最后一口,还被拍了下屁股。夏恩给他掖好被子后才捡起衣服穿上。在坠入梦乡的途中,吉米听见了关门声。 * * * 星期五上午,吉米还是没走,因为这天是“法国吐司日”。他和夏恩共进了早餐,接着忙活了好几个钟头:通了个马桶,修了一根窗帘杆,还帮葛莉赛尔和坎蒂挪了家具。她们好像很喜欢在干活儿的时候抓着他聊天,要么逼他交代一堆没提过的个人情况,要么就跟他聊几句住客和镇上居民的闲话。 坎蒂倚着她的扫把杆说:“说起来,你和夏恩……” “嗯?” “你们俩,是不是,那啥,一对儿?” 吉米叹了口气。“不是。” “可你喜欢男的,对吧?” “怎么着?” “哦,我倒是没觉得怎么着。我结过两次婚,跟两个丈夫分别生了两个孩子,够了。我就想要孩子,有他们我就心满意足了。”看来她拿着那扫把也就是摆摆样子,他可以把大衣柜归位然后接着干别的去了。“我问这个是因为夏恩。他可是个好宝贝儿,知道不?” “我知道。” “这么个宝贝儿可不该一辈子单着,但他的另一半儿得让他过上好日子才行。” 吉米对此毫无异议。“我没法让别人过上好日子。” 她把扫把靠在身上,理了理马尾辫。“哦,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过的,不过你这人看着不算太坏,起码说话算话。那个卫生间你也修得挺好。而且你不闹腾,不邋遢,还很懂礼貌。” 眼下,他正礼貌地压抑着怒气。他痛恨被困在这样的对话中不得脱身。他对她微微一笑,希望她能放他一马。显然她也是这般打算,嘟囔两句,又动起了扫把。但她和葛莉赛尔肯定是在打配合,才过了五分钟,他就在另一个房间听起了葛莉赛尔关于“响尾蛇镇同志社交圈之狭窄”的抱怨。 “雅思敏——我二女儿——她是‘蕾丝儿’,是这叫法吧?她从小在这儿长大,可她去伯克利上大学,现在不肯回来了,说是卡拉韦拉斯县[1]对同志不友好。”她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看没人介意夏恩是同性恋。” “啊,他刚说开这事儿的时候,有些瘪三找过他的碴。可他以前又高又壮,是吧?有几个家伙被他揍得屁滚尿流,其他人就不敢惹他了。不过那都是些不打紧的人。” 他听夏恩说过这些,但还是很乐意听到其他人的证实:支持他的不仅仅是家人。“本地人对你女儿没这么客气?” 葛莉赛尔单手挥了一下。“根本没人在乎雅思敏跟谁睡觉。起码那些女孩儿不会搞大她肚子。她就是觉得她现在上档次啦。” 吉米稍稍瑟缩了一下。他想起了他哥哥德文对他说过的最后几句话。那年吉米十六岁,早已自力更生。他一时想岔,找上门去,希望德文能收留他几天。当时德文二十二岁,大专毕业——吉米家人丁不多,这已经是祖上以来前所未有的高学历了。德文工作体面,住在高档社区边上一栋整洁的小房子里,还有了女朋友。他站在门口,上上下下地打量吉米,然后摇摇头。“我们没有空房间。”他紧张地往街上来回扫视着,好像生怕被邻居看见。“快走吧。你不属于这里。” “你还好吧,吉米?”葛莉赛尔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哦,抱歉。” 等客房部二人组终于放过他,已经有一串活儿等着了:帮一位客人开箱子,那箱子的锁卡住了;去清理二楼过道墙上被另一个客人刮出的划痕;一楼有个房间的排气口罩子“咔哒咔哒”地响,需要修好。干完这些,已经来不及拦顺风车远走高飞了;再说,夏恩还有个披萨等着跟他分享。这晚夏恩得忙到很晚——酒吧在周五和周六会一直开到半夜两点——于是吉米在吧台坐着喝咖啡、吃爆米花,差不多打烊才离开。这晚他们没有做爱,但夏恩还是去了吉米的房间,留下一个晚安吻就退了出去。多荒谬。但又实在美妙。 周六,旅社变得繁忙起来。入住和结账的客人都很多,这也意味着更多的投诉:灯不亮,水不畅,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鸡飞狗跳。有时候贝琳达会让他帮住在楼上或箱子特别沉的客人把行李搬到房间去。有些人只是来过个周末,带的东西却比吉米整副身家还多。真让人搞不懂。 酒吧太热闹了,夏恩连出来吃个饭的空儿也逮不着,于是吉米做了三明治带到吧台。他把三明治递给夏恩的时候才发觉夏莉也在,身边还坐着个俊男;吉米估计那是她丈夫。夏恩咬了一大口火腿和奶酪,跛着脚绕过吧台,在吉米的脑袋一侧亲了一口——与其说是亲热,不如说是送给客人们的余兴节目。夏莉望着他们,眯着眼。吉米正打算离开酒吧去找弗兰克,问问他提的那个“吱吱”叫的烟雾探测器,却看见夏莉犹豫着朝他轻轻挥了挥手。他也向她挥手致意。 这晚吉米太累了,睡得很沉。也许夏恩来过,但他一无所知。 星期天上午,吉米带着几张贝琳达打印给他的清单来到地下室。她想让他着手把这儿彻底清点一番;他也希望这地方能更有条理一些。前几次,他临时下来找物料可费了不少工夫,还不时会发现些老物件儿,搞不好是“响尾蛇莫瑞”那个年代留下的。 但他才刚动手,就听见那个慢腾腾、颤巍巍的脚步声正沿着石阶往下走。这几天他已经听惯了这个声音,所以夏恩出现在地下室的转角时,他并不意外。 “你头发上沾了蜘蛛网。”夏恩仔细打量着他。 “我浑身都是蜘蛛网,只求没把住在里面的居民给一块儿带下来。” 夏恩露出狼笑。“你可以到我浴缸里美美地泡个干净,随时欢迎。” “恭敬不如从命。”只一动念头,吉米就觉得裤裆发紧。可算他还有点自尊心,没有当场伸手去弄。 夏恩使劲儿拽出一个标着“87年圣诞”的糟烂纸箱,往里面瞟了一眼。“老天,破烂儿还真不少。” “我也发现了。” “相传这儿有一条通往某个暗矿的入口。估计是胡说八道,不过也可能是真的。镇中心起码有两三栋房子底下是真连着老矿。” “我要是不小心捡着金块儿,肯定告诉你。” “那就太棒了,对吧?”夏恩把那个盒子推回原处。“你就能买辆新车了。你会挑什么车?” 吉米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有幸买辆车的时候——这种机会可相当稀少——他唯一看重的就是价格,越便宜越好。他不在乎品牌和型号,也不在乎车里是否残留着呕吐物的酸气。只要能开上几千英里,他就觉得自己捡到宝了。这样看来,那辆福特可算是难得的宝贝。 他终于回答道:“不知道。可能会买辆小跑车吧。跑得快就行。你呢?” 夏恩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不能开车。癫痫。” 操,吉米有时候会忘了这茬。“反正只是假想一下。要是你能开车,又发了笔横财,你会买什么车?” “敞篷卡车。大的,甭太高级,工作的时候能派上真用场,就算撞瘪或是刮花一点儿也不至于心疼得中风。”他咧嘴一笑。 吉米边点头,边把视线投向一个纸箱——它装过高级餐巾纸,现在已经变成了耗子的公寓。那帮啮齿类住户眼下倒是不见踪影,大概也在次贷危机[2]中丢了房子吧。 “癫痫能吃药治好吗?”他问,没有看向夏恩。 “我吃着呢。不过时不时还是会发作。” “真可惜。” “哦,我能活下来就够幸运了。”他用一种说教的语气说出这话,让吉米不禁扭头去看他。夏恩翘起嘴角。“这话我不知听过多少次,多数时候我甚至都信了。” “嗯,看人挑担不吃力,大道理张嘴就来。” 这话引来了夏恩新奇、探究的目光,于是吉米背过身去,对着那些耗子屎。 过了一会儿,夏恩才再度开口:“星期天我休息。特露迪跟她朋友梅丽莎会接手,反正酒吧比平时打烊早。” “幸亏贝琳达阿姨没把你全天候栓在旅社里。” “不是,我喜欢在这儿干活儿。有事儿可忙。不过能休息一天也挺好。” 吉米经过一番思考,决定让那座耗子公寓退出历史舞台。他把那玩儿意搬到墙根,准备把垃圾堆在那儿。他还另外分出了两堆,其中一堆是需要让贝琳达确认了再扔的,还有一堆说不定能当古董卖掉换点儿钱。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他翻出了一些老的房间号码牌,还有一对儿黄铜煤气灯,看上去满有味道。 夏恩一直待在旁边,摆弄着一个像是空油漆罐的东西。“你放假的时候就待在地下室跟一屋子蜘蛛老鼠作伴儿?没别的消遣?”吉米问。 “星期天我一般会去牧场吃午饭。我们家……这算是个固定节目吧。我爸会做烧烤;我妈会做她的豆子招牌菜;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会带吃的过去。我一般就在’小梅餐馆’买点儿什么带去。这礼拜我打算带馅饼。” “不错嘛。”吉米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流露出伤感。“不过,没你的周日菜单,我都不知道等会儿早午餐该吃啥好了。” “你可以尝尝鸡蛋法风馅饼,我从来没点过那个,太素了。”夏恩瘪了下嘴。“不过,其实吧,我今天有点儿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到牧场去。” 吉米惊呆了,差点把一个有裂纹的陶瓷肥皂碟掉在地上。“可那是家庭聚会。” “大家时不时都会带客人去,没事儿,反正吃的多得是。而且我觉得你可能会愿意去看看,那地方真的特别好。” 吉米努力掩饰内心的纠结。“我还有活儿呢。” “哎,甭打马虎眼,有的破烂儿都在这儿待了一百年了,多等几个钟头也没什么大不了。贝琳达阿姨不会揪着你的,你干的活儿早就超过她付的薪水啦。” 吉米搓了把脸,这下他的脸估计脏得没法看了,然后摇了摇头。“你家里人不喜欢我。” “屁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了解你。这下他们可有机会看看了,你才不是什么专在乡下傻蛋身上揩油的变态佬呢。” “夏恩!你不是——” “我知道。告诉你,贝琳达阿姨这礼拜一直在拿你的事给他们通风报信,但她通报的都是好事。来吧,吉米。每年这个时候,草场嫩绿嫩绿的,我们刚添了好多小牛犊儿。我妈还养了一小群山羊,是安妮参加4-H[3]俱乐部留下的——这会儿它们应该也下小羊羔了。” 比起在寒冷的地下室翻弄一堆灰头土脸的文物,那副田园景象可太吸引人了。吉米叹了口气。“我要是去了,你确定你后爹不会给我一枪什么的?” 夏恩眯起眼,绷紧了下巴。“他是我爸。”他低吼道。“有人跟你说我闲话?” 这是个绝佳机会。汤姆的信还藏在吉米屋内,就在床边的抽屉里,他应该把信交给夏恩。但他变得贪心了。他只想在夏恩身边多待一天——一晚,也许——然后永远离开响尾蛇镇。而且他心知肚明,如果他把来到此地的理由和盘托出,夏恩永远不会原谅他的欺骗。 就一天。 吉米耸耸肩。“嗯。” “甭信那些胡说八道,我这就告诉你实话。”夏恩走近几步,步态格外蹒跚,满脸阴郁。“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嫁给亚当·利特,在那之前我没有爸爸。他接纳我,让我冠上他的姓。他跟第一任妻子生了安妮和我的几个兄弟,跟我妈结婚几年之后又生了夏莉,但他对我跟对他们没一点儿区别。他让我觉得我就是他儿子,从来都是。他教我骑马,在我九岁的时候给了我第一匹马。我告诉他我喜欢男人,他纠结了一阵儿,然后跟我说他爱我,希望我幸福,还说要是有人为这事儿给我脸色看,他就帮我教训他们。我出车祸被撞得稀巴烂,躺在那张破病床上的时候,他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哭了,就跟我是他的亲骨肉一样。” “他肯定很为你骄傲。”吉米很轻很轻地说。 夏恩脸上的愤怒消散了,仿佛气球突然泄了气。“谢谢。对不住,”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反应太大了。有人觉得家人之间讲的是血缘,这不对。那些想要你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放弃你的人,才是家人。他们了解你有什么秘密和缺点,你也了解他们,而且不管怎么都照样相爱。” 操。吉米的眼睛里进了灰,他的手又太脏,没法揉掉。他转身面向最近的杂物架,没吭声,因为那灰也钻进了他的嗓子。 夏恩站在吉米身后,挨得很近。他单手按住吉米的肩膀。“跟我去牧场吧。”他的低语就在吉米耳边。他的另一条胳膊挽住了吉米的腰,让吉米转过身去,对着他涨红了脸。“求你了。” * * * 夏恩最年长的哥哥大名叫“亚当二世”,但不知为何人人都叫他“波奇”。他和他那辆老雪佛兰卡车等在旅社门口,夏恩和吉米前后脚爬进车厢,跟他并排挤在一起。波奇可能比吉米大几岁,头发不再浓密,已经染上了灰色,还挺着个大肚子。夏恩给他们做介绍的时候,他瞅着吉米,好奇多于敌视。 “接送的活儿怎么老落在你身上?”他们轰隆隆地行驶在主干道上时,夏恩问。 “我主动来的。宝拉和艾玛又闹上了。” 夏恩笑着转向吉米。“他老婆和女儿。艾玛十四岁,她俩老吵架。” “她俩交火的时候,最好闪得远远儿的,”波奇郁闷地说,“不然小命难保。” “瞎说什么呢,她们娘儿俩多甜啊。” “嗯,对着她们的‘心肝宝贝儿夏恩熊’是够甜的。你哄得她俩觉得你小子屁都是香的。我费了老大劲儿跟她们揭穿你个臭坏蛋的真面目,她俩就是不肯面对现实。” “大混蛋。”夏恩笑骂,用肩膀在波奇肩上磕了一下。 “死基佬。” “嘿,你个直男哪儿知道当基佬有多爽。” 两兄弟斗着嘴,车驶出镇子,翻过一座矮丘,然后拐上一条双车道公路,经过一个个立着围栏的牧场,向东驶去。吉米的哥哥们也用各种词骂过他,但并不像眼下波奇和夏恩这样带着心照不宣的戏谑。而且,要是吉米斗胆回嘴,哥哥们会一拥而上,揍他个半死。他一早就明白,尽量避开他们才是上策。但夏恩显然很享受这种兄弟之间的玩闹,怼得起劲儿着呢。 吉米看向窗外。连绵的绿色山丘上散落着巨石,黑奶牛懒洋洋地嚼着草。到了上坡处,开阔的原野和细细的水流逐渐被常绿树林取代,向前延伸,直至山顶。 “从那边儿那座山上往远处看,风景可好了,”夏恩边指边说,“能一直望到中央谷地[4]。” “得赶上空气没那么差的时候。”波奇补了一句。 吉米东张西望。“这一带有你们家的地吗?” 夏恩挥着胳膊,差点砸中吉米的脸。“这全是我们的地——‘迷河牧场’,差不多有九百英亩。以前只有五百英亩,不过后来我爸妈从杰西他爸手里买了‘鹰岭’。” 波奇忧心忡忡地看了夏恩一眼。夏恩貌似没发觉,而吉米不明白其中的蹊跷。没等吉米琢磨过来,他们就拐上了一条石子路,攀上一座小山,然后下到了一个圆形的小山谷。山谷里坐落着一栋房子,一间马厩,还有些屋舍聚集在一个池塘边。大约十辆车停在那儿——大部分是卡车和SUV——把平坦的停车场占得满满的。波奇也把雪佛兰停了过去。“去哄哄我那两个妞儿。”他指挥夏恩,夏恩纵声大笑。波奇绕到卡车背面,估计是去搬夏恩买来的那些馅饼。 吉米有点怯场,但夏恩单手搂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我保证大家都客客气气。我们这儿可是很讲究牧场待客之道的。” -TBC- [1] Calaveras County,故事发生地所属的辖区。 [2] 爆发于2010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很多用房产做抵押贷款的人失去了赎回权。 [3] 美国最大的青少年发展组织,旨在培养青少年的农事技能,有上百年历史。4-H指Head、Heart、Health、Hand(动脑,用心,健体,动手)。 [4] Central Valley,贯穿加州中部的一条大峡谷。 第十三章 (中) 这里地面不大平整,夏恩行动起来有点困难。要不是他们勾肩搭背,吉米也许注意不到这点。但正因为他们挨着,夏恩不时会把身体的重量匀到吉米肩上,而且他的呼吸也有些不稳。他们走得很慢,但吉米不介意。他欣赏着眼前的景物:那座依山而立的马厩饱经风霜,年代感十足。主屋自然也是牧场风格,其中一部分看起来历史悠久,但大多是近年扩建的。那并不是什么豪宅,在吉米看来,它更讲究实用而非外观,但一大片活泼泼的花儿和鲜灵灵的蔬菜,还有几架葡萄,给它带来了勃勃生机。 “你在这儿长大的?”吉米问。 “嗯。我们有时候在这个塘子里游泳,要不就去那边的小溪里。”他指了指。“小溪里还能钓鱼。当然啦,我们还骑马,开大轱辘车,有时候我和夏莉,还有泰——他是我另一个哥哥——会搭帐篷露营。安妮从来不愿意参加,她嫌有虫子,波奇是老大,不跟我们小孩子玩儿,不过我们可开心了。我们点篝火,什么花样都玩儿遍了。甭误会,经营农场有干不完的累活儿。我们上学前放学后都得干活儿,没有休息日也不放假。不过我懂这地方,对吧?这地方也懂我。这感觉特好。” 吉米不懂,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还没拐过弯去,他就闻到了诱人的烤肉香味,听见了房子背面传来的人声。等他真正看见那一大家子,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这么多的男人、女人、孩子!几条狗在人群中东奔西跑,提醒大家又有人加入,然后便朝着吉米和夏恩冲过来,吠得震天响。吉米绷起了防备,但他多虑了,那群狗子就是自来熟。一条大个子混种牧羊犬把前爪扑在他胸前,猛舔他的脸,差点撞他个跟头。 “波!不准这样!”夏恩边笑边喊,想让那群捣蛋鬼冷静下来。但显然狗狗们很高兴有人到访,对夏恩的出现更是心花怒放,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它们才散开,给吉米和夏恩让出路来。 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有些还在朝他们挥手。夏莉站在一张盖着油布的长桌边,居然对吉米露出了微笑。亚当也喊了句“欢迎”。他穿着红色的围裙,拿着把长叉子,正在烤炉里戳来戳去。可没等吉米鼓起勇气来招呼大家,他和夏恩就又被一帮叽叽喳喳地打听“夏恩叔叔的朋友是谁”的小毛头给包围了。 夏恩把一个小女孩的红头发胡噜得一团乱,还咯吱了一个黑头发男孩。“这是吉米,你们得对他好点儿,听见没?”然后他微笑着转头看吉米。“你想知道他们叫什么不?” “我肯定记不住。这都是你兄弟姐妹的孩子?” “大部分,有些是表哥表姐的孩子。来吧,我想让你见见我妈。”他领着吉米穿过那群小毛孩,经过烧烤炉和长桌,朝一位女士走去——她正好端着一个巨型沙拉碗从房子里出来,长得跟夏恩像极了,高高的个子,魅力十足,明亮的蓝眼睛和尖尖的下巴跟儿子一模一样。但跟夏恩不同的是,她不瘦,身材壮实,而且她那头红发也比夏恩的颜色要深,尽管可能是染的。 夏恩从她手上接过沙拉碗,弯腰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妈,这是吉米·多塞特;吉米,来认识一下瓦莱丽·利特。” “叫我瓦尔就行。”她朝吉米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我听我妹妹夸你来着。” 吉米不熟悉这些曲里拐弯的家族关系,他想了一会儿才搞清楚谁是她妹妹。“谢谢,贝琳达是好人,给了我个机会。也很感谢你们今天让我加入,我不想打扰……” 瓦尔暖暖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她满面春风地环顾四周。“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盼着这个,也算梦想成真啦: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吃饭,还有能一起乐呵的朋友。”那个满足的笑容看上去很自然,仿佛她时常露出这个表情。 这与吉米记忆中他自己的母亲形成了尖锐的反差。虽然她去世时才三十七岁——比他现在还要年轻几岁——可已是满脸皱纹,油尽灯枯。她粗暴又冷酷,虽然她肯定也曾露出过微笑,但吉米却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当他尚且年幼,还不明白怀抱梦想有多么愚蠢时,他也曾幻想过母亲会找到一个好男人,那人爱她,也爱她的孩子们;他会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父亲一样,和悦地对待吉米,引导他的成长;他会给他们一个幸福的家。 嗯,怀抱期望是愚蠢的。只不过……夏恩的妈妈就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我也很高兴能来。”吉米对她说。 她对夏恩皱眉头佯怒道:“你是打算捧着沙拉在这儿站一天呢,还是去给吉米弄点儿吃的?” “说不定人家是素食主义者呢。” “素食主义者?我们这儿可不款待那号人。”她装生气可装得不太像。 “别担心,女士。利特先生烤什么我都照单全收。”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有,叫我瓦尔,叫他亚当,我们在牧场里可没那么多客套。”她又暖暖地笑了一下,转身回了房子里。 “她最棒了。”他们走向长桌的时候,夏恩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家子很护着自家人?可这一位哟,为了救我们几个,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她会阉牛犊,能赶在离上台还有两小时的时间里给孩子缝出一身表演服,还能搞定《纽约时报》周末版的填字游戏。” “她看起来人特别好。” “是她让我们这群孩子学会同情别人。不是说亚当人不好,他很好,可他是个真正的牛仔,干得多,说得少,从来不把矫情话挂在嘴上。是妈妈告诉我们,要体谅别人,甭胡乱瞧不起人,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别人背负了什么,不代表那就不沉重。”他把沙拉放在桌上,摆在一盘蒜香面包和一罐烤豆子中间,然后对着吉米咧嘴一笑。“她还教了我们好多其他事儿,她就热爱给人上课。甭以为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就能躲过,只要给她逮着半点儿机会,她就会纠正你的语病,指导你搭配衣服。” 吉米低头打量自己:干净的牛仔裤,干净的灰色卫衣。“我穿得是不是不得体?” “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妈说我在挑衣服方面无可救药,估计我的牛仔天性压倒了我的基佬天性。”他拿起两个塑料盘子,递给吉米一个。“饿了吧?” 吉米确实饿了。在夏恩的指点下,他挑了六样食物,在盘子上整整齐齐码得老高,还留出位子等着放亚当的大块烤牛排。夏恩的盘子也一样满满当当,走回桌边的时候,因为地面不平整,他必须聚精会神才能保住盘子里的东西不撒。即便这样,也没人上去帮他。这不是因为没人关心他。吉米注意到了,就连那些小毛孩在拥抱夏恩叔叔的时候也会放轻动作,尽量避免把他撞得太狠。吉米能理解。这些人深爱夏恩,知道他不愿意被捧在手心里。 吉米和夏恩在桌子的同一侧落座。波奇坐在他们对面,他妻子宝拉正对着吉米,但他们家女儿已经溜走了。“估计躲哪儿去给她那帮朋友发短信了。”波奇说。“那丫头离开手机活不过一天。” 夏恩还向许多人介绍了吉米,但吉米和他们大概也就这一面之缘。吉米专注于面前的美食。他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牛排。 “你好像吃得挺香。”宝拉说。她是个苗条的金发美人,那模样不像牛仔的妻子,更像个商界女强人。 “太好吃了。”吉米答道。“这些肉是牧场里产的?” “那当然。叫亚当吃别人家产的牛肉,他宁可饿死。不过我听说你是走南闯北的人,你肯定吃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仿佛给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一般来说,有东西吃我就谢天谢地了。不过这些年来我的确吃过一些不寻常的玩意儿。” “比如呢?”她看起来真的很好奇。 “嗯,比如有一回——呃,这事儿可能不太适合在饭桌上提。” 她大笑。“甭担心,我们这伙人才没那么娇贵呢,牧场生活可容不下孬种。” “那好吧。”他用纸巾揩了下嘴,端起一次性杯子喝了口水。不少人都在喝啤酒,也有人问过他,他谢绝了。“动物身上有些部位一般人不吃,我吃过。不过我估计这种事你们都见怪不怪了。” “那是,我们从来不浪费。牛身上只要是能吃的,我们基本都吃。” “我想也是。好吧。有一回,我在德克萨斯的一个流动游乐场打工。那场子不大,破破烂烂的。我的任务就是哪儿需要搭把手,我就帮一把,摆摊、搭设施、搬货、清垃圾什么的。听起来不咋的,干着可累;而且,那地方真是热死人。你刚把一个地方摸熟——搞清楚去哪儿洗衣服,当地的警察严不严——就得重新打包上路。薪水倒是还可以,也包宿,我跟另外几个哥们儿住在一辆房车里。 “其中有个叫巴迪的家伙,完完全全就是大家印象中的那种摩托骑士,开着哈雷,从头到脚都是那个范儿。他是游乐场的保安。只要你循规蹈矩,他倒也不算个坏人,就是有点儿……古怪,说不清。他说他能看见鬼。不过他对我挺好的。” 说到这儿,他的听众已经不止宝拉,波奇、夏恩,还有其他二十来个吉米想不起名字的亲戚们都加入了。还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也在,所以吉米尽量避免冒粗话。 “有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叫不出名的镇子外边驻扎下来,但是当晚不营业,要第二天才开张。有的人买了披萨和炸鸡,有些人在烤汉堡肉,但那些我已经吃了几个月了,一点儿也提不起胃口。可我那时候没有车,走到镇上去又太远——而且实在太热了。巴迪发现我在那儿瞎转悠,就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饿了,我说。 “‘找大块头里克要吃的’——里克有烤炉。 “可我跟巴迪说,那些我都吃腻了。他对我笑了笑,看上去怪吓人的,然后叫我跟他走。出了营地就只有沙漠灌木丛了。巴迪带我走了老远,我心都悬起来了:难道他嫌我太碍眼还是什么的?我要是死在那片沙漠里,除了郊狼和秃鹫,谁也发现不了。等他从马甲里掏出枪的时候,我差点儿吓尿——嗯,差点儿出状况。”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尤其是孩子们。只有夏恩没笑。听到秃鹫的时候他皱起了眉,然后就一直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吉米决定还是接着往下讲。“巴迪叫我别动,你说我敢不听么。到了那个地步,我只希望他枪法不错,给我个痛快。接着,他偏了偏脑袋,那样子特别滑稽,好像在听什么动静,然后他略转了下身,对着一丛灌木开了枪。我肯定吓得蹦了三尺高。跟你们说,一直到他把手伸到树丛底下,掏出他打的东西,我都还没回过魂儿来。” “什么东西?”发问的是最小的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凑得特别近。 吉米对她微笑。“响尾蛇。呃,至少是一截响尾蛇吧。” “我们镇也叫响尾蛇!”看得出,这让她很开心。 “没错。巴迪说,我要是这么厌烦普通食物,就吃这个得了。他跪下来,把那玩意儿的皮剥了——他靴子里当然有刀——然后硬是切了一大片肉下来,递给我。” 那小女孩皱起脸。“他没弄熟?” “没。我们没有火,啥也没有。那玩意儿黏糊糊的,还……挺恶心的。巴迪握着那把刀等着,而且我觉得,我要是敢说不,下一个挨宰的就是我。所以我就吃了。” 所有人都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但那小女孩接着问:“好吃吗?” “难吃。真的,难吃得要死。我嚼了半天都咽不下去,咽下去之后,我感觉快吐了。” 小女孩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吐过一次,万圣节糖果吃多了。” “那你肯定知道我当时是啥感觉——除了糖果肯定比生蛇肉好吃得多。幸好我没吐。但接着巴迪又看向那条蛇,好像准备让我全吃了。我是打死也不吃那东西了。我不敢张嘴,只能摇头。我都考虑跪地求饶了。” “然后呢?” “巴迪哈哈大笑,把那条倒霉的蛇扔了。然后他用一条大花手绢把刀擦干净,插回靴子里,用胳膊把我的肩膀一搂。‘走吧,吉米,咱们去整点儿晚饭吃。’他带着我穿过沙漠回到营地,骑摩托把我载到镇上,进了一家挺棒的中餐馆。还是他请我。” 吉米的听众们也笑了,而夏恩——飞快地——单手握了一下吉米的后勃颈。没人说闲话,也没人显得不悦。那小女孩从地上捡了根棍子,开始追着那小男孩跑,边跑边喊:“这儿有条蛇,把它吃了!” “不好意思,搞成这样。”吉米随口说道。 但宝拉咯咯笑着说:“没事儿,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在一边儿玩上半个钟头。” 