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ll Game(Seven of Spades Book 1)/黑桃七血案:生死赌注》作者:Cordelia Kingsbridge 翻译 by @哈姆林的透明子 校译 by @两斤硫酸铜,@红TonTon 修订 by @粥盐不好磁,@哈姆林的透明子 排版 by @腐腐de晸,@粥盐不好磁 策划 by @英耽译文组 剧情简介: ​​几起手段残忍的血案惊现赌城拉斯维加斯,相似的手法和每次都被摆在现场的黑桃七卡牌,指向了连环杀手的存在。办案过程中,青年警探利维与赏金猎人多米尼克几次三番撞在一起,两个本来互相看不顺眼的人,怀着对破案的共同热忱,不自觉地达成了合作关系,也滋生出意外的情愫……… 强烈推荐一波!口味纯正的欧美强强文,探案剧情一环接一环,节奏紧凑停不下来,而且警花那是真的辣! 译文组现在正在连载第二部的汉化,全系列一共五本,都是同一个CP,一本一个案子。 第一章 “这话是你来说,还是我来?”玛汀问道。 利维打量着二人面前的尸体,叹了口气。菲利普·德雷耶僵直地坐在他那豪华的人体工学办公椅里,双臂搁在硕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仿佛正在欢迎客户的到来——破坏这场景的是:他的脑袋无力地往后歪向一边,喉咙处从左到右豁着一道大口子。鲜血浸透了他的设计师款西装,在书桌边缘汇聚成一滩。 他的眼睛还睁着。 “我们在追查的可能是一名连环杀人犯。”利维说。 于是玛汀就负责唱反调了,她马上接口道:“两具遇害手法相似的尸体,不能证明有连环杀手出没。更何况作案模式还没有定论呢。”她一口纯正的夫拉特布什区[1]口音,只有在激动的时候,才会蹦出些许抑扬顿挫的海地方言。 利维走近书桌。虽然已经戴好丁腈手套[2],他还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揣在兜里。 在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各种各样的工作人员在他周围嗡嗡作业:穿制服的巡警们站在门口交谈;摄影师从各个角度拍下照片;犯罪现场调查科对整个房间展开拖网式的网格搜索。这些都不是利维所关心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处细节上。 一张卡片从德雷耶的外套胸袋里冒出一截,上面沾满了还在滴落的血液,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张扑克牌——黑桃七。 利维绕到书桌另一边,看到一块染血的方巾;这件饰品原本揣在德雷耶的胸袋里,如今却被随意弃置在了死者身边的地上。他记下这个位置,然后回到玛汀那里。“黑桃七,跟比利·坎贝尔的案子一样。” “有够惊悚的,”她说,“但咱们还是别太早下结论。” “绝大多数杀人犯是不会留下死亡名片[3]的。” “为了误导警方,凶手也可能留下假证据来掩饰自己的动机。” 他点点头。“你觉得有人同时具有杀害这两个人的动机吗?”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两起案子之间有什么可关联的。除了两人都是中年白人男性——还有这诡异的凶案现场——德雷耶和坎贝尔之间没有丝毫共同点。德雷耶是一名事业如日中天的财富管理顾问,他所属的“天际金融服务”是一家富有盛誉的金融理财公司;坎贝尔则是个终日混迹于酒吧的二流子,身负数起家庭暴力和携带毒品的指控,但他不知怎么地总能脱罪。这两人身处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也许吧。从统计学角度来看,这也比连环杀手盯上他们的几率要高。” 在坎贝尔案现场发现的扑克牌属于高度保密信息。除非警局内部有人走漏了风声,还要再配上一个消息灵通的模仿犯,否则这两人一准是死于同一个凶手手下。利维希望这两起凶案的动机都是私人恩怨,这会大大降低抓捕凶手的难度。 他站到德雷耶尸体的正后方,俯视着椅子和桌子。验尸官还没到,不过以他担任凶杀组警探这四年里观摩犯罪现场的经验来看,利维推断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到三个小时之前。死者是被人从身后割喉,死因是失血过多…… 站在对面的玛汀皱起眉头,倾身上前打量起尸体。富有弹性的小卷发绺盖住了她的眼帘,她不耐烦地摇摇头把它们甩开。“没有挣扎的痕迹。” 他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慢慢转了一圈,对着整个房间环视一番。 这是间气派的办公室,一排清一色的落地大玻璃窗正对着门,隔着二十五层楼的高度,呈现出下方拉斯维加斯长街[4]五光十色的曼妙景象。德雷耶的办公桌处在这排落地窗的正中,他坐着的办公椅离身后的玻璃只有几尺之隔。进入办公室的唯一入口就是办公桌对着的房门,与桌子稍稍对斜,除此以外,宽敞溜光的硬木地板上别无他物。 结论是:德雷耶背后并没有多少空间可供凶手站立,凶手接近他时,被害人也绝不可能一点儿警醒都没有。然而从现场来看,德雷耶甚至都没起身离开过椅子。过会儿等允许移动尸体的时候,利维得再近点儿查看查看,但从死者的胳膊和双手上,他看不出有任何自卫防御的伤痕。 “凶手趁其不备下的手?”利维表示怀疑。 “换你的话,你能放心让他们在你坐着的时候站到你身后的人,能有几个?” 少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还有余。他继续绕着桌子调查。 桌上的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德雷耶没有抓握任何东西,既没有为了自卫反抗去拿什么,也没有在喉咙被划开后因惊恐而搞乱桌面。当然,凶手可以在德雷耶死后再按照自己的意图重新布置现场,但要是那样的话,血迹就不该是眼下这样的了。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利维得出的假设是:德雷耶老老实实地坐着,任由某人割开他的喉咙,并保持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失血而死。为什么?! 离德雷耶右手边几英寸的地方,摆着一只水晶玻璃平底杯,里面盛着少许的琥珀色液体。利维眯了眯眼。 “坎贝尔死前嗑嗨了,对吧?”他问玛汀。 “对,能嗑的都嗑了。不过这人要有不嗨的时候,我才觉得稀奇呢。” “具体嗑了些什么?” 她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麻黄碱,可测剂量的羟考酮和阿德拉,大麻有那么些吧,还有……”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声,“克他命[5]。剂量相当大。” 她与利维对视,然后两人双双将视线投向桌上那只玻璃杯。 克他命是一种解离性药物,大剂量会导致服用者精神恍惚,甚至诱发暂时性的瘫痪麻痹。足够剂量的克他命可以让受害人在遇袭时丧失抵抗能力,这也是它有时被用于约会迷奸的原因之一。 坎贝尔是个积习难改的瘾君子,因此他的毒理学报告结果并未引起关注。但倘若从德雷耶身上也检测出克他命,那这两起案件就有了强有力的关联和确凿线索。 利维冲一名犯罪现场调查员挥手,对方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迅速来到他跟前。 “什么事,艾布拉姆斯警官?” “麻烦你等会儿处理书桌的时候,一定要特别留意那个杯子。我需要杯内液体和里面残留物的毒理学报告各一份。还有指纹。” “没问题,长官。”技术员姑娘记下笔记备忘,然后回到她的同事们中间去了。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等利维重回书桌前,玛汀说,“既然决定了要杀人,也费尽心机把对方药倒了,那为什么不干脆让被害人死于药物过量呢?” “凶手想要割他的喉,”他静静说道,“用药物杀人和用刀杀人不是一回事。药物没有那种亲自下手处之而后快的原始满足感。没有鲜血,没有激情。” “天。”她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咬着下嘴唇作思考状。“好吧。也就是说,凶手的目的是割喉,但先把受害人用药物迷晕了,因为……要保持现场干净,不想弄出大动静,不想冒险让受害者有机会大声呼救或者制造太大动静引来关注。又或是凶手冒不起那个风险,因为一旦有机会反抗,受害人就有很大的几率会胜出。” “行凶者的体格可能比这名死者——比这几名死者——小。” “如果真是连环杀手的话……” 利维摇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先入为主了。你是对的,单凭两具尸体还不足以支撑这个推论。我们首先还是得从人际关系的角度调查。” 可抛开推理逻辑,一股恶心不安的感觉压在利维心口,这是他凭经验和直觉感受到的。从玛汀脸上的表情判断,她也有类似的感觉。 尽管已经知道回答会是什么,他还是问道:“你是想留在这里监理犯罪现场,还是去找那个发现尸体的女人问话?”玛汀具备天生的领袖素质,总是自然而然地占据着指挥者的位置,而利维则更喜欢一对一地跟人打交道。 “我留下,”她回答,然后又补充一句,“大半夜了,我才不要跑去郡拘留所呢。” 她补充的那句让利维感到意外——怎么能把目击证人往克拉克郡拘留所[6]里送?“她去那儿干嘛呢?” “你没听说啊?她袭击了负责此案的警员。” 利维眨眨眼。“什么?为什么?” “她是东欧人——听说是乌克兰还是哪儿的——我猜她不怎么信任警方吧。也不知是哪个一拍脑袋的威胁说要是她不肯合作,就把移民局的人叫来。她跑了,那人追上去,结果被她一拳打在了下巴上。” 利维翻了个白眼,说:“是哪个警员啊?” 玛汀坏笑道:“猜猜看啊。” “吉布斯。”他嫌弃道。乔纳·吉布斯是个做事冲动的愣头青,外加口无遮拦且有勇无脑。“这家伙迟早有一天会让警局吃官司的。” “嗯,没准儿挂个大彩就能让他消停一阵子呢。” 利维看了看手表,估算了一下他得在拘留所先花多少时间摆平这破事儿,然后才能找证人问话。算完后,他叹了口气。他每天要上十个小时的班,被叫来现场之前本来都快下班了;他和玛汀本就在料理坎贝尔那桩案子,结果一名巡警注意到了两起案子的关联,这桩也被塞到了他们手上,虽然按照排班,这本不该他们来管。 “不敢相信,我又要取消跟斯坦顿的约会了。他会不高兴的。” 玛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既然跟警察谈恋爱,就得有这个觉悟。这都谈了三年了不是?他会习惯的。” 利维没有接话。最近,斯坦顿经常拿利维那又长又不规律的工作时间说事儿,说得还挺直接,说他如何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儿,以及这会对他俩的未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斯坦顿对这一点特别敏感,自从—— “瓦尔库警官,你这会儿有空吗?”负责拍摄罪案现场的摄影师弗雷德说。此人之前与他俩合作过多次,早就看出来玛汀是二人中的老大,都不需要问的。 利维寻机道别,然后就出去了。他在门口找到管事的警员,在犯罪现场登记表上签好字,脱下手套和鞋套,穿过地毯铺得厚厚实实的走廊,来到位于二十五楼中心位置的电梯口,按了向下的按钮。 在等电梯时,他留意到角落处有个监控摄像头,对电梯外进行全景监控,还能照顾到两头走廊的好长一段距离。他掏出手机给玛汀发了条短信。 也许他们能有收获呢。 * * * 多米尼克按下了门铃。这栋位于亨德森市[7]的美式小平房有着灰泥粉刷的墙面和陶瓦屋顶,与周围的沙漠风光融为一体。在这样一个夜晚,它跟这个郊外街区内的其余十几座宅子一样,经历了白天的喧哗,正慢慢安静下来,即将随着整条街的住户们一起入睡。 等门的时候,他拽了拽头上大红色的棒球帽帽檐,再活络活络肩膀,他穿着与帽子配套的防风外套,上面都印着“彼得珍选披萨”的醒目标志。这家当地连锁店的经理觉得协助参与抓捕逃犯的行动是桩超带感的事,所以特别积极主动地配合他的工作。可即便是店里能找到的最大号员工装,对于多米尼克这个肌肉发达的彪形巨汉来说,也只算是堪堪挤得进去。 前排窗户的百叶窗扇动了一下。没几秒钟,丹尼尔·鲁伊兹打开门,眼睛紧盯着多米尼克左手上的披萨盒子。 多米尼克强压住心头油然而生的胜利喜悦。这可是他吃过不少教训才学会的,在把目标转交到警察手里之前,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过程中有太多容易横生的枝节。 “有够久的,老兄。”鲁伊兹伸出一只手来拿披萨,另一只手递出一把现金给多米尼克。“电话里那人说只要半个钟头。” 电话里那人可没想过要算上经理把鲁伊兹订餐的消息通知给多米尼克的时间,或是多米尼克做准备的时间。多米尼克让鲁伊兹拿了披萨,但却没有收他的钱。 “对不住了,鲁伊兹先生。”他说。 鲁伊兹浑身一僵,视线猛地瞄向多米尼克的脸。他用自己表兄的名字定的披萨,过去两周里,他就这么一直躲在老表家里。 “丹尼尔·鲁伊兹,我经‘罪恶之城保释公司’授权,将你逮捕归案——” 鲁伊兹把披萨和钱直接扔门口,急转窜回屋里。多米尼克低吼一声追了上去。 屋子里虽说不怎么宽敞,倒也布置得挺温馨,地板上摆满了玩具,墙上和桌上到处点缀着两个可爱小娃娃的照片。多米尼克一路跑过也没细看——那位表兄带着老婆孩子去奶奶家过周末了。多米尼克早几天前就锁定了鲁伊兹的位置,正是冲着这趟预先安排好的举家外出,才把逮捕行动延后这么久。 鲁伊兹在客厅里绕过沙发转了个弯,多米尼克干脆跳过沙发,一下子缩短了两人的距离,紧追其后冲进厨房。鲁伊兹打开后门,突然刹住,发出惊恐的大叫。 后门的台阶上有一只百来磅重的德牧-罗威纳混种大狗。反骨妹正严阵以待地坐着,耳朵竖起,全身都准备好了应对鲁伊兹的每一个动作。不过,她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攻击性——多米尼克不下指令她是不会出击的,因为不到迫不得已,他可不会派她上阵。 鲁伊兹回头看看多米尼克,后者堵在了厨房门口。瞧鲁伊兹那脑袋来回扭个不停,多米尼克从那表情就能看出他的内心有多挣扎:是单挑一名体格大他一倍的肌肉男,还是一只分秒间就能撕破他喉咙的大狗? 当然没得选,鲁伊兹被吓得动惮不得。多米尼克摘下棒球帽扔一边,伸手把头发往后捋捋顺。 “你逾期未能出庭,鲁伊兹先生。你知道我会来抓你的。” “我还不上的,”鲁伊兹碎碎念道,“我真的拿不出钱来。” “我理解你。”多米尼克说,字字都是真心话。他比绝大部分同行都更能对鲁伊兹的处境有共鸣。“但是所有那些可以帮助你处理好债务的机会,你都无视掉了,本来只是欠债,结果演变成了刑事罪;然后你母亲出钱把你保释出来,你又逃跑了。你拖得越久,最后的下场只会越糟糕。” 在内华达州,欠赌场的赌债不还相当于是开了空头支票,也就等同于有意识的金融诈骗,如果数额达到一定量,就会被当做重罪处理,遭到公诉。因为没有及时对赌场找他还债的提议做出回应,最后被对方将诉讼提交给了地检署,鲁伊兹这下算是把自己给扔进火坑里了。 多米尼克从腰带上取下一副手铐,张开双臂,慢慢朝对方靠近。“我不想伤到你。” 如有必要的话,他也不是下不了手。他有隐蔽持枪许可证[8],做任务的时候,从不忘记把他的格洛克手枪放进左臂下的枪套里。迄今为止,他从未对目标开过火,可要说电击枪和催泪喷雾这两样,他还真没少使就是了。 鲁伊兹往后退了一步,听到反骨妹发出呼呼的警告声后,顿时又缩了回去。他浑身抖得跟筛豆子一样。 多米尼克保持警惕,防着对方突然采取什么动作,就这样慢慢朝他靠近。虽然鲁伊兹看着像是个只能跑不能打的家伙,可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而且这还是在厨房里——到处都是潜在性武器——暴力争执最怕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鲁伊兹来回踮着脚,呼吸粗重,四处打望像是在找什么之前没发现的出口。 多米尼克轻言细语地说:“你母亲拿房子作抵押才把你保释出来。如果你不跟我走,她就会失去房子。你想成为那种不肖子吗?” 鲁伊兹闭上眼睛,垮下的肩膀表明他已经投降。“操!”他嘀咕说着,伸出了双手。 “谢谢。”多米尼克咔哒扣上手铐,拍遍鲁伊兹全身查找武器——不出所料,没有携带。他冲反骨妹吹声口哨把她唤进来,然后关上后门并锁好。 走出前门时,他停了一脚,把散落的钞票捡起来,叠整齐后摆在门边柜上。他倒是把披萨顺走了,因为可以想象得到,等这家人周日回家时,看到满满一盒子变质好几天的芝士,会是什么心情。 再说了,这么好的披萨,谁会舍得白白浪费呢? [1] Flatbush,纽约布鲁克林区一个历史悠久的社区。 [2] 即常见白色不透气手套,俗称“乳胶手套”,实际材料为合成丁腈橡胶。 [3] Calling card,现代犯罪学术语,指连环杀手一类特殊杀人犯犯案后留在现场的具有其个人特色的证物,相当于作品“签名”。 [4] Las Vegas Strip,长达6.8公里的拉斯维加斯主干道,汇集了众多酒店和赌场,后面简称的“长街”亦指它。 [5] 主要是一些麻醉、致幻或者致兴奋类药物,其中“克他命”(Ketamine)学名氯胺酮,是一种强效麻醉止痛剂。 [6] Clark County Detention Center,简称CCDC,拉斯维加斯隶属克拉克郡,一般只关押犯人和嫌疑人。 [7] Henderson,内华达州第二大城市,距离拉斯维加斯仅五英里。 [8] 美国持枪许可证的一种,“隐蔽携带”意味着持枪者可以在不露出武器的情况下,持枪在公共场合活动。一般颁发给执法人员或者私家侦探等职业人士。 第二章 多米尼克懒洋洋地坐在郡拘留所的长凳上,一边等警察走完鲁伊兹的逮捕程序并与保释担保人做确认,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上的Grindr[1]应用。这次任务的赏金不算多,但也能帮他还掉一部分债务,还能弥补周五晚没能去“魔鬼鱼”当酒保的收入损失。 “警校里那几个星期的自卫课程对你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多米尼克扭头瞅见利维·艾布拉姆斯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名新人警察。“真正的武艺和可靠的肌肉记忆需要好几年的刻苦训练才能达成。我的建议是,找个你觉得适合自己的项目,然后抽时间坚持训练。” 与他同行的白人女子二十出头,一头金发扎成健气的高马尾。她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边跟利维来到登记处的桌边,离多米尼克坐的地方不远。“你是指空手道这类的?” 利维耸耸肩。“看你自己喜欢吧。说实话,我个人对东方武术没兴趣。” “那你练什么呢?” “马伽术[2]。”利维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搁在桌面不耐烦地敲打着手指。 能在利维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观察他实在难得,多米尼克可不会错过大饱眼福的机会。利维身材精瘦,总是绷得紧紧的,浑身充满张力,配上一身裁剪得体的定制西装,堪称完美。说起这定制西装,凭他当警探的薪水可买不起,十有八九是他的土豪男朋友买的。利维一头黑色卷发,剪得很短,高耸的颧骨犀利得仿佛刀削出来的。有些人会觉得他的容貌过于凌厉,多米尼克倒是觉得超养眼,特别是侧影。 利维当然不是凭颜值当上警探的;也就几秒工夫吧,他皱起眉头四下扫视,搜寻触动他警察直觉的源头。多米尼克坐着不动,等两人目光交汇时,咧嘴一笑。利维的薄唇抿得细成一条线了。 “艾布拉姆斯警官,”多米尼克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来,朝对方所在的登记台走去,“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嘛?”看到他站直后的高大体格,新人警察眼睛都瞪大了。 “不关你的事。”利维的眼睛是清澈明亮的灰色,此刻则是冷淡中带着点嫌弃。“你呢?我看又是把哪个下三滥的逃保人揪着头发拖进来了吧?” “我只对穷凶极恶的大坏蛋才揪头发。”多米尼克冲新人眨眨眼,然后对利维说:“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 利维瞪了他一眼才转身对新人说:“凯莉·马林警官,这位是多米尼克·鲁索,赏金猎人[3]。” “是保释执行人,”多米尼克说,倒不是因为他反感“赏金猎人”这个称谓,而是他就喜欢跟利维抬杠,好气得他冒烟儿。 “真的?”凯莉用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看着他,这是他自报家门后,旁人最常有的反应。“你是怎么干上这行的?” “我当了八年的陆军游骑兵[4],刚退伍那会儿的日子有点不好过。”多米尼克没有细说他当时那个日子到底有多“不好过”。“一哥们儿建议我当保释执行人,结果就这样咯。” “酷毙了。你有——” “艾布拉姆斯警官,”登记台的警员打断他们,“你可以见目击证人了。” “谢谢,”利维的语调像是全然松了口气,“回见,凯莉。”他冲多米尼克短促一点头。“再见,鲁索先生。” 多米尼克点头回礼,目送利维在另一名警员带领下绕过登记台离开。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自然有诸多优点,多米尼克正享受其一:柔软的毛呢料子服帖地衬出修长有力的大腿,还有那紧实的臀部……嗯,好想一巴掌拍上去。 凯莉看看多米尼克又看看利维,最后看回多米尼克,了然地轻轻嗯了一声。“你知道他有男朋友吧?” “有男朋友又怎么样,他还没戴婚戒不是?”多米尼克故意大放厥词。凯莉哑然失笑。 说笑归说笑,不管对方是否已经有了对象,多米尼克都不会真的去追利维。那人长得是很美没错,可也是个不好惹的刺猬,跟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学究似的,成天端着个架子。多米尼克完全想象不出他那男朋友怎么招架得了。 * * * 告别多米尼克·鲁索后,利维怎么也甩不掉跟那人打交道导致的烦躁感。他通常挺反感赏金猎人这号人的——都是些争强好胜、肾上腺素上瘾的自大狂,打着职业的幌子,纯为了从追捕中找刺激。多米尼克也是一路货色,即便他很擅长用自嘲卖乖和友好的微笑来包装自己。 可那微笑也太迷人了——棕色的眼眸里满是暖意,强有力的下巴,本来就英俊的一张脸,再这么自然而然的一咧嘴,极具杀伤力。多米尼克的鼻子有点小断痕,可伤痕让那男人魅力只增不减。这让利维颇为心烦意乱,他通常觉得大块头的男人索然无味。多米尼克完全不是他平常喜欢的类型:体格堪比巨熊,比利维还高出半英尺——利维可不是小虾米身型——壮得跟卡车似的。 够了!狠狠截断这通连绵遐想,利维走进侦讯室,又遇上了新的烦恼——他非得在这么沉闷且让人不安的环境里,找安娜·格拉诺夫斯基问话吗?在任何情况下,发现尸体都会造成心理阴影,更何况是德雷耶遇害的那种凶案现场。他希望在更舒适放松的地方向目击者取证;这里只会让格拉诺夫斯基下意识地产生抵抗情绪,把利维看成是敌人而非友方。 证人坐在桌旁——在利维要求之下,她并没有被拷起来——她还穿着负责给天际大厦做保洁的那家公司的制服。玛汀之前说的没错,她确实老家在乌克兰,不过来美已经超过十年。利维没去确认她的美国公民身份,绿卡与否他都不关心。 在走向桌子时,他的视线落到了格拉诺夫斯基颈间的细链子上,上面坠着一个希伯来文单词写就的符号,念作“Chai[5]”,即“生命”的意思。这是犹太教的核心教义,也是犹太人捐钱送礼总是送十八的倍数的原因——“十八”是Chai在命理学[6]中的代表数字。 没准儿“同教之情”可以打动她? “格拉诺夫斯基太太,我是利维·艾布拉姆斯警探。”他说着坐到她对面的椅子里。微微低头,他又补充道:“我喜欢您的项链,Sh’kula tsdakâ ke’nêged kol ha’mitzvot。”乐善好施胜过其余诸戒律之合。 她惊讶地眨眨眼,上下打量着他,评判了一番后,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下来。他稳稳地迎着她的视线。 “是这样没错,”她终于开口,“你家教很好。” “谢谢您。 我对您今晚的遭遇道歉。吉布斯警官有时候脑子一热就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应该打他。这我清楚。”她摊开双手好像在问:可换你又能怎样?“但他确实在威胁我,而且他那个什么——你们怎么说的,那个脸的样儿?” “他长着一脸欠揍样儿。”利维说着,嘴角微微一翘。 对方轻声笑起来。“是的。不过,我打他还是不对。我很抱歉。” “我明白。我已经跟吉布斯警官谈过了,您不会收到任何起诉。您随时可以离开……不过,如果您能先跟我说说今晚,也就是您发现菲利普·德雷耶尸体那会儿的情况,我会感激不尽的。” 格拉诺夫斯基慢慢点了下头,往后靠在椅背上。“行。你想知道什么?” 利维暗自松了口气,表情如常地掏出记事本和笔。这比他原本预料的要顺利。“您是在晚上九点左右发现他的?” “对。我通常从八点开始打扫二十五楼。看到德雷耶先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我就留到最后才打扫他那间。” “他经常工作到很晚吗?” “哦,是的。再平常不过了。有时候他会在我打扫完之前下班,要是还没走,他会让我进去把垃圾收了。” 利维记下笔记。“这么说您认识他?您跟他说过话吗?” “有……” 听到她的语调变沉,他抬起头,发现对方皱着眉。“怎么了?” “我尽量不跟他打交道。”格拉诺夫斯基踌躇了一小会儿。“他这人……不太好。” “真的?”利维感到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下才说:“他笑的时候眼珠子从来不动,又冷又空洞。他总是很有礼貌。非常……友好,是这样说吧?但友好的人不等于就是好人。你明白吧?” “我明白了。”利维一边用笔敲打着记事本,一边回味她说的话。没有确凿证据前,光凭一个人对死者的直觉印象说明不了什么,不过这倒是给德雷耶和坎贝尔找到了一处意想不到的相似点。至少,可以根据她的证言展开进一步的调查。 他晃晃脑袋,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格拉诺夫斯基的证言上,一步步跟随她的讲述。她一进办公室就知道德雷耶已经死了——尸体那样儿一眼可见是死透了的——所以她既没有去叫医护救援,也完全没有碰过尸体。事实上,她根本就没走进房门几步。她马上通知了大厦保安,对方打电话报了警,然后把她带到一间空办公室里隔离起来,直到办案的警员抵达现场。 在她做清洁的这段时间,二十五楼还有其他人,虽然不是每个都叫得上名字,但她也能确认他们都是她以前见过的。她没有听到任何大动静,也没见到有谁形迹可疑;在发现德雷耶的尸体前,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细节。结果就是,没有更多可以挖掘的。 利维掌握了所需的信息后,他对格拉诺夫斯基的合作表示感谢,并送她离开侦讯室,让一名负责此事的警员接手。之后,他返回自己所属的分局;他还有一些必要的事务需要处理,之后才能暂时搁下这案子收工回家。 等他坐电召车达到北长街,通过私家入口进入巴克莱·拉斯维加斯中心的私宅公馆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当然了,长街上的夜生活仍如火如荼不停歇。想当初,正是这辉煌灯火和勃勃生机吸引他来到这座城市,而眼下筋疲力尽的他已无法像往常一样去欣赏这些。他付了司机小费,往前方的公馆大堂走去。他已在这栋有五十层楼高的耀眼建筑里住了两年。 夜班门房鲍比为他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又这么晚下班啊,警官?”他深表同情地问。 “是啊,就有这么惨。”利维疲惫地冲门房笑笑,再挥挥手,往电梯口走去,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被踏得咔哒作响。没几秒,有部电梯到了;进电梯后,他用钥匙卡朝读卡器上一扫,再按下第五十层楼的按钮。 利维初遇斯坦顿是在拉斯维加斯市警察局举办的筹款活动上,他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他还是知道“巴克莱”这个姓氏的——想不知道也难,那几个大字整天高挂在长街上空,像钻石一样闪瞎人眼。可斯坦顿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只说了名字。 直到利维准备好去赴两人的第一次约会时,他向玛汀倾诉内心的焦虑,她才替他把眼皮子底下的事实指出来:在派对上会撩得利维放下心防的那位体贴又有魅力的男士,原来就是斯坦顿·巴克莱——身家亿万的酒店帝国继承人。 利维差点当场就要取消约会。还好玛汀说服了他,他为此感谢她一辈子。虽说斯坦顿有时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没办法,谁让他从小到大都享尽荣华富贵——但他确实是个体贴关怀的人,待人温柔慷慨得简直不像话。 尽管那份温柔与慷慨有时会让人有点窒息。 利维走出电梯,来到顶层公寓的私家大堂。他打开大门悄悄走进去,动作轻手轻脚的。斯坦顿把门厅里的灯给他留着,昏暗的灯光照出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射在柔和的黄褐色墙壁和浅色硬木地板上。 利维穿过公寓,绕开那些他早已熟稔的流线造型现代风格家具,来到主卧室。轻薄的纱帘已经放下来,遮挡着卧室巨大的窗户。斯坦顿在床上睡着。 利维已经快累趴了,但还是先仔细冲了个澡——他才不要把犯罪现场的那股子污秽带到床上。洗干净并换上旧睡裤后,他上床钻进被子里。 特大号的床足够三个男人躺在上面还不会挨上彼此,但利维还是一路挪过去,直到胸膛贴上斯坦顿的裸背。他将一条胳膊搭在斯坦顿的腰上,吻了吻对方的肩膀,然后闭上眼睛,一边惬意地感受着斯坦顿的身体在睡梦中微微扭动,一边努力把那张浸满鲜血的书桌从脑海中赶走。 [1] 国际上最通行的同志交友app。 [2] Krav Maga,希伯来语直译为“近身格斗”,是以色列军队独创的一种实战型搏击武术。 [3] bounty hunter,正式名是“Bail enforcement agent”,即下面的保释执行代理。美国司法系统的民间武力补充,主要负责搜捕那些交了保释金后逃逸的嫌疑犯,即逃保人。 [4] Army Ranger,美国陆军特种兵部队的一支,与海军的“海豹突击队”和陆军的“三角洲部队”齐名。 [5] 写作:חַי‎,现代犹太文化中寓意着“生命”。 [6] 又称数秘术,将希伯来字母与数字替换,是犹太教解经的一套独有的密码体系,民间多用于祈福算命。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利维起得比平时晚,直到被现煮咖啡的香气勾得心痒,才勉为其难下了床。他套上T恤,一边拖着步子走向厨房,一边用手掌根揉着惺忪的睡眼。 玻璃温室风格的早餐角沐浴在阳光中,俯视着拉斯维加斯长街。斯坦顿坐在那里边吃边看《拉斯维加斯评论报》——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利维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玛汀有次开玩笑说斯坦顿长得就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王子,还真没有夸大其词:拉斯维加斯的阳光造就的古铜色肌肤,浓密的棕发往后梳成经典的样式,蓝眼睛配上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他的下巴上甚至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小窝,让利维从来都看不腻。他匀称精干的身材与利维相仿,只是肌肉远没有利维来得紧实。 “早上好。”利维说着走进厨房。 斯坦顿的视线离开报纸,抬头冲他一笑。“早。你睡得怎么样?” 利维左右活动脖颈,然后俯身吻了对方。斯坦顿一手扶着他的臀侧,利维则将手指伸进斯坦顿的头发里,享受着那丰盈柔软的质感。 他们已经有三周没有做爱了,倒不是因为没有“性”致。斯坦顿的日程也排得满满的,还随时说变就变,一点都不亚于利维。两人难得抽空共处时,也总有一方不是太累就是压力太大,压根提不起劲来。原本如鱼得水的性福生活遇上少见的大旱,这让利维愈加后悔取消了昨晚的约会。 “饿不饿?”斯坦顿问道。他点头示意自己盘子里的炒鸡蛋和吐司——没有培根,这不意外。利维来自进步派犹太教[1]家庭,没有完全遵守饮食规诫,只忌食猪肉和甲壳类。斯坦顿在两人同居后就也不再吃这两样了。虽然利维绝不会这样要求对方,斯坦顿的尊重之举还是感动了他。 “不怎么饿,就是咖啡因不足。” 斯坦顿捏了捏他的臀侧,起身领着利维坐下。“坐吧。我去给你倒一杯。” 利维左右扭头,活动紧张的颈椎。 斯坦顿没一会儿就把一只马克杯摆在他面前,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利维把杯子举到嘴边,感激地小啜一口——黑咖啡再加一份意式浓缩,不加奶不加糖。 “谢谢。”他说着,愉快地吸进一口热腾腾的香气。 “不客气。”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斯坦顿一页页地看着报纸吃早餐,利维的大脑也渐渐清醒了。 终于,斯坦顿问他:“你今天上班吗?” “不去不行。” 利维准备好来一场争辩,斯坦顿却什么也没说,头也不抬地又翻了一页报纸。他从不过问利维的案子,不仅因为他很清楚利维不会透露细节,更因为他厌恶利维的工作。他是利维认识的极少数对警察故事不感冒的人。 “至少你的咨询疗程还顺利吧?” 利维僵住了。要说比刚刚那个话题更糟糕的,恐怕就只有这个了。 利维迟迟不吭声,斯坦顿向上一瞄,看了他一眼,顿时怒气冲冲地啪一声合上报纸。“利维!” “我没时间——” “你又取消了?” “我得工作。”这是借口。利维昨天一早就取消了咨询,好赶在上班前多挤出一小时跟他的马伽术教练切磋。“而且我没有取消,只是挪到——” “挪到什么时候?” 利维吧嗒闭上嘴,视线转到别处。 斯坦顿握住他的手。“利维,”他温柔道,“你杀了个人。” 这几个字犹如冰水泼在利维脸上。他甩开斯坦顿的手,生气道:“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有完没完!” “你是被迫的。你做得对。可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为此有多寝食难安。不把事情彻底理清楚,你是翻不了篇的。让娜塔莎来帮你。” 利维摇摇头,但却是因为心中懊丧,而不是要拒绝帮助。他一直都很喜欢娜塔莎,她是维加斯警局警员援助计划[2]的咨询师之一,但就算面对的是她,要谈起那次枪击事件也够痛苦的,利维宁可把指甲连根拔了也不想说。 “这可真由不得你。你的警司要求你必须参加六次咨询,而你只去了三次。” 利维赌气不说话。他讨厌情感冲突,总是想法设法地避免争执,而斯坦顿偏要借着他的心绪不宁,对他步步紧逼。 “你有想过这对我是什么影响吗?每天悬着一颗心看你出门,不知道你能否安然回家?”过了好一会儿后,斯坦顿说道。 利维蹙了蹙眉。 “你每天在外冒着生命危险,我却完全没办法保护到你,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斯坦顿伸手捧住利维的下巴;利维没有拒绝,由着斯坦顿把他转过去面对面。“除了你的生命安全,难道你还要我担心你的精神状况吗?” “我没想要这样。” “我知道。”斯坦顿用拇指揉过利维的下唇。“所以就算不是为了自己,就当是为了我,你去把咨询做了好吗?” 利维把斯坦顿的手从自己脸上拨开,不过他还是握住那只手,并将两人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好的。” “对我保证,”斯坦顿说,“保证你今天会给娜塔莎打电话,尽快安排咨询。” “我保证。”利维说。 * * * 内华达大学维加斯校区内,多米尼克迈着稳健有力的步子,按照日常路线在校园人行道上慢跑。反骨妹在他身边,毫不费力就跟上了他的速度,迈着轻快的脚步,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但却不会绷着牵引绳要往前冲,也没有往路线之外乱跑。 天气美极了,晴朗而明媚,气温大约是华氏七十多度[3],完美的四月天。多米尼克抓紧时间享受着这份惬意——要不了多久,他就只能在大清早慢跑了,或者干脆挪到室内进行。想要中暑而死的话,没有比入夏以后在拉斯维加斯室外跑步更高效的办法了。 跑完了一圈五英里的路程后,一人一狗折返前往停车场去找停在那儿的皮卡。他从车厢里拿出毛巾擦了脸和脖子,再从冷藏箱里拿出一瓶水,将折叠狗碗展开后,把水满上。反骨妹看着他,舌头挂在嘴边开心地哈着气。 他揉揉她的脑袋,把碗摆在地上。“来喝吧,甜妞。真乖。” 他仔细监督着反骨妹喝水——生怕她喝多会涨——等她喝得差不多了,就把碗收走。人和狗都补足了水后,他就地在停车场换了件干净上衣,然后开车驶往“罗贝托卷饼店”——一家校区边上的墨西哥风味小吃外带店。 他倒车把皮卡车尾对着小吃店门口,让反骨妹坐在货厢上,好让他在店里也能瞅得到她。点完餐后,他的注意力被摆在架子上的单和小册子吸引了,都是长街和市中心一些观光点的揽客广告。 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拿起了一份广告单,上面写着硬石酒店正在举办一场奖金翻倍的视频扑克大赛。他刚把昨晚领取的赏金存入了还债账户,可以挤出一部分,就一小点儿,用来参加比赛。只玩一小会儿,输光了钱就收手。他可以…… 光是这番浮想联翩,都能让他呼吸提速,脉搏加快。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因为押上一大笔赌注而引得肾上腺素奔涌而出,因为连连得分或者一次中个大彩头而心潮澎湃。这种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感觉,哪怕是险些失之交臂的揪心……这极乐狂喜,世间再无他物可比拟。 他闭上眼睛,花哨的广告单攥在手里揉成了团。赌博没有安全可言,他在心里默念着,又回到这熟悉的心法逻辑里。“该收手时就收手”是在自欺欺人,赌博没有安全可言。 他睁开眼,回头看看坐在货厢里的反骨妹——她正隔着玻璃门瞅他呢。她在等他离开餐厅,好带她回家。她倚赖着他的守护,正如她也守护着他,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把自己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 他把广告单扔进垃圾桶,听到柜台那边叫他就转过去了。 几分钟后,他载着好几袋打包的外卖,把车停进离他公寓不远的停车场里。这栋公寓是一座造型简洁的混凝土楼房,平面布局呈“U”形,中间是带泳池的院子,楼有点旧了,虽说外形不咋样,可邻里关系倒是挺融洽友好。 进入大门后,他解开反骨妹的链子;她跟这里的住户都相处融洽。穆诺兹太太和金太太坐在泳池边看自己的孩子们戏水,多米尼克一边冲她们挥挥手,一边走外设楼梯上了二层,敲了敲2G号房的门。 “门没锁!”卡洛斯在屋里喊道。 多米尼克皱皱眉,走进公寓房里。“你们什么时候兴起不锁门了?” “佳思敏在洗衣服,进进出出的。”卡洛斯两天前刚做了上半身的手术,他坐在沙发上,胸部绑着压迫绷带,两侧还插着排液管。他朝反骨妹伸出一只手,狗子凑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免得她老担心自己忘了带钥匙。” 多米尼克把装外卖的袋子放在茶几上,凑近了检查卡洛斯的状况。他气色挺好——小麦色的肌肤显得挺健康,眼睛下面也没有黑眼圈。没刮胡子,不过那是他刻意在蓄。“你感觉怎么样?” 卡洛斯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整了整盖在自己那双长腿上的鲜艳毛线毯。“好得很,没有我之前担心的那么疼。那是什么?” “我跑完步后在罗贝托的店刹了一脚,我觉得我怕是买了三人份的吃的。” “多姆,”卡洛斯说,“你用不着——” 门又开了,佳思敏抱着一个硕大的篮子,里面摆着叠好的衣物。多米尼克连忙过去帮她接手。 “谢了,多姆。”她踮起脚来吻了吻他的脸颊,冰凉的唇环贴上多米尼克的皮肤。 多米尼克先认识的是佳思敏,就在他搬进来那天,实实在在地撞了对方一个满怀。没多久,他又帮卡洛斯在他当酒保的那家夜店找了份工作。从那以后,三个人就成了好朋友。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她说。 “他带了午饭过来。”卡洛斯说。 她严厉地看着他。“多米尼克——” “放卧室行吗?”他问道,不等她再开口就拿起洗衣篮子溜了。 佳思敏是纹身师,收入很不错。不少来拉斯维加斯玩的游客觉得在赌城纹个身很有意义,因而客源稳定。可两人已经在卡洛斯的手术上花了大几千,卡洛斯在恢复期间又有好几个星期无法工作。虽然他们对受人帮助感到不自在,但确实捉襟见肘。 等多米尼克回到客厅,谁也不去提那茬了,哪怕他摆明是买了三个人一餐都吃不完的分量。佳思敏匆忙翻出她专门为反骨妹买的文青追捧的有机狗零食,然后三人一狗一边吃饭一边其乐融融地闲聊邻里间的八卦。饭后,没等另外两位开口强令他把剩下的吃的打包带走,他就干净利落地溜了。 他的公寓就在隔壁。反骨妹一跃钻进她位于客厅角落的狗床上,累坏了。多米尼克可没有小憩的福分。他洗了个战斗澡就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他通常会同时有好几个案子,因此在过去几周里,除了鲁伊兹,他还通过网络搜寻着另外几个目标。大多数目标都很好找。他经手的案子大概有八成都能在一两天内锁定逃保人的位置——通常是在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的地方,不是某个朋友的家里,就是他们上班的地方。可时不时的,他也会遇上一两个需要多动脑多费心的案子。 马修·古德温的案子就是其中之一。此人是维加斯大学的在校生,数月前,他和几个兄弟会的成员被控强奸,古德温是唯一一个逾期没有出庭受审的。这家伙基本上人间蒸发了。多米尼克用尽了所有追踪藏匿犯的技巧方法,走访了所有古德温可能会联络的人。可一周多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他都开始觉得古德温可能已经离开内华达州了,那样的话,他只能放弃这个案子。多米尼克不会跨州抓捕逃保人;那样做会牵涉到各种棘手的法律问题,他还不能持械出行。 他检查了一下手头每一桩案子的状态,重温了案子的细节,并根据紧急程度安排好接下来的行动清单。他对这套流程早已驾轻就熟,几乎是机械式操作,结果差点略过了本应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异常状况。 古德温的信用卡有一笔交易。 多米尼克盯着显示器。对于无法即时确认藏匿位置的逃犯,他会采取的下一步就是监视对方的信用卡。古德温自失踪以来还没用过自己的信用卡。可眼下白底黑字显示着——今天中午12:22,一笔5.05美元的消费,地点是北面的某家加油站,距离维加斯市区不到一小时的车程。 有那么一会儿,多米尼克心里泛起疑云。古德温成功藏匿了那么久,远超过绝大多数逃保人。为什么这会儿就暴露了呢?而且如此明显,却只消费了这么点钱? 然后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多疑了。人在逃窜时难免犯错。他们会累、会自信过度,于是就因为这一小会儿的意志不坚定或者直接犯蠢,他们就被抓获了。吃他这行饭,靠的就是这些。 追踪逮捕古德温可比抓鲁伊兹那种吓破胆的小屁孩儿要有成就感多了。但愿古德温还会来点儿像样的反抗,这样多米尼克就有借口给他点儿厉害尝尝,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想到这里,多米尼克越发热血沸腾了。 “可逮着你了,你个挨千刀的强奸犯。”他咧嘴一笑,记下了加油站的地址。 有时候,抓逃保人的快感一点儿也不亚于赌博。 [1] Reform,现代犹太教的一支,坚持信仰应与时俱进,崇尚自由开明。。 [2] Police 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警方专门为警员提供的心理、健康、生活等方面援助的福利项目,其中心理咨询占主流。。 [3] 约合摄氏二十多度。。 第四章 看着天际大厦第二十五层的监控视频,利维发出了不敢置信的哀叹,他又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那个时间段的影像。在快进看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他按下暂停,捏起了鼻梁。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 “哪里有问题?”玛汀问道,在他桌上放了一杯保丽龙杯装的咖啡。 “监控视频屁用没有。”他拿起咖啡,补上一句:“谢谢。” 她坐回自己与利维正对的工位,长叹一口气,因为她一整天都在外面跑没停歇。小啜一口自己的冰咖啡后,她说:“怎么回事?罪犯对视频动了手脚?录像是重复的视频?” “镜头被转了个方向。”利维说。 “什么?” 他将显示器转向她,重播监控视频。“摄像头的可视点范围外到远处角落的电梯之间有个盲区。凶手从摄像头下方靠近并将摄像头整个转到了另一边——估计用的是笤帚柄之类的——所以摄像头的朝向完全背对着通往德雷耶办公室的走道。凶手回来时又将摄像头转回原来的位置。监控视频里完全没拍到凶手的影像。” 她忧心忡忡地咬起了吸管。“也就是说,凶手肯定事先对大楼进行了踩点,知道要去哪儿杀德雷耶。” “对。”他将显示器转回原位,又按了一下暂停键。“我在逐一核对昨天在大厦安保系统中打过卡的人的身份,还有几个技术人员也在梳理大堂里的摄像头。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吧。”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希望挺渺茫的。多亏了监控录像,他们至少知道凶手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二十五楼,花了多久杀死德雷耶再布置好犯罪现场,以及离开的时间。可这栋四十层高的大厦里,有一千多名固定员工不说,再加上每日的访客和物流人员,调查效果并不乐观。 不管是凭借合理正当或是虚假的由头,凶手都可以在这天的任一时间段里进入大厦,藏匿若干小时后才对德雷耶行凶。此人在离开案发楼层后,也不见得就得马上出大厦。事实上,利维敢打赌说,当他和玛汀勘察犯罪现场时,凶手还在大厦里。缺乏具体的嫌疑人名单,他现在纯粹是在抓瞎。 “你那头的情况如何?”他问道。利维负责跟技术人员打交道,他一直在催促验尸所和法医出报告;玛汀则负责对德雷耶的家人和同事采访取证,构建出他死前动向的时间线。 “德雷耶昨天的日程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下午五点后便没有任何会议安排了,也没有订过外卖。他的妻子证实了他经常工作到很晚。他在昨天三点钟左右打过电话给她,说要晚点下班。” “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吗?” 利维边看着电脑边关注玛汀这头,注意力给分散了。见她没有立刻回答,他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看到她冲自己露齿而笑,还挑了挑眉毛。 “你有什么干货?”他说。“快说。” 她放下咖啡,胳膊搭在桌上。“是这样的,我访问过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不可能有人会跟德雷耶产生过节的。‘多好一人啊,谁能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他身上。’都是一通‘死者为大’的客套话,懂我意思吧。好像一个人被谋杀了,就代表他这辈子都没犯过错一样。” 利维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但在调查识别作案动机的时候却令人神烦。 “可是等我回到分局后,金融犯罪组的辛格跟我聊了一些非常有料的内容。” 她停在这里,故意卖关子,但他已经对接下来的内容有数了。 “你不会是要说——” “他们已经暗中调查德雷耶整整十八个月了,”她那语气像是在宣布什么重大消息,“当然,都是暗中调查,但他们已经准备好以挪用和诈骗投资人资金的罪名立案了。这人一死,可把他们气炸了。几百个钟点的人力投入都打了水漂。” 这个突破性进展惊得利维往椅背上一倒。他首要调查的方向之一,就是德雷耶的犯罪记录,结果发现这人干干净净没有案底——至少表面上如此。这个消息为探案的方向开启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有多少人知道这项调查?” “不多。德雷耶本人都不知道,他老婆、以及他在‘天际’的上司也不知道。对于德雷耶这样有地位和影响力的人,地检署希望在起诉他之前不要走漏风声,所以这事属于只有必须知道的人才知道——地检署那边有个别知情的,还有就是金融犯罪组的几个人。” “从实际考虑,还有所有跟以上这些人聊过天的人。” 玛汀冷嗤一声。“没错。” 利维心下咀嚼了一番。“有可能是他的某个客户发现有猫腻,然后决定给他点厉害尝尝。” “当然。也可能是……”她耸耸肩,伸手去拿咖啡,“这是德雷耶与坎贝尔之间唯一可靠的关联点:他俩都是犯罪分子。” “可能是巧合。” 玛汀啜了一口冰咖啡,那对会说话的眉毛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达她要说的意思。 “关于那案子,辛格还跟你说了什么?” “一点不漏。事实上,他把手头所有资料都送来了。” “什么意思?”利维问道,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用下巴冲着办公室那头一点。利维转身看到一名制服警员用手推车推着一大堆文件盒朝他们的隔间走来,一路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办公桌之间。 “这个调查是完全保密的,所以相关资料都用纸面呈现,而且只能是纸面,”玛汀说,“咱们得用传统方式把这些都理一遍。” “妙不可言。”他一边疲惫地说着,一边把桌面收拾出一片空来。 * * * “我在找我弟。”多米尼克把手机亮给加油站便利店里的收银员看。“他被女朋友给甩了,也没跟谁说一声去哪儿就离家了。我担心他会干傻事儿。” 多米尼克开着古德温的Instagram,照片上的古德温站在校园里,胳膊搂着一名年轻女子,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多米尼克对这张照片非常反感,不知是因为古德温的恶行让他先入为主了,还是因为这小子一看就是个一脸贱笑的臭屁渣男。 收银员佩戴的姓名牌写着“肖恩”,他仔细看了看照片,摇摇头道:“今天没见到长这样的人,我早上九点钟就来了,不过……”他眉毛一蹙,“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能给我再看看吗?” “请便。”多米尼克把手机递过去,让肖恩按自己的节奏浏览古德温的Instagram。 他寻迹追踪到了郊外的一个住宅区,所见之处尽是典型的中产阶级风格房屋,造型千篇一律的房屋一栋接一栋,剩下就是连绵的沙漠风光。走了好几英里,这个加油站是他遇到的唯一一户商家。便利店货架上塞满了加工过度的垃圾食品,柜台上有个机器烤架正在滚动式地烤着热狗,那味道充斥了整间店。 “我去!”肖恩大喊一声。“没错了,我见过这货。他没戴太阳镜我都认不出来了。” 他把手机还给多米尼克,屏幕上显示的是古德温在沙滩上,戴一副深色的蛤蟆镜。 “这么说,他确实有来过这儿?”多米尼克问。 “今天没来。上次来……呃,是周二吧,好像是。” 多米尼克抬起一边眉毛表示怀疑。“你确定就是他?”就一张一晃而过的面孔而言,一般人很难在过了四天后还能记得住,尤其是一张一半被遮住的面孔。 “绝对的,我记得他。”肖恩说完冷笑一声。他指着商店另一头的半自助咖啡吧说:“那家伙把咖啡洒得一地都是,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连声‘对不起’都没有。只管再接一杯,然后就那样拍拍屁股走了。什么玩意儿。”肖恩打住话,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古德温是多米尼克的“弟弟”。“呃,不好意思得罪了。” “别放在心上。”多米尼克冲肖恩挥挥手让他放心。“他是家里的老幺——爸妈把他宠坏了。” “我有个妹妹也是那样。我都要疯了。”肖恩夸张地叹一口气,接着说:“总之吧,你弟那天来了一趟,买了一大堆吃的,装了两桶汽油,都是付的现金。他把钱往柜台上一扔就走了,都没递到我手上。” 古德温是个混账东西没错,可他这副德性倒是帮了多米尼克大忙。“那你有没有看到他开什么车?” “他没开车。我是没看到他进来,可我绝对是看着他走的。他走的侧门。” 多米尼克看了看对方说的那扇门,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然后呢?” “那边没有停车的地方,开车来的人都是从前门进出。不过这儿附近住家的会有不少人走路过来,他们就走侧门。我看着你弟出了侧门后一直都走人行道,后面我就没注意了,反正没看到他上车。” “嗯?”