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乡野 第52章
作者:北冥魑
“既然来了,那便多待些时日,也好与相公叙叙旧。”何凌倒是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难得有相公的旧相识来,应当多聚聚。
两人也没敢随意乱接话,瞅了瞅他们师兄的神色,没有吭声。
祁越的意思当然是两人现在就可以走了,但他的小夫郎兴致勃勃的,他也不好泼他冷水,“家中尚有空房,你们就先住下吧。”
家里这算是又多了两个居客,他们既要在这边住下,便让跟着的车夫赶着马车回镇上去了,他在那边等待即可。
吃晌午饭的时候,祁越挽挽袖子就去了灶房,两人可就坐不住了,让师兄去给他们做饭吃,怕是会被下毒吧!凑过去想帮把手,最后只有沈居明被留下了,他还尚有些常识,云苏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还是算了吧。
“平日里,都是师兄在做菜?”被赶回堂屋的云苏看着正在绣东西的何凌,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先前是我们一起做,自怀孕以来,家里的事他便不让我插手了,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打理。”何凌见他寻自己说话,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师兄还有这么温柔体贴的时候呢?云苏所能回想起的,便只有在记错药方时被对方狠罚的画面,登时打了个冷颤,往事不堪回首。
“你们与相公是入门时便相识的?”先前只听提起认识很多年,也不知具体是如何情况。
“其实自幼便相识!”云苏未出生时,对方便已在谷中了,“因为他家……家道中落,五岁时便被接入门,我自记事起他便是我师兄,沈师兄入门要更晚一些。”
他悄悄的吐了吐舌头,差点就说漏了嘴,还好及时止住了,否则师兄定不饶他。
听他说祁越五岁时便已入门学医,何凌想起他也是那个年岁没的父母,也是因此才会家道中落的吧,那般小的年纪便已经开始学习那么繁复的东西了,他有些心疼。
“兄夫郎呢?你与师兄是缘何成的亲?”云苏心中对这事儿可是好奇死了,非常想知道他那傲人的师兄是如何被拿下的!
“我和他啊……”
何凌把跟何家的恩怨略过,将他们初识的事情简单的告知于他,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如一场梦般。
云苏半晌无言,光这么听来,他师兄简直像是被对方美色所迷的登徒子嘛,也未曾见过几次便求了亲,不过倒是像他会办的事儿。
师兄这个人看着性子温和会优柔寡断,实则心性冷硬十分的坚定,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有任何犹豫,出手迅速,牢牢将其掌握,对待喜爱之人,必定也是如此吧。
倒是另一个只知道捧着医书死读的,如同一棵千年朽木,怎么样都不开窍,特别的惹人心烦!
而此时这棵朽木,正呆在灶房里,挽着袖子帮人择菜。
“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安好?”祁越掀开锅盖尝了口鸡汤的味道,头也未回地问他。
“尚还安好,只是师兄……”沈居明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抬头道:“他近些年隐退之心渐浓,你却突然这般失踪,他怕是心中失望。”
祁越搅动了下锅中汤水,神情波澜不惊,“我初时便说过,无心于谷主之位,他又何必执着于我,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如今谷中师兄弟众多,又有哪个及得上你,谷主有托付之心也是无可厚非!”沈居明长叹了口气,掐掉菜叶上枯黄的部分,“况且他想托付的,还有已到适合年龄的云苏,只是现下你已有了夫郎,这个怕是不成了,但那谷主之位,你便当真不能接下吗?”
