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13章
作者:藥師
茶