这让多米尼克多少有点惊讶,他琢磨起这新信息来。确定自己这次找对了方向固然令人欣慰,但那条指引他来到这里的线索,却是古德温在这家店刷了信用卡,而且就在今天!之前隐隐徘徊在他心头的不对劲感一下子冒出了头。“你确定今天下午没见过他?” 肖恩耸肩道:“我肯定是没见过他,可这不代表他今天没来过。” 话是没错。多米尼克还可以向店里其他几名雇员打听,但到头来,有没有人记得在今天见过古德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古德温来过这里,而且很可能就藏匿在这附近。 多米尼克谢过肖恩的配合,买了瓶冰茶和一根能量棒就回到他的皮卡上。 因为不知道这一趟要跑多久,他没有带上反骨妹,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随后他发动车子,驶出了加油站的停车场。 他需要重新从古德温的家人、朋友,甚至是点头之交入手,逐一排查有谁与这座小镇有关联。古德温会找这个地方落脚不是无缘无故的。如果他选择这里并藏匿了这么久,那准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个合适的藏身—— 路边的一块广告牌吸引了多米尼克的注意,他条件反射地一脚踩下刹车。后面的车主猛按一顿喇叭。 多米尼克把手伸出窗外挥手致歉,然后把车子开到路肩上,让后面那辆车超过。他抬头看着广告牌。 照片上是一栋颇让人心动的西班牙布道院风格住宅,上面印着大写的白色粗体字:璀璨别墅,希福地产开发公司倾力呈现。下面还有一排小字:生活在这里,家就在这里! 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不过广告牌已经褪色,一副饱经风吹日晒的模样。而在那排标明是住宅开发区入口的砖墙背后,尽管绝大部分的房子都还没有修建完成,却也没看到任何施工设备。 用手机搜索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希福地产于三个月前宣告破产,这片开发区还没找到接手的买家,于是这片烂尾楼的墓场就为某个没骨气的小强奸犯提供了便利的藏身之所。那家伙连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胆量都没有。 多米尼克咧嘴一笑,把车子开回到路上。 他把车停在几个街区外的街边;汽车引擎声在荒废的房地产开发区无异于提前警告。下车前,他穿上了防弹背心,再穿上肩上的枪带和外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步行进入“璀璨别墅区”,站在入口处的矮墙边观察整个开发区的布局。与广告牌宣传的一致,这些西班牙布道院式的房屋有低缓的坡屋顶,圆边的门窗,铁艺装饰刚刚开始安装,室内的花纹瓷砖铺设接近完成。他不知道这片开发区有多大,这让他的搜查任务有点没底,好在不少房屋连屋顶和墙都还没建好,一眼就能被排查在外。 古德温最有可能的是远离主干道,在小区内部选择房子藏身。多米尼克紧挨着房子完成度低的这半边走,走到公路上往来车辆看不到他的地方,就把手放在枪把子上。 相比起目标逃逸,他更担心遭到埋伏。古德温一点也不傻,他知道逃跑没有好下场。下午已经过去大半,快接近傍晚了,但光线还是很充足,开发区里也没有什么园林景观,只是平坦光秃的一片地上散落着空荡荡的烂尾楼。任何人在这里跑动,都会立刻引起注意。 不,换做是古德温的话,如果知道多米尼克要来,他肯定会负隅顽抗。既不知道古德温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武器,多米尼克只能保持高度谨慎,对有可能的房子进行逐一的排查。 他从陆军退伍也没多久,再说了,游骑兵的那套训练早已深入骨髓写进肌肉。诚然,单人行动不同于与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协同作战,但是基本方式和肌肉记忆都在,他靠的就是这些。多米尼克穿着软底靴子,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像幽灵一样悄然出入每栋房屋,留心周遭每一个小响动和细微动静。 排查完四栋房屋后,他发现了目标——一条街开外的一栋房子,后院露台有一台便携式发电机,后面接的延长电线蜿蜒穿过一个空洞,如果房子能修起来的话,那个洞本来应该是安滑动门的。难怪古德温需要汽油。 多米尼克猫腰接近那栋房子,眼睛紧盯着窗户,却没有侦测到任何动静。等来到露台时,他发现发动机悄然无声,手触之下也没热度。难道古德温已经转移了? 格洛克手枪蓄势待发,他踏进入屋内,才往客厅没走几步——一阵干呕,多米尼克连忙把脸埋进胳膊肘里。 天呐,他太清楚这股味儿了。尽管上次闻到这味儿时,是在隔着半个世界远的另一片沙漠里,可短短几年还不足以让他忘掉死尸被遗弃在沙漠里炙烤的味道。 他放下胳膊,强令自己深吸几口气,把酸水咽回去,直到多少能适应为止。等确信自己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不会吐出来后,他有条不紊地把房间挨个清查了,处理完一楼后,再顺着延长电线走上楼。 尽管还保持戒备状态,但他也能感觉得到:不管这里曾经有什么危险,警报也早已解除。无论有什么东西死在这屋里,那也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延长电线一直通往主卧室。他排查完这层楼的其他房间后才轮到主卧,好确保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接着,他推开了主卧室半掩的房门。 “我靠!”他说着,放下了举枪的手。 马修·古德温再也贱笑不成了。 这个曾经还算英俊的年轻人,如今已沦为一具肿胀发黑的死尸,被苍蝇嗡嗡萦绕着。死者背靠着墙,端端正正地坐在地板的一张床垫上。他的喉咙被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衣服和床单上满是凝结发黑的血。 多米尼克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什么,壮胆走进屋里。古德温正对着一台小电视机——屋外那台发电机最后连接线的终点——不过因为没电,屏幕已经黑了。最诡异的是,他的左手还握着一瓶啤酒,放在身侧好像才刚喝了一口似的。 这怎么可能?还有,那是什么…… 多米尼克皱起眉头,凑近去看古德温的手。那手里确实夹着什么东西,就在拇指和其余四根手指围绕酒瓶合拢的地方。 是一张普通的扑克牌——黑桃七。 第五章 “这话是你来说,还是我来?”玛汀·瓦尔库在问利维,她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感,让多米尼克不明所以。 利维吐出一口气,手指梳过自己短短的卷发。他没有接腔。 当地警局的人把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多米尼克被他们扣留在这里好几个钟头了。他精疲力尽,心烦意乱,一方面是因为没了个赏金目标而火大,另一方面也被这瘆人的现场搞得心里发毛。他只想回家倒头大睡,可到头来,因为警方扣着他不放,他还是只能打电话给佳思敏,请她帮忙照看反骨妹。他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干等着,直到——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利维和玛汀登场了。 “我不明白你们俩来这儿干嘛。”他说。他一贯的好耐性正像指间的流沙一样慢慢流失殆尽。“这儿又不是你们的辖区。” “我们受邀而来。”利维简短回答道。 多米尼克今晚可没半点心情应付利维这高冷姿态。“为什么还把我扣在这儿?我已经提交过证词了。” “你有碰过尸体吗?”利维盯着古德温的尸体问道。 多米尼克鼻孔一鼓。“我当然没碰过尸体。你把我当傻子了吗?” “你可没戴手套。” “我去,我在追踪逃保人!我哪儿知道会闯进犯罪现场啊?这儿的东西我一样都没碰,就算在我发现古德温之前也没碰。” “我们还是需要你的指纹来排除比对。”利维的视线落到多米尼克的脚上。“鞋印也要。” “成,我这就给你鞋印,”多米尼克说,“看我不一脚印在你的——” 玛汀咳嗽了一声。多米尼克顿时收敛起来,为自己的一时失态感到羞愧。又累又饿让他大失常态。 “我知道你已经向当地警方提供了口供,”她说,“但能麻烦你把事情经过再给我们说一遍吗?” “成,没问题。”多米尼克对玛汀素有好感,她面对比自个儿高出足足一英尺的他可是眼都不带多眨一下的淡定。多米尼克简短讲述了他寻找古德温的原因,以及他是如何锁定在逃犯的位置的。末了,他瞥了古德温的尸体一眼,说:“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死人了,可从没见过这种……姿势的。” 现场最令他不安的是,他早些时候听到验尸官说古德温的手被粘在啤酒瓶上好保持其造型。粘上去的! 玛汀观察着多米尼克的表情,说:“咱们还是到走廊借一步说话吧。” 他没有异议。他已经在屋外的露台待了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避开那股子味儿;直到利维和玛汀来到现场,他才折返进这间卧室。他巴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踏足此地。 三个人出了房间来到楼梯平台上。利维嘀咕说:“被立案的强奸犯。” 这在多米尼克听来就像是利维在自言自语,玛汀却心有灵犀地嗯了一声,说道:“是啊。而且这人还死在德雷耶之前。” “一周内三起命案——这安排还真够紧凑的啊。” “你们俩有谁打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多米尼克插口道。 两位警探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利维问。 “别想糊弄我。”多米尼克烦躁地一把脱下外套。他早就卸下了防弹背心,但没有冷气的室内还是热得够呛。“普通凶杀案的话,地方警局是不会请求拉斯维加斯警局的警探到场的。话说,普通杀人犯是不会把凶案现场摆成恐怖小剧场的。这是精神变态狂才搞的玩意儿。” 利维说:“我们不能把正在调查中的案件细节——” “我是被引过来的。”面对警探们一脸的不解,多米尼克解释说:“好吧,不是专门针对我。凡是在找古德温的人都有可能中招。” “怎么说?”玛汀皱起眉头问。 多米尼克之前只说了他来这片开发区搜捕古德温的原由,却没有细说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线索指引才找到这一带。“我之所以会到这个镇子找古德温,是因为他的信用卡在附近的加油站消费了。就今天的事!” 玛汀和利维惊诧地对视一眼。多米尼克知道他们也得出了与自己一致的推论——无端闯入凶案现场的惊吓劲过了之后,他马上就想到了这点。 “凶手意识到自己失算了,”利维说,“凶手有能耐可以找到古德温,却没考虑到其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将外界的关注引到这里,谁知道还要多久尸体才会被发现?几天,几周,甚至更久。” “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点了,”多米尼克说,“大多数杀人犯都处心积虑地避免遗弃的尸体被人发现。他们可不会把尸体大喇喇地摆出来再弄个烟雾信号昭告天下。你知道什么人才会做这种事吗?”他交叉双臂抱在胸前。“疯得不能再疯的连环杀手。” “这不——” “三起命案,”多米尼克抢在利维前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 利维用力挥了一下手,厉声道:“不,你没那个权利。你已经退役了,多米尼克,你也不是执法人员。你就一普通市民。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案件信息,你可以去警局填一份正式申请,普通市民都是这么做的。” 利维随即转身,高视阔步地走回主卧。多米尼克瞪着利维的背影,憋着一肚子的火,差点就想追上去据理力争一番。可他还是忍住了,只能扭扭脖子,伸伸胳膊,强令自己放松。他还得考虑自己在这行里的名声。 “他屁股里的炸药炸开花了还是怎么的?”他对玛汀说。 她歪嘴冲他尴尬一笑。“算是吧。因为身负枪案[1],他现在特别敏感。” 多米尼克惊讶地眨眨眼。“利维惹上了警员枪击事件。” “是啊,你没听说吗?”这下子轮到她吃惊了。“就是几周前在热带花园酒店发生的人质劫持案啊。” 多米尼克当然知道这起案件——在拉斯维加斯,几乎无人不晓。一个男人抢劫了长街附近的一家“OK便利店”,其间开枪打了店员,然后被警察追着一路逃窜到了长街上。最后他被困在热带花园酒店的大堂里,无路可逃之下,他从路人中抓了个小男孩做挡箭牌。在场的一名警员迫于无奈将他击毙。多米尼克不知道那名警员就是利维。 他抹了一把脸。靠!利维的遭遇他也经历过,他可不希望任何人趟上这样一滩浑水。 “要是你还想在半夜前回家的话,”玛汀一边说,一边掏出笔和本子,“能跟我说说古德温的信用卡是什么时候和在哪儿刷的吗?” * * * 利维敲了敲娜塔莎·斯通的办公室门,听到那声热情的“请进!”后便进去了。 这间办公室不大,却布置得温馨惬意,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带加厚软垫的扶手椅,正对着的是一张双人沙发,中间是一张低矮的茶几。一张小书桌塞在房间一角,桌面上散落着书和相框——都是娜塔莎的丈夫和儿子的照片。墙上贴着大众风格的励志宣传画,写着诸如“不去尝试,怎知结果!”这类心灵鸡汤。 饶是如此居家的氛围,仍难以减轻利维的焦虑。 娜塔莎的肤色白皙皎洁,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红褐色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在颈后挽成髻。“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她这样说道,换做别人,这句话可能会显得语带讽刺,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百分百的真诚。 “那个,抱歉啊,我上回取消了。”利维见她挥手示意,便坐到双人沙发上,娜塔莎则坐到了对面的扶手椅里。“我真的很感激你能把会面安排在周日,可我们能尽快谈完吗?我手头还有个重要的案子在忙。” “我听说了。”娜塔莎跷起一边腿。“是关于连环杀手的吗?” 他诧异地张开嘴,对方则微微苦笑。 “抱歉。纸包不住那么大的火啊。这事儿警局上下都知道了。” “不是吧。”鉴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利维对此毫不惊讶就是了。德雷耶凶杀案后,温警长——凶杀组全体六名警探的顶头上司——立刻联络了周边辖区,排查内华达州范围内发生的所有凶杀案中是否有出现过黑桃七扑克牌的。也是时机刚好,古德温凶案现场所属的地方警局才得以知会他们,然而当中早已涉及人员众多,此时再要求所有细节保密,怕是不可能的任务。 “先不说那个,咱们这儿还有正事,”娜塔莎说,“还有就是,我们可以速战速决——只要你好好配合,认真讲述枪击事件。” “我们已经说过了。” “我们之前都是在打擦边球,”她柔声道,“这样下去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你还在做噩梦吗?” 他用指甲刮擦着沙发扶手的布料纹路,点了点头,就是下巴僵硬短促地顿一下。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被敌人追赶至走投无路——经典的恐怖电影桥段,打小时候起就把他吓得不轻。几十年来,他的噩梦总是围绕着这个主题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当中的细节会有变化,但梦醒之后那令人无法动弹的恐惧感却始终不变。 他的噩梦来来去去,每当压力巨大时,发作得就越发频繁,程度也越发激烈。自从他击毙了戴尔·史莱特之后,情况可谓恶化到了极点,这是自从……从他大学以来,从未有过的。 在接下来拉锯战般的沉默中,娜塔莎静候他的回应,利维仍一言不发。 她双手扣在膝盖上,倾身向前道:“利维。你是知道的,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少数可以跟你共情的人之一。” 娜塔莎原本的专业是社会服务,她曾是受害者权益计划[2]的一员,那时候利维还是个穿制服的巡警。她在对一名新近的家庭暴力受害者进行家访时,受害女子的丈夫带着杀意冲进屋里。娜塔莎只来得及将夫妻俩的两个年幼女儿藏在别的房间,等到她回到厨房时,却发现妻子已经死了,而那个丈夫拿着杀妻的刀准备对付她。两人一番缠斗后,她夺下了刀子,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出于自卫捅了那男人。 她和利维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时有邻居打了“911”报警,他就是接警后到场的警员,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发现娜塔莎坐在小女孩们藏身的衣柜前,浑身都是自卫留下的伤痕,两眼空洞无神。足足半个钟头里,她都毫无反应,直到犯罪现场被封锁、救护车要来把她拉走时,她才很小声地请求利维陪她一起去医院。他跟着去了,陪了她整整一夜。 利维不想让娜塔莎误以为自己不信任她,终于开口道:“我不是有顾虑觉得你会看不起我之类的,”他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当你——在你杀了梅瑞特后,你有没有觉得……羞耻?” 她沉默了许久,利维还以为自己说错话冒犯到了她。“羞耻?”她隔了好久才说。“而不是罪疚吗?”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有个很重要的区别。”她换了更舒适的坐姿。“罪疚感会与某一具体行为相关联——某种你深信自己做错了的行为。羞耻感则是另一回事了,与自我相关联。不是‘我做了一件错事’,而是‘我自己哪里出了错’。”她把话说到这儿,让利维消化一下,再补充说:“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为杀死梅瑞特感到罪疚,罪疚感让我寝食难安,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可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到羞耻,没有。我也希望能够以不夺取他性命的方式化解当时的情况,但我也有保护自己和那些女孩们的权利。” 利维研究着沙发衬布上的粗糙纹路。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还有点想吐。 娜塔莎偏了一下头。“你是觉得羞耻吗,利维?” “是的。”他回答道,那声音不比叹气大声多少。 “为什么?” 一个简单的问题,既没有妄下判断也没有预设立场的意味。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定在后面那堵墙上。 “我是警察。我受过专业训练,目的就是要在不造成人员伤亡的情况下处理与化解险情。我本可以在不杀死史莱特的同时救下那个男孩的。” “根据你的正式供述,还有我们在之前的咨询记录,你说史莱特处于惊恐状态,完全无法听人理论。在场的所有目击证人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利维点头。史莱特只顾甩掉紧追其后的警察,到头来反而把自己困在了酒店大堂里,周边满是路人,而出口都被警方堵死了。他从人群中随手抓了个小男孩当人质。警方召集附近所有警力前往支援,等利维响应警报赶到现场时,史莱特已是吓得六神无主,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他的枪口顶着男孩的下巴,手指扣在扳机上,紧张得直抽搐。 “他马上就要对那男孩开枪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现在还是深信不疑。”利维用手捂着脸。“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我是个更优秀的警员,我可以处理得更好。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去说服他的话,或者——或者只是打伤他,而不是击毙。” “你为什么要对他的头部开枪?”她问。 他放下手看着对方。她冷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你选择了射击头部,你很清楚除非什么天降神迹,否则史莱特必死无疑。为什么?” 利维急得涨红了脸,说:“他拿孩子当挡箭牌,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躯干。他的枪口抵着孩子的喉咙。如果我射击他的腿部,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极有可能会开枪。我射击头部,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 他打住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微微笑着看他。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说。 “你杀死史莱特,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或是心怀恶意。”她把话题带回到起点,“你杀了他,是因为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留他一命,要么救那个男孩。史莱特抢劫超市、袭击店员、劫持人质,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他和那个孩子都能活下来,结果会更好吗?毫无疑问。但是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而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是他的。” 利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心中那团挥之不去的郁结松开了些许。他没法一股脑地接受娜塔莎的话,毕竟他已经被悔恨和自我厌恶折磨了好几个礼拜。不过,打那起枪击事件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能彻底迈过这道坎的。 “谢谢你。”他说着,睁开了眼睛。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她把茶几上装着自制饼干的铁罐朝他这边推了推。“接下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来谈谈你同事们的反应吧?” 他表示同意,于是随后的咨询变得更像是朋友间的对谈,而非一板一眼的专业辅导。娜塔莎没有食言,原本按照规定是一小时的咨询,她在三十分钟后便宣告结束。送利维出门时,她对他挤了挤眼,还让他给玛汀带些饼干。 利维走出办公室时,不小心跟杵在门口的某人撞了个满怀。他本能地先道了歉,然后才认出对方。“基思?” “嘿,警官。”基思·查普曼应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的气色糟透了,面如死灰,双眼充血发红,黑眼圈深得仿佛是被人揍出的瘀青。 “你还好吧?”利维问道,虽然他早就知道答案是“不好”。基思在拘捕一名嫌疑人时将人揍进了医院,目前正处在行政停职中。尽管他还没有被正式以殴打罪起诉,案件事实已对他极为不利;就算到头来他能免于牢狱之灾,那名嫌疑人聘请的律师可是以穷追猛打而出名,最后铁定会让他丢饭碗的。 基思点点头。他点头时,脖子不自觉地歪向一边抽动,很是怪异;然后他一脸扭曲地眨了几下眼才说:“我是来找娜塔莎的。” “好的。”利维让到一边,等基思进入办公室后,他冲着关上的房门皱起了眉头。 此时他的手机响起,利维暂时抛开基思的事,一边朝自己的工位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嗨,妈。” “利维,我是妈妈。”南希·艾布拉姆斯说话略带北泽西鼻音。她扯着嗓门说话,可想而知电话是开着免提的。 利维嘴角一抽。“是,我知道。嗨。” “你爸爸也在哦。” “嗨,利维!”听筒里传出索尔的喊话声。 利维皱起眉,把手机从耳边稍微挪远点。“嘿,爸。什么事?” “我们听说你没去参加你的咨询疗程?”南希问道。 他立马停下脚步站在走廊里。“什么?” “你那位小伙子昨天给我们打电话了。他很担心你啊,bubbeleh[3]。” 在利维与斯坦顿恋爱的这三年里,母亲总是用“你那位小伙子”来指代斯坦顿而不肯直呼其名。利维到现在还没摸清个中缘由。 “他到底说了什么?”利维继续往前走——因为怒气而加快了步伐。斯坦顿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只要他认为利维没在好好照顾自己,就会背地里跑去跟利维的父母商量。此举总让利维觉得斯坦顿是在以“家长代言人”的角色自居,他可不想跟男朋友的关系里有这种成分。 “他说,你不肯对他或者其他人倾诉发生的事情。”南希叹气道,口吻里透着真情实意的关心。“他说你又开始做那些噩梦了,说你半夜里惊醒后,难受得没法继续再睡。还有,你一直在逃避去见心理医生。” “那位不是心理医生,她是单位里配的咨询师,”利维纠正道,她说了这么一长串的也只有这点没说对。“你们认识娜塔莎吧,她跟你们见过面的。” “当然认识,我挺喜欢她的,”索尔说,“挺漂亮一红发姑娘,对吧?” “你懂什么红发漂亮不漂亮?”南希厉声道。 “怎么着,看看都不行啊?” “爸妈,别这样。”利维打断他们,将一场夫妻拌嘴扼杀于摇篮。他走到隔间,发现玛汀不在位置上;他把那袋饼干放到她的键盘边上,便坐回自己的工位。“我才做完咨询出来。我没事,我保证。”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那么危险的工作,你又离得那么远——” “你们想来的话随时欢迎啊。我们会很高兴的。”利维推了推鼠标,唤醒电脑。“听着,我现在要工作了,好吗?” “好,”南希说,“可别因为你那位小伙子给我们打电话而对他发火。他很爱你的。” “我知道。” “比不上我们这么爱你。” “妈。”利维不耐烦道。他登录账号,抬头一看——不禁眨眨眼:多米尼克·鲁索正穿过办公隔间,外套上别了个访客胸牌,手里端着两杯本地咖啡店的咖啡。 “上帝啊,南希,放你儿子去工作吧。”索尔在那头说。 “知道,知道。工作的时候要多加小心哦,利维,要去参加心理咨询疗程哦。爷爷奶奶的周年纪念就是这周了,千万别忘了给他们寄贺卡还有……”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例行的告诫与叮嘱,但利维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多米尼克这头,眼见他站在自己桌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利维——这家伙真是高得离谱。 “好的,我保证。”利维嘴上应着,知道多米尼克在听他讲电话让他很是不自在,连自己应承了什么都不太清楚。“是的,是——爱你们哦。拜。”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一切都好吧?”多米尼克问。 “没事。就是我母亲这人有点……”利维大声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你不会懂的。” “也是呢,”多米尼克说,“我们意大利裔的老妈就一点不唠叨,一点不爱操心呢。” 利维吭哧一笑,情不自禁地被逗乐了。“你在这儿干嘛呢?”他还算客气地问。 多米尼克递出一杯咖啡。“讲和。” 利维顿时觉得负疚感满满的。他知道自己昨晚的言行很不招人待见,明知多米尼克当时又累又不爽,可他还是那副刻薄态度,就因为自己的压力也满荷了。多米尼克却主动来这里,大大方方地…… 利维的脸因为尴尬而发烫,他没有伸手去接杯子。“你用不着——” 多米尼克左右摇晃着咖啡杯,说:“得了吧。瞧你,明明就很需要来一杯。” “谢谢。”利维说着,接下咖啡。 “我可以坐下吗?”多米尼克指了指玛汀空荡荡的座椅。 “当然。我不知道玛汀去哪儿了。” 多米尼克一屁股坐下来,压得椅子咯吱响。天呐,他是真的块头大,跟座花岗岩雕塑似的。真不知道他在哪儿买的衬衣,居然包得住那虎背熊腰的身板? 多米尼克小啜一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胳膊交叠搁在桌上。“我昨晚就是个混蛋,平时不这样的——” “不,千万别道歉,”利维马上说,“是我先激你的,我知道,对不起。我那会儿脑子不太清醒。” 多米尼克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接话。“你的情况,玛汀也跟我大致解释了一些。”他说,小心翼翼地语气不带感情色彩。 利维看向别处。“她不该为我开脱的。” “我说的是解释,可没说开脱。” 为了终止这个话题,利维终于喝了一口咖啡。他吞下咖啡,倒吸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咳嗽起来。“我的天,这是什么?”他回过神来说道。 “黑咖啡。我可是连哄带劝,吧员才给加了贼多份的意式浓缩,”多米尼克说,“基本上可以当飞机燃料了。怎么,你平常不就是这样喝咖啡的么?” “是没错,我只是没想到……” 他是真没想到多米尼克会知道他喝咖啡的口味——有点缺乏眼见力了,毕竟在过去几年里,两人偶然碰上又恰好都在喝咖啡的场合不算少。多米尼克是赏金猎人,在这之前则是一名游骑兵;他跟利维一样,靠侦查能力吃饭。利维也知道多米尼克喝咖啡的口味:满满的奶和糖,还要把能有的所有口味的糖浆统统加进去。 心里有了底,利维又抿了一口,浓到变态程度的咖啡因在口中美美地弥漫开。“你找我真的就只是来送咖啡讲和?” “不,”多米尼克亲切地咧嘴一笑,“我还希望你在一夜好觉后,嘴巴没那么严了。” “前提是我有睡好觉。” 多米尼克抬抬眉毛,没有上钩。 “好吧,”利维说,“事先声明,你就是个平民百姓,我还是认为将一起仍在调查中的案件的细节透露给你,是不合适的。不过,考虑到情况特殊——再加上我对你为人的了解——我承认,把你蒙在鼓里怕是比回答你的问题要危险得多。” “玩一堆文字游戏,你就直说‘好的,我会漏点口风给你’嘛。” “你还想不想知道案件情况?”利维凶了他一下,倒也没太认真就是了。那杯咖啡确实极大地改善了他的情绪。 多米尼克举起双手投降。“我没猜错吧?是连环杀手吧?”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目前已经有三起命案,作案手法相同——割喉,尸体被摆放成好像还活着的样子,再放上一张黑桃七扑克牌。受害人之间唯一确定的关联,就是他们都被指控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但都没有入狱服刑。” “再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了?” 利维耸耸肩道:“受害人都是白人男性,但这一点可能只是巧合。古德温比其他两人要年轻许多,他们三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和教育背景都不尽相同——生活圈子也完全没有重叠。” “如果他们是因为其犯罪行为被连环杀手锁定的话,”多米尼克说,“那就意味着——” “没错,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将自己视作替天行道的义警。” 多米尼克往玛汀的椅子上一靠,低声吹了一记口哨。“古德温的凶案现场没有打斗的迹象。血迹喷溅形态也不对——就好像他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人割喉的。” “这是三起命案的另一个共同点。”多米尼克能察觉到这点,让利维心里不禁刮目相看。他思前想后要不要把剩余的信息也告诉多米尼克,后来觉得也并无大碍;比起警局里某些人,他反倒相信多米尼克不会大嘴巴随便把重要细节说出去。“第一个受害者在死前曾摄入了大量的克他命。这对他来说倒不算异常,但当我们发现其他两名受害者也没有挣扎的迹象时,反应的情况马上就不一般了。我还在等毒理学报告的确认。” “克他命,哈?”多米尼克说。“那可是派对助兴毒品啊。虽然不如其他毒品那么烂大街,可我在‘魔鬼鱼’还是能看到有人分发这玩意儿。” “我们联系了缉毒组,让他们尽可能地提供一切线索。” 多米尼克皱起眉头。“克他命跟大麻或冰毒不一样,通常交易剂量都不大。一般人都是到夜店搞货,通过朋友的朋友之类的关系。街头交易倒是相当罕见。” “这一点,我们警方肯定是知道的。”利维干巴巴地说。 “我可以帮——” “不。我告诉你这些,是考虑到昨晚你经历了那堆破事儿,多少应该知道点内情。我可没请你参与调查。” 多米尼克开口刚要争辩,玛汀的到来打断了他。她走进工作隔间,装糕点的白纸袋被拎在手里晃荡。看到坐在自己工位上的多米尼克,她挑起一边眉毛。 “抱歉,警官。”多米尼克从座位站起身来,再拉开椅子换她坐下。“我就是顺路过来打声招呼。” 她的视线从多米尼克的咖啡扫到利维那杯,显然是注意到了相同的店标并推断出了结论。“经过昨晚那堆事儿,我以为你已经受够了我们呢。” “怎么会呢?”多米尼克巧舌如簧应答道,“不过我确实得走啦。还好啊,维加斯从不缺逃保人。回见了二位。” 他举起咖啡杯冲利维示意,随即走出了办公区。等他一走,玛汀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蔓越莓马芬蛋糕给利维。 “他到底来这儿干嘛?”她问道。 利维一边撕掉马芬蛋糕上的纸皮,一边犯嘀咕:他周围的女性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塞吃的,到底几个意思?“你觉得还能来干嘛?他是来套案件消息的。” “你有跟他说什么吗?” “有啊。反正都已经在警局传开了,就算他不找你我套话,他也能从别处打听到。再说了,要是我不给他透露点什么的话,他准会缠着咱俩没完。你知道他这人有多讨人嫌嘛。” “可不是嘛,他这样的男人最讨厌了,”玛汀说,“这种五大三粗的壮汉,又是以抓捕逃犯为生的,还一大早地抽时间给你买咖啡?”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寒颤。“忒烦人了。” 说完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利维把马芬纸皮揉成一团砸了过去。 [1] 写作officer-involved shooting,一般简称为OIS,意指涉及警方人员参与的枪击伤亡事件,可以是警方开枪击中人也可以是警方中枪。美国“警队开放数据库”(police data initiative)里有公开的全国OIS事件实时汇总。 [2] victim advocacy,案件调查审讯期间,提供给罪案受害者的心理和生活援助的福利项目,尤其是针对强奸或家庭暴力受害者的心理安抚,确保他们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给出可靠证词。 [3] 意第绪语:儿子。 第六章 多米尼克来到位于北拉斯维加斯的父母家,将车停在房前的路边上。柏木和棕榈树整齐排列在街道两侧,这一带的住宅都是简约的沙漠风格美式平房,外墙涂成深浅不一的粉色与桃红色,配上瓦片屋顶。家家户户门前都种着能在沙漠环境下生长、耐受性极强的植物,盛开的花朵点缀着前院,隐约可见远处的山峦,背衬着湛蓝的天空。 大门口摆着一张五颜六色的绣花迎宾门垫,上面写道:你要是忘了带酒,那就回自个儿家吧。他蹭蹭脚,便开门进了屋,关好门后,他就把反骨妹的链子解了。狗子马上连蹦带跳地朝厨房奔去。 “我到咯!”他一边把狗链挂在衣帽架上,一边喊道。 “你迟到了!”他的母亲丽塔在另一头的房间里暴喝一声。 多米尼克翻了个白眼。没多久,他便被一群蜂拥而上的小朋友给团团包围了,其中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两岁,一个个的不是拽他的胳膊就是抱他的腿儿,还叽叽喳喳地闹着想博得他的关注。 “多姆叔叔,举高高!”侄女娜塔莉说道。 “你刚吃过东西吗?”他对粉红色的棉花糖呕吐物还记忆犹新呢。 “只吃了早饭。你知道的啦!” 他握着娜塔莉的腰,不费吹灰之力将她举起,往半空中一抛,来了个后空翻。这一手露得,惹得其余的孩子跟炸窝了似的,一个个都来央求他,还你推我搡地等着被举起来玩空翻。挨个玩了一轮后,多米尼克温柔地拒绝了第二轮请求;他把笑咯咯的两岁小外甥捞起来,扛在一边肩上,然后走出孩子堆,朝后面的房间走去。 餐厅与厨房一体,宽敞的房间中央是一张长餐桌,他的奶奶西尔薇娅、还有他的四个兄弟姐妹和各自的配偶,早已坐在桌边。孩子们发现了反骨妹,便放过多米尼克;狗子翻身躺地上,因为孩子们给她揉肚皮而激动地直摇尾巴。 “抱歉,迟到了。”多米尼克放下小外甥,吻了吻奶奶的脸颊。“嗨,阿嬷。” 她疼爱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西尔薇娅的丈夫在二十年前就过世了,从此她就一直跟着多米尼克这一大家子一起住;多米尼克的父亲也在六年前去世了,从那以后,奶奶和丽塔的关系越来越亲,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俩是亲母女,哪怕两人的身高差老远去了。 “你这是怎么搞的,没手表吗?”丽塔站在灶台说。跟瘦小纤细的西尔薇娅不一样,丽塔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尽管已经六十岁了,她的头发还是那么乌黑油亮,剪成短款的鲍勃头。她腰上系着围裙,身上那件花朵图案的连衣裙是今天早上上教堂时的穿着。 多米尼克穿过厨房,也吻了吻母亲。“我在长街附近有个事情要办。回来的路上堵车堵惨了。” “这样啊,那回头就由你来洗碗收桌子。” 他慢腾腾地走回餐桌,坐在他常坐的位子上。五个孩子里,多米尼克排行老三,也是唯一一个还没成家的。他马上就要沦为唯一一个没有娃的了,因为他最小的妹妹吉娜在几周前刚宣布了自己怀上头胎的消息。 长女安吉拉举起一瓶葡萄酒问:“来点不?” “谢了,不要。我晚上还得工作。” “酒保还是赏金猎人?”他哥文森特问。 “酒保。”多米尼克拿起桌上的水罐给自己倒了杯水,众人继续聊回之前的话题,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妹夫霍华德公司里的最新乌龙八卦上。 “伯妮最近的奇葩事儿,是被人坑了钱。就这个公司吧,要你寄几滴血液样本过去,他们会给你整一套特复杂的养生大法,说是什么量身定制的维他命药水。”霍华德翻了个白眼。“现在她的隔间整得特么跟个药铺似的,我对天发誓,那些瓶子里装的就是兑了色的白开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疯娘们儿当初可是一路开车到普里姆,排了整整三个小时买强力球彩票,就因为那场的累计奖金有十五亿——” 餐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兮兮的,多米尼克的妹妹特蕾莎朝霍华德的肋部狠狠捅了一肘子。 “靠,对不起啊,多姆。”他红着脸说。 “没事。”多米尼克说。 “什么没事!”特蕾莎给了霍华德一记眼刀,对方赶紧低下头。 内华达州的法律不允许售卖彩票,但拉斯维加斯的居民开个车到加州普里姆市的彩票站去买也蛮方便的。多米尼克刚从陆军退伍没几个月的时候,他试过一天内花了将近千元在那里买刮刮乐彩票——一开始数目不大,当场刮了兑现,然后每当输了或者赢一点小钱后,他就忍不住又跑回柜台,一次又一次,他认定了大奖就近在眼前,想要赢到手的冲动根本遏制不住。最后实在没辙了,他只好打电话叫他哥来救场,逼得文尼开了五十英里远的路过来,愣是把他从彩票站给架走的。 他家人平时都尽可能地不在他面前提及任何形式的赌博,可说到底,他们毕竟住在拉斯维加斯。在这里,赌博是一种生活方式。尽管住在这里给戒断复健平添了额外的压力,但在当初决定不搬到外地去的时候,多米尼克就接受了这一现实。今天这一茬,比起多米尼克,霍华德多半觉得自己说溜嘴更尴尬;可一想到那天自己曾如此失控无法自制,多米尼克心里才真不是滋味。 随着丽塔招呼子女们搭把手把饭菜摆上桌,这让人不快的插曲才算是化解了,没一会儿就被大家抛诸脑后。小屋里洋溢着欢声笑语,伴随着餐具碰撞的清脆响声,大伙儿大快朵颐地吃着午餐:猪里脊、蒜烤蘑菇、配上油醋汁的新鲜沙拉。主人进餐时,反骨妹就卧在多米尼克脚边,跟平常一样表现乖极了。 吃完甜点,其他人都去到客厅看道奇队的比赛了,留下多米尼克帮忙母亲收拾餐具。虽然子女们主动请缨全盘接手饭后的清理工作,可丽塔却不放心将仅在周日家庭午餐时才拿出来用的嫁妆瓷器假手他人。于是她来洗碗,多米尼克负责擦干锅碗瓢盆。 母子二人独处好一会,丽塔才开口:“我前几天在菜市场遇上托尼·萨皮诺了,他说只要你有兴趣,还是可以到他的修车行上班的。” 多米尼克从她手里接过沙拉碗,用擦碗巾抹着。“妈,我有工作啊。还是俩工作呢。” 她挺不以为然地啧了啧舌头。“你一个三十几的大男人怎么能把酒保当成是工作做?” “怎么不能啊?我就挺喜欢,挣得也多。再说了,我只是兼职做酒保,赏金猎人才是主业。” “说起这茬我就来气,”她说,“你考虑过自己的将来没有?你四十岁的时候还要去抓逃保人?五十呢?” “那不还远着嘛。”多米尼克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被母亲的话扎到了。要说他从没考虑过将来,那才真是自欺欺人。 “没你想的那么远。等你回过神来,这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丽塔又洗好一只碗递过去。“我可不想看你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连个基本的保障都没有。”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需要保障的人。” 母亲用沾满肥皂水的手疼爱地捏了捏他的下巴。“你二十岁的时候,这没什么大不了。可等你年纪越来越大,风险也跟着增加了。你不能一辈子都照那个活法儿。” 这番“激励人心”的教诲让多米尼克膈应了大半天,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就连他离开母亲家回到维加斯市中心后,还挥之不去。他把反骨妹送回自己公寓,顺道换了身衣服,又出门朝人称“果儿圈[1]”的小型LGBT社区奔去了。 “魔鬼鱼”是一家超大型的豪华夜店,四面都有吧台,有一个双层舞池,还有一个硕大的舞台,表演从变装秀到美体大比拼应有尽有。场内装潢品位极具格调,蓝色地灯至下而上进一步烘托出气氛,最后投射在天花板上,营造出水族馆般的冷色光感。这里每天都爆满,连墙角都挤满了人。 周日是一如既往的拉丁主题夜;DJ用萨尔萨舞曲、雷鬼舞曲和“拉丁金曲榜40”的混合曲目引爆全场,雷动的音乐从音响里震出,音量大得让人牙齿直打颤。多米尼克来到位于主舞台边的吧台后面——这个有利位置是凭资历和技术赢得的——很快跟上了熟悉的节奏,为一众喧嚣的游客和本地人调制饮料。 他一直都喜欢当酒保,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可以大饱眼福的地方。不过今晚他有比撩骚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他一边工作一边留心着舞池,观察在人群中传递小袋装药丸或粉末的小动作——有些人特别隐蔽,他差点没看出来,有的则大大咧咧完全没多想似的。跟绝大多数夜店一样,“魔鬼鱼”内也有不少人使用药物助兴。好些跳舞的人都是就着摇头丸在甩,或是在卫生间里吸了可卡因或者Rush[2],这会儿正嗨上天呢。虽说LSD[3]和克他命这类强烈致幻类毒品在这儿并不常见,但是人群里肯定总有那么几个的身上正揣着呢。 趁着短暂的客流低谷,他靠着吧台朝一个女人问话——他刚刚看到此人在手袋里掏进掏出几袋糖果色的药片。“有摇头丸吗?”他问道,朝她那镶着水钻的闪亮手袋点了点头示意。 “有,”她面不改色地说,“来点儿不,帅哥?” “谢了,不用。我其实想要的是‘K片[4]’——想来一发快而猛的。” 对方点头道:“我这会儿没有,可我认识一个人,我可以给你俩搭个线。” 作为感谢,他请她喝了一杯龙舌兰酒,算在自己的账上。她举杯对他致谢,然后便钻进人群里不见了。几分钟后,一个顶着一头扎眼绿毛的瘦男人朝他这边走来,塞给他一小包粉末。多米尼克把钞票卷起递给对方,还跟他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那人随后便离开继续干他的营生了。 这一晚上,多米尼克依样画葫芦地捣鼓了好几次,在人群里试探打听,跟各色人等接触,找到乐于把手头的货匀点给他的人——通常在看清楚他的样貌后,人家还愿意给他打点折呢。用不了几个钟头,他就收集到了大量的克他命,足够那个连环杀手去药倒至少两名受害者,没准放倒三人都绰绰有余。更何况他还没费多少工夫来搞药。凶手肯定也能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轻松搞定。 尽管如此,他还是记下了那些人的名字和长相。他倒不会去告发这些来夜店找乐子的人,但他们的货总有个源头。也许他可以追查到他们的上线。假如凶手继续以同一方式行凶,那会需要大量的克他命,迟早会搞出些动静。 “嘿!”吧台边有个新冒出来的声音在叫他。 多米尼克立马将毒品和连环杀手抛到一边儿,转身面对跟他说话的男人——一个可爱的深色皮肤拉丁裔小鲜肉,屁股瘦瘦的,还有一对小鹿般的大眼睛。他很年轻,可能是大学生,笑眯眯地看着多米尼克,一副欲迎还拒的样子。 “你想来点什么?”多米尼克问。 “那个,我跟朋友们打了个赌,不知道你能不能来做个裁判。”小男生指了指舞池边围着一张高桌的年轻男女。 “当然可以。” “你有多高?” 多米尼克得意笑道:“六尺五[5]。” “靠。”他慢悠悠地用欣赏的眼神将多米尼克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猜得最接近——我猜是六尺四。” “你猜赢了有什么奖?”多米尼克说着将胳膊肘撑在吧台上,身体向前倾了一些。 小男生卖弄风情地垂下眼睫毛。“我还不知道呢。” 多米尼克被勾得心痒痒。“你们哥儿几个别是还猜了我的体重吧?” “没有。我这会儿想猜的可不是你的体重。” 随着男生的视线一路向下,意图是再明显不过了。多米尼克的胃口这下子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伸手越过吧台。“多米尼克。” “路易斯,”男生握着多米尼克的手好一会儿才放下,“你调的莫吉托好喝吗?” “好不好喝你试试呗。”多米尼克调好后将酒递过去,阻止了正在掏钱包的路易斯。“我请你。” 路易斯将杯子举到嘴边,一边盯着多米尼克一边用嘴唇在酒杯边沿蹭着。 * * * “天呐,就那儿!”路易斯在多米尼克的身下一边扭一边喘着气说,膝盖将多米尼克夹得紧紧的。“别停,我操,你鸡巴好他妈大——” 多米尼克低头亲吻路易斯的肩头。他保持着平缓沉稳的节奏,感受着自己的阴茎被火热柔滑的颤动肠肉所包裹,欣赏着路易斯脸上欲死欲仙的表情,这些都是他的快感之源。床垫弹簧被他俩的激烈运动搞得咯吱直响,他注意着用胳膊支撑着自己大部分体重;他比路易斯的身型要大上好几号,要是放任自己,恐怕会伤着对方。 “喜欢不,哈?”他贴着路易斯的皮肤呢喃道,刻意让胯部划圈扭动,好给路易斯的前列腺施压。 “喜欢!噢,噢……”路易斯平钝的指甲梳过多米尼克的头发,再顺下去抓上了他的背部。“快快,爸爸,再用力一点!” 本来捅得带劲的多米尼克突然一下子不动了。路易斯不耐烦地哼哼了一下,扭着身子贴近多米尼克,想要就着多米尼克没动静的阴茎自己动。 “你刚刚是不是管我叫‘爸爸’了?”多米尼克简直不敢相信。 “嗯哼。”路易斯拱起身吻起了多米尼克的喉咙。“你要狠狠疼我的,对不对?要好好教训我的,对不对?” 他用屁股夹了夹多米尼克的肉棒。多米尼克不自觉地猛一挺胯,又开始动了起来,难以抵挡路易斯饥渴的动作和他本身的生理欲望。他加快了在路易斯体内冲刺的速度,但却甩不掉那股郁闷感。 “我才三十一。”他说。 路易斯浪叫起来,双眼因欲望蒙上一层水汽。他看着多米尼克的脸说:“好的。你要好好疼我对不对,爸爸?” 妈个蛋!他俩最多也就差十岁——“魔鬼鱼”对证件查得可严了,路易斯不太可能持假证混进来。他肯定至少满二十一岁了。多米尼克在他眼里真的像个“爸爸”吗,还是说这只是性趣所致? 不管怎样,多米尼克对这类玩意儿都敬谢不敏。他真想就此打住,但是已经做到了这个关头,除非路易斯主动喊停,否则绝无可能;他干脆让路易斯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得了——看你还喊“爸爸”不! 路易斯想要疼爱?多米尼克绝对会好好疼爱他的。 多米尼克跪坐着,将路易斯的臀部拉到自己大腿上,把那两条腿大大分开,阴茎插进路易斯紧致的小穴里猛力抽送,从这个角度狠狠地撞击对方的前列腺。路易斯哇哇大叫,话不成句但透着快感;他闭上双眼,一边就着枕头激烈摇着头,一边猛撸自己。 这下子,路易斯再没有多余的废话了,只剩下喘息和呻吟,再渐渐演变成意乱情迷的呜咽,最后射在自己小腹上。任务宣告完成,多米尼克又一次向前压在路易斯身上,用力捅了几下后也射了,心满意足的低吼声在他的胸腔里回荡。 多米尼克吻了吻路易斯的脸蛋,抽身拔出来把安全套摘了直接从床上扔进垃圾桶里。接着,他从床头柜扯了一把纸巾给路易斯擦干净,这小子迷迷糊糊的,舒服得直哼哼,多米尼克不得不承认这样子还真是挺诱人的。隔壁的卡洛斯和佳思敏准能听见路易斯的叫声,不过这也算是天道好轮回吧——两家的卧室只隔着一堵墙,多米尼克也没少听那两口子的爱情动作片音效。 路易斯显然是想留下来过夜,多米尼克也没拒绝他。当路易斯蹭过来,用多米尼克的肩膀当枕头,还用手指梳理多米尼克的胸毛时,多米尼克伸出一边胳膊搂着他的腰,还轻捏了一把。 路易斯立马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多米尼克却迟迟无法入睡。他盯着影影绰绰的天花板,听着路易斯的呼吸声,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至少从他有路易斯这么大的时候算起吧——跟同龄人约炮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完全想不起来。 [1] 拉斯维加斯著名LGBT文化生活社区,fruit loop本是俚语里“疯子、狂人”的意思,fruit在过去有歧视男同性恋的意味。 [2] 原文写作“poppers”,“Rush”是国内已经广为流传的叫法,其实是这类产品的一个牌子,本质上是亚硝酸酯类混合吸入剂,一度被当成催情剂在同志群体里广受欢迎,虽然没有致瘾性,但因强烈的副作用,原版产品后来被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列为违禁药物。 [3] 学名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强致幻类毒品,全球普遍禁止使用。 [4] 原文写作“Special K”,克他命的黑话叫法,这个词本是家乐氏出品的一款麦片。 [5] 约合195.6cm。 第七章 这天一大早,小会议室里十分热闹:翻文件的声音,金属椅子划过胶地板的声音,还有一些人坐下后毫不掩饰的哈欠声和没睡醒的嘟囔声。利维坐上前排的老位置,递给玛汀一杯咖啡。对方接过去,感激地叹了口气。 “好了各位,都坐好。”温警长站在前方的讲桌边向众人示意。他是一名五十出头的华裔,一头短短的黑发,两鬓斑白,眼角还有几条深深的皱纹。退伍从警的经历令他即使在周一的大清早也保持着笔挺的站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那身西服也穿着周周正正、无可挑剔。 到会的有警探、有巡警、有行政人员,听到警长的招呼后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他。利维一边喝咖啡一边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双眼;他昨晚又没睡好,半夜又做了噩梦,吓得他一身冷汗地醒来。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上周以来发生的一系列谋杀案,目前由瓦尔库警官和艾布拉姆斯警官着手调查。”温警长翻开讲桌上的一个大文件夹。“截至目前,由于犯罪现场的相似点之多而且明显,可以合理推断,这些案件都是由一名连环杀手所为。” “对,‘黑桃七’。”坐在靠后位置的乔纳·吉布斯喊道。他左边的熊猫眼还黑得发亮呢,都是拜三天前安娜·格拉诺夫斯基那精准的一拳所赐。 “你说什么?”利维坐在椅子里转身问道。 “那不就是他留在犯罪现场的扑克牌吗?”吉布斯耸肩道。“他就是‘黑桃七’。” “首先,”利维说,“我们还不清楚凶手是不是男性的‘他’,使用阳性代词会对调查构成先入为主的误导思维。第二……”他转回来直接对温警长说,“我们不能给此人起什么顺口的绰号。