等两人都清空了盘子,夏恩看向吉米。“想来点儿馅饼吗?” “我实在是一口也塞不进了。” “在牧场里逛逛怎么样?” 吉米本想拒绝,但夏恩看起来很期待。而且,在接受了一大家子人的盛情款待之后,吉米起码得表示出一点礼貌。“求之不得。” 他们从房子旁边开始。夏恩给他介绍了小果园,然后带他到池塘边。几只鸭子悠哉地划着水,几只鹅挑衅地望着他们。接着,他们走向一片被栅栏围住的草地,一群山羊跑着前来迎接。就像夏恩之前说的,它们都还是小羊羔。他揪了些野草,从栅栏的间隙伸进去,小羊们吃得很欢,味道肯定不错。 “我们也养过绵羊,不过最近没养。”夏恩说。“我爸妈更愿意养牛。” “我估计骑马放牧的话,奶牛更容易被赶到一块儿,放羊需要有边境牧羊犬,对吧?” “嗯。”夏恩靠在一根木桩上,用脚尖扒拉着地面。“咱们就不去马厩看马了,行吗?我不想……”他咬住嘴唇,盯着他的靴子。 “没问题,我喜欢山羊。” 夏恩望向天空——淡蓝色的,堆着几朵软蓬蓬的白云。阳光在夏恩头顶映出红色的光晕,吉米多渴望能伸手碰碰那些柔软的卷发。他把手塞进了口袋。 “你想去看看牧场里我最喜欢的其中一个地方吗?我好久没去了。”夏恩听上去落落寡欢,都不太像他了。 “好哇。” “路不太好走。”他叹了口气。“咱们可能该开车去。” 他们走进一座巨大的外屋,这里显然兼做作坊和车库,停着两辆黑色的全地形车。“你能开车吧。”夏恩说。 “你不能?” 夏恩看了他一会儿。“倒也不是不行,这是私家地界。可要是我癫痫发作……” “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嗯……”他闭上眼数了数。“差不多有四个月了。” “那我就碰碰运气,我相信你不会害死咱俩。” 夏恩的表情变得痛苦不堪,让吉米立刻后悔说了那句话。但夏恩移开了视线。当他重新看向吉米,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沉。他做了个决定,吉米心想。“好吧。”夏恩说着,递给吉米一顶安全帽。 坐在他身后,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贴着他温暖的背脊,感觉真好。夏恩也带着安全帽——“可不敢再把脑袋摔烂一次了。” -TBC- 第十三章 (下) 他们骑着车,离主屋越来越远,翻过山丘,然后经过一片浅水滩。路上经过某处时,吉米爬下车,打开一扇门,车驶过后再关上。车子沿着地势忽起忽落,牛群在远处好奇地张望着。在一片高高的草坡顶上,一棵巨树伸展着歪歪曲曲的枝杈,像个苍老的哨兵。夏恩开车把他们带到坡顶,停在巨树那嫩绿的树冠之外。他们翻身下车,把安全帽挂在车把上。夏恩甩了甩头发。他在树下缓缓前行,终于来到树干边。他缓缓地抚摸着,像个盲人在感知它的形状。 吉米跟着他穿过草地。鸟儿在高高的枝头扑棱棱地飞来飞去。树皮看上去很粗糙,像鳄鱼皮。 “真美。”吉米走到夏恩身边说。 “这是山谷橡树。我以前知道它的学名,但我忘了。我爸觉得这棵树活了有五百年了。” “哇。”这回轮到吉米伸手去抚摸树干了。“这么说,莎士比亚在写剧本的时候,这树就已经喂了好几十年松鼠了。我懂你为什么最喜欢这儿了。” “这儿不是。我是说,我挺喜欢这儿,不过我更喜欢那底下。”他指向另一侧的山脚,那里山势陡峭,灌木丛生,另一座山丘紧挨着拔地而起,两座山的相接处被树荫遮蔽,看不分明。 “你愿意跟我一起下去吗?”夏恩问。他咬紧牙关。“我可能需要有人扶我一把。” 吉米不明白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力气克服这样难走的地形,也不懂夏恩为什么非要拉上他。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不是应该带他真正在意的人去吗?而吉米只是他刚认识没几天的流浪汉罢了。夏恩有那么多亲戚,无论哪个肯定都很乐意帮他一把。 但吉米看得出来,这对夏恩来说很重要。所以他直视着夏恩的眼睛说:“当然。” 山势很陡,不好找地方下脚。在某些尤其难走的地方,吉米不得不搂着夏恩的腰,夏恩则搂着他的肩。下山的过程中,夏恩一声没吭,但他的呼吸变得暗哑。他紧紧抿着嘴,但仍不时有低低的呻吟从他唇间溢出。最底下的四英尺特别陡,吉米不得已跳了下去,然后几乎是把夏恩托了下来,让他站在他身边。夏恩背靠着那一小方峭壁,深深地垂着头。吉米没问他“感觉如何”,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只过了一两分钟,夏恩就恢复过来,站直身子,四下张望着。“很美,对吧?” 是很美。山间蜿蜒的小溪和周遭的岩石,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微缩版的科罗拉多大峡谷。他们在一小片空地上坐下,被茂密的草木环绕,枝叶间洒下的阳光映出斑驳舞动的图案。 “来看这个。”夏恩说着,带吉米沿着小溪边缘走了几码,来到小山谷中较为宽敞的一处,然后指向几块巨大的花岗岩。凑近些看,吉米发现那些石头上有些深深的圆形凹痕,而且十分规整,绝不是天然形成的。“印第安人的碾磨石。有一回我问过我的一个老师,她说印第安人会把橡子儿泡在水里,好去掉……妈的,我忘了那个词儿了。那玩意儿不好吃。反正他们会把橡子儿泡了,然后杵成粉。”他轻哼了一声,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坐下,一根指头抚摸着其中一个凹槽的边缘。 吉米本以为响尾蛇镇的过去就够厚重了——尤其是墓地和旅社——但与这块土地的历史相比,不过恍如昨日。在这里,故事是真的被“镌刻”在石头上,生长在山顶上。他想,生活在一个处处皆有回忆的地方会是什么感觉? “我喜欢这地方。”吉米在夏恩身边坐下,说道。“很僻静,挺特别的。” 夏恩拧过身子面向他,咧嘴笑着。“太对了!下到这儿来,就感觉没人能……能打扰你。你有过这样的地方吗?小时候?” 吉米摇头。“我印象中没有。我们住的不是小窝棚就是破公寓。我有时候能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过我哥哥们总能找着我。” 夏恩温和地说:“我还以为你没有兄弟姐妹。” 妈的。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容易露马脚——记不得前头是怎么编的。“没有。”吉米说。“早就没有了。” 夏恩看起来有点儿难过,但并不生气。他的身子倾向另一侧,又开始抚摸那些凹痕的边缘。“我爸妈结婚的时候我八岁。我兴奋得要命,一下就喜欢上他了,还有波奇、泰、安妮——我有哥哥姐姐了,可把我高兴懵了。而且泰只比我大八个月,我们在学校就认识,多棒啊。再说,能搬进牧场,将来有一天变成真正的牛仔,哪个孩子不乐疯?不过,有时候还是有点儿让人吃不消,我觉得。这么一大群人。你懂的。”他挥了挥手,示意了一下主屋和家庭聚会的方向。 “嗯,我懂。” “然后没过多久又有了夏莉,这是好事儿。但刚开始的时候,不用说,她把妈给霸占了。我因为这事儿闹情绪,所以老挨训。不过有一天,我正自己难受的时候,发现了这地方。”他比划了一下这条山谷。“打那以后,每回我需要一个人呆会儿,或者是找地方躲开那一大家子,我就回到这儿来。不出家门就能离家出走,多好。”他看向吉米,目光仿佛洞悉一切。吉米不自在地动了动。 吉米没接话。他望着小溪,阳光在水面上嬉戏。他喜欢这里的空气,清新,带着绿意,还有点鼠尾草的香气;他还喜欢这淙淙的水声,树叶温柔的沙沙声,和鸟儿的啾鸣。 夏恩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靠在他肩上,把他吓了一跳——但感觉不坏。吉米也把一只手搁在夏恩大腿上,隔着柔软的牛仔裤。 吉米早就习惯了静默的时光;但在静默中有人陪伴,这还是头一回。他吃饱喝足,钱包里有点儿钞票,坐在一个优美地方,安全无虞,真是种享受——令他惊讶的是,夏恩在场也完全没让他的愉悦打一点折扣。说真的,有一具温暖的身躯可倚靠,一扭头就有和善的笑脸相迎,实在是太美好了。 而夏恩倾过身来吻他的时候,一切更美妙了。 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滚到了一块儿,像一对儿毛躁的少年。吉米的牛仔裤变得碍事极了。夏恩轻轻在他裆下抓了一把,他喘息起来。吉米突然觉得饿极了——并非“再来点儿烤牛胸”的那种饿。可夏恩伸手解他的牛仔裤时,他躲开了。“咱们……这是在外头。” 夏恩笑了。“这儿可比旅社里私密多了。从来没人下到这儿来。以前我和杰西——”他猛然住口,然后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扭过头,脸上又挂起了笑容。“不会有人来打扰咱们。” 夏莉说过,夏恩有时候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吉米真心希望他刚刚的话靠谱,因为他的意志力不足以拒绝夏恩的提议。但是,他也有个请求。“这回我想看着你,一丝不挂。”因为他跟其他人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也因为他想更了解夏恩,即使只多一点点。他起身,开始脱衣服。 夏恩也站了起来,但他的手停在那件彭德尔顿衬衫的衣襟上,犹豫着。“我不怎么好看,瘦得全是骨头。” 吉米踢掉脚上的鞋以示鼓励。他边脱袜子边说:“我也没有内衣模特那种身材,而且,就算我年轻二十岁也不是当模特的料。” “我身上有疤,特严重。” 吉米踩着光溜溜、凉丝丝的鹅卵石走上前去。“这句话你得听好了,夏恩——不管你有多少疤,我对你的感觉都不会减少一丁点儿。” 夏恩眯起眼。“这是实话还是哄我的?” 天,吉米的心都揪起来了。夏恩对他编的那些故事抱着多少猜疑?他怎么会信任他呢?“实话。” “我不想……不想让你可怜我。” 吉米的指尖轻轻拂过夏恩脸上的伤痕,然后他稍稍退开,扭着胯脱掉身上的牛仔裤和内裤,让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夏恩面前。他知道他没多少看头,但他已经勃起了,他觉得这是他属意夏恩的明证,无可辩驳。他挥了挥手,示意夏恩看他的下体。“这看着像是可怜你吗?” “不像。可你还没看见那些疤。” “那就让我看看。” 夏恩咬着嘴唇脱掉羊毛衬衫,放在其中一块用来碾磨的岩石上,接着又脱了T恤。果然,疤痕布满了他苍白的皮肤,仿佛纵横交错的路网。但他的胸口还点缀些许雀斑,在棕粉色的乳头之间,红色胸毛形成了一块三角洲。吉米满脑子只想触碰他,品尝他。 “还是没觉得你有啥可怜。”吉米声音暗哑。 夏恩不太自然地笑了一声,舒了口气。他解开皮带,这时才想起来他还穿着靴子。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刚弯下腰去,吉米就在他面前蹲下,拍开他的手。“让我来。” “我操。”夏恩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 “你这个姿势也太勾人了。” 吉米低下头,掩饰忍不住扬起的嘴角。他扯掉夏恩的靴子和袜子,在那只瘦长的脚上搓了一把。在他记忆中,从不曾有过如此情欲涌动的场景——赤裸裸地跪在一个衣装齐整的英俊男人脚下,树荫天空为盖,绵绵群山为墙。冲动之下,他吻了夏恩的脚背,夏恩响亮地倒抽一口冷气作为回报。 “我操,老天爷!”夏恩骂了一句,听上去与其说是亵渎神灵,到更像是心怀敬畏。 吉米不介意就这么继续下去,但他膝盖发疼。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过来,伙计。” 夏恩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他让吉米解开他的牛仔裤,往下扯,然后为了保持平衡扶上了吉米的肩膀,踢着腿把裤子甩到一边儿去。他穿的是浅蓝的四角内裤,平平无奇,没有打扮自己的意思。他的两条腿都有长长的疤痕。吉米脱掉他的内裤,才看到那块最大的疤,就在左胯上,张牙舞爪地虬结着,凸起于皮肤表面。夏恩还没硬,他阴茎饱满,龟头露出,阴毛卷曲浓密,还有一对漂亮的睾丸,吉米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含进嘴里。 “看见没有?”夏恩挑衅地说。“够他妈糟心的吧?” 可吉米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他听见一个小声音说:夏恩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想要没骨气、靠不住、一文不值的吉米·多赛特呢?但他只说出了他最强烈的念头:“你他妈就是个奇迹,还壮得很。” 夏恩似乎感觉到吉米是发自肺腑,他眼神一闪。“你真不在乎这些疤。” “我在乎,因为它们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为我觉得它们参与塑造了我认识的夏恩。但我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这个看轻你,我还是一样想要你。”这,也许,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掏心窝子的话。可话说回来,他以前也没对谁有过这么深刻的感觉。 没等他们抱在一起,夏恩的老二就挺了起来。吉米感觉那玩意儿越来越硬,顶着他自己那话儿。他摸索着夏恩的屁股——无可置疑地完美,不论有没有那些疤。想到疤……吉米扯着夏恩微微低下头,好去亲吻他脸上的那些伤痕:额头上那条大的,被头发半掩着;左眼旁那道小的;鼻子上那道横的,正好经过他鼻梁上的凸起;还有下巴底下那个斜V字形的。 计划一付诸实施,他就不打算收手了。他的嘴唇碾过夏恩胸口和手臂上的疤痕,然后跪下去,吻上夏恩胯部那片令人心痛的虬结伤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不是什么“知心爱人”,感觉来了就上嘴、开干;他不“做爱”。但今天他想要膜拜夏恩的身体,尤其是那些不完美的部分。或许是因为吉米自己也远非完美。 他本想接着亲吻夏恩腿上的长疤,但夏恩的老二正直挺挺地冲着他,一副猖狂相,顶端红得诱人。于是他半途改道,亲了上去,然后嘴唇紧贴着肉柱上偾张的血管,来回摩挲——一次,两次,三次——最后轻柔地含住了下方沉甸甸的囊袋。 夏恩使劲儿握住他的肩膀。“我的腿快撑不住了。” 吉米咧嘴笑着,抬头看他。“有好躺的地方吗?”那些岩石虽说已经被磨得光滑,但还是挺硌人的。 “那边儿。”夏恩拉了他一把,拽着他走向溪流的拐弯处。狭窄的河谷在那里稍宽些,溪边不是石滩而是草地。他们扑倒在地上——风度什么的早抛到九霄云外了——被压在身下的植物散发出淡淡的薄荷味。“咱们身上不可描述的地方该染上草汁儿了。”吉米边摸夏恩的胸毛边说。 “来我浴缸里搓干净呗。” “嗯。”但此时此刻吉米更愿意接着品尝夏恩,于是他推着夏恩仰躺在地上,然后覆身上去。夏恩在吉米肩上、背上、臀上抚摸着,揉捏着;吉米则把刚才的吻照次序重来一遍,依旧从额头开始。这次他一路向下,直吻到夏恩的小腿,接着是圆润的脚踝,再原路返回,向大腿内侧进发。将将要触到夏恩的睾丸时,他停下来,故意吹了口气,只为了看那敏感的肌肤是如何泛起涟漪。夏恩被他逗得直挺胯,他却大笑起来。 “你那儿好像有话要说啊,伙计?”吉米问。 “我家里人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坏蛋。” 吉米冲夏恩发出他最最邪恶的笑声,然后舔上了夏恩的柱头。触感湿润,咸津津的。 慢慢享受固然宜人,但吉米的后背和屁股被太阳晒得发烫,他有点儿担心会晒伤;况且他身下的夏恩已在急切地扭动。而且,说实话,吉米想看到夏恩因为他给予的快感陷入忘我的境地。他没再继续挑逗,他握住夏恩滚烫坚挺的肉柱,齐根含进口中。 他曾一度靠口活儿换饭吃,也因此成了个中好手。他知道怎样能让客人早点完事儿。在后来的若干年里,他所经历的性事也几乎都是速战速决——在后巷或是厕所里,偷得几分钟,因为随时可能会被人惊扰而提心吊胆。但此刻他可以尽情施展,并非被迫,而是他想这么做。因为每当夏恩喉中发出呻吟哼叫,每次夏恩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进他的皮肉,都让他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天,吉米!”夏恩吼了一声,吓飞了附近的几只鸟。然后,他抽搐着射了出来,他的精液沾在吉米的下唇,又黏又稠,带着泥土的味道。 吉米用舌头帮他清理干净,在他臀上留下收官之吻,然后蹭着他的身体向上挪,在他身边躺下。 “需要我回礼吗?”夏恩伸手碰碰他,问道。 吉米的卵蛋抽动了一下。但他只是抓住夏恩的手,跟他十指交缠。“这会儿不用。有人跟我说过,小火慢熬才更有味儿。” “不会比现在这样更有味儿了。”夏恩应道。 他们牵着手,并肩躺着,望向天空。天气真够暖和的,吉米心想。一只黄蝴蝶扇着翅膀飞过来,落在夏恩的脚趾上。他们俩都被逗笑了。 过了一小会儿,夏恩叹了口气,偏了偏头,偎在吉米肩上。“当时我开得太快了。起码警察是这么说的,我不记得了。我脑子里有段空白,从事故之前几周一直到我从昏迷中醒来。我弄丢了最后的……我弄丢了时间。总之,我当时没喝酒什么的,就是一时犯蠢,拐弯的时候没减速。车翻了。” 吉米几乎听见了那令人胆寒的轮胎打滑声和翻车时的轰响。“你那时候多大?” “二十三,高中毕业五年。我爱在牧场工作,打小我就只有这一个志愿。不用操心别的,全靠一双手,靠强壮的体魄,整天跟马待在一块儿——那种感觉什么也比不了。”他轻轻一笑,握紧了吉米的手。“好吧,还是有几件事儿可以相提并论的。你喜欢过什么工作吗,是像这样的喜欢?” “没你那么喜欢。不过有些还行吧。” “你试过——也许你小时候有过——坐下来仔细想自己真正想干什么吗?比如贝琳达阿姨,她真是一颗心都扑在旅社了,幸亏时不时有人劝走她,不然她恐怕就时时刻刻钉在那儿了。还有夏莉,她打从上幼儿园那会儿就想当老师了。她以前还让我们陪她玩儿‘学校游戏’,虽说她最小,可每次都是她当头儿。” 吉米想起了他刚才的回答。“有一阵儿我觉得当消防员挺酷的,警灯啊,警报啊什么的。” 夏恩扭过头来看着吉米。“是吗?”他问。他的眼睛比天空还要湛蓝。 吉米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算特别想。我好像从来没仔细考虑过。”因为大多数时候,他只顾着活下去。他很小就知道,他将一事无成。妈的,人人都是这么对他说的,有时候是直接说,有时候是用眼神——当他顶着一头乱发,满身泥垢,穿着哥哥们传下来的褴褛的旧衣裤。而他长大成人之后,也从来没人问过,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受得了回到这儿?”他问。“我意思是,在牧场里。你不难受?” “就因为我没法继续在这儿干活儿?嗯,我觉得是有点儿难受。可这儿还是家啊。我的家人都在这儿。要是离开太久,我会抓心挠肝儿地想这地方。” 吉米不懂那是什么感觉。回忆会让他避开许多地方,比如芝加哥,住在那儿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了。他可不怀念那些地方,一点儿也不。“你甘心当个酒保?” 夏恩想了一会儿,说:“嗯。这样我能自力更生,这很要紧。车祸后很长一段时间,医生都说我这辈子再也没法自立。那样的话,我会慢慢地变成行尸走肉,下半辈子都得靠别人养活,就算他们不介意拖着我这么个负担。而且我喜欢旅社,那栋老房子。另外,我还能遇见些特别有意思的人。”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抚摸吉米的胸膛。 这回换吉米陷入了沉思。他一直以为,梦想破灭会让心变得越来越苦涩。他母亲就是这样,他亲眼见证过。虽然医生说是癌症杀死了她,但他一直深信,经年累月的幻灭才是真正的凶手。而他眼前的夏恩,人生与躯体都遭遇过重创,但他并未止步不前,还敞开心胸去迎接新的幸福。 夏恩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我恢复成这样,已经远超过大家的预期了。我还发过誓,总有一天要回到马背上,但那天永远也不会到了。那些医生说,如果我继续治疗,也许能减少一些疼痛,但不可能完全消除,而且我的运动能力最多也只能恢复到眼下的水平。虽说花了好几年时间,但我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我对自己拥有的这一切知足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幸运。” 幸运与否,要看和谁比。也许吉米应该常把这话放在心上。 “这么说,那些疼痛,能治?” “可能吧。我骨头里打了些钢板,还有钢钉。医生说取出来的话我能好受一些。但那样他们就得再把我切开,我得重新回医院去,可我不……我不喜欢医院。”他说着,身体微微发抖。 “你吃止疼药吗?” “不吃。为了控制癫痫,我已经吃得够多了,我可不想吃出瘾来。我也不喜欢吃了药的感觉,好像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出乎吉米意料,夏恩笑了。“泰,我老哥,有一次举东西的时候伤了背,弄到了一张药用大麻购买许可。现在他的背好了,但那张许可还在他手里,他有时候会开车到杰克逊[1]那边的药房去买点儿叶子。每个月我们差不多都会找个星期天聚聚,一起爽一把。我觉得我妈对这事儿不太赞成,不过能缓解一点儿疼痛。我觉得只要不上瘾就没事儿。” “所以,其他时候你就……疼着。” “还能怎么着呢。”夏恩望着吉米,眼神敏锐。“疼痛是甩不掉的,吉米,因为那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只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又捏了一下吉米的手,然后松开,缓缓地爬起身。“咱们最好把衣服找回来,波奇还等着开车送咱们回镇上呢。” -TBC- [1] 加州城市名。 第十四章 吉米本打算星期一上路,但那天一大早就有卡车送来了替换的家纺品。他帮着把干净的床单和毛巾卸下来,又把用过的那些装上车。然后,各路送货车接二连三地到了——各种烈酒、啤酒,以及别的酒吧供货,还有大包大包的卫生纸、肥皂、小包装洗发水。等所有的东西都卸了车、归了位,他腹中空空,该去“小梅餐馆”跟夏恩碰头了。接下来嘛,还有他星期天启动的“地下室整理发掘项目”。再说,只要待过这一天,一整个礼拜的薪水就到手了。 于是他留下了。就多待一天。 那天晚上,他们在夏恩屋里吃了三明治当晚餐,吉米还到酒吧里待了几个钟头,坐在酒客们中间陪夏恩聊天。那之后,夏恩去了吉米的房间,他们享受了一场和风细雨的性事。一天下来他们都累得够呛,只是随意动作着,但感觉很棒。 星期二早上,吉米的钱包鼓鼓囊囊的。他确确实实把衣服塞进了旅行包里——但也仅止于此,他想起自己没书可看。他带来的那本斯蒂芬·金和夏恩给他的那本埃尔莫·伦纳德的小说他都看完了。手上还有两本——库尔特·冯内古特和迪恩·孔茨[1]——但他都读过三遍了。他痛恨没书可读的旅程。再说,贝琳达还叫他去重刷一楼走廊里一面被刮伤的墙。起码这件活儿,他觉得自己还是挺想干完的。 于是他整个上午都在为刷墙做准备:用胶纸框出边缘,打磨墙壁,填平重物砸出的凹坑。这时他才发现,他在地下室找到的油漆,虽说色号标得跟另一面墙一样,实际的颜色却对不上。有人标错了。他拎着油漆桶去找贝琳达——她一如往常,安坐在前台——解释了眼下的状况。 “泰瑞干的好事,”她叹了口气。“他是个好孩子,可我一直想不通特露迪怎么能跟他过到一块儿去。” “我再翻翻地下室吧,看还有没有。说不定——” “甭费那个事了,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那个颜色。”她若有所思地在桌面上弹了弹手指。这时,一对年轻夫妇进了门,她抬头望过去。“我要开车到索诺拉[2]去挑个别的色儿。夏恩也许能过来替我一会儿,你去帮我问问他?” “行啊。” 他穿过走廊,拐弯,敲上了夏恩的房门。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夏恩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卷发,沾湿的白T恤贴在他胸前。“是你啊。”他皱着眉头说。 显然,这一刻终究还是来到了:吉米盘桓太久,已经失去了主人家的欢心。他低头盯着地板。“对不起,我只是——” “你直接进来不就得了?又不是没钥匙。这下我的衣服全湿啦。我要知道是你,就用不着浑身湿着套上衣服了。”他飞快地伸手在吉米脸上摸了一把。 吉米心中的结蓦地一松——这可太傻了。他就是个傻瓜。“我不想打搅你。” “老天,吉米。我都说了,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我夜袭你的时候,你也没抱怨过。” “我可不会抱怨那事。” 夏恩狡黠地一笑。“那是。你也一样,什么时候突然想过来抓紧搞一发,甭客气。但也不是——你光过来聊聊天也没问题,过来洗洗衣服,烤烤吐司,或者……哎总之什么都好。其实吧,我在想……”但无论他想了些什么,他肯定是打定主意先不告诉吉米。他斜眼瞟着吉米,靠在门框上。“你是过来打炮?还是烤吐司?” “都不是,贝琳达让我来的。她要去索诺拉挑油漆,想问你能不能替她一会儿。” “挑油漆?”夏恩嗤地一笑。“她准保还要去她喜欢的那家花哨餐馆待一会儿,吃个午饭,然后到餐馆隔壁的商店去欣赏那些贵得要死的裙子,过过眼瘾。” “那你是让我转告她……?” “我马上就出去。可这样我今天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小梅餐馆’了。”他好像真心觉得扫兴。 “我给你带点儿吃的回来?” 夏恩的脸亮了起来。“那敢情好,谢啦。” 这天上午,小梅餐馆的生意比平时略清淡些。吉米刚走进去,服务员凯蒂就冲他露出酒窝。“你们俩今天坐窗边怎么样?”平时总是她来接待他们俩。 “其实我准备把炒蛋打包带走,夏恩有活儿脱不开身。” 她“啧”了一声。“他干活儿也太拼了。你得时不时带他出去走走,看个电影什么的。他们家姐姐妹妹、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多着呢,总能抓个人顶上。”她眨了眨眼。“‘珠宝盒剧院’正在放强尼·戴普的电影哟。” 他模棱两可地冲她点了下头,她走开去把他点的东西吩咐给厨房。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倚在柜台上跟他讲她的小儿子得了流感,正待在家里——凯蒂上班的时候他外婆过去照看他——以及她大女儿最近刚戴上了眼镜。 “坎蒂告诉我你女儿赢了学校的‘拼词小蜜蜂[3]’冠军,接下来要去参加县里的比赛了?”吉米问。 凯蒂咧嘴笑。“可不,她一直练着呢。她才六年级,我和她爸爸就拼不过她了。” 他们家长里短地一直聊到餐点打包完毕。这几天起,她收吉米的钱比菜单上的标价要少。吉米问起原因,她耸耸肩说:”亲友折扣。“ 吉米一手托着几个外卖塑料盒,一手端着装满橙汁的纸杯,顶开门走了出去。餐馆外的长椅总是被两个土著老帮菜占着,眼下也一样。其中一个老头带着条中型狗,狗如主人,一样圆滚滚、灰不溜秋的。另一个老头呵呵笑着说:“夏恩现在也逮着你伺候他啦?那小子跟我老婆一样坏。” “我见过你老婆。”吉米回嘴。“你哪儿配得上她呀。” 他过了马路那俩老头儿还在笑个没完。 吉米站在前台旁吃了他的炒蛋,夏恩坐在贝琳达的位子上吃了他那份儿。葛莉赛尔推着吸尘器经过,数落他们吃得到处都是。 “贝琳达把油漆带回来之前,你就待在这儿陪我呗。”夏恩提议。 “谢啦,可我还是想再去楼下试试看能不能多找点儿东西。不过这会儿谁在看着酒吧?”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我两边儿一起顾着就行,以前也这么干过。” “哦,要是需要我帮忙就喊我一声。” 夏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需要个手机。” “要手机干啥?”吉米从来没有过任何手机,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谁会给我打电话?” “贝琳达说不定会,比如她不知道你在旅社里的具体位置,但又急着找你。或者……我。我问问她能不能帮你买一个,我表弟瑞奇能给她个不错的折扣。” “我觉得我用不着。”