“你莫不是替师父来当说客的!”祁越放下汤勺,走到案前切菜,“正如你所说,谷中弟子那般多,总有比我更合适的,我看你便不错。”
“师兄莫要说笑了,你也知道我更通医理,毒术便要差了许多,与你相差甚远!”他喜医多过于用毒,能坐得谷主之位的当两者兼备,况且他对那位置也无甚兴趣。
“你不擅用毒,云苏却擅长,到时你娶了他做夫郎,刚好互补。”祁越也并不是说说而已,他是当真觉得这位师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一向将云苏当作弟弟,他也当我是哥哥,师兄说这话当真是荒唐!”沈居明将择好的菜放在盆里,拍了拍手抬眼看他,“被他听见可是要生气了。”
祁越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道:“还没有开窍呢,云苏师弟也当真是辛苦。”
正从水缸中盛水出来洗菜的沈居明闻言皱眉,不解的侧头问道:“师兄此话是何意?”
祁越却是未再言语,只余切菜的声响,他这个师弟性子成熟稳重,做事稳妥,没有什么让人担心的地方,就是一门心思的扎进医书里便双耳不闻窗外事,在感情上总也不开窍,常常气的云苏跳脚而不自知。
看他不回应自己,沈居明也没放在心上,他踌躇了会儿,又试探着问道:“师兄从前的事,未向兄夫郎提起过吗?”
祁越的手下一顿,神色恍惚了瞬,而后放下了刀回头看他,“没什么好提的,你们也莫要多说。”
沈居明跟着停了动作,对上他似乎压抑着什么的眼睛,叹了口气,“师兄既然选择了他与你度此余生,难道还要瞒他一辈子吗?”
对于这件事祁越的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他即因隐瞒对方而心有愧疚,又怕告知对方而令他惧怕,每次对上他将自己当作一切的眼神,他就没办法让对方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残忍。
“其实我觉得兄夫郎即便知道那些事,他也能够理解你。”沈居明未曾见过他这般纠结的神情,觉得他看似未变,实则与先前早已不同,一旦有了在意的人,那在意的事也就多了。
他十岁之时入谷那年所认识的对方,便是挂着温和面具的样子,对待诸多的师兄弟都照顾有加,他一度的认为那便是他原本的模样。
直到有一次他经过对方的药房,听到从中传出了惨叫声,那声音太过凄惨,让他没有忍住心中的好奇,透过窗缝往里面张望。
地上蜷着一个早已不成人形的男子在痛苦的翻滚,身上的血肉与他所能见的速度一点点腐化,直到露出森森的白骨,祁越就站在他跟前,依旧是笑的如沐春风的模样。
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有多可怕,在对方满含着笑意的眼睛看过来时,他仓惶的从那个地方逃离。
之后再遇上的师兄依旧温和有礼,仿佛他那日所见只是一场梦般,他也刻意将那件事遗忘不再回想,只是面对师兄时总是怀着敬畏,于用毒之事也心有排斥,总也学不好,最后便干脆将精力都放在学习医术上了。
可是那样的师兄,如今也会因为一人的想法而满心的踌躇,让他不禁感叹,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说的便是如此吧。
“ 阿凌一直以为是我救赎了他,其实真正被救赎的人,是我才对。”祁越到现在都记得,对方惊惶的抬头看他时,那双仿佛如天边星辰的眼睛,似乎一下便沉静了他的内心。
沈居明忽然便觉得,或许现在这般生活才是真正适合师兄的,最起码他会像此刻一般看到他真正的情绪,而不是像从前,永远隔着一层虚假的面具,让人难以琢磨。
第78章 往事
家里来了客人, 何凌的情绪明显高涨许多,待吃过了晌午饭就要去帮他们收拾房间,祁越当然不可能答应, 一个眼神过去两人就赶紧摇头拒绝, 说自己会收拾,不用劳烦他。
天地良心,云苏从小到大可是连桌子都没有擦过,哪里会打扫房间, 最后这种辛苦的差事自然还是落在沈居明头上。
何凌对此表示担心, 看他们的样子就不像是会做这些事的人,不管不问的当真好吗?
祁越倒是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有沈居明在,总不至于将他的房子给拆了, 若是打扫不出来,那他们就别住了,滚回镇上去!