凶手要的就是关注——所以才会给尸体摆造型,留下自己的死亡名片。这也是为什么此人费尽周折一定要让人发现古德温的尸体。一旦给一样东西起了名字,就等于给了对方力量。我们会助长凶手的自我意识。” “你的提议我收到了,艾布拉姆斯警官,”温警长说,“但你我都很清楚,给事物命名是人的天性。我会确保这个绰号不出现在任何正式文件里,但大家平时说话的时候,肯定是免不了。” 利维深吸一口气想要继续争下去,这时玛汀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使劲捏了一把。他疼得皱了皱脸,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玛汀这个解围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温警长的注意,不过他的嘴角倒是抽动了一下。“根据验尸所的报告,三名受害者的喉咙都是从左向右割开的,表明凶手是右撇子。从割伤的情况难以判断武器的样式,但由于凶器还没有找到,再加上三名死者的伤口极其相似,我们认为三起凶案的凶器很可能是同一件。基本可以推断,这件凶器目前还在凶手那里。” “我听说受害人是先被药物迷倒的。”凯莉·马林坐在第一排,认认真真地记着笔记。“这一点确认了吗?” 看到温警长冲自己点头,利维说:“是的,毒理学报告证实了每一名受害者死的时候,体内都含有大量的克他命,足以导致意识涣散和肢体麻痹。三起案件的死者都是从口摄入的克他命——德雷耶的是下在威士忌里,古德温和坎贝尔的则是他们正在喝的瓶装啤酒。” 这时玛汀接着他的话说:“凶手可能是在受害者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们的饮料下的药,也就是说,受害者在面对凶手时并未产生危机感。要么就是凶手强迫受害者喝下加药的饮料,可以是用枪指着之类的方式威逼的。三具尸体都没有防卫造成的伤痕或打斗痕迹,因此凶手在对方被药倒之前,没有与之发生过非自愿的肢体接触。” “这就带出我们的下一个关注点了,”温警长一边说一边翻了一页文件,“这三起命案的现场是我生平所见最干净的。我们至今连一个能排除合理性来源的指纹和纤维都没找到,就连哪怕一丝DNA都没有。凶手进出了三起案件的现场,却没有在任何电子摄录设备中留下其身影。就连刷古德温信用卡的那家加油站的监控录像,也在我们拿到搜查令前被抹掉了。我们的对手是一名智商极高、思维冷静、做事有组织性,而且很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人。” “这等于是在假设凶手以义警自居?”另一名警探特罗伊·伯顿问道。 温警长点头。“受害者之间最显著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据称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但从档案上看,这三人都还没有被正式定过罪。” “这一点本身或许就是凶手的动机所在,”利维指出道,“比利·坎贝尔多次受到家庭暴力和殴打罪的指控,但都脱罪了。针对菲利普·德雷耶的调查持续了一年半多,也没有对他发起正式起诉。马修·古德温则在受审前夕逃离本市。这些人都没有被定罪——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们都算是逃脱了罪罚。” 屋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温警长等讨论平息下来才说:“针对这类凶杀案的调查,不能使用对待普通凶杀案件的办法。跟绝大部分凶杀案不一样的是,这些受害者跟凶手有关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其费心调查死者们的生平,寻找针对他们的个人动机,我们更需要的是分析每起案件本身的方方面面,从而总结出凶手的身份来。” “我有句丑话要讲,”玛汀发言道,“像这种以义警自居、专门对不法分子下手的杀人犯,能把犯罪现场收拾得滴水不漏,还能揪出连本地赏金猎人都找不到的藏匿犯……我觉得这人很像是有执法部门背景的。” “同意,”温警长神情憔悴地说,“类似的可能性还包括军队或法务背景。咱们别忘了德雷耶的调查案是不对外公开的,假如德雷耶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盯上,那凶手很可能不是在拉斯维加斯警局,就是在地检署有眼线。或者两边都有。” 这一点让好多人都显得坐立不安,利维也不例外。“我们初步整理了一份本地区内犯罪记录人员名单,这些人所涉及的案件都是跟那三起凶杀案有相似点的——我们寄期望于凶手一开始并没有采取杀人的手段。我们特别留意了那些作案动机里有出于正义感或路见不平因素的行凶者。有执法或者从军经历的人会被排在前面。” “很好,”温警长说,“缉毒组会跟我们合作调查克他命这条线;今天下班前他们应该就能给出报告了。瓦尔库警官和艾布拉姆斯警官来负责此案调查,请大家直接对他们提问并服从他们的指挥。”他又翻了几页文件,清了清嗓子说:“接下来,说说周六在百乐宫酒店那起非自然死亡……” 连环凶杀案固然是本组的头等要案,但也不是他们手头唯一的案子。会议又开了一个钟头才告解散。利维和玛汀回到他们位于大办公室的工位上,迅速进入查案模式,继续做起了罗列嫌疑人名单这项枯燥繁冗的工作。 过了好一会儿,利维桌上的座机响了。他接起听筒,眼睛还一直盯着电脑。“我是艾布拉姆斯警探。” “你好,警官,”一个电子化的瘆人声音说,“听说你在找我。” 利维僵住了。“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你一直在研究我的作品。” 他猛地站起,冲周围的人打响指引起他们注意,然后再按下免提键。“你就是杀害菲利普·德雷耶的男子?”他问道,办公室里的全体人员一下子静了下来。玛汀也站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小会儿。“你希望我来认领自己的性别。你真聪明,警官。但我比你更聪明。没错,是我杀了菲利普·德雷耶。马修·古德温。比利·坎贝尔。” 靠!利维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能证明吗?” “我留下了我的牌。那个没我当初预想的好弄,好不容易才粘到古德温的手和酒瓶中间。” 利维抹了一把脸,竭力令自己保持冷静。玛汀匆忙离开工位,朝就近的警员飞快地耳语。办公室里全体人员不是在悄声打着电话,就是在飞快敲打着键盘——通报上级以及追踪电话来源,表现得训练有素。 “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想做个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让我的处刑故事登报,”那个声音说,“可以不登全部细节,如果你想有所保留的话。但我要让全拉斯维加斯的人都知道我。” 利维不敢置信地盯着电话。屋子的另一头,玛汀冲他挥了下手,然后举起一本大号拍纸本,上面用醒目的大写字母潦草写着:一次性。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挺令人泄气的——这意味着与电话关联的姓名和账单地址都是假的,哪怕有的话。 “我知道你对警方的办案程序肯定是有一定了解的,”他说,“所以你肯定也知道,我们不跟犯罪分子谈条件。” 凶手轻笑一声,此人用的不知何种变声器,使那声音扭曲成了某种诡异刺耳的噪音。“你们当然能。你们每天都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那些虐童者和毒贩子的罪名和惩罚。” “这是司法系统的必要组成部分。你还没跟我说你打算用什么来换你的条件。” 玛汀再次对他挥手,给他看另一条手写信息:长街上。利维按捺住叹气的冲动。他们通过追踪手机信号能将目标锁定在三百英尺见方的范围内,然而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管走路还是坐车的,都有成千上万之多。在不知道目标身份的前提下,这个地点锁定下来也无济于事。他们不可能把长街上每一个打手机的人拦下来。 “如果你把详情透露给报社,”那个声音说,“我就对你保证,我在接下来五天内都不会杀死任何一个人。” 鸦雀无声。 利维的嘴开开合合好几下,好不容易才组织起语言问:“你为什么要承诺这个?” “我告诉你了。我想让人们知道我的使命。”电子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令这番豪言壮语显得格外诡异。“我想让这座城市的人知道我是站在他们那边的,让禽兽知道他们逃不出我的手心。” 利维推敲了一下凶手发言所采用的措辞。“你把你的杀人行径称为‘处刑’,你觉得那些人是罪有应得?” “你不觉得?” “不。你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不管那些人是好是坏。” “我不同意。人类有责任清除种群自身的病变。就像切除面包发霉的部分以防整个面包都变质一样。” 利维感到一阵彻骨的恶寒;他环顾办公室,知道自己脸上的厌恶之情与同事们别无二致。他连哪怕一句回复都想不出来。 “我永远不会伤害好人,”凶手继续说,“我跟你一样,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安全。” “你以为公众会理解你,是吗?”利维说。“你不仅仅是想要关注,你还想要支持。” 这一次,对方的停顿比之前更长了。凶手显然不怎么担心方位暴露,哪怕此刻巡警和警车已经来到长街展开搜查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话,艾布拉姆斯警官。” “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因为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杀掉了那个要挟孩子性命的人。” 利维用眼角余光看到玛汀朝自己快走了三步,然后突然停下,脸上布满愁云。他捏紧办公桌边缘好维持平衡,强烈地意识到屋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我并不想那样做。我没有选择。” “我也没有。” “那根本不一样——” “你享受那个过程吗?” 利维感到耳朵里热血澎湃。他挨着桌沿,浑身松垮下来,喉咙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觉得你享受了,艾布拉姆斯警官,”凶手说道,声音比之前小了一些,“我觉得你在对那人开枪的时候,你的心中只有满足。” 利维还是说不出话,他几乎要不能呼吸了。 “给你们二十四小时去联系报社。我已经选好下一个目标,对方明天晚上就会死,或者,此人还能有几天时间与其所爱的人共度。由你们决定。” 当办公室被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所笼罩时,电话挂断的“咔哒”声不亚于一记枪响。 * * * “这个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卡门·里维拉一边说一边用电脑摆弄着连环杀手的电话录音。虽然才刚毕业没多久,她却已经是技术团队中的一员猛将。跟平常一样,她将一头黑发堆在头顶挽成一个蓬乱的团子,因为爱咬嘴唇,她的嘴皮总是破破的。 “你不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能把它复原吗?”利维问道。这事儿算是超出他的能力范畴了;当了这么多年的警探,还从没有凶手用变声器直接打过电话给他。 卡门摇摇头。“复原成本来的人声吗?做不到。掩蔽算法在转换过程中破坏了太多信息。复原不了了。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能办到的,就是等凶手下次用这套算法联系你的时候,通过对比两次的样本,确认他们是同一人。还有就是,人的声线可以变,但是口音措辞却很难改得了。所以理论上讲,如果你在现实中遇到这个人的话,没准倒能凭这个认出来。” “温警长那边完事了,正在回分局的路上。”玛汀挂断手机,转过来看他们。“他跟警司会了面,把案情简单说了一下。我告诉他,情况现在相当不乐观了。” “你们会接受‘黑桃七’的条件吗?”卡门问。 老天,她怎么也这样。利维忍住了没发牢骚。这会儿还有人在围观他们——除了刚刚亲眼目睹了那通电话交谈的人,还有别的一些人,比如吉布斯这样的,消息在分局里传遍后,他们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跑来大办公室了。 “我们根本不能这么做。”玛汀说,免去了利维的麻烦,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怎么回答才不会煽动起旁人情绪。“那会引起恐慌,更不要说产生模仿犯的可能性。再说了,这会开一个恶性先例。跟凶手讨价还价,只会鼓励此人将来得寸进尺。” “那对方威胁要杀的那个人怎么办?” “我们不能把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利维说。这样回答没毛病,这样的回答会让咨询师满意,虽然基本上都是屁话。假如凶手真的在明晚杀了人,他、玛汀,就连温警长都会一辈子背负着那条人命。但这一点不会改变他们的决定。“我们不能因为此人把犯罪分子锁定为目标,就给其特殊待遇。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 “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对吧?”因为肤色白,吉布斯这人很容易脸红,眼下他就粉嘟嘟的。“要不是德雷耶有钱有势,金融犯罪组早好几个月就能拿下他了。人人都知道坎贝尔把老婆揍得死去活来,但就是没法定他的罪。至少‘黑桃七’做了点儿实事。” 玛汀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所谓的实事是杀人。” 吉布斯两手一甩道:“我没说那样做是对的。肯定不对。但是我能理解,你知道吗?我能理解‘黑桃七’的所作所为,这比向小孩子兜售毒品、迷奸妇女,或者在黑帮混战中对附近的无辜群众乱他妈开枪这些事儿,要好理解多了。” 玛汀和吉布斯争论上了,但从围观者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不少人偏向吉布斯这边。而利维知道,这个,就是问题所在——一旦这个连环杀手的罪行被公之于众,一定会有人表示支持。即便绝大多数人会就冷血的杀人行径表示谴责,但也有不少会对其动机产生共鸣。 义警的替天行道之举唤起人类天性中的阴暗面,呼吁他们去追求不受限制的一报还一报。这就是凶手所依赖的,此人甚至可能期望执法部门因此对调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利维这里可行不通。 第八章 “你看我这样子,你会想喊‘爸爸’吗?”周一晚上,多米尼克这么问卡洛斯。 卡洛斯呛出一口啤酒,然后赶紧扯了张纸擦下巴。他先是惊诧地瞄了多米尼克一眼,然后又换上深邃的眼神把多米尼克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嗯,是有点。”他说。 多米尼克本来指望对方一笑而过,听到这话后不禁张大嘴,愤愤不平地哀叫了一声。 “哎呀得了吧,多姆。”卡洛斯冲他摆摆手。“你个子那么魁梧,浑身肌肉,还长着胸毛,嗓门又低沉……说起来,怎么想起聊这个了?” 多米尼克叹口气,挠了挠反骨妹的耳朵。狗子坐在他的右脚上,整个身子压过来靠着他的小腿,还把脑袋搭在他膝头。 他一整天都在回想昨晚跟路易斯的事情,各种念头不请再来令他心烦意乱,都没法好好工作了。他做了素千层面当午饭,自己吃了一小部分,然后把剩下的作为晚餐带到卡洛斯和佳思敏那里一起吃——借口是“留着也吃不完”,虽说那两口子一眼就看穿了他。不过,要说请他们当树洞听他唠叨这种事,多米尼克觉得自己确实欠人家一顿饭。 “昨晚上跟我约炮那家伙,在打炮的时候喊我‘爸爸’。” 卡洛斯噗嗤一笑,然后马上抿紧嘴。“抱歉。不过,你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了吧。” “就是第一次!” “真的?跟你滚床单的那些大学小鲜肉一个都没喊过?” 多米尼克翻了个白眼。 “你跟一个小你十岁的人打炮,还能指望人家怎么喊你?”卡洛斯发问道。“你以为大学生会像看待他们同龄人那样看待你啊?那是不可能的。” 多米尼克不安地扭了扭,反骨妹小声“汪”了一下,然后把脑袋戳在他腿上。他动手从她的耳朵后面一路顺到她脖子处的竖毛上。 卡洛斯愁眉不展地看着他说:“这事儿有那么让你郁闷的吗?你不好那口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话也不损人。非要说的话,那妥妥是在赞你好吧。” “我……”事实就是,多米尼克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昨晚的事反应那么激烈——跟老妈的谈话还没消化下来,紧接着就遇上这么一出。他挺喜欢目前这样的生活,可等着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佳思敏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她刚在里面用烤箱热千层面。“你们这是在聊什么呢?”她边说边把平底锅放在一堆不成套的盘子旁边。 “多姆昨晚那个炮友喊了他‘爸爸’。” “谁让你老牛吃嫩草来着?”她不假思索道。她坐在沙发上挨着卡洛斯;当卡洛斯起身向前想要自己动手吃东西时,她抓住他的胳膊狠狠瞪了他一眼,卡洛斯乖乖坐回去躺在靠垫上。他胸部的绷带还没拆,插着排液管,不过他刚跟多米尼克说这些排液管明天就可以拔了。 “差十岁怎么就老牛吃嫩草了?”多米尼克说。 “也许算不上吧,可是你和嫩草能有什么发展呢?”佳思敏切下一块千层面。“咱们认识也有这么久了,就没见你正经谈过男朋友。” “我有过男朋友啊。” “我说的是‘正经’。” “嘿,这你可不能全赖我啊,”他接过对方递来的盘子和叉子,“我当兵的那会儿,不是一直都在搞‘不问不说[1]’那套嘛——我成年以后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部队里过的。我也没多少选择啊。” 佳思敏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说道:“你退伍都四年了。” 扎心了。别看他这个样子,多米尼克对于找个对象安定下来可是举双手赞成并时刻准备的。他只是还没遇到那个想要与之真正安定下来的男人。 卡洛斯和佳思敏——他们很幸运能找到彼此,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是恋人也是搭档,集所有这些角色于一身。哪怕是像现在这种平平淡淡的时刻,当佳思敏懒洋洋地把光脚丫缠在卡洛斯的脚踝上,肩并肩坐着吃千层面,两人之间强烈的爱意也不言而喻。光是待在他俩身边,多米尼克也能开心起来。 “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去看你预约的门诊?”他对卡洛斯说,把话题彻底转移。今晚老是谈自己,他也该住口了。 晚饭后,他把反骨妹带回自己屋里,跟卡洛斯换了车钥匙,把自己的皮卡停在楼下停车场再钻进卡洛斯的黑色丰田凯美瑞里。这辆车低调得多,很容易就能混进车流里看不出,正是他今晚行动所需要的。 他这一天都没管赏金猎人的活儿,全副精力拿来梳理拉斯维加斯的克他命流向并做成一份地图。多米尼克拿着昨晚弄到的人名,以此为出发点,通过查询电子记录并调动他既有的全城人脉关系网,顺藤摸瓜描绘出大致的供货关系图。 绝大部分线索最后都走进了死胡同。克他命的合法用途其实不少;瘾君子们一般不会自己合成这种药物,而是偷窃或者从有执照的合法生产商、运输商或分销商那里揩点油。他所追踪的几乎所有药头都有一对一的上下家——他敢打赌,一大笔油水当前,那些在工作中跟克他命打交道的人是很乐意玩忽职守一下的。 没有正规执法部门的支持,光靠他自己是很难彻底查清楚那些上下家关系,但查这个也没多大意义。那种交易的剂量都很小——在锐舞派对和夜店里卖给几个熟人是够了,但远不够给一个连环杀手挥霍。而且这种卖家都要靠私人关系才能搭上线,随便一个有脑子的杀人犯都会尽可能地避开。 凶手可以从一个个小药头手里挨个收货,但如果此人需要的剂量如此之大,这样做不就太冒险了吗?还是找个能提供大剂量且不跟人讲关系的供货源更安全。而在这条线索里,有一个人似乎很符合描述。 在多米尼克追踪本地药头的过程中,“胡安·莫拉莱斯”这个名字接二连三地出现。此人定期为至少四名下家供货,除了克他命,还包括摇头丸、阿德拉和大量的处方止痛药。所有这些药物准是从某个地方流出的。 多米尼克只用了几秒工夫就查到莫拉莱斯的正职工作——城中城广场内一家商店的售货员。多米尼克假装成催债人给那家店的店长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拿到了莫拉莱斯的排班表——外加几句不客气的打发。于是他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在长街专心等莫拉莱斯下班。 车管所的记录显示,莫拉莱斯既没有车也没有驾照,于是多米尼克便押他会使用公共交通。在车流如织的傍晚时分开车出入城中城这种地方可不怎么行得通;于是多米尼克在长街上徘徊,在离莫拉莱斯上班地方最近的两处公交站之间来回转,把莫拉莱斯在内华达州注册的证件照放在仪表盘中间方便辨认。 果不其然,就在遛第二趟的时候,他看到莫拉莱斯来长街东头那个站等车了。莫拉莱斯是个长得挺不错的拉丁小伙,二十五岁上下,黑发梳成大背头样式,配上那苗条精干的身材,要是换在别的情况下,多米尼克准会觉得养眼。当多米尼克开车路过的时候,他还看到莫拉莱斯从车站的座位上蹦起来,让给一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 由于车行方向逆了,多米尼克朝南一直到能掉头的地方才转过来朝北行驶。等他开到车站时,莫拉莱斯已经不见了——不过因为在市区里行驶缓慢,公交车很容易被跟上。多米尼克一边不徐不疾地追上去,一边在手机上查询了公交车的时刻表,确认了行程。 莫拉莱斯在市中心站下车,然后直奔就近的酒吧。多米尼克在附近强抢到一个限时的路边停车位,他停下来等在那里,静候长夜。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莫拉莱斯从一间酒吧窜到另一间,把这附近的店都光顾了一番——至于他是在里面玩还是做生意,多米尼克就不得而知了。这人看着似乎挺受欢迎,对人也很友好,走路上遇到熟人的时候总是笑脸相迎,还跟人家碰碰拳什么的。 像这样干等着,多米尼克是打探不出什么消息的。跟着莫拉莱斯进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会比较好,可多米尼克这副身材有一个劣势就是:他去哪儿都不可能不被人注意到。要是被莫拉莱斯看到他出现在不止一个地方,准会引起怀疑。 等过几天,他再试试若无其事地进入这些酒吧,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直接找莫拉莱斯聊一下,看能从他口中套出多少消息。多米尼克过去用这招的效果可谓显著。 当然啦,过去他用这招的时候,都是为了追踪逃保人好拿到赏金。他今天一天忙活的这些不是为了追踪那些头上标了价码的对象,赚不到一分钱,甚至也没人求他去做。他干嘛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 实在是因为……古德温那腐烂的尸体被摆好造型的场景无论如何都甩不出他的脑海。他当游骑兵的时候,各种恐怖场面都见识过了,也是忘不掉,但什么都比不上他在周六看到的那起犯罪现场来得触目惊心。凶手满不在乎地随意处置古德温的尸体,现场处处透露出傲慢和对众生的蔑视——那样子仿佛凶手根本没把古德温当人看待。意识到有那样一个人行走在这座城市中,策划着下一起谋杀,多米尼克完全无心专注于其他任何事。 十一点过没多久,莫拉莱斯从最后一间酒吧出来,跟另一个男人钻进一辆车里。多米尼克等他们开出半个街区后才驶出停车位跟上去,一边开车一边在仪表盘中间的记事本上写下车子的样式、型号和牌照。 他们一路向东,进入了居民区,又过了几分钟,一股不安的预感令多米尼克的脖子后面汗毛直竖。他们穿行的这片社区民生凋敝,以罪案频发著称,到处可见市政部门的不作为——破烂的楼房、坑洼的人行道,路灯坏了也没人换。莫拉莱斯不住这里,所以他来这儿到底是干嘛的? 车子停在一栋小房子前,大门前的台阶上有几个青年男女在抽烟打晃。莫拉莱斯从车里出来,拍了拍车顶算是跟司机道别后便朝房子小跑过去,一路兴高采烈地冲众人打着招呼,然后就进屋里去了。带他来这里的那位朋友则开车走了。 多米尼克小心翼翼地驶近一点,在街对面的车道上一点点地挪着,这期间,那群人里有个女的侧身把抽完的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捻。她光着两膀子,上臂肌肉发达,多米尼克因此看清了纹在上面的图案——抽象风格的黑色纹身,是一只亟待出击的黄蜂。她身边的一个男的也有同样的纹身,纹在脖侧。同样的黄蜂图案也出现在了房子的车库门一角,是喷漆喷上去的。 这他妈是帮派的地盘啊。 多米尼克把车停下,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他的那些消息源可没跟他提过莫拉莱斯还混帮派。但是这房子——这群人——隶属“黄蜂帮[2]”无误了。 多米尼克脑子里闪现出大写的“走为上策”几个字。虽然超级不想打退堂鼓,但他也没有准备好应对很可能有黑帮参与的毒品交易。还是把目前查到的情况告知警方最好,让他们接手处理。 而且,他最好趁着小命还在,赶紧开车走人。 他朝自己居住的社区驶去。等来到城里治安较好的街区,他在一座加油站前停下,先给卡洛斯的车子加满油,又跑到便利店里买了个墨西哥卷饼、一包薯片和一根香蕉——因为吃了这么多垃圾食品他有罪恶感。 他从便利店走出来,大口吃着卷饼,另一只手拎着刚买的其他东西。凯美瑞的挡风玻璃上有什么东西被雨刮器压着,多米尼克哀号一声:他现在可没那么好的心理状态应对赌场传单。 他继续向前走,等看清挡风玻璃上的东西后,突然停住了脚步,满嘴的卷饼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那不是传单。是一张扑克牌。哪怕隔着这么远,他也能看出那是一张黑桃七。 他强行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把剩下的卷饼放回袋子里。他仿佛走在梦里似的,来到车前把纸牌从挡风玻璃上摘下来。牌本身并没有任何异常,美国各地都可以买到的大众牌子。也是出现在古德温被害现场的那种。 他把纸牌翻了个面,大声呼出一口气。 牌的背面是红色的抽象花纹,上面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一张笑脸。 [1] Don’t ask don’t tell,美国军方在上世纪1994-2011年奉行的消极对待军人性向对策,要求不得打探军人性向,而同性恋军人也不得自曝性向。 [2] 此处原文写的是西班牙语“Los Avispones”。 第九章 “利维,”斯坦顿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利维猛地将视线从他那杯古典鸡尾酒上拨开,迎面撞上斯坦顿的灼灼目光。“抱歉,你说什么?” 斯坦顿叹了口气。“你这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如果你还有工作要做,那你就待在局子里好了。” “我不能再取消跟你的安排了。”利维说。反正今晚上他也找不出更多的事情来做。缉毒组那边提供的几条线索显示,最近有两三家兽医诊所报案称遭到了入室盗窃,结果引发了一场地盘争夺战——缉毒组、盗窃组和凶杀组三个部门都搅了进来,到现在还没理清楚。至于那个根据犯罪记录来拟定的嫌疑人名单,可说是每小时都在加长。虽然他很讨厌这么去想,但就目前而言,最能起作用的莫过于一起新的犯罪现场。 等斯坦顿来接他去吃晚饭时,利维毫不犹豫就下班走人了。可是眼下,坐在位于威尼斯酒店内的德尔莫尼科牛排馆里,身处在这样一个格调高雅而不张扬的餐厅中,他却满脑子都是那桩案子。 “准备点餐了吗,二位?”之前的女服务员回来问他们了。 “谢谢,是的,”斯坦顿说,“我们的前菜要金枪鱼和三文鱼的塔塔。然后我要羊排,他要阿拉斯加大比目鱼。” 利维怔了一下,但他咬了咬牙没说什么,默默等服务员记下所点的菜并收回菜单。对方前脚一走,他马上说:“你知道我讨厌你那样做。” “做什么?”斯坦顿一脸困惑,不像是装的,利维因此更气了。 “替我点菜!”利维说——嗓门挺大,因为隔壁那桌的人对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压低声音说:“有没有搞错,斯坦顿,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的。” “那你想要吃别的吗?”斯坦顿问,说着就要转身去把服务员招回来。 “不,我——”利维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斯坦顿为他点的菜刚好就是他自己想点的。就算这样……“问题不是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自己做主。” “对不起。”斯坦顿伸手过来握住利维的手。“你好像另有心事,我都不确定你有没有在看菜单。我以为这样可以省时间。” 突如其来的疲惫袭上利维。这说明两人交往至今,斯坦顿对他了解达到了可以准确猜到他想要吃什么的程度——然而就算已经这么了解,他难道还不知道利维会讨厌他擅自做主点菜吗? “真的对不起,”斯坦顿说着捏了捏他的手,“我以后不这样了。” “你上次就是这样说的。”利维嘀咕着,把手抽了回来。 假如这是斯坦顿第一次替他点菜,利维也就罢了。然而不是,在过去三年里,这种事多次发生,而他也都提点过斯坦顿,到后来就真的很烦了,受够了对方不把他的反对当回事。 斯坦顿好像还想说几句,但过了一会儿后,他只是拿起红酒杯啜了一口。两人之间的鸿沟变得更深了。 这顿饭吃得既牵强又尴尬。他们聊起了工作——至少是斯坦顿的工作吧——朋友,还有夏天的安排,小心回避着任何可能引发争执的话题。最近两人之间要避开的话题名单前所未有地长。利维怀念他跟斯坦顿曾经那种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那种轻松惬意的氛围,那时的聊天是一桩愉快的事,哪儿像现在这种遍地都是地雷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化的呢? 饭后,他们坐电召车返回就在不远的住处。斯坦顿在车上说:“你还没跟我说你昨天跟娜塔莎的咨询怎么样了。” “很好。” “只是‘很好’?就这样?” “我不想谈这个。” “我只是想要——” “你没权利找我父母说这个。”利维脱口而出道。打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琢磨这件闹心的事,憋得他难受极了,因为他很不想说出口。哪怕现在说了出来,因为私人问题与人当面对峙造成的情绪动荡也搅得他心口很不舒服。 “我需要他们的建议,”斯坦顿面不改色地说,“我觉得不管我做什么或是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了。” “所以你就背着我来?” 斯坦顿皱了皱脸。“不,当然不是。我又没有瞒着你。我是在担心你,我觉得他们可能会有所帮助。” 这时,车子在他们的住处门口停下了,利维多一秒钟都不想在车里多呆。他大步流星地越过门卫,把对方吓了一跳,然后他穿过大堂,斯坦顿跟在后面几步远,总算在电梯间门口追上了他。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进了电梯,里面没有别人。利维叉着胳膊,眼睛盯着控制板。 “你很内向,”斯坦顿说,“有些事情总喜欢憋在心里,我尊重你的这种个性。但在最近,你好像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跟你说话就跟对着墙说话差不多。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了。”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说我。”利维还是不肯看他。 “你那是什么意思?”斯坦顿生气道。 电梯门开了。利维攥着钥匙先出去了。“你讨厌我的工作。”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大门进入门厅。 “没错,我讨厌你的工作对你造成的影响。”斯坦顿进屋后把门锁上。“这样有哪里不对吗?” 利维刻意用力把钥匙砸进门边的碗里,差点把那碗从桌上砸下来,还好被斯坦顿接住了。 “我在为我们的将来考虑,”他说,“你每天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被它们缠得抽不开身,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的关系要怎么才能进到下一个阶段?假如你一直不肯从前线退下来的话,我们要怎么给我们的孩子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 利维抿紧了嘴唇。斯坦顿说起结婚和要孩子时的语气就好像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利维从来没有表达过对这些事的向往。近期内,他是绝对不想要的。 看利维没反应,斯坦顿朝他走来,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你明天就可以辞职。你可以去读法学院,你不是一直都想——” “是我父母想让我读,不是我,”利维冷冷道,“你!妈的,斯坦顿,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你知道为什么这对我很重要。” 话题转到了危险的领域,这是利维说什么也不愿提及的,现在的气氛岌岌可危。假如斯坦顿再不依不饶下去…… 斯坦顿肩膀一垮。“我只想看你快乐。我知道现在的你不是这样。” 焦虑感猛地腾起,利维转过身。“我现在不能跟你谈这个。”说完他就走开了,像个懦夫一样逃走。 斯坦顿明智地没有去拦他,但利维听到他懊恼的低吼声从门厅传来。 当初利维搬进这间公寓的时候,斯坦顿为他专门把其中一间客房改造成了健身房,各种设备一应俱全:跑步机、负重器械,还有最重要的——重型沙袋。利维这就进了里面,他在这屋的卫生间里有放相应的装备,于是进去换上T恤和短裤,然后绑好综合格斗手套。 他直接来到沙袋跟前,开始从各个角度展开攻击——前后手直拳、肘击,还有踢打,每一招都使尽全力,凶猛无比。打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后,他扔下手套,这样就能练习下力更加精准的掌根劈刺和锤拳训练。 他对着沙袋一顿狂揍,打到胳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双手又红又酸。即使这样了,他还没有停,捡起跳绳就开始跳,速度始终飞快,不断变换着脚上的动作让身体保持轻盈和灵活。 他一直练到浑身发颤、汗流浃背,直到感觉快要吐了才及时停住。他把跳绳扔一边,脱下湿透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汗,再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瓶补给饮料,最后瘫倒在被他用来做爆发力训练的正方形木箱上。 尽管累得不行,他却感到冷静了许多,头脑更加清醒了。不过,他还没准备好跟斯坦顿修补关系。也许明天吧,等他俩的压力没那么大再说。 等有那个力气站稳后,他做了一会儿拉伸,并用泡沫轴把使用过度的肌肉滚了一遍,然后在热腾腾的淋浴间里舒舒服服地洗了很久。等确认斯坦顿已经睡着以后,他才回到主卧室去。 卧室里黑漆漆的,斯坦顿蜷着身子侧卧在他那边床上。利维倒在他身边躺下,合上眼睛。 睡不着。 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得不行,利维还是没法让大脑停下思考。这些年来,斯坦顿都是他的坚实后盾,是为他隔离外界的避风港,但在过去几个月里,两人却越发感到形同陌路。随着关系的演进,两个人都变了——这很正常,大家都这样的——可利维却忍不住在想,这些变化正敦促着他俩分道扬镳。一想到斯坦顿正慢慢地离他而去,他就感到害怕。 利维翻身侧卧。就在他翻来覆去的过程中,斯坦顿也换成仰躺姿势,脸歪向利维这边。利维刚好可以欣赏到斯坦顿那长长的眼睫毛扫在脸上的迷人画面,看他那袒露的胸膛在被子下面微微起伏。 利维咽下堵在喉咙里的痛感,伸手用拇指按上斯坦顿下巴上的美人沟,斯坦顿醒着的时候,这个小动作总能引来他会心一笑。他的手顺着斯坦顿的下巴摸,胡茬刺得手心发痒,然后他倾身上前轻轻吻上对方的嘴唇。 斯坦顿在他身下动了动。利维吻得更加投入,轻扫着斯坦顿的嘴唇,一只手沿着斯坦顿的胸膛摸下去,放在他的平角裤裤头捏了捏他的腰。 他感觉出斯坦顿醒来的瞬间——突然的肌肉紧张,随即便放松了。利维抬头对上斯坦顿的视线。斯坦顿微微一笑,用手指穿过利维的发丝,把他揽到跟前再覆上一吻。 既然斯坦顿已经醒了,利维便毫不犹豫将手伸进斯坦顿的平角裤里撸他的阴茎。斯坦顿迅速起了反应,在利维的手心里膨胀硬挺起来,而他也继续吻着利维并发出呻吟。他翻身侧躺,手伸到下面去用另一只手托住利维的阴茎并轻轻揉捏。 昏暗无光的卧室里,两人在被子下迅速蹭掉内裤,然后身体紧贴在一起,同时急切地胡乱吻着彼此。利维不断耸胯,与斯坦顿互相摩擦彼此的阴茎,他饥渴地紧抠着斯坦顿的皮肤——仿佛只要抓得够紧他就可以徒手保住他们岌岌可危的恋情一样。 斯坦顿握住两人的阴茎开始撸动。利维喘着气,中断接吻,脑袋往后仰好让斯坦顿可以轻啃他的喉咙。 “我要你。”他说。 斯坦顿发出渴求的低吼作为回答。利维再用力吻他一下便把被子踢到床脚,然后迅速起身去自己那边的床头柜里把润滑剂摸出来。好久都没有用上这东西了,那玩意儿都自己滚到抽屉最里面去了。 两人在心急火燎中搞得手忙脚乱,润滑糊得身上和床上到处都是。利维抬起一条腿搭在斯坦顿的胯上,让斯坦顿将两根手指探入他的后穴。身体抗拒异物的侵入,因为好几周没有做过了,那里比平时更加紧致,但也只是加强了快感而已。他咬着斯坦顿的肩头肉,一边就着润滑撸动两人的阴茎一边让斯坦顿用顺畅灵活的手法为他扩张。 “舒服吗?”斯坦顿问,此时利维的后穴已经十分黏滑并放松了下来。他抚过利维的前列腺,引得利维贴着他扭动身子,斯坦顿轻笑一声。 利维点点头,把斯坦顿的手轻轻拨开,然后将他推倒躺下,自己翻身跨坐到斯坦顿的胯上。 他们早在两年多前就不使用安全套了,只是偶尔为了方便清洁才用一下。今晚,利维不想任何物体隔在两人中间。他单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扶着斯坦顿的阴茎,开始往下坐。 来回插了好几下后,他才一路坐到底。当臀肉挨上斯坦顿的胯时,他换了动作,只转动胯部缓缓绕圈,感受着斯坦顿那熟悉的份量和形状嵌入自己体内的感觉。斯坦顿半张着嘴看他,双手按在利维大腿上揉捏那里紧致有型的肌肉。 利维弯腰俯身好一边跟斯坦顿接吻一边前后耸动,在斯坦顿的阴茎上越来越快地上下抽送。斯坦顿的手沿着利维的大腿摸到他的臀部并捏了捏屁股肉,同时他也脚踩着床面,配合利维的抽送向上耸。床架被摇得咯吱作响,摇摇欲坠。 利维怀念这样的肌肤相亲——不光是被操弄的简单快感,还有斯坦顿的双手抚在他身上的感觉,即使在意乱情迷之际,也如此宠溺。斯坦顿粗重的呼吸声和悄不可闻的喘气,当利维为了掩盖叫声而把脸埋进他的脖颈间时,在那里嗅到的余留古龙水香味。一切都是这么地惬意、熟稔,令他回想起两人在过去几年里共同构筑的回忆。他还没有准备放手。 他猛力骑着斯坦顿,恨不能被插得更深更狠。斯坦顿低吼着在床上拱起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摸到利维的腿中间开始为他撸动。 利维双手按在斯坦顿肩膀两边,把床单攥在手心里。斯坦顿顺滑地撸着他的阴茎,配合激烈的操弄将他迅速推上顶点。 “我爱你,”他说着,身体随着快感濒临决堤而颤抖起来,“我爱你。” “我也爱你。”斯坦顿用拇指划过利维的阴茎前端。 利维大喊着射出来,精液浇在斯坦顿握拳的手中,喷洒在对方胸口。他继续骑着斯坦顿的阴茎,像这样直到身体的痉挛接近尾声才放慢一下,之后又恢复速度。 他一边迫切地吻上斯坦顿的下颌和脖颈,一边耳语道:“射到里面。快,让我感觉到。” “天呐。”斯坦顿发出低低的喉音。他在利维的体内狠狠冲撞几下后,狠狠地吻他同时一路插到最深处,射了出来。斯坦顿被快感淹没在他身下难以自持地颤抖,利维由衷地享受着他的反应还有痉挛着的每一下挺动。 斯坦顿筋疲力尽,在床上放松下来。利维倒在他身上,脑袋枕着斯坦顿的肩膀;被斯坦顿用双臂环在腰上时,他发出心满意足的低吟。 利维依依不舍地含着斯坦顿,等到不得不分开时,他也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去拿湿巾。他背对着斯坦顿的胸口,在他怀里扭动,将两人的腿勾在一起。斯坦顿伸手将他搂得更近,用鼻子蹭利维的头发,嘴唇沿着利维的脖子后面磨蹭。利维闭上双眼,沉浸在这份亲密中。 他们只是遇到了一点小坎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 * 第二天早上,利维在斯坦顿之后醒来。他去找咖啡喝,发现斯坦顿跟往常一样坐在早餐角里读《拉斯维加斯评论报》。 “早。”他笑着说道,昨晚那份温暖和轻松感还存留在他体内。 斯坦顿抬头,并没有对利维笑脸相迎。他表情严峻,下巴绷得很紧。 没等利维开口问他怎么回事,斯坦顿将报纸合好后摆到桌上,顺着利维的方向好让他看清头版头条。 连环杀手出没拉斯维加斯 三起命案均出自以义警自居的“黑桃七”之手。 第十章 “等我查出是谁干的,那人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温警长在小会议室里对着一群人如是说。 利维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警长双手扣在讲桌边缘,捏到关节发白,鼻孔一张一合,怒视着屋里的人。在场好些人要么低头盯着自己手看,要么就盯着地板,都不敢跟他直视。 根据昨天听到的办公室谈话,利维就此次泄密暗暗拟定了几个重大嫌疑人——排头位的就是乔纳·吉布斯——但他不会打这些人的小报告。再说了,假如真是吉布斯干的,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这家伙可管不住嘴巴。 走漏出去的信息并不算多。尽管泄密者把连环杀手自我宣扬的“使命”连同留在现场的纸牌等细节告诉给了媒体,但确切的杀人手法和克他命的使用并没有被泄露。假如有人模仿作案,还是很容易被区别开的。 温警长又训斥了他们几分钟,等火气发完以后便开始新的议题。“盗窃组把过去两周里在大拉斯维加斯谷地发生的三家兽医诊所遇窃案的文件发给了我们,”他说,“基本都是速战速决的破门盗窃,把屋里值钱的物品扫荡一空,所以一眼看不出犯案者的主要目标是克他命。不过,结合我们了解到的新情况,案发时间高度吻合,不容忽视。”他冲利维和玛汀点点头。“分析一下这些案件与凶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 “是,长官。”玛汀说。 “缉毒组也把他们掌握的本地非法克他命货源信息给了我们。可惜的是,都很零散——克他命向来都不是他们部门关注的重点。看情况,大部分都是些兼职小药头在锐舞派对和夜店里卖。但我们还是得就这条线查下去。” “我觉得,我们不能把凶手通过合法途径获取克他命的可能性排除出去。”利维说,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酝酿好久了,他一直想说出来。 温警长眉毛一抬,请他继续说下去。 “克他命是受管制的药物,但也有许多合法用途。凶手可以通过合法途径得到,这样一来我们的调查方向可能就跑偏了。我觉得也可以就这一可能性查下去。” “好想法。记得跟我汇报进展。”温警长把目光转向会议室里的全体人员。“假如凶手说到做到,此人将在本周日对下一名受害者下手。我们将利用这段时间,动用一切可动用的资源,确保这起凶案不会发生……” * * * 例会结束后,利维和玛汀开始查阅那几起盗窃案的文件,两人一边逐字细看一边隔着连在一起的工位交流信息。 “我觉得咱们得去找这些受害方进行重新取证。”玛汀说,因为很明显,他们照这样子一点点扒拉是得不到多少有效信息的。 “我刚也在这么想。我这就给名单上的第一家诊所打电话。”利维刚伸出手去摸桌上的座机,忽然看到多米尼克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办公室里,正在工位之间穿行。他嘀咕说:“这次又怎么了?” 玛汀听到他说话,坐在椅子上转个身,看着多米尼克来到这里。“嘿,多米尼克,有什么——” 多米尼克把一个小号自封袋朝他俩的办公桌上一扔。里面只有一张扑克牌,正面朝上,是黑桃七。 “这什么鬼?”利维说。 “我还纳闷呢。这是昨晚在我车的挡风玻璃上发现的。好戏还在后头。”多米尼克把袋子一翻,给他们看背面——上面有一个用黑色马克笔画的笑脸。 利维猛地往后一躲,椅子脚刮响了胶地板。“哇喔。”玛汀的眼睛都瞪大了。 “是那个凶手留的吗?”多米尼克双臂抱胸。“那人是专门留给我的吗?在监视我?” 他的语气十分紧张,就像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利维和玛汀用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和微表情进行了一番短暂而无声的对话:利维恳求她接手料理这事儿,玛汀无情地拒绝了。利维知道原因——多米尼克虽然是在对他俩说话,但他摆出这种姿态仅仅是因为他不好意思对就坐在眼前的玛汀视而不见,但那肢体语言挑明了他是来找利维的。 明白自己推脱不掉,利维站起来拿上塑料袋。“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 他把多米尼克带到一处装潢舒适的会谈室,这种地方是用来接待受害人或死者亲属的。利维在屋中间的桌子边坐下,多米尼克不肯坐,来回地从屋子一头走到另一头。利维没有劝停他;与其等他用暴力途径发泄,还不如让他就这样把那股紧张劲儿给释放掉。 “我今早看了《评论报》,”利维还没来得及发问,多米尼克先发制人说,“你们还给这怪胎起名字了?” “那不是我决定的。” 多米尼克心不甘情不愿地吼了一声,把手揣进外套兜里。利维感觉自己坐着的身体进入了一种迎战状态,一待有信号便能跳起来。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与多米尼克这样一个身量可观的壮汉关在一起,他所学的武艺一下子都蓄势待发起来,哪怕他很确信多米尼克绝不会对他发起武力威胁。 “牌是你昨晚上发现的,”利维说,“那时候新闻还没登出来,所以不是模仿犯干的。” “不是。要么是凶手,要么就是警方内部的人,只能是这两种情况。” “会不会是恶作剧?”利维必须把这一可能性提出来,尽管他自己都不相信。“有人知道是你发现古德温尸体的,于是就想吓你一吓?” 多米尼克气呼呼地瞪他。“我开的是我朋友的车,不是我自己的皮卡,而且事发时我是在一家以前从来没去过的加油站里,当时我已经开了好几个钟头的车,跑到跟我的住处和工作圈都八竿子打不着地儿去了。干这事的人肯定一路跟踪了我才会在那地方找到我。” “也不一定。你检查过车上有没有GPS跟踪器?” 多米尼克突然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单手抹了一把脸。“没。我都没想到……靠!我得赶紧通知卡洛斯——” “多米尼克!”利维说,然后等多米尼克睁开眼睛才继续道:“昨晚事发时你在干嘛?” 多米尼克的脸上闪现出一抹愧疚,利维便知自己戳中了。无论是靠跟踪还是用GPS找到的多米尼克,如果只是为了搞个恶作剧,那么那人费的周折未免也太大了,尤其是在多米尼克开的还不是自己的车的情况下。只能是那个凶手,准是因为多米尼克对其构成了威胁,此人才会在他身上下工夫。 多米尼克踌躇了一小会儿,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大点儿的自封袋,摆在桌上。这个袋子里满满的全是装在小袋子里的白色粉末和一管管清亮的液体。 利维双手捧脸,盯着那袋子,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你他妈疯了是不是?居然把这么多克他命带来警察局?你在想什么?!” “我在追踪本市的克他命流通渠道,需要进点货。” “你知道我是可以凭这个逮捕你的。” “逮就逮呗。”多米尼克不耐烦道。 利维用胳膊肘撑在桌面,脸埋进手心里就这样过了几秒。然后他用手耙了耙头发,抬起头。“赶紧收起来,跟我保证:你一出局子就会把这些销毁。” “这你就放心吧。”多米尼克把袋子薅起来塞回外套里。“只用了一晚上,光靠小打小闹地从不同的人手里拿货,我就能在‘魔鬼鱼’搞到这么多克他命。一开始,我以为凶手可能也是这样干的——从一个个小药头那儿攒货,这样几乎不可能查到那个人。可我越是琢磨就越觉得不太像。” “接着说。” “假如此人打算在一段较长的周期内谋害多人的话,而且还想对每一位受害者先实施麻痹……那就需要老多的克他命了。最安全的解决方案就是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找一个稳定的批发供货源。” 利维点点头。他就是出于这一点,才会猜想凶手会不会有合法的药物供给渠道。 “有个叫胡安·莫拉莱斯的人,他为本市多名药头提供好几种不同的助兴药物,其中就有克他命。我昨晚跟踪了他,发现他还混帮派。‘黄蜂帮’。” 利维惊得往后靠在椅背上。缉毒组给他们的信息里完全没提到有黑帮涉足克他命交易——话又说回来,他们给的信息本身就很少。他们部门重点关注的是冰毒和海洛因这类毒品的大批量流通,对于克他命和摇头丸这类靠朋友之间互相交易的派对药物则不太上心。 “我没法证明‘黄蜂帮’有直接参与,但是……”多米尼克耸耸肩,“我觉得,作为一个黑帮,他们有足够的人脉关系网,可以建立起某种稳定的供货源,既可以为一名连环杀手提供其所需要的量,而且还不会问东问西。” 如果面临需求量激增,他们也可以组织几起入室盗窃来满足客户的需求。 多米尼克朝扑克牌支支下巴。“回去的路上,我在一家加油站停靠,从便利店里出来后就看到这玩意儿卡在挡风玻璃上。我搞不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凶手是在警告我别掺和?还是觉得我做的事情很可笑?” “笑脸表情确实显得模棱两可。”利维说。这一符号可能代表嘲讽,也可能是由衷地想开一个玩笑;仅凭他们目前对凶手的了解,还不足以确定其用心。“古德温是被你发现的,你显然引起了凶手的注意,而此人也对你展开了监视。这等于是进一步提醒你,别再插手这件案子了。” “如果你说的是帮派,我可没傻到去追查他们的活动。” “你是不傻,要不怎么会在警察局里摆出满满一袋子克他命?” 多米尼克重重呼出一口,拉开椅子坐到桌边。“我懂你意思了。但我可不是在自找死路。我只是……让我放下这事儿不管我做不到。” “我能理解。”利维静静地说道。战场上的伤亡跟冷血的谋杀不能相提并论,利维眼见过沙场老兵们在面对精心预谋的杀人现场时,咋呼得跟个菜鸟警察没两样。要是再把杀人动机中的病态心理摆出来,不管一个人经历过怎样的大风大浪,都会深感恐怖。“我会把牌送去取证化验室,让他们查查痕量证据。” “上面有我的指纹。刚看到的时候,我徒手就拿了。” “不打紧。我们在古德温案的现场取得了你的指纹,抵消掉就行。” “你们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多米尼克一副仿佛已经看到结局的语气。 他说的多半没错,但他们还是得试试。利维把椅子往后一挪,拿上那个袋子准备站起身。留意到多米尼克脸上的表情还很彷徨,他说:“我觉得目前你不会有什么真的危险。凶手针对的目标是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你不符合这一特征。” “除非这个脑子抽风的家伙想要自己给人找出罪来。我看报纸上写的,凶手直接给警方打电话了,得意洋洋把自己干的事儿说了一遍。接电话那人吓坏了吧,我无法想象那该有多惊悚。” 利维抿紧嘴唇。“是我接的。” 多米尼克眉毛一抬。“真的假的?怎么偏偏是你?” “我不知道。”利维自己也有思考过这个,想要明白为什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是这桩案子的调查主力之一——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打给他而不是玛汀?真的是因为他击毙了戴尔·史莱特,还是说凶手通过戳这个痛处来扰乱他的心境? “靠,”多米尼克呼出一口,“肯定相当刺激。” “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我可以凭此断定,只要离这案子远!远!的,你就不会有事。” “好好,我听明白了,警官。” 他们回到大办公室,多米尼克跟着利维来到他的工位好顺便跟玛汀说再见。有个巡警就另一起案子过来问了利维几个问题,他花了几分钟去应对,回过头来发现多米尼克在看他桌面上摆放的盗窃案文件,还一脸沉思状。 