吉米不自在地嘟囔着。“我,呃,我去地下室。” 那天下午,他把走廊漆成了柔和的黄色。然后他和夏恩吃了披萨,又在酒吧里逗留了几个钟头。现在他能叫出几个熟客的名字了。他们多数时候都待在各自桌边,但偶尔会有人晃到吉米的吧凳旁,跟他聊几句时事或天气,抱怨讨厌的游客。 凌晨时,吉米和夏恩在吉米屋里,轮流用嘴让对方爽了一把。但这一次,在高潮的余韵中,他们一块儿打了个盹。虽说吉米的床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挤得够呛,夏恩还是待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他自己的房间去。 夏恩回去后,吉米在腰上围了块毛巾,溜进卫生间,生怕遇见住店的客人。没有专属的厕所是有点儿不方便。想到这儿,他不禁嘲笑自己:操,咱这是成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 回到屋里,他差点考虑是不是该穿好衣服,在上工之前出去散散步。或许该直接启程离开。但他怪累的,而且太阳还没升起来呢,于是他丢开腰上的毛巾,爬回床上。床上还留着夏恩和性事的气味。 他一下儿就睡着了,还做了梦。 他驾车行驶在一条宽阔荒凉的公路上,开得很快,车轮几乎不沾地。当他拐弯或是过坡的时候,车子险些要整个飞出去。那车很奇怪,是辆大大的敞篷车,像是出现在老电影中的那种破铜烂铁。他回头一瞥,见宽敞的后座上摆满了书,觉得挺开心;但他再回头的时候,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叠叠纸张,正不断地从车里飞出去,飘得无影无踪。这些纸很重要,他不想失去,但他并没有停车。 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有一位乘客。不是死去的搭车乘客——这让他松了口气。不,是埃迪,坐在“小梅餐馆”外长椅上的老头之一。他的狗趴在他脚边,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税务问题,说他即将接受手术把全身骨头都换成钛板,还告诉吉米他计划把响尾蛇镇的公共停车场改造成一个微型牧牛场。 吉米觉得埃迪太重,把车都压慢了,害他没法随心所欲地飙车。于是他猛踩了一脚刹车,按了个钮,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埃迪带着狗下了车,伤心地冲吉米挥了挥手,极不情愿地走了。 尽管他面前的路清清楚楚,其余的一切却被浓雾笼罩着。他飞车而过,只瞟了几眼窗外的景色——树木、一座金矿、一座小山,一栋耀眼的摩天大楼——他总觉得他该找某种熟悉的东西,却记不起来要找的是什么。 那车开始发出不祥的响声,嗡嗡隆隆,吱吱嘎嘎。“不!”他在梦中大叫。“我不想骑马!” 他又回头看后座,那些纸已经一张不剩,但挤满了人。贝琳达,还有葛莉赛尔和坎蒂,凯蒂和小梅——她端着一盘法式吐司——还有波奇、宝拉、艾玛、亚当、瓦莱丽,以及一大群他没记住名字的表哥表姐、三姑六婶、叔伯舅公。有个男人带着牛仔帽,帽子遮住了他的脸。但说不清为什么,吉米就是知道他是谁:杰西。 “滚!”吉米冲着那群人吼。“你们把我拖慢了!”那群人纷纷跳车离去,毫无怨言——包括小梅,她的体重大概不止四百磅,不像是擅长跳跃的样子。 他把油门踩到底,车跑得更快了。马上就到那儿了,他想。可那儿是哪儿?啊,现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变成了汤姆,他已经干瘪了,看起来更惨,还露出了骷髅般的微笑。“你明知道你是要去哪,孩子。我们人人都要去那儿。你确定要用这种方式到那儿去?” 吉米试图尖叫,但他喊不出来,只能发出绝望地嘶嘶声。不,等一下,那声音不是他发出的,是他的乘客,因为眼下汤姆已经不见了——一条瞪着亮蓝眼睛的巨蛇取代了他。那蛇不停地发出声响示警。“当心那条尾巴,”吉米听得见这句话,却看不见说话的人。“会咬你。”这不合常理,危险的是毒牙才对。 可这时,吉米意识到他错了,他听错了。当那个声音再度重复先前的话,他才明白过来:“当心那个传说[4]。” 接着,那条蛇扑了过来。 -TBC- [1]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国小说家,作品反映反战思想。 迪恩·孔茨(Dean Koontz,1945-)美国畅销惊悚小说家。 [2] Sonora,加州小镇。 [3] spelling bee:美国首创的儿童单词拼写竞赛,从学校到全国,各个地区级别都有举办。 [4] “尾巴”(tail)和 “传说”(tale)的读音一样。 第十五章 星期三早晨,吉米猛然惊醒。他的床单和被子都浸透了汗,皱巴巴得裹在他身上。他心脏狂跳,好像刚经历一场百米冲刺。他必须得离开这儿。 可老天爷好像专给他捣鬼,这天又是风雨交加。他梦里听到的蛇尾巴发出的示警声,其实是窗户在窗框中抖动的声音,嘶嘶的抽气声其实是雨点拍打玻璃发出的。并非他不敢跟坏天气作对,但他浑身发疼,同时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他的胃也不住地翻腾,仿佛他正乘着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中颠簸。 他撑着绵软无力的腿,用抖个不停的手穿上牛仔裤和衬衫,止不住地全身打颤,差点倒回床上去。可他还是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力,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他打着赤脚,但一想到穿鞋要弯下腰去,他就觉得胆汁往嗓子眼涌。他慢腾腾地朝大堂走去。 贝琳达一眼就看到了他。她眯起眼。“你喝醉了?” 他刚一摇头就后悔了,赶紧扶着墙。“没有,女士。就是觉得难受。” 贝琳达犹豫了一瞬,径直朝他走过来。她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啧”了一声。“你烧得厉害,脸色跟死人似的,你得找医生看看。” 她说得也许没错,可他看不起病,也不知道该上哪儿看。“没事,躺躺就好了。抱歉啊,晚点儿我再把该干的活儿补上。” “甭操那个心了,吉米。”她的语气比平时软一点儿,但听着还是挺强硬的。“歇一会儿,多喝水,喝够。” “谢了。”他蹒跚地走回房间。前几天,夏恩说话算话,给了他一台小冰箱,吉米在里面存着水和一听可乐。但眼下他觉得开冰箱、倒水都费劲得不行,于是他没喝水,就那么重重地倒在床垫上,扯过毛毯一直盖到下巴。他觉得自己真是惨得没救了。 他肯定是迷糊了一会儿,所以有人碰他前额的时候,吓了他一小跳。“夏恩?” “你还好?要请医生不?” “流感罢了。”他身上又冷又热,觉得自己的脑袋涨得有四个那么大,连睁眼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等等啊。”水流声。过了一小会儿,夏恩把一块凉丝丝的湿毛巾搭在吉米额头上。这感觉太好了。吉米想把这话告诉夏恩,但他怕多说几个字自己就会吐出来。他病恹恹地笑了笑,希望能传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夏恩低头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妙啊。” 好吧,真是说到病人心坎儿里了。吉米闭上眼,听着他的房门开了又关。他要是提得起劲儿,肯定会冲夏恩发火——就这么走了,也太不近人情了。可是,一两分钟后,门又开了,夏恩又回到了他床畔。他往地上放了什么东西,“砰”地一响。 “这儿有个桶,想吐就吐吧。床上有条毛巾,就在你手边儿。我还得去拿点儿东西,你一个人待一会儿不会出啥问题吧?” 吉米都要被逗笑了。他这操蛋的一辈子一直是一个人待着。“嗯。”他哑着嗓子哼了一声。 “行,乖乖等着我啊。”夏恩翻了下毛巾,让凉的那面贴着吉米的额头,走之前还轻轻摸了摸吉米的脸颊。 乖乖等着?他都没法让自己的胃容物乖乖待着。不过他知道自己挺幸运,起码这回有屋顶为他遮风挡雨,他能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自艾自怜,不必在户外瑟瑟发抖,拼命乞求老天别让肺炎再度降临。 病毒肆虐,他的脑子都烧得转不动了,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但吉米觉得夏恩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了。夏恩带来了食物的气味,可吉米一闻就受不了,他手忙脚乱地爬到床边,对着桶惨兮兮地大吐特吐。虽然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起码他没吐在床上。 吐完之后,他确实感觉好些,起码好一点儿吧。他用毛巾抹了抹嘴,抬起头,以为夏恩已经被吓跑了。但夏恩就站在床边,弯着嘴角,微笑地看着他。“准头不错。”他丝毫没露出恶心的表情,拎起桶,拾起那条弄脏的毛巾。“马上就回来。” 过了一小会儿他回来的时候,吉米已经可以翻身仰躺着了。夏恩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桶放在床边,抖开一条干净的毛巾,搁在床尾。他还端来了一杯水。“漱漱口呗?” “天,太好了。” “我就猜到。”床头柜上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杂货店纸袋,大概是吉米呕吐那阵被放在那儿的。夏恩在纸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个黄色的塑料托盘。“漱在这里头就行。” “可……怎么……?”吉米头昏脑涨,不知该问些什么。 夏恩也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把吉米背后的枕头拍松,好让吉米坐起来;然后把杯子递过去,端着托盘好让吉米吐水。最后,他把东西全都放到一边。“我去了趟药店,给你弄了点儿东西,看看都有啥……泰诺是退烧的,消肿药能让你的脑袋和胸口好受点儿,咳嗽水是治嗓子的。一大盒抽纸巾。我给你带了几瓶七喜喝,还在卡罗蒂店里给你买了一夸脱[1]鸡汤,等你觉得有胃口的时候喝。你现在要是不想喝,我就放进冰箱里,等会儿再给你热热。我还去小梅那儿买了橙汁。你要是想吃点儿干的,有薄脆饼。” 吉米发现自己正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于是闭上嘴。“这都是你给我买的?” “我脑子是有点儿短路,不过我知道病倒的人需要哪些东西。” “可是,你去给我买?” “你这样儿也没法自己去啊。”夏恩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以前你生病的时候都没人照顾?” 吉米没有回答。他转开了视线。 “妈的。算了。咱们先来给你点儿喝的,弄得舒舒服服,然后你最好一觉睡到好起来。我妈跟我说过,得让身体集中所有的能量来康复,少到处闲逛。” 吉米还有点儿没缓过神来,老老实实地喝了点儿汽水,吞了几片药,甚至还喝了几勺汤。夏恩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他用手指理了理吉米汗湿的头发。“你要是需要啥,就用分机拨酒吧的电话,顶多一分钟我就来了。” “可你要工作。” “星期三晚上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走开一会儿没问题。” “好。”也许是因为药,也许只是因为流感作祟,他觉得昏昏沉沉,思维迟钝。 但夏恩并没有走。他咬着嘴唇,显然在思考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你这儿没厕所。” “我再想吐的话,有桶。” “嗯,可你要是想尿呢?” 吉米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我能撑到走廊,就几步路。” “嗯。要不……到我屋里去住几天吧,等你好了再说。” 吉米的心一荡。他绷紧下巴,没有立即回答。“我待在这儿就行了。” “哦。那我待会儿再来。” 然后吉米睡了一整天,其间夏恩每隔一会儿就来探望他,逼他起来喝点东西。吉米又吐了一次,但他依然及时挪到了桶边。刚好夏恩也在,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再次把一切清理干净。 “你居然不穿防护服就敢靠近我。”吉米虚弱地说。 “我可是牧场长大的。你没试过把胳膊伸进母牛肚子里去拽难产的牛犊吧?也没试过处理特严重的腐蹄病吧?跟那些相比,一点儿呕吐物算不了什么。反正我跟你说,扮医生可比当病人好多了。” “谢啦。” “今晚酒吧没什么人,我让山姆来替我,我待在这儿陪你怎么样?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看看电视。” 出乎吉米意料,这方案听起来还不错。吉米这时候感觉好多了,也希望有人陪,免得无聊。“我不想传染你。” “吉米,咱俩上次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呢,要是怕传染我,现在预防也晚了。” 唔,说得有理。吉米冲他笑了。 夏恩离开了大约半小时,回来的时候两手都没空着。他用微波炉又热了些汤来,然后让吉米端着碗在椅子上坐好。夏恩掀了床单,换上干净的。干活的时候,他需要弯腰、挺身,一定很疼,但他一句也没抱怨。铺好了床,尽管吉米坚持说自己能行,他还是陪吉米上了趟厕所,监督吉米撒了尿、洗了手和脸、刷了牙。回到屋里,夏恩剥光吉米身上的衣服,只剩下内裤,然后让他上床,给他掖好被子。夏恩踢掉脚上的靴子,只留下一盏灯亮着,在床上挨着吉米坐下,背后靠着个枕头。他长腿一伸,用遥控开了电视。 吉米这个伴儿做得不怎么样,大部分时候他都迷迷瞪瞪的,但有时候他会稍清醒些,能把视线聚焦在电视屏幕上一小会儿,陪夏恩一起笑话里面演的弱智喜剧。后来,他坠入梦乡时,夏恩仍在他身边。 * * * “你今天不能干活儿。”夏恩斩钉截铁地说着,把吉米推回床上。 “但我没——” “没啥东西是立马要修的。你得多歇一天,不然你的病肯定会复发。”他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吉米的进一步抗议。“我都跟贝琳达说妥了。她说等你好了,星期六补一天就行。到时候我们有乐队现场表演,旅社都被订满了。那天晚上肯定忙死人。” 吉米知道,他怎么也不可能说得过一条心的夏恩和贝琳达,尤其是他现在还虚着。吉米放松下来,躺回去。“我觉得自己怪没用的。” “病没好之前你确实没用。所以老实睡觉吧。等会儿我会带吃的过来看你。你要是想冲一冲或者泡个澡,我可以帮你。”那副景象似乎令他相当欢欣鼓舞。 吉米放弃抵抗,叹了口气,点点头。“行吧,可我闲得无聊。” “看电视呗。” 吉米扮了个苦相,逗得夏恩哈哈大笑。“嗯,我懂。”夏恩说。“我在医院和复健中心也看了好多日间节目,难看得要命。看看书怎么样?” “我没书看了。那个,对不住,我不诉苦了。我还是睡上一天好了。” 夏恩弯腰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那也挺好。别忘了,需要什么就打电话。” 吉米确实睡掉了大半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夏恩带来的食物——薄脆饼、汤、果汁、饼干——还开着电视,烦躁地不停换台。他把汤姆的信读了又读。他找到一叠印着旅社名称的信纸,把他希望在离开响尾蛇镇之前干完的活儿列了个表。他张望窗外。想起做过的那个梦,他有点儿焦虑,但他没多想,因为一想就头疼。夏恩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床边,拿两支笔、一个铝箔捏成的球玩杂耍。 “没想到你还进过马戏团。”夏恩说着,差点儿被一支飞歪的笔打中脑袋。 “没进过,我不适合干表演,就在路上随便学的。” “多才多艺啊你。” “我教你?” 夏恩摇头。“我学不会。我的破脑子应付不了这个。手眼协调可差了。” “反正学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用。” “我现在休息,准备吃晚饭。想让我帮你冲冲身子或者泡个澡不?” 说实话,出了两天汗,杰米觉得自己臭得够呛。可是,占用夏恩这么多的时间和体力,也让他心里过意不去。“我打算喝一口你给我的奈奎尔[2]就上床睡觉。哦,对了,我欠你多少钱?” “什么钱?” 吉米摆手示意他的床头柜——上面添了不少东西,码得有模有样的。“你把药房都搬空了。” “不要钱。” “为啥?” 夏恩越走越近,来到吉米跟前。“因为那是礼物。估计不像巧克力或者玫瑰那么浪漫,但是实用多了。” “你不需要——” “是我想要。”夏恩眯起眼。“你觉得我该把钱花在哪儿?花里胡哨的衣服?铮明瓦亮的新卡车?我偏想砸钱买卫生纸和咳嗽水,我的钱我做主。” “可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你没……”夏恩顿住了。他移开视线,吮住下唇。“我才不会把你为我做的事一件件数出来,反正你也不信。我就这么说吧,你觉得咱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懂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跟我,咱们起码算朋友吧,啊?咱们认识不到两个礼拜,但是滚过好多次床单,我清理过你吐出来的脏东西,你能直视我的伤疤不被吓跑。我觉得这么算来咱们起码是朋友。” 这样的对话让吉米浑身难受。他后退了几步,夏恩逼近,他又后退了几步,直到窗户挡住他的退路。“咱们是朋友。”他低声说。说出这个词的感觉很奇怪。 夏恩回赠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朋友之间不用算得那么清。帮朋友的忙是因为他需要,或者那样能让他高兴,而且,帮他也能让自己高兴,挺公平的。以前可能没人让你明白,但其实你早该体会到。”他在床沿上坐下。“想听个‘响尾蛇墨菲’的故事不?” 听故事可比谈论私人关系舒坦多了,于是吉米点点头。“当然啦,来吧。” “嗯,那时候他已经发家好些年了。他仍旧在这间酒吧给客人斟威士忌,不过,也需要有人搭把手,起码生意好的晚上需要。这也没啥,他有孩子,孙辈儿。有天晚上,镇上来了个生人,他坐在酒吧里跟乔治聊天儿,就跟老朋友似的。他说他刚经过詹姆斯镇,看到有个叫巴斯·福斯的人谋杀未遂,第二天就要被吊死了。乔治一听就留了心,因为他认识巴斯。巴斯的父亲跟乔治是一块儿挖矿的老交情,巴斯还是个毛毛的时候,乔治就抱过他,让他坐在腿上。那时候,老福斯已经死了几年了。 “今时今日,只要开一小会儿车就能到詹姆斯镇,但那个时候,骑马或是驾马车,得跑上半天,走路就更久了。当时天已经不早了,夜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老乔治穿上外套,抬脚就走。 “他走到詹姆斯镇的时候,太阳刚出来。我估计他的脚恐怕遭了不少罪。可他一点儿也没休息,直奔监狱,让当班的警察立马去叫治安官和法官过来。趁着治安官还没到,乔治隔着号子的铁栏杆跟巴斯聊了聊,听说了他身上发生的事。 “没过多久,治安官就骑着马来了,紧跟着法官也到了。可有人把话传了出去,说有人搞事,所以半个镇的人都跟着来了,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治安官刚一下马,乔治就冲他走过去,要求他把巴斯给放了。治安官说他办不到,因为巴斯被指控谋杀,已经判了绞刑。 “乔治说,巴斯·福斯被冤枉了。‘我从这人还只会爬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不可能杀人。’我猜法官和治安官跟乔治就算不是熟人,也清楚乔治的声望,他们要是不听乔治的,恐怕就要惹火烧身。到了那个地步,镇上的人也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打发无聊。 “我也不知道那天早上乔治到底是怎么说的,但他肯定说得在情在理——他们不但放了巴斯,还有人驾着马车把巴斯和乔治送回响尾蛇镇。” 吉米靠在窗沿上,听得津津有味。“巴斯真是被冤枉的?” “不知道。乔治带他回来,在镇上给他找了份工作,他再也没惹上什么官司。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还有几个福斯家的人住在这儿。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是他们家的人。” “这是真事儿?” “鬼知道。谁要是想刨根究底,可以去詹姆斯镇翻档案,看看里面怎么记的。不过,我想说的是,乔治才不指望他的老朋友会回报他——那人都过世了。他也没想从巴斯身上得到什么。但巴斯的父亲跟他是朋友,所以乔治撑着老骨头,走了那么远的夜路到詹姆斯镇去,拼尽全力保下他儿子。” 吉米稍稍垂下头,思索着。“我还没被指控过谋杀罪。” “那敢情好。可你明白没有?跟我老祖宗的事迹比起来,给病倒的朋友捎点儿东西算什么呀。” “当然算。”吉米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没收过礼物。也没有人为我做过啥。”这是真的。他印象中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他小时候,大约七岁吧,别人给穷人捐赠的圣诞节玩具。他收到了一组塑料玩偶:几匹马,一辆带拖斗的卡车,两个罗圈腿牛仔。妈的,他早就忘光了,偏偏这会儿又想了起来。 夏恩起身,走近,双手捧住吉米的脸。“我愿意为你做,只要你别拦着,只要你留下。” 也许是感觉到吉米的不自在,夏恩退开了。“我得回去干活儿了。明早见。” 门关上了。吉米靠着窗户,又站了许久。他微微发抖,试图让脑中的暴风雨沉寂下来。 -TBC- [1] 约合0.95升。 [2] NyQuil,非处方感冒药品牌,专门用于睡前服用。 第十六章 星期五早上,贝琳达问:“你真的好了?能干活了?” “没问题。” 她看着吉米,好像不太放心。“那好,不过也没什么重活儿。明天我们可离不开你,我怕你到时候撑不住。” “我今天会悠着点儿的。”他笑着应道。他也确实没让自己累着。他花了些时间继续清理地下室;照目前的进度看,大概得再花一百年才能弄完。他换了几个通风滤网,过不了多久就要启动中央空调了;他还看了贝琳达为重装浴室挑选的一些洁具,觉得她眼光不错。他中途休息了一会儿,跟夏恩在小梅饭馆共进早餐——周五是“法国吐司日”——不过他吃得比平时要快,吃完就回去拿砂纸打磨一张在地下室发现的古董桌子。那桌子的漆简直没法看,但木头是好木头,他想给它重新上漆,贝琳达肯定能再给它派上用场。 他正洗手的时候,夏恩来找他。快下午四点了,吉米觉得得稍微休息会儿再接着干,他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搞不好他会到长椅那儿去跟那两个老家伙待一会儿。 不过夏恩有别的打算。“跟我来。”他说。 “去哪儿?” “好地方。把你的夹克带上,咱们要出去。” 这三天吉米几乎一直待在屋里,他挺乐意出去走走。他回屋取了夹克,在大堂向贝琳达挥手示意;她只朝他摆了摆手,什么也没问,看来已经知道了夏恩的计划。 吉米倒下的这几天里,雨已经渐渐停了,人行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夏恩在酒吧的大玻璃窗外停了一下。“要是贝琳达能弄来材料,你能在窗边整几个大花箱吗?不是我们现在摆在人行道边的那种。我见过一张旅社的老照片,这儿原先种了花,可好看了,在黑白照片里都好看。” “行啊,这点儿泥水活儿我估计能行。市政不会有意见吧?” 夏恩甩了下手,表示用不着操心。“镇长、还有两个镇议员都是我们家亲戚。我觉得搞定他们应该不成问题。” 窗台花箱,应该是挺好看的。吉米畅想着盛夏时分的光景:争奇斗艳的花儿四处招摇,引逗着蜂儿、蝶儿,好生热闹。他是没法亲眼看见了。想到这儿,他几乎有点儿惋惜。 夏恩领着他慢悠悠地沿着主路走了两个街口,然后拐上了一条上山的窄街。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年轻妇人在自家门廊下朝他们挥手。吉米不知道她叫什么,但他在小梅餐馆遇见过她和她丈夫带着宝宝去用餐。挨着她家是一栋绿色的小平房,挂着法律事务所的牌子;旁边有一座白棕相间的小木屋,是一位注册会计师的住处。夏恩左拐,进入跟主路平行的“华盛顿街”。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大房子占据了大半个街区。房子前的草坪被改造成一个小公园,安着长椅和供孩子们玩耍的设施。 “这是乔治的房子,”他们走近房子的时候,夏恩说道,“他在遗嘱里把它捐给了镇上。有人说他头一个老婆在这儿闹鬼;不过那全是胡扯,她死的时候这儿还没盖起来呢。” “世上没有鬼。”吉米说。这话引得夏恩投来探究的目光,接着还皱起了眉。于是吉米另起了个话头。“你是他哪个老婆的后代?第一个,还是后头那个?” 夏恩咧嘴笑了。“后头那个。他头一个老婆是在东部的时候认识的,我估计她太娇弱,适应不了这儿。她是得肺结核死的,我都记不得她名字了。不过他的二号老婆叫阿尔西亚·斯图尔特。根据我们家的传说,她来西部从事娱乐业。” “妓女?”吉米问。 “说不定,可能吧。不过她一到这儿就发现,烤蛋糕卖给矿工,来钱更轻松。” “我没看出这儿的人多爱吃甜点哪。” “不是甜点的事儿。女人太少了,金贵着呢,只要是女人做出来的东西,那帮老爷们儿就愿意花大价钱买,哪怕只是有个女人陪着说几句话都好。”夏恩乐了。“我估计,喜欢男人能省不少钱。总之,阿尔西亚自力更生,混得不错,她遇上乔治的时候,已经挺有钱了。他俩一拍即合,生了一大群孩子,其中就有我的曾曾祖辈儿。” “我在墓园没看见她的墓。” “说到这个嘛,也是挺有故事的。” 聊着聊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房子跟前,吉米看清了门廊挂着的木牌子上的字:响尾蛇镇公共图书馆。看来,夏恩就是要带他到这儿来,这倒是让他挺意外。但夏恩还在讲阿尔西亚的故事,他没机会向夏恩确认。 “她比乔治年轻多了。他过世的时候,他们的孩子都长大成人没啥可牵挂的了,可她才六十出头。她宣布,她在加州呆腻了,是时候到别的地方闯闯了。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送了人,只带些钱,还有一小箱行李。然后她就从詹姆斯镇坐火车去了奥克戴尔,然后又从奥克戴尔搭车去了旧金山,从那儿坐船去了南非。接下来的几年,孩子们还收到了她的信——你去镇博物馆还能看到那些信——可后来,信停了。”夏恩也停下了脚步,就在图书馆的木质台阶前。 “她怎么了?” “没人知道。不过大家一直在琢磨这事儿,琢磨了一百年。”夏恩抓着扶手登上楼梯,因为不适而轻哼了几声。 吉米跟在夏恩身后,想着阿尔西亚。无论她结局如何,起码她不会像汤姆·雷诺兹那样,死了也没有一个人挂记。也许这个念头会让她在弥留之际宽心吧,无论她最后魂归何处。 他们穿过一个狭窄又闷热的前厅,走进一间极其宽敞的大厅——想必是把原本的几个房间打通了才有这么大。保留着时代风格的立柱被一排排书架遮住了一部分,透过那些书架,杰米能瞅见褪色的老墙纸、华丽的木质脚线和几幅装在奢华画框中的巨大画作。“好在他们没有——”他大声说了个开头,立刻想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于是压低了嗓门,“没在建图书馆的时候破坏房子的特色。” 夏恩点点头,也小声回道:“说不定他们觉得那么干会把鬼惹急了。” 这里到处摆放着巨大的木桌子和破旧、但看起来很舒服的阅读椅,不过没几个人出没。也难怪,现在是星期五下午,天气还那么好。 “咱们来这儿干吗?”吉米小声问。 “你不是说要找东西读嘛。”夏恩夸张地伸开胳膊比划着。“这儿有东西读啊。” 这些年来,吉米在图书管消磨了不少时光。图书馆是打发时间的好地方——干燥,温暖,又安静——还有公共卫生间。图书管理员即使一眼就看出你是流浪汉,只要你不打扰别人,就不会赶你走。