令他失望的是, 两个人在“乒乒乓乓”了一下晌之后, 还是整理出来了要住的屋子, 确切的说是沈居明在打扫,云苏站在一旁指使。
“你动作真慢, 我脚都要冻僵了!”没住人的屋子里自然不会有什么火盆炉子之类的, 冷得要命,云苏的牙齿都直打颤。
“所以我不是说让你去堂屋坐着就好了吗!”沈居明看他可怜兮兮的缩着身体,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冰凉凉的。
云苏一下子红了脸,他往狐裘里藏了藏不让他看见,“师兄在那儿陪着兄夫郎呢,我怎么敢那么没眼力劲儿的凑过去!”
沈居明失笑,身为谷主的孙子,对方一向在谷中横行霸道的,也只有在面对师兄时,才像一只见到老虎的兔子,乖巧的不得了。
见他当真信了自己的说辞,云苏又有些失望,害怕师兄是一点没错,可他也不想让这人自己孤零零的在这儿忙活,真是个呆子!
“走吧,这边已经完事了。”沈居明也没有留意对方的神色,带着人就回了堂屋。
他们在那边做事,何凌就一直坐立难安的,时不时的就往外张望,但是相公在边上看着不许他动弹,也没办法去帮帮他们。
这会儿看人进来才松了口气,在他们坐下的时候给倒了茶水,“冻坏了吧,快喝些热茶。”
“你们此番来寻我的事,都有谁知道?”祁越看着他们喝了杯茶,才开口询问。
沈居明知道他是不想太多人知晓他的行踪,便放下杯子,道:“师兄请放心,此事我们只与谷主提起过,毕竟要离谷些时日,还是要让他老人家知道的。”
“嗯,在此住上几日,你们便尽快回去。”能让他们在此留些时日便足够了,至于旁的,他也决计不会应。
云苏两只手握着温热的杯子,犹犹豫豫的道:“师兄带着兄夫郎回谷中居住不是也挺好的吗,为何非要窝在这么个……”
后面的话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给咽了回去,他忙低下头喝水,心中暗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
何凌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他们二人前来并不单单是为了拜访,是想将相公给带回去的,他垂了眸子,掩去其中情绪。
他看得出来,沈居明和云苏二人,对于相公屈居于此村中而感到可惜,其实他亦是,他常常都会觉得,如相公这般人物,该当有更加不凡的生活才对,而不是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做一个面朝黄土的乡野村夫。
可若是让自己跟随对方踏出这个地方,去面对不可预知的生活,他又当真有这份勇气吗?
因为心中存着思虑,直到用过晚晌饭回到房间里,何凌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恍惚的差点撞到桌子上去,幸而被一把拉住。
“你在想些什么,一直魂不守舍的?”祁越扶着人坐到床上,担心的看着他的眼睛。
何凌有满腹的话想对他说,最后张了张嘴,却只问了他一个问题,“相公呆在这里,觉得开心吗?”
听到他这么问,祁越便知道是云苏下晌的话让他胡思乱想了,他握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与夫郎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
何凌的手下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心中安稳的同时更是替他不甘,“相公当真不想随师弟们回去吗?那才是你应有的生活!”
“我应有的生活,便是与夫郎平平淡淡相守一生。”祁越抚上他的脸,轻轻摩擦他柔滑的皮肤,目光温柔似水。
“相公若是顾虑我的话,那大可不必。”他掌心的温度让何凌依赖的蹭了蹭,“不管相公去哪里,我都会随你一起,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他仔细想过了,对于自己而言,家在哪里都不重要,只要陪在对方身边两人相守,那么过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就都是幸福的。
看着他专注的眼神中只有自己的模样,祁越的的心柔软成一团,他垂眸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声道:“夫郎可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
何凌一愣,对方的过往像是隐藏着什么暗伤一样,从不愿触及,他亦做好了此生都不探究的准备,可此时此刻,相公却是要向他讲述?