利维怒上心头,把手边最近的文件猛地合上。“回家去,做点能赚到钱的工作。” 多米尼克给了他一个招牌式的微笑,让他一下泄了气——这是对方来这里后第一次露出笑脸。直到这时,利维才意识到,多米尼克板着个脸这么久是多么不寻常。 “这个建议提得好,”多米尼克说,“祝你们早日破案。” 等他一走,玛汀说:“这人咋这么好呢,你说他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没一群人对他前呼后拥争着往他身上窜呢?” “他还算不错吧,前提是你对那种体格超标、满脑子都是雄性激素的肌肉男没意见。”利维说,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多米尼克在收到凶手发出的信息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以及当他得知自己借用的车子可能被动了手脚时,最先想到的是朋友的安危。 * * * “盗窃案是二十三号周三的晚上发生的,对吧?”玛汀询问的对象是拜访名单上排第一的兽医——艾莉森·谢菲尔德医生。 “是,没错。不过我们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因为我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被闯入了。” “这一带没有人在那晚上听见或看见什么可疑的吗?” “当然没有。这附近的店铺在七点之后就都关门了;到八点整个社区连鬼都见不着。” 利维一边留只耳朵听玛汀询问,一边在候诊室里转悠。屋子很小,是那种典型的私人小诊所,由谢菲尔德医生一手经营。这里就她一个是医生,外加一名前台和仅有的一名兽医技术员。 眼下,候诊室里只有一名待诊客人。面对两名警探和入室盗窃话题,这位老妇人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一只约克夏㹴坐在她的膝头,正竖起耳朵用好奇的眼神看利维。 僻静的社区,小型诊所,令人啼笑皆非的安保措施——打劫这样一个地方简直跟小孩子玩游戏差不多。但要知道这里的情况如此,作案者还是需要提前打探一番。 对盗窃目标进行踩点的最常见手法是以快递员或者修理工的身份进去,但盗窃组已经就这一角度查过了。谢菲尔德表示在案发前几周里,办公室没有进行过维修或装修,而唯一一名快递员是个她已经熟得可以直呼其名的老面孔。 利维在屋里转完一圈后,朝抱约克夏的老妇人走去。小狗躁动起来,想要挣脱老人的约束好接近利维。 利维笑了。他一直都对狗没啥抵抗力,而且这只特别可爱。他伸出手,说:“我可不可以……” “噢,可以可以。他很亲人的。” 利维让狗狗闻了闻他的手指,又挠了挠狗的下巴。狗狗欢喜得扭来扭去。 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能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前提下,对一家宠物诊所进行踩点摸底。 利维最后拍了拍狗狗,然后回去找还在交谈的玛汀和谢菲尔德。他等到话题间歇,插进去问:“请问一下,您能给我们一份案发前两周内的挂号排期表吗?” “有何不可?”谢菲尔德转身去问前台接待,那姑娘一脸陶醉样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呢。“玛丽莎,麻烦你一下。” 玛丽莎可是一点没嫌麻烦,何止不嫌,等谢菲尔德带玛汀去后面看那些管制药品的保管情况时,她兴冲冲地拉上利维对他叽里呱啦起来。利维专心致志地听着——有用的信息无处不在,随时可能蹦出来——但到头来,感觉她说的都是一堆不痛不痒的八卦。 随后没多久,他们便离开去接下来两家被劫的诊所取证。中午他们回警局了,顺路在熟食店刹一脚买午餐。 两人都一眼看出了这三家诊所的共同点。“都是私人小诊所,营业时间固定,从来不留动物过夜,”利维说,此时他们正站在柜台边等叫号,“不是那种有多名兽医执业的大型联合诊所,也不是通宵值岗的动物医院。” “安保系统也简陋得不行。”玛汀拧开一瓶樱桃汽水,喝了一小口。 “容易得手且低风险的目标。” “你觉得作案者会不会是假装就诊来对诊所进行的踩点?” “换我就会这样做。我们得对三家的挂号时间表进行交叉对比,看有没有重复的名字。多半还得拿那些表对照一下潜在嫌疑人名单。” “我是有多喜欢交叉对比啊。”玛汀装出格外振奋的语气说道,然后听到喊他们的号便转身面向柜台。 回警局后,潜在嫌疑人名单已被整理出炉等着他们了。维加斯谷地辖区内出于正义或者自以为正义而留下案底的人还真是多得让人郁闷,这其中包括作案人看不清现实的,也有看上去确实有正当理由的。另外还有一份文档,列出了拉斯维加斯警局内部有在执法过程中使用过武力的所有职员。 因为是按照姓氏字母排序,利维的名字被列在了首位。 姓:艾布拉姆斯;名:利维。凶杀组警探。在人质劫持危机中击毙罪犯。裁定为正当杀人。不予起诉。 他的视线钉在了“正当杀人”这个字眼儿上。严格地讲,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杀死,都是杀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或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并非所有杀人行为都是蓄意谋杀。 但他接受不了“正当”二字。 这份名单也很长。光乔纳·吉布斯的大名就出现了四次——还只是正式上报过的事件。但吉布斯的严重度完全比不上基思·查普曼。 姓:查普曼;名:基思。警员。在逮捕过程中袭击及殴打嫌疑人,情节严重。停职接受内部事务科调查,可能被起诉。 当时查普曼正在拘捕一名被控猥亵儿童的嫌疑人,那人把自己干的事情对查普曼讲述,以此嘲弄他,根据大家的说法,查普曼就……发火了。用了三名警员才把他拉开,而那人已经被揍成重伤,需要进行重建手术才能恢复吃饭和说话的能力。 利维对那人渣完全同情不起来,但作为警察,没有一点自控力的话,是不适合待在执法部门的。不管地检署是否会提起公诉,查普曼为警局带来这么负面的宣传,他根本没可能重返岗位。 不像利维,在击毙一个人两天之后就回来上班了。 “不如你来负责从犯罪记录的角度入手吧。”他突然说道,然后把他那份名单推到玛汀那边,虽说对方手头已经有一份了。“我会拿挂号表进行对照比较,另外我还想查一下多米尼克说的帮派那条线。” 她目光犀利地瞄了他一眼,倒也没说破。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在宠物诊所那堆枯燥的表格里扒拉,一无所获。三份单子上没有一个人名是重合的,也没出现“黄蜂帮”任何已知成员的名字。就诊宠物主人的名单和犯罪记录名单之间有联系的人本就不多,而且这些线索都无一例外地走进了死胡同——都是与诊所关系熟络的老客户。最后,玛汀转移精力,开始整理附近那些与被盗诊所条件相似的宠物诊所名单,这其中搞不好就会有下一次盗窃案的目标。 利维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挂号表,感到又倦又无聊。三家诊所用的时间表格式不一样,但有几项基本信息是统一都收录了的——宠物主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还有宠物的品种、性别和年龄。他的视线一页页地扫着,中途猛地打住,转去翻了前面的内容。 雄性藏獒,七岁。这狗之前不是在另一家诊所的挂号记录上出现过吗?之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因为藏獒是一种比较少见的品种,尤其是在拉斯维加斯这种酷热的环境下。 他把这位维拉医生给的挂号表放一边,拿起谢菲尔德医生那份。几分钟后,他找到了同样的挂号记录——狗的名字和主人的名字都变了,电话号码也不一样,但狗的特征是一样的。第三份挂号记录里也出现了那只狗,也是改了名字。 “我们一直在找进过这三家诊所的同一个人,”利维对玛汀说,打破了半小时以来的沉默,“其实应该找的是同一只动物才对。” 他把三次挂号记录圈出来给她看。玛汀一边查看一边说:“我听都没听说过,居然还有藏獒这种狗。” “这就对了。哪怕是常见一点的品种,在短短两周里,同样的性别和年龄出现在了三家宠物诊所也够蹊跷了。而像这样的罕见品种?是巧合才怪。” 她的思路已经跑在了前面,说:“如果我们打电话问问其他诊所,也许能查到谁是下一个被锁定的目标。” 她开始问去了,利维则就三次挂号登记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进行确认,不留死角。结果不出所料,都是编造的。 “我问到有两家诊所在过去一周里接待过一只藏獒,”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后,玛汀说道,“他们很愿意在明天上午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与此同时,我也提醒了他们未来有遭窃的风险,建议他们加强安保。” “好极了。”利维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可算有些实质性进展了。 “时间也刚好,因为我必须得走了,要不会迟到的。”玛汀开始整理桌子,把她那边那堆文件和文件夹叠好。 他都忘了玛汀的女儿今天下午有场垒球比赛了。玛汀的两个孩子参加了各种课外活动,玛汀时不时会提前一个小时左右早退好去陪同,而利维从不介意替她担待一下。 “我再留一会儿,写写报告什么的。代我祝米凯拉获胜。” “别留太晚。”她边走边说。 利维微笑点头,留在工位上一坐就是两个半钟头。 那份报告不是当晚就必须写出来。他想回家随时可以回……只不过,他真的不想回去。 因为斯坦顿就“黑桃七”的新闻大发雷霆,两人一夜温存后的余味被彻底败坏了。斯坦顿又一次请求利维考虑一下辞职的事,利维又一次在争吵中途拂袖而去。同样的情节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不健康的情感关系毫无改进。 当警探是利维一直以来的梦想,尽管小时候的他又瘦又笨拙,只能把这当成是白日梦,从未想过会成真。如今,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从事别的任何职业。他以为斯坦顿能理解。 他把在办公室里能做的活儿都做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想回家的欲望,于是他决定外出去那两家可能被锁定的诊所所属的社区逛逛,走访走访,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最近有什么可疑行为。这种任务一般安排给巡警来做就可以了,但换他自己去落实也没什么不妥。 他还得去警局的调配场登记调用一辆车——他自己是有一辆车,但由于公寓离分局很近,跟斯坦顿在一起共用电召车服务挺方便的,因此自从两人同居以来,他就没有把车子开出过车库。他选了一辆不起眼的三厢车,直奔第一个目的地。 跟往常一样,走访成了白走一趟,徒劳无功。诊所周围的商家都没察觉到最近有什么异常,而且他们都觉得在快要打烊回家的时候被警察拦下来问这问那挺烦的。利维把名片发给他们,但心里很清楚,人家多半看都不看就扔垃圾桶了。 等他来到第二家可能被盯上的诊所时,就更没什么戏了,因为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跟谢菲尔德诊所的社区一样,这里远离旅游景点,是一条僻静的商业街区,街道两边的商店和服务机构——一家小型律所,一家财会事务所和一家饰品店——都不在晚上营业。唯一看着有点生气的,就是停车场里唯一停着的那辆皮卡车了。 利维也把车停在里面,离那辆远远的,然后把头往后一仰,叹了口气。还要多久他才肯承认自己眼下表现得有多可悲?像这样躲在外面生闷气并不能改进他与斯坦顿的关系。他必须得回家。 突然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这种没人烟的地方显得很不对劲。他眯起眼睛,看出有人在那辆皮卡的车厢里——看样子是个大块头男人…… “狗娘养的!”他说道。 * * * 反骨妹激动地“汪汪”了两声,表示有陌生人接近,多米尼克听到警告后,看到利维朝他走来。他对狗子表示知道了,命令她坐好,这时利维敲了敲驾驶座这边的玻璃,多米尼克便把车窗摇下来。 “什么事,警官?”他故作天真地问。 “你这是在逗我吧,”利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肯定是活腻歪了。” “你不是说过凶手不会要我的命吗?” “是我要你的命!”利维说道,不过那语调不像是真的生气,更像是无奈至极。 反骨妹对着多米尼克东瞅瞅西看看,揣测着新来这人什么来头。利维瞄了她一眼,冷冰冰的灰眼睛稍稍有了点温度,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些许。 “你还把狗带来抓强盗?”他问道。 “她是训练有素的私人护卫犬,”多米尼克说,“由她来给我当后盾,可比好些人类都靠谱。” “你是怎么知道来这儿等的?” 在警局看到那些遭窃宠物诊所的地址后,多米尼克开车回家,一路上都在劝自己别再查下去了。结果没用,他得出结论:去他的,要是实在放不下这事儿,他干脆一查到底好了。 佳思敏有工作要做,于是多米尼克就开车载卡洛斯去医院,进行手术后的恢复期检查。等待期间,他蹭医院的WiFi挖了点料。三家诊所及所属社区的共同点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最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员工们。 “三家遭窃诊所的兽医技术员都在脸书上互加了好友,”他对利维说,“他们都是本地一家职业介绍和成人教育组织的成员,所以他们彼此都认识。我查看了他们过去几周在社交媒体上发的帖子,有一个叫克里斯蒂娜·梅卡多的兽医技术员在试探他们,看看他们有没有抱怨在技术条件简陋的小诊所里工作有多郁闷。” 利维皱起眉头。“克里斯蒂娜·梅卡多?难不成是那谁的亲戚——” “埃迪·梅卡多?”多米尼克说的这个人是“黄蜂帮”里一名骨干。“没错,是他嫂子。她装得也很像——只有在联系上身份后才会觉得她的发言可疑。反正吧,在过去一周里,她跟本地好几名兽医技术员网友聊了天,话题大同小异,于是我就带反骨妹去了那几家诊所,跟那些姑娘面对面聊了几盘骚?” “聊骚?” “不说破的话,别人都以为我是直男。” “看把你美得。”利维嘀咕说。 多米尼克没接这茬。“聊也没聊出个什么,倒是让我看准了两家容易成为打劫目标的诊所。他们对管制药物只采取了法定要求的最低级别安保,没有监控视频,警铃系统也很弱……”他冲停车场对面那间诊所点点头。“这是我查的最后一家了。” “他们一小时前就关门了。”利维说。 “我知道。”从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以后,多米尼克就坐进皮卡里,在这空荡荡的停车场里等着。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嘛?” “我……”多米尼克动手顺了顺反骨妹背上的毛,“我在想,那个凶手会不会还在跟踪我,没准我能把那家伙引出来。”知道利维要发火,多米尼克抢在他开口前补充说:“你又在这儿干嘛?” 利维瘪起嘴。“我们也罗列了几个潜在的作案目标,我在对社区进行走访。” 多米尼克故作夸张地看了看这黑黢黢静悄悄的商业小广场。“这个社区?你打算找谁问话啊,浣熊和猫头鹰?” “我没有义务对你解释——” 反骨妹轻吼一声,打断了利维的发言。 多米尼克被她的攻击性表现惊到了,扭头看向她——不过她没有冲利维吼。反骨妹盯着停车场对面街上的楼房,浑身肌肉绷紧,耳朵往后贴在脑袋上。 多米尼克和利维不约而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多久,宠物诊所那原本黑漆漆的窗户出现光亮,忽明忽灭闪了几秒后就突然没有了。 是手电筒。 “我去,”利维说,“这就发生了吗?”他从皮带上摘下对讲机,对在嘴边道:“2H5呼叫调度中心。” “收到2H5,请讲。” “日出综合广场918号正在发生406[1],请求支援。嫌疑人数量不明。” “收到2H5,了解。在线各小组请注意,发生406速去支援2H5……” 利维把对讲机安回皮带,掏出枪,朝诊所前进。 “喂喂喂!”多米尼克说着从皮卡里跳出来。“你可不能单枪匹马就进去了。里面有几个坏人你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武器,还有房子的布局——” “我不能干等。”利维扭头瞥了多米尼克一眼。“前几场盗窃都是拿了就跑速战速决的,不到五分钟完事。等支援的人来,犯人早溜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你待在这儿!” 他说完就走,悄无声息地穿过停车场。这人的脚步真是轻得可以啊。 多米尼克站在皮卡边看着利维的身影消失在那栋房子的角落,心里有些犹豫。本能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己方人员身闯险境孤立无援。 利维倒是有理由进入那间诊所,但是那里面没有逃保人——多米尼克跟着闯进去算合法吗?他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宁愿因擅闯私人领地被捕,也不愿看利维受伤,而且是在他能够阻止的前提下。 多米尼克决定好了后,将皮卡的车窗全都降一半下来。今晚还算凉爽,之前窗户密闭的时候,他坐在车里感觉也挺舒服的;把反骨妹关里面几分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可不能把她带到有可能发生交火的陌生环境里。 “待着。”说完,他关上车门锁好车,掏出自己的配枪迅速跟上利维。 他在诊所的后门找到对方,门已经被强行撬开,隙着一道缝。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利维瞪他一眼,鼻孔也张大了,但也没显得有多惊讶。多米尼克抱歉地耸耸肩。 利维翻了翻白眼,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打开,然后和枪一起双手握紧,姿势跟教科书一样标准。他朝门的方向扭扭头,然后就着那道缝钻进去了。 多米尼克掂量着门和门框之间的宽度,叹了口气——他能钻得过去就怪了。他把门捅开一点,尽量不弄出声,跟着利维进了诊所。 他们进入一道狭窄的长走廊,往右是治疗区,里面有两个靠墙的金属操作台,墙上装着吊柜和架子。左边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可以从门上的玻璃小窗瞥见里面有一排笼子,用于营业时安置动物。当然,眼下都是空的。 响动从诊所远处那头传来。两人在走廊里缓慢前行,利维用手电左右照射。多米尼克来到他的右侧,要是有谁想突然逃跑的话,基本不可能过得去。 他们路过左边一个凹进去的小壁龛,里面摆了一台X射线仪,前面还有一个房间,窗户上安了铁丝网——很可能是药房。“警察!”利维大喊一声,盖过了屋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举起双手出来。” 回答他的是惊呼和咒骂。一个青年从药房走出来,手举到肩的高度。他戴着手套,没有遮脸,露出愤怒和怨恨神情。第二个男人跟在他身后出来,也把双手举了起来,就在这时,多米尼克瞅见他的上臂纹了一只黄蜂。 “你们被捕了,”利维说,“趴在地上,双手放在脑后。立刻!”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多米尼克转过去的同时马上明白了过来——狗笼房的门开了。那间屋子看着没有人,但他们还是应该进去确认清楚的——低级错误! 第三个男人举着手枪全力砸向利维没有防护的脖子后面。多米尼克凭本能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利维,于是枪把手便“咔哒”一声砸上了他的后脑勺。 他的腿软了下去,仿佛膝盖以下都被砍掉了一样。 两人双双倒地,多米尼克倒向利维把他压在胶地板上。他俩的枪都脱了手,利维肺里的气似乎都被撞空了,难受地呛出声。 多米尼克的意识瞬间黑下来,片刻之后又恢复了一点,稀里糊涂的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脑子疼得一抽一抽的,他拼尽全力想要挪动四肢却动不了,好像胳膊腿儿都不听大脑的使唤了。 三名盗贼走上前来,把多米尼克和利维的枪踢到他俩够不着的地方。利维被多米尼克那一身肉压得动弹不得,拼命想要挣脱出来。多米尼克只能尽力让自己倾斜一点,好让利维把他推开。 多米尼克四肢无力地躺在地上,反胃想吐,利维一跃而起。他退到治疗区,把那伙人的注意力从多米尼克身上引开——考虑真周到,但却没什么逃脱的希望。过道太窄了,那三个人把各个角度都堵死了。 “快开枪!”其中一人说。 “你疯了?老子才不要开枪打条子。”中间那人捏响了指关节。“再说了,大个子都干掉了。这只瘦猴儿没那么难对付。” 虽然看不到那男人的脸,但多米尼克听出他想干架的兴奋语气。利维放松四肢摆出迎战的架势,右腿在后,重心放在脚掌,但是他的双手没有握成拳——手掌摊开,手心冲着那三个人。他的视线来回巡视着三名对手。 起来,多米尼克在心里对自己怒吼。起来,起来!你这没用的—— 他用一条胳膊肘撑起身体,眼前晃得跟水一样,呕吐物冲上喉咙,他低吟起来。没用的,无论他多么想起来,身体就是动不了。感觉就好像有一千吨的重量压在身上。一股湿漉漉的东西顺着他的脖子后面流。 血。他流血了。 天呐,那群人就要把利维给撕碎了,而多米尼克除了躺在地上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不。不—— 那伙人朝利维逼近,但利维已经先出招了。 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利维从身后操作台上抓起装满棉签的玻璃筒朝右边那人脸上扔去,然后一脚踢上中间那人的胸口,力度之大,直接把那人踢飞了。左边的男人挥了一拳,利维流利地躲开了,他接住那拳推到一边,同时用手掌根打上那人的鼻子。 对方脑袋一仰,鼻血喷了出来,利维顺势将他掀到医疗台上。那人本来扶着医疗台勉强站稳,结果利维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内侧,又拽着头发把他脸朝下猛砸向金属台面,砸出让人揪心的碎裂声。那人便缩在了地上。 最先被利维一脚踢到地上坐着的人回过神来。他从后面用一条胳膊围住利维的脖子,但利维把头猛地一低,对方的手错过喉咙卡在了他的下巴处。利维的手越过肩膀往后朝那人的眼睛猛戳。趁那人跌跌撞撞站不稳时,他用力打在那人手上,松开了钳制。他抓着那人的双手,一个扭腰猛转过身面对那人,把那个人的胳膊扭成不自然的角度拽得那人弯下腰来,他顺势用膝盖猛顶对方裆部。 第一个被打到脸的人还在晕头转向、鼻血直流,奋不顾身地从另一边袭击利维。多米尼克的警告还没喊出口,利维便往后抬腿,一脚蹬在偷袭者的裆部,然后继续对付自己手上的人。这一回,他用膝盖撞了那人的脸,再放开对方并用侧拳敲在他的后脑勺上。那人像堆砖头一样瘫下去了。 利维转身对付最后一个还有战力的人,那人朝他冲来,一把抱住利维,显然是要将他直接摔地上。利维用胳膊环住对方脖子,借势拧身,就这样把对方重重摔倒在地,震得吊柜门都在晃。他背朝下倒在了那人的肚子上,肘击其裆部,另一边手肘撞击那人的脸,然后他居然双手按在对方的头上借力起身。最后还踢了那人的脸一脚。 比赛结束,三个全灭。 利维俯视着三个被揍得不省人事的男人,他的呼吸变重了,但却毫发未损。这是多米尼克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精准、最有效、最他妈凶狠的格斗场面。 前后才用了不到二十秒。 “你他妈逗我呢。”多米尼克说完便晕了过去。 [1] 警用电台对案件类型的代码称呼,406在拉斯维加斯警局代码体系里代表“入室盗窃”。 第十一章 一阵浑浑噩噩中,多米尼克的意识恢复过来,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响彻夜空,还有利维用一副急吼吼的语气对着噼啪作响的对讲机请求派辆救护车来。诊所里的灯亮了,灯光刺入多米尼克的眼球,直击他的大脑。他痛得龇牙,又闭上了双眼。 “多米尼克!”利维就跪在他的肩膀边。“多米尼克,能听见吗?” “能。”多米尼克痛苦呻吟道。 “你流了很多血。”利维的声音因为紧张变得气虚。“你的四肢能动吗?” 多米尼克朝两边扭了扭,试了试手脚。他能感觉四肢俱在,但即便只是随便动动,也令他头晕欲呕。他的头歪向一边,眼看又要失去意识了。 利维拍了拍他的脸。“多米尼克,别睡。今年是哪一年?” “2016。”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日出综合广场。我知道方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多米尼克奋力睁开眼睛,眯眼避着灯光。尽管利维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那双眼睛却神采奕奕,脸颊还粉嘟嘟的,多米尼克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刚才结束打斗的利维,还有点喘气。 天呐,他美呆了! 这念头突然冒出来,令多米尼克措手不及,再加上神志不清,他差点就说出口了。不过他控制住自己,视线越过利维看向那伙七歪八倒的小偷:全都昏迷不醒,有一个人被手铐铐着,另外两个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狗链绑着? “你的眼神让我不放心,”利维说,“瞳孔缩得很小。” 多米尼克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按在太阳穴处。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下面垫着什么软和的东西。利维准是叠了些布料压在那里帮他止血。 “我觉得我可能脑震荡了。”他缓缓道。 利维哑然失笑。“不然呢。”他动手温柔地抚上多米尼克的下巴,说:“你替我挡了一招。” 多米尼克扫一眼那三个被绑着且不省人事的男人,嗤笑一声说:“我觉得咱俩扯平了。那是什么?” “什么——哦,你说招式?马伽术。” “你肯定练了好多年吧。” “是,差不多十年了。” “我从来没见过——” 叫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利维的后援终于到了。利维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多米尼克又晕了过去。 他时晕时醒,警察和救护员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没完没了地问问题。他上了担架床,就快被推出现场时,多米尼克眼睛一睁。“等下!利维……” 转头那一下令他的视野变得恍惚。利维来到担架床边,站在脚那头,免得他再转动。 “反骨妹。”多米尼克说。看到利维皱眉面露困惑,他补充说:“我的狗。” 利维一脸了然,手隔着救护员裹在多米尼克身上的毯子,按在他的脚踝处。“我会照料好她的。别担心。” “你能……我真不想这样说,但你能把她送去我邻居那里吗?卡洛斯和佳思敏。他们就住在我家隔壁。2G号。” 多米尼克这才想起利维根本不知道他的住址,可是说话加重了头痛,他的舌头跟打结似的抖不利索。他动手去掏钱包,却懊丧地发现上半身被绑在了担架上。 一名救护员过来帮他松开了绑带,再协助他把钱包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来。利维打开钱包查看多米尼克的驾照,点了下头后把包还给他。多米尼克顺便把车钥匙也给了他。 “我把你的皮卡开回去,明天再还给你,行吧?”利维说道。“你的枪也在我手上。” 多米尼克完全忘了这茬。操,他的脑子整个浆糊了。“谢谢。反骨妹不会放心你,但如果能从你身上闻到我的味道,她可能会平静一点。她被训练得很好,很多狗的基本命令都能听懂。如果她真的恼起来,你就跟她说‘冷静’。”把这一通话说出口真是费尽了他的九牛二虎之力。 利维捏了捏他的肩膀。“我明天再跟你说。快好起来。” 担架床再次被推动。多米尼克闭上眼睛,不用去担心反骨妹了,该担心的是母亲的反应——得知他遇上这种事,她会说些什么呢? * * * 利维签完字,把案子移交给盗窃组的警探,并确保被捕那几个人在警方的控制下得到了医疗照顾,然后拜托一名警员将他的车子开回警局的调配场,再之后,他才去找多米尼克的皮卡。打斗调用的能量还未消退,在他的体内激荡,大脑沐浴在内啡肽里,原始的满足感浸入骨髓,但他还是努力忍住,没有表现出来。 反骨妹凑上驾驶座这边的车门,脑袋从半开的车窗里探出来。看到利维走近,她发出呜呜的喉音,浑身绷紧,显得很焦虑。 “嗨,反骨妹,”他压低嗓音哄着她说,“没事没事。” 利维手掌向上伸过去,保持高度警惕。反骨妹起码有一百磅重,哪怕是训练得很亲人的私人护卫犬,也永远不会对保护对象以外的人产生真正的信任。如果判定他是个威胁,她能把他的胳膊咬断。 狗子嗅了嗅他的手,闻到了多米尼克的气味,呜呜声变成了尖利的哀鸣,她用前爪挠起了门。“冷静,”他温柔道,“冷静。” 她安定了一些。他又小声对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哄劝话,直到她不再焦躁地嗅来嗅去并终于安静下来。 他换上郑重的语气说:“反骨妹,坐下。” 她把前爪从车门上放下,他打赌这狗子肯定思量了一下到底要不要服从,然后才后退坐到副驾驶座上,保持与他面对。虽然看那打量人的姿势,她的警惕性和提防心还没丢,但肢体语言并没有表现出要攻击的意思,于是他打开车门进去了。 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多米尼克的枪和卸下来的弹匣。他暂时把袋子放进手套盒里,动作尽量慢,做给反骨妹看,放完后便往后栽在椅背上。 犯罪现场已经移交,反骨妹也静了下来,卸下这些担子后,他再也抑制不住,开始尽情回忆起打斗时的官能感受来。大脑被肾上腺素主导,肉体的撞击,把那些伤害多米尼克并威胁着他的人打趴下后的胜利快感…… 天,他好想找人操他一顿。 利维低吼一声,耙了耙头发。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对自己在打斗中的表现毫无愧疚之感;那伙人重伤了多米尼克不说,也打算对他下手,他只是打得那几个人丧失了行动力而已。让他踌躇不决的,是打斗后的生理反应。练习对打之后性致勃发是一回事,但是遇上这种场面兴奋到这种程度,又算什么? 他很想听听娜塔莎对此作何感想。 甩掉这通念头后,他扭转钥匙驱动引擎,激活仪表盘上的GPS。多米尼克没把自己的住址预存进去——多半是出于被盗车的考虑,利维对他的安全意识点赞。他把在多米尼克驾照上看到的地址输入进去,然后沿着标识出来的路线上路了。 开车的时候,他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回到多米尼克身上。多米尼克扑过来替他挡那一下的动作就像是一种本能反应。当多米尼克倒在他身上后,利维以为他死了,着实慌了几秒钟。把那几个人收拾了以后,再看到多米尼克不省人事地倒在那里,头上冒出的血流到了胶皮地板上…… 假如利维来的时候,多米尼克不在那个停车场里;假如他听了利维的命令没插手进来;假如他不是那种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傻热心,利维此刻恐怕已经没命了。 利维颤巍巍地呼出一口。 多米尼克住的地方是个有点破旧的住宅楼,有着连锁汽车旅馆那样的开放式走廊和楼梯。利维在车地板上找到反骨妹的链子,牵着她进入铁丝网围栏的大门,进里面寻找2G号室。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敲人家的门,但不敲不行。“等下就来!”屋里人喊道。很快,门开了,一名美貌惊人的女子站在门里,她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小辫,棕褐色皮肤,双臂和胸前布满彩色的纹身。 起初,她用一副警惕而礼貌的眼神看利维,但在看到他身边的反骨妹后,她的脸色唰的白了,一下子倚上门框。“我的天,多米尼克出事了?” 利维骂了自己一句:他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子上门会引发的误会?“他没事,”他马上说,“我是说,他受了伤,但没什么大碍。他让我把反骨妹带来这里。我是他的——朋友。利维·艾布拉姆斯。” “佳思敏·安德森。”她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像是镇定了一些。“他怎么——” “是谁啊?”屋子另一头有人问道。 “要不你进来说话吧,”她让开一步,“你可以把反骨妹的链子摘了。” 利维摘了链子,跟她进了屋。反骨妹开心地朝一名身材精瘦的拉丁裔男人奔去,那人长着一头细软的褐色头发,胡子拉碴的。他的姿态有些僵硬,跪下去逗反骨妹的动作也是尽量地小心翼翼——莫非是最近受过什么伤? “卡洛斯,这位是利维·艾布拉姆斯,多姆的朋友,”佳思敏说,“利维,这是我男友卡洛斯·格雷罗。” “幸会,”利维说着,等卡洛斯站起来便与之握手,“这么晚来打扰你们我很抱歉。多米尼克头部遭到重击,去医院了。救护员把他送走前,他跟我说话意识很清醒,我觉得他不会有事。” “他是怎么受伤的?”卡洛斯问。 利维长话短说把基本情况给他们讲了一遍。听他说完以后,佳思敏白眼一翻,爱意浓浓地讽刺说:“还真是他的作风。” “你是维加斯警局的警探?”卡洛斯打量着利维。“多姆从没提过你啊。” “我们在工作上的交集不多。”利维把手揣进外套衣袋里,这两人显然跟多米尼克关系熟稔——客厅的墙上挂了好多照片,其中少不了多米尼克甚至反骨妹的出镜——跟他们同处一屋令他感觉怪尴尬的。“他觉得你们能帮他看一下反骨妹。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多米尼克带着手机,你们可以给他打电话。据我所知,救护员准备给他母亲打电话。”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佳思敏不太掩饰地冲他的腰部瞄了一眼,又加了一句:“或者吃点东西吧?” “哦不用,谢谢。”利维朝门口走了几步。“我真得回家了。” “行。呃,感谢你把反骨妹带来,多米尼克也会感谢你的。” 利维点点头,说了句“晚安”,然后从门口出去了。快步下楼梯的途中,他给自己打足气,等着应对斯坦顿。 夜还长得很。 * * * “你差点没命。”斯坦顿的话打破了早餐角里紧张的沉默。 利维叹了口气,把叉子放在荷包蛋边。两人昨晚大吵特吵了一番,以至于他干脆去客房睡了,他们还能一起做早餐也仅仅是因为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又要跟我争这个?”大清早的,他可没那个闲情再大战五回合。 斯坦顿“沙沙”一下捏紧报纸。“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我怎么就‘没事儿人’了?我也不想死好吧。那个难道不是当警察必然要承担的风险吗。不管我多小心,现实都是没法改变的。” 斯坦顿合上报纸扔在桌上,伸手去端咖啡。他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不快,虽说利维气他气得不行,但是看到恋人难过的样子,他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咱俩打相识的时候起,我就在当警察了,”利维说,“天,我们就是在警局办的招待会上认识的好吧!怎么这会儿你开始受不了了?” “我一直就觉得难受。”斯坦顿用双手捧着咖啡杯。“无非是我知道这对你意义重大,每次我这样一想,就容易接受一点。但是现在,我在考虑我们的未来……”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每天出生入死。” 利维清了清嗓子,换了个坐姿。每次听斯坦顿说起结婚的事他都觉得不自在,不过也不能怪斯坦顿,毕竟利维从来没对他坦白过自己的想法——他完全有机会说的。 “这话有点夸大其词了。”他还是没有挑明。 “这是——” “我是不会辞职的,斯坦顿。” 斯坦顿故意大声哼了一下。“你完全没必要工作的,我可以——” “千万别跟我说这种话,”利维的语气降到了冰点,“你怎么会以为我能接受?” “那你又怎么会以为我能接受昨晚那种情况?”斯坦顿反击道。 利维冷哼一声,转脸面向窗外。“我又不是被你包养的。” “我不是那个——你根本没在听我说,没用心听。我都不知道我这是费什么劲。”斯坦顿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拿上他的西服外套。“我还有会要开。” 他快步出了厨房。有那么一会儿,利维还小气吧啦地感觉松了口气,因为这次先逃避争吵的那个人不是他,紧接着,他又对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羞愧。 他用叉子在荷包蛋里划拉了两三分钟,努力逼自己吃完了事。就在他觉得自己确实吃不下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利维?我是多米尼克·鲁索。” “哦。”利维马上坐正。“嗨,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脑子没有水肿也没出血,所以医院的人昨晚上就放我跟我妈一起回家了。我的头得痛上两三天,但没什么大碍。” “那我就放心了。”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多米尼克竟然打的是他的手机。“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 多米尼克轻笑道:“当真?我可是赏金猎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以为你是保释执行人呢。” 这一回,多米尼克开怀大笑了起来。利维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一半一半吧,”多米尼克说,“对了,我让我妈和我哥来取我的皮卡,然后再送我回公寓。他们会来找你拿钥匙。” “那不必了。我开过来接你顺便送你回家吧。” “我没法开车送你去上班什么的,医生说我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开车。” “我可以用斯坦顿的电召车去警局。” “不了,我不想麻烦到你——”多米尼克说。 “不会的。”多米尼克还要推辞,利维说:“我不能把枪交给你母亲和哥哥,除非他们谁有持枪许可证。” “他们没有,”多米尼克叹气道,“好吧。如果确实不会麻烦到你的话。” “没的事儿。反正我已经跟警长说了今天晚点到岗。” 多米尼克把地址告诉他,挂断电话后,利维忽然觉得胃口又回来了。 * * * 利维是成年以后才从新泽西州搬来拉斯维加斯的,至今也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沙漠环境,尤其是郊区。那些瓦片屋顶的美式平房,跟他自幼长大的社区里那些殖民风格和都铎风格的建筑大相径庭,有时候,这些简单的差别,比如眼前的树木花草品种跟下意识里习惯的不一样,都能令他突然诧异一下。 看到门前那个性的门垫,他嗤笑一声,然后按下门铃。给他开门的女人有他那么高,橄榄色的皮肤和友善的褐色眼睛跟多米尼克的如出一辙。 “你就是艾布拉姆斯警官吧,”她抢在他之前开口,然后握住他的手热情地摇了摇,“我叫丽塔,请进,快请进。” 利维走进一尘不染的小门厅。他在工作场合跟多米尼克打了多年的交道,可直到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才一口气认识了他的邻居,还来到了他的父母家,想来有够迷的。 又一位女士出现在屋子那边,年纪更大,个子也矮小得多。丽塔对她说:“阿嬷,这位是艾布拉姆斯警官。” 利维隐约记起“阿嬷[1]”是意大利人对祖母的称呼,这样一来,她与多米尼克的关系就不言而喻了。“请叫我利维就好。”他说着,也跟她握了手。 寒暄完毕,丽塔冲他笑道:“我的天,你可真俊呢!瞧这刀削的颧骨。” “哦,我——谢谢。”利维慌忙道。 “就是太瘦了。”多米尼克的祖母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吃煎饼不?我去给你烙几个煎饼。” “谢谢不用,我今早吃过早饭的。”可是没等他说完,人家已经朝厨房走去了。 “多米尼克!”丽塔大喊一声,吓了利维一跳。“你朋友来了!” “我这就出来!”多米尼克在屋里某处喊道。 扑面而来的似曾相识感令他猝不及防,这里的一切给他的感觉太像在他自己的父母家了。当然了,他老家的墙上可没挂十字架,但除此之外,两家人的气质没有太大差别。 “他这么说,意思就是没个十分钟出不来。”丽塔转过来面对利维。“你最好进去催一下让他麻利点。进走廊左边最后一间就是。” “谢谢。” 利维直奔走廊而去,他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还有丽塔在说:“阿嬷,人家不吃煎饼。” “那就吃华夫饼。”她说。 * * * 多米尼克扣好牛仔裤,拿起床上的湿浴巾擦了擦胸口和胳膊,再格外小心地薅了几下湿头发。他头上的伤口早在救护车里就止住了血,没必要缝针,但碰到还是会痛,他可不愿意把伤口弄开。 门没有关严,有人敲了一下。多米尼克把浴巾搭在肩上转身过去。 利维看了他一眼,脸色一下子白了,连忙转身,结果却砰地一下撞到了门,把门撞得都弹到墙上了。 “哇喔,”多米尼克说,“你这就抬举了。” “对不起。”利维别过脸去,但多米尼克还是看得出他脸红了。“我不是——我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膀,转过脸来与多米尼克视线相交。“我不知道你还没换好衣服。” “我是光膀子,”多米尼克越发觉得有趣,“又没全裸。” 向下瞄到多米尼克的胸膛后,利维慌忙拨开视线,然后又瞄了回来。“那是枪伤吗?” “是。”多米尼克瞅了瞅右肩到胸部之间那个起皱的伤痕。“是我第二次出征阿富汗的时候挨的。干净利落的一枪,直接穿了过去。做了几个月的理疗,基本没啥后遗症。” “我都不知道你当兵的时候受过伤。” 多米尼克笑了起来。“是啊,都怪我没有戴着紫心勋章[2]到处显摆。” 他很想就这样拖拉下去,让利维看个够,但利维明显一副想看但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样整他就有点过分了。他转身背对利维,弯腰把上衣从床上捞起来,多米尼克确信自己听到利维倒吸了一口气。反正利维也看不到他的脸,多米尼克大大方方地微笑起来。 多米尼克的体格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从坐飞机要用挤的才能坐进座位里到不小心吓到别人,但有时候,这身肌肉也挺好使的。 “纹身蛮帅的。”利维说。 “谢了。其实是佳思敏给我纹的。” 在他的肩胛骨中间有一片彩色纹身,图案是游骑兵的纹章——盾形底上有一个太阳、一颗五角星和一道闪电——上面顶着第三营的绶带,下面写着游骑兵的箴言:Sua Sponte。拉丁文的意思是:自愿自主。 “也许我应该在外面等——” “不用,我穿好了,走吧。”多米尼克把上衣往头上一套,拎起一个包——里面装了外套、枪套和昨晚换下的衣服。这间卧室是他小时候跟文尼一起住的,发现这里还放了几件替换的衣服,他别提有多高兴了;昨晚的衬衣和外套全都沾了血。 确认手机和钱包都拿上了以后,他走在前面离开房间朝前屋走去,并在厨房刹一脚道别。 “我们走咯——阿嬷,你在干嘛?” 正抱着碗搅拌面糊的西尔薇娅抬头看他。“没干嘛。”她神神秘秘地说。 “我觉着利维肯定吃过早饭了。”多米尼克看他一眼求确认。 利维点头道:“不过还是多谢好意。也许下次吧?” 多米尼克亲了亲母亲和祖母跟她们道别。丽塔温柔地拍拍他的脸说:“今天可别挨枪把子了,能做到不?” “我尽力吧。”他说。 两人出门来到车道上,利维说:“你母亲的接受度好像还可以啊。” “那是你没见到她昨晚的样子。” 在急救室里时,丽塔心急火燎地围着他团团转,像极了护崽的母熊。检查结果显示没有恶性伤害后,她的惶恐化作怒火,开始数落多米尼克的愚行,数落了整整一个钟头。但愿利维不会对他原样再来一通。 利维一边给皮卡解锁一边摇头,脸上要笑不笑的。 “咋啦?”多米尼克忍不住问。他打开车门爬进去,坐在自己车的副驶位置感觉怪怪的。 “她给我的感觉有点像我妈。”利维扣上安全带,扭动钥匙发动引擎。“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我觉得,是她们说话的语气吧。” “好还是不好?”多米尼克回想起利维跟他母亲讲电话时那副怒冲冲的口吻。 “好。”利维笑得明显了。他倒车把皮卡开出车道,然后又说:“我妈也觉得我太瘦。” 多米尼克大手一挥。“你不瘦,你那叫精壮。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他一直暗暗仰慕利维隐藏在那身高级西装下那纤长精健的肌肉,可在目睹了利维昨晚的能耐后,他知道了:那些肌肉比他之前想象的更紧实,轮廓更有致。 利维斜睨他一眼,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继续专心开车。 多米尼克闭上眼睛,揉起了太阳穴。尽管眩晕和呕吐感已经消失,但头还是疼得要死,再加上几乎一晚上都没睡,又痛又累,别提多难受了。医生说,如果有人守着的话,他可以放心睡一觉,于是他打算去找卡洛斯,问能不能在他家躺几个钟头。 两人默默开着车,但气氛并不尴尬。利维似乎在专心思考着什么,多米尼克也乐得静静料理自己的头疼。他甚至眯了一小会儿,直到利维小声叫醒他说:“我们到了。” 多米尼克睁开眼,用力鼓了一下让自己清醒过来。“谢谢,真是麻烦你做这么多了。你要不要上来坐坐顺便等车?” “我……好啊,谢谢。对了,你的枪在手套盒里。” 多米尼克相信利维肯定有按照要求把弹匣卸掉,不过他还是检查了一下,然后把袋子放进他的大包里。利维跟着他进了小区内院,一路上了楼。 他的屋门口摆了一个大礼品篮,到膝盖那么高,用玻璃纸包着,还扎了根缎带。多米尼克弯腰去捡,血涌上头的瞬间加剧了太阳穴处的阵痛,令他不禁皱紧眉头。 “谁送的?”利维问。 “不知道。我姐还是我妹吧?”不过这行动力还真是夸张。 利维把多米尼克的钥匙还给他,好让他开门。利维掏出手机打电话叫车,多米尼克则把礼品篮放在厨房台上,拉起客厅的百叶窗,然后就着一杯水吞下两颗泰诺。接着,他从装杂物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刀把篮子的缎带剪开,再把玻璃纸撕掉。 篮子里盛满了零食和游戏道具,还有一个抱着大爱心的泰迪熊,心上面用大写字母绣着祝福的话:早日康复。不过多米尼克没看到有卡片或标签,不知道是谁送的。他在礼物堆里扒拉了一下,看到篮子正中央那个东西后,整个人僵住了。 咋一看,这样一副扑克牌没什么可疑的——只不过牌盒外层没有塑料包装,盒盖子的两角起皱了,像是已经被打开过。 他的姐妹绝无可能把扑克牌送给他。戒断期间,他压根连碰都不能碰这玩意儿。 “利维。”他说。 利维挂断电话,过来站到他身边。“什么?” 多米尼克用下巴指了指那副牌。他伸手去拿,但被利维一把捉住了手。 “等下。”利维从衣袋里掏出一副丁腈手套。他戴上手套,打开纸牌盒,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摆在厨台上,摊开排成一排。 里面的每一张牌都是黑桃七。 [1] 原文写作“nonna”,意大利语“奶奶”的意思。 [2] Purple Heart,美军授予所有因作战受伤的军人的勋章。 第十二章 “感觉还挺诚心的。”利维说。 “对,”多米尼克说,“这变态诚心要我死。” 他已经在自家小公寓里来来回回走了五分钟,每一步都通过脊椎传递到颅骨,一下下震得他脑仁更疼了,但他就是坐不下来,甚至连站着不动都做不到。肚子里有一团怒火,烧得他心口难受。 “不,”利维冲他皱眉道,“这人可能是在戏弄你,想出其不意地吓你一吓,但我觉得这人真心有在祝你‘早日康复’。礼物是诚心诚意的。” 跟多米尼克不同,利维始终站在原地,用手机给篮子拍照并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多米尼克来到他身边,双手揣在兜里以免不小心碰到什么。 “这话怎讲?”他问。 “我跟凶手通过电话。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而且声音也不是原音,但此人说的内容和措辞……这人看待事情绝对是黑白分明的。‘正邪’对立,不容反驳。凶手认定你不是坏人,所以即便你的调查令其不爽,我也不觉得此人会对你不轨。要说真对你有什么想法的话,这人应该很钦佩赏金猎人这行吧。” “你也就是猜测。” 利维眉毛皱得更深,有点发怒。“这是一名警察根据经验和直觉推导得出的专业猜测,不是信口开河。” “那也是猜测啊。”多米尼克无精打采地走回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捂脸。“天呐,要不我搬家得了。” 如果真要这样,那也太让人郁闷了。他是侥幸住进这间公寓的,那会儿赌瘾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他现在跌到谷底的信用度,任何一处像样的住房都会直接把他的入住申请塞进碎纸机了事。再说了,他也不愿意离开卡洛斯和佳思敏。 “多米尼克。”听到利维走近的脚步声,多米尼克抬起头,看到对方在自己面前那张橡木茶几的边上坐下。“如果‘黑桃七’——操,我也跟着说了——如果此人想要杀你,我觉得你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你就没想过我有那个能耐自保?” “我觉得你根本不会有自保的时机,”利维说,“三名受害者被此人制服,没有丝毫的反抗痕迹。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们完全没想到会遇袭,”多米尼克嘟囔说,“凶手不像是会给他们造成威胁的人,等反应过来,一切都太迟了。” “正是。”利维伸出手——中途停下来先把右手手套摘了——按在多米尼克的膝上。“如果面对的是能预见的危险,我知道你肯定能保护自己,但情况不是那样的。而且看你现在血管里的血都还在,我觉得凶手没有要对你下手的打算。别自己吓自己了。” “你说得轻巧。你又没有被连环杀手单独针对。” 利维抬抬眉毛。“没有?‘黑桃七’可是对我提出的交易——专门找上我这个人。那人指名道姓打电话给我,还提到了我的枪击事件。” 多米尼克惊讶地坐直身体,说道:“最后这条你可没跟我提过。” “当时没觉得有提的必要。” 多米尼克刚要开口,但话到嘴边被利维按在他膝盖上不放的手给带跑了;那手放在那里是安慰他,不过会不会放的时间有点长?他向下扫了一眼。利维清清嗓子,迅速挪开手。 “那你这样去想,”利维说,“就算你搬了家,凶手就找不到你了吗?那人第一次跟踪你就不费吹灰之力。除非你搬出本市,那又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的逻辑说服了多米尼克。他比谁都清楚,要是有人铁了心要找到你,那要躲过那个人简直难如登天。比起慌忙中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还不如稍微注意一下安保常识,反而更有用。 但是…… “你就这样子去安抚人家受惊的小心灵吗?”多米尼克问道。“‘如果人家想杀你,你已经没命了?’‘你以为凶手找不到你吗?’你到底是想好好安慰我啊,还是想把我吓崩溃啊?” 利维瞪他一眼,像只生气的猫一样站直起来。多米尼克咧嘴一笑,拍了拍利维的膝侧。 “我逗你的。呃,也有一小部分是认真的吧。” 利维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看了看短信说:“我的车到楼下了。我把篮子带走可以吧?想让化验室的人检查一下有没有痕量证据,还有——呃,主要是测一下吃的里面有没有克他命。谁说得准呢。” “当然可以。你请便。” 重新戴好手套后,利维回到厨房把篮子、玻璃纸连同缎带一起收起来。“你能去隔壁接反骨妹吗?他们家这时候还有人吗?” 多米尼克点点头,然后疼得皱眉。早知道不点了。“卡洛斯动了手术还在康复期。我正打算去那边待一天呢,如果他不介意的话。” “好吧。要是凶手跟你联系了,就给我打电话。”利维眼角的皱纹微微堆起。“你不是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多米尼克哈哈大笑着站起来送利维出去。可等他一个人回到公寓里后,刚才的乐呵劲儿马上就消失了。 凶手此刻正在监视他吗?将礼品篮放在门外而不是屋里,那不就意味着对方就真的进不来。要是那家伙在屋里安了摄像头或者窃听器什么的怎么办? 天,简直让人抓狂。他现在只想跟反骨妹抱成一团,让脑子关机再把这一天睡过去得了。 出门之前,他把手枪锁进了保险柜里。放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干脆带在身上,但考虑到脑震荡的事,还是算了。如果医生觉得他连车都不宜开,那他多半还是别开枪为好。此时距离他受伤才刚过十二个小时呢。 给保险柜拧密码的中途,他停了一下。一开始以为是哪个姐妹送的礼品篮时,他觉得这行动力也太强了,现在知道那是连环杀手干的后,依然快得离谱。那人似乎能弄到维加斯警局内部的消息,所以在事件发生后迅速知情也不奇怪。但要说在紧接着事发后的一大早就把一个礼品篮送到?