而且,你想看什么书和杂志也都随你。但是这间图书馆,看起来既舒适,氛围又好,却让他觉得浑身发紧。这说不通。他想赶紧出去,回到太阳底下。 “我以前可喜欢这儿了。”夏恩惆怅地说着,手指拂过一个摆满苏格拉底哲学书的架子。“放学后只要有空我就来;到了暑假,我就缠着大人开车送我到镇上来。” “有意思——一心想当牛仔的小孩儿居然是个书呆子。” 夏恩耸耸肩。“其实我喜欢看关于牛仔的书。那种从来都没挨过马还在那儿生搬硬造的作者是绝对骗不过我的。而且这也是我闯荡世界的方式——世界能来就我,我就用不着四处走了。” 他看上去很悲伤,吉米想上前拥抱他。他没这么做,但他把想离开图书馆的话咽了回去。 “我很久没来过了。”夏恩说。“不过我觉得这儿也没多大变化。你想找什么书?” 吉米不是挑三拣四的人。他确实有偏好,但只要是到手的书,他都看,他从中获得了大量意想不到的有用知识。“小说吧。呃,文学类。” “在楼上。” “我不是非要——我在楼下也能找点儿东西看。” 夏恩瞪了他一眼。“就一层楼还累不死我。” 结果,图书馆有电梯——多半是应《残疾人法案》要求设置的——但夏恩还是选了楼梯,吃力地拽着华丽的栏杆扶手向上走。二楼也很开阔,大约三分之一是童书区,配着小小的椅子和鲜艳的海报;剩下全是给成年人看的小说。 吉米跟着夏恩身后,在书架间穿行。夏恩不时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只是盯着看一会儿,叹口气,然后摆回去。 “你就算慢慢看也不行?”吉米问。 “简单的东西我能看懂,比如标识,或者夏莉给我列的单子。但再长的东西就……那些词儿会在我脑子里搅得乱七八糟,我闹不清意思。我试过听有声书,情况好一点儿,但被关在自己屋里听人对着我说话,感觉挺怪的,换个地方我又没法集中精神。”他勉强扯出笑容。“更别提写东西了。我的字难看得要死,而且我在车祸前拼写就很差。” 走过另外几个书架,夏恩又选了一本书。这回,他盯着这本书看了很久。当他想把书放回去的时候,吉米接了过去。“尼尔·盖曼[1],我喜欢。我要借这本。” 他转身往楼梯走,但夏恩紧走几步追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那本薄,看不了多久。再挑两本吧。” “再挑两本?” “我妈每次都让我挑三本。”夏恩咧嘴笑着说。 吉米又飞快地挑了两本,差不多是随手一拿:一本是关于一个做私家侦探的巫师;还有一本大部头西部故事集,他只是拿着好玩儿。他压根儿没工夫看这些书。嗯,要是他今晚熬会儿夜,说不定能看完盖曼那本。 夏恩似乎对吉米的选择挺满意,于是带着他下了楼梯——慢慢地——然后到底楼大厅侧面的登记处去。身材瘦削的图书管理员约莫六十来岁,灰色的长发被一个大串珠发夹别在脑后;她戴着眼镜,眼镜腿上的链子垂在后勃颈;她那件软薄的衬衫上叠着一层层的荷叶边,下身配着一条扎染长裙。 “夏恩·利特!”她大声惊叹道,似乎完全忘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业本能。“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好啊,海瑟小姐。这位是吉米·多塞特,他是旅社新雇的勤杂工。”夏恩把吉米手里的书拿过去,“砰”一声放在台面上。“他需要办一张借书证,麻烦你了。” 吉米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借——借书证?” “嗯,是啊,不然怎么把书借出去?”夏恩看着吉米,好像吉米蠢得不着边儿了似的。搞不好还真是。 “我还以为……我以为要用你的证。” “我都十年没有借书证了。马上就能给你办一张。是吧,海瑟小姐?” 吉米没等她回答就摇了摇头。“得是本地居民才能办吧?” “那当然。你填旅社的地址就行,我帮你担保。” 吉米的耳朵里嗡嗡乱响,吵得不得了,海瑟小姐竟然没有嘘他。他浑身发烫——烫得胸闷——仿佛高烧突然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他张开嘴,却哼出一个单音。他拔腿就跑。他穿过大厅,冲出豪华的正门,飞身下了台阶,横穿门前的小公园。他跑啊,跑啊,沿着街道向山下奔去。他本打算一路跑到圣华金山谷,但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他重重地跌倒,手掌着地,擦伤了掌根。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靠在一棵树上平复呼吸。 手掌刺痛。眼睛也刺痛。 他放慢步子,晃晃悠悠地回到主路上。老天开眼,小梅饭馆旁边的长椅空着,老头儿们都不在。他瘫坐在长椅上,等待着。 他远远看见了夏恩。夏恩从小街拐回主路,一条胳膊下夹着三本书。刚看见吉米的时候,他略有犹豫,但还是走了过来。他停下等一辆SUV经过,然后穿过马路,在长椅的一头重重坐下,把书放在两人中间。 他们都没做声,就这样感觉仿佛过了很久。身边经过了几辆汽车,还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孩子。几个逛街的人悠哉地走过他们身旁,浏览着橱窗中的陈列;其中一人牵着条金毛猎犬,那条狗在他们的长椅前待了一会儿,好让夏恩给它挠耳朵。 “那,”终于,夏恩开口了,“解释一下?” 吉米不想解释。他咬紧下颌,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但夏恩叹了口气,戳了戳他的胳膊。“解释一下?”他又说了一遍。 “说不清楚。”吉米的语气就像个耍脾气的小毛孩。真够现眼的。 “图书馆恐惧症?” “不是。我喜欢图书馆。” “你害怕老嬉皮士?海瑟小姐人挺好的,虽说她身上的藿香味儿是挺冲。” “不是,不关她的事儿。”吉米抬起双手,用掌心揉前额。疼。他都忘了刚才蹭破了皮。“我就是……我不住这儿。” “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给我办借书证,就跟我是这儿的人似的。可我不是这儿的人。” “你可以成为这儿的人。”夏恩的语气相当平和,但还是透出一丝坚定。 “可是——” “贝琳达阿姨可喜欢你了。我知道她没说出来,可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她想把你留下,不骗你。你要是觉得那个小房间住得窝囊,就在哪个商店楼上租个公寓,花不了几个钱。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住。” 吉米猛地站起身。“不!不是——我没准备留下。我只是路过,你忘了?” “像团风滚草似的。”这时,夏恩的语气略有不善了。 “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跟你说的。我就是这么个人。只不过你打算给我办借书证,我还记住了饭馆服务员的名字,还知道她女儿得了‘拼字小蜜蜂’的冠军,大家还跟我挥手打招呼,今天早上那个叫珍的警察还跟我聊了半天我的流感到底好没好,我连艾迪那条狗怎么做的膝盖手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真他妈要命!不该有这些事儿,因为我不住这儿,我哪儿都不住。” “为啥?” 就这么个简单的破问题,问得吉米又想吐了。“因为……因为我想见识——” “‘人生的际遇’,狗屁。”夏恩也站了起来,书还搁在长椅上。“你以为往前走能遇见什么?也不过是另一个跟这儿差不多的镇子。要不你就往山谷里走,那儿有几个规模不小的养牛镇子,配套齐全,有综合购物小广场,还有住宅小区,那房子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你他妈才不在乎什么人生的际遇。” 吉米沮丧得差点吼出声来。 但夏恩还有话说。“你说你有追求,可你这话骗得了谁?连你自己都不信。你是在逃跑,吉米·多塞特。因为你就是这么个人,对吧?一有烦心事儿,抬脚就溜。可你再怎么也不可能逃脱,因为你要躲的东西,在你心里。” 吉米想调头就走……可那样就恰好应了夏恩的说法。“我什么也没躲。”他喃喃地说。 “那你说啊,你为啥不能留下。”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留下!”吉米脱口而出。 夏恩眯起眼。“因为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老天。”吉米突然意识到,小梅饭馆里的人正朝着他俩看。他和夏恩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愿那些熟客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我明白,这地方没几个同性恋,夏恩;我也知道你不方便到别处去。可看老天爷面儿上,有得是比我好得多的人。我都不知道……咱们在床上很合得来,可那不算……你是个特别好的人,心地好,坚强,长得也帅,总之你就是太好了,真的。你是个难得的人,这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看得出来。而我只是我。”他抬起手,让夏恩看他乏善可陈的身体,乏善可陈的脸。他就是个乏善可陈的人。 夏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遇见你的那个晚上就觉得你很有意思,第二天早上在小梅饭馆就更这么觉得——是那种真正的。奇怪的是,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你有意思。感觉你就像一幅那种画,那种……法国人画的,我记不住他叫啥。远看就是画着一些人在公园里走;可你走得越近,看得越仔细,就会发现那幅画其实是好多不同颜色的小点儿组成的,一下就被震住了。” “我像修拉[2]的画?”吉米突然不生气了,他被绕晕了。 “嗯。而且我告诉你,我刚看见你的时候,心想,‘哦,这家伙不难看。’可我看着看着,总能有新发现:你的头发特别软;我喜欢你头发花白花白的样子;还有你的眼睛,很深。” “我的眼睛是棕色的。” “你眼睛的颜色像浆果鹃[3]的树皮——牧场里就有几棵——只是多了一些金色的斑。我光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经历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儿,但我也看得出你很聪明。我没看错。虽然你跟我说你高中都没毕业,但你懂得一点儿也不少。而且你笑起来……你偶尔有那么一小会儿会忘记自己的糟心事儿,露出那种真心的笑,整张脸像是在发光,我从来没见过比你那副样子更美的东西。” 吉米坐回长椅上。没人说过他美。也没人把他的眼睛比喻成……任何东西。 夏恩把书推到一边,在他身旁坐下。“我还能说出好多你身上的优点。你干活儿努力,懂礼貌,而且你只要接下什么事,就会负责到底。”他轻轻摇了摇头。“换成其他人,恐怕会从旅社的地下室偷几件古董悄悄卖掉,把钱吞了。没人会发现。可你压根儿没动过这个念头,对吧?” “谁让我是高贵的王子呢。”吉米叹气道。 “我喜欢跟你待在一块儿。我跟你在一块儿待得越久,你就……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就越重。我想一直跟你在一块儿。” 这话多么动听,却也让吉米遍体鳞伤。他给不了夏恩想要的,他能给的配不上夏恩。而且,要是夏恩一直这么仔细观察下去,他会发现吉米远不是他眼中那个披着斑斓色彩的形象,那全是幻觉。吉米身上披着的是谎言,谎言下全是空虚。 “我做不到。”吉米轻声说。 夏恩脸上布满了痛苦,正如吉米的心。“是你‘觉得’你做不到。可有时候我们只是妄自菲薄。”没等吉米反驳,夏恩伸出一只手按在吉米大腿上。“我不想跟你吵架。咱们就……你不会马上走,对吧?明天我们还指着你撑场子呢。然后就到礼拜天了,我打算出去拍照片,我想让你陪我去,就几个钟头。” 吉米实在没法拒绝,尤其是他还欠贝琳达一些活儿要干。“好。再延几天。可到时候我就必须得走了。” 夏恩点点头,但他的眼神却分明在告诉吉米:当他离去,有些伤害在所难免。 -TBC- [1] Neil Gaiman(1960年-)英国著名奇幻小说作家。 [2] 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年),法国画家,后期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开创了“点彩画”技法。 [3] 一种原产地欧洲南部或北美西部的常绿乔木,棕色的树皮总是呈剥落状,露出底下的绿色新树皮。 第十七章 那天晚上,吉米和夏恩一起吃了些三明治当晚餐,然后夏恩回酒吧干活儿,吉米打了个盹。他并不是很想睡——他烦躁不堪——但流感还没彻底饶过他。他睡得很香,十分惬意,唇上还留着夏恩那带有晚餐味道的吻。他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却懒洋洋的。那本尼尔·盖曼的小说不知怎的还是来到了他屋里,他拿在手上,读了起来。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时,他还在看书。夏恩溜了进来,说:“都这个点儿了,还以为你睡了。” “我刚才睡了一会儿。” “我能上来吗?” 夏恩以前从来不这么问——他总是直接爬上吉米的床——他这副迟疑的样子让吉米的心颤了一下。 “请便。”吉米说。 他望着夏恩脱去靴子和袜子,然后是衬衫、牛仔裤和内衣。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床头灯的一点幽光。吉米但愿能把夏恩看得更清楚些,但夏恩已经爬上了他那窄小的床垫,就这样感觉夏恩的接近,也很美妙。 “你在看图书馆的书。” “对了,你后来是怎么把书借出来的?” “海瑟小姐给我办了张新借书证。”吉米背后垫着几个枕头,靠在床头;夏恩往下拱了拱,依偎在吉米腰间。“早点儿歇着吧,明天可忙了。” “马上就睡,看完这章。” “好吧。你声音挺好听的,能念出声不?”他边说边打着响亮的哈欠。 “可我都看了一半了。” “没事儿,我就是想听你念。” 吉米还从来没给谁念过书,但不可否认,这感觉相当不错,尤其是听他念书的那个人正睡意朦胧地趴在他大腿上,样子像只舒坦得直哼哼的猫儿。上了年头的旅社包裹着他们,人来人往的响动,显得挺有人情味。不过,等他念完手头那章,嗓子都有点哑了,还时不时停下来打哈欠。他放下书,关了灯,在夏恩身边躺下。 “太累了,没劲儿干那事儿。”夏恩说。“不过我能睡在这儿不?就这一回?” 其实,吉米生病的时候他也在这床上睡过,可那不算数。“那咱俩都要给挤扁啦。”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我多久没跟人一块儿睡了?整整十年。很久了,吉米。” 吉米也很久没跟人一起睡了,甚至不止十年,但他没说出来。“是很久。”他也有同感。夏恩从身后抱住他。他就这样睡着了。 醒来之后,吉米费了不少劲儿才从夏恩怀里脱身。可夏恩没被弄醒,仍沉沉睡着。他的卷发张牙舞爪的,脸庞看起来是那么稚气,毫无防备。他的眼皮颤动着,大概正在做梦。吉米希望那是个好梦。 偶尔,早晨起床时,吉米会希望有件浴袍,这样去上厕所、淋浴都会方便得多。一旦在某地停驻几天,人就会产生这种念头——想要些什么。他套上牛仔裤,抓过其他衣物、毛巾和洗漱包,走出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他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回到屋里。夏恩在床上坐起身,朝他露出惺忪的微笑。“你打呼。”夏恩指出道。 “我感冒还没全好,有点儿鼻塞。你流口水。” 夏恩咧嘴一笑,缓缓地从床上爬下来。看他那小心翼翼挪动身体的样子,肯定是睡僵了。但他边打哈欠边伸懒腰的样子实在养眼,清晨的阳光照亮了他白皙的皮肤和红棕色的头发。“你抢被子。” “不习惯跟别人一块儿盖。” “你可能得换张大点儿的床,还有大点儿的毯子。”夏恩弯了下嘴角,带着歉意笑了笑。然后,他开始满屋子找他随手乱扔的衣服。得亏这屋子不大,就他那几件衣裳居然也能扔得到处都是。每当他弯下腰去捡东西,吉米就大饱眼福。 穿好衣服,夏恩说:“我要去冲个澡,换换衣服。” “这样贝琳达不就看见你从我屋里出去?你过夜的事儿就瞒不住了。” “搞不好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三十三了,外宿用不着别人批准。” 吉米搓了搓脖颈。“她会恼我不?” “因为你勾引我?我觉得她分得清,是我勾引你。而且我都跟你说了,她喜欢你。”他走上前来,双手捧住吉米的脑袋,给了他一个深吻。“唔,薄荷味儿。” “唔,口臭味儿。”吉米逗他。 夏恩轻轻在吉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又吻了他,接着退开。“今天没空去小梅那儿吃早饭了。不过你应该会比我先开始忙活,要我给你带午饭不?” “那敢情好。” “你吃早饭没有?” 吉米指指他的小冰箱。“我有果汁。” “过一个钟头到酒吧来,我给你煮咖啡。” “谢啦。” 夏恩走了。吉米花了几分钟整理房间,然后提心吊胆地沿着走廊向大堂走去。他挺担心贝琳达的反应;不过她没露出生气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在忙别的。她把要干的活儿给吉米列了个老长的清单,于是他一点儿没耽搁,立刻着手去做了。 正如夏恩提醒的,这一整天旅社里都很繁忙。酒吧的桌椅需要重新布置,给乐队留地方,还要空出舞池;啤酒、葡萄酒和各种烈酒也纷纷到货。他帮葛莉赛尔和坎蒂清扫了几个房间,还在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里安置了一个带轮子的婴儿床。 请乐队的钱是由当地几家葡萄酒庄赞助的。他们每年固定承包这类活动,共有四次,这就是其中之一。星期六早上,人们从湾区或是谷地上到响尾蛇镇,白天乘大巴游览酒庄,在卡罗蒂披萨店或是“赛瓦菲尔”——靠近主干道的一家贵得要命的高级餐馆——吃晚饭,然后就到响尾蛇酒吧来听音乐、喝几杯,最后回旅社的房间休息。等他们第二天带着宿醉醒来,就会去小梅餐馆吃个早午餐,然后打道回府,也许还会在车尾箱里塞上几箱酒。据夏恩说,这活动颇受欢迎,每次都提前几个月被预订一空,能让参与的商家大赚一笔。他还说,这活动的主办者是贝琳达的亲戚,所以响尾蛇旅社成了“官方路线”,那些挨着高速公路的度假村都得靠边儿站;再说,客人们也更青睐老旅社那种原汁原味的格调,而且旅社位置便利,就算他们醉得东倒西歪,也能走着回去。 为了这个活动,贝琳达可是下了老本。吉米帮忙在所有的房间都摆上了鲜花,还配了开瓶器、活动特制的纪念酒杯,装着脆饼、奶酪和葡萄的小篮子。他把公共区域也检查了一番,确保一切井井有条——更多的鲜花,刚刚清洗一新的门垫,还有精心摆设的艺术品。“团队客人里有六成多会变成旅社的回头客,”贝琳达告诉他。“这比例能更高就好了。” “我一定尽力,女士。” 他擦了正门的玻璃,还把酒吧窗户的里外两面都擦了。他把旅社门前的人行道扫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一点垃圾也不留。他检查了公用卫生间的照明和洁具,这才想起那个有点儿堵的淋浴头;修好之后出水顺畅多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想把洗手池边上装香氛干花的小碗摆得更有美感,却惨遭失败,结果还是葛莉塞尔出手救了他。他把大堂里的家具和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给酒吧那个老式半门的铰链上了油,还修好了203房那扇卡住的窗户。他从储藏室搬出些备用椅子,在酒吧里摆好。 客人们开始入住的时候,他和夏恩正在那幅蛇壁画前狼吞虎咽地吃着披萨饺。客人们已经逛了一家酒庄,七嘴八舌聊得正欢;一见到这里地道的淘金年代装饰风格,他们就“噢——”、“啊——”地发出阵阵感叹,接着就抱怨“没有电梯”。不过,吉米笑眯眯地主动提出帮他们把行李搬上楼,还谢绝了小费,他们也就闭嘴了。 有一对儿伴侣——两位七十来岁的老先生——住在一楼,他们的屋子挨着吉米住的那间。虽然用不着对付楼梯,但他们已经买了几箱酒,所以吉米还是帮他们搬了行李。他们好像对房间很满意——那张大床上装饰着幔帐。“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唇上蓄着胡须的那位老先生说。 吉米微笑起来。“恭喜!第几年?” “嗯,我们在一起四十七年了——” “四十八年。”另一位老先生插了一句。 “哦,对,四十八。不过我们去年才结婚。” “我终于把他名正言顺收入囊中了。” “这可是大喜事,”吉米说。“真的,恭喜你们。”老天,这是什么感觉?守着某个人度过差不多半世纪,一起变老?吉米从没想要活成这样——与其跟某个人“定”下来,还不如长出翅膀飞到火星去呢。可眼前的两位老人正彼此凝视着,眼中那浓烈的爱意与所有的新婚伴侣别无二致。 “我能问你点事儿吗?”没胡须的那位说。 “当然,先生。” “我们两口子很希望今晚能在乐队演奏的时候跳舞。我不是想说响尾蛇镇老土什么的,不过,两位老先生共舞,会引起什么不愉快吗,你觉得?” 吉米笑了几声。“响尾蛇镇是挺老土的,不过你们放心跳舞吧。万一要是有人找你们茬,告诉那个帅得要命的酒保就行,我们昨晚才睡过。他会帮你们摆平的。” 两位老人笑了。“帅酒保,哈?”没胡须的那位一边调侃,一边耸动着他那蓬松的眉毛。 “您可是有丈夫的人,先生。” “但我还是可以饱个眼福嘛。诶,道格可以和我一起饱眼福嘛!” “今晚好好享受。”吉米笑着对他们说。“如果需要什么就请告诉我。”他谢绝了十美元小费——这可是相当不少——然后回到大堂。 眼下这会儿略清闲些,贝琳达总算能稍歇歇了。吉米走到前台边。“我刚才接待的那两位老先生,正在庆祝结婚一周年呢。你觉得——” “去夏恩那儿,找他要瓶香槟。别太贵,但也不能太便宜。我待会儿放到他们屋里去。” 吉米快步穿过酒吧的木门。乐队已经到了,还带着帮手——巡演助理吧,吉米估计——夏恩正在盯着他们把器材装好。他朝吉米这边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容。“顺利吗?” “挺好。106房那两位先生过结婚纪念日,贝琳达让你挑一瓶价钱适中的香槟。” “好。我马上拿过去。想让我给你来点儿啥不?”他色眯眯地瞧着吉米。 好吧,就配合他一下。吉米也色眯眯地瞧过去。“回屋再说。” “嗷,用不着避着我们。”一位乐手叫道。吉米没想到一个唱西部乡村乐的乐队会是这样的组合:一共四个人,三个女的;刚刚调皮地冲他们眨眼的那位——吉米觉得她肯定是主唱——是个高挑的中年黑人女性,她的发型让人眼花缭乱,还刷着亮闪闪的紫色眼影。 吉米大笑,也冲她眨眨眼,然后离开了酒吧。 “他会拿过来给你。”他告诉贝琳达。“有什么活儿需要我立刻干吗?” “这会儿没有。下批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帮他们安顿好,你就歇会儿吧。七点你得到酒吧来帮我们,今晚可不好打发。噢!对了,我想让你穿上这个。”她从柜台后面抽出一个大纸袋,袋子上醒目地印着“响尾蛇镇西部服装无限责任公司”的标志。她把袋子递给他。 他好奇地把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件白色的扣角领衬衫,有点轻度的泡泡袖;一件深色西装马甲;还有一个黑色领结。他用两个指头捏起领结。“这种玩意儿怎么弄?我一窍不通。”他就连一般的领带都不会打,不过他对此缄口不言。 “夏恩会。”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衣服你留着吧,下个月也能穿。” 下个月,他已经身在别处了。“谢谢,女士。” 夏恩确实会打领结,虽然指头不怎么配合,导致他一边打还一边骂了不少脏话。吉米泰然处之,因为拖得越久,他就越能趁机就近好好地看看夏恩。夏恩也穿着一身差不多的衣服,同样的西部风情。他穿着平时的牛仔裤和靴子,不过上身不是平时的“彭德尔顿衬衫加T恤”套餐,换了件浅色的条纹衬衣,让人眼前一亮。他没打领带,在脖子上系了条红色的领巾。而且——真是要人老命——他还斜戴着一顶旧得挺有风味的牛仔帽,看上去潇洒不羁。吉米想把他拆吃入腹。 夏恩帮吉米整好领结,向后退了一步。“嗯,这下行了。” “为啥你就能当火辣牛仔,我却……我是啥?” “你是个火辣的酒馆老板。这打扮挺衬你,我都想象得出你站在吧台后面,盯着那群爱闹事儿的矿工。” “你也了解,我可不太会管束别人。我觉得我宁可当个‘迷途孤犊’。不过,‘孤犊’到底是啥意思?” 没想到夏恩一听,表情忽然变得悲伤起来。“没妈的小牛犊,母牛要么死了,要么不要它了。”说完,他扯了扯领巾。“你这身儿挺好,我觉得我这样才蠢呢,可贝琳达非让我这么穿。幸亏她没逼我穿皮套裤。” 吉米笑了。“皮套裤,不错呀。” 夏恩倾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要是好好表现,哪天可以安排一下。” 我天。 夏恩带着一脸道貌岸然的浅笑,把吉米领到吧台后。显然,盛啤酒、倒葡萄酒和收钱的活儿都归吉米了。这几样他都没干过,不过泰瑞就在旁边,负责调一些花哨酒水,并在吉米手忙脚乱的时候帮他一把。夏恩和特露迪负责跑堂。 “为啥不让我跑堂?”吉米抱怨道。“送东西又难不倒我。”夏恩干跑来跑去的活儿颇为吃力。 但夏恩摇了摇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再说,我多有魅力,你动不动就瞪眼。” “我才没有。”吉米顶嘴,瞪着眼。 夏恩亲昵地捏了捏吉米的下巴。“喏,一直站着不动,我的骨盆受不了。我能慢慢儿地收钱找钱,可着急忙慌的我就会出错。那些数字在我的破脑子里直打架。” “你脑子不破。”吉米说着,也在他下巴上回敬了两下。 试过之后,吉米发现使用收银机并不难。从顾客那头看来,它像台古董,有华丽的黄铜装饰,不过内里却是台现代设备。“记账更方便,”夏恩解说道。“都换成计算机了。”多数交易只需要按几个简单的键,或是刷一下信用卡。 “你要是操作正确,它会告诉你该找多少钱。不过现在只有本地人会付现金;参团的客人一般都刷卡,或是挂在房费里。” 吉米点点头。一想到贝琳达和夏恩竟然放心让他管钱,他仍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是贼,可他们怎么知道?他们认识他还不到两个礼拜。 夏恩正在教吉米一些从酒桶里接啤酒的基本操作,泰瑞——就是之前提过的“下周二泰瑞”——溜达过来。“这不是什么高精尖玩意儿,吉米。我丈母娘跟我说你给这老宅子修补了不少地方,干得特棒,倒几杯酒算个啥。要是有问题,还有我呢。”他冲吉米挤挤眼。 闻名不如见面,泰瑞很帅,跟电影明星差不多,而且他自己也清楚这点。夏恩跟吉米再三保证,泰瑞是板上钉钉的异性恋,可这人就爱乱放电,对象不分男女老少。特露迪肯定已经见怪不怪了,看他这样也只是好气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 表演定在八点开始,七点四十左右,人们开始涌入酒吧。除了参团的客人,还来了不少镇上的居民。有现场表演可是大事儿。吉米忙着开瓶、倒酒,夏恩一瘸一拐地满场飞。每回他来到吧台边下单或是端走托盘,总会对吉米笑笑。 乐队成员在简易舞台上闪亮登场时,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夏恩也上了台,站在话筒前。虽然现场人头涌动,他看起来却如鱼得水,一点也不紧张。他美极了,胜过吉米曾目睹的一切。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舞台上的这个男人选中了他。想到这,吉米有点喘不过气来。 夏恩满怀期待地等着满屋的人静下来。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头顶,对上吉米的视线,冲他眨了下眼,然后又把注意力重新转向人群。“欢迎大家来到响尾蛇旅社。感谢‘贝伦斯酒庄’和‘晴天酒窖’为我们带来精彩的节目。大家是奔着享受来的,我希望你们今天都过得很开心。今晚为我们表演的是从萨克拉门托远道而来的‘贝蒂·戴尔蒙德’乐队。”他拖着长腔说出那个地名,仿佛那儿远在异国他乡。