祁越轻轻的将他搂在怀抱里,手掌拍打着他的肩背,缓缓的开口道:“我出生于医学世家,父母恩爱,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极为疼宠,那时的我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喜欢调皮捣蛋,总也不肯老老实实的学习父亲教的医术,直到我五岁那年……”
他们府上来了一个神色阴沉的中年男人,他要求父亲帮他救治自己的儿子,父亲不肯,因为那人的帮派无恶不作,在江湖上风评极差,他的儿子亦不是什么好货色,生性淫邪,毁去了无数的姑娘和哥儿,此次便是被人寻仇才受了重伤。
他父亲这个人性情一向固执,他看不上的人,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救,男人似乎是知晓这一点,被拒绝后并未多言,转身便离了府。
事情却并没有这般简单就结束,当天晚上他们家里就闯进来一伙蒙面人,见人便杀,丝毫不手软。
那一晚,他家中如修罗场一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曾经陪他玩耍的仆人,将他当作孙子疼爱的管家,都变成了再没有生息的尸体。
母亲刚将他塞入狭小到只能容下他的床底,白日见过的那个男人,就拖着只剩一口气的父亲闯了进来,他透过垂落的床幔间小小的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双亲被他虐杀在刀下,却一丁点儿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当与父亲有交情的岐毒谷谷主赶来时,就只余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两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前,木然的脸上满是泪水,像失了魂魄。
刚被带入谷中的那些时日,他一直便是如此,仿若一具行尸走肉,直到某一天,他抬头看着来探望他的谷主说,他要学本事,他要报仇。
当时的谷主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此后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小小的人日夜不休的吸纳他所传授的所有东西,甚至疯狂的拿自己来试毒,无数种□□用在自己身上,再一种一种的解开,周而复始。
那段时间的他,性情非常的暴虐,凡是招惹挑衅他的师兄弟,都遭过他的毒手,庆幸的是都被及时救治,未曾丢了性命,吃过苦头的人也不敢再寻他麻烦。
在他十一岁的时候,谷主外出办事的儿子儿媳被人追杀而亡,只余下个刚五岁的小娃娃,看着对方瞬间苍老了许多的模样,他心里也有了些许动容。
谷主对他一直尽心尽力,他却给对方添了太多的麻烦,让他操了太多的心,他不该如此不知恩图报,只顾自己。
杀亲之仇他要自己来报,不许别人插手,但谷主之子的仇,自然要动用岐毒谷之力来寻,否则江湖中人怕是没人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
谷主尚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祁越身为他亲传弟子,代他理事无人能反驳,即便他还是个孩子也不敢小瞧。
他率谷中弟子揪出所有参与此事之人,全部绞杀,手段极其狠辣毫不留情,让一向不争江湖事的岐毒谷扬了一次名,而且是凶名!
自那以后他便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不像从前般锋芒毕露,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开始挂上笑容,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好感,似乎极好相处。
当然,这些只是新晋弟子的想法,了解他诸多手段的人,只觉得他越发让人看不透,极其的危险。
如此又过了许多年,废寝忘食努力了这般久的他,终于到了该做出了结的时候了。他那日谁也没有告知,穿上一身白衣,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牵着伴他多年的沐琰,悠然的出了岐毒谷。
“那男人帮派上下数百余众弟子,我一个活口未留。”祁越将手放在何凌脑后,把他压在自己怀里,不敢低头去看他的神情,“他的身上被我放了数十种奇毒,种种相生相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磨了他三天三夜才取其性命。”
大仇得报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很空虚,这许多年来他只为报仇而活,当支撑着他的目标完成以后,他就开始觉得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放任沐琰驮着自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见过许多各形各色的人,直到来了此处,遇上他的小夫郎,他的心便安宁了,如同命中注定一般。
“为了学好医学毒术,我救人无数亦杀人无数,但我心中明白,我所背负的罪孽,远远超于我所积下的功德。”他盯着放在桌上的烛火,目光随着跳跃的火焰明明灭灭,“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足以让我被打入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