而且备好那副扑克牌并把篮子重新包好这一系列周章,可不是一眨眼就能办完的,这活儿非得凶手亲自来办不可。 不能在网上订,也不能随便找个快递来送。能赶在他到家之前摆在他家门口,礼品篮一定是在本地买的。 亲自买的。 * * *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会议室里的叫喊声沿着走廊传来,虽然有些模糊,但却依然听得清语句。坐在工位上的利维惊得一下子抬起头,大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跟他一样反应。 几句不清不楚的对话声传来,然后又是叫喊——“这是扯淡!”——砰地一声巨响,像是某件挺沉的家具被撞倒了,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会议室里其他人的话音变大声了。 大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高度紧张。利维条件反射地看向玛汀的那边,但她不在——她在审讯她昨晚上抓的那几个小偷。他们一致同意,由她,而不是他这个把他们打昏在地的人来交涉的话,那几个人会更配合一些。 随着会议室里的骚动越来越大,利维气恼地低吼一声,把椅子往后一掀站起来,朝走廊走去。那间会议室的百叶窗合得严严实实,门上也没有登记里面正在进行什么样的会议。他轻轻敲了下门,然后不等里面回话就打开了。 屋里的人全都站着,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除了基思·查普曼。基思还在咆哮个没完,娜塔莎把手挽在他的胳膊肘上,对着他耳边轻言细语。利维认出了两名内务科的警探,一名警察协会的代表,还有基思的上司——乔·阿尔瓦雷斯警司。基思身边的一张椅子倒了,地上还有一堆散落的文件。 显然,这场听证会进行得很不顺利。 “一切都还好吧?”利维问道。 “都很好,警官。”说话的是内务科的人之一,名叫特伦斯·弗里曼。另一位是瓦莱莉·蒙托亚,这女的总是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模样,虽然话不多,但是眼神却很犀利,像鹰一样盯得人不安。 “你们不能把我踢出警队。”尽管基思已是怒不可遏,但他的脸却没有红——事实上,反而苍白得吓人。他的皮肤汗津津的,头发腻在一起,左眼抽动个不停。“这不公平。那人罪有应得。他罪有应得!” “算我求你了,基思,”阿尔瓦雷斯面色尴尬道,“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娜塔莎把手挪到基思的背部,为他轻轻绕圈揉着。利维注意到基思的手在发抖,但又不像是因为情绪极度激动造成的——更像是某种病理性的抽搐。 利维有点担心,便说:“也许你们应该带他到隐蔽一点的地方去。”跟阿尔瓦雷斯一样,他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同事这副德性。 “也许你应该专心你自己的工作,让我们来处理分内事。”弗里曼凶巴巴地说。 利维恼了,他想起弗里曼也在那份名单上;两年前的事儿了,当时他跟另一名警员发生了肢体冲突。尽管弗里曼的行为被判定为自卫,但利维还是对这人没多大好感。 眼看情况快要恶化,娜塔莎插进来做和事佬。“利维说得没错。这里可以结束了吗?” “还有书面程序——” “我相信这个可以缓一缓。”她坚决道。 弗里曼似乎想反对,但娜塔莎挑起一边眉毛,令他退却了,只好点头。蒙托亚始终没有发言,用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看着这两人的交锋。 娜塔莎推着情绪激动、还絮叨个没完的基思出了会议室。利维跟在他们身后。就基思这么焦躁的状态,他不放心让她跟他单独待着;他尤其注意她可别把基思带到她那间小办公室里去,那里只有一个出入口,到时候想逃可不容易。 “来吧,跟我走。”利维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审问室。或许不太利于安抚基思的情绪,但娜塔莎的安全才是首位。要是基思撒起疯来,至少在这里容易制服他。 “这不公平。”门关上后,基思又跟娜塔莎说了一遍。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动个不停;左眼抽搐得更厉害了。“你们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你知道他对我显摆他对那些孩子们干的那些事。他故意激我的。我还能怎么办?” “基思,”娜塔莎说道,语气中带有同情也带着疲惫,“你当时的反应极端过度了。身为警察不代表你就有权利——” 基思一个急转身,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指向利维。利维后退一步站到旁边——站到基思斜对面,而不是正对着他。 “你昨晚上把三个人揍得屁滚尿流,你屁事没有!局子里的人都传遍了。他们居然觉得你很厉害。怎么就没有内务科的来查你?” “当时我是在生死关头,”利维说,“而且我只是让他们失去了行动力,并没有造成持久伤害。你将一个已经铐上手铐的人按在地上把他的脑袋当南瓜灯一样砸得稀烂。” “那又怎样,至少我没杀过人。” 利维把重心后移到脚跟。 娜塔莎双手分别朝两人伸展走上前。“请别这样,说这些没有用。” “那杂碎故意激我去揍他,结果我倒砸了饭碗。”基思喘起粗气,有点换气过度了。“蒂娜把我赶出家门,不许我见孩子们。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去打电话让你姐姐来接你。”娜塔莎站在基思眼皮子底下,令他的视线无处可躲只能专心看着他。“我还要给陈医生[1]打电话,行吗?” 她连哄带劝让基思坐在金属桌边的一张椅子里,然后拿出手机。打完电话后,她坐到他身边,压低嗓门轻声细语地对他讲话,利维站在角落里尽可能不惊扰到两人,不安感有增无减。 基思不对劲,很不对劲。他的动作一刻都停不下来——脚踩着拍子,身体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双手挥来舞去还发抖,脸在抽搐。他的皮肤毫无血色,身上出的汗把西服外套都打湿得一片一片的。 这种程度绝不仅仅是情绪紧张了。利维唯一一次见到像这样子的人,是他还在当片儿警的时候,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滥用药物者因为长期依赖成瘾药物造成体质虚弱后,就是这模样。难道基思在嗑药? 十分钟后,在娜塔莎的帮助下,基思镇定了些许。娜塔莎领着他走到警局门口,把他转交给他那位忧心忡忡的姐姐照看。利维尾随其后,娜塔莎对基思的姐姐小声吩咐了几句,他没听清内容。 等基思姐弟俩走远后,利维来到娜塔莎身边跟她一起站在人行道上。娜塔莎的视线还追随着基思的背影,她说:“其实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们。他不会伤害我的。” “这可不好说,”利维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得也是啊。”她有气无力道。 “基思这是怎么了?我是说,他的健康。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娜塔莎转过身,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你是说他有静坐不能的表现?这是抗精神病药物的副作用,偶尔会出现——坐立不安和强迫性静止不能。” “什么?”利维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基思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起抗精神病药物了?”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知道的。” “你不能告诉我的多了去了,结果你还不是说了,”他指出道,“再说,发出预警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吗?” 她神情庄重地看着他,对他的反驳不以为然。“这种情况不适合预警。基思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人有任何明确的威胁。他没有危险性。” “你确定?” “很确定!”她说。“是这样的,那次袭击事件之后,基思开始出现妄想,以为每个人都在针对他。警局、司法系统、媒体——就好像有一场阴谋在针对他,目的是让他名誉扫地,摧毁他的生活。你亲眼看到他根本无法接受事实,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病情严重得令他无法自理。陈医生——他的精神科医生——就给他开了些应对这种妄想的抗精神病药物。” 利维皱起眉。他认识基思也有好几年了,两人虽算不上深交,但他从没觉得基思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难道在应激情况下,压力真的可以强到引发病理性的妄想? “绝大部分精神疾病患者并不具备危险性。”娜塔莎目光灼灼,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近乎愤怒。“即使有危险,他们伤害的主要也是他们自己。” “我知道——”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个,仅仅是因为我看出了你的眼神——警察的眼神,你断定基思是个威胁,准备把他当成危险分子来处理。可他其实就是一个犯下了重大错误的普通人,他无法接受应对随之而来的后果。这种情况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 “哇喔,娜塔莎,”利维举起双手,“我只是在担心基思而已。没打算揪着他不放,我发誓。”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脸,然后放松了戒备。“好吧,我道歉。我只是很讨厌有的人动不动就把精神疾病视作洪水猛兽。我的整个职业生涯在与这种成见做斗争。” “我理解。” 娜塔莎看向基思离开的方向——人早就走了——她用牙轻咬起了下唇,显得很忧虑。 “看他这样子没怎么好转啊,抗精神病药到底有没有用?”利维问。 她耸耸肩。“不同病人适用的药物组合和剂量都不一样,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准合适的。他的副作用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变得这么严重,也挺少见的。不过我不是医生,不能决定他的用药方案,而且陈医生从来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跟我说话的语气好像我还在上幼儿园一样。” “不管怎么说,你能替基思着想也算他的福气了。” “谢谢,”她笑道,“说起来——你的下次咨询什么时候来做?” “哦,都这么晚了。”利维说着,转身朝警局走去。 对方诧异地笑了一声,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拽。“说正事。你还有两次咨询没做。本周结束前你要不要来一次?要不周末怎么样?我知道你现在手上也是一堆事。” “我稍后再跟你确认好吗?现在我的主要精力都扑在这桩连环杀手案上,没有哪天不在岗。” “当然。那你要记得兑现,可别打哈哈应付我。” 打哈哈应付她是肯定的,可她竟然挑明了,令他不禁生出负疚感来。“我明天一准给你回话。”他挥手指了指冲大门。“你进来吗?” “其实,我在想我要不干脆出去早点把午饭吃了,”娜塔莎说,“解解压。刚才那会开得挺痛苦的。对了,利维?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能会给我自己招来大麻烦——丢饭碗,搞不好还会被取缔资格证。” “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保证。”他把手放在她肩上按了一会儿,然后进警局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玛汀还没回来,利维便接着做之前撂下的活儿。也就五分钟工夫,他又被打断了,这次是手机响。 “嗨,妈。”他说着把电话移到耳边。 “利维,我是妈妈。” 他叹气。 “还有我。”父亲加入道。 “能跟你们说上话我很高兴,这你们是知道的,但为什么你们总在我正上着班的时候打过来?” “我们上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是周日,”南希说,“我们哪儿知道你周日还上班?” 倒也是实话;利维居然忘了。长时间的工作和要案当头的压力令他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 “总之吧,”她继续道,“我们本来等着你主动打电话给我们,报个喜什么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点开化验室上传的一份弹道学报告,出自他手头的另一桩待处理凶案。 “哎,你那位小伙子不是跟我们说了他的打算嘛……” “什么打算?”他说着,心思还是放在报告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显得意味深长。他的父母很少像这样沉默,利维马上集中起了注意力并在突然间领悟了那是什么意思。 “不是吧。求别告诉我斯坦顿打电话给你们想——想征求你们的‘许可’——” “不是许可,”索尔马上说道,“当然不是。他征求的是我们的祝福。” 利维用另一只手做了个扶额的动作。把“许可”替换成“祝福”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给这重男轻女的古老陋习洗洗白,让这玩意儿也能与时俱进而不是被彻底淘汰成为历史。在他看来,这一习俗不仅荒诞,而且对配偶很不尊重,无论双方是什么性别。就算斯坦顿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还真没觉得——但凭他对利维的了解,也该知道他对此有多不待见。 尤其令利维反感的是,就他和斯坦顿目前这状态,完全不适合提订婚好吧。这几天里,两人在一起不出半小时就会吵起来。斯坦顿这是在想什么? 大概以为求个婚就能补救补救吧。他总是这么浪漫,简直没救了——利维一直觉得他这样挺招人爱的,但有时这性格会让他做事不过脑子。 “你早就该安个家了,”南希说,“住在内华达已经构不成推脱的借口了,最高法院总算开了眼,把全美国都带进了文明世界的行列[2]。你知道,我跟你爸爸不介意你跟非犹太人结婚,只要你们孩子的母亲是犹太人就行。” 利维小声哀叫了一下表示反对。 母亲对他的不快置若罔闻,继续说:“我已经打听过两三家机构了,他们有专门的犹太捐卵者——” “我的天,妈,”利维打断她,“别说了。拜托。我跟斯坦顿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不?” 因为我不想跟他结婚。 脑子里腾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简单直白,清晰明了,令利维一下子懵了。他茫然地盯着显示器,电话那头父母争抢着说话,两人在跟他争辩的同时,似乎也跟彼此吵上了,亏得他们还能招架得过来。 “这种事情急不得——” “呵,这种事情也不是你整天干坐着就能等到它自个儿送上门的——” “我还没准备好结婚,”利维说,一句话就令两人都闭上了嘴,“对不起。我知道你们不想听我说这话。” “只要你开心,就是我们最想听的,”南希说,“不管那对你意味着什么。” 索尔附和着沉吟了一声。 “可是呀,你那位可怜的小伙子会心碎的。” “我会跟他谈,”利维说,但除非实在躲不开,他才不会去找斯坦顿谈话。面对三名小混混的暴力威胁,他可以做到冷静沉着,可换成是一场令人不快的情感交流,轮到探讨恋爱关系时,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懦夫胆小鬼。 他跟父母又聊了几句,小心避开任何敏感话题。一放下手机,他便用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捂脸。 “怎么了?”玛汀问他。 利维抬起头。玛汀的压力和疲劳度按说不比他轻,但却一点没显露出来——发型还是无懈可击的弹力小卷,口红是刚抹上的,灰色的西装裤熨得平平整整。他呢,完全相反,早上忘了刮胡子,之前照镜子的时候,那对熊猫眼让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没什么要紧的。你问出什么没有?” “头两个嘴挺硬的,第三个有前科,稍微施点压就开始招了。”她重重跌坐进椅子里,推了推鼠标唤醒电脑。“他们是‘黄蜂帮’的成员,你猜着了。” 这么说来,多米尼克是对的。他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这个反应,倒是令利维自己挺惊讶的。 “不过他们不是盗窃案的策划者——他们的克他命一般不是用这种法子弄来的。有人出钱雇他们这样干。” “谁雇的他们?”他问道,好奇心被撩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玛汀耸耸肩。“每次都是短信联络,先用死信箱[3]付一半定金,事成后再照这样把剩下的一半酬金补上。客户特别强调要他们把所有值钱的都抢走,但‘黄蜂帮’要交的货只有克他命。交货地点是郊区的一个私人专属信箱站。” “我猜猜,登记那个信箱的用户身份是假的。” “还没查证出来。不过温警长派了几名巡警到那家信箱公司去查了。他在考虑要不要设个局,假装任务完成了,把克他命送过去,看有没有人上钩。” 利维把弄着手里的笔,用笔头敲击着桌上的垫板。这个连环杀手知道多米尼克受了伤,因此可以肯定,此人也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这就意味着入室盗窃失手的消息是瞒不过了。那人还知道德雷耶的金融犯罪调查,知道古德温在保释期间逃逸,甚至还知道利维是这桩案子的主力警探之一——如果此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那就准是在维加斯警局内部有眼线。 “行不通,”他说,“‘黑桃七’知道那伙人行窃失手,不会再去那个信箱那儿。” 玛汀隔着工位怪怪地斜睨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管凶手叫‘黑桃七’。” 他有气无力地耙了一下头发。“温警长说得对,给事物命名是人类的天性。我在脑子里已经用那个代号来称呼了,这会儿你让我本着原则去纠正我也懒得改口。” “好吧。嗯,不管‘黑桃七’会不会中计,我们都要派人去监视那个信箱。你知道的。” 他盯着电脑,闷闷不乐,因为长时间的闲置,系统已经登出,弹出拉斯维加斯警局的通用屏保。到目前为止,他们能想到的每一条线索都走进了死胡同。这条线索又怎么可能突然走得通呢? 普通杀人犯的思维很容易理解。不是因一时愤怒或嫉妒到了极点造成的激情杀人,就是在贪念驱使下,泯灭良知、处心积虑酝酿出的结果;这些动机都很容易甄别,凶手与受害人的关系也一目了然。有时候,要锁定住犯人确实会有点难度;时不时的,还会因为法律上的技术细节或者取证漏洞而导致正义缺席。但在利维经手过的凶杀案调查中,他还从未像这次这样感到一筹莫展——好像无论做什么都力有未逮。 他也从未遇上过像这样的凶手。 “利维?”玛汀打了个响指。“你有听我说吗?” 他晃晃脑袋回过神来,注意力回到玛汀那里。“抱歉,你说。” “我把那几个嫌疑人的电话交给卡门分析了。短信是用那种发出去就自动删档的应用软件发的,不过那应用也不是百分百保险。她或许能抢救一些出来。然后,我觉得你跟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把那几个死信箱的地址梳理一下,看它们有没有什么规律,怎么样? “好啊。”利维按了一下空格键,然后在电脑提示时输入了他的登录密码。 他是一名尽忠职守的警察。他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偏不倚,一如既往。 然而,在他的脑海深处,一个新的念头一次次地冒出:那有什么意义? [1] 原文写作“Dr. Tran”,系越南陈姓。 [2] 指2015年美国最高法院宣布全美各州解禁同性婚姻合法化。在此之前,拉斯维加斯所属的内华达州不承认同性婚姻的合法地位。 [3] dead drop,无法追溯用户的匿名信箱或者投放地址。 第十三章 “能麻烦你把刚才那段倒回去吗?”多米尼克对店主说。 “没问题。”她按下键,把这段视频快速倒回,这是她那间小店里唯一一台监控设备拍下的。多米尼克看着屏幕上的男人,眯起双眼。 昨天一整天里,他都在卡洛斯和佳思敏家断断续续打着盹儿。早上醒来后,感觉舒服多了,趁着身体好转,他开始给拉斯维加斯谷地的各家花店、礼品店还有精品店挨个打电话,查找是哪家卖出他收到的那个礼品篮的。 经过数小时的查问,结果出来了:一家位于进取村叫“苏珊小铺”的小商店。他对冠名店主苏珊瞎编了一通追踪危险逃保人的故事,引得对方心潮澎湃,欣然同意把昨天上午的监控录像带放给他看。 摄像头安在商店一角,方向正对收银台。角度和视频质量都不错,足够多米尼克认定柜台上摆着的礼品篮就是他收到的那个,可惜买篮子的男人始终背对着镜头。尽管对方肯定是有意为之,但他的动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自然或者可疑的地方。而且看那背影,他的气质跟拉斯维加斯成千上万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谁给他结的账?”多米尼克问。 “是莱丝莉,我的雇员之一。你想跟她谈谈吗?” “要是您不嫌麻烦的话。” 可惜的是,莱丝莉没能提供多少信息。那人是现金付账的;他态度友好,但又没有好到让人记得住的程度。事实上,如果不是看录像,她压根都想不起这号人,就算看了以后,她也说不出他长什么样。那人买了就走,没给人留下丝毫深刻的印象。 多米尼克谢过两位女士的拨冗合作,离开小店后,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利维打电话。他发现的情况是不算什么,但就一起凶杀案调查而言,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无论看上去多么不起眼。 利维接了电话,简单说了声“嗨”,这说明他要么把多米尼克的号存为联系人了,要么就是认出了昨天打来过的这个号码。多米尼克发现这两种设想都让他怪舒坦的。 “嘿。听着,别大惊小怪,我有些情报给你。” 他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告知利维,转达了莱丝莉对买礼品篮子那个男人的描述。 “白人男性,”利维复述道,“三十五岁上下,中等身高和身材,棕色头发?好嘞,我立马去发全境通告!” “我知道这没多大用,”多米尼克说,“而且谁也说不准那人是‘黑桃七’本尊还是随便找来跑腿的。但知道一点是一点,对吧?” “是,是知道了一点。这样的小细节我们手头多了去了,全部加起来也就顶个屁用。” 利维的语气听起来比平时更紧张了——他已经整天跟个发条上太紧的玩具一样了,竟然还能表现得比平时更紧张,真是挺不容易的。 “你没事吧?”多米尼克问。 “我……”利维重重呼出一口气,通过电话呲啦着传出来,“我大概是憋久了,没处发泄吧。” 电话背景里有个模糊的女人声音说:“我有解决方案!” “棒棒哦,玛汀,我谢谢你了。” “出了什么事?”多米尼克说,也没指望利维告诉他就是了。 但是他说了,给多米尼克讲述了盗窃案最新的审问结果和进展——或者应该是,毫无进展。多米尼克一边听一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享受着户外的新鲜空气。 “总之,那个信箱的注册人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已经死了十年的男人,”利维一边说一边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惊不惊讶?那家信箱站内部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一个员工想得起是谁租的那个信箱,也没见到有谁来打开过。” “手机呢?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好几部,都是一次性的,而且每个号只用一次。几个死信箱没有任何特别的规律可寻——至少,我们目前看不出来。” 难怪利维憋得难受。“到头来总会有所发现的,”多米尼克说,“每一个逃保人都会在某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失误,我猜杀人犯也没多大差别。他们总会露出狐狸尾巴,到时候你就能抓住它。” “也许吧。”利维的语气并没有比刚开始的时候乐观多少。“你还会给我打电话说这类情况吗?” 多米尼克给一位推婴儿车的女士让路。“才不。我不玩了。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有点莽撞,而且这个凶手还刺激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敏感点,但我还没有傻到以为自己有九条命。对了,今晚上我在‘魔鬼鱼’当酒保。” “你这么快就要去工作了?” “对。我没事,真的。还有一丁点儿头疼,也就这样了。” “好吧。你自己多保重,回见。” “你也是。拜!”多米尼克挂了电话,朝自己的皮卡走去,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已经轻多了。这案子跟他的孽缘不会就此终止,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再也不会把这当做是自己的分内事了。 利维说得对——他就是个普通市民。他这个普通市民有正职要忙活呢。 * * * 由于头痛还没完全消退,多米尼克跟另一名酒保交换了位置,这样他就能在俱乐部后院那个比较清闲的吧台做事。小费可能没那么多,但音乐的音量也没那么大,低音炮也没那么震人。 在户外做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谈话要方便一些。多米尼克可没闲着,跟吧台边的男人们撩得热火朝天;几个钟头下来,他已经勾搭上好几个共度良宵的备选人了。 就在他从啤酒冷藏柜那边过来时,转身的一刹那,单手拿着的两瓶喜力差点脱手坠地。 利维·艾布拉姆斯坐在他的吧台边。 利维·艾布拉姆斯。在一家同志夜店。的吧台边。 “啥?”除了这个字,多米尼克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利维穿着正装衬衫和西裤,没穿外套也没打领带。他的下巴上有一层下午刚冒头的胡茬,多米尼克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胡子的样子,而且他整个人都显得不修边幅——但配上那对犀利的灰眼珠和凹陷的脸颊,反而显得他更有魅力了。院子里有一半的男人都在打望他。 “我想来个一醉方休,”利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能助我一把吗?” 多米尼克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客人要的啤酒,人家就在吧台边离利维不远处不耐烦地等着呢。他二话不说把啤酒送过去——那群人留卡开了账的——然后回来对利维说:“如果你在这儿喝醉了,会有一大帮男人把你缠得团团转。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不,”利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晚我就要喝个烂醉。至少在这里喝安全点,有人罩着我,不会出岔子。” 多米尼克盯着他。“你就那么信任我?” “你头怎么样了?”利维意味深长地说。 换在一周前,多米尼克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利维会给他贴上“值得信任”的标签。此刻他有一种感觉,好似他姐安吉拉的猫——一只没心没肺、挠死人不偿命的坏种——丢下一屋子的人不理,专门跑来找他求爱抚一样。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把这个比喻当面说给利维。 “那你要喝什么?”他问。 “古典鸡尾酒。” 多米尼克咬着脸颊肉,动手摆弄着酒柜里酒瓶,免得自己笑出声。“得了,你不能这样考验人,”他最后开口道,“这不公平。” 利维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牵起淡淡的微笑。 “我来给你介绍点新口味吧。我给你调杯酒,打赌是你以前从来没喝过的。” 利维警惕地看他一眼。“比如什么?” “你可以把性命托付给我,却不肯信任我给你调杯酒?” 利维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坐回吧凳上。 多米尼克走到一边,这样利维就看不到他的动作。他用波本威士忌、甜苦艾酒、金巴利开胃酒配上冰块混在一起,倒进古典鸡尾酒用的杯子里,然后熟练地把一瓣橙子皮剥下来做成螺旋形放进调好的酒里。完成后,他把杯子摆在利维面前。 他以为利维还会追问这酒的名字,但利维直接举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多米尼克看着利维舔掉下唇的一滴残酒,被迷得七荤八素。 利维静静地沉思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太赞了,”他说着,又慢慢喝下一大口,“这叫什么?” “‘花花公子’。跟‘内格罗尼’一样,只不过把金酒换成了波本。” 这是一种口味丰富、苦中带甜的鸡尾酒,更适合秋天而不是春天饮用,不过它在那些钟情波本的人中间总是很受欢迎。反正利维似乎是喜欢上了,而且多米尼克看得出他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心情而假意迎合的人。 新来一拨客人来到吧台边,多米尼克被招呼过去。等他回到利维这边时,杯子已经空了,一滴不剩。利维敲了敲杯口,示意再要一杯。 “你还真要在今晚来个一醉方休啊,”多米尼克一边给他调酒一边说,“这案子现在有这么棘手?” 这是什么蠢问题;他明明比谁都清楚这条破案之路有多坎坷。然而利维只是耸耸肩,接下酒杯。 “不是案子的原因。至少,不光是案子吧。”他闷下一大口,多米尼克不禁冲他挑起一边眉毛。“是我男朋友。” “啊。”多米尼克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中立表情,努力不让快要爆棚的好奇心显露出来。他知道斯坦顿·巴克莱这个人——靠,拉斯维加斯人人都知道好吧,说是全美国都不为过——但作为一名亿万富豪,这人是出了名的低调谨慎。他对自己的私生活毫不张扬,与利维的恋情也是避开公众视线的。 “他想结婚。” “这样……不好吗?” “我不知道。”利维用手指划拉吧台上凝结的水珠,研究上面的纹路,好像他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我一直知道他想结婚,他总在说这事儿。但是我觉得,他现在打算求婚了,而时间点可说是不能更坏。这几个礼拜里,我们除了吵架什么都没做——其实,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吵什么?” “什么都吵,全都没意义。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可能不适合彼此。”利维想了想,又说:“他不是我的bashert。” 多米尼克倚在吧台上,前臂压着台面。他有注意到利维瞄上了他的肩膀,顺势打量着他那快要把黑色修身T恤的袖子撑爆的二头肌。“那是什么意思?” “是意第绪语,”利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停顿的意味显得不寻常,“包含了‘命运’或者‘理应如此’的意思。可以用在各种情况下,但大部分时候指的是‘灵魂伴侣’。” “你相信有灵魂伴侣?”多米尼克惊讶地问。他完全没法把这么浪漫的概念跟眼前这个实事求是、一本正经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当然,我相信两个人可以做到高度互补,就好像他们是被一分为二的整体。也不是说一个人在这世上只有独一无二的那个对象啦。但不管是不是只有一个,我跟斯坦顿都不是这样的感觉。他明明很清楚我为什么当警察,知道为什么我只能从这个职业里获得满足,但他还是想让我放弃。让我放弃做自己。” 利维把橙皮从杯子里挑出来摆弄,用拇指指甲刮擦着表皮。 “其实我干的事不也跟他一样吗?我不也在试图改变他吗?我想让他变成一个能够接受伴侣把出生入死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但他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我抱着这种空想对大家是不公平的。”他喝完酒,把橙皮放回空杯子里。“能再把这酒里甭管什么牌子的波本给我来个双份吗,拜托?不要冰。” 多米尼克把杯子里的内容物倒掉,按照利维的要求倒了双份的波本。他留利维安静独酌,自个儿则去招待新一轮的客人们,结了两三份账单又调了几杯鸡尾酒。等他忙完一圈回来找利维时,对方已经把第三杯酒也喝光光了。 他把空酒杯收走,换高杯盛了一杯水送过。“你不喝完这杯我是不会给你酒的。” 利维恨恨地瞪着他,但没有反对。 多米尼克从未见过利维神志不清醒的样子,所以不知他酒品如何——是多愁善感型,还是发火撒泼型,或是嬉皮笑脸型——也不知道他得喝多少波本才会醉态毕露。不过,他显然已经上头了;眼神迷离,脸颊泛红。他把一条胳膊支在吧台上托住下巴。 “你一直都是这么大块头哦?”利维打量着多米尼克的身材,眼神远没有一个钟头前那么含蓄了。 多米尼克早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体格评头论足、问东问西,所以只是耸耸肩。“对,差不多吧。反正我一直都是班上块头最大的孩子之一。” “多半也是运动健将吧,”利维瞅着他的那杯水,嘀咕说,“橄榄球?” “摔跤。对橄榄球从来不感冒。” 利维瞪大眼睛望向他,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指望我相信你从来不看橄榄球?” 多米尼克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明白这种看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以刻板的眼光看,他的体格可谓是阳刚气质爆棚,吸引了一部分人也吓退了一部分人,而且总会引发一些预设。他不怪利维这样想,就好像晚上走在街头,有的女的宁愿绕到马路对面去也不愿跟他走在一条道上,他同样不会怪她们。但那份百口莫辩的挫败感,总是令他隐隐烦躁。 “哦,我过去可喜欢橄榄球了,”他轻描淡写道,“不光橄榄球,篮球、棒球、冰球——靠,连高尔夫球都不放过。凡是能下注的运动,我都看。不过我感兴趣的是钱,而不是比赛本身。” 利维偏了偏脑袋,一脸疑惑。 “我有强迫性赌瘾。”多米尼克故作满不在乎的语气,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事实恰恰相反。不过利维已经把一些难以启齿的私事跟他说了,他也乐得回馈。“正在戒断期,已经有几年了,不过戒这种东西那得是一辈子的事。” 利维挺直背,手按在吧台上。“你有强迫性赌瘾,却住在拉斯维加斯?这不就是跟戒酒的人住在酒吧楼上差不多吗?” “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我们全家人都住在这儿。要是我搬到外地去,举目无亲的状态跟身在赌城一样危险。我决定留下来。我只要尽力避开诱惑就好——比如各种职业比赛。” 利维凝视着他。多米尼克被他这番打量弄得不舒服,于是推了推那杯水。利维端起来,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然后放下杯子,抹了抹嘴。“我好矛盾,不知该说你有超人的意志呢,还是说你脑子有病?” 多米尼克咧嘴一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说完,他又倒了一杯双份的波本。 利维笑着冲他举杯祝酒。 又来一对客人加入到吧台边不多的人群里,然而多米尼克一点不想就此结束与利维的谈话。他对另一名酒保阿曼达使眼色,默默乞求对方来帮自己担待一下。虽然她一开始一副很想冲他发火的样子,但在看到利维后,她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于是在对多米尼克竖了大拇指后就过去招呼新客人了。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无伤大雅。他转回来对利维说:“你读书的时候肯定也有参加运动,对吧?我猜猜……”肯定不是团体运动。不,应该是那种单人运动,能充分发挥利维修长灵活的体格优势。“游泳?田径?” 利维失声大笑,结果被波本呛到了。多米尼克也笑着递给他几张餐巾纸擦嘴。 “天呐,不是。这个……”利维挥手比了比自己的身体。“这是后来才打造出来的成果。我小时候瘦得皮包骨头,打死我都运动不起来。告诉你吧,在高中里当个‘瘦不拉几的犹太基佬’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多米尼克皱皱眉。利维看到他这表情,摇起了头。 “我这不是在倒苦水。我的朋友们很好,家人也很棒。我在学校里过得还可以。是啊,是有一些欺负人的家伙,但还有比我更惨的小孩。”他小啜一口波本,比起之前三杯,他喝酒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以前梦想过当警察——侦探,就像那些故事书里写的。但我知道对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痴人说梦。” “发生了什么?剧情明显不是照着那样发展的。” 利维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吧凳上摇晃了一下,眼神变得涣散——多米尼克等下可要拒绝给他酒了,不过也许利维自己会打住。 “我遇到了袭击,”利维说,多米尼克马上后悔刚才的追问,“是我读大学时的事了。当时我在一家同志酒吧的停车场里,一伙人扑上来把我打个半死。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我到现在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 “老天爷。”多米尼克说。他感到反胃。 利维盯着酒杯继续说,声音很轻:“后来警察来找我录口供时的态度,简直比挨揍还让我难受。他们就……漠不关心。不当回事儿。他们似乎觉得是我活该,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也许因为我是同志,也许因为我太弱了,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我不清楚。但那感觉就好像又一次处在了受害者的位置。” 他停下来,喝光杯里的酒,然后推到多米尼克那边。 “那是我这辈子最生气的一段时间。”他有点吐词不清了。“那几个礼拜里,我整个人被愤怒淹没几乎要窒息了。我恨那些警察,恨那些打我的人,恨我自己怎么他妈的那么没用!我做什么都专心不了,成绩下滑,冲身边的每一个人发脾气。” 多米尼克以前听过类似的话,是那些上过战场、退伍后无法适应平民生活的老兵说的——一触即发的暴脾气,稍不注意都能引得他们火冒三丈,最糟糕的是,由于没有便捷的发泄途径,他们只能在这种无力的怒火中沉溺。 多米尼克的经历却不是这样。他没有愤怒。只有……空虚。失去了目标。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这种空虚对他来说比愤怒更加危险。 “我们教区拉比的妻子是以色列人,她在以色列国防军服过役。”自从开始聊起往事,利维就没再看多米尼克的脸。“是她建议我练马伽术的。只有这件事真正起到了作用——不仅因为它让我变强,让我学会了保护自己,还因为它给了我一个发泄的渠道,把全部怒火发泄出来又不至于失去自我控制力。” 多米尼克不知该不该再给利维一杯酒。他醉了——醉得厉害,否则他绝不会对多米尼克说这些话。多一杯都太多。可换个角度讲,利维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多米尼克又倒了一杯波本,这次只是单份。 利维端起酒杯说:“不过,愤怒一直都在。它改变了我人生的方方面面。我不得不离开新泽西,因为受不了住在一个处处勾起回忆的地方。想到还有人可能跟我有一样的经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我加入了维加斯警局。我几乎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多开心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小部分始终都气得要死。”他一口喝掉那杯酒。“我猜这就是我杀掉戴尔·史莱特的原因吧。” 多米尼克张嘴无言以对。利维紧捏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就是这了,这才是利维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被案子搞得焦头烂额,也不是他跟男朋友吵得不可开交——他会来这里喝得烂醉并对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诉衷肠,是因为他对自己感到羞耻。多米尼克对那滋味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扣下扳机的时候一点都不沉着冷静,”不等多米尼克想好该怎么回答,利维继续说,“我气得要死。” “你不气才怪,”多米尼克说,“那人可是拿孩子的性命当要挟。那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发怒的——这是本能。” 利维终于肯与他对视了,他眼中的情绪犹如波涛般汹涌,汇聚着恐惧、羞耻,和孤注一掷的绝望。“‘黑桃七’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问我喜不喜欢杀死史莱特的感觉。” “你有吗?” 这个问题没有令利维动摇分毫。“我不知道。我没有因此就爽翻。这种事肯定不可能让我觉得开心。但有那么半秒钟,看到他倒下,我感到……满足。” “我觉得这可以理解——” “不。这简直变态。然后就是那天晚上揍那几个人时,我很喜欢那感觉。”利维真的口齿不清了,呼吸变粗重,说话磕磕巴巴的。“我感到兴奋。甚至硬了。那之后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找个人把我按着操到我叫出来。” 多米尼克的眼睛都睁大了,老二也在牛仔裤里蠢蠢欲动。他不去理会,而是撬开利维的手指好收回杯子。 “好啦,”他说,“你不能再喝了。” “我肯定有哪里出了毛病。”利维细声道。 “没,你没毛病。”多米尼克斩钉截铁的语气令利维震了一下。“你只是个凡人。因为打斗胜利而勾起性欲没有任何古怪或毛病——很多人都会这种情况。就算你在杀死史莱特的时候有满足感……利维,你自己看看。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你还在为此寝食难安。如果真有哪里不对劲,你是不会受到这么大打击的。” “我一直在等翻篇。” 多米尼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会的。它会……淡化。但是那感觉会始终伴随你的余生。” 利维做了个收手的动作,似乎想要离开吧台,但是多米尼克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按在黏糊糊的吧台上。 他就这样静待利维重新与他视线交汇,然后才说:“事情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杀人无可避免,但那绝不该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等到哪天杀人对你来说不过是挥挥衣袖就可以翻篇的事,那你才应该换个工作了。” 他俩就这样静静凝视了彼此好长时间,利维炙热的双手被多米尼克握在手心里。 “我觉得我应该回家了,”利维说,“麻烦你给我结账吧。” “好的。”多米尼克放开他的手,走到收银电脑前。“要不要帮你叫辆出租?” “谢谢,不用。我有电召服务。” 趁着利维笨手笨脚按手机的时候——他掉了两次——多米尼克打出账单用带“魔鬼鱼”店标的金属盘盛着摆到他眼前。利维总算打完了电话,低头看着账单,眨了眨眼。 “不可能这个价。” “我给你打了五折,友情价。” “你不该——” “别争了,”多米尼克说,“就当这是给执法工作者的折扣吧。” 他刷过利维的信用卡并还给他。利维用了好几分钟才把卡塞回钱包里,然后在收银条上草草写了小费数额并签名;站起来的时候,他扶着吧台边缘,摇晃得厉害。 “哇喔,悠着点。”多米尼克对阿曼达打手势,对方直翻白眼,但还是冲他摆了摆手。多米尼克迅速绕过吧台,伸手揽住利维的腰把他扶稳。“我扶你出去吧。” 利维醉得难以自理,他不顾两人的身高差,勉强将一条胳膊横在多米尼克肩头。“我好久没这么醉了,”他说,“操,你这个头大得也太离谱了。”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抱你出去。” 利维搡了一下他的肩,结果自己反而站不稳要倒了,多米尼克几乎都没怎么动。多米尼克接住他,两人就这么慢腾腾地朝俱乐部前面的道牙边挪去。 等到他俩都站定了,多米尼克才放开手。利维没有放——他的一只手还挽着多米尼克的胳膊,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这个动作。 利维东摇西晃地站着,说道:“很抱歉,拉上你听我唠叨这么一大通。我平常不会……” “嘿,这也是我们酒保的职业要求。我只盼你明天不会恨我就好了。” 利维今晚跟他说的都是极为敏感的私事,是他清醒的时候绝不可能说出口的。被多米尼克看到自己这么脆弱,他可能会迁怒于他。 “我不会的。”利维轻声说。 然后他便身子一歪,抓紧了多米尼克的上臂,另一只手按在多米尼克的胸膛。接着,他的手就放在那里,沿着多米尼克的胸骨慢慢摸下去。 多米尼克一动也不敢动。利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利维抬头看他。“说来有点回不过神,原来我一直都把你这个人给看走眼了,完全想错了。” “我也觉得呢。”多米尼克一直以为利维冷漠无情、拒人千里,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表明,平静的海面下是沸腾的岩浆,利维必须把自己绑起来才不会让那副爆脾气误伤身边的人。 “我误判了你。” 没等多米尼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利维的手摸上去擒在多米尼克的脖子后面,把他按下来就是一吻。 多米尼克倒抽一口气,但利维吻起人来很热情,不容拒绝,饥渴的双唇配合贪婪的手,令他难以招架。过了一会儿,多米尼克也放弃自制回吻起来,双手紧捏住利维苗条的胯部,将舌头探入其口中。 是波本的味道令他回过神来的。“利维,停下。”他猛地退开,握着利维的手腕把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双胳膊放下来,其实他也知道,哪怕喝醉了,如果利维不肯被人控制他是随时可以挣脱的。“停。我不是那种人。” 利维迷迷糊糊地眨着眼。他的薄唇红肿且湿润,诱惑着他再次俯身亲吻。“什么?” “在你对男朋友不爽时配合你偷吃的对象,”多米尼克说,“我不是那种人。” 利维吸进一口气。“不是那么——” “就算你没有男朋友,我也不会趁你喝醉了不开心的时候跟你胡搞。假如你以为我是那种人,你就不会对我信任到在今晚来这里找我了。” 不管利维刚刚想要冲他怎样发火,在听到这话后也一下子泄光了。他摇摇头,看上去疲惫不堪。 多米尼克放开利维的手腕,转而握上他的手。“不是像这样开始的,我跟你,”他悄声说,“不该像这样子。” 利维惊讶地张开嘴,有那么几秒,他眼里的醉意似乎全都不见了踪影。 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道牙边。利维马上挣脱多米尼克,因为动作太急,他没有站稳差点跌倒。司机赶紧从车里出来奔向他,喊道:“艾布拉姆斯警官!你没事吧?” “我没事。”利维靠在司机身上好站稳,就这样被对方领着朝后车门走去。司机为他打开车门,利维扭头看一眼多米尼克。“抱歉,”他说,“我……很抱歉。还有,谢谢。” 司机把利维安安稳稳地安置在后座,然后回到前门。多米尼克站在道牙上,看着那辆光鲜的高级车驶入车流中,融汇进拉斯维加斯五光十色的喧嚣夜景里。 “不好喽。”他说。 第十四章 利维不肯醒过来,能拖就拖。每当快要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就把脑袋钻进被窝更深处,再一次沉入梦乡。此时此刻,他宁愿沉睡不醒。 然而终究扛不过难耐的干渴和胀满的膀胱,只得屈服于无法逃避的现实。他睁开了眼睛。 “操。”他对着空荡荡的卧室骂道。 屋里静悄悄的,再加上大部分窗户都被窗帘遮着,显得很暗。利维的脑子抽痛得厉害,光是平躺着都觉得屋子在打转;等他撑起一边胳膊坐起来,胃里的内容物像桶水一样晃得厉害。他干呕一下,连忙握拳用手背遮住嘴。 床头闹钟显示现在是11:04。钟边摆着一杯水和几颗布洛芬,还有一张字条: 约4点回来。保重。 ——斯 关于昨晚回家的情况,利维只能朦朦胧胧地想起一些。他记得自己是被门房搀扶着进电梯的,太尴尬了,他实在不忍回忆。斯坦顿在家门口等他,既火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利维很少用酒精麻痹自己。这之后,利维的记忆就断片了,不过斯坦顿肯定有帮他脱衣服并把他弄上床睡觉。不管多生气,他也绝不会丢开利维不管。 利维咕嘟吞下半杯水,吃下一把布洛芬,然后再把剩下的水喝光。万幸今天不用上班——当然了,要是那样的话,他昨晚也不会出去浪。为了这桩连环杀人案,他跟玛汀已经连轴转了整整一个礼拜还多,温警长强令他俩今天停工一天、好好充电。他的充电方案里,本来没有“把自己灌得烂醉”这一选项,但这至少可以让他的脑子放空一会儿。 好不容易下床后,利维强压住胃部不适,慢吞吞挪进卫生间。清空一番之后,他打开淋浴,把水温调得比较热,这样舒服些。站在水流下,他单手按着瓷砖墙面,紧闭上双眼。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吻了多米尼克·鲁索。 猛地一睁眼。“我的天。” 他俩昨晚接吻了,而且不是那种朋友之间闹着玩的打啵儿。他们彼此相拥,身体紧贴在一起,唇齿交战…… 是他主动的。而多米尼克把他推开了。 他还回忆起,那会儿就是让他跟多米尼克上床他也不会拒绝的。假如多米尼克的人品靠不住,利维今早上就该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有对斯坦顿说起这事吗?酒后醉吻一下算得上是出轨吗?好吧,还真是。至少,把斯坦顿换到他的位置上的话,利维会这么觉得。 “靠。”利维嘀咕一句。他抬头迎向水流,仿佛这样就可以冲走他的所作所为。 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的?酒后失态不能算作借口。不能因为多米尼克长得帅,又勇敢,专心聆听他讲话,还有着出色的探案才能…… 不。得了吧,他才没有喜欢上多米尼克·鲁索。这也太荒唐了,而且超丢人的好不好。甚至在他对多米尼克发浪前,他还把自己花了几个月才能跟斯坦顿坦白说的事情一下全抖了出来。这让他以后怎么有脸面对多米尼克? 利维甩掉满脑子念头,专心应对此时此刻。他洗完澡,穿好衣服,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厨房;他给自己做了一大杯黑咖啡再加进两份浓缩,吃了几口干吐司。 现在的问题是,他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无事可干,只能乖乖在家熬过宿醉,心里揣着昨晚的事,提心吊胆地等斯坦顿回来。他们会大吵一架,特吵一架。这一次,利维无疑是理亏的一方。 斯坦顿跟往常一样,把收到的信件堆放在早餐桌上。摆在最上面的是一份用花体字手写的婚礼请柬套卡,是斯坦顿的一位生意伙伴寄来的。 真是含威不露啊。 利维拿起那叠奶白色的厚卡片,扇形铺开。他俩早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这场婚礼的日期通知好提前留时间,当时就讨论过并决定要出席。