“现在请坐好,润润嘴唇准备吹口哨,确保舞鞋都穿好了。有请‘贝蒂·戴尔蒙德’乐队。”他从侧面下了台,周围的掌声和欢呼声差点把屋顶掀翻。 接下来就更热闹了。乐队表演的大多是热门的老牌乡村歌曲,还夹着几首蓝调和摇滚调剂口味。贝蒂的声音棒极了,低沉沙哑的烟嗓,估计不用麦克风也能压得住场。人们不一会儿就杀进了专门清出的舞池开始跳舞。吉米瞥见106房的那对老先生跳得正欢,完全不逊于那些只有他们一半儿年纪的人。他不由地咧嘴笑了。 人们总是口渴,把吉米忙得团团转。很累,但也挺有意思——嘲笑泰瑞乱放电,听听音乐,望着大家伙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每隔一小会儿,就能得到夏恩的一朵微笑,一个眼波,或是一下匆忙的触碰。有一次夏恩甚至探过身子,隔着吧台飞快地吻了吉米一下。旁边的几个老主顾吹着口哨一阵起哄。“骑他!牛仔!”有人喊道。 吉米的老脸都涨红了。 夜渐深,夏恩瘸得更厉害了,但他顶多只愿意歇五分钟。在储藏间里,吉米想推他在椅子上坐会儿,他却坚持说:“我挺得住。只不过就是疼。” “‘只不过’就是疼?”吉米拔高了嗓门。 “疼分两种。一种呢,说明你在糟践自己,要是这种,就得想点儿办法;可另一种就……没法治,你只能尽量忍,挺起腰板儿撑过去。”他的目光柔和起来,伸手摸了摸吉米的面颊。“我觉得你懂那种疼。”说完,他又一瘸一拐地回了酒吧大厅。 就连乐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几个也不能歇。实际上,他们最忙的就是这当儿,乐手们得吃东西补充体力,跳舞的人们也在这时纷纷要求续杯。但吉米找到了工作节奏,只零星犯了几个错。在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喜欢这样。当本地人叫他的名字打招呼,或者特露迪调侃他用一身“大城市范儿”迷倒了夏恩的时候,他甚至还挺享受。这天晚上,这几个钟头里,他有种融入感。 贝蒂·戴尔蒙德和她的乐团能量惊人;直到过了午夜,他们依旧活力四射。这时,人们渐渐开始离场,游客们醉醺醺地回屋去,至于本地人,吉米但愿他们是走着回家去了。吉米累过了头,脑子开始迷糊,于是灌了不少咖啡。到了这会儿,夏恩也有空靠着吧台停上一会儿,跟吉米、特露迪、泰瑞聊聊上回乐队现场表演时的逸事。 “嘿,特露迪,”他喝了口可乐,叫了一声。“你还记得前几年那回,咱们约了那个来头挺大、据说特棒的乐团?叫啥名来着?是什么动物……” 特露迪握着瓶啤酒——她今晚的第二瓶。“‘孤狼群’。这名字真够蠢的,‘孤狼’不是‘孤身一狼’才对嘛。他们还把‘狼’字儿给写错了[1]——脑子有坑。” “可人人都说他们棒得没治了,所以我们就给他们下了订,还在宣传里把演出吹得天花乱坠……结果他们星期六一早说不来了。我们只有,十个钟头吧,来找人救场,” “没错,”特露迪说。“然后我妈就决定找你姐姐男朋友那个乐团,可后来发现他们演的基本都是老派慢摇。” 夏恩回忆着,呻吟了一声。“‘空中补给’,还有‘冥河’乐队[2]。而且他们那水平,甭提了。我那时候觉得客人们搞不好要砸场子了。” 106房的那对儿这会儿已经从舞池里功成身退,不过他们还是紧挨着坐在一起,蓄胡子的那位搂着丈夫的肩膀。他们看上去很快乐。 珍警官也在,没穿警服,估计是不当值。她坐在舞池边上,扬了扬手。夏恩正准备从吧台上支起身子,但特露迪挥手让他别动。“我去吧。你待在这儿,在男朋友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她多霸道,是吧?”泰瑞大笑。但吉米整个人都懵了。男朋友? 夏恩也许留意到了吉米的窘迫,他把话头拧回先前的主题。“你听过的最差劲的乐团是哪个,吉米?绝对不可能差到安妮男朋友的团那水平。” “我,呃……”吉米懒得再去理脑子里那团乱麻。“93年还是94年,我在西雅图。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儿呢。” “我那会儿正处理自己‘不爱母马爱种马’的事儿。”夏恩轻轻点了下他的牛仔帽回道。 “哦,我老早就理清楚了。总之,我那时候正失业,得想办法找点事杀时间。西雅图嘛,当然一直下雨,所以我只能选室内活动。我找着了一个卖廉价酒的破烂老酒吧,听歌不要钱,我就想着,得了,就这吧。我那时候还没戒酒。”不但没戒,还喝得很凶。但他没说。“那时候垃圾摇滚[3]在西雅图已经过时了。可那个团上台的时候,打扮还是老样子:法兰绒格子衬衣、又肥又大的羊毛衫,烂得遮不住肉的牛仔裤,头发稀稀拉拉,戴着毛线帽。酒吧里人挺多的,而且大家伙儿立马就不乐意了,气氛挺僵的。” 特露迪带着珍和朋友点的酒水单回来了,他们点的都是泰瑞负责的那些。“他们演了什么?”夏恩问。 “嗨,垃圾摇滚呗。没有原创,感觉就是把‘涅槃’和‘声音花园’最红的歌来了个串烧,而且演得实在太差了。主唱唱得差,吉他手弹得也差,鼓手一点儿节奏感也没有,连‘一、二、三、四’都数不完。大家就开始喝倒彩,可那个团还在那儿接着唱,听众就开始往台上砸东西。可接下来呢,也不知是酒吧的保安太护短,还是那个团带了些大块头亲友,总之,有几个大家伙开始胡乱揍人;其余的人一还手,舞台就跟着遭殃;乐器全报废了,然后那个团的人也加入混战。全场打得天昏地暗。” “你干嘛了?”夏恩一边问,一边喝光了可乐。 “我拼了命想逃出那破地方。去出口可不容易,我挨了几下瞎拳,不过还是挤到了门口。可就在那个时候,条子到了,我只得飞快地钻进一条小巷,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啊,跑啊。在那之后,我好长时间没再听现场表演。” 夏恩对他微笑,但他的眼神有点焦虑不安。也许他只是累了。 一点半的时候,人几乎走光了。演出结束有一会儿了,乐团成员围坐在一张大桌边,一边喝东西一边大口吃着天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披萨。除了他们,其他人的动作都已经变得动作迟缓了。夏恩觉得团员们还需要再来一圈软饮和水——他们几小时前就停止供应酒精了——吉米便走出吧台,帮他把托盘端过去。 吉米递上水杯的时候,贝蒂说:“谢谢,宝贝儿。” “你们真棒,听得真过瘾。” “哦,多谢。可你和你那位都没跳上舞。” 吉米一向不跳舞,所以他不介意,但夏恩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没关系,我的跳舞生涯已经结束了。 贝蒂弹了一下舌头。“胡说。你只需要来点儿好听的慢歌,再找个壮汉把你抱在怀里。我觉得今晚咱们可以给你备齐这两样,甜心儿。”她站起身,朝其中一位吉他手——一个留着长长金发的姑娘打了个手势。她们一边往小舞台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吉米听不见她们的话。麦克风和功放已经关了,但不要紧。金发姑娘捡起她的吉他,弹了几个音符,接着,贝蒂唱了起来。 “赏个脸?”夏恩带着羞涩和一点点紧张问道。吉米没法拒绝,即使他听出了那首歌——佩茜·克莱恩的《疯狂[4]》,歌词是关于“离去的爱人”。吉米并不想伴着这样的歌跳舞,但夏恩牵起了他的手,把他拽起身,于是吉米去了。特露迪和泰瑞也跟了过去。 吉米觉得束手束脚,很不得劲。但紧接着,他被夏恩抱进了怀里,被笼罩在啤酒、红酒和汗水混合成的气味里。这味道对他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以来,这气味一直萦绕在他鼻端。吉米用双臂环抱住夏恩瘦而结实的身体。他们开始跳舞,也许算不上优雅,因为夏恩的动作发僵,吉米压根就不会跳,而且他们俩都很累。但感觉还不错。说实在的,这感觉非常好。 “我很久没跳了,”夏恩在他耳边悄声说。“以前我和杰西——”他的声音突然断了。 吉米更紧地抱住他,把额头靠在他肩上。“这样真好。” “嗯,是啊。” 一曲终了,贝蒂又唱起了另一首。吉米没听过,但是真好听啊。也是首情歌,这回歌中的主角得以长相厮守。贝蒂借着这首歌展示了她的音域,从粗粝的喉音一路飞到结尾的最高音。吉米知道,整个世界再没有比夏恩的怀抱更舒服的地方了。在短短几首歌的时间里,吉米找到了家的感觉。 “最后一首。”第二首歌唱完,贝蒂说道。她对吉他手耳语了几句。 可是,头几个和弦一起,夏恩就僵住了。 “怎么了?”吉米忧心地轻声问。 “我只是……只是累坏了。” 这时,吉米认出了这首歌——民谣版《勇往直前[5]》,约翰尼·卡什的。“你想坐下吗?”吉米问。 夏恩望着他的眼睛,很久之后才摇了摇头。“不。这是需要挺住的那种疼。咱们把这最后一支舞跳完。” 于是他们跳完了最后一支舞,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飘散,他们仍相拥而立。 -TBC- [1] 原文为“The Lone Wolfs”,wolf复数形式的正确写法为wolves。 [2] Air Supply和Styx,均为上世纪70年代美国老牌慢摇滚乐队。 [3] grunge,上世纪90年代初兴起的摇滚乐类型,下面提到的 “涅槃”和“声音花园”乐队就是代表。 [4] 《Crazy》,by Pasty Cline。 [5] 《I Walk the Line》,by Johnny Cash。 第十八章 贝蒂·戴尔蒙德和她的乐队离开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账已经算好了,场地也被大致清理了一番。“就这样吧。”吉米环顾四周,说道。 特露迪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我和泰瑞明天早上过来收拾好。” 他们晃悠悠地穿过连着旅社大堂的门。弗兰克坐在前台,一派神清气爽,简直有点儿气人。“今晚的乐队真棒,客人们很喜欢。”他们只能精疲力尽地点头作为回应,不过他也不恼。接着,他转向吉米。“贝琳达说你明天得休息个大半天,她会找别人来帮客人退房。” “没准儿是我。”泰瑞嘟囔着,但看上去倒没有不乐意。他和特露迪跟大家道了晚安,就从前门离开了。 吉米正准备回屋,却被夏恩拉住了胳膊。“今晚来我屋吧。” “好。” 他们拐了弯,经过走廊去了夏恩的公寓。夏恩屋里照常乱糟糟的。他每天都穿得差不多,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衣服扔得屋里到处都是。灶台上堆着脏盘子和空打包盒,沙发上还摆着本大相册。夏恩见吉米注意到了相册, 说道:“那是出事之后家里人给我做的,想帮我多记起点儿东西。” “有用吗?”吉米问。他只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驾照上的那张。 “嗯,基本都想起来了,除了事故之前那几周。”他耸耸肩,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最近又把它翻了出来。这不关吉米的事,所以他没问。 “咱们上床吧。”夏恩说。 他们只简单盥洗了一番——吉米连把牙刷都没有——然后便就绪了。夏恩把帽子搁进柜子里的架子上,吉米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脱下来摆在一旁。他真的很喜欢贝琳达给他买的衬衫,肯定很贵。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适当的场合再把这么好的衣服穿出来。 夏恩关了灯,他们一起爬上床。吉米猛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习惯睡在固定的某一侧了。夏恩总是睡在吉米左边,也许这样他侧身面向吉米的时候,不会压到伤得较重的左胯。但今晚,吉米仰躺在宽大的床上,夏恩却挤了过来,把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摞在吉米身上,俩人的脑袋挨在一块儿。 “今晚真高兴。”夏恩睡眼朦胧地说。 “嗯。” “再多待一天?”夏恩的叹息弄得吉米脸上发痒。“我不想逼你,只是……我习惯安排好,应付不了太突然的事。” 吉米想象那种感觉:在意外受伤无法复原的脑子里不断挣扎着把各种事理出个头绪——就像站在一艘风颠浪簸的船上,拼命保持一叠高耸的纸牌纹丝不乱。“我星期二发工资。”他回道。这有些答非所问,但已经是他愿意给出的最接近承诺的话了。 夏恩又叹了口气,然后亲了亲吉米的肩膀。“晚安。” *** 尖锐的铃声把他们俩从睡梦中惊醒。“啥?”吉米迷迷糊糊地问了句。清晨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夏恩差点儿掉下床。“电话。”他跌跌撞撞了一圈,才找到昨晚穿的牛仔裤,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口气很冲地接了电话:“干嘛?” “今天要接你来牧场吗?”一个男人的大嗓门从电话那头传来。“反正我都要到镇上一趟。” “几点——天,泰,这才刚七点。” “天没亮我就起了。” “天快亮我才躺下。昨晚有乐队。” 那头顿了一下。“啊,完蛋。对不住啦,夏恩,我忘了。” “没事儿。不过这礼拜我就不去牧场了。” “ 没关系。接着睡去吧,宝贝弟弟。” 夏恩恼火地哼了一声,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扔在牛仔裤上,又爬回床上。夏恩裸露的肌肤摸上去凉冰冰的,于是吉米搂住他,从身后把他抱在怀里。 “对不住。”夏恩说。“应该静音。不过我要是不接电话,会吓着他们。” 吉米有点儿妒忌夏恩从家人那儿得到的关怀,但想到有那么多人在照料夏恩,他也觉得愉快、放心。有那么多人在支持他。吉米心想,快三十年过去了,他现在要是遇见他那群哥哥,会怎么样呢?德雷克该有五十岁了,戴文和东尼也四十好几了,他们说不定已经当上了爷爷。他们的母亲去世时,德雷克已经有了一次重罪案底,还染上了毒瘾,但他可能已经改邪归正了。有可能,他们这些年来也在挂念最小的弟弟,搞不好见到他还挺高兴。 但更有可能的是,就算他们还活着,这些年来,也没一个人想起过他们同母异父的弟弟。 夏恩愉快地嘟囔了几声,向后贴近吉米的怀抱。“暖和。” “唔。”吉米应了一声。他一手摸索着夏恩的肋骨,渐渐向下,在他胯部流连了一会儿,然后抚向他腰侧。夏恩一定挺享受,配合地轻扭了几下。吉米在他的肩胛骨之间吻了吻;那片洁白的肌肤上散布着星座似的雀斑,尝起来咸滋滋的,味道很好。 吉米的下身抵着夏恩的臀缝,渐渐硬了起来。他的手溜到夏恩身体正面,抚摸了几下腹股沟处柔软的皮肤,然后握住夏恩逐渐昂扬的分身。 “早上好啊。”夏恩轻轻呻吟着,动起了腰。 确实挺好。连轴转了一天之后,吉米还没缓过来,身上还有点儿酸疼,但他的脑中依旧回荡着他和夏恩共舞时,贝蒂·戴尔蒙德的歌声。夏恩整晚都在他怀中,醒来之后还能更亲密地“共舞”。他松开了夏恩的阴茎——夏恩哼哼着抗议——手抚过夏恩的腹部和胸膛。他震惊地发现,他熟悉这具身体:熟悉肌肉的走向、皮肤的纹理和骨骼的排布;熟悉每道疤痕的凹凸;熟悉怎样的触摸能激起爱人的喘息和扭动。他熟悉夏恩,正如夏恩熟悉响尾蛇镇:地域、风情,还有过往的点点滴滴。他熟悉夏恩,如同熟悉自己的家园。 他吸吮夏恩脖子上隆起的筋肉。夏恩摸索着把手探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胯,想让他贴紧些。 我可以拥有这一切,吉米心想。并非天长地久——任何东西最终都将如指间沙一般离他而去。但他可以拥有一段短暂的时光。春去夏来,也许他和夏恩能在主路旁的公园里看一场西部片,也许他们能再到迷河牧场的秘密地点去缠绵一番。或许他能待到秋天,那时漫山遍野铺满金红二色,夜里变得凉飕飕的。在这期间,吉米可以干一份称心的工作,享受些美味佳肴,有张清洁温暖的卧榻,还有个好人儿与他同床共枕。 嗯,可这是希望,对吧?至于希望会变成什么,吉米一清二楚:苦涩的过眼云烟。最终夏恩会识破吉米的本质,然后带着愤恨与厌恶转身离去。而吉米……他再也承受不起被人抛下了。 所以,他只会享有这一个早晨,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够好了。等将来某个时刻,他再次孤身一人待在某间破汽车旅馆、收容所或是公园长椅上时,他可以回想起这个早晨,以及夏恩紧贴着他做出各种小动作的触感。 夏恩的羽绒被暖烘烘的。他们躲在被子里继续磨蹭、抚摸、接吻,身上沁出一层薄汗。吉米水到渠成地把老二滑进夏恩的臀缝,他的手在夏恩美不胜收的身体上游走,但最后总会重新回到夏恩双腿间的硬物。 “天。”夏恩在吉米的爱抚之下颤栗。“太舒服了。不过先别急。”他翻身离开吉米的怀抱,滚向床垫边缘;看得出,他是以极强的意志力做到的。他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锡箔纸包的安全套和一小瓶润滑剂,又翻身回到原处,把东西交给吉米。“我想让你进来,深深地,能让我尝到你的滋味。” 妈的。吉米往指头上倒润滑剂的时候,手有点儿发抖。完事儿之后床单肯定得换了。可是此刻,他温柔地把几根指头探进夏恩紧闭的身体。他们以前没这么做过——一般来说,吉米更愿意当零号——但此时此刻,想进入夏恩的愿望是如此迫切,令吉米的心跳都变得狂乱,他不得不一边给夏恩扩张,一边分神计算105房厕所的瓷砖面积。 他带套的动作太笨拙,逗得夏恩哈哈大笑,然后帮了他一把——吉米好险没撑住就那么交待了。 但他们还是迎来了那一刻:夏恩准备就绪,吉米也准备就绪——箭在弦上——吉米顺利地进入了夏恩期盼已久的身体。 “老天爷啊。”夏恩叫了一声。 吉米停住动作。“弄疼你了?” “也不很疼,不是那个意思。”夏恩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吐气。“我老长时间没这么干过了,你感觉起来太舒服了。” 夏恩侧身躺着,吉米在他身后。这个体位不容易进得太深,就算夏恩曲起右膝来方便他动作也还是一样。但吉米的动作缓慢而怜惜,他的手随着身体挺动的节奏套弄着夏恩的阴茎。他吻着夏恩的后颈,不时轻咬几下。他闭上眼,让自己沉浸在另一种感觉中——夏恩在他身边,包裹着他;夏恩发出的撩人轻哼和低语;还有夏恩身上的气味,让他情动难耐。 “永、永远……别停。”夏恩气喘吁吁地说。 放眼将来,吉米不能给出这样的承诺,但他尽量将这一刻延长,直到他整个人都被欲火吞没,夏恩也被欲望逼得全身紧绷,每块肌肉都像浮雕般分明。这时吉米才终于放任自己,任由高潮猛烈地席卷他全身。他忍不住把嘴贴在夏恩肩上,闷闷地吼了一声。情潮也涌向夏恩,吉米的触碰让他不住扭动。 事毕,他们都不太愿意离开对方,于是便接着黏在一起,至少在呼吸平复之前,他们依旧紧紧地依偎着。 “接着睡?”虽然吉米已经彻底醒了,他还是问了一句。 “甭了。咱们上午都不用干活儿——甭把这机会浪费了。我出去拍些照片,你陪我一起走走?” “好啊。” 他们一起挤进夏恩的淋浴间。那地方将将能容得下他俩,不过他们都不介意。他们没再做,但在水流中稍稍亲热了一下。吉米帮夏恩揉上洗发香波,夏恩心满意足地呻吟了一声。吉米打算穿回昨晚的衣服,但夏恩拦住他。“你可以借我的穿。”他从客厅地板上的衣服堆里精心挑选了一件红色T恤和一条内裤。“放心穿,干净的。” 闻着是有一股洗衣液的味道,于是吉米接受了他的说辞。“怎么乱堆在这儿?” “吉米·多塞特,你这是嫌我邋遢?” “嗯……”吉米觉得事实胜于雄辩,于是比划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四周。 夏恩好脾气地耸了耸肩。“这事儿吧,我都没法推说是因为车祸,我一直这么邋遢,老是弄得我妈心烦意乱。还有杰西——”他突然打住了。“你屋里总是特别整洁。” “我东西少,都不够把屋子弄乱。” “嗯,不过要我说,你就算有一大堆有的没的,也照样能整整齐齐,所有东西都各归其位。”他笑着说。 “嗯,估计是。夏恩,杰西是谁?”他早就想问了,但不想唐突。 夏恩的笑容渐渐淡去,悲伤地望着吉米。过了一会儿,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沙发,拾起那本相册,带到吉米面前。他把相册翻到接近底部的一页。“那个就是杰西。” 吉米的目光首先落在照片中的夏恩身上。那时他比现在年轻得多,大概二十出头,也比现在强壮多了。他笑得很灿烂,但他脸上没有疤,鼻梁也完好无损,直挺挺的,让吉米觉得有点儿怪。他靠在身后的红木板上——吉米觉得那应该是迷河牧场的谷仓侧墙——曲着一条腿,靴子后跟抵在墙上。他光着膀子,那健硕的、光洁无瑕的躯体晒成了古铜色。他微微侧着脑袋,没有看向镜头,而是望着他身边的男人。 杰西正望着夏恩,笑得开怀。他比夏恩矮几英寸,身材也没那么壮,但从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可以看出,他常干体力活儿。他的肤色比夏恩要深一些,一头黑亮的直发,眼睛是深棕色。他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有些泛青,胸毛浓密。虽然不及夏恩,但他也很英俊。吉米心想。 “我不记得拍这张照片的场景了。”夏恩轻声说。“这是车祸几周前拍的。” “你们俩看起来很幸福。”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心里想着是:杰西是个可悲的混蛋,竟然在夏恩重伤时抛下了他。嗯,这是杰西的损失,因为夏恩大难不死挺了过来,活得好好的。 “咱们走吧。”夏恩说。 “好,先吃早饭?” “除非你想先吃。我觉得不如在回来的路上到小梅那儿去。” “就这么办。” 天还早,还冷得很。吉米准备去取外套,但夏恩轻笑着打开了壁橱。横杆上挂着四件一模一样的蓝色格子彭德尔顿衬衫。 “你很喜欢那件衬衣吧,”吉米说。 “几年前我在‘响尾蛇镇西部服装店’见着,然后就买下了。过了几天我又买了一次,因为我把上一件儿给忘了。估计那个礼拜我的脑子特别糊涂。又过了几天,我又买了一回。后来还有一回。要不是葛莉赛尔发现了这事儿,告诉了贝琳达阿姨,天知道我究竟会买几件。贝琳达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那家店,说要是他们再把那款衬衣卖给我,他们的铺租就得翻倍了。我后来又去,他们不让我买,把我给气坏了!总之,我现在有四件。” “你穿着好看。” 夏恩对他咧嘴一笑,“你穿一定也好看。”说完就找相机去了。 他们走进大堂时,吉米敢打包票,贝琳达差点就笑出声了。“你们是想宣布什么,还是想劝我把员工制服换成这个?” “保暖罢了。”夏恩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吉米跟夏恩一起过夜了;但贝琳达好像并不恼火,于是吉米问道:“弗兰克说今天上午您放我假,是这样吗?” “没错儿。你昨晚挺卖力,而且演出赢了个满堂彩。有些客人已经结账走了,那真叫个兴高采烈。哦,还有你那两位先生,106房的?他们爱死那瓶香槟和那些歌了,他们跟我说每年都会过来庆祝结婚纪念日,而且还会向朋友推荐咱们。” 吉米眼前闪过一幅画面:上了年纪的同性伴侣蜂拥而至,响尾蛇旅社应接不暇。他不禁咧嘴一笑。“那敢情好,女士。” “当然了,今晚你得在。” “我明白。” “现在,出发吧。”她做了个赶人的手势。“放假就好好享受。” 这个早晨一如既往地美好,天儿蓝,鸟儿鸣。店铺都还没开门,但小梅餐馆看起来已经相当热闹了。坐在窗边的某个人向夏恩挥手,夏恩也同样挥手致意。 夏恩带着吉米悠闲地沿着主路向前走,经过公园后拐向上山的路,一直走到“卓库洞”的牌子那儿。“哪天你得去一趟。”夏恩说。“景色可棒了。” “咱们现在去也行。” “去那儿的路对我来说太陡了,而且下到洞里必须得走几百级台阶。我这辈子是下不去了,再说,我要是下去,就甭想再上来。反正我去过好多回了,我觉得最近这十年那儿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过了牌子,他们又走了几码,杂草丛生的砾石车道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树林。夏恩离开车道,他们开始爬坡。夏恩轻轻哼了几声。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一片开满野花、长着小树的空地。空地中央隐约可见大块卵石砌成的地基,虽然两座壁炉仍屹立不倒,但也得仔细瞧才看得出来那儿原来有座房子。 “这是响尾蛇镇历史最久的住宅之一,”夏恩解释道,“可能比乔治那个年代还要远。不过好多年前就烧掉了。” “太可惜了。” “是啊,不过沧海桑田,难免的。”夏恩打开镜头盖,把相机举到眼前,开始按动快门。地面凹凸不平,他切换拍摄位置有些困难,但他看起来并不满足于某个固定的拍摄距离与角度。“我拍这儿已经有些日子了,我想见证这儿慢慢变成森林的过程。” 相机背后的夏恩全神贯注地拍摄着,吉米趁机仔细地打量他。夏恩每踏出一步都会卡一下,但他依旧不肯停在原地,不屈不挠。 他不停地按快门,大约按了百来下,才在一段残垣上坐下。他微笑着把镜头对准吉米,又拍了一张。 吉米溜达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大约有五分钟,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鸟鸣。有什么东西从树林边一闪而过,吉米没看清楚,但他觉得可能是只狐狸。 “‘鹰岭牧场’是杰西家的,”夏恩说道,“所以我们是邻居,但我当初跟他不太熟。他比我大三岁。后来他父母离婚了,他妈搬走了。我估计那之后他爸也没什么心思经营牧场,再说他还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就把牧场卖给了我爸妈。那时候杰西高中刚毕业,于是我们家雇了他,全职。” 夏恩说着,目光迷离。“天,他帅得要命!我当时正在慢慢适应自己的同志身份——几年前我就发现了,学校里的人也知道——但我还没对家里人出柜。但泰肯定听说了,我们俩一个年级。后来,波奇跟我说他有起疑,因为我就跟个害了相思病的牛犊儿似的,一直跟在杰西后边儿。杰西呢,嗯,好像在跟我独处的时候稍微说过几句调情的话。但我当时才十五,他一直没碰我。” 吉米对杰西的印象勉强好了一丁点儿。起码他没在一个孩子身上占便宜,许多十八岁的年轻人做不到他这样。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才十七,”夏恩接着说,“得到八月才满十八。但估计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男人了;拿到文凭的第三天,我成功把杰西堵在车库角落里。可怜的杰西当时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次性经历算不上多好,因为我是头一次,杰西嘛,也只跟一个人做过。但我已经等了三年了,嘿,可没叫我白等。” 这故事太甜蜜了,吉米甚至吃不起醋来。夏恩在一栋飘着机油味儿和牛味儿的房子里与他的初恋情人偷尝第一颗禁果,而且两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撞见。“然后你们在一起了?” “嗯。一开始我们还偷偷摸摸的,经常躲到小溪边的那个地方。我都不敢相信我们居然从来没被逮着过。嗨,后来所有人都起疑了,大概吧。也可能一半儿的乐趣就在于偷偷摸摸。”他停了一下,看向吉米。“你头一回跟人好上也是这样吗?” 吉米垂下头。“不是。” “哦,我们挺开心的。不过你也知道,天冷了,在户外干那事儿可就大大不妙了。再说……怎么说呢。我看着杰西,他那么帅,我想让大家都知道,他是我的人。所以我就告诉了我爸妈。” “然后呢?”吉米问。 “火花四溅,电闪雷鸣。我是说,我妈挺镇定的。如我所料,她心里早就有数儿了——我都十八了还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可我爸,唉,一开始他差点儿就抄着猎枪把杰西给崩了。我只能拼命说服他,这事儿是我开的头。然后他说我还太小,还什么都没跟女孩儿试过,所以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基佬。我问他,‘你跟男的干过没有?’他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地在那儿否认,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是直男?’” 吉米哈哈大笑。夏恩真干得出来,他能想象。“这招有用吗?” “没多大用。但我妈把他拦住了,然后大概有一两个礼拜我俩都很不自在。后来他来找我,抱住我,说他爱我。后来他跟杰西说,要是敢让我伤心,就把他塞进收割机。” “你跟杰西在一起多久?” “直到那次车祸。”说完这句,夏恩便沉默了。吉米心里想着:从十几岁开始,夏恩就一心一意和一个人在一起,这意味着什么呢? 夏恩站起身来。“走吧。”他没等吉米答应就艰难地穿过那片空地,朝车道走去。等回到路上,他向左转,向着镇子的方向走。但还没回到镇上,他又右拐走上了一条窄路,经过了几间小房子,然后爬上一个缓坡。到了坡顶,吉米认出了这里。 “墓园。”他吃了一惊,还有点儿不安。 夏恩没吭声,带着他绕到墓园正门,走了进去。他走啊走,直到乔治·莫瑞的墓碑前才停下。“这你看过了?” “嗯。” “他这辈子狂放不羁,闯过不少险关,但他活到了八十六,是在睡梦中过世的。” “真幸运。” “我也觉得。”夏恩心不在焉地搓了搓石碑。“也许他太顽固了,不肯年纪轻轻就嗝屁。” “他这点也遗传给了子孙。”吉米温和地说了句。夏恩冲他虚弱地笑了笑。 夏恩以不太协调的动作蹲了下去,给乔治的墓拍了几张照片。起身的时候,他的眼神看起来木呆呆的,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他。他一瘸一拐,缓缓走向公墓外围,停在一块抛光花岗岩做成的小墓碑前。他仍然沉默着,于是吉米在他身边站住,低头望去。 杰西·詹姆斯·鲍威尔 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日至二〇〇五年九月八日 蒙主荫庇 “他爸付了墓碑钱,碑上的字也是他爸定的。当时的我完全操办不了这些。” 吉米有些想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夏恩,安慰他,但夏恩站得直挺挺的,并没流露出自艾自怜,所以他不能那么做。也许此时此刻夏恩需要独自站一会儿。 “那天我们在弗莱斯诺待了一整天。牧场需要采购些东西,所以我和杰西就自告奋勇。我们装完货,去了一家熟悉的酒吧,‘牛栏’。我们总是一听这名字就笑。那地方没……没什么了不起,但到底是外面的世界,而且我们还可以跳舞。那天晚上我们也跳了。我不记得那晚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一般我们都挺高兴的。我没喝酒,没那么蠢。警察说我的血液里完全没有检出酒精。” “我们回家的时间并不太晚。我开的是辆好卡车,轮胎没毛病,哪儿都没毛病。可我开得太快了。也可能我急着回家跟杰西做爱。我们一起住在牧场里的一辆活动房车里。我跟你提过吗?挺小的,但是私密性不错。” 吉米不想听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必听他也知道,真的,很好猜。但他不打算要夏恩就此打住,他站在那儿,静候夏恩继续。 夏恩的语气毫无起伏地把故事讲完了,听起来完全不像他。“我们快到家了,大概吧。我可能分心了。杰西在旁边叽叽喳喳的,他喝酒之后总是很好玩儿。可能他说了什么话把我逗笑了。总之,我拐弯时车速太快,失控了,车压上路肩,翻了。杰西当场就死了。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大概是觉得这样能让我好受点儿。可能是吧。本来我也会死在那儿,但有几个莫德斯托来的游客看到了车祸现场,他们中有个人居然手机信号还挺强,那是2005年,这在本地简直就是奇迹。我活下来了。” 在讲述的过程中,夏恩一直没有看吉米,这时才把目光投了过来。“我爱杰西,而我杀了他。很多人……事后,很多人跟我说,那不怪我。他们说那只是意外。可他们都是骗子。我当时开得太快,我让卡车失控,所以杰西死了。这跟我用子弹射穿他的心脏没什么两样,跟老乔治杀死埋在这儿的十三个人没什么两样。” 吉米没有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这不是实话。夏恩干了件不怎么严重的蠢事,常有人会干的那种。妈的,吉米踩油门儿的那只脚老是闲不下来,只要他的车挺得住,他经常开得飞快,速度远超过安全范围和法定限制。如果他开车的机会再多一些,到现在他可能已经毁了不知多少车了,可能已经把他自己害死了。好几次只差那么一点儿。但他一辆车也没撞坏过,也没害死过一个人。这些事发生在了夏恩身上。 吉米稍微靠近一点,碰了一下夏恩的肩膀。“你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是第一种疼,还是第二种?” 夏恩对着他眨了眨眼。“不知道。但你知道比内疚还惨的是什么吗?我把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周全忘光了。这比没机会告别更惨。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我会不会对他不好呢?有时候我也挺惹人嫌的,他经常这么说。以前我在房车里到处乱扔东西,把他气得够呛。我们还为这事儿吵过架。或者,我们会不会经历了最棒的一个晚上,最棒的性爱,最棒的其他什么?他对我说了什么话?我们看了什么电影?我们吃了什么?我们……”他哽咽了。 吉米再也受不了了。他走上前去,把夏恩抱进怀里。夏恩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搂住他,在他颈边抽泣。相机夹在他们中间,硌得难受。 任何安慰的话都毫无意义——吉米很清楚这点——而且他也从来没安慰过谁。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让这个坚强的男人稍微依靠一会儿。吉米眼中没有泪,他发现自己在思考汤姆临终时的告诫——趁着还有机会,赶紧补救,因为总有一天,一切都来不及了。没错,可吉米没什么可补救的。 没有人会一直哭下去。夏恩的抽泣声渐渐停了,但他仍然陷在吉米怀里。后来,他抽了抽鼻子,放下手臂,向后退了一步。“对不住。”他喃喃说着,用袖子抹了抹脸。 “你的衬衣得干洗了。” 夏恩几乎露出了笑意。“幸好我还有三件。” “嗯,不过我这件肯定也沾上你的鼻涕了。” 这下夏恩笑开了,虽然他的眼神看起来依然有点儿忧郁和迷离。“谢啦,伙计。” “谢谢你,谢你……”信任我。不,他不能那么说,因为夏恩不该信任他。“跟我分享你的经历。” “咱们回去吧,我饿了。” “我也饿了。” 夏恩走向大门。他走得比平时更慢,更蹒跚。吉米与他并肩而行。夏恩停在死于1927年的E·福斯的墓前,吉米也跟着停住。他以为夏恩想再拍几张照片,或是再给他讲个响尾蛇镇的老故事,但接着他意识到,夏恩并没看着墓碑。实际上,夏恩并没有看向任何一点,因为他的眼珠子翻了一半白。 “夏恩!” 吉米没来得及抓住他,夏恩像一颗被砍倒的树一样栽了下去。他狠狠地撞向地面,压住了一条胳膊——吉米听见了让人胆寒的骨折声。但还有比这可怕得多的:夏恩的头“砰”地磕在地上,从他的肺部传出尖锐的啸声。 “天啊!”吉米跪倒在地,想帮夏恩一把,但夏恩的双腿往前一踢,然后曲起,又伸直,甩得他整个人都侧过身去。他的双臂僵直地向前伸着,手腕交叠,双手握拳。他开始痉挛,反弓的身体形成一个可怕的弧度,他的头不住地撞在地上,双腿猛烈地踢动。 吉米急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他把大腿垫在夏恩的脑袋下面,护住他的头。他慌乱地四下张望,但一个人也没看见,而且好像声音能及的范围内都没有人。但他还是试了试。“喂!”他扯着嗓子拼命喊道。“救命!帮帮忙!” 没人跑来。这也是意料中的。相机的挂绳绞在夏恩脖子上,吉米费了好大劲才把它解开,把相机取下来。相机坏了,但吉米没心思管这个。夏恩痉挛得太厉害了,吉米稳不住他,而且他的右小臂断了,扭曲得吓人。他张着嘴,口吐白沫,夸张地翻着白眼,但吉米觉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裤裆洇湿了一大块。吉米闻到了尿味。 “别抖了别抖了别抖了别——”吉米发现自己在念念叨叨,赶紧住了嘴。他在祈祷?也许吧。 感觉好像过了几年那么久,但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夏恩痉挛得没那么激烈了,然后渐渐静了下来。他睁着眼,目光涣散,身体瘫软。但听上去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这就算是好了,对吧?可他的胳膊不好,更糟的是他额头上有个触目惊心的红色肿包。而最糟的,是他脸上那空洞的表情。 电话。夏恩口袋里装了个手机。 吉米把手伸进一个湿漉漉的口袋。老天爷,千万别摔坏,也别被尿弄短路。手机还能用,他心里一松,大声舒了口气。但他不会用。他妈的,他从来没用过手机,他并不比“响尾蛇莫瑞”那老家伙更熟悉这玩意儿。他灰心得差点儿把手机扔掉,但他的指头扫过手机屏幕,他看见左下角有“紧急电话”几个字。他戳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拨号键盘。他又松了口气,鼻子都酸了。他拨了911。 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吉米用衬衫一角抹掉夏恩流出的口水。夏恩虚弱缓慢地眨了眨眼,轻轻动了动胳膊,然后呻吟起来。 “别动。”吉米抚摸着夏恩的脸颊,说道。“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别动就好。” -TBC- 第十九章 吉米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渐渐沉不住气了。医院候诊室里摆着关于流感疫苗和乳房自检的海报、小册子,电视上播放着健康节目,墙上还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描绘花园风光的巨大水彩画——都是些没法帮助他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他也许更应该回响尾蛇旅社,找些杂活儿让自己忙起来。但救护车把夏恩接走后,珍又开车把他捎回主路,然后贝琳达坚持让他也一起来医院。她甚至还说服了珍开车载他。一大群忧心忡忡的亲戚涌进这家小医院的门厅,被夏恩的父母给挡了回去,但他们却允许吉米留下,也不说是为什么。 他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喝了两杯自动贩卖机出的劣质咖啡,后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又从贩卖机买了根能量棒和味同嚼蜡的糕点。他来回踱了几圈。他翻了翻高尔夫杂志和育儿杂志,又放下了。他从前窗向外眺望,盯着不远处一座山丘顶上的高速公路看。 亚当从通往夏恩病房的走廊里出来时,吉米差点朝他冲过去。但一看到亚当脸上的表情,他就刹住了脚步:他看上去很累,但并不悲痛。 “夏恩和他妈正吵架呢。吵完之后他想见你。” 吉米长舒一口气。夏恩还能跟他妈妈吵架,看来情形还不算太糟。“好。” 亚当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咱们也坐下吧,他们且得吵一会儿呢。我就没见过比他俩更倔的人。最后肯定是他妈吵赢,不过他也得好一阵儿才肯服软。”他在那排难坐的椅子里选了个,窝进去。 吉米犹豫了一下,在他身旁坐下。“他还好吗?” “他摔得挺惨,不过能好起来。” “他刚才——他的头撞得很重。” “就是皮外伤。不过我听说,在等救护车的时候,你护着他的头没让他继续往地上磕。多亏你了,不然他真会受重伤。” 他向急救员说明情况的时候,他们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但吉米当时担心得不得了,没听进去。“癫痫发作停止之后,他就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 亚当点点头。“正常。那时候他脑子里刚刮完一场大雷暴,得花些时间才能定下来。”他转过来直盯盯地看着吉米。“你当时做得再正确不过了。” 吉米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他脑子里像卡带似的循环着三个声音:骨折的喀嚓声,头骨磕在路面发出的砰响,还有夏恩喉咙里传出的哮喘般的呼吸声。吉米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把脸埋进掌心。 亚当清了清嗓子,在座位上动了动。“夏恩年纪轻轻就吃了不少苦头。他心理负担很重。” “他把杰西的事儿告诉我了。” “哦。”亚当叹了口气,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挺大声的。“那什么,我一直教我的孩子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有时候我觉得夏恩太把这话往心里去了。可能我应该多教他们宽恕,宽恕别人,也宽恕自己,因为上帝知道我们都只是凡人。” 吉米没有宽恕过别人,也没被人宽恕过,所以他没吭声。不过正好亚当也还有话要说。“夏恩刚把他和杰西的事儿告诉我们的时候,我本应该表现得更好,但我没有。我大概是太意外了,一时昏了头。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但我还是伤着他的心了。” 吉米放下捂着脸的手,直起身子。“他告诉我了。他嘛,没为那事儿生你的气。他说你需要时间调整,他知道你爱他。” “听你这么说我好受多了。你跟家里人说你喜欢男人的时候,他们啥反应?” “我没有家人。”吉米说着移开了视线。 “这样啊。”他们沉默了半晌。亚当向前伸开两条长腿。“我想给你讲讲夏恩。虽然他遭遇了不少事儿——嗨,可能这也算是一部分原因吧——那孩子……那汉子心里有光。我这么说可不是因为我是他爹。我头一回见到他就看出来了,那时候他才六岁。你知道我不是他亲爹吧?” “我……我听说了。但他说你就是他真正的父亲。” 亚当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不。我对他的感情一点儿不比对亲生骨肉少。但在我当上他爹之前,在我对他有感情之前,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 “不一般。”吉米接了上去。 “嗯,不一般。”亚当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嗓门说:“听着,我对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听到些好话,有贝琳达说的,也有其他几个人说的,我得说,夏恩看人的眼光一般都不错。可你要是干了什么事儿伤着我儿子……”他没往下说,但已经警告得很明白了。 吉米回想起那天早上他们做爱之后,夏恩看他的眼神,还有他哭泣时紧靠在吉米身上的姿态。这时,吉米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铁定会伤害到夏恩。但这是“第二种”伤害——夏恩会扛过去的。“我不想伤害他,先生。”起码,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老天为证。 亚当又打量了他好一阵儿,有所保留地点了点头。“我可不想看你因为癫痫就吓跑了。我说了,他会好的,而且他也不需要别人照顾。他要是需要,半个镇的人都愿意来干这活儿。” “我觉得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照料自己。” “嗯,多数时候能。不过,有人能被他照顾照顾也不是坏事儿。稍微照顾一下。” 吉米瞥着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虽然夏恩不是一般人儿,但你也用不着多完美。” “我当然不完美。” “人无完人。”亚当呵呵笑着说。 “但……我用不着别人照顾。好多年了,一直是我自己照顾自己。我也配不上夏恩,而且我也不会在这儿久留,他知道。刚见面我就告诉他了。” 亚当看着他,表情沉重,但没吭声。吉米又把脸埋进了掌心。 过了一会儿,瓦尔出来了。她看上去也很累,但腰杆儿直挺挺的,步伐坚定。即使如此,吉米还是怀疑她会不会一到家就得稍微释放一下情绪。她对他露出微笑。“他在等你。右边第二扇门。” “谢谢。”他起身向病房走去,但在她身边停住了。“他不用在这儿住很久吧?他不喜欢医院。” 她在他肩上捏了一把。“只要办完手续,他今天就能回家。” 吉米点了一下头,继续朝夏恩的病房走去。 夏恩裸着上身坐在病床上,被单盖住了他的下半身。他看上去单薄又憔悴。他额头上的伤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右小臂上了夹板,但看到吉米,他还是露出了笑容。“你吃了没有?你肯定饿坏了。”夏恩说。 “我吃了。” 夏恩可能知道这医院太小,没有食堂,步行范围内也没个餐馆什么的;他眯起眼,问:“你吃什么了?” “有自动贩卖机。” “哦,我吃了病号饭。还真不好说咱俩谁吃得更差。” 吉米不想来回踱步,于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自己蠢得不行。害你经历这种事儿,对不住啦,伙计。” “害我……?夏恩,癫痫发作受苦的是你。” 夏恩的五官皱到一块儿。“那也是我自作自受。我没睡够,空着肚子,然后我又来了一场大宣泄。随便哪一条都够让我发作,我不该大意。” 病房的墙上也挂着幅乏味的水彩画。这张尺寸比较小,但也挂歪了。吉米站起来,走过去,把它扶正。然后他重新回到椅子那儿坐下。“你的头没事儿吧?” “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个倒是得手术。”他举起胳膊,疼得缩了一下。 “唉,同情你。” 夏恩耸耸肩,又疼得缩了一下。“又得打钢板和钉子了。我成正宗的‘铁皮人[1]’了。” “我觉得你更像史蒂夫·奥斯丁。”吉米哼了几句《无敌金刚[2]》的主题曲,还配上了音效,但夏恩看起来完全摸不着头脑。十岁的代沟。“你什么时候动手术?” “过几天。他们想让我先消肿。我得去莫德斯托,因为这儿不做非紧急的骨科手术。” 操。“那可麻烦了。”吉米说。 “确实麻烦。”夏恩咬了一会儿嘴唇。“他们把我的衬衫剪了。” “幸好你还有三件儿。” “两件儿。那件送你了。我的相机……” “坏了。我给贝琳达了。也许还能救回来,但我觉得希望不大。不过存储卡好像没事儿。” “谢啦。你什么都没落下,对吧?天,我真庆幸你当时在场。你肯定觉得很恶心——看着我大喊大叫,还尿裤子。” 吉米摇摇头。“我不觉得恶心。”非要说的话,他被吓坏了。他强挤出笑容道:“你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酗过酒,还磕过药,有什么磕什么。有一次我在波特兰,腰包很鼓——这可不寻常。我在阿拉斯加的一艘渔船上打了份儿不错的工,刚下船。我一宿一宿地花天酒地,基本上没什么记忆——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喝了磕了些什么。只知道我有天早晨在一个公园里醒过来,钱包丢了,脑袋疼得像被你爹的收割机绞过。我的背包也丢了,所以我的财产只剩下我身上的衣服。那才叫一个好看,因为我不但尿在身上,还把屎拉在裤裆里,衬衣上全是我的呕吐物。那,才叫恶心。也就是那次,我琢磨着该戒掉几个恶习了。” 夏恩望着他,许久之后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谢谢,吉米。你觉得我还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儿吗?” “尽管说。” “帮我打包几件衣服,大概够穿几天就行。我妈洗衣服很勤。” “带去住院?”吉米有点儿懵。 “带回牧场。” “回去干吗?” “这几个礼拜我啥都干不了啦。酒吧里的活儿大部分我可能还行,可其他的——洗澡、吃饭,穿衣服……”他看上去很难过,这下吉米总算知道他和他妈妈在吵什么了。 “我来帮你。”吉米说。 “谢啦,我柜子里有个行李箱。” “不,我是说你留在旅社,那些事儿我来帮你。嗯,除非你更想去牧场。”这并不在他计划之中,而且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夏恩更愿意接受家人而非吉米的照料。 但夏恩瞪大了眼睛,惊喜地盯着他。“真的?你愿意帮我做那些?” “没多难。我在一家养老院干过好长时间,照顾你可比那容易多了。” “你真愿意这么做?” “当然。” 夏恩的笑容照亮了整个房间。 -TBC- [1] Tin Man,经典童话小说《绿野仙踪》里的角色。 [2] The Six Million Dollar Man,70年代末播出的老牌科幻谍战美剧,主角史蒂夫·奥斯丁(Steve Austin)是一名美军飞行员,因任务事故致残后,在科学家的帮助下进行生化改造从而拥有了超能力。 第二十章 对于计划的变更,瓦尔可不怎么感冒。但夏恩带着怒气提醒她,他已经不是嘴上没毛的小屁孩儿了,这事儿由不得她。这时,谁也没想到的是,亚当蹚进这浑水来支持夏恩说:“瓦尔,他待在牧场里非憋疯了不可。留在旅社他起码还有事儿可忙。” 瓦尔转而盯着吉米——他正躲在这间小病房的角落里,努力让自己不招眼。吉米已经明白了,虽然亚当和收割机让他发憷,但真正惹不起的其实是瓦尔。不过,至少这回她让步了。“我送你们俩回去。” 夏恩的脏衣服被装在塑料袋里,吉米眉都不皱地拎起来,然后脱下从夏恩那儿借来的彭德尔顿衬衫,帮他披在肩上。这让瓦尔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我居然得穿着病号褂经过主路。”夏恩发牢骚道。 “咱们可以走后门的员工通道,”吉米提议。“不过这么一来大家就没好戏看了。” 夏恩虽然显得迷迷糊糊的,但还是冲他甜甜一笑。他胳膊疼,医生让他服了止疼片。 除了药物作用,他今天还摔了一大跤,癫痫的症状也尚未完全消失,更别提这人仰马翻的一天让人多疲惫了;夏恩连站都站不太稳。在吉米和瓦尔的劝说下,他同意把没事的那条胳膊搭在吉米的肩膀上,好走到车上去。吉米不介意为他分担一点儿体重——在墓园里,有那么几分钟,吉米真害怕自己再也没法触碰夏恩。 幸好瓦尔开的是一辆SUV,对夏恩来说,爬进后座不算太难。吉米帮他扣上安全带,在他身旁坐下。亚当跟他们道了晚安,然后开着他那辆皮卡回了牧场。瓦尔爬上驾驶座,开车把医院抛在身后。 医院到旅社只有几英里,路上他们没怎么交谈。夏恩倒在吉米身上,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 想必是亚当打电话通知了贝琳达,她已经开着后门在等他们了。她一见到夏恩就啧了一声。“瞧你的脸!” 夏恩嘻嘻笑着说:“那是你还没瞧见我那对手。”显然,止疼药起效了。 后门离夏恩的屋子很近,倒是方便把他挪进屋里。但他们四个走进客厅后,吉米才想起来,卧室里还有他们早上做爱留下的物证——地上扔着安全套的空包,床边放着瓶润滑剂,而且床上乱糟糟的一团。“呃,稍等行吗?”他说着,把夏恩安顿在沙发上,然后钻进卧室去销毁证据。 可等他回到沙发那儿扶起夏恩,夏恩冲着他傻乎乎地笑着问:“润滑剂藏好啦?” 像吉米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四十三岁男人,照理说是不可能脸红成这样的。贝琳达憋笑憋得都呛住了,更让他窘得不行。瓦尔只叹了口气。 “该把你弄上床了。”吉米努力想表明自己虽然尴尬得要命,还是有能力照料夏恩的。 “我也想把你弄上床。甭穿这么多。” 老天爷呀。 吉米决定先把夏恩身上的病号服脱掉,等会儿再洗。他把他领到床边,轻轻把他推倒在床垫上,脱掉他的靴子,然后帮他盖好被子。“睡一会儿,好吧?我等会儿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好。”夏恩突然变清醒了。“你不会走吧?” 妈的。“半步也不走。” “不想让你走。” 他试着对夏恩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到客厅。贝琳达和瓦尔正聊得起劲。她们紧挨着站在一起,吉米这才真正看出她们俩确实是姐妹。她们一起转过来看着他,让他有点儿忐忑。他关上卧室门,尽量不露怯。 瓦尔先开口:“你认识他才不到俩礼拜。你真想好了要担这个责任?” “女士,从我一到镇上,夏恩就对我很好。我愿意为他做这些。” 她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点儿。“好吧。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贝琳达看了她姐姐一眼——吉米不明白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接着,她转向吉米。“我给你个建议:搬进那个房间住吧。这样更方便你帮夏恩。再说,我们也到旺季了,我想把107当客房。这样的话,我每周多付你150块工资。” 吉米惊得差点儿说不出话来。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你……你想让我……跟夏恩一起住?” “对。” “我……要是夏恩不愿意呢?” 她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傻话。” 他瞥了瓦尔一眼,以为她会反对,但她没吭声。他终于承认道:“那就这么办吧。” “那好,”贝琳达满意地笑了。“现在么,你一搬完东西,跟夏恩吃完饭,就有几件活儿得干。204的客人说灯忽闪忽闪的,103说他们的恒温空调有问题。” “遵命,女士,”他笑着应道。 * * * 星期一,虽然紫黑的瘀血还没褪去,夏恩感觉自己好多了,想重返工作岗位。他坚持让吉米帮他穿好衣服,但贝琳达不准他进酒吧。“这几天人手足够了,你就让你那条胳膊歇歇吧,你不赶快消肿,他们明天怎么给你把骨头接上啊。” “可——” “你都几年没休假了,夏恩,稍微歇歇。我打包票,到周末你就可以复工了。” 他瞪了她一眼,但是没再争辩,想必明白和她吵架就跟和他妈吵架一样没胜算。吉米没掺和,十分明智。他只是个雇员。 而且贝琳达那天肯定有意减轻了他的工作量。照料夏恩其实占用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他们俩都闲了下来。吉米发现了夏恩眼中的焦灼,知道他是在担心第二天的手术。“能给我看看你的照片不?”吉米问。 他们俩翻着夏恩的相簿消磨了几个钟头。他们看了夏恩这几年拍的照片,也看了车祸后夏恩家人整理出来帮他恢复记忆的那些照片。夏恩给他讲每张照片的故事;吉米本该觉得闷,但并不。 他们终于全看完了。这时,吉米把客厅和小厨房打量了一圈,又提了个建议。“咱们稍微打扫打扫怎么样?” “已经受不了我这摊儿了?”夏恩咧嘴笑。 “嗯,还能忍,不过……” “不过你更愿意咱们住得清清爽爽。” “没错。” 夏恩已经在梳妆台给吉米清出了一个抽屉,还在衣柜里让了点儿地方给他。吉米不得不承认,屋子里有浴室,随时能做点儿东西吃还是挺好的。他洗洗刷刷,叠好衣服,照夏恩的指示把东西归位。 但打扫也没花多久,而随着时间推移,夏恩越来越焦躁。这时,吉米突然瞥见了一小摞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念书咱们一起听?” “好哇。” 他们念完了那本尼尔·盖曼,又把那本巫师故事念了大半本。吉米的嗓子哑了,但跟夏恩一起坐在沙发上,夏恩的腿叠在他大腿上,夏恩的笑脸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这感觉实在太好了。 直到嗓子将近失声,吉米才把书放下。有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桓了一天,他问道:“明天他们给你处理胳膊的时候,能顺便把你腿上的钢钉取出来吗?” 夏恩咧嘴一笑。“你以为手术能买一送一啊?” “嗯,我就觉着,既然他们要把你弄昏……” “我昨天问了,可医生说不行。要是他们把腿上的钢钉拿掉,我就有好长时间得拄拐,因为那段时间骨头会很弱。可我胳膊都这样了,拄不了拐。” “哦。”吉米失望地应了一声。