明明可以直接填了寄出去,斯坦顿偏要把回复空着摆在那儿等利维看到。他是在让利维决定他们还要不要去。 利维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从厨房的杂物抽屉里找到一支笔。不管他昨晚是不是有失当行为,他都没打算放弃他跟斯坦顿的感情。现在还不行。 在“斯坦顿·巴克莱先生与利维·艾布拉姆斯先生”的署名下,利维勾选了“确定出席”一栏。他把回执卡放进配套的小信封里,折信封盖时,他突然想起还没给祖父母寄结婚周年贺卡。 真是一个诸事不顺的上午。 利维不甘心地低吼一声,回到主卧室。他早几天就买好贺卡并写上祝福了,现在只需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并把卡片放进去。不过他还得给爷爷奶奶打电话道个歉才行。 他在床头柜里找邮票,找半天却只有空信纸,可见他这日子过得有多稀里糊涂。在斯坦顿那边的床头柜和厨房里草草搜刮一通也没有结果。宿醉太厉害,令他打消了出门的念头,但接下来他能想到去找找的地方,就只剩斯坦顿的书房了。 由于斯坦顿不在家,他不大愿意进那里,不过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己对涉足私人领域的忌惮。斯坦顿本人对利维出入他的书房是毫无意见的,而且也经常这样跟他说。所以当利维进入这间布置典雅美观的房间时,他虽有些不自在,倒也没啥罪恶感。 斯坦顿有张硕大的胡桃木书桌,里面的东西放得井井有条,利维不出几秒就找到了邮票本。他撕下一张拿来给祖父母寄贺卡,关上抽屉正要转身离开时,他的视线被那叠摆得整整齐齐的书信和文件夹最底下的一样东西给吸引住了。 斯坦顿怎么会有印着拉斯维加斯大学标志的东西? 利维把那叠册子抽出来,没有弄乱上面的文件。这下子,罪恶感来了,但他还是停不下手。 他屏住了呼吸。这份文件不光是拉斯维加斯大学的——是该校威廉·S·鲍伊德法学院的。而且很明显是一份入校宣传册。 他打开册子,翻看里面的内容,罪恶感很快又被紧随而至的愤怒所取代。里面有一份折起来的信;利维可以想象出母亲责备的语气,但他还是把信取出并展开。是法学院的院长写的。 前面几段是普通的寒暄,两个财大气粗的白人男子之间用的那种辞藻。利维草草掠过,一路看到最后几行。 鄙人谨代表自己及本学院,对您致以最诚挚的感谢,感谢您对维尔纳-罗杰斯图书馆的慷慨赠予,此举必将对未来学者们的教育培养起到极大助力。能与声名显赫的巴克莱家族携手是本院莫大的荣幸,我们期待在未来的岁月里,您的家人能在本学院有所建树。 胆汁涌上喉头,但这与宿醉无关。院长没把真正要说的话写出来——他怎么可能写在纸上——但利维了解斯坦顿,他从字里行间就看懂了。 利维保持冷静,有条不紊地把信折好,重新放回册子里,再把这叠文件摆在斯坦顿的书桌正中,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还有几小时的时间来打包。 * * * 斯坦顿回家时,利维正坐在客厅里,脚边放着行李箱和背包。他的宿醉还未消散,因此除开满腹的悲伤、焦虑,以及犹豫不决,还有欲裂的头痛,这些加在一起令他随时都能吐出来。 斯坦顿走进屋里,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手机。他穿着工作时的西装,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看起来那么地英俊、亲切,利维差点就要抛开一切,把他搂入怀中。 “嘿,”斯坦顿说,“你怎么样——” 他抬起头,看到了利维的行李,脸刷的一下白了。他看都不看就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桌上,结果手机滑下来砸落在地。他都没理会。 “利维,”他说,“别这样。” 利维站起来,一个人坐着让他觉得不安全,难受。“我今天进你的书房找邮票,看到你有一份拉斯维加斯大学法学院的册子,里面有一封院长的信。” “你说你‘看到’是什么意思?”斯坦顿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我没有随便摆在面上的。你是不是翻我东西了?” “是,”利维说,“是我不对,我道歉。但我没法装作没看到。”他颤巍巍地吸进一口气。“为了让我被录取你捐了多少钱?为了那个美好愿景,你愿意付出多少?” “不是那——” “告诉我!” 斯坦顿下巴上的肌肉一紧。“三百万美元。” 震惊和痛苦突如其来,利维弯下腰。斯坦顿对他的警察职业恨到了这种程度,竟然愿意豪赌三百万美元来说服利维改行? “知道你每次做这种事时,我是什么感受吗?”他说。“就像在卖身,斯坦顿。就好像你只要把钱堆得够高,我迟早会按你的意愿行事。” “我怎么可能那么想,”斯坦顿懊丧地睁大眼睛,“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从来没有那种意思。每次我说我觉得不爽或不自在的时候,你只会道歉——然后没几个月你又故伎重演。”利维越说越惆怅,呼吸也随之加快。“你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的?你为什么就不放心上?” 斯坦顿走过来,但看到利维倒退了一步,他只好停下。“不放在心上?你怎么说得出口?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一切。” “我知道你爱我。但你不尊重我。至少,不是按照我需要的那种方式去尊重。” 斯坦顿面无表情,他不明白。 “我要跟你说多少次,我不喜欢你替我点餐,我也不喜欢你给我爸妈打电话,在他们面前说得我好像是个不听话的小孩需要你来管好我似的?我要跟你说多少次,我他妈不想当律师?”利维的嗓门越来越大,最后吼了起来,把斯坦顿吓得一缩。他换上平静些的语调继续说:“你或许是爱我的,但同时你也认定自己是在为我好而我不懂事。我不能接受。” “也许,如果每次我们的谈话变得不愉快时,你能做到继续跟我谈下去而不是躲起来的话,我他妈就没必要替你瞎操心了,”斯坦顿吼道,“有一半的时间你都把我撂下不理,让我一个人在那儿猜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说对了。”利维简单说道。 斯坦顿脸上的怒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惊愕。 “我是有逃避过跟你的对话。”利维给自己鼓气;心在胸腔里砰砰跳着,双手发抖。“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要孩子——现在不想,也许今后也不。我要一直当警察。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了。” 他感到胃在翻腾,火烧火燎仿佛胃溃疡出血。斯坦顿只是盯着他。 “作为伴侣,我显然不是你需要的那种,”利维说,“咱们就此分道扬镳难道不好吗?总好过一味地想要改变对方,最终落得你我之间所有的美好回忆都被摧毁殆尽,只剩下怨恨?” “你是不是有别人了?”斯坦顿问。 出其不意的质问令利维完全措手不及,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不管他脸上闪现出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都令斯坦顿侧过脸去紧闭双眼。 “你不如直说是因为这个。”他嘀咕道。 利维摇了摇头,话题突然转换令他心绪都乱了。他不希望斯坦顿认为他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而离开他的,但也不能就昨晚发生的事情撒谎。“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昨晚确实吻了另一个人,当时我喝醉了,我承认我可能对他的感情不是那么纯洁。但那也就几天前才发展起来的,跟咱俩的情况无关。我不是因为这个要离开。” “也许不是吧,”斯坦顿苦涩地说,“但这样一来你就有下家可去了,不是吗?” “不!天呐,不,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这个。” 没有用,斯坦顿不会相信他的。利维从他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时机简直糟透了,猛料当前,斯坦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导致他俩惨淡分手的真正原因了。 “我去住酒店。等过几天你我都冷静下来,我再回来拿剩下的东西。” 斯坦顿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利维,求你别离开。别逃避。” “这次我没有逃避。”利维把背包往肩上一甩,抓起行李箱的拖杆。就在他到达门口时,斯坦顿拦住他的去路。 “我说什么才能让你留下来?你想听我说什么?”他问道。 是啊,是有那么一句话。利维的内心很想很想留下来。与一个男人维持了整整三年的感情,不是走出这道门就能一拍两散的。假如他觉得他和斯坦顿之间真的还有可能继续下去,他二话不说就会扔下包,拼尽全力去实现这个愿景。假如他相信斯坦顿能接受他的本质,他愿意去妥协。 “说你可以跟一个当警察的人结婚,幸福地度过余生。”利维说。 斯坦顿吸气似乎要说什么。他顿了顿,然后闭上嘴,抿紧了嘴唇。 利维吻了吻他泪湿的脸颊,一言不发地走了。 * * * 他原本打算直接去酒店。他已经在旧城区订了一间比较便宜的客房,离警局够近,往返不算麻烦。这样一来,他就得把他那辆在车库里雪藏了两年没动过的本田思域开出来。 利维把行李扔进后备箱里,然后坐到驾驶座上。他扣好安全带,把钥匙插进点火器——然后就一脑袋撞在方向盘上,迸出一声干嚎。 是他主动离开的,但这也太让人心痛了,痛得他感觉喉咙都肿得快窒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开车。 他的整个人生都将从此改变。再也没有爱他的人在家里等他归来了。再也没有与斯坦顿相依而卧的晚上和一起醒来的清晨了。再也没有懒洋洋的早餐时光和周末外出,没有搂在一起刷“奈飞”的日子了。他们再也不能一起做爱了。 他还得找个新住处,再把这两年跟斯坦顿生活在一起的共同所有物整理分开,这个过程简直就是痛苦的折磨。然后……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这事儿会登上报纸的社会版,登上八卦博客——靠,他俩分手这事儿搞不好还会影响斯坦顿公司的股价。 利维趴在方向盘上好几分钟,然后甩甩头,把压抑的哭泣咽回去,努力收回理智。终于,他坐直起来,用手掌根擦了擦眼睛下面,伸手去摸手机。 “嘿,”玛汀接下电话道,“你休息得咋样了?” “我跟斯坦顿分手了。”利维直言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你快过来。” “我不想麻烦——” “别说了,到我家来。你自己先进去,我刚把米凯拉从垒球训练这边接回来;我们还要去网球训练那边接茜蒙,我们娘儿仨再在路上买点日杂。你到了以后,可能要等我们十五到二十分钟。” “好。”他已经感觉平静一些了。“谢谢。” “回见。” 他在手套盒里摸索一番,找到一包不知哪年月吃快餐顺的纸巾。他擤了鼻涕,擦干脸,确保自己思维清醒才开车上路。因为电池没多少电,发动机差点动不起来,车胎也瘪得不行,仪表盘上红灯直闪,但他还能坚持到目的地。 玛汀和丈夫安托万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女儿住在位于市东北部的日出庄园区。二十分钟的车程令利维进一步冷静下来,因此等到达那里时,他已经不那么崩溃了。 那是一栋看着很舒适的西南风格美式平房,他将车停在屋前的道牙上,让出通往车库的通道好方便玛汀回来的时候驶进去。他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屋,直奔厨房。 屋内的墙面被漆得明媚多彩,家具风格不张扬,虽不成套,但自有一番和谐的美感。在厨房里,玛汀对公鸡的偏爱展现在了饼干罐和擦碗巾的印花上。利维从冰箱拿出那个总是装满新鲜柠檬水的罐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没在屋里一个人坐着,而是走出玻璃门来到后院。小小的院子用篱笆围起,种着沙漠草本植物,还有一个攀爬游戏架,是俩丫头们小时候玩的。她们现在不玩了,散落在院子里的球棒、接球手套、足球等运动装备才是她们当下的兴趣体现。 利维坐在其中一张沙滩椅上,喝着柠檬水,打量着这些把一座房子变成一个家的小细节,从中获得了安宁感。九年前,因为受不了生活在一个处处令他感到自己脆弱无能的地方,他逃离了新泽西,那时他对拉斯维加斯还没有这么深的感情。他和玛汀几乎同时擢升为警探,但她的年龄要大一些——她是在小女儿都开始上学后,才开始当警察的。纽约人和新泽西人之间的宿敌情结,外加两人都对胡作非为的零容忍,令他们一拍即合结为挚友。他对她的感情,比对自己亲姐还亲。 正如玛汀之前预测的,她在二十分钟后到了家。他进屋里跟她打招呼,帮她收拾买来的东西。 “嗨,利维先生。”米凯拉和茜蒙先后招呼他道。他让这俩女孩直呼他名字即可,但玛汀坚持要女儿们加上尊称。 “嘿,你们好。学校怎么样?” 两人夸张地挤眉弄眼一番并发出厌恶的哀号。利维笑了。 玛汀没问他分手的事,他也没有主动提。等把新买的日用品都摆放好后,茜蒙和米凯拉求着他给她们“露几手”,每次他来,这俩丫头都这样。他不是很擅长跟孩子相处,但他还有马伽术压箱底——绝大部分孩子都超吃这套。 “我不好说,你妈妈可能需要人帮她做晚饭。”他说着,看向玛汀。 她大手一挥。“去吧,把她们带到外面去。这周可把我虐得够呛,我要做一顿大餐。” 利维跟随茜蒙和米凯拉来到后院,他对她们展示了几招被人抓住手腕或上衣时的抵抗招数——万一哪天这俩花季少女不幸用得上。他根据情况的紧急度,把招数分为两个层面:一种是对付那些举止粗鲁过头但并不很凶恶的人,另一种则是应对真正的威胁。 等茜蒙成功挣脱了他的钳制,他问道:“反击的时候,你们要对准什么部位?” “眼睛、喉咙、下裆!”女孩们异口同声道。 “回答正确。如果有人要伤害你们,尤其对方体格更大身体更强壮时,你一定要用尽全力去攻击他们的要害。别去管什么公平竞争。用牙、用指甲——必要时甚至要用钥匙插他们的眼睛。给他们点教训,看他们还敢对你动手动脚。” 这俩丫头都是很优秀的学生,超有学习热情,玩得开心的同时也认真看待这件事。利维一直劝玛汀送女儿去正规学校正式地学马伽术,但她俩这运动加学业两头烧的状态,哪还抽得出时间。 太阳快下山时,下班回家的安托万把他们招呼回屋。他身材精瘦,比利维略高些,于是显得玛汀更娇小了。安托万说话慢条斯理的,但笑起来倒是毫不含糊,他目光和善,眼角总露出鱼尾纹。 “嗨,利维,”他一边跟他握手一边说,“关于你跟斯坦顿的事,我很遗憾。” “多谢关心。” “你要不要喝点啤酒?” “事实上,我有点宿醉,”利维承认道,“我觉得我还是喝柠檬水好了。” 安托万捏捏他的肩膀,没再多问。 五个人手牵手围坐在厨房里的餐桌边。“主啊,”安托万低着头道,“感谢您赐予我们即将享用的食物,愿您祝福那些今晚不在我们身边的挚爱们。阿门。” 每次利维来瓦尔库家吃饭,身为天主教徒的这家人总要在就餐前祈祷,而他也能做到欣然旁观。 晚餐有烤鱼、海地辣泡菜、菠菜、米饭和豆子,做得十分用心,大家大快朵颐地吃着。玛汀和安托万聊着轻快的话题,讨论女儿们的交友和安托万一天的工作——他在一家赌场酒店担任经理。利维几乎一言不发,专心听着,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令他心情舒畅,这种效果别处找不到。 吃完饭,他站起来要帮茜蒙和米凯拉收拾桌子,玛汀说:“亲,你那瘦屁股给我乖乖坐在椅子上。” 他叹了口气,听从了。她从不让他打扫。 不多会儿,趁安托万带着女儿们去会她们的朋友,参加时下花季少男少女们在周五晚上玩的名堂,玛汀便跟利维谈起他到访的真正原因。 “我去煮点咖啡,”她说着从桌边站起,“你要低咖的?” 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她。“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玛汀。” 她哈哈大笑,然后来到橱柜台上的单杯咖啡机前。回来的时候,她端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利维面前,然后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他把这桩伤心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每到哽噎之际便停下来喝口咖啡。说完以后,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都不知道你俩感情出了问题。” 他耸耸肩。“那是我之前不想提。” “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今晚可以在这儿过夜。” “我已经定了酒店。不过还是谢谢你。”他握住马克杯,手指一松一紧,终于鼓起勇气把盘桓在心头的问题问出口:“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玛汀靠在椅背上,思忖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答案。不过你要是想听我的意见……要是你跟斯坦顿对未来的规划不一样,你们无论如何也达不成共识的话,那么是的,我觉得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维持婚姻光靠爱情是不够的。相信我。” “我昨晚吻了多米尼克。”利维说,尽管他原打算不提这事。 对方目瞪口呆。“姓鲁索那个多米尼克?” “你还认识几个多米尼克啊?” “可是——这怎么可能发生?” “我去他当酒保的夜店喝得烂醉如泥。” 玛汀霎时变得怒不可遏,正要站起来,利维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引她误会后,赶紧拉住她的手。 “我没说清楚,”他说,“是我喝醉了对他发浪,他拒绝了我。” “哦。”她平息怒火,坐回座位上。“好吧,这才像他的为人。” “是啊。”利维松开她的手,重新端起马克杯。“可这样一来,斯坦顿就以为我是因为多米尼克才离开他的。” “你有那个意思吗?” “当然没有。我当时是喝醉了外加心里难受才吻的。整个事儿就很荒唐……反正多米尼克也看不上我。” 玛汀嗤笑一声。 利维挑了挑一边眉毛。“你想说啥?” “他绝对看得上你。” “不,他没有——” “他也许不会把主意打到已经有男友的醉汉身上,”她说,“这也不能算是他的责任吧。但是你这个人?他看上你这个人了。你感觉不出来,是因为你一遇上他就心慌意乱,特别是在过去这个礼拜里。” 利维气得绷紧身体。他才没有在多米尼克面前心慌。他只是对……身强体壮的大个子比较警惕而已,有脑子的人都会的呀。是多米尼克那个头太让人心神不宁了——不,不能说心神不宁,更像是—— 噢,老天爷啊。 玛汀这下笑得越发得意了。幸好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起,替利维解了围。 是紧急召唤,要求他俩前往温彻斯特市[1]的一处罪案现场。“咱俩今晚不是待命值勤,”她看着短信说,“这意味着——” 第二条短信紧接而至,是温警长发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母:SOS。 利维懵了一下,然后意识到“SOS”是“黑桃七”的缩写[2]。 “不可能,”他说,“‘黑桃七’保证了这五天里不会下手。现在才第四天。” 哪怕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利维也知道这话有多么荒谬,但他还是觉得整件事情……不对劲。 玛汀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他,说:“呃,我们对一个连环杀手的话不能太当真,最好还是去确认一下。” * * * 罪案现场位于一栋与玛汀家风格相似的郊外住宅里。利维甫一走进客厅,便知这不是“黑桃七”的手笔。 受害女性手脚摊开躺在客厅中央,腹部多处被刀刺中。鲜血浸透了地毯,喷溅在了家具上。她进行过殊死的反抗——桌子和椅子被踢翻一地,她的衣服被撕开,双手和胳膊都有反抗造成的伤痕。可惜反抗未能成功。 刺伤,受害人的反抗……这不是“黑桃七”的作案手法。唯一能跟“黑桃七”扯上关系的,只有落在受害女子尸体上的那张纸牌。 她的婚戒在反抗过程中松开,滑到了指尖处。指根部并没有日晒造成的深浅色差,但她身上穿的吊带裙肩带下却有明显的肤色对比。墙上挂的照片多年没有换过了,她的发型已经改变,眼角也有了鱼尾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只手机,碎裂的屏幕像是被人踩出来的。 “凶手是丈夫。”利维说。 “没跑了,是丈夫杀的,”玛汀说,“这算啥,当我第一次进罪案现场吗?” [1] Winchester,拉斯维加斯周边的卫星城 [2] “黑桃七”的原文写作:Seven of Spades。 第十五章 “我的出庭日期在下月啦,”艾丽卡·普莱斯说,这位顶着一头漂染金发的女郎留着彩绘的长指甲,长得能挖眼珠那种。她站在自家公寓门口,一脸嫌弃地打量着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傻眼了,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普莱斯女士,你的出庭日期早两天前就过了。” “呃,不会吧!”她边说边吹了个口香糖泡泡。“五月十四号呀。” “是四月十四号。”多米尼克说道,几乎不敢相信这种事竟然真的发生了。他从外套衣袋里掏出文件递给对方看。 她眯眼看着保释协议和担保书,嫌恶地塞回给多米尼克。“噫。那啥,就不能再缓一天嘛?我这会儿有事正忙。” “你知不知道,咱俩说话这工夫,你正犯着法呢?” “行。”她冲他大大翻了个白眼。“等我把门锁上。我看你是不是还要给我戴手铐呀,是嘛,大色狼?” “我看没必要了。”多米尼克说。 他等她拿上包包并锁好公寓门,然后领着她坐进自己的皮卡。在去郡拘留所的一路上,她都在狂按手机。 自打一周前发现古德温的尸体以来,多米尼克都没有出动做过保释金任务,他开始怀疑自己潜意识里不光因为这一个原因而驻足不前。于是他决定悠着点来,找简单的任务适应适应,便挑了一个没有暴力犯罪记录、低赏金的涉毒人员为目标。挣的钱不多,但考虑到他不到一个钟头就找到了对方,这时间投入的性价比倒也不差。 他把艾丽卡转交给郡拘留所的工作人员,目送他们把她送去监管,她那荡气回肠的牢骚声渐渐远去了。在等拘留所通知保释公司期间,他用手机查看了邮箱。垃圾、垃圾、妹妹吉娜转发的Youtube链接,然后又是垃圾,一封提醒他交电费的通知——还有谷歌发来的关于“黑桃七”的消息提醒。 好吧,是,他确实没有把这案子完全抛一边。但也没有法律禁止他从远程渠道密切关注不是?除了他,会做这种事的普通市民多了去了。 他点开链接看新闻,上面报道了昨晚发生的一起谋杀案,据称是这位在拉斯维加斯炙手可热的新晋连环杀手的杰作。他读着读着,眉头皱了起来。 暴力刺伤?若非哪个环节出了大岔子,否则怎么可能是真“黑桃七”干的。维加斯警局发言人拒绝发表意见。 不过这也不归他管了。多米尼克把手机揣回兜里,下定决心直接回家找些有挑战性的赏金任务来做。 三十分钟后,他发现自己正走在前往利维所在分局的路上。 * * * “巴敦先生,您能告诉我‘黑桃七’锁定您的妻子为目标的潜在因素吗?”利维问道。 尽管没给巴敦戴手铐,但他们所在的是审讯室——他们已经可以确定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但在缺乏物证的前提下,还不能逮捕他。暂时不能。 “‘黑桃七’不是义警吗?”巴敦耸肩道。他个头不高但长得挺敦实,脖子粗壮,一双小眼睛挺瞧不起人的。“他杀的都是坏人。帕蒂就一婊子。” “请你再说一遍?”天呐,利维好想一拳打在巴敦的那张贱脸上。 “她人尽可夫。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她被盯上我毫不惊讶。” “‘黑桃七’的目标是那些逃脱法律制裁的人,”利维说,“出轨并不犯法。” 巴敦把胳膊抄在胸前。“你谁呀,哪门子的专家吗?你真以为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做那些事?你也只是猜测。” “也许吧。但我在‘黑桃七’犯下的前三起命案现场做过勘查,除开一处细节,你妻子的遇害现场与之毫无相似之处。你瞧,还有很多没有对媒体公布的细节——模仿杀人犯不可能知道的细节。” 巴敦咬紧牙关,眼睛瞄了瞄别处然后重新看向利维。利维笑了。“黑桃七”固然是一个令人抓狂的猎物,但眼下这个可悲的王八蛋跟他以前对付过的其他杀人犯没啥区别。 “你知道我没杀她,”巴敦说,“我有不在场证明——我一整晚都在参加公司的活动。有十几个人看到我在场。等我回家发现帕蒂的时候,她都死了好几个钟头了。” 他说的没错。他的不在场证明很牢靠——虽说不算无懈可击,但却很难驳倒。再者,帕蒂的手指尖和指甲缝都被漂白水洗过,除掉了袭击者的痕量证据,而杀人凶器目前还未被找到。他们手头现有指向巴敦的证据都只是推测,难怪这家伙一副信心十足的派头。 利维打算把这份信心动摇一下。 “不如我来给你讲讲我对事情真相的看法吧?”他凑上前,胳膊放在金属桌面上,双手松松地合拢。“我觉得,你背着其他人悄悄离开了那个活动现场,跑回家里跟你妻子摊牌她出轨的事,你怒不可遏,冲动之下用刀刺死了她。然后你慌神了,想起最近看的一则新闻,于是把一张扑克牌摆在她的尸体上想转移嫌疑,之后你收拾了现场又返回活动。你假装一切如常,回家后装成突然发现尸体的样子并报了警。” 巴敦鼓起鼻孔,但没发言。 “你的表现不算太差,只不过有几个问题,”利维继续道,“首先,任何见过真‘黑桃七’杀人现场的人,都不会相信这起案件出自其手。其次,绝大部分凶手在处理凶器——或者说,行凶造成的血衣——方面都做得不太好。我们已经派警员去找这些物件了。我可以打赌,那个活动会场的安保监控视频会显示,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明原因地失踪,而且那晚你进场时穿的衣服跟离场时的也不一样了。” 这句话,中了要害。巴敦的身体微微打了个颤。 “不过说真的,我打赌关键的铁证应该在你的电话记录里。你可以删除短信和通话记录,但是你的运营商那里还有保存。如果你妻子在你参加活动期间给你打过电话或是发了短信,而你因此受到刺激临时离场……这样的话,对你可就很不利了,不是吗?” 巴敦脸色惨白。“你找不到任何证据,我没杀她。” 利维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椅子脚擦过胶地板。这不是什么留下诡异信息、邀警察与之进行魔鬼交易、神秘莫测的高智商连环杀手;这就是一个狠毒又愤怒的男人,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还以为可以逃脱罪责。教育这种人打消这种念头,对利维来说可是再愉快不过的了。 “如果你现在就招供,对你来说事情就会好办的多。如果不,我猜过个二十四小时,你就得戴着手铐回这里来——最多四十八小时。”利维进一步弯下腰。“因为我知道是你杀了你妻子,巴敦先生,我一定会证明的。我对你保证。” “我没杀她,”巴敦又说了一遍,更加没底气了。不过他还是不肯让步,带着一脸恨意怒瞪利维。 “等我查清楚后,全拉斯维加斯都找不出陪审员会相信你没杀。”利维离开桌边,阔步走向门口。他一边出门一边扭头道:“你可能需要开始整理一下你的各项事务了。” * * * “嘿,多米尼克,”玛汀坐在椅子里一转,“你来看利维吗?” “啥?”让他措手不及的倒不是这句话,而是其中浓浓的揶揄感。“不,我不是来——来看他的。我是说,我来这儿了,肯定看得到他,但不是——” 对方笑得愈发灿烂狡黠。她肯定知道接吻的事了,鉴于她没有拔枪对着他,说明她也知道他有及时打住,没有任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他叹气投降。“我看到昨晚那起谋杀案的报道了,可能是‘黑桃七’的模仿犯案,我有点好奇。我完全可能是来找你的嘛。” “你可能是,”她说,“但你不是。” 否认无益。多米尼克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因为他知道再次见到利维非尴尬死不可,但他就是没法置身事外。也许他只是想确认利维已经从那场重量级的宿醉里恢复过来了。 对,这就对了。他就这么认定了。 这会儿倒也不打紧就是了,因为利维的工位是空的。“所以,是模仿犯罪吗?”他问道。 “妥妥的,”玛汀的语气斩钉截铁,“就连菜鸟都看得出是受害人丈夫干的。我们还没有足够证据逮捕他,利维正在审他——哟嚯,看来我说早了。” 多米尼克转身看到利维朝他们走来。看到他后,利维的眼睛鼓了鼓,但也就这样而已,他很好地稳住了自己的反应。 “多米尼克。”他说着,走过来站在自己工位后面。 “利维。” “他在好奇模仿犯的事。”玛汀插一句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掺和进这案子里了。”利维说。 “我没掺和。但不代表我不能了解进度,对吧?” 利维似乎被他的这番狡辩说服了。“巴敦不肯招供,但我刺激到了他。运气好的话,他会做些蠢事,比如直接跑去把藏匿的凶器找出来。” “很好,”玛汀说,“又一个杀妻的人渣在监狱里找到了归宿。” 多米尼克一边听一边扫视着利维的桌子,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一样不寻常的物件吸引了。利维的桌上少不了咖啡,但这个既不是他平时用的那个随身杯,也不是本街区那家咖啡店的泡沫杯。今早他喝的杯子上印着旧城区一家酒店的店标,那家酒店既不在他的住家附近,也不在他上班的路线上。 “你住酒店了?”多米尼克没有多想就问出口了。 眼见利维被这话惊到,他心下得意了几秒;利维低头看了看自己桌子,才明白多米尼克是怎么猜出来的。 “靠,”玛汀赞赏道,“你真厉害。” 利维的脸有点红,他躲着多米尼克的视线。“我跟斯坦顿分手了。” 多米尼克后退一步。“为什么?”他问道,感觉不舒服。拜托了老天爷,可别是因为他。假如利维离开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是因为一个吻和一点双向的好感—— “完全不是……”利维欲言又止,扫了一眼繁忙的大办公室。“不是最近的事情造成的。闹了好久了。” 两人看向玛汀,后者打字正酣。“这边是我的工位,知道吧。你俩有啥私房话需要说的,请找个合适的地方说去。” “我们没有——”利维的话被桌上的座机铃声打断。他拿起话筒。“我是艾布拉姆斯警探。” 片刻过后,他的表情僵住了,生气全无如同面具。他把话筒放下,按了座机上的免提键。 “麻烦你再说一遍,行吗?” “我没有杀害帕蒂·巴敦。”一个沙哑的电子音说道。 原本如蚂穴般纷纷杂杂的大办公室突然间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静下来,进入蓄势待发状态。多米尼克惊讶地看着有几个人冲出了房间,而玛汀则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忙不迭对就近的人悄声下指令。 利维站在原地,浑身因为紧张而隐隐发抖。“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承诺了。五天。还有一天才到。” “我勒个去。”多米尼克压着声音说。这是“黑桃七”打来的电话。利维正在跟一个连环杀手讲电话。 “你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让别人看到这一点对你很重要,对吗?”利维单手按在桌子边缘,指关节发白。 “当然。” “眼下有人在犯罪后盗用你的名号,你一定很生气。你计划杀死德鲁·巴敦吗?” 对方的停顿颇耐人寻味。“除非你先将他逮捕。” 利维眨了眨眼再闭上。等他睁开时,他看向远处的玛汀。玛汀指着一台电脑摇了摇头,双手朝天一甩。多米尼克不知道他们这意思是说跟踪电话失败,还是跟踪到的结果无济于事。 “我知道你自视与众不同,”利维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你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很伟大。但事实是,你只是喜欢杀戮而已。你从杀人中获得了快感,于是你就自欺欺人地认定你是在执行某种高尚的使命。但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个杀人犯,你跟德鲁·巴敦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他妈是个疯子。” 他砰地一下把话筒放回座机,终止了通话。屋里所有人都傻瞪着他。 “你刚刚怼了一名连环杀手。”多米尼克说,好像利维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似的。 “你以为我会在乎吗?”利维气呼呼道。“我他妈受够这些花招了。要是‘黑桃七’想冲我来,我倒想看看这家伙有没有那个胆。” 他从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手机和钥匙,然后重重关上,把桌子都震了一下。 “我要去办案,甭管做什么,只要是能把巴敦绳之以法,”他对玛汀说,“你来吗?” 她咧嘴一笑,包包一拿便快步跟上他,途中还拍了下多米尼克的背。 多米尼克离开警局的步子没他们那么匆忙,刚才的所见所闻令他备受震撼。亲耳听到“黑桃七”的声音,尽管是处理过的电子音,还是令他寒彻骨髓。他担心利维的挑衅给利维带来更大的危险。 多米尼克想得入了神,等回过神来时,他蓦然发现自己走的竟不是停车所在的方向,而是朝着长街北面一路晃悠过去了。他停下脚步,望着卢克索酒店那高入云霄的金字塔形大楼。 要是能走进去坐在二十一点的牌桌边,那感觉一定很好吧,哪怕只玩玩老虎机呢——让胺多酚席卷全身,把一切都冲刷出脑海。只有这样才能释放压力。这次他不会让自己失控的,他学到教训了,就玩几小时,他能稳得住。 多米尼克攥紧手心,挪不开眼。 * * * 被“黑桃七”那通电话点燃的怒火足足烧了好几个钟头才平息。利维没有压抑,他化愤怒为动力,全力以赴投入到巴敦案的调查中,简直所向披靡。 等这一天的工作快结束时,他已经录下十几份当事人亲友及邻人们的口供,确认德鲁·巴敦和妻子帕蒂是出了名的不对付,时而冲突起来会武力相对。几名巴敦的同事表示,昨晚活动期间有一小时左右,他们见不到巴敦的人影儿。威森电信那边提供了这对夫妇在这段时间里互发的几条恶语短信。场馆的监控录像显示,巴敦后来穿着同样的外套,衬衣颜色也是一样的,而衬衣领子的款式却变了,裤子的色调也显得浅了一些。 警员们在对巴敦住宅周边进行梳理时,在距离其住处十栋房远的别家垃圾桶发现了一把经匆匆擦拭过的菜刀,这成了真正的决定性证据。犯罪化验科的人正在对菜刀进行检测,不过针对巴敦的逮捕令已经下达下来了,利维在下班前亲自发布了全境通告。他要求警员们对巴敦进行全天候严密监视,只等把这王八蛋逮捕归案了。等他在拘留所里冷静一晚上后,看他是不是准备好招供了。 回酒店时,利维已精疲力尽,但这天的工作却让他倍感欣慰。他承认“黑桃七”的案子动摇了他作为一名侦探对自己办案能力的信心,但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就搞定一桩谋杀案,无疑对他找回自信心起到了长足的作用。 他把枪放进抽屉里,脱掉外衣,把干净衣服翻出来摆好。就在他踏进卫生间时,手机响了。 他瞄了一眼屏幕,发现是玛汀打来的——巴敦的案子已经解决,她准是要找他谈“黑桃七”打来的那通电话。还是等他不慌不忙洗个热水澡再说吧。 利维走进卫生间,关上门,电话转到了语音留言里。 * * * “大家好,我叫多米尼克,是一名强迫性赌徒。” “你好,多米尼克。”在场的二十几个人说道,他们坐在折椅上围成一圈。 他也坐在椅子上没起身,这个小组向来比较随意。“我不常来这里,”他冲小组组长加斯惭愧一笑,“但最近一周里,各种压力都很大。我本来不想来,但今早我在长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一个钟头,盯着那些赌场,满脑子幻想着进去的事。” 众人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表达共鸣。 “我一次次被赌博拉下水——从中学时代至今。在我高中毕业前,情况还不算糟。我进了社区大学,根本学不进去。我不断找消遣,找刺激,赌博满足了我的需求。我那时还未成年,但赌志不在年高嘛。”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多米尼克也吃吃笑了。 “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赌风跟别人不太一样,”他说,“一旦开局,甭管输多少钱我都收不住手,非得别人逼着我住手不可。我整天都想着赌,想着怎么出老千,回味着赢钱的快感,想象着怎么才能不输。我的生活被完全占据了,因为我一门心思扑在那上头。我也对自己的情况感到很害怕,可我没有寻求救助,我辍了学,跑去参军。” 他的家人对此很不以为然,但也没觉得很惊讶就是了。尽管在当时,他把自己的赌瘾隐藏得很好,但他们知道他在大学里过得不开心,想要离开。 “我以为参军能拯救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确实也是。当兵打仗教会了我自律和自控,让我的生活像个样子了,最重要的是,那让我有了一个专心的目标,不再只关注自己。我有八年都没再赌过。我以为自己‘痊愈’了。于是在第二次服役期结束后,复员回了老家。” 他清了清喉咙,手掌按着大腿上下摩挲。这个故事无论讲过多少次,他都觉得难以启齿。 “问题就出在,我已经习惯了执行任务,失去了任务,我就失去了目的性。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奋斗目标。我习惯了跟战友们打成一片的集体生活。服役多年后,平民生活就像黑白电影。我倒没觉得愤怒,也没有悲伤,但却没有任何能让我产生兴趣、让我兴奋、让我开心的事物。只有赌博能让我摆脱那份空虚。” 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在座的人都很礼貌没有插嘴;他们各有各的经历,但关于赌瘾的一些最真切感受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体会的。 “第二次来袭,情况严重得多。”深藏在脑海的回忆突然被翻出,令他心悸。“我已经成年,一个人生活,不用对任何人负责。我一天可以在赌场坐十八个小时。我把所有积蓄都输光了,还欠下了巨债。我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一次又一次用担保把我赎出来。可无论情况多么严重,我都收不了手,真的收不了手啊。我恨死我自己了。” 他哽咽起来,安妮塔——他跟这位女士认识有两年多了——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再放开,还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是我的狗拯救了我的人生,”他说,“她那时才七个月大,得了胰腺炎。她需要输血、输液、吃药——我没钱治她。我的账户里只有三块钱,所有信用卡都透支了。我只好打电话给我妈,求她垫付。”他用力咽下口水。“我以前没有,后来也没感受到那么强烈的羞耻感。有个那么爱我、信任我的狗狗,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快不行了。要不是我妈出手相助,她可能就死了,那就全都是我的错。” 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控,连自己的狗都保不住,他彻底崩溃了。 “是反骨妹给了我勇气和决心帮助我收手。在那之前,无论什么都没起到那么大的作用。照顾好她成了我的职责,我的新使命。我终于去寻求了专业帮助,每当那股冲动一冒头,我就会想到她——想想她多么需要我保持自控。今天早些时候,当我被诱惑得快不行时,我就在心里想她。我认为,在康复过程中,有个事物或者有个谁在身边给你保持清醒的理由很重要。我不在乎自己受多大伤害,但我决不能伤害她。她让我坚强。” 他靠在椅背上,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卸下了心头的重担。“谢谢多姆,”加斯说道,众人也为他鼓掌,“安妮塔,接下来你来讲吧?” 接下来的集会一如往常,有几个人分享了他们的经历,大家都对彼此的抗争报以嘘唏同情。一个小时下来,众人起立,手牵着手念诵《宁静祷文[1]》作为收尾。多米尼克在会后逗留了一会儿,帮忙收拾休息室,并与其他几个人一起一边喝着咖啡吃着巧克力曲奇一边闲聊。 离开教堂时,他感觉好多了,内心平静下来,也更专注。天色不早,他只能在回家的路上顺道找个地方吃饭,因为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或者他也可以找卡洛斯和佳思敏,看他们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他左思右想着,出门来到停车的地方。就在他等过弯好出停车场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短信的通知铃声,发信的号码他不认识。 艾布拉姆斯警官有危险。他需要你的帮助。 没等多米尼克消化掉这古怪的内容,另一条消息又来了,写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街道地址和一个房间号码。 他开启语音打字,一边驶入车流一边说:“你是谁?” 回复内容是一张图片——扑克牌黑桃七。 一股战栗沿着脊梁骨往上窜,但他还是稳稳握着方向盘,专心看路。“厉害了。” 拜托。他是受我牵连而遇险,我只能帮他到这里。 多米尼克又驶过一个街区,他咬着下嘴唇,咒骂一句然后把车停在路边。假如利维真可能有生命危险,哪怕那可能性极小,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你为什么不报警?”他一边问一边把地址输入GPS。 我给艾布拉姆斯警官所在的酒店发了骚扰投诉,但我不能细说详情,否则他们就会知道是我。他们会以为那是个陷阱,耽搁下去可能会害他丧命。 多米尼克等到车流出现空隙便重新驶回路上,沿着标注出来的路线前进。发现地址离得不远,他有点惊讶;运气好的话,他没几分钟就能到达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跟他们想的一样?” 因为你已经上路了。 [1] Senrenity Prayer,由美国神学家Reinhold Niebuhr开创的无名祈祷文,常被匿名戒酒协会等互助戒瘾小组采用。 第十六章 对利维来说,很少有什么比慢悠悠地冲个任性的热水澡更惬意的事了,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天的奔波后。他把谋杀、斯坦顿,还有必须打电话给父母痛苦解释等等这些都抛一边,专心感受着热水敲打肩膀和后背紧绷的肌肉。 终于洗完出来,他把折好摆在洗手池边的T恤和居家裤穿上,拿着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打开卫生间的门。 站在门口的一刹那,他顿住了,心中冒出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令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之前有打开顶灯,此刻房间亮堂堂的。大门有上锁,防盗链也扣好了,一切都跟他进卫生间之前别无二致。 但是有风——不是空调吹出的冷气,而是户外吹来的新鲜空气的微风。 他看向两旁。阳台门的窗帘微微扇动了一下。进屋以后,他还没开过那个门。 他把毛巾扔在地上,瞄看屋子另一头的斗柜——里面有他的枪。也许他还能冲过去—— 大门附近的衣柜突然打开,德鲁·巴敦踏了出来,双手握枪指着利维。“别动。”他命令道。 利维举起双手做成半投降的姿势,不再动了。“你是怎么从阳台进来的?这是五楼。” “我从你隔壁房的阳台过来的,推开了玻璃滑门。”巴敦满头大汗,脸上亮晶晶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他握着枪托的双手直发抖,但两眼却闪闪发光透着决心。“你肯定想不到,人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我还真想得到。”利维说。 就是这样,再走近点,他心里想着,看着巴敦绕过床朝他靠近,这样两人之间就没有阻挡了。继续走,走啊,走—— 眼见巴敦停在几步远之外,他只得按捺下失望的叹息。这是面对持枪威胁时最糟糕的角度,因为这样的距离没有可靠有效的防卫。巴敦离得太远,利维没法在对方开枪前冲上前解除他的武器,而这距离又不够自己躲闪。利维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说服对方放弃。 “你以前有真的开过枪吗?”利维问。“你知道枪声有多响吗?如果你开枪打我,没几分钟就会有一群人冲进来。你绝无可能逃掉。” “我愿意冒这个风险,迫不得已的话。但是现在,我希望你坐到那张椅子上。”巴敦抬抬下巴,指向他说的那把椅子,视线始终盯着利维,动作也不露破绽。 利维站在原地。“为什么?” “我查了一下。你是调查‘黑桃七’那个案子的主导警探之一。这样一来,他会杀你也就说得过去了。如果你的死状跟帕蒂一样,他们就会以为那也是他干的。” 巴敦以为自己真能用刀刺死他?利维差点想笑。不过对方要求利维坐在椅子上,就意味着巴敦决意把他先绑起来再下刀。利维绝不可能就范。如果他坚持不从,巴敦倒有可能会走近一点用武力迫使他坐到椅子上。 “那没用的,”他说,“我已经跟你说过,‘黑桃七’的杀人手法跟帕蒂的死状完全不像,也不会像你杀我的方式。他们会知道凶手就是你。” “就算这样吧。但那起码也会引起合理怀疑[1]。”巴敦握枪的手抽搐了一下,他的言语中透着恨意。“不管成不成,你都得死。这样横竖我自己心里舒服。快,坐到椅子上!” “我倒要看你敢不敢开枪。”利维说。 灯光霎时全灭。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往下扎,朝斜角扑去,轻巧地平稳落地。枪声响起,巴敦对着黑屋子盲目射击,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震耳欲聋。 利维翻身仰躺,曲起右腿,然后对着记忆中巴敦所在的位置猛地踢出。那一脚正中巴敦的膝盖。一声痛苦的尖叫伴随着重重的倒地声——但愿是巴敦摔在地上的声音,但是鉴于光线过于微弱,利维不敢打包票。 大门传来一记擂鼓般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响彻楼道的焦急呐喊。利维不敢分心。他翻身跪起并向前跃去,在黑暗中与巴敦扭打起来,经过一番短暂而混乱的纠缠,最后成功压在了巴敦的背上。 巴敦只剩下右手持枪了;利维抓住他的手腕猛力对着地板砸了好几下,直到对方哀嚎松手。利维伸手去拿枪,然而巴敦乱挥手把枪推到远处他够不着的地方。 他听到金属发出的“哐当”巨响,门栓被撞散了,然后大门打开,但很快又被防盗链挡住。利维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就这么短短的瞬间,巴敦找到了机会,反肘击打他的肋部。 利维哀叫一声,翻滚到一边,又腾地站起。近地搏斗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他所接受的全部训练都告诫他要尽一切可能保持站姿,绝不要趴在地上。现在的问题是,巴敦溜开了,枪也不在自己手里,而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屋里和楼道的所有电源都断掉,拉斯维加斯明亮的夜灯也被厚重的阳台窗帘阻隔在外。 重物撞击大门,声音大得吓人。然后又是一撞。又一撞 。 撞击声不停,再加上黑灯瞎火,让利维无法确定巴敦的位置。他退到墙边抵拢,利用墙面引导自己挪到床头柜的所在,拿起他昨晚放在那里的电视遥控器。 他高度集中起注意力,屏蔽掉门的巨响和晃动,听出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他用尽全力把遥控器砸过去,惊起一声痛呼。 利维绷紧神经,准备出击。这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灯重新亮了,而防盗链则在坚持不懈的撞击下断裂,大门突然全开。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多米尼克像一辆十八轮大卡似的冲进屋里,几乎傻眼。多米尼克扑过去压倒刚刚把枪拿到手的巴敦,枪从后者手里飞脱。 利维箭步上前,把枪拿到手。死死压了三秒钟后,多米尼克拽着巴敦一起跪起来,用一记锁喉狠狠钳制住巴敦,那动作连利维看了都难受得直皱眉。多米尼克用右肘弯紧压在巴敦的下巴下,厚实的二头肌和前臂挤压着巴敦喉部两侧的劲动脉。最可怕的是,他还用左臂压在巴敦的后脑勺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臂二头肌,加强左前臂对巴敦脖子后面的压力。 就连利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摆脱这样的钳制。当然,他打一开始就绝不会允许自己被锁喉。 巴敦狂扭乱翻,用指甲抓多米尼克的前臂,他脸由红变紫。外面的楼道里,一名情绪失控的酒店员工正在跟警方讲电话。 “你最好放松点,”多米尼克和气道,“我可不想伤到你,但像这种锁喉吧,意外致死的几率倒也不小就是。我只用了七成多点的力道。” 巴敦在多米尼克的钳制下软了下来,身子一瘫,只剩手还捏成拳。他怒瞪利维,正是他此刻眼中的这把业火当初引得他刺死妻子。 利维还未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他勉强挤出一个词儿问:“怎会?!” “你有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守护天使。”多米尼克说。 [1] Reasonable doubt,法律术语,指案件审理中因缺乏足够证据,使人对被告是否有罪产生合乎情理的怀疑;重点在于:一旦引起了合理怀疑,如果不能将之排除,则无法证明被告有罪。 第十七章 令利维大为不爽的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员竟是乔纳·吉布斯,尽管这人平时的巡逻区域并不在这家酒店附近。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果然说起了风凉话。封锁了犯罪现场并拘捕了巴敦后,他突然冲着利维和多米尼克挤眉弄眼道:“坏了二位今晚的好事,有没有呀?” 利维抄起胳膊瞪他,但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这句台词打从英语诞生以来,就没人信过。 负责此案的警探在与利维和多米尼克交流一小时后宣布他们可以离开,允许利维带上必要用品,并保证说剩下的物品会等现场彻底处理完后返还给他。出去时,利维停下来看了看防盗链——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分别挂在门和门框上晃荡。 他打了个寒颤。 一名酒店工作人员领着利维来到新的客房,这里的楼层较之前要高得多。多米尼克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利维很想私下跟他说说话,避开那些好奇的耳目,看样子,对方也对他的想法不言自明了。 多米尼克对警探交代供词称自己是受一名自称“黑桃七”的人指引来到酒店的。警探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相信了那通警告,他耸耸肩道:“哪怕我赶过来发现只是个陷阱,也好过确有其事而我却置之不理。” 等到他俩单独进到利维的新客房里,房门锁好并栓好防盗链后,利维把包往床上一扔。“我得喝一杯。” 多米尼克还是没吭声,但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显然对此持保留意见。 “好啦,这次我没打算喝醉。”利维打开小冰箱。“你要不要来点?” “伏特加?” 利维把一瓶小酒版“苏连红”扔给他,然后自己拿了瓶“杰克丹尼”。他一口气灌下一瓶,挤了挤脸,然后把空瓶扔进垃圾桶里。 多米尼克坐到屋里一把鼓鼓的单人沙发里,利维联系上玛汀对她报平安。结果发现之前她打电话就是为了警告他巴敦摆脱了警方的监视;他还在手机里发现了好几通在袭击发生后追加的语音留言,语气一条比一条心急火燎。 他接受对方训斥,连连保证再也不会无视她打来的电话了,如此几分钟后才挂断。这边料理完,他转向多米尼克。“我需要你把‘黑桃七’跟你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岂止原原本本告诉你,”多米尼克递出手机,“我还能让你看到呢。” 利维看着这几条诡异的短信交流,连连摇头。“我搞不懂,”他说着,把手机还给多米尼克,“我是说,这人盯着巴敦是可以理解的。‘黑桃七’亲口告诉我,如果我逮捕不了他,就会杀掉他。