要是癫痫和骨折能间接帮夏恩摆脱掉一点不适,那就不完全算是坏事,真可惜。 晚饭他们吃了披萨饺。夏恩得靠吉米帮他切,但起码他的左手还能用叉子。“车祸之后我得重新学吃饭,就跟小毛毛一样,真烦人。” “我可以喂你。你可以假装我是你的小奴隶,而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我正往你嘴里送剥了皮的葡萄。”吉米这辈子还从来没玩过情趣游戏,但如果能转移夏恩的注意力,他乐意尝试。 夏恩眼睛放光。“我还能叫小奴隶干点儿啥?” “啥都行。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嗯,夏恩大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演。不过我以为你吃的是牛仔那一套呢。” 吉米眨眨眼。“我口味杂。” 洗完碟子之后,吉米被叫到酒吧去给山姆和夏恩的另一位远亲帮忙——男厕所发生了一场水灾。他带着冰淇淋回到屋里的时候,夏恩的情绪不太好,正在沙发上等着吉米。“能请你再帮我个忙吗?” “直接命令我就行。我是你的小奴隶,你忘了?” 夏恩轻轻揪了揪吉米的耳朵。“明天送我去医院。” “我以为你父母——” “是。但现在正是一年里牧场最忙的时候,他们昨天已经耽误了半天活儿。”他举起右手,疼得龇牙咧嘴,于是放下,举起左手。他搓了搓后脖颈。“而且……当初因为我,他们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我不愿意回想起那段日子。我宁可在那儿的是你——要是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可是——” “你不在的时候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她没多说就答应了。她还说她和我爸今晚会把她的SUV停在旅社门前,咱们早上就能开了。” “她放心让我跟她儿子待在一起,还开她的车?” 夏恩又露出了笑容。“是啊。” “那好吧。” “带本书,肯定无聊得要死。” “是,主人。” 夏恩折腾了半天才安排好姿势,坐直了,让吉米的脑袋枕在他腿上。夏恩的指头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吉米的短发,像是在撸猫。吉米舒服得想哼哼。但他感觉到夏恩有些紧张。 “那时候我妈妈在医院里,快死了,可谁也不肯开车带我去医院看她。”吉米起了个话头。 夏恩的目光变得锐利。“‘谁’是指哪些人?” “我哥哥们,”吉米叹了口气。“德雷克当时可能在牢里,我不记得了。但其他人可以,他们不肯。她那年嫁的人——罗伯特——也不肯,那狗娘养的。” “你有后爹?” “没有。”吉米回了一句,没多做解释。他才不会尊称罗伯特为“爹”。“他说他没时间开车带我出去。医院在镇子另一头,远着呢。所以我开始逃学,搭公共汽车去看她,单程得转两趟车。”他到了那儿,他妈妈也几乎不跟他说话。即使身上不疼,没上麻醉的时候,她也不是个感情外露的慈爱妇人。 “你很在乎她,”夏恩一边继续抚摸吉米的头发,一边柔声说道。“你那时候几岁?” “不到十四。”所有人都懒得向他解释他妈妈得了什么病,但他心里明白。他吓得魂儿都没了。所以他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希望她能单靠他强烈的意愿活下去。而怀有希望的下场,谁都知道。 吉米轻轻用手指蹭了蹭夏恩的手腕。“有一天,学校给罗伯特打电话,说我找不着了。那天我回到家,他”——把我揍了个半死——“罚了我。他还给医院打了电话,说再也不准我去探望。” “她没提出要见你?” “估计没有吧,反正没多久她就死了。”他从来没机会告别。更惨的是,有好几年他一直莫名其妙地深信是他害死了她,因为他没到她身边希望她活下去。 “我操,吉米。我不该提这种要求,对不起,我妈可以——” “没事儿,没事儿,挺好的。我意思是,你只不过是接个胳膊,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在医院里等人对我来说是好事,知道那人想让我在那儿等着,没人会赶我走,挺好的。” * * * 后来那天晚上——也不算太晚,因为夏恩需要休息——吉米帮夏恩泡了个澡,其中三分之二时间在好好擦洗,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情欲氤氲。然后他帮夏恩在床上躺下,悠闲地给夏恩口了一发。待到灯光熄灭时,夏恩已经完全松弛下来了。 他们不得不早早起床。吉米帮夏恩穿好衣服。离了那件羊毛衬衫,夏恩看上去怪怪的,就像没穿衣服似的,但他让吉米替他穿了。“图个吉利。”夏恩说着,轻快地吻了吉米一下。 夏恩得保持完全空腹,于是,本着有难同当的精神,吉米也没吃早餐。“咱们明天肯定能吃上小梅做的早饭。”吉米对夏恩保证。他抓起书,他们走向大堂。贝琳达正忙着给要去“大树州立公园”的客人们提供游览建议,但她还是停下来冲他们挥了挥手。 瓦尔的SUV比吉米开过的任何一辆车都好得多,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速度控制在限速之内,不快不慢。他照着夏恩指的路向山谷开去,穿过了一个自封“牛仔之都”的镇子,抵达莫德斯托市郊。一座大型医院坐落在成片的商铺和低矮的写字楼中间。吉米把车停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穿过停车场的时候,他们没有彼此触碰,但依然紧紧并肩而行。 轮到夏恩办手续了,这时吉米反而庆幸夏恩伤的是右胳膊——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夏恩了,免得夏恩承认自己填不了那些表。不过,吉米得眯着眼去读那些小号字。操。他撑不了几天了,还是得配老花镜。 被匆匆带走之前,夏恩吻了吉米,医护人员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你可以在那边等,”接待员指着大厅说。“他醒过来的时候会有人通知你。那得过几个小时,你不在这儿等的话,可以把手机号给我们,等他回到监护室我们就给你打电话。” 夏恩的手机在吉米口袋里,瓦尔的SUV随他开,他想去哪儿都行。但不知为什么,他想待在夏恩近旁。他不想一个人离开医院。他答道:“我在这儿等。” 这里的候诊室比响尾蛇镇的小医院里那间可大多了,椅子也舒服得多。但这毕竟是医院——空气里一股消毒水味儿,室内装饰毫无亮点,让人提不起劲儿来,气氛也阴沉而紧张。吉米试着看书,但他的肚子抱怨了,于是他便去找吃的。食堂的咖啡不错,三明治也马马虎虎,这些帮他消磨了一点儿时间。然后,想到还要等好长时间,而且他觉得被关在屋子里难受,所以走到室外,来到停车场上散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烦躁。那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手术。而且,妈的,他才刚认识夏恩十五天。先别提他和夏恩的亲密程度已经超过了他与任何一个人,自从……他们只是朋友。好吧,炮友。等夏恩一康复,吉米就会重回旅途,在夏恩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也许夏恩会把他给吉米拍的那张照片洗出来,放进相簿,但吉米觉得可能性不大。吉米不是杰西——差远了。 停车场实在是平淡,比起……就比一下山脚下的牧场吧。几株乏味的灌木,几棵树,几只麻雀蹦来蹦去,还有一行行轿车、卡车和SUV。太阳亮得刺眼。他真希望自己能懒洋洋地待在某棵橡树舒展的枝丫下,想象在过去五百年中有哪些人触碰过它的树皮。他真希望自己能沿着夹在两座陡峭山丘之间的某条小溪散步,聆听溪水汩汩地流过石滩。妈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坐在某间古老的沙龙里,欣赏绘着蛇的壁画,和英俊的酒保交换故事。 老天开开眼吧!他不该昏了头,去“希望”什么。 拐角有个公交车站。他走过去,看着时刻表——十分钟后有一班车开往市区。他可以从市区搭灰狗巴士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许去北边,反正天气就快暖起来了。或许去东边,他有阵子没去过落基山脉了。他还可以在某个旅游业小镇找份工作,或许海边也不错,他喜欢听大海的声音。又或许他可以去某个比响尾蛇镇更偏僻、更冷清的小镇。几年前,他在俄勒冈的高原地区路过了一个废弃的小镇,那儿曾经是繁忙的牛羊产区,但当时只剩下十几个居民,和一些被遗弃的老旧建筑。 他看见公交车已经在等红灯了,绿灯一亮就会开过来。但他伸手进口袋摸车票钱的时候,他摸到了夏恩的手机和瓦尔的车钥匙。他不是贼。他离开车站,回到了医院。 快天黑的时候,一位女士把他带进宽敞的监护室。病人们分别躺在用帘子隔开的床位上。有人在大声呻吟,他揪起了心;但迎接他的是夏恩迷迷糊糊的笑容。“情况还行。”夏恩有点儿大舌头。他额头上的瘀青看起来更严重了,但他的胳膊被夹板固定着,裹得整整齐齐。他正喝着一罐七喜,吃着一包咸饼干。 夏恩的胳膊有点碍事,服的药让他使不上劲,所以吉米费了番工夫才帮他穿好衣服。至少夏恩看起来不怎么疼。事实上,他试着想拽吉米过去接个吻,结果俩人差点儿摔成一堆,他大笑起来。不一会儿,护士过来了,讲了些关于术后康复的细节,夏恩晕乎乎的,听不懂她的话,所以吉米仔细听着,还在护士给他的纸上记了点儿笔记。 他刚把夏恩安进副驾驶座坐好,就想起还有件事得做。在夏恩颠三倒四的指点下,他用手机给瓦尔打了电话。 “他状态不错,”他马上宽慰她。“我们准备回去了。” “他想让我今晚过去吗?” 吉米看向夏恩,夏恩坚定地摇了摇头。“女士,我觉得他可能打算直接睡觉。不过明天下午我干活儿的时候,他肯定希望有人能陪他一会儿。” 他听见她在叹气。“好吧,我到时候再取车。你要是需要什么,尽管用车好了。” “谢谢。” 吉米把手机放回口袋,把钥匙插进打火孔。但没等他发动,夏恩抓住了他的手腕。“咱们有车。咱们可以私奔。”他平时神采奕奕的眼神此刻显得涣散而朦胧。 “你想去哪儿?”吉米柔声问道。 “不知道,无所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不会想念响尾蛇镇吗?想家里人?” 夏恩叹了口气。“会。”他靠着头枕,合上了眼。 -TBC- 第二十一章 贝琳达说中了——夏恩在周末重返工作岗位。虽然上了夹板的胳膊颇碍事,他还是劲头十足。星期日早晨,吉米帮他洗了个澡,还在过程中加入了一些不必要的调皮举动。对此夏恩评价道:“我觉得有个小奴隶真不错。等这条胳膊好了,说不定我会弄断另一条,好把你留在身边。” 这话潜藏着悲伤,吉米决定假装没听出来。“你就是想拿手术团购价。” “其实吧……我还真有这考虑。等到我的胳膊好了,要是你还愿意再待一阵儿,说不定我还能弄弄我的腿。” 吉米有种感觉——妈的,他不该有这种感觉——欢欣雀跃。但他同时也觉得窘迫,感觉自己变成了笼中兽。他留得越久,离开的时候他们俩就会越难过。“可以考虑。”他没给准话儿,不想让夏恩难受,但也不想让自己憋屈。 * * * 两个礼拜后,夏恩康复得差不多了。近来一直是好天气,响尾蛇镇也跟着热闹起来。贝琳达说,再过一个来月,来自其它州,甚至其它国家的客人,会越来越多。亚洲和欧洲游客钟情于体验地道的旧式西部风情,对他们来说,这属于“异国情调”,就跟吉米眼中的伊斯坦布尔和长城一样。镇议会考虑周末时在主路上安排公交马车,还有可能安排人假扮土匪;但居民们对此意见不一。拥护这个主意的自然是商店老板们,但牧场主、农场主和酒庄庄园主却集体反对。夏恩的家人在两个阵营都有分布,于是一场小规模内战爆发了;无论在旅社还是牧场,他们都在激烈争论。 “是挺装的,但可能挺有意思呢。”夏恩说。这天是周一,夜已深,酒吧几乎已经空了。过不了多久,吉米就要帮他把椅子倒扣在桌上,把地扫干净;不过此时他们仍坐在吧凳上,面前各有一杯咖啡,两人之间的吧台上摆着一碗爆米花,伸手就能够着。音乐从音箱里流淌出来,远处酒吧一角,两位年过半百身着华服的男士正用脑袋点着拍子;他们是几周前那对庆祝结婚纪念日的 老先生的朋友。 “不挡路吗?” “就几条街罢了,而且一天也就几趟,只在周末才有。再说,遇上马车打劫这么好玩的事儿,有几个会嫌耽误的?” “马粪呢?” 夏恩大笑。“镇中心这几年里一直飘着那股味儿。反正丽萨·德尔加多和克雷格·德尔加多有两匹专门拉车的马闲在牧场里没事儿干,再说他们家女儿正好十来岁,铲马粪赚点儿钱,何乐而不为。他们还可以再雇些孩子来一场‘警长抓土匪’的好戏,多好。就业岗位总不嫌多。” “哪儿能弄来公交马车?” “南达科塔有家公司做这个。不过贝琳达阿姨正通过她的人脉在找,她觉得这附近可能哪个工棚或者仓库里有旧的,放着也是白白烂掉。她觉得能买个便宜的,而且汉克已经答应帮她翻新,友情价。” “贝琳达阿姨有企业家精神。”吉米笑着说。 “一般来说,她想弄到什么,总能得手。我们家的人都这样。” 吉米顿了顿才说:“你觉得老乔治对公交马车什么的会怎么想?” “哦,他会想法子用这个赚钱。知道吧,以前去看卓库洞不要钱,是从他开始才收钱的。那时候,下去的路只有一小段儿,再往下得坐在一个大桶里被人放下去。相传他放人下去,每人收两毛五——但拉人上来就要收五块钱。”夏恩露齿而笑的样子太帅了,吉米忍不住凑过去偷了个吻。坐在角落的其中一位老先生吹了声口哨打趣他们。 “明天贝琳达阿姨给你安排了什么活儿?”过了一会儿,夏恩问道。 “105用的瓷砖该到了。洁具今天就送来了——除了洗手盆,其他都送对了,不过他们过两天会把对的洗手盆送来。贝琳达想让我这周之内把浴室弄好。” “因为星期六有现场表演。我跟你说了没?我们又请了贝蒂·戴尔蒙德。” “挺好,我喜欢她。”吉米望着他那杯变凉的咖啡,考虑要不要再加儿点热的进去。他不想在打烊之后就精疲力尽,但也不想通宵睡不着。他觉得还能再少来点儿,于是起身绕到吧台后面,把壶里剩下的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他知道夏恩已经不能再喝了——过量的咖啡因会诱发癫痫。他一边冲洗咖啡壶,一边对着夏莉给夏恩列的一张清单微笑,那上面事无巨细地列出了每晚打烊前需要完成的活儿。 洗好咖啡壶,他往自己杯子里加了点儿糖,搅了搅,重新回到吧凳坐下。他累了,但他喜欢夜里的这个时候,一切都昏昏欲睡,万籁俱寂。主路上没有一辆车开过,也没人打电话来,旅社楼体发出的细小声响将他们包围其中,听来仿佛一位老汉正窝进自己的扶手椅。夏恩冲他微微一笑,甜丝丝色眯眯的,看来有好事儿在等着他。 坐在角落的两位男士终于结了账——留下了可观的小费——手牵手慢悠悠地回房去了。吉米收拾桌椅、扫地的时候,夏恩锁了收款机,把洗净的玻璃杯收好。“晚安,乔治。”夏恩冲着壁画上的蛇说,然后熄了灯。 他们经过时,埋头看杂志的弗兰克抬起头来。“203的灯泡烧了,但他们说今晚就甭去打扰了。” “好,给贝琳达留个字条,他们走人了就告诉我。” “行。” 屋子里照旧乱糟糟的。吉米尽力想保持整洁,但夏恩这家伙实在不可思议,总能瞬间弄得乱七八糟。吉米开玩笑说这是夏恩的超能力。但说实话,他不介意搞卫生,他们这你一来我一往的,简直就像跳舞调情。说起跳舞,这周末也许他和夏恩可以再跳一次。能跳成就好了。 他们俩挤在浴室洗手盆前刷牙,夏恩先漱了口。“你明天早上有空去小梅那儿吗?还是我给你把早饭捎回来?她可能进了早熟草莓。” 吉米趁着往洗手盆里吐水的当儿想了想。“还是你给我捎回来吧,铺瓷砖的活儿得花不少工夫,而且,得全弄完我才能干接下来的活儿。” “贝琳达阿姨真是个奴隶主。” “我不是你的小奴隶么。”吉米说着,手掌贴住了夏恩裹在四角裤里的屁股。 “那确实。看来我得跟她谈谈了。” 他们脱光衣服,上了床。但夏恩知道吉米喜欢在做爱的时候看着他,所以他没关床头灯。他面对吉米躺着,左手拢着吉米的后脑勺。“你头发有点儿长了。” “我得剪剪了。” “甭剪,我喜欢,真软。天,我真等不及用两只手摸你的头发。” 吉米也盼着那一天。他爱夏恩的双手,当然,他也爱夏恩身上的其他部分,比如他那双蓝汪汪的眼睛,他的歪鼻子,他的尖下巴,还有他的锁骨和瘦伶伶的肩膀,还有他勃起的乳头,他的每一根肋骨,他的伤疤,他深陷的肚脐,还有…… 操。吉米爱夏恩。 他不想这样。“爱”是所有“希望”中最不堪的一种,他知道他正把自己推向悬崖边缘,迎接他的将是万丈深渊。但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 伊卡洛斯[1]坠向大海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为了短短几分钟的翱翔,值得吗? 吉米品尝着夏恩皮肤的味道,驱散脑中的胡思乱想。不一会儿,夏恩就在他身下扭动起来——他的夹板不时会让吉米挨上几下——呻吟着又是骂又是求。能够如此了解一个人,顷刻之间挑起对方的情欲,真是命运的恩赐!而有一个同样了解你的人,也可遇不可求。 吉米没完没了地吸吮着夏恩的睾丸和梆硬的老二,好半天才伸手取过润滑剂和安全套。他满吞吞地给夏恩戴好套子,看着夏恩在他的触碰下咬住嘴唇。 “咱们要是能不带套就好了,”夏恩气喘吁吁地说。“不想跟你隔着什么。” 吉米也希望如此,但他有过高危性行为,尤其是年轻时。他上次化验的时候结果全是阴性,但那已经是好久之前了。为了自己快活,他愿意冒险,但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会把脏东西传给夏恩。 “嘘,看着。”吉米说。他最近才意识到,夏恩也特别喜欢看着他。知道自己的伴侣满心想要他,让他飘飘欲仙。吉米·多赛特,还从来没被人如此渴望过。 他继续跨坐在夏恩身上,往指头上倒了些润滑剂,为自己扩张。夏恩瞪大了眼睛——他的黑色瞳孔张得那么大,几乎把蓝色全盖住了——他的手指有节奏地一下曲起,一下展开。“我光看着你就能射出来。”他嘟囔着。 “那我的愿望可就落空了;我真的、真的特别想骑你。” “哦,操嗷!” 吉米的小穴已经急不可耐了,但他选择放慢节奏,多欣赏一会儿爱人求欢的表情。可这时,夏恩开始套弄吉米的分身——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所以动作有点笨拙,但效果却没打半分折扣。吉米再也忍不住了,他小心地定住身体,引着夏恩对准他身后,然后缓缓坐下去,让夏恩进入他体内。 “哦,操。”夏恩还是那句话。不对,这次是吉米说的。他绷紧大腿,快感逼得他大声呻吟。 夏恩说了句“好样儿的,牛仔”,以致于虽然他的老二正在吉米体内制造四窜的电流、他的手正豪放地撸着吉米那话儿,吉米还是被逗得大笑起来。吉米把手塞进嘴里,以免自己发出狼嚎。他不想打扰客人,惹恼贝琳达,但夏恩的手腕出奇灵活地一扭,把他送上了高潮——他咆哮,他颤抖,他残余的意识中只剩夏恩高潮时仰起脖子喘息的样子。 后来他们稍微清洁了一下,就关了灯,偎进对方怀中。 * * * 吉米一早就醒了,夏恩还在赖床。干泥水活儿总要弄脏,所以吉米没去洗澡。夏恩躺在床上微笑着看吉米套上他最邋遢的T恤和最旧的牛仔裤。“穿那件羊毛衬衣,”夏恩边打哈欠边说。“开窗通风怪冷的。” “会弄脏。” “那就洗干净。再说,我还有两件儿呢。”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经典玩笑了。 吉米绑好靴子的鞋带,走到床边亲了夏恩一下,还迅速揩了点油。“趁我没走,有啥要我帮你的吗?” “没,我搞得定。”虽然还没拆夹板,但他的手指可以活动,足够他穿上牛仔裤,扣好扣子;穿靴子要困难些,所以他懊恼地选择了暂时穿“一脚蹬”。 “好。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吉米又亲了夏恩一下才出去。 贝琳达告诉他,203的客人一早就退房了,所以吉米头一件事就去换了灯泡。他注意到那个房间的天花线有一端松脱了,于是他赶紧搬来梯子、锤子和钉子修整一番。等他弄好木线条,瓷砖也到了。送货员只管把货卸下车,他得自己把瓷砖拖到105去。他考虑去瞧一眼夏恩,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夏恩估计又睡着了,他不想吵醒他。 上礼拜,贝琳达给他买了台瓷砖切割机,他把那玩意儿摆在地下室,免得在楼上使用吵着客人。他仔细量了卫生间的尺寸,在需要切割的瓷砖上做了标记,然后把它们搬到楼下。他知道,一点点浪费都会惹怒贝琳达,所以他切得小心翼翼,花费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长。他把切好的瓷砖重新弄上楼,开始抹水泥。他费了老长时间才把瓷砖全铺好,幸亏贝琳达没选什么复杂的铺法。 铺好最后一块瓷砖时,他的肚子已经叫得沸反盈天。站起身,膝盖疼得他哼了几声。他瞥了眼屋里的闹钟,已经一点十五了——距他平日吃午餐的时间已经晚了两个小时。夏恩怎么了? 完了。他要是又癫痫发作了怎么办?要是在床上发作了还好,可要是在厕所或是客厅发作了呢?有很多东西会磕伤他的头,他可能会再摔断胳膊,或者摔断腿,或者…… 他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慌乱,赶回屋里。 但他开门一看,夏恩正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干,完好的那只手捏着一张纸。他低着头,吉米看不清他的表情。 “夏恩?没事儿吧?” 夏恩没抬头。“我打扫了卫生,想给你个惊喜。我连衣服都洗了。我把你的衣服放进你抽屉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上面有我的名字,所以我就打开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看明白写了什么。” 书里常写到“心猛地一沉”,吉米一向认为那是拽文扯淡;但此时此刻,他的心确实坠了下去,沉甸甸地落在肚子里,像压了块石头。膝盖发软,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在扶手椅上坐下,等候发落。 这时夏恩抬头看向他,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神黯淡无光。“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吉米?” 吉米脑子里涌出了许多说辞:他在旅馆房间里、或者地下室找到的;他自己写来练……他也不知道练什么;乔治·“响尾蛇”·莫瑞出现在酒吧中央,把这信交给了他。 “当时我开着车在沙漠里,没有什么目的地。有人在路边拦车,我让他上来,因为他看着很冷。他叫汤姆·雷诺兹。他跟我说……他跟我说他有个儿子,他后悔了,他要去响尾蛇镇送一封信。”他轻声说着,不敢迎向夏恩的目光。“我开着车,他睡着就没再醒过来。走得很安详。直到在弗莱斯诺镇停车我才发现。我报了警,条子扣了车搜查,但等我拿回车,我发现了这封信。我恐怕应该把信交给警察,但我决定来送信。所以我开车到这儿,来找你。” “可你没给我。”夏恩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没有,就因为……我知道我一把信给你,你就会赶我走。而且响尾蛇镇是个好地方,很安详,适合留下稍微休息一阵儿。我一直想走,免得伤害你。可你这么帅,又对我这么好,还……”他痛苦地住了嘴。 “你说你只是路过,你撒谎。又他妈是谎话,就跟你说过的那些故事一样。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也都是假的。” 不,吉米想否认。是真的。但他没吭声,只是垂下头。 “你说的关于你的事儿有一句真话吗,吉米?” 吉米抬起头,终于望向夏恩。“没有。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只鬼。我是说过我不信鬼神,但那是撒谎。我信,因为我就是。汤姆也是,即使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但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随便打一份工,干几天或者几礼拜,然后换地方。运气好的时候,我们住破烂汽车旅馆或者破烂公寓,运气不好就住桥下或者空房子。等我们死了,没人想我们,没人认领我们的骨灰。” 夏恩瑟缩了一下,像是挨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说出这话?你怎么能这么想?你觉得你活得艰难,所以就能自暴自弃?喏,看着我。”他站起身,展开双臂,其中一只胳膊还上着夹板。“你以为我本就是这样?我以前壮得很,妈的,而且脑子也好使,我跟你说过我的毕业成绩是全班第二吗?现在呢,我是个酒保,浑身没二两肉,连他妈的报纸都看不了,开不了车,连他妈靴子都没法自己穿!”说道最后他已经吼了起来,气得颧骨都烧红了。吉米希望这股怒火不会诱发癫痫,但他没说出来。 吉米也站了起来——动作相当迟缓——然后开始朝房门走去。 “你要逃跑,对吧?”夏恩吼道。“你就是这么怂,我跟你说过——你不是要去哪儿,你就是逃跑,永远这么逃下去。你他妈就不能有一次不当逃兵?” 吉米停住脚步,稍稍侧过身子朝向夏恩。“身后有援军的才不当逃兵。” “胡说八道。”夏恩咆哮道。 “听我说,我不是说你活得轻松,打死我也不会这么说。但你有母亲,她为了救你会跋山涉水勇闯虎穴。我妈后悔生了我,而且把这一点深深烙在我心里。她一次也没说过爱我,就连临死前也没有。你有个大家庭,家里每个人都时刻准备着为你赴汤蹈火。我有三个哥哥,他们老爱提醒我跟他们不是一个爹生的,在我小的时候,他们把我揍得半死,等我长大了,他们把我挡在门外。你有亚当,他是个好人,把你揣在心里疼爱。我只有我妈那一串儿男朋友,人品好一些的当我不存在,人品差的会揍我。后来我妈嫁给了罗伯特,他强——他是所有那些人里最下作的。你住在牧场里,那儿堪称人间天堂,后来又住在旅社里。我住过的是一间又一间蟑螂泛滥的棚屋和公寓,到我十四岁,就彻底没地方住了。你的头一份工作是当牛仔,我是卖身。老天,除了这些你还有汤姆,他疼爱了你几年,他唱歌哄你睡觉,还陪你在门廊上坐着。他就是日子再没盼头了,心里还挂念你。我出生证上‘父亲’那栏是空的。” 他的心不再像块石头,而是一颗巨大的药丸,释放着酸和毒。说真的,它一向是这样——他只是假装并非如此。 “对不住,夏恩。这是真心话。但我成不了你需要的人,也成不了配得上你的人。你骂我孬种也行,因为我就是。我……就跟哪首狗屁乡村歌曲唱的一样……我就一张随风飘的用过的空包装袋,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当夏恩开口时,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你连自己都骗。” “我喜欢这地方,要是我能选个地方安家……嗯,纠结这个没意思。好好照顾自己,夏恩。我不求你原谅我,但你得原谅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原谅汤姆。知道吗,世上要真有公道,你这样的人会有好报的。” 没等夏恩再吭声,吉米开门离去。 -TBC- [1]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与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 第二十二章 吉米·多塞特离开了响尾蛇旅社。除了脚上那双上好的工作靴和身上的脏衣服,他什么也没带。但他口袋里装着他的钱包,里面有好几百块钱——够他熬上一阵儿了。他唯一舍不得的是他的外套,但他有夏恩的彭德尔顿衬衫,再说,天气也开始暖和了。 身无长物就有这个好处:心无挂碍。落下了什么也不会觉得难受。 他的嗓子为啥这么疼?吸了切瓷砖扬起的灰。他为啥感觉空荡荡的?嗯,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他穿过大堂的时候,贝琳达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对不住她,他还没干完那间浴室的活儿,不过她也还没给他发上礼拜的工资。应该算谁也不欠谁吧。 他耷拉着脑袋沿着主路往前走。他路过了镇高中、两座教堂、小商业区、汉克的加油站和修车场。他站在高速路边上竖起拇指,等着有人载他一程。 他没等多久。一辆皮卡从主路拐上高速路,减速,差不多立刻就在路肩上停下了。吉米认出了开车的人,哀叹了一声——这个长着对儿招风耳的男人叫布兰顿,每礼拜都来响尾蛇酒吧一两次,喝几杯啤酒。他是夏恩的高中同学。“要搭车吗,吉米?”他摇下车窗问道。 “是。你要去哪儿?” “斯托克顿。我丈母娘住那儿,她给我们买了套盘子——我也搞不懂她为啥要买,我们家盘子多了去了——她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我们现在就去取,可她不爱开车,我老婆又要工作,所以——” “就去斯托克顿。”吉米蹦上副驾驶座。 吉米原先还没发现,布兰顿这人一说起话来就没完。幸好他唱独角戏唱得挺开心,吉米只要不时“嗯”一声或“哦”一声他就满意了。他讲了一堆又长又杂的故事:关于他丈母娘、他老婆、他工作的木材场的老板,他家房檐需要换排水沟,他邻居家的狗整宿整宿地叫,等等等等。吉米没怎么留心听,他正努力放空自己,没有任何希望,任何渴求,任何情绪。有一次,在内华达的一个车站,他捡到一本别人扔的关于“涅槃”的书——是佛教,不是那个乐队——从那时起,他就总是想象自己正朝那个境界努力。心无所求,自然也就不会再受伤。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达到那种无忧无怖的境界,但他还是凑合着“修行”到了现在。打发时间罢了。 “吉米?” 吉米吓了一跳,醒过神来。“啊?” “我问你想在哪儿下车。” “哦,不好意思。”他们正行驶在一段封闭式高速公路上,能望见一座水塔、一栋尖顶教堂和一小片挨在一起的多层建筑。“斯托克顿市中心吧。” “你到斯托克顿市中心干嘛去呀?” “我,呃,有个预约。”他说了这么多年谎,多说一个又能怎么样? 布兰顿看起来不太相信,但他在下个出口拐了下去。“市中心哪儿?” “呃,那栋楼前面。”吉米指了指。 布兰顿在人行道边停住,吉米跳下车。“多谢载我过来。” “要一起回去吗?大概过一个钟头我会再路过这儿。” 吉米喉头发紧。“不,谢啦。”他哑着嗓子说,然后关上了车门。布兰顿对眼下的状况还是一脸不满意,他冲吉米稍挥了挥手,把车开走了。 斯托克顿市中心看起来也不值得待。许多商店的门都封了木条,剩下的那些看上去也快倒闭了。有几个人经过他身边,但他们看着既不愉快也不友善。虽然不饿,他还是找了家又脏又破的小餐馆,走了进去。空腹太久只会反胃。他点了个三明治,再配碗汤,然后在窗边坐下,吃了起来。女店主一直盯着他,一副觉着他会偷几小包芥末酱的嘴脸。他满怀爱意地思念起小梅餐馆来,思念起他今天没吃着的煎蛋卷,还有夏恩跟他提过的草莓。 吃完东西,他四处走了走,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跟他一样游荡着的孤魂野鬼般。他路过一家酒类专营店,差点儿走进去。倒不是他馋酒,只不过他知道他身上的钱足够把自己喝死——在他所有可选的结局中,这是最简单的一个。天,他累了。他才四十三岁,但感觉自己已经八十了。 他从没问过自己人生的意义,因为他知道他的人生没意义。他工作,休息,活下来,向前走。哦,有时候他也会遇见些昙花一现的美好。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拥有一张暖和的床,一本好书,一次壮丽的日出,或一片突如其来的美景。这就够了,他曾经告诉自己。 现在他知道那是自欺欺人。 他一直漫无目的地闲逛,无意中路过了“诺迈旅社”。这是一栋两层的“L”形建筑,外墙的白漆坑坑洼洼的。停车场里有几个年轻人占据了几辆车的车顶,带着敌意打量吉米,但他没放在心上,走进了旅社狭小的前厅。一个头发油腻的接待员站在玻璃隔窗后面。“一间房多少钱?”吉米问。 “五十。” 吉米把两张二十块和一张十块放进递币口,接待员把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吉米伸手在那个挺过时的登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待员给了他一把挂在白色塑料牌上钥匙。 他的房间在楼上,比他住过的某些地方略好些,但应该能跻身他经历过的“最差住所”前十。跟这儿相比,“彗星旅馆”都成豪华酒店了。房门顶上和底下都有裂缝,门链是烂的,像是有人把门踹开过。蟑螂横行无惧,天花板上还有蜘蛛在观察他。床垫塌得厉害,几乎对折成“V”形。马桶没有盖儿,里头还飘着个安全套。电话按键也没剩几个了,床铺上方的墙上顶着一个大洞,他也完全不想知道那墙上和铺盖上的污渍是什么液体造成的。响尾蛇旅社起码比诺迈旅社老一百年,但响尾蛇被照料和爱护得很好。从来没人爱过诺迈旅社。 反正他也没打算在这儿住多久。明天早上他就能找到汽车站,然后买张票离开这个镇子。他下午的时候就该这样干了,但就算住在这破地方,也比在灰狗巴士上睡觉舒服些。 窗户比窗帘大,于是他眼看着日光渐渐暗淡。入夜之后,停车场上愈发活跃。他听见引擎轰鸣,人声嘶喊,警笛啸叫。他的门被人猛敲了两次——一次是来买毒品,另一次是来卖。 虽然他头发里可能还沾着瓷砖灰,但他懒得洗澡。反正他只有脏衣服可穿,而且他也没有盥洗用具。他决定等到早上就找个药店买几件:牙刷、牙膏、梳子、剃须刀、一件干净的T恤和一条干净内裤,再买本书路上看。而眼下,他蜷缩在脏兮兮的毯子上,幻想自己能从那件蓝色的彭德尔顿衬衫上闻到夏恩的气息。 * * * 砰!砰!他茫然醒来,睡眼惺忪,差点儿从床上掉下去。当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时,他吼道:“走开!”然后遮住眼睛,阻挡从窗帘四边射进来的晨光。 门外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三响。“我什么毒品也不买,什么毒品也不卖。滚远点儿!” 但那位侵略者并没有滚远。他,或是她,又敲了一遍。吉米低声咕噜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床。他要是谨慎些,就会先从窗户看看来者何人,但说实在的,他不在乎。任是被赶走也行,被逮捕也行,遭抢也行……悉听尊便。他猛地甩开门。 夏恩站在那儿,脸上微微带笑,左肩上挂着吉米的旅行包。他穿着剩下的两件彭德尔顿衬衫之一,带着牛仔帽。“嗨。”他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吉米呆若木鸡。 过了一会儿,夏恩左右晃了一下。“能让我进去不?” “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布兰顿昨晚来酒吧,说他把你在斯托克顿放下了。他操心你有没有好好儿地回来——他说你看起来好像病了。我盼着你至少在这儿停一个晚上,再说我还有些门路广的朋友。”他朝停车场的方向挥了挥手,那儿停着辆黑白相间的警车,还没熄火儿,车门上印着“响尾蛇镇警局”。珍发现他们往那儿看,也在驾驶座上挥了挥手。 “她是你家亲戚,对吧?”吉米问。 “姻亲。我能进去不?” 吉米退回屋里,给夏恩让出门。夏恩飞快地打量了一圈,但没对房间的光景做任何评价,就只是站在那儿。 “你来干吗?”吉米问。别抱什么希望,永远别。 夏恩轻轻把旅行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地上。“想着这些东西你还要。贝琳达阿姨欠你一礼拜工资,放在包里了。” 吉米抓着最无关紧要的一点不放。“可我还没整完那间浴室。” “那又怎么样?你出力干了不少活儿。再说她把你从地下室里翻出来的那堆陈年破烂儿卖了不少钱。我觉得她给你加了点儿奖金表示感谢。” “可——” “而且我今天早上在小梅那儿停了一下,给你买了个肉桂卷,因为我觉得你在出发之前至少应该再吃一顿好的。” 吉米眼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眼泪。他愤怒地眨眼,把眼泪挤回去。“你为啥这么干?” 夏恩穿过房间,打算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他转而靠在墙上,看起来英俊、焦虑,又疲倦。“我一直在考虑。昨天你走之后,我就没干别的。” “哦?”吉米嘴里发苦。 “想起还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但他没有马上告诉吉米,等着吉米的反应。吉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听着呢。” “首先,我要说我原谅你,就你骗我那件事儿。因为那些谎话没伤害到我,而你要是头一天晚上就把汤姆的事儿告诉我,好吧,那也就没后头的事儿了——那样可太遗憾了。” 见鬼了!他心里哪儿来的那点儿轻飘飘的感觉?吉米毫不留情地将它镇住了。 “你知道吧,”夏恩接着说,“这才是最要命的。大多数人要是在自己身上编故事,就会把自己说成好人,英雄。可你不这样。在你嘴里,你总是干蠢事,要么就是在别人干有意思的事的时候在一边儿干看着。为什么?” 吉米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耸耸肩。“估计是我这人太空了,就算编也编不出花儿来。” 夏恩摇摇头。“不对。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儿。你撒过的最大的谎不是骗我——是你骗你自己的那些。你以为你什么也不想要,不需要,配不上——这都不是实话;你说你想一直漂着,可这也是假的。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一个家,只不过,你怕你一旦有了,就守不住。” 吉米紧紧咬着牙,牙根都发酸了。他移开视线。“不。” “其他人你爱骗就骗,吉米,可你看在老天份儿上,甭骗自己。”夏恩撑起身子离开墙,走近吉米,把没受伤的那只手按在吉米肩上。“你还穿着我的衬衣,是为了保暖还是因为你会想我?” 吉米轻轻答道:“我会还的。” “我不要你还,”夏恩叹了口气,放在吉米肩上的手垂了下去。“我想说的第三件事是向你道歉。” “你道哪门子歉?” “我也骗了你。” “我不——” “昨天我说你是个随时打包逃跑的孬种,可这不是实话。我在墓园里像小毛毛一样扯着嗓子大哭的时候,你站着没动,抱着我,一直等我哭完。而且也没让我觉得自己哭成那样很蠢。之后没几分钟,我垮了,你也护着我没让我伤得更重。你叫了救护车还陪我等他们过来。后来在医院你又等了我一回。不,两回。况且我觉得你也跟我一样讨厌医院。” “我——” 夏恩抬起一只手。“而且过去几礼拜你一直守着我,除了给贝琳达打工还帮我收拾自己,所以我才不用爬回牧场去。我需要你,而你没逃走。孬种做不到这些。如果你对什么东西够看重,你就会守住。即使你不承认。”他露出悲伤的微笑。 吉米哑口无言,心里却又涌出了许多他不敢说的话。这真是奇了怪了。他缓缓地用掌心抹了抹嘴。 他们一起看着一只蟑螂从暖气片后现身,又迅速隐入地毯下,然后挑衅似地直奔他俩而来。吉米向一旁躲了躲,给它让路。然后他看向夏恩。“我得去赶长途车了。” “嗯,行吧。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而且挺要紧。汤姆没能撑到家,你已经知道了。我猜他尽力了。等你准备回家的时候,响尾蛇镇恭候大驾。” “你不能……你得找个好人,爱上他。你得找个人爱你。” 夏恩勾起嘴角。“哦,我在响尾蛇镇可不敢指望这种好事儿。不过上个月来的那些人说不定会送个不错的单身汉来给我。不过也无所谓,就算我结了婚,像别人家一样有几个孩子,住在装矮栅栏的房子里,响尾蛇镇也一样欢迎你。你属于那儿,大家喜欢你。我也永远是你的朋友,吉米·多塞特。” 该死的眼泪。吉米不肯让它们掉下来。于是他抓住夏恩——小心避开他带夹板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夏恩也抱住他。然后他们接了最后一个吻,虽然吉米嘴里气味不佳,夏恩也没抱怨。 夏恩缓缓退开,一瘸一拐地朝门走去。吉米替他开了门。“照顾好自己,”夏恩说。“可以的话,偶尔给我寄张明信片,报个平安。” “不一定。谢谢你,夏恩。” 吉米望着夏恩拖着腿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穿过停车场上了珍的车。他望着他们的车离去。 上完厕所,洗完脸,吉米立刻抓起旅行包离开了房间。还钥匙的时候,他问了怎么去汽车站。接待员答话的时候完全没看他的眼睛。 实际上,那儿离汽车站就只隔几条街。他留意到警察局就在街对面,心想:珍能追查到他,不知道是不是斯托克顿的警察帮了忙。汽车站的停车场上徘徊着一些露宿者,马路牙子上也坐着些。他经过其中几个的时候冲他们点头致意。他也同样无家可归。你有,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听起来太像夏恩了。 吉米靠在墙上,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纸包。他笑了。不知是谁——要么是夏恩,要么是服务员凯蒂——在里面塞了一叠餐巾纸。他吃了肉桂卷;很好吃。擦完手,扔了垃圾,他走进车站查看时刻表。下一班车二十分钟后开,但是去弗莱斯诺的。得嘞,敬谢不敏。但他要是愿意多等十分钟,他就能去洛杉矶。 有何不可? 他花五十五块从虎着脸的售票员那儿买了张单程票。但他把找零收好的时候,想起了旅行包里的奖金。他走到车站的墙根——先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把那个大号信封抽了出来。等他看清里面装着的钱,差点儿背过气去:不是贝琳达欠他的一礼拜的工钱——350块——而是2000块。 妈的。 他在墙边缩成一团,感觉像是经历了几千万年。他的脑子里不是一片宁静的空白——实际上他脑子里嗡嗡嗡地吵成一片,像大黄蜂的巢穴。他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夏恩的笑容,他的伤疤,和他的蓝眼睛,还偶尔回响起他的只言片语。吉米还记得夜央之际响尾蛇旅社渐渐沉静时发出的声音,地下室里那股灰扑扑的矿井气味,木地板和实木家具泛起的暖光。他想起了贝琳达关于105房浴室的翻修计划,还想起了夏恩在小溪边的秘密景点。他想起了长眠于山上墓园的乔治·莫瑞和杰西·鲍威尔。 他还想起了汤姆给他的忠告——也是那老头的临终遗言。生活中要是有什么需要补救,趁着还有机会,现在就去做。 吉米破天荒头一遭感觉自己不是空荡荡的。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的心涨得满满的,已经快要溢出来了。他不是孤魂野鬼。“我不是汤姆。”他说出了声。周围的人连瞟他都没瞟一眼。也许大家都习惯了灰狗巴士站里有人自言自语。于是他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汤姆。” 他把包甩到肩上,朝售票柜台走去。 -TBC- 第二十三章 那位售票员满脑子只有卖票,而公用电话全都没配电话本。吉米出了汽车站,大步流星地走向离他最近的人——一个穿着不成型的外套、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推着辆婴儿车,里面塞满了杂物。看他走来,她警惕地眯起了眼。 “打扰了,”他说,“这附近有卖二手车的吗?” 她指着路说:“往那边走三个路口。小心上当。” “没事儿,多谢。”他给了她一张二十块钞票,她朝他笑,嘴里没有一颗牙。他立马快步朝路口走去。 看那架势,全加州所有带发动机的破烂儿都挤在这家名为“超值二手车”的店里,等着踏上最后的旅程。这儿的大部分车看着还不如他那辆已故的福特。销售员是个矮墩墩的小胖子,眼里带着捕食者的精光,晃悠悠地朝他走来。“嗨!我叫保罗,您怎么称呼?您今儿有什么需要的,看我能让您满意不?” “我叫吉米。卖给我一辆能开一百英里不散架的车就行。” “哈哈!”保罗的笑声中气十足。“您可小瞧我们这儿了!就说这边这辆漂亮小车吧。”他拍了拍一辆灰色本田讴歌的车前盖。那辆车的挡风玻璃上用粉色荧光笔写着:$9995。“干净利落而且——” “我实在买不起。”吉米迅速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一辆白色的皮卡上。“那辆呢?” 保罗挤眉弄眼了一下,不过飞快地掩饰了过去。“有眼光!那是98年的雪佛兰,那宝贝儿的车斗可能装了。说到这个,这车发动机也挺好,而且——” “我出一千。”挡风玻璃上写着:$1500。 保罗一手按着心口,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摇了摇头。“吉米!朋友!我可指着这买卖讨生活呢。我不能——” “一千块现金。行就行,不行拉倒。”吉米可能是被贝琳达阿姨附体了。 他们又讨价还价了几个回合,不过一名合格的销售员应该看得出顾客是不是铁了心不肯还价。吉米花1000块买下了那辆车。他急匆匆办完手续,爬进驾驶室,开上就走。 发动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车轮的校准不行。椅套有几条煞风景的缝,驾驶室里弥漫着奶酪发霉的味道。但这车还能跑。吉米在遇上的第一个加油站加了油,然后开上了高速路。 * * * 吉米刚熄火,那辆皮卡就长长地发出一声解脱的叹息。吉米也同样叹了一声。“好姑娘。”他拍了拍仪表盘。 把旅行包拽出驾驶室的时候,他听见背后来了辆车。他转过身去。 “你不会把它停在这儿过夜吧,嗯?”珍开着车窗,冲他咧嘴笑。 “不,警官。那是犯法的。” “你搭我们的车回来不就得了。” “嗯,不过我觉得自己开车回来比坐在警车后座上给拉回来要有面子些。” “我又不会铐着你。” 他大笑。“多谢开恩。”他呼出一口气。“他在小梅餐馆?” “猜错啦,在旅社。”她随手向他敬了个礼,然后开车走了。 他走进大堂的时候,贝琳达瞪大了眼,接着便向他露出了微笑。 “那笔奖金太丰厚了。”吉米说。 “一般吧,我卖那些东西赚了一大笔。别乱花,詹姆斯。” “我已经花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通往酒吧的门。 虽然还没到营业时间,但已有人把椅子从桌上取了下来,吉米还闻到了煮咖啡的味道。夏恩站在吧台后,正在擦上面的黄铜装饰。他抬起头,看见吉米,整个人愣住了。 吉米走向他坐惯的那张吧凳,但并没有坐下。“你好。” 夏恩放下抹布,搓了搓后颈。“你思来想去还是想再来个肉桂卷儿?” “不是,虽然这主意不坏。肉桂卷很好吃。” “所以呢?” “你对我说了那些话,现在轮到我了。”他放下旅行包。“首先,我想让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那些故事并不都是编的。关于我妈、我哥、罗伯特……这些全是真的。我妈死了以后,罗伯特把我从家里赶出来。可能他不赶我我待不下去,因为他——反正我出来了。我的几个哥哥也不会让我跟他们住,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就无家可归了。那时候我才十四。所以只要能赚口饭吃,我什么都干。多数是卖身。你觉得恶心吗?” 夏恩摇摇头。“我只觉得伤心。” “我也是。”吉米勉强笑了一声。“我还觉得愤怒,但我猜愤也愤不出什么名堂来吧。第二,你说‘疼’分两种,可你说得不对。没错,有一种疼是说明有毛病了治治就能好,而另一种只能忍下去。但还有第三种。” “是什么?”夏恩问。他一瘸一拐地从吧台后走出来,在吉米那张吧凳旁坐下。 “这种疼,你假装感觉不到,然后它会越来越严重,直到要了你的命。我妈就是这么死的。等她去看病的时候,已经快要死了。我觉得汤姆也是这样。但我觉得……我觉得要是能及时承认了那种疼,然后求助,处理它,说不定能活下来,说不定还能痊愈。” 夏恩的目光变得柔和,泛着水光。“你的疼就是这种?” “嗯,我觉得是。” “你打算怎么处理?” 吉米笑了。“我准备求助。” 夏恩站起来,缓缓移动,仿佛在接近一匹可能受惊的马。他用双臂——其中一条比另一条灵活些——搂住吉米。“还有啥要跟我说的吗?”他在吉米耳边轻语。 吉米胸腔里鼓起了希望,像一个温暖的气泡。“嗯,我想……我想回家。” 夏恩哽咽着哭了一声,把他紧紧抱住,紧得他都没法呼吸了。“还没看出来吗,吉米·多塞特?你已经到家了。” -TBC- 第二十四章 吉米虽然穿着暖和的外套和羊毛衬衣,但铅灰色的天空和冷飕飕的空气还是让他发抖。“你觉得会下雪不?” 夏恩耸耸肩。“不知道。一般得再往上走一千英尺的地方才有雪。”他抬头看云。“不过都二月份了还这么冷。你喜欢雪吗?” “还行吧。有一年冬天,我在堪萨斯州开铲雪车,那可是个苦活儿。不过要是稍微只下一点儿,弄得到处跟仙境一样,那倒是挺好的。” “小时候我们坐过雪橇滑板。不知道那些塑料盘子是不是还在我爸牧场的什么地方收着。” “呵呵。你要是玩儿雪橇板,你妈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还得被株连,因为没拦着你。” 夏恩笑嘻嘻地揪了揪吉米的耳朵。“说得好像我铁了心要干什么,你还能拦得住一样。” 有道理。周日在牧场共进晚餐时,亚当和吉米时不时会交换一下“同病相怜”的眼神——他俩的伴侣都是一副驴脾气。不过这就是他们爱的人,千金不换。 此刻,夏恩单手搂着吉米,两人正低头看着一块光亮的新墓碑。墓碑立在墓园靠近围栏的地方,上方有一棵橡树,伸着长长的枝丫护着它。树枝还秃着,但到了夏天,将有怡人的树荫。墓碑不大,也很朴素,灰色花岗岩上只刻着姓名和两个年份: 托马斯·J·雷诺兹 1952—2015年 眼下它显得有些萧索,但夏恩说,等到春天他会种些花儿。 “你妈葬在哪儿,吉米?” “不知道,芝加哥附近的什么地方吧,我猜。罗伯特没等葬礼就把我赶出来了。” 夏恩捏了捏他的肩。“你没参加你亲妈的葬礼?” 吉米摇摇头。 “嗯,要是哪天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找泰查查她葬在哪儿。他在网上什么都能找着。” “也许以后哪一天吧。”吉米说。他真有这个打算。 “而且到时候说不定……要是你愿意……咱们可以找找你哥哥们。珍说她认识一个不错的私家侦探。” 吉米扭头看他。“你搞什么阴谋诡计,夏恩·利特?”这几个礼拜,一直有某些事在暗中进行。吉米时常看见夏恩跟不同的家庭成员窃窃私语,而且大家时常心照不宣地看着他笑,惹得他有点儿来气。 夏恩冲他露出一个柴郡猫式的笑脸,却摇了摇头。“除非你批准,不然我不会着手找你哥哥的。” “那就好。因为我压根儿还没想好。” “好吧。再说,作为利特家的一员,现有的亲戚可能都已经多得你招架不住了。记住某位智者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学会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 吉米伸出手去,在他脖子上咯吱了几下。 他们又待了一会儿,然后折回乔治的墓前。夏恩亲昵地拍了一下石碑,这回吉米也拍了一下。他喜欢那个老家伙,觉得乔治是他的恩人,他打算精心照料旅社,好报答这份恩情。 “我饿坏了。”过了一会儿,吉米说道。“今天是礼拜五‘法国土司日’,该去小梅那儿了,走吧。” 他们走出大门,他看着“马匹不得入内”的牌子,露出微笑。万一哪天夏恩劝他骑马,吉米就会直接骑到乔治墓前。不过还真有这个可能性:夏恩坚信吉米应该在今年夏天的“公共马车劫案秀”里扮演警长,而且他搞不好还真能促成这事儿——半是因为他是夏恩·利特,半是因为他不停地提起他觉得吉米胯上吊着个枪套的样子该有多性感。 他们慢悠悠地走下山坡。夏恩依旧走得一瘸一拐,但他腿上的钢板已经被取了出来,相比从前很少露出疼痛的表情了。夏天时,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公园的草地上,在吉米身边看约翰·韦恩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骑马驰骋在大银幕上。鉴于他的手术很顺利,他甚至提过要把歪掉的鼻梁也正过来,但吉米不赞成。“你的鼻子什么样我都喜欢。”他一边说,一边吻着夏恩的鼻子来阐明态度,然后这个话题便就此终结。有些时候,吉米也有些倔脾气。 他们走到那条与山梁平行的窄街时,夏恩没有接着往前向主路走,而是右拐了。 “喂,”吉米叫他,“我饿了。” “我也饿,不过我想先让你看个东西。” 吉米揣着一肚子好奇,跟了上去。经过几个长街区后,他们来到了一座被几块空地环绕的孤零零的房子。吉米从来到响尾蛇镇的第一天就知道这儿,后来也路过了几次,但最近没来了。在他们屋里的墙上,挂着张夏恩拍的这房子的照片。“嘿!有人把这老屋子修啦,看着还挺好。”摇摇欲坠的屋顶被换掉了,原先斑驳的墙壁也新刷上了浅黄色漆,配上白漆点缀边缘。虽然天气寒冷,但装上了新吊椅的门廊看起来还是让人心生向往,那儿还有几个空花箱等待花儿的进驻。 “里面还没整好,”夏恩说,“但我觉得你应该也想参与参与。” 吉米傻眼看着他。“啊?” “过来,吉米。”夏恩握住他的手,拉着他穿过荒芜的前庭,走上宽大的前阶,打开门,领着他走进房子里。室内幽暗,只有前窗照进的暗淡日光。室内的隔墙打好了架子,内装目前就到这步;但吉米怀疑地板是原先留下的,重整之后会相当美观;精美的木饰大部分都被救了下来,堆在一块儿。 夏恩松开吉米,掏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再度握住他的手。约翰尼·卡什那熟悉的男中音唱起了《勇往直前[1]》。夏恩把手机搁在窗沿,伸出手。“跳个舞呗?” “这是怎么回事儿?”吉米边问边凑上前去,挨进那已然无比熟悉,无比钟爱的怀抱。他们缓缓地舞着,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音乐。 “汤姆给我唱过这首歌,就在这房子里,”夏恩轻声说,“那是我最早的记忆之一,就连那场车祸也没让我忘掉。我的卧室就在我背后那条走廊尽头。” 吉米突然明白了,他屏住呼吸。“这以前是你家的房子。” “现在也还是。我妈跟我爸结婚后就搬到牧场去了,这儿就算是废弃了。没人想要这房子。我有时候会走路经过,拍几张照片。我以为看着这儿慢慢废掉我会高兴,可是……我觉得我其实并不。” 依偎着舞动时,吉米觉得夏恩的身体暖暖的,夏恩搁在他背上的手是那么有力。吉米喜欢这种感觉:他可以倚靠上去,夏恩会撑住他——而且有时候夏恩也会倚靠着他。 一曲终了,响起了另一曲,也是卡什的歌。吉米不知道这歌的名字,但听贝蒂·戴尔蒙德唱过几次。“你打算怎么重装?”他问。他们仍在跳舞。 “贝琳达阿姨能帮我们用低折扣买不少材料,估计是旅社物资的采购渠道吧。布兰顿——他在木材厂干活——说他也能帮我们拿折扣。我觉得很多活儿你都能干,而且还有一大帮亲戚乐意搭把手。要是你对我耐心点儿,说不定我也能干些最简单的活儿。我还存了一大笔钱用来请水管工和电工什么的。” 此时,吉米已经完全明白了话题的走向。他希望——天,他真心希望——他没猜错。但他没急着捅破那层窗户纸。“房子修好之后呢?” “嗯,从这儿走几分钟就能到旅社,可是这房子比咱们那间公寓宽敞多啦。再说,咱们在这儿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用不着担心吵着客人。而且我妈说她会把房契转过来——给咱俩——只要咱们保证让她来设计前院的花园。我猜她打算种玫瑰和药草。” “给咱俩?”吉米重复道。在他看来,前院随便种什么都好。 夏恩停下舞步,微微后退,好望着吉米的脸庞。他双手捧起吉米的脸。“你在响尾蛇镇有家了——我觉得这你已经明白了,但我觉得你也该当业主了,时机恰好。其实,对咱们俩来说都是。” 吉米终于做了一件他发誓绝对不会做的事。但那个誓言是个谎言,而且是个蹩脚的谎言。他泪流满面。 他们又跳了会儿舞,吉米把咸咸的泪水和鼻涕蹭在夏恩的外套上,夏恩也以此回敬。约翰尼·卡什透过手机的小小外放口向他们低吟浅唱。吉米心想,要是在客厅的入墙书架之间能有幅壁画就好了。当然,是绘着响尾蛇的壁画。 故事的开头,一个男人开着辆行将就木的老福特行驶在广袤荒凉的沙漠中,副驾驶座上有个死人。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变成了两个充满生气的男人相依相伴,跳着舞,准备建立他们自己的家。吉米坚信,他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The End- [1] I Walk the Line,by Johnny C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