准确地说,五天的期限将在今晚午夜到期,‘黑桃七’想要确保他不会脱罪。”他坐到多米尼克对面的椅子里。“可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直接联系你,还打报警电话——这对其而言太危险了。” “还不止这些,”多米尼克说,“我很确定‘黑桃七’还切断了酒店电源。” 利维心下赞同,但是他想听多米尼克讲述原因。“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奥布莱恩警探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跟酒店里的几个人聊了会儿。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断电了,还有,他们的备用发电机本该马上应急启动才对。结果,不知怎么的居然拖了三分钟。” “感觉越来越疯狂了,”利维说,“这说明‘黑桃七’刚才也在这酒店里,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救我命。为什么?!” 多米尼克摊开双手。“还不够明显吗?这人认识你呀。” “什么?” “我觉得你认识这个‘黑桃七’的本尊。也许是你的朋友,也许只是你工作上打交道的人,但你们之间的关联不止于这桩案子。当你受到威胁时,这人从个人感情角度觉得有必要出手。如果只是陌生人的话,我想不出这人怎么能有这样的反应。” 利维不是头一次考虑到这一可能,可是听到别人讲出口,才坐实了他的构想——也令他感觉更恶心了。“你认为在过去一周里我办这个案子时,我有跟‘黑桃七’面对面过,亲口与之交谈,却不知其真实身份?”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利维哀号一声,用双手搓了搓脸。“操。这也太疯狂了。” 多米尼克坐在椅子里动了动,利维这才注意到他在照顾自己的右边肩膀——姿势很僵硬,不自然。 “你还好吧?”他问道。 多米尼克歪嘴笑笑,说:“肩膀有点酸。拿身体反复顶门可没有电影里看着那么轻松好受啊。” 利维的心中顿时溢满了愧疚。天呐,他早该意识到——他应该想到多米尼克那样做了之后不疼才怪呢。“我去给你找点冰,”他说着离开椅子站起来,“你把外套脱了。” 他去楼道里装了一桶冰再返回房间,发现多米尼克已经把外套折好放在桌上,上面压着他的枪套。利维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洗脸毛巾,一边往里面包冰块一边来到多米尼克身边。多米尼克穿着长袖衬衣,正试着扭几下肩膀。 “唔……你最好把衬衣也脱了,效果好一点。” 多米尼克迎上他的视线。有那么一会儿,利维以为他会拒绝,或者一笑了之——但他一言不发就开始解衬衣扣子,保持着与利维的对视。 利维莫名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多米尼克微微皱脸,脱掉衬衣摆在一边。他穿着一件打底的白背心,衣服被肌肉发达的上身绷得紧紧,令利维有点口干。尽管利维在三天前有看到他完全打赤膊的样子,但是这次不知怎么亲密感更强了,甚至有了危险的意味。 利维走近一点,检查多米尼克的右肩。目前还没有可见的瘀青,但却肿得厉害。 “看这样子,你明天会青得很吓人。”他用临时做的冰袋轻轻按在多米尼克的肩上。“你确定没有脱臼吗?” “我可以凭经验担保肯定没脱臼,”多米尼克说,“也不算太严重,真的。” 利维其实没必要把冰一直按在那里,多米尼克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左手按着。不过多米尼克没有动手代劳,利维也没开口要求他。 “谢谢你赶来。”利维说,因为此时漫长的沉默变得难捱起来。 “应该的。” “不。”利维感到喉咙变肿,心口也在发紧。“不是‘应该的’。你知道只有很少人会像你这样做吗?如果你不来,或者你再犹豫个几分钟,我这会儿可能已经没命了。” 多米尼克咧嘴笑道:“哪里,我觉得你不会有事。你可彪悍了。” 利维翻了个白眼,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你肩膀舒服点了吧?” “好点了。”多米尼克把左手放在利维手上,用力把冰按紧在瘀伤处。他颤抖的呼吸声并不像是因为疼痛。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令人难以呼吸。利维扫视着多米尼克的身体,把他尽收眼底。一般说来,他比较喜欢身材纤长的男人,跟自己体格相仿那种。他从来没有交往过多米尼克这么壮的——硕大的肩膀,贲张的上臂,肌肉厚实有型的胸膛。 他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倾向,不过此刻站在多米尼克身边,他知道那是因为他面对体格比自己壮的男人时会感觉不自在。然而多米尼克没有让他觉得不自在。他可以信任他。利维永远不用去考虑在对上多米尼克时,他能否保护自己,因为多米尼克永远不会伤害他。 他的另一只手按着多米尼克的上臂,不过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搁在那儿的。两人肢体相触的每一点都迸发着火花般的热意,多米尼克的眼瞳变暗了。 “利维,”他说,“你昨天才刚结束了一段很正式的感情。这样做不好。” “我知道。但是客观地讲,今晚你只因连环杀手的几句话就跑来这样也不好。你跟着我进那家兽医诊所也不好。不好的计划,好像到了你这里就经常变得还不错啊。”利维考虑了一下,又说:“你不想要我吗?” 多米尼克挤出一声不敢置信的苦笑。“我可想要你了好吧。但是前提是你也想要我。不是只图发泄压力,或者——空窗期随便打个炮。” “你对我来说不是那样的。” 利维把手指插进多米尼克那华丽的波浪卷发里,慢慢俯身下去,给了多米尼克足够的时间决定到底要不要退缩。然而,多米尼克仰起头,凑了上去。 这个是轻柔的吻,是两个对彼此身体还不熟悉的人之间那种蝴蝶般温柔的试探。利维知道多米尼克有所保留,他退开了,不愿逼迫对方。结果是多米尼克用舌头扫过利维的下唇并含进嘴里,加深了这个吻。 他用双手扶在利维的胯上,拇指隔着利维的便裤揉按骨盆窝。即使隔着衣料,利维的那个部位也敏感得不行;他浑身一颤,对着多米尼克的嘴呻吟起来。 这令情况又升了一级。多米尼克回应的低吟深沉又沙哑,他焦急地拽过了利维。利维松开包着冰块的毛巾,不去管那些散落在地毯上的半融冰块,任由自己被多米尼克拽到大腿上。 他跨坐着多米尼克强壮的大腿,双手揽住多米尼克的脖子,忘情地吻起对方,更加主动也更饥渴。多米尼克的双手探进他的T恤底下,沿着他的后背上下抚摸。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不留分毫间隔。利维贴上多米尼克的腹部摩擦自己勃起的阴茎,感受到多米尼克在自己身下逐渐勃发。 因为缺氧,他渐渐感到眩晕,于是停下亲吻多米尼克的嘴转而去亲他的脖子。多米尼克偏着脑袋,发出愉悦的叹息,他双手托着利维的臀部揉捏起来。 利维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力咬下去。多米尼克发出惊喘。 “抱歉。”利维说着抬起头。 多米尼克用蒙着水汽的双眼看他。“不,没事。你想怎么标记我都可以。” 利维低下头,在多米尼克的喉咙凹涡吻出一个痕迹。多米尼克挺胸迎合他,强壮的双手捏着利维的臀肉,令他欲罢不能。 “把我的T恤脱了。”利维说。他已是欲火焚身,哪怕那薄薄的一层布都令他闷到几乎窒息。 多米尼克帮他把衣服脱掉,然后盯着他赤裸的上身看。“天,瞧瞧你。”他说,语气中洋溢着赞叹,令利维不禁眼皮发颤。多米尼克曲起指关节滑过利维坚实的腹肌轮廓。“你这身材跟他妈头豹子一样。” 多米尼克定定地看着利维的脸,拇指探入利维的便裤松紧带,抚摸下方敏感的骨盆窝。利维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他呻吟挣动,扶住多米尼克的肩膀保持平衡。利维早该料到的,以多米尼克的观察力,他肯定注意到自己之前的反应了。 利维也不遑多让,用力咬上多米尼克的锁骨作为回敬,舔舐并吮吸那里的皮肤。多米尼克隐忍了几秒,唯一流露出的反应只是更加用力握紧利维的胯部。然后他低吟出声,再次袭上利维的双唇。 三年以来,除了斯坦顿,这是利维第一次跟另一个人接吻,新鲜感令人迷醉。多米尼克的一切都那么陌生,从体型到那充满戏弄和挑逗的接吻方式,一次次的轻咬和反复的欲迎还拒,促使利维更加主动。利维不像熟悉斯坦顿的身体那样熟悉多米尼克的,但却有一番别样的兴奋感。 还有一件他所期待的,是与多米尼克肌肤相亲的质感。他中断接吻,帮多米尼克脱下打底背心——动作小心翼翼,照顾着多米尼克受伤的肩膀。终于看到那雄厚的胸膛,利维用双手顺着肌肉的延展抚摸,然后用手指梳过多米尼克的胸毛。多米尼克弓起背离开椅背,呼吸化作一声轻嘶。 “你想要怎么样?”他把利维揽到身边。“告诉我。” 利维已是性致浓郁,顾不得什么矜持和暧昧了。“我想要你用你撞破那扇门的力气来干我,”他说着,神色狡黠地扫一眼多米尼克的右肩,“如果你觉得能做到的话。” 他和多米尼克在很多方面的风格都截然相反,但也有态度一致的地方——他们扛不住挑战的诱惑。多米尼克用左臂揽住利维的腰,搂着利维轻轻松松从椅子里起来然后放他站好。 “我觉得没问题。”他得意笑道。 利维拽着他又吻起来,这次姿势有点难度,因为他俩都站着。不过他们还是保持着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床走去。等利维的大腿撞上床单边缘时,他坐下——然后很快又跳起来。 “酒店床罩。”看到多米尼克好奇的表情,他回答说。 “呃,”多米尼克皱起脸,“这倒是。” 利维转身把自己的行李包推到地上,然后把床罩连同上面那些当摆设的小枕头什么的一股脑卷成团扔一边。多米尼克趁此机会对他的屁股上下其手,虽然碍事,但利维可一点不反对。 等床上只剩下床单被子和普通枕头后,利维转身坐下,堪堪挨着床垫边缘。这下,他和多米尼克的姿势对换了,这无疑令他处在了下风。换在别的情况,换做另一个男人,被这样一个比自己体格大得多、力气大得多的男人俯视,利维会感觉到威胁。 然而令他热血澎湃的并不是焦虑。 蹬掉运动鞋后,利维脚踩着地板向后仰,伸展身体用胳膊肘支撑上身,发出明确的邀请。多米尼克弯腰吻他,然后用手指勾住利维的裤腰,连同内裤一起扒下去。裤子落在地上,他又帮利维脱掉袜子,令他彻底一丝不挂了。 利维本想躺着不动,让多米尼克饱饱眼福,但他的阴茎硬得发疼,在两腿之间挺立。他握住自己,安抚地撸了几下。 “操!”多米尼克说着跪了下去。 他用双手抚上利维的大腿,把利维的手推到一边,然后自己动手握住利维的阴茎。他的脸埋在利维的骨盆凹处,用鼻子蹭用嘴舔,一边吮吸着那里的敏感点一边紧紧握住利维的阴茎撸动。 利维的头猛往后仰,搭在两肩之间。“天呐,这……啊!” 他的胯部两侧都布满了多米尼克的咬痕和胡茬磨出的红印,之后多米尼克的嘴又来到他的阴茎上。多米尼克先含进一半,然后迅速深入。利维的双臂再也撑不住了。他往后平躺,迷迷瞪瞪地望着天花板。 多米尼克将利维的双腿扛在肩上,换了个更方便的角度以便饥渴地深喉。除了承受这份快感,利维什么都做不了。他的手指陷进多米尼克的头发里,对方也没有丝毫抗拒,于是他便不停地轻按多米尼克的头,配合着顶胯,发出畅快的叫喊。 脑细胞溃不成军,令他无力警告多米尼克他已濒临高潮,但多米尼克还是赶在他一泄千里之前松口退开。多米尼克抬起利维的双腿,向前朝他的胸口压去。利维气喘吁吁地期待着接下来的动作,他抱住自己的膝盖下方竭力往后压,直到快要挨上双肩。 沿着利维的睾丸至会阴处一路吻下来,多米尼克分开利维的臀瓣,湿哒哒的嘴贴上他的后穴,破碎的呻吟声把震感传递给利维的皮肤。他用舌尖挑逗试探,直到利维嘤咛出声,再扭动着侵入进去。 利维左右扭头,身体对着多米尼克的脸蹭动。他的脚趾高举在空中曲蜷起来,双手紧抠住自己的双腿,力道足以留下瘀痕。他只能浅浅地呼气,喘息中伴着呻吟。 终于,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虽然知道多米尼克在说话,脑子却被情欲折腾得根本听不懂句子的意思。 “什么?”他问道,舌头变得好笨拙。 “我们需要润滑。”多米尼克的拇指按在利维的后穴处划圈,示意要插入但并没有行动。 “哦。唔……我包里有一点。” 多米尼克在床边摸索了一下,找到行李包。利维颤抖着探起身,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然而他的努力失败了——多米尼克转回身把包朝床上一扔,看到他跪着的模样和那张又红又肿的嘴,利维根本冷静不下来。 利维把注意力放在当前的任务上,在包里翻找,终于翻到盥洗包并找到里面那支小瓶润滑剂。他再次把包推到地上,挪回床中,端端正正地把头搁在位于床头的枕头上。 多米尼克脱掉自己的鞋袜后也爬上床来,然后拉下裤链,伸手把阴茎从四角裤里掏出来。 “我勒个去!”利维脱口喊道,眼睛都瞪大了。 多米尼克的阴茎跟他整个人十分搭配,不仅长,而且粗得让人垂涎。可说是利维见过的真人里最大的了。 “你知道,其实我们也可以不这么做,”多米尼克说道,显然误以为利维是被吓怕了。“你可以上我,或者我们互相口一发就行。” 利维对做攻毫无兴趣,但这件事他们可以以后再详谈。“不,”他说着,手像被施了法术似的伸出去,摸索着多米尼克的阴茎。“我……我想要……” 他欲言又止,手掌感受到多米尼克那沉沉的分量和火热的温度令他心醉神迷。他的呼吸加快,胸口随之起伏。 多米尼克颇感玩味地轻笑一声。“哦——我得承认,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巨根控呢。” “我不是——”利维猛地抬眼对上多米尼克,但一想到要把这么大一根肉棒含入体内,他不禁抖了抖,一腔愤慨也随之消散。“我从来不这样,至少以前不是,”他嘟嘟囔囔道,“只不过你这个人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这么……惊人。” “是好还是不好?” “好啊。那拜托你现在能不能把衣服脱了?” 多米尼克咧嘴一笑。“遵命,警官。” 他脱掉内外裤子,面朝左边躺在利维身侧,彰显着自己的裸体。利维把润滑剂递给他,再把自己的膝盖拉到胸口。尽管努力在克制,他还是止不住盯着看,希望多米尼克不会觉得过分。 多米尼克用一根沾满润滑的手指滑入他体内,打消了他的顾虑。当多米尼克用手指开始插他的时候,他也用一只手握住多米尼克的阴茎撸着——不过他承认自己做得很敷衍,因为注意力集中不起来。 尽管动作范围因为肩伤而受限,多米尼克依然技艺高超,令利维的身体逐渐舒张,用手指探索着里面每一处能令他呻吟扭动的地方。等到他的指尖按上利维的前列腺时,利维惊呼一声,身体剧烈一扭,臀部猛地抬离床面。 “别,你这样下去我会射的。已经快要不行了。” “唔。我倒是很想看看——看你被我指插到射。” “这次不要。”利维说,他真心觉得,如果不能立刻真枪实弹被干一发,他会抓狂的。 多米尼克怔住了,利维反应过来,他所谓的“这次不要”强烈暗示了会有“下一次”。他做好事情可能已经被自己搞砸的心理准备,但多米尼克在他的肩上落下一个吻,然后加入第三根手指,避开他的前列腺。 为了能接受多米尼克那样的阴茎,准备过程比利维以前经历过的要漫长;尽管他强调了自己已经准备好,但多米尼克迟迟不肯行动到下一步,令他马上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还是紧得不行,”多米尼克说,“不想弄疼你。” “我知道自己的承受底线,”利维用拇指在多米尼克的阴茎顶端划圈,将几滴前液揉进那柔嫩的皮肤里。 多米尼克发出难耐的呻吟,肉棒在利维手上跳动。“好。你确定就好。你想怎么来?” “从后面干。”利维略有不舍地放开对方,翻了个身,用手肘和膝盖撑起自己。浑身的肌肉已经在微微颤抖了,他想象着被多米尼克从后面插入会是怎样的感觉,油然而生的情色感令他不禁将床单攥成一团。 “呃——我们需要安全套。” 利维眨眨眼。他已经好久没考虑过戴套这回事了,所以压根没想到这茬。“我没有。”他说着,咒骂自己的疏忽。对多米尼克的强烈好感再加上揍了巴敦之后导致的肾上腺素飙升,他激动得险些冒出让多米尼克无套操他的想法。 “我钱包里有一个。”多米尼克说。 危机解决,利维不耐烦地等着多米尼克戴好套子然后回到他身后就位。多米尼克用双手抚摸利维的后背,阴茎抵在他的穴口。 随着那粗大的前端推入体内将他撑开,利维从喉部发出低沉的哀吟。他整个人都不动了,紧紧夹住多米尼克的阴茎阻止对方进一步深入。 “利维,”多米尼克说,“你得放松才行,不然进不去。” “我放松不了。你是今天才认识我的吗?” 多米尼克轻声一笑。他退出去,再用前端推进一点,再全部撤出……如此重复几番,挑弄利维的后穴。直到他发出破碎的喘息声溢满整个房间。 多米尼克俯在利维背上,呢喃道:“你不是想要吗?” “想、想要。”利维侧抬起胯,感觉多米尼克这次推进又深入了一寸左右。 “那就让我来给你。让我来给你想要的,利维,让我来为你做到。” 利维呻吟着将腿分得更开,并用一只手撑在床头。多米尼克的侵入很温柔,但毫不退让,一点点地开拓着利维的身体。他用双手轻轻抚摸利维的身侧给予安抚,细碎的吻洒在利维的肩胛骨上,口中一直在说利维里面感觉有多爽,他要让利维感觉多舒服。 等到多米尼克的粗长整根都进去、沉沉的睾丸贴上他的臀肉时,利维的手再也撑不住,转而换成肘部,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他止不住地打颤,以前从未像这般被填满过。在缓慢的抽插过程中,他的勃起也稍稍弱下,但并非因为性奋感降低。只因这份快感发自他体内的最深处,以至于其他所有官能都霎时暗淡了。这份张力,这份压迫——简直难以置信。 “你还好吧?”多米尼克问道。他的声音也绷得很紧。 利维低头点了点。然后多米尼克开始抽送——不是猛力地插入,只是轻轻地前后耸动——而利维不得不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他的神经系统都要爆炸了。 “噢天呐。”他说这话只因为眼下脑子里只记得这几个字了。“噢天呐。” “像这样继续?” 利维的回答伴着啜泣的呻吟。 多米尼克用胯部贴上利维的臀肉磨蹭,阴茎紧贴着利维甬道里的每一寸肠肉慢慢转动。尽管里面还是很紧,但利维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么抗拒了。他体内的肌肉贪婪地吸附着多米尼克的阴茎颤动,无声地向对方乞求更多。 多米尼克跪在他的两腿之间,用膝盖让利维的双腿保持分开。利维用脚勾住多米尼克的脚踝,这一动作令他的后穴更加张开,也让他接下来想要的行动有了着力点。 “干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干我。” 多米尼克揉了揉自己的阴茎与利维身体的结合点。“你觉得现在不叫干?” 真他妈爽极了,利维就是这样觉得的,但是这样还不够。“你知道我的意思。快狠狠干我,多米尼克,快。求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耸向多米尼克,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这个动作还是那句“求你了”刺激多米尼克采取了行动。反正也不重要了,因为当多米尼克开始冲撞时,利维脑子里的其他所有念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初几下感觉很小心,仿佛在试探,但当利维的身体不再有任何抵触后,多米尼克加快速度,胯部又快又狠地撞击着。利维发出陶醉的哭喊,主动耸臀,一次次迎上多米尼克的冲撞。肉体之间清脆的击打声回荡在他的耳畔,令他的性致越发高昂。 最后他干脆半个身子躺在床上,把枕头赶到一边,双腿大大张开,屁股高耸,只顾承受这一切。他用双手抓挠床单,嘴巴张开,放任自己在意乱情迷中尽情呻吟叫喊。 “天呐,你叫得真浪!”多米尼克一边进攻一边用双手紧紧扣住利维的胯部,每一记撞击都凶猛深入。“我喜欢,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他妈撩人——” 快感如此强烈,利维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冷冽的酥麻感沿着脊梁上下流窜,直达头皮及四肢百骸。每当多米尼克那粗大的肉棒压上他的前列腺,电光火石般的脉动传遍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令他尖叫挣扎。他自己的勃起则随着冲撞力一下下击打着自己的腹部,但他无力控制四肢去碰那里。 多米尼克放开利维的胯,向前俯身,抓着他的肩膀。利维本以为多米尼克不可能更加深入了,但他想错了。新的角度令他眼珠内翻,止不住地猛烈耸臀。 “有我在,”多米尼克说,“有我在,稳住。” 他的一只手探入利维的双腿之间为他撸动。利维立刻就射了,他发出嘶哑的吼叫,眼前一片白光,后穴紧紧绞住多米尼克的阴茎,差点把对方箍疼。多米尼克持续挤弄,直到他高潮结束,令他喘息扭动个不停。 多米尼克气喘吁吁地说了几句粗口,狂乱地继续操弄利维,他重新用双手抓在他的肩上。这时,他下体的动作突然慢下来,刻意地用力抽插几下后,他发出破碎的低吼,达到了高潮,然后两人双双停下动作。 此时此刻,利维已是浑身瘫软无力,只能靠多米尼克把他搂起。当他退出时——这感觉可真特别不爽——利维侧身倒下,堪堪避开身下那摊自己的精液。他闭上双眼缓着气,听到多米尼克在屋里走动的声音。高潮的余韵在体内各处乱窜,令他战栗不已。 多米尼克回到床边,用湿毛巾为利维擦身——准是他们之前用来裹冰块的那条,因为利维没有听到他有进过卫生间。利维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多米尼克用的是左手,不禁皱起眉。 “你是不是害肩伤加重了?”他问。 “那个,我做的时候没怎么想过这个,”多米尼克咧嘴笑道,“这会儿倒真他娘的疼。” “过来,躺下。”利维坐起来,他的肌肉僵硬又无力,然后他把湿毛巾从多米尼克手里接下来。 等多米尼克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并重新摆好枕头后,利维也把床收拾干净了。他把毛巾攥成团扔到床边,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腿力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卫生间。然后他也钻到被子里,蜷身躺在多米尼克的左侧,头枕在多米尼克完好的那边肩膀上,一条胳膊搭在对方胸口。多米尼克讶异地小声嗯了一下。 “咋了?”利维说。 “没什么。” 多米尼克用一条胳膊环住利维,手搁在他的臀部。利维则抬起上面一条腿勾住多米尼克,然后便闭上双眼。 明天天亮后,他俩得严肃对话一番,但那是好几个钟头后的事了。这段时间里,放任自己享受一下并没有什么不对,在这份温暖、安全和肉体欢愉所构成的惬意中忘却现实并没有什么不对。 两人就这样在余韵中荡漾了片刻,多米尼克懒洋洋地揉着利维的屁股,利维则用手指扒拉多米尼克的胸毛。此刻的沉默既平和又惬意,就在利维快要睡着之际,突然冒出一记响亮的咕噜声令他惊醒。他诧异地瞄了多米尼克的肚子一眼,再抬头看他的脸, “对不起,”多米尼克可怜巴巴地说,“我今晚还没吃饭呢。我们可以不可以叫客房送餐服务?” 第十八章 多米尼克比利维先醒,尽管他急需洗一个澡,但却怎么也下不了床。他侧身躺着看利维的睡容。 利维四肢舒张趴在床上,被子堆在腰部以下,露出轮廓有致的背肌,看上去美极了。他的肩部到后颈都点缀着多米尼克用嘴留下的印记,多米尼克相信,如果把被单往下扯一点,还能看到他在利维的胯部留下的手指印。 多米尼克自己脖子上的咬痕摸着火辣辣的,不算难受,倒是帮他把注意力从疼得一抽抽的右肩那里转移了一些。他用手指按了按那些咬痕,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不禁打了颤。 他跟利维·艾布拉姆斯上床了——搞得天翻地覆,床都快玩散架了。他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一本正经、一触即怒的男人,在床上竟然可以这么热情,但是现在,身上的吻痕、抓痕,还有酸痛的肌肉证明了确实如此。利维高潮时绞紧多米尼克的阴茎,那股惊人的力道,仿佛把积蓄起来的每一份张力都在那一刻释放了出来。最赞的是,利维浪叫起来毫不含糊,这可是多米尼克最钟爱的情趣之一。 他在昨晚打电话给佳思敏,请她把反骨妹带到她和卡洛斯那边照看一下,言辞中有所暗示,但绝没有言明他刚刚插在有生以来插过的最紧致的屁股里欲罢不能而眼下毫无去意。然后,他和利维在床上吃完客房服务的送餐,又给彼此来了一发饥渴而热烈的口活儿后才精疲力尽地睡下。 那天晚上,有一件美中不足的事两人都没有提及:利维确确实实是处在感情的空窗期。单是春风一度的话,对多米尼克是构不成心理负担的,然而无论自己有多想要对方,他也不会跟一个刚刚结束了一段郑重感情的男人纠缠不清,而且他确信利维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们都回避不提。 “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很猥琐么?”利维闭着眼睛说。 多米尼克猛地往后一闪,倒吸一口气。他竟然丝毫没觉察出利维已经醒了。“你醒了多久了?” “你盯着我看了多久了?”利维反问道。这时他已睁开双眼,睡意朦胧地对着多米尼克微笑,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 “我没有盯着看。我在欣赏。”既然利维醒了,多米尼克也管不住自己的双手了。他用手指沿着利维的背脊上下抚摸,见利维像猫一样拱起背,他的内心涌起一股愉悦感。 这时,利维看向多米尼克的肩膀,笑容黯淡了下来;一夜过后,那里已呈现出一大片紫得发黑的骇人瘀青。他伸手似乎想要触碰,但在指尖快要挨上时停了下来。“天呐,多米尼克,你的肩膀好惨烈。” “只是重度瘀伤而已。我还遇到过更厉害的呢。” 利维的手指滑过离瘀青不远的那个旧枪伤。“你还真不是随口说说。”他翻身侧躺,手抚上多米尼克的脸庞,摹画着他的鼻梁。“你的鼻子是怎么断的?” “酒吧打架。”多米尼克一言以蔽之,就想看看利维会是什么反应。 他没有失望。一瞬间的工夫里,利维先是一脸惊讶,然后变作不敢置信,最后是疲惫的一脸服气。“你没在说笑,对吧?” “没。有个恐同的王八蛋喝醉了,喊我是——呃,反正我听着不爽。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为了出这口气,就落得个断鼻梁的下场。” “那人连路都没法走了呢。”多米尼克说,回想起当时那一幕,内心还挺满意的。当他看到利维脸上惊诧的表情,他马上解释说:“因为我把他揍晕了,就这样。那家伙太不经打。他后来倒也没啥事。” “我知道我不该拍手叫好。”利维说。他动手抚过多米尼克的胸膛。“你不能因为对方没礼貌就随便打人。但是好多时候我都超想跟你做一样的事,所以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只有嫉妒。” “你可拉不下这脸,如果不是真的有危险,你才不会在酒吧里跟人干架。”多米尼克叹了口气,利维的手一路向下引得他心潮澎湃。“我倒是很想找一天跟你切磋切磋。看我能不能拿得下你。” 利维的嗓音变得沙哑起来,他说:“你昨晚上可是轻松把我拿下了。” “贫嘴。”多米尼克说着便屏住呼吸,因为利维捏了捏他的阴茎,令本就半硬的晨勃完全昂扬起来。 “事实上,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很有可能一击就把我打晕。”利维边说边继续撸着多米尼克。“但你首先得打得着我,那就是我会让你觉得棘手的地方。只要还有别的选择,我是绝不会在对上你这种体格的男人时,赤手空拳跟你单挑。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解决掉你,然后溜之大吉。” “万一你还得逮捕我呢?”多米尼克问他,一边享受对方的手活儿一边维持对话真是一项愉悦的挑战。 “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带上武器,然后整个对阵情况都不一样了。不同的策略,不同的操作。” 多米尼克朝利维的手里耸。“天,这也太撩人了。” 利维先是眨眨眼,然后翻翻白眼似笑非笑地转过脸去——多米尼克已逐渐领悟到,他这表情意味着他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挺高兴的。 多米尼克用拇指抚过利维刀削般的颧骨,说:“我们真的需要谈谈。” “我知道。但就不能等个……”利维凝视着手上的活儿,“二十分钟?” “完全可以。”多米尼克说着就把他拽过来吻。 他们又做了一次,身体并列侧躺,因为利维还有点疼,这次节奏比较缓。多米尼克没有像昨晚那样猛力深插,而是把精力都用来对准利维的前列腺,节奏稳定地摆着胯令利维在自己怀里扭动呻吟,那撩人的姿态令多米尼克不得不保持高度自控才能把活儿做好。他俩先后没多久便达到了高潮。 完事后,他们洗了澡——分开地——然后穿好衣服。直到两人面对面在桌边坐下,端着客房内配送的咖啡时,他们才着手面对这个棘手的话题。 “我一点不后悔昨晚发生的事,”多米尼克说,“但是不能再进一步下去了,至少眼下不行。我可不想当别人空窗期的炮友。你和斯坦顿不是普通的交往——你们爱过,你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你需要时间来缅怀那段感情。再说了,我又不了解情况,谁知道你会不会跟他复合呢。” “我不会。”利维盯着咖啡说。“不过你不知道情况。我理解。我也不是刚分手就急着找下一任。没有准备好。” “但是?”多米尼克递上话。 利维抬头,面露不安。“我不想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也不想!利维,我不是那个意思。”多米尼克伸手越过桌面握住他的手。“过去这一周实在太疯狂了——连环杀手、犯罪现场、每天都面对着生死考验。我觉得我们必须在摆脱掉这些一惊一乍的状况后再来好好认识彼此。慢慢来,你懂我意思吧?” “我向来都是慢慢来的,”利维说着,瞄了一眼床上的狼藉,微微一笑,“昨晚是个例外吧,我猜。我的问题是,慢慢来的话,你不会感到乏味吗?” 多米尼克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并没有感觉不爽——毕竟,他的情史确实是一连串的一夜情加不走心的露水情缘。“跟你一起?我不会。”他捏了捏利维的手。“你觉得,咱们先等上两周,然后一起喝喝咖啡,看怎么个发展?” “听起来不错。”利维说。两人都没撒手。 他们就这样手握手,直到利维的手机响起。多米尼克啜着咖啡,利维站起来去拿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咖啡还可以,不过多米尼克往里面加了超多的奶和糖,他根本分不清不同牌子有什么区别。 “我是艾布拉姆斯警探。”利维还面对着多米尼克,因此多米尼克也看到他脸色瞬间煞白并露出紧张情绪,激散了晨起的慵懒感。“是。好的。我半小时后到。” 他挂断电话。多米尼克知道只有一件事能引发他的这一反应,说道:“‘黑桃七’又杀人了?” “是的,”利维郁郁道,“这次是真货。五天的宽限已经过了。” * * * 这天早上,利维的车完全发动不起来了,电池彻底嗝屁。没时间弄辆新的,他便打了辆出租来到位于夏莫林[1]一处高档的郊外住宅区,然后走路到达犯罪现场。这是一栋方形独立豪宅,是他很看不惯的那种做作的“沙漠现代风”建筑,一股脑的玻璃、钢架和混凝土,一块块以突兀的角度支出。一群好奇的邻居聚在宅子外围,有名巡警在看着他们,利维到他那里登记。他从警戒线下面钻进,沿着长长的车道走去,玛汀正在半路上等他。 她看了他一眼,说:“我的天,你跟多米尼克上床了!” “啥?!”他惊恐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倒是没人听得见。“为什么——你为什么会——” “这样,你昨晚跟人上床了,而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时,你正跟多米尼克单独待在一间酒店客房内。所以除非你甩开他直奔回去找斯坦顿,否则照我估计,他就是造成你现在两眼放光脸蛋儿粉红的原因。” 利维不好意思地用双手按了按脸,然后放下手气呼呼地瞪玛汀。她笑得嘴巴都快裂开了。 “有没有搞错,玛汀,这儿今早有人死了。”他生气嘀咕道。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另寻新欢可真不像你的为人。”她停下说笑,换个语气道:“不过说正经的,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你跟斯坦顿分手才一天。” “当然不好。”利维拿出一副丁腈手套,一边戴一边跟玛汀一起沿着车道走去。“我们说好了这段时间先把这事儿搁一边,慢慢来,如果真能发展得起来的话。” 假如让利维穿越回去,他还是会选择跟多米尼克睡,因为那晚实在太美妙了。与一名床上功夫高超的英俊爱人缠绵几个小时,抛开一切状况和紧张感,比任何激烈的运动都更令他放松。他就需要这个。 然而,他还是免不了心生罪恶感。跟斯坦顿分手才刚过二十四小时多一点他就转而跟多米尼克上床。要是斯坦顿知道了,非崩溃不可。利维又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戏法似的对斯坦顿情断意绝。他的心还伤着,对未知的将来又困惑又焦虑,即使在被多米尼克越发深深吸引的同时,他对斯坦顿的思念也没有停过。 先不管那么多,他眼下还有工作要做,需要他把公私分开。利维把自己那堆破事儿搁下,做好心理准备应对“黑桃七”这次制造的状况。 车库门开着,里面可以停下三辆车,犯罪现场调查科的人和穿制服的巡警正围着一辆银色雷克萨斯三厢车扒拉——巡警里有吉布斯,还真是给利维的这个早餐锦上添花。他和玛汀一起朝驾驶座这边的车门走去。 受害者是一名三十五岁上下的白人男子,须发整洁、衣着体面。“黑桃七”把他安置成正要倒车出库的样子——钥匙插在点火器里,不过车子是熄火的,死者身上扣着安全带。他的双手牢牢握着方向盘,多半跟古德温握啤酒瓶一样,是被粘上去的。一群苍蝇嗡嗡萦绕在死者脖子的豁开处。 标志性的纸牌被夹在他的左手和方向盘之间,汽车杯托里还放着半瓶威士忌。车厢里的其他地方塞满了空烈酒瓶。 “我认得这人,”利维在脑海里搜索其姓名。“本杰明·罗斯,对吧?” “没错,”玛汀说,“他会被凶手盯上还真不怎么让人意外呢。” 两年前的本杰明·罗斯案曾引发全市热议。酒驾的他撞死了一个名叫阿曼多·莫伊托索的年轻路人。他聘请了一队实力雄厚的辩护律师,这些人一开始的策略是找来一名德高望重的精神科医生给出诊断,把罗斯说成是“严重的物质依赖症患者”,这一毁灭性顽疾破坏了他的判断力和控制冲动的能力,希望借此对陪审团打同情牌。 就在审判开始仅两天后,公诉人对罗斯提了一个很优厚的控辩交易[2],只要被告放弃原本的“无罪申诉”就能换一个非常轻的责罚——入狱六个月加缓刑、一大笔罚金、社区劳动,外加针对物质依赖的心理咨询。这桩交易引发了广泛的抗议呼声,因为在广大民众看来,罗斯的害命行径等于是被轻轻放过了。 显然,“黑桃七”也是持这一意见的。 “我可以开车门了吗?”利维问犯罪调查科的人。见她点头,他把驾驶座车门“砰”的一声打开,然后探进去好看得更仔细。干净利落的一刀划过受害者的咽喉,没有反抗迹象,没有自卫造成的伤痕。“我们需要做彻底的毒理检测,但这看来与‘黑桃七’的作案手法吻合。” “是啊,除了这堆酒瓶子,”玛汀一边围着车走一边指出道,“‘黑桃七’此前从未在现场加入纸牌以外的东西,不过这些过场摆明了是要跟罗斯的罪行挂钩。为什么这次想到搞这一出了?” 利维站直起来。“也许此人在成功杀了几个人后,感觉更自信也更有创意了。也可能事件的公开令其斗志昂扬。此人在作案的舞台效果上下的工夫可一点不比其他方面差。” “这里准有一百个酒瓶不止。现在我们知道这五天里,这人都在干啥了。” 这些酒瓶包含了所有能想象到的烈酒种类,品牌从顶级货到利维拿十尺长的杆子都不愿碰的劣质杂牌应有尽有。“我们得查一查本地区内所有的酒商,看他们有没有遇到大批量购买的顾客。”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记下。环顾四周,他看到吉布斯在跟验尸官调情,于是清了清喉咙引起其注意。“是谁发现受害者的?” “他老婆。”吉布斯打住调情来到车边回答利维和玛汀。“她去了外地,丈夫说好了今早来机场接她。结果他没到,她就打优步回家,准备回去后放他的血,没想到‘黑桃七’先她一步把事情搞定了。” 玛汀和利维不禁皱脸。“天呐,吉布斯,尊重一下死者。”玛汀说。 吉布斯两手一甩。“凭什么尊重?这人渣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结果受到的惩罚比有些人持有大麻的罪还轻。这也太操蛋了。” “控辩交易是我们的司法体系运作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利维说,尽管两年前他也被那个交易的内容震惊到了。他一直以为公诉人是被医生的诊断结果搞怕了,从而才决定让罗斯多少承认一点,总比完全脱罪要好。 “是啊,这不就说明我们的司法体系有问题吗?” 没等利维回答,凯莉·马林沿着车道跑来,她急急停住,挂满设备的腰带因此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亨德森市也发现了一起‘黑桃七’杀人案。” 利维目瞪口呆。“这么快?” 玛汀隔着车顶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加快频率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他们开车驶往亨德森,因为是周日,耗时比平时要短一些。跟罗斯一样,这里的受害人也是在家中遇害的。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睡衣、裹着晨袍,晨袍的口袋浸满鲜血,里面揣着一张黑桃七纸牌。她的身边有一只塑料购物袋,里面塞满了擤过的纸巾,茶几上有一杯咳嗽药水和一杯橙汁。她的大腿上、沙发上,还有脚边都整整齐齐地摞着十几叠文件。 利维和玛汀站在客厅里就这样看着。 受害人名叫罗蕾塔·凯恩,是一名副地方检察官,也是当年罗斯案的公诉人。 “我猜之前那些受害人的种族和性别都只是巧合了。”利维终于开口道。其他几名受害人都是白人男子,凯恩则是黑人女性。 “‘黑桃七’为什么会对她下手?”玛汀一边问一边摇头,脸上的困惑之情与利维的心情如出一辙。“她没有犯罪啊!” 犯罪现场摄影师忙着拍照留档,接到报案的警员凑上前来对他们汇报情况。由于重感冒的缘故,凯恩在家休息,家里其他人则在上教堂后参加了一次百乐餐午餐聚会。回来时,是她丈夫发现的她;由于所受打击过大,他被镇定后送往了医院。所幸孩子们没有目睹到现场,一位姨妈在负责照看他们。 拍摄工作完成后,利维和玛汀检查起那些文件。利维先从凯恩膝盖上堆放的那叠开始,因为他敢打赌,那一定是最重要的部分。他在其中翻找,由于缺乏专业的司法会计训练,他看了好几分钟才明白眼前的东西是什么。看懂的那一刻,他不禁倒吸一口气,旋即转身。 “我去,玛汀,快看这个。”他指着最上面一页的一行字,是凯恩的存款账户对账单,显示其在2014年2月18日收到过一笔一万美元的存入。“这个日期有必要做进一步确认,不过我觉得这笔钱准是在罗斯受审的那个礼拜里汇入的。转出方是一家咨询公司,但你仔细看完这些文档……”他迅速翻阅文件,“这是个空壳公司,隶属另一家空壳公司,一直追溯上去,最后绕一个圈落到德希技术公司头上。罗斯是其董事会成员之一。” 玛汀掸了掸自己手里那叠文件,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我很确定我手里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性质——不过日期是五年前。我来查查这份文件最后提到的这家公司跟谁有关联。”她用拇指划着手机,然后厌恶地“呃”了一声。“克莱·阿德金斯。” “那个服刑不到一年就出狱的强奸犯?”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玛汀低声骂了一句后,他们转回去继续料理其余的文件。 “黑桃七”的调查成果可谓巨细靡遗,证据确凿。在过去十年多里,罗蕾塔·凯恩一直在受贿——贿金被伪装成咨询公司发给她的法务咨询费——作为回报,她会对个别有钱的被告人提出堪称挑战公众常识和文明准则的优厚控辩交易。 “‘黑桃七’怎么会知道这些?”利维与玛汀一起坐到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将检查完的每一叠文件放回原位。这些东西尚需要封袋标记,再经专业的司法会计师来确认他们的结论。 “我们一直认为凶手与维加斯警局内部有联系,”玛汀说,“也许我们错了。假设此人是从地检署那边得到的情报呢?地检那边肯定有个把人对凯恩的所作所为产生过最起码的怀疑。地检署也会知道德雷耶的金融犯罪调查,古德温的保释逃逸……” 利维把最后一叠文件放回原处后,舒展了一下绷紧的脖子。“我不明白的是,凶手是怎么一次次成功接近受害者的。是被邀请进屋的,还是用枪逼着对方开的门?受害者们为什么会不采取任何自卫便喝下加药的饮料?在失去还击之力前,他们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吗?” “马修·古德温在潜逃中,”玛汀沉吟道,“对他来说,任何人都可能对他构成威胁。” “二位警官,”一名犯罪调查员进入客厅,“我在厨房发现了凯恩女士的笔电。你们务必要看一看。” 说着,她把那台笔记本电脑摆到餐具柜上打开,利维和玛汀站起来朝那边走去。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命名的Word文档,最后一行结尾处的光标还在闪烁。 我欠你一个人情,艾布拉姆斯警官。要不我们再做一个交易吧?猜出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也许你能救其一命。我会给你一个不错的先机。 也许我的胜算更大,但我是一个公平的玩家。 [1] Summerlin,位于拉斯维加斯周边的卫星城。 [2] Plea bargain,法律术语,为了争取被告主动坦白认罪,检察官与被告做交易,以降低对被告的指控或者建议法庭减轻对被告的处罚换取被告作有罪答辩。 第十九章 “想出来走走吗?”多米尼克问反骨妹。狗狗支起耳朵,兴奋地直摇尾巴。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把狗链从手套盒里勾出来。 目送利维奔赴另一起“黑桃七”犯案现场后,多米尼克再一次放弃了不再搭理这桩案子的打算——这一次,他要一查到底。就算是疯狂吧,就算是莽撞吧,但这事不解决他绝无可能安心。 他有的是法子参与进去,维加斯警局没有他那种追捕目标的资源和人力。就拿调查凶手为设置私人信箱账户所盗用的身份来说吧。警方可以查看那个身份最近有没有被用在其他地方,但他们不可能做到多米尼克那么深入。 为什么非要用这个身份?只是随机选中的可能性很小。凶手准是通过某个渠道获得雷斯特·哈瑞尔的身份,不是私人关系,就是花钱从黑市上买的。如此说来,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一家信箱服务站?服务站内部没有监控摄像头肯定是一大因素,但在拉斯维加斯谷地,有这类情况的信箱服务站何止十几个。为什么凶手偏偏选中这家? 这就是多米尼克今天早上决定要去搞清楚的问题。他带上反骨妹,在那片社区巡视了两个钟头,熟悉当地的情况;偶尔停下车,用皮卡内置的个人热点上网挖掘哈瑞尔的过往。 哈瑞尔已经死了十一年,他生前在互联网上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然而多米尼克还是找到了他的网络讣告,继而找出了他的近亲家属和他成年后一直就职的加利福尼亚某公司。 在对这些家属进行了一番调查后,他发现了两条有趣的八卦——哈瑞尔有个兄弟有犯罪记录,还有一个叫夏洛特的女儿深陷信用卡债务。由于夏洛特在社交网络上交际甚广,所以从她入手要容易一些,多米尼克便就此展开。经过三十分钟的搜索后,他创建了一个脸书账号,假装成她在大学时参加过的某动物权益组织的熟人,希望能获得权限好查看更私密的内容,与此同时,他还对她的信用卡账单和电话记录进行拖网式调查。 她不是逃保人,而他的所作所为也并非全都合法——不过利维就没必要知道这些了。 在等待夏洛特回应他的好友请求期间,多米尼克决定走动走动,干脆找点吃的。他把皮卡停在一座挺繁华的商业广场里,带着反骨妹下车后便沿着人行道走下去。 这里环境不错——干净、设施好、生意欣欣向荣。各种专业事务所也很中意这里。临街门面看上去像别有风情的小居民楼,其中的律所、诊所和会计事务所纷纷把招牌挂出来。也许“黑桃七”来这里办过事,然后选中了这里的信箱站。也许此人就在这里工作。 手机震了一下,来了条提醒:夏洛特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他打算趁对方在线,跟她闲聊一下她的父亲,也许再扯一下她那个败家子叔叔探探口气。只是这些事不好边走边做,他便打开她的相册浏览起那些数以千计的照片。任何细节都可能派上用场。 他沿着人行道一路走下去,反骨妹在他脚边小跑,查看新环境和新气味。他们路过一只小博美,小狗冲他们狂叫。反骨妹好奇地仰起头,然而多米尼克没有停步,她也就继续跟上了。 “乖丫头。”他说。 她哼了一声,脑袋一扭。 没多久,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准备过马路后再绕回去。多米尼克随意点开夏洛特在几年前参加亲戚婚礼的照片,心里有点不耐烦起来。这么多照片,全是一堆堆路人面孔的陌生人—— 他定住了,拇指悬在屏幕上。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变了,显示为通行状态,但他却没有动。绕开他走的路人不高兴地嘀咕着。 “抱歉抱歉。”他随口嘟囔,没过马路,而是走到最近一栋建筑边背靠着墙,让出行人通路。反骨妹在他身边坐下,依偎着他的腿。 让多米尼克挪不开眼的那个男人并不是这张照片的焦点;事实上,照片前面的主角们喜笑颜开,而他位于右边三分一的位置正要走开,是被镜头意外框进去的。恰恰是这个背影吸引了多米尼克的注意力——因为这男人看上去跟买下“黑桃七”那个礼品篮的男人实在太像了,包括发型。 肯定是巧合,对吧?好多男人的背影看上去都是这样的。 多米尼克翻看起后面的照片,同一个男人时不时出现,总是模模糊糊的没有对上焦。在相册的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此人正对镜头的照片——胳膊搂着一名笑嘻嘻的女子。 多米尼克握紧了手机。他认得这男人,过去几年里,他们还聊过几次。就算从未打过照面,多米尼克也能认出他。但凡跟拉斯维加斯的执法部门有所瓜葛的人,都知道基思·查普曼的事。 * * * “肯定是另外某个与罗斯案有关联的人,对吧?”玛汀问道,此刻她正与利维一起坐在各自的工位上狼吞虎咽地吃午饭。他们争分夺秒地查案,与时间赛跑,而只有凶手才知道终点设在哪里。“我是说,既然‘黑桃七’觉得我们有可能在其下手前猜出来的话。” “我也这样想——除非这人纯粹是耍我们,这也不是不可能。”利维用叉子戳起一团希腊沙拉。“但会是谁?与那起案件有关的其他人都没犯法。” “我们之前不也以为凯恩是干净吗?”玛汀嚼着嘴里的食物并咽下,脸上写满思索。“罗斯的辩护律师呢?他极有可能知道行贿的事。” “有可能。”利维心里还是膈应得很。事实上,这整个事情都让他觉得不对劲。 假如“黑桃七”提出的那个恶趣味条件是发自真心——利维对此始终持怀疑态度——那么此人准是相信警方手里有足够的信息能基于逻辑大概率猜出下一个目标是谁。即便如此,他们现在还不是在瞎蒙。 “你心里有事。”玛汀说。 “就是……我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黑桃七’对我们展示了自己对凯恩下手的理由,然后又邀请我们来猜下一个目标——可我们该怎么入手,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随便假设某人涉及行贿?这讲不通。肯定不止这些。” 利维把沙拉推到一边,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太阳穴。他在脑海里梳理起受害者们做的那些触怒“黑桃七”的事。 比利·坎贝尔常年殴打妻子。菲利普·德雷耶诈骗投资者的钱财并非法挪用公司的款项。马修·古德温迷奸了一名女子。本杰明·罗斯在明知醉酒的情况下开车,导致一名无辜者丧命。罗蕾塔·凯恩背弃职业操守和公众信任,接受罗斯贿赂后帮助其脱罪—— “老天,问题根本不在于违不违法,”利维一跃而起,“问题在于背弃信任。‘黑桃七’怎么会在乎法律?此人杀那些在其眼里罪有应得的人时,不就犯法犯得心安理得。” “也许凶手认为自己超脱于法律之外。”玛汀说道,不过利维看得出来她对他的话上心了。 “‘黑桃七’的受害者们对他人造成的伤害,都可以归结为在某种形式上背弃了没有言明的信任。他们的行为碰巧也触犯了法律,于是我们便假定那正是凶手的动机了。但你好好想想,‘黑桃七’从未说过这样的原话。” 玛汀一边听一边把弄着饮料吸管,眉宇间挤出一道缝,显得忧心忡忡。 细节对上号后,利维忍不住越说越快:“我们没有证据认为涉及那起案子的其他人都有违法行径,但这里面有一个人的行为确实不合道义。拉瑟维医生。” “那个精神科医生?你觉得她被盯上了?” “她那通瞎扯淡的诊断或许构不成违法,但也够他妈下作了;凯恩正是因此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对罗斯提出那个荒谬的控辩交易。拉瑟维利用她的职权和信誉干扰陪审团的判断力,阻碍了正义的伸张。我觉得‘黑桃七’准对此看不惯,不管它合不合法。” “我能理解你的逻辑,”玛汀说,“我没有异议。但要是我们不对那个辩护律师施加保护,而你判断失误的话……” “我知道。”利维用手指敲打桌子边缘。“我们还是得警告他。事实上,我们必须警告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无论他们被盯上的可能性有多低——法官、陪审团成员,甚至实施逮捕的警员。” 她叹气道:“我们的人力不足以对这么多人提供保护。万一消息传播出去,又会搞得人心惶惶。” 利维的手机响了,屏幕闪现出多米尼克的名字。 多米尼克这会儿给他打电话是要干嘛?他们才分开五个钟头而已,多米尼克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工作。 他接了电话。“假如这就是你所谓的慢慢来——” “我觉得基思·查普曼可能就是‘黑桃七’。”多米尼克说。 “那不可能。”利维不假思索道。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小会儿。“怎讲?” “因为……”利维顿了一下,心想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太直接了。“因为就我们了解的关于‘黑桃七’不多的几个情况,有一点就是此人很冷静且自控力很强。我最近两次看到基思时,他整个人都糟透了,完全是崩溃状态。他不可能有能力进行如此细心缜密的策划,也无法对那些罪犯实施处刑。”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在演戏?”多米尼克问。 “我……”利维眨眨眼。他还真不知道。他的警察本能也不允许他对这一可能性置之不理,然而这几天以来,基思明显处在情绪和体质都很痛苦的状态。假如那是在演戏,那真可称得上是利维生平所见最厉害的演技。 “你瞧,”见他没吱声,多米尼克说道,“我挖了一些料——” “饶了我吧。” “——查普曼的妻子蒂娜居然就是雷斯特·哈瑞尔女儿的老表的小姨子,你说巧不巧?” “什么?!”利维彻底懵逼了。桌那边的玛汀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只能听到他这边的发言,但已足够把情况了解个七七八八。 多米尼克略显急躁道:“他跟那个身份被盗用来注册信箱的人有姻亲关系。而且从背影看,他跟礼品店视频里的男人非常像。” “不可能是他。” “怎么不可能?”玛汀插话道。“导致基思被开除的事由跟‘黑桃七’的所作所为本质都是一样的,只是没那么严重?也许他决意要把行动升级到杀人也说不定。” “是玛汀吗?”多米尼克问。“她同意我的看法,是不是?” “等一下。”利维转向玛汀道:“你最近没怎么跟基思打过交道,不像我跟他说过话。他已经完全脱线,我觉得他不可能搞得定这一出。我估计我们得找他的精神医生咨询一下——靠,叫什么来着——陈医生。” “你刚说陈医生?”多米尼克说。 “对。” “真是巧啊。我刚刚路过了那位大医生的诊所,就隔两条街,我现在的位置离那家信箱站不到三英里。” 利维对此无话可说了。他把多米尼克提到的信息转达给玛汀,对方立刻去摸自己那边的座机。 “至少我们现在有足够的线索申请到搜查证了。”她说。 “他不住自己家。”利维回想起基思被开除那天的情形。“他妻子把他赶出家门了。我不知道他住哪儿。” “我知道。”多米尼克说。 * * * 在多米尼克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位于天堂路的一家“绝佳西部”连锁旅馆。利维没问多米尼克是怎么打听到基思的落脚点的;他不确定其中做法是否完全合法,因此希望必要时可以合理推说不知情。 基思人不在,于是便由旅馆经理带他们进入他的房间。里面真是一团糟——他好几天都没让服务员进来打扫了。地上的脏衣服一堆堆的。桌上、梳妆柜上,甚至床上都丢满了外卖餐盒和空啤酒罐。卫生间里,洗漱用具在洗漱台上乱摆一气,湿毛巾扔哪儿是哪儿。 “这味儿怎么跟男子更衣室一样。”玛汀一边说一边戴上手套。 “你对男子更衣室的味儿很熟悉么?”利维问道,不过她说的倒是没错。 玛汀只是坏笑。 在几名巡警的协助下,他们对基思的这间客房进行了一番从头到脚的搜查,寻找一切能显示他跟“黑桃七”的罪行有关联的证据。利维在梳妆柜的每一个抽屉里翻找,不放过任何细节,并在两边和尽头都摸了一遍。然后,他把整个柜子从墙边挪开,检查背后。 玛汀从卫生间里出来。“马桶水箱里什么都没有,通风口也是空的。” 利维再次打开最上面一层抽屉,用手指摸索底部。没有。他又开始摸第二层,这一次,指尖在底部碰到一个小凸起。 他将抽屉整个抽出并翻转过来摆在梳妆柜上。底部有一个用胶带粘着的小钥匙。钥匙上没有任何线索指明这是用来开哪儿的,但怀着不详的预感,利维已经知道了答案——这么小,不可能是用来开门的。 是那个信箱的钥匙。 “靠,”玛汀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还真是基思。” 利维摇摇头,很不甘心。多年的从警经验教会他要相信直觉,而此刻所有的本能都在告诉他这个结论大错特错。 可如果没什么要藏的,没人会把钥匙用胶带粘在抽屉底下,针对基思的证据越堆越高。利维的直觉凭什么能推翻它呢? “我们可以先集中警力追踪基思,”玛汀说,“但假如他不是‘黑桃七’,那么真凶会在我们精力跑偏期间再下杀手。或者,我们也可以专心保护潜在受害目标,趁凶手行动之际将其拿下——但如果我们预判有误,没被保护到的人会丧命。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可以双管齐下。”利维说。 第二十章 多米尼克站在连锁旅馆的停车场内,背靠在皮卡车侧,看到利维手里拿着手机从旅馆出来。对方看到他后便把手机揣回兜里,朝他大步走来。多米尼克直起身,准备好跟利维争论一番。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利维说。 “打电话叫我别插手,对吧?”多米尼克抄起胳臂。“因为我没觉得我——” “其实,”利维说,“我是打算请你帮帮忙。” 这可是多米尼克始料未及的。他直愣愣地傻站着,张大嘴巴心想自己会不会听错了。 “我跟玛汀有太多方面需要照应,如果我们的精力分得太散,会害及无辜者。” 多米尼克摸不着头脑,利维把今天上午“黑桃七”发起的挑战跟他解释了一番后他才搞懂。在有多条线索可行而时间有限的前提下,任何一个错误抉择都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玛汀负责保护那些潜在目标,我则专注去找基思,”利维总结道,“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今天一天都没人在旅馆内外见到过他,他妻子说她从周三就没跟他讲过话了。这就是让人担心的地方,因为他没理由不跟人打招呼就玩失踪,除非……” “除非他知道我们在找他。” “有可能。可能因为他的病情再加上情绪不佳,需要一个人静静。就算他是‘黑桃七’,他也不可能想得到你已经通过你的手段把他的身份揪出来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公开搜捕会惊动他并引发恐慌。”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悄悄把他找出来。” “我有权自行决定聘请你当私人顾问。假如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必然就是找出那些躲起来的人了。再说了,你就跟玛汀一样——为人友善,跟人打交道挺顺溜。我……”利维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有时候会把别人惹毛。” “哪——有!”多米尼克揶揄地拖长调子,装作不信的样子。 利维鼓起鼻孔,挑起一边眉毛。 “所以你需要我来当玛汀的替补。你当严肃警察,我来当好说话警察。” “你不是警察。不过嘛,就是那个意思。” “好嘞。”多米尼克歪头示意利维上车。 在来旅馆前,他已顺道把反骨妹送去给卡洛斯照看,而利维跟玛汀开一辆车来的,所以他俩一起坐皮卡来到他们的第一站——查普曼的家。尽管查普曼的妻子反复强调她不知道丈夫在哪里,她也可能是在说谎,要么就是她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以为无关紧要。 多米尼克在路上考虑起最佳行动方案。查普曼已经好几天没刷过信用卡了,而据利维讲,他把手机放在了旅馆里。要找到其人,意味着得顺着他的人脉关系去查,从他的妻子这里展开再延伸下去。 利维说对了——这不是警方能掌控的。在美国各地,有百分之十到三十的被告不曾出庭,情况依执法辖区而异。警方没有那个资源和人力将这些人一追到底,这就是为什么保释执行人这一行这么吃香。尽管利维已经破过十几桩案子,偶尔也参与过追捕行动,但他对执着追寻单个目标的操作却并不熟稔,而多米尼克恰恰是靠这个吃饭的。 多米尼克决意不让他失望。 在被妻子蒂娜赶出家门前,查普曼一直住在亨德森。利维事先没有告知蒂娜他们要来,于是她打开房门时显得很惊讶。 “查普曼女士,我是利维·艾布拉姆斯警探。我们之前有通过电话。” “是的,有通过,”她一边与他握手一边说,“我觉得我们之前还见过一两次面。”她默默看着多米尼克,表情显出几分好奇。 “这位是——” “多米尼克·鲁索,”多米尼克插嘴道,主动伸出手,“我是基思的朋友,非常担心他。您觉得方便的话,可以让我们进屋吗?” “呃,当然可以。” 蒂娜请他们来到客厅,然后又去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安顿好——孩子们虽然在别处玩,但还是听得到大人讲话。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利维怪怪地瞄了多米尼克一眼,但没说什么。蒂娜回来坐在对面的一张扶手椅里,又说要给他们端咖啡,他们谢绝了,不过多米尼克看得出来,让利维拒绝咖啡还是挺难为他的。 “你们为什么这么想要找到基思?”蒂娜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希望他没有,”多米尼克抢在利维张嘴前说,“但我联系不上他,上次跟他讲话,他状态真的很糟。我担心他会不会伤到自己,所以我请艾布拉姆斯警官帮我找。希望您不会嫌我多事。” 对方的怀疑这下全消散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不,您想得很周到,”她说道,语气里的防备感少了许多,“您也是警官吗?” “证据化验科的。” 利维扭扭身子,咳嗽了一下。“你上次跟基思有来往是周三的事,对吧?” “对。就是维加斯警局宣布把他开除的那天。”她低头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他显得不对劲已经好几周了,但他在那天的情况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严重——乱吼乱骂,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许他进家门,之后就再没他的消息了。” “他难过的时候,一般还会去找什么人?有谁会愿意帮助他吗?” “可能是他姐吧?她帮了不少忙,鼓励他振作,自从——自从事情变得一发可不收拾以来。他的父母住在棕榈泉市,我觉得他不至于跑那么远。” “朋友们呢?”多米尼克问。 蒂娜没有回答,倒是突然辩驳起来道:“听着,不是我想把他赶出去的。但我得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去考虑。自从打了那个人后,基思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多疑、阴晴不定、情绪大起大落。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好几天都找不到他,回到家里又要死不活的,也不肯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我是害怕他会伤到人,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 “他的朋友们就是这样对他的吗?”多米尼克心平气和道。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一开始也试过帮他一把,真的。但是……”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是他不想要帮助。大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才撒手不管的。就连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也一个个离开了。” 利维坐正起来,说道:“基思小时候住哪里?我记不起他有没有提过了。” “博尔德市[1]。” 多米尼克与利维迅速交换一下眼神:那里距此只有三十英里。 他们跟蒂娜又聊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更多可以告知的便告辞了。临出门的时候,多米尼克问:“基思有没有高中同学录?” “同学录?”她复述道。“有吧。干嘛?” “要是我们找到他,而他的情况又不太好的话,同学录也许能帮他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让他在愉快的回忆里获得点精神力量。”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接受了这套说辞,没几分钟就把查普曼的高中同学录找到并交出来了。等到他俩出来站到车道上后,利维问多米尼克:“你觉得他可能去找老朋友去了,而你可以凭这本同学录推测出可能的对象?” “这是一个,还有就是他过去的某些情感依靠,某个可以让他找到安全感的地方。当一个人身处困境时,他们总是会找个舒适又熟悉的地方躲起来。”多米尼克把车钥匙抛给利维。“你来开车可以吧?我的肩膀痛死了。” 在开车去往查普曼姐姐家的途中,他翻看起同学录。查普曼那会儿挺受欢迎,好多照片上都有他,在同学录上签名的好友和熟人也不少。他貌似是棒球队的明星球员。 跟蒂娜不一样,查普曼的姐姐米歇尔不吃多米尼克那套魅力,也不接他打出的同情牌。还没五分钟,她就下了逐客令,还不客气地说了几句刺耳的话,显然不相信他们对查普曼的关心是出于真心为其着想。 两人沿着前门小道一边走利维一边嘀咕说:“我跟你赌十块钱,她回头一准就要给基思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在找他。” 多米尼克愣了一下,心想要不要说点什么,结果利维已经把手按在自己嘴上,扭头用惊惶的眼神看他。 “很抱歉。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忘了——” “安啦,利维,没事的。”多米尼克拍拍他的后背。“只是个习惯性的表达罢了。”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谢谢。”多米尼克笑着说。看到利维真心有感到难过,他也着实感动了。在他过去的经历里,人们只会觉得在他跟前说话要小心是一件很烦的事。 他们坐回皮卡里,利维给玛汀打电话,玛汀证实米歇尔刚刚确实给查普曼的手机打电话了——这台手机还在玛汀手里。“他没接,米歇尔这会儿真得着急了,”挂断电话后,利维说,“不管她接下来打给谁,那人都可能是找到查普曼的关键。假设我们能查出这人——” “何必假设呢?” “我不能随时想起来就去查随便哪个人的电话记录。我需要搜查证,那就意味着我需要合理动机——”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多米尼克盯着他的眼睛。“咖啡。我觉得现在是你去给我们买咖啡的绝佳时间。我就在这车里等。” 利维显得犹豫不决,多米尼克能够理解。一方面,利维是发誓要维护法律的人,光是想到多米尼克要以非法手段弄到信息就令他难受得慌。另一方面,这正是利维招募多米尼克参与进来的主要原因——尽管他没有明说。 他们开车来到就近一家咖啡店,利维把车停在道牙边后单独进店。多米尼克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接收器——他已经把窃听器安在米歇尔的公寓里了,是趁她不备时,悄悄塞进一个不起眼而且也没在用的电源插座里的。那设备挺贵,要是有机会的话,他得想个法子找时间把那玩意儿收回来。 这会儿公寓里静悄悄的,但窃听器有声控自启录音功能。他把收集到的数据倒回去,一直倒到他跟利维刚离开那会儿。听到的第一段话,果然是她心急火燎地给查普曼打电话。 “你死哪儿去了?”她说。“你又干啥了?警察在找你,你个白痴。给我回电话!” 好吧,至少他们有证据显示她确实不知道查普曼去哪儿了。 不到二十秒,她又打了第二通电话。“马提?嗨,我是米歇尔·查普曼。不知道你这几天有没有基思的消息?”她顿了一下。“他这次真的彻底脱轨了。我觉得他做了什么傻事,但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要是你联系上他,就告诉我一声,好吗?” 之后,她又打电话给一个叫“吉姆”的人,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内容。之后她奔走出安了窃听器的房间,录音便中断了。 多米尼克把接收器放回衣袋里,拿起那本同学录和自己的手机。刚刚那两人的名字听着都耳熟…… 利维端着两杯咖啡回到车里,把其中一杯递给多米尼克——泡沫丰富,顶上还有一层奶油。 “榛子味的。”多米尼克喝下一口后,不禁惊喜道。咖啡很甜,奶味又重,是他喜欢的做法。“谢谢。” “我不知道你怎么喝得下去,”利维瑟缩道,“你搞到什么有用的了吗?” “有。米歇尔没打通查普曼的电话,后来她又打给两个人,名叫马提和吉姆。我很确信这两人就是马丁·泰特和詹姆斯·鲍曼。”他把同学录中“高四”这组页面上的这两人照片摆给利维看,然后翻到后页显示两人都在同学录上留下了签名。“他们是查普曼高中时的死党,三个人都是棒球队成员。” “你觉得基思是去找他们中的某一个了?” “不。”多米尼克点了点手机。“泰特现在住在密歇根州,鲍曼则在德克萨斯。不过他们写的留言里,都提到了在一个被他们叫做‘华伦’的地方一起玩的事——这地方在其他好多人的留言里也被反复提起,还在一些人的毕业箴言里出现过。‘铭记在华伦的好时光’、‘在华伦的看台底下痛饮’这一类的话。我查了一下,华伦是博尔德市的社区棒球场。” “棒球场?”利维将信将疑地说着,发动起了车子。 “假如基思知道我们在找他,或者就算你说对了,他只是病得不轻,那他也可能会躲在某个曾经感受过安全和快乐的地方。我觉得我们应该从那儿开始找,到处问问,看有谁在那一带见过他。以前线索比这个少我都找着过人呢。” “我相信你的判断,”利维说,“那我们就去博尔德市。” * * * 在这样一个四月的星期天下午,华伦棒球场不出意外地座无虚席。一场男女混组的垒球比赛正进行到第四局,看台上则坐满了晒太阳的人。喝彩呐喊声此起彼伏,再加上孩子们追来跑去时发出的欢叫。现做爆米花的香气随着微风荡漾开来。 利维和多米尼克兵分两路开始搜索。多米尼克先直奔小吃摊买了三个热狗,这样既可以融入到人群中不被察觉,还能垫垫肚子。不过直到付款的时候,他才想起问一句:“这是牛肉的还是猪肉的?”他知道利维对宗教不是特别讲究,因为他从来不遵守安息日,经常在周六上班[2]。但他说不定会忌口,而这一点多米尼克还没留意到。 “牛肉的。”那个看着才十几岁的收银员说。“两年前,我们当时卖的那种廉价货害一群人吃坏了肚子。现在我们只卖优质品了。” 全牛肉的热狗应该没啥问题,多米尼克把其中两根装盒,另一根拿起开吃,趁此期间跟小吃摊的员工们打听一下查普曼的消息。绝大部分人都说不出来,倒是有个女的认出了他的照片。 “没错,就这怪咖,”她说,“这个礼拜里,我有好几回看到他在这附近游荡。总是一副抽风的模样——浑身冒汗,不停地动来动去。挺瘆人的。” 多米尼克谢过她,离开小吃摊,一边在球场周围走动扫视人群,一边狼吞虎咽吃下热狗。他给几个人看了查普曼的照片,但一无所获。 吃着第二根热狗时,他跟利维接上头了。“基思绝对来过这里,”利维说,“我遇到几个认出他的人,跟他们聊了一下。不过他们不确定他今天来没来。” “我那边也是这个情况,”多米尼克把塑料盒里剩下那根热狗递给他。“饿不饿?这不是猪肉的——我不确定你看不看重这个。” “我有看重。”利维似乎有些惊讶,他接过塑料盒打开盖子。“多谢。” “不知道你喜欢配什么调料,所以我就加了番茄酱。” 利维抬头垂着眼帘望了他一眼,那凌厉的五官显得柔化了些许,再加上那双灰眼里不同寻常的暖意,令多米尼克捕捉到一丝脆弱感。想到如果能换个前提跟他一起来到这里,多米尼克不禁心潮澎湃。倘若他俩只是来这里打发时间,吃着垃圾食品,为本地的垒球队加油助威?倘若他能随心所欲地揽着利维的腰,亲吻他的脸颊,为他揉揉脖子上紧张的肌肉,帮他放松下来? 有个人奔跑路过,蹭到多米尼克且正中他受伤的肩膀,痛感把他一下子拉回现实。他疼得咝了口气,利维刚要表示关切,他连忙举起手打消了对方的发问。 “我没事。咱俩坐下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他们找到座位一边吃午饭一边讨论计划。考虑到查普曼可能会造访这一带的商店,利维想要在附近的社区里仔细查看一番。多米尼克表示赞同。 “反正我也觉得,他不太可能在眼下人这么多的情况下还待在这里。”多米尼克收起他们吃剩的包装,扔进就近的垃圾箱里。“也许会去某个安静点的地方,某个更隐蔽——” 他打住话,脑内回闪出那些写着高中生秘密约会地点的潦草留言,那些关于未成年饮酒、吸烟和幽会的回忆。 “我还没检查过露天看台的底下,”他说,“你呢?” 利维愣住了。“没有。” 两人一跃而起,直奔球场另一头而去。露天看台底下的区域比多米尼克预想的要幽深许多,因为边上挨着场馆的附属建筑,那里光线特别暗,构成了一片仿佛洞穴一样大而深的空间。地面上撒满了烟头、碎瓶子和安全套包装,看来这年头的中学生们还是一如既往地青睐这里。 一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中。 多米尼克听取了利维和小吃摊员工对查普曼现状的描述,但总觉得他们夸大其词了。待他亲眼得见才知道,那还真不夸张。查普曼浑身都在颤抖,肩膀抽搐般一耸一耸的,脑袋左右打偏。当阳光透过座位空隙一束束投射到他脸上时,那显露出来的脸色不是发白而是泛灰,一对眼窝整个深陷下去,就像被人着实打过几下。他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双手深插进外套兜里——天气这样暖和,那衣服未免也太厚了点。 利维抢在被查普曼发现之前拽着多米尼克退到角落里,避开对方视线。“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得打电话给博尔德市警局,”他说着就把手机举到耳边,“我可不想把他惹毛了。” 尽管情势严峻,多米尼克还是忍不住揶揄道:“你还怕惹毛别人?” 利维捶了他没伤的肩膀一拳。 待他从本地警局那里申请到支援后,利维说:“我不知道咱们该不该就这么干等着他们来。基思认得我,也许我能安抚他。” “当心点。我为你殿后。” 他们重新走回座位背后的阴影中。“基思。”利维轻声喊道。 查普曼的反应像是触了电,跳着转了个身,脑袋猛烈地左右摇晃,寻找声源。 “是我。”利维走上前,举起双手,不过多米尼克分不清他这姿势是表示友好还是出于防卫。多半都有。 “利维?”查普曼说。“你来这儿干嘛?” “我在找你。你来这儿又是干嘛?” 利维从侧边慢慢朝查普曼走近,多米尼克则留在原地。为防不测,他的手一直按着电击枪。 “我……”尽管多米尼克看不清阴影下的查普曼是什么表情,那声音却流露出了迷茫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记得的最近一件事是什么?” “我手机响了。”查普曼本就有些急促的呼吸变得更喘不上气了。“每次手机响起都有坏事发生。” 多米尼克的心口有种不安的感觉。“黑桃七”血案中的关键元素之一,就是此人出入犯罪现场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很可能连受害人都是在没有起疑的前提下被放倒的。退一万步讲,这人在与受害人交涉时,起码能够做到严格控制事态,在发起致命一击前,不和受害人发生肢体接触。 面对基思·查普曼,任何一个有哪怕一丁点常识和正常人类本能的人,都不会放下戒备。这样一个浑身颤抖、满头大汗、絮絮叨叨的男人,是绝无可能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接近任何人的。除非这一切都是演戏,为的就是令多米尼克产生以上怀疑? “基思,能拜托你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吗?”利维问道。他距离对方只有两步远了。 查普曼诧异地低头看着自己,仿佛没意识到手是揣在兜里的。他把手从宽大的外套里抽出。 多米尼克张嘴大喊发出警告,但是没必要。利维的动作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多米尼克几乎没看清那是怎么动的,他就伸手从偏角将查普曼的手拍开同时迅速收回,令自己远离对方的还击范围。查普曼手中的刀子飞出去落在十步之外的土堆里。 查普曼吃痛受惊喊出声来,但他没有动,没有进攻也没有防卫。利维收腿准备正踢出去,但在半途收住了。多米尼克正要朝他们奔去,利维摇摇头,摆手示意他留在后方。 “我的天,那是什么?”查普曼盯着那个武器说。那是一把极具杀伤性的直猎刀,又长又锋利,一小缕阳光在刀刃上折射出光芒。“到底发生了什么?” 多米尼克只亲眼见过被“黑桃七”杀害的其中一名死者,但这刀很可能就是割开马修·古德温咽喉的那把。 “基思,你怎么会有那把刀?”利维说。 查普曼变得更加急躁,喊道:“我不知道!全都稀里糊涂的,你懂吗?我不知道去过什么地方。”他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脑袋一直在疼,没法集中注意力。一天比一天严重!” “我要来确认你的另一边衣兜,可以吗?” 查普曼无动于衷。他就那样站着,胸口剧烈起伏,但当利维走过去对他进行搜身时,他没有反抗。 多米尼克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只要查普曼表现出半点攻击性,他会立刻扑身向前。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猛转身,手飞速握住枪把子。 看到那是两名本地警察后,他放松下来。那两人也把举枪的手收回,警惕地看着他。 “艾布拉姆斯警官?”其中一人问道。 “不是,”他指向利维和查普曼,“右边高的那个才是。” 两名警察走向前,利维则离开查普曼,手里拿着两样东西——一个小型电子装置和一小瓶清亮的液体。 “是克他命。”利维看着瓶子上的标签说。他的语气因为紧张和不敢置信而显得激动。“你从哪儿弄到这个的?” 查普曼却说:“我坐不住的时候,喝了这个会好受些。” 利维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转到一边,低头看着那个装置,把它握在手里翻转。 多米尼克眯起眼,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些。那东西看着像GPS跟踪器的接受装置;他自己的工具袋里就有两个差不多样子的。 利维把弄着那个装置。“箭头路219号,”他说着,突然呵出一口气,“老天,这是拉瑟维医生的住家地址。本杰明·罗斯的精神科医生——” 查普曼先是面露惊诧,然后那张脸扭曲成一个充满仇恨的丑陋表情,怒不可遏。“医生,”他啐道,“都是一伙的。先说你有病,然后把你搞得更病——这样他们就爽了。他们才是有病的人。” 他扑向利维去夺那个装置。利维稍稍一避便躲开了,不过他并没有动手,而是换那两名警察冲过去制服查普曼。 众人各就各位像摆造型一样一言不发地站了好几秒——查普曼喘气嘟囔,警察无所适从,利维一副疲惫及被背叛的表情。多米尼克想要伸手触摸他,安抚他,但是现在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哪怕时间和地点都合适了,他也不确定利维会不会接受他的安抚。 利维最先动起来,他对两名警察亮出警徽。“二位警官,能否拜托你们逮捕这名男子?他因涉及多起谋杀案而被维加斯警局通缉。” 两名警察给查普曼戴上手铐,将证据装袋,一行人离开下方场地,走入炫目的阳光中。多米尼克不慌不忙地走在最后,跟他们一起在人群好奇的瞩目下朝待命的警车走去。 就在几个钟头前,他还坚信基思·查普曼就是“黑桃七”。眼下指向他的证据比之前更有力,而且他也落入警方的法网了。但为什么多米尼克还是觉得不满意? 他跟在查普曼后面,看他走路的样子,一股寒意窜上脊梁。亲眼见到查普曼,他能看出其跟监控录像里那男人外貌相像的地方。蹊跷的地方却不在于此。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体格。一样的肤色发色。一样的发型。 不一样的步态。 [1] Boulder City,隶属克拉克郡,离拉斯维加斯不远。 [2] 安息日(Sabbath)即每周的星期六,是犹太人的“第七日”,虔诚的教徒需谨遵教义不在这天做任何工作。 第二十一章 在前往博尔德市警局的途中,基思越发显得意识不清,那两名警察不得不掉头驶向就近的医院。利维和多米尼克开着多米尼克的皮卡紧随其后——利维绝不可能让基思脱离自己视线。 来到急诊部后,他们直接穿过候诊区被安排到后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基思被手铐铐在床上,负责接收的护士对他进行了体征检查、抽了血,并尽其所能地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抚,利维则在这段时间里通知了蒂娜和米歇尔·查普曼。 靠墙的小小床位被床帘围起,一堆人挤在里面显得异常局促,更不要说其中一人还是多米尼克了。从华伦球场一路过来,他始终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紧蹙的眉头到现在也不见舒展。利维自己也是一心扑在眼前的要紧事上,无暇过问他在愁什么。 他把注意力从多米尼克身上转移到基思这里,躺在病床上的基思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头上冒出的汗水把下方的棉布床单都打湿了。这就是那个能滴水不漏地策划并实施五起构思精巧的血案,还没有留下任何有说服力证据的人吗?这就是那个在跟他通电话时表现得冷静沉着,那个能巧妙掩盖自己的行踪,又能戏弄多米尼克,甚至还救过利维一命的人?这就是那个在过去几周里把利维耍得团团转,自制力极强、智力惊人、冷酷无情的连环杀手?让利维去相信那个人就是基思? 得了吧。 “基思。”等护士走开后,利维来到床边的那张滚轮凳上坐下,把基思没被铐住的那只手握住。“看着我。我想帮你,但我需要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杀的罗蕾塔·凯恩和本杰明·罗斯?” 基思看着他,两眼湿漉漉的显得不明所以。突然,他说道:“你才是杀人犯。”接着便冲利维的脸啐了一口。 利维往后一缩。多米尼克上前用手按住他的一边肩膀。 “他现在这样子你是问不出任何情况的。”他压低嗓音道。 利维站起来,烦躁地耸肩甩开多米尼克的手。他果断后悔了,于是用手指勾了勾多米尼克的手腕,无声道了个歉。多米尼克点了点头。 “警官?”住院医师在床帘外叫他道。“能耽搁您几分钟吗?” 利维来到她跟前,同时用余光盯着基思。 “您之前表示查普曼先生的躁动和精神错乱是药物诱发的。您能说说他可能服用了什么药吗?” “这不好说。我是说,我知道他的精神科医生有给他开抗精神病的药,但是……”他对躺在床上躁动不安、哀叫连连的基思比个手势,“抗精神病药不正是对付这种症状的吗?” “是的,为了缓解他的躁动。有可能他服用的是混合处方——这可能就是药物造成的不良相互作用。他还有服用其他药物吗?” “我不清楚。他的妻子和姐姐就快到了,她们知道的情况应该比我多。” “帮帮我,帮我停下来。”基思对护士一遍又一遍地嘟囔。护士帮他擦抹额头,小声用安抚的语气对他说话。其中一名本地警察选择站在门口当守卫,另一位则站在床边,用同情中略带无奈的目光紧盯着基思。看他这半大小子的模样,肯定是刚从警校毕业的。 “基思还说他的记忆也出了点问题,”利维对医生说,“有段时间记忆空白之类的。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瓶克他命。他说他以前有服用过,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服药状态。” “唔。克他命会造成短期的记忆空白,在服用抗精神病药物期间,很多类型的药物都可能引起强烈的不良反应。”她进入床帘里,来到床边。“查普曼先生?我是崔格医生。我们要做一些检查,与此同时,我要给你一些小剂量的药物,帮助你冷静下来——” “不!”基思吼道,大嗓门吓得医生猛地后退一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去你妈的,别碰我!离我远点,别碰我——” 他猛扯被铐住的那只手,奋力挣动。这一次,护士也没法令他平静,他挣扎得愈加厉害,想要摆脱束缚。 “我们得给他换个安全点的束缚方式,趁他还没伤到自己。”医生说。 护士摁住基思另一边胳膊,多米尼克抓住他乱蹬的双腿。但基思不屈不挠,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极度惊恐的驱使下拼命扭胳膊想要挣脱手铐。在场那个警察只会目瞪口呆地干站着。 “天呐,他的手腕要断了。”护士说。 医生回到床帘里,挡在利维面前令他突然间乱了阵脚。这时,令利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警察手忙脚乱地摘下腰带上的钥匙解开了基思的手铐。 “别!”利维大喊一声,冲上前去——但那个吓坏了的医生挡在前面害他耽搁了两秒来绕路,就两秒钟,一切却已来不及阻止。 基思凭着一股蛮力将护士推开,令她踉踉跄跄倒在多米尼克身上,而多米尼克在接住她时松开了基思的脚。两人一齐栽向推车,亏得多米尼克反应及时,他们才没有把推车撞翻,免了一场医疗品的洗礼。 基思跳下床,从警察的枪套里一把掏出手枪并用胳膊圈住其脖子。他背靠着墙,拿那警察当挡箭牌,用枪指着其额角。 利维和多米尼克不约而同拔出枪。医生奔出病房,大声呼叫保安。 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利维眼里看到的只有戴尔·史莱特用枪指着小男孩威胁警方说如果不放他走,他就要一枪崩了孩子的头的场面。史莱特的走投无路,孩子的惊恐,利维在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下手时感到周身血液尽失……天呐,这种事不能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他瞄向两边。多米尼克面无表情,利维从未见过他这般空洞冷酷的眼神。他双手握枪扣得死死,尽管这紧绷的姿势定然令他那受伤的肩膀吃痛不小。 “站到我身后。”多米尼克对护士说。她迅速钻到他背后,高大的身形轻轻松松就把她整个挡住了。 “基思,”利维说,“你在搞什么鬼?” “不是我的错。”尽管两眼放光显得十分狂乱,但基思说话却比之前略有条理了。“那些都不是我的错。你想送我去坐牢,但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什么都没做错。” “没错的人是不会绑架人质的。” 利维的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是医院的保安,他们看清了形势便急急停住了。那个吓破胆的小警察看向利维,睁大眼睛向他求救。他或许接受过处理这类情况的训练,但恐惧把他的脑子瞬间清空了。 “放他走,”利维说,“求你了,基思,你不是那种人。让我来帮你,我们一起了解清楚问题。” 基思舔了舔嘴唇,视线在利维、多米尼克和保安们之间窜来窜去。他双颊通红,而这是他脸上唯一的颜色。 “问题?”他发出刺耳的笑声。“问题就是,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断片。我醒来的时候衣服上有血,我不知道自己去过什么地方。我的老婆孩子怕我。我怕我自己。” 利维上前一步。基思把那警察拽得更紧,枪口紧压住对方额头。警察磕磕巴巴地呻吟一声。利维站住不动。 “我能帮你——” 基思不无嘲讽地重复他的话说:“哟,你能帮我?怎么帮?把我送到医生那里然后医生就说都是我脑子出了毛病吗?说我疯了,给我一堆药把我搞得更疯?”他握枪的手抽搐着,警察吓得一颤,呜咽起来。“不,我失去了一切,我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利维听到远处传来朝这里逼近的警笛声,急诊室在进行紧急疏散,受惊吓的人们四散奔逃喊叫。在他们构成的这个僵局空间里,却一派寂静。 “基思,”利维一定要知道真相,必须知道,“你是‘黑桃七’吗?” 基思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那是被走投无路逼出来的决绝。“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 他把枪抵在自己的下巴下,扣动了扳机。 利维震惊的呐喊被那警察痛苦的尖叫声所掩盖。基思蹒跚倒地,警察也瘫了下去,双手捂住贴近枪的那只耳朵。 利维把自己的枪收进枪套,奔到基思身边跪下。尽管基思的头颅底部有个大洞,后面的墙也被喷溅上了鲜血和脑浆,但他还是试图探测其脉搏。 他隐约意识到周围一团混乱,多米尼克正急促地对他说着什么,但这都成了背景的杂音。他跪在地板上,恶心又震惊,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基思·查普曼死了,真相也随他而去。 第二十二章 周一一早,温警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对利维说:“‘本案已结’这几个字你是有哪个听不懂吗?” 利维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性子。“长官——” “基思·查普曼持有‘黑桃七’作案用的凶器,身上所携的克他命也经查证是与其中一起盗窃案的赃物同批次。他住的连锁旅馆里藏的那把钥匙是用来开投递克他命赃物的私人信箱的。在旅馆附近的一个垃圾箱里找到了他的衣服,上面有最近一名受害人的血迹。而且他还当着多名目击者的面亲口承认自己存在失忆和断片现象,连他自己也无法否认自己是凶手。你还想要什么?” 指向基思的物证可谓铁证如山,但利维今天的怀疑比昨天更甚。“您看到他的毒理学报告了。他体内有五六种药物同时作用,而且那些药还都是互相排斥的。” “是的,这些药,再加上他因停职和后来的开除产生的压力,令他精神错乱终至崩溃。” “‘黑桃七’或许是个狂人,但却丝毫没有神志失控的表现。”利维不甘心道。为什么除他之外,就没人看出这点?“我反复确认过——无论基思还是他的近亲都绝对没有精神病史。怎么在他被停职后,就突然蹦出那些极为严重的多疑妄想了?之后他还接受了治疗,怎么病情反而越演越烈了?不,我认为基思根本没病;他是被人下了药。真正的‘黑桃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他服下大量药物,对他施加心理暗示,并在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黑桃七’的同时,罗织证据构陷他。” 温警长怒瞪着他。“你知不知道这套说辞有多离谱?” 利维叹气看向别处。 “假定基思是被下药的,这事迟早会被发现,假象就不攻自破了。折腾这一通意义何在?” “‘黑桃七’不需要基思来顶罪——只是用调虎离山计转移我们的关注,此人便可趁机逃脱法网。真凶可能没料到基思会自尽。我觉得那不在‘黑桃七’的原定计划里。” “我勒个天。”温警长捏起了鼻梁。“没有什么阴谋论,艾布拉姆斯。没有什么恶贯满盈的犯罪大师在幕后把查普曼当牵线木偶一样耍。不过是一个病得不轻的男人在混乱失控后,犯下了常人无法料及的罪行。” “可是——” “够了!”温警长回以激烈呵斥。“我不允许手下最得力的警探之一因为这种毫无依据的猜疑,令他自己和我的警队蒙羞。如果你死咬着这头不放,后果不会好看。明白我的话了吗?” 利维双手握拳放在膝头,心想自己还该不该为自己负责的案子再争一争。直觉告诉他,基思是个傀儡——但他连一丁点儿经得起逻辑推敲的真凭实据都没有。那些没有亲眼见到基思行为表现的人会觉得他的话很荒谬,对此他可以理解。 话又说回来,温警长平时不是这么不肯变通、铁面无情的人。准是来自高层的巨大压力迫使他草草结案。 “是,长官。”利维气呼呼道。 “很好。你还有规定的警员心理咨询疗程没做完,别以为我没盯着这茬。要是月底之前做不完,你就等着被停职吧。” 利维梗着脖子微微颔首,勉强算是点头答应了。 “你可以走了。”温警长说。接着,那张脸上的严厉神色稍稍消退了点。“还有,艾布拉姆斯?休息一天吧。我看这案子把你折腾得够呛。” 利维没有反对,离开了温警长的办公室。拒绝接受基思·查普曼就是“黑桃七”的结论,并且在拿不出证据的前提下揪着不放,会对他的职业生涯造成重创。当然了,这不表示他就会乖乖闭嘴撒手不管。然而,把自己的信念——还有接下来的调查——悄悄揣好,暂时不声张,倒也不失为上策。 他没有直接回大办公室,而是转念来到娜塔莎的办公室门前。他需要对余下的两次咨询预约时间,顺便看看她可安好。 她的办公室门关着,利维刚一敲门,里面便应道:“请进!”利维进去后,发现她正匆忙用纸巾沾着眼角,哭得脸红鼻子肿的。 “对不起,”他说着,定在门口不动了,“我没想要——” “没事的,利维,请进。”娜塔莎擤了鼻涕,把纸巾扔进垃圾筐里,然后离开办公桌来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坐在那个布置得十分温馨的会客区里。她用指尖抚过双眼,泪盈盈地冲他一笑。“在办公室里哭鼻子——这可不是专业人士该有的。” 他早该料想到基思的死会对她造成这样的沉重打击。“娜塔莎,你对这一切没有任何责任。” “能说我没有吗?”她仿佛受凉似地抱住自己。“我知道基思遇到了大麻烦,但没想到他真能干出那些事来——我本该看到这一点。也许我本可以救得了他,本可以阻止他。但他没告诉我他有记忆断片。”她生硬地吞了吞口水,继续道:“我猜他对我的信任不够。” 利维不知该说什么。哪怕有这份心意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擅长安抚人;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娜塔莎抚过一头红褐色的长发。“我跟陈医生说了千把次,基思的药物不良反应很厉害,”她怨道,“她却把我的关心当耳边风。我又不是医生,所以我懂个屁,是吧?” “不仅仅是不良反应。基思死前还服用了多种不同的药物,有处方药也有违禁品。” 她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大概是想麻痹痛苦吧。要不就是想逃避自己遭遇的现实。” “我不认为基思是‘黑桃七’。”利维说,尽管没五分钟前他还打定主意要谨慎言行的。眼睁睁看着娜塔莎为这事自责成这个样子,他不忍心。再说了,要是她还没有听到过他的异议,警局里的风言风语很快也会传到她这里来的。昨晚他那反对结案决定的声势,可是既不含蓄也不冷静的。 “你……”她擦掉脸上的泪,眼中闪现出一丝希望。“真的?为什么不是?” “我是唯一一个跟基思和‘黑桃七’都直接对过话的人。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你看:‘黑桃七’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思维缜密、有条有理,而且极具耐心的人。你觉得基思像这样一个人吗,即便在他还没被停职的时候?” 她咬起了下嘴唇。“还真不像。” “我现在还无法证明,”他说,“但我知道基思是被构陷的。” 她静默了片刻,陷入沉思。然后她说:“天呐,我这样想是很自私,但我希望你是对的。这就意味着这座城市里有个连环杀手依旧逍遥法外,但……我更愿意接受这个结论,总好过让我去相信基思杀了人而我却一直没有看出来。”她瘫坐在椅子里,捏了捏鼻梁。“太糟糕了。” “不会。”利维倾身过去,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我发誓。” 她这次笑得不那么勉强了,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挺直背。“我猜你是来预约下次的咨询时间的吧?” “没错,但我们不一定要——” “一定要。”娜塔莎打起精神,站起来从桌上抽出日程本。“我今天这状态,给人做咨询是肯定不行的,不过周三两点你看怎么样?” “我一定到。”利维说。 * * * 几分钟后,他回到大办公室拿自己的东西并对玛汀道别。车依然无法使用,他只能打出租回酒店——天呐,真是想想就郁闷。也许他该趁今天休息的工夫找公寓。 前往工位的途中,他蓦然瞥见凯莉·马林被内务科的弗里曼领着朝警局后面走去,弗里曼的一只手还紧扣住她的手肘。姑娘脸色刷白,嘴唇抿得紧紧。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看着他们并小声地交头接耳。 “她怎么了?”利维挡在两人前面问道。 弗里曼冲凯莉甩甩头。“马林警官就是把‘黑桃七’的消息透露给《拉斯维加斯评论报》的人之一。” 利维瞪大双眼。他用眼神询问凯莉,对方尽管情绪焦虑,但还是坦然承受了他的视线。 “为什么?”他说, “因为‘黑桃七’保证了在五天内不会杀人,其他人好像都觉得这话不值一文。”凯莉昂起头。“可我觉得有意义。人们有权得知真相。我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弗里曼嫌恶地哼了一声,拽了拽她的胳膊。“让路,艾布拉姆斯。” 利维退到一边,有点回不过神。他挺喜欢凯莉,她是应届加入的新人警察中的佼佼者。他一度认为她前程可期,没想到她竟背着警局…… 办公室里的谈话恢复到寻常音量。利维回到工位,玛汀一脸同情地看着他,说:“她不会有事的。她会被降职去做一段时间的垃圾任务,然后慢慢努力升回来。她的职业生涯还没完蛋。” “是啊,大概吧。”他关掉电脑,把手机的充电拔掉。“温警长让我回家。” “挺好啊。我这儿还有点活儿要收尾,然后就可以回去给我那两个在家午休的丫头送惊喜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电脑而没有看向他,语气也有点过于欢快了。 “你也不相信我。”他本不想产生被背叛的感觉,知道这样对她很不公平,但却很难做到。 “我……”她重重叹一口气,视线从电脑那儿转开,双手合握搁在桌上,专心面对他。“我对你是百分百的信任,利维,我相信你的直觉,就像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样。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你的忠实后盾。但这不是寻常案子——这一次,你的立场算不上客观。” “什么意思?” “你想听我说实话么?” “我什么时候不想了?”利维说。 “‘黑桃七’对你的针对性很强。他单独挑中你,对你有特别的兴趣,放别人不找就单单跟你联系。但你却不知道个中原因,假如基思是‘黑桃七’,你就永远不得而知了。除非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否则你永远无法得到真相。所以你不希望他就是凶手。” 利维惊讶得无言以对,只有喉头噎得发出轻轻一声作为回应。无论他多不愿承认,但玛汀说得八九不离十。 她俯身越过握紧的双手,压低嗓音道:“你仔细想想,你这是在说服人们去相信怎样一件事:一名智商超高的连环杀手在这座城市里畅行无阻,操纵人心并构陷一名警察去为其所犯下的罪行背锅?事后还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滴水不漏?没人会信的。他们只想让这一切尽快翻篇,然后该干嘛干嘛。你的想法简直是——是一场噩梦。” 当然,这正是一部分问题所在。这个部门里的每一个人都因同僚中出了个连环杀手而深感羞耻。现在案子已经解决了,他们只想把事情按下去,当这一切没发生过。至于事情真相还会比现在看上去的还要严重,没人愿意去设想这一可能性。 “凶手不是他。”利维无力地说。 “那是谁?” 她的话考到他了。事实就是,这个凶手可以是任何人。维加斯警局和地检署里的任何一名职员都知道基思可以充当完美的替罪羊,而且“黑桃七”运用到的全部信息,他们也有都有渠道获取。凶手可能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 利维的视线扫过通往温警长办公室的走廊,扫过正在桌边打趣的乔纳·吉布斯与卡门·里维拉,扫过正走向办公室深处的弗里曼与凯莉的身影。这些与他一起工作的人,他又真正了解多少? “我很想相信你,真的真的很想。”玛汀坐直起来。“假如你能给我一丁点儿的实物证据,哪怕只有很小一丁点儿,我都会不计任何后果地去支持你。除非你有证据,否则我不能冒那个风险。而且我认为你也不该冒。” “我知道,”他嘀咕道,“我没有要让自己沦为笑柄,也不是要拖你下水。我会小心的。” 他拿上手机,站起来准备走。绕过桌子时,玛汀握住他的胳膊。 “利维,”她神色伤感道,“我真的很抱歉。”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说,也打心底里这样觉得。玛汀有丈夫和两个女儿,她不能让工作和职业声誉蒙损,害他们受连累。 利维只有他自己。 * * * 利维出现时,多米尼克正在分局大厅里跟前台的行政助理闲聊。见到正专心看手机的他,多米尼克可谓心花怒放,跟助理道了声“回见”就离开桌边。“利维?” 利维没有显得惊讶,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眼中确实闪过一丝诧异。“多米尼克。你在这儿干嘛?” “我是来跟人力资源部汇报我手头的全部信息,好领我的咨询费。” “你一定要亲自上门来办吗?” “不用。”多米尼克坦言,他才不是那种羞怯不敢主动的人。“我觉得我可能会遇上你,就找个借口来见你咯。” 此时此刻,事情的发展极有可能不尽如人意。利维可能会拒绝他,说他已经没兴趣了。他的态度可能会变得僵硬、冷漠、尴尬,就像他以前面对多米尼克时那样。他可能会觉得多米尼克像个痴汉,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然而利维的脸上泛起红霞,非常小声地说:“你来见我不需要找理由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多米尼克感觉心口暖洋洋的。“你要出去么?现在吃午饭会不会有点早?” “其实,我刚被打发回家休息一天。警长觉得我快耗尽探案的心力了。”利维拿着手机上下晃了晃。“我还没给车换电池,刚刚正要叫出租来着。” “我可以开车送你去酒店。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利维咬着下唇,多米尼克努力克制,但还是被勾起了性欲。然后利维说:“好啊,多谢。” 在开车前往市中心的路上,他们一路聊着天,话题比较轻松随意,避免提及昨天的那些事。利维看上去心事重重,但也可想而知;毕竟他眼睁睁看着一名同事在自己面前开枪自尽。昨晚跟多米尼克分开时,他整个人都还惊魂未定。 尽管如此,多米尼克还是觉得利维此刻的忧郁没有那么简单。他把皮卡停在利维所住酒店的环形车道内,问他道:“你有心事么?我是说,除了那件事。” 利维挥手谢绝前来泊车的服务员。“基思不是‘黑桃七’,”他说,“但没人信我。” “我信。”多米尼克说。 利维猛地看他一眼,目光犀利。“你这样说,别是因为我们……别为了顺我毛说这种话。” “我没有。”多米尼克熄掉引擎,解开安全带好转身与利维面对面。“听着,我昨晚没说出来是因为我手头没有任何证据,但是……你知道我一开始怀疑查普曼是因为他看起来像那个买下‘黑桃七’给我的礼品篮的男人。” 利维点头。 “呐,我现在敢肯定那不是他。我昨天看了查普曼走路的样子,他的步态完全不同。监控录像里那个人步子迈得很开,姿势优雅。查普曼的步子要小得多,走起来磨磨蹭蹭的。毫无相似之处。” “为了伪装,走路的姿势是可以改的。”利维说,但多米尼克能看出来他已经开动脑子在想了。 “是没错,但意义何在?假如查普曼是为了转移嫌疑,他就不会只改变走路的习惯。他可以找个跟他一点不像的人——不一样的身高和体重,不一样的种族,甚至找个女人上阵。除了一点,那人各方面都很像查普曼,对此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 “是真凶在构陷他。”利维接着他的话说完。 多米尼克耸耸肩。“只有这一种解释。我相信你,利维。” “只有你一个人相信我。”利维的语气很惆怅。 “不会一直这样。像‘黑桃七’这样的人——此人不是因一时情绪激动而杀人,也不是为了获利。这是一种渴求,一直迫切的欲望,不仅仅是杀人本身,还有伴随杀人的仪式感和认同感。‘黑桃七’已经尝到滋味乐在其中了。你真的以为此人能收得了手?” “假如收了手,结果就是一名连环杀手在杀害五人后找了个无辜的人顶罪,”利维郁郁道,“假如收不了手,就会有更多人丧命。你觉得我应该希望看到哪种结果呢?” 两人沉默不语。过了几秒钟,多米尼克握住利维的手。 见利维没有抽回,他说:“我知道咱俩说好了要慢慢来。我觉得这样真的挺好。不过,我们能不能共进一次晚餐呢?我知道这周末对你可能不太合适,但是——” “什么?” “这周五开始是逾越节[1],对吧?”他反复确认过的。 利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间,他越过变速杆,双手捧起多米尼克的脸,给了他一个不容抗拒的吻。 多米尼克吃惊抽气,但很快适应了,手伸进利维短短的卷发里,全情投入配合对方。他们饥渴地深吻了足足一分钟后,利维退开了,两人都气喘吁吁。多米尼克冲车窗瞄了一眼,只见那名泊车员张大嘴巴干瞪着他们。 “抱歉,”利维用手指抹了抹嘴唇,“对不起。” “你不需要对这个道歉。”多米尼克说,他还有点晕乎。 “我们可以周六约晚餐——我那天的安排都在本地。有些东西我不能吃,但我在大部分餐厅都能找到能吃的。” “好勒。棒极了。”多米尼克清清喉咙。“不过说好只是吃饭哦。”虽说他巴不得立刻就在皮卡座位上把利维给上了,但两人的情况还摆在那里。利维刚跟他相处多年的男友分手。操之过急只会给两人今后的不睦埋下伏笔。 “只是吃饭。那当然。”利维伸手去开车门,中途停住了。“说来这也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不过我有在想——你有没有考虑过当私家侦探。” 多米尼克的脑子光顾着他那憋得发疼的蛋蛋,听到这话有点傻眼。“啥?” “我不是说赏金猎人不好——” “是保释代理。”多米尼克咧嘴笑道。 利维翻了个白眼。“成,保释代理。这份工作很重要,也有它的闪光点。不过以你的能力,这辈子就光是追踪抓捕逃犯的话,可谓大材小用了,多米尼克。你很聪明,又有魅力,还有很多有创意的想法……你能做的事太多太多了。” “我……”多米尼克惊讶不已,不知是因为当私家侦探这个构想,还是因为利维这通热情洋溢的夸奖。 “申请执照要求当事人经验丰富,但以你当过赏金猎人和游骑兵的经历,我觉得发执照的委员会会很欢迎你加入。不管怎么说,考虑一下吧。” “好,我会考虑的。”多米尼克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私家侦探,但要说这过去的一周里给了他什么教训,那就是他必须得慎重考虑自己的未来了。 利维再次靠过来,但这次只是在多米尼克的脸上吻一下。“打电话跟我说周六的安排。” “我会的。” 利维走出皮卡进了酒店,镇定自若地走过那名目瞪口呆的泊车员,仿佛刚才他们根本没有当着这人的面像一对精虫上脑的高中生那样热吻似的。多米尼克开车离开,脸上始终挂着笑。 * * * 开心归开心,利维在打开客房门时却不敢放松警惕。过去几周里,可怕的事一桩接一桩,令他应接不暇——他击毙了一名要犯、遇上无法无天的连环杀手、与斯坦顿分手、亲历了基思的自杀及随之而来的后果。但是跟多米尼克的这段插曲,想到这份崭新而脆弱的两情相悦有望发展成一段多彩的关系,让他重拾起了平安熬过这可怕的一个月的希望。 他走进客房,伸手去摸灯的开关。右脚传出“咔嚓”声——踩到什么东西。 他整个人僵住了。就这样,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祥感压得他不敢动弹。 他像慢动作一样抬起脚,低头看着刚刚踩上的那张扑克牌。 牌面朝上,本该无害无罪的黑桃七符号令他反胃。他蹲下去捡起牌,翻过来的那一刻,脖子后面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牌的背面用大写字母手写着这样一句话: 下次好运 [1] Passover,犹太教重要节日,根据犹太历法一般在四月和五月间,因教派不同持续七天或八天,这期间有诸多禁忌,比如不能吃任何发酵的食品。 关于作者 美国作者Cordelia Kingsbridge是一名迅速走红的实力派新人,“黑桃七血案”系列是她正式出版的第二部 作品,该作凭借娴熟的写作技巧和鲜明的人物刻画,成为近年来探案类耽美小说中的佼佼者。Kingsbridge女士出身社会学专业,其作品细节中处处体现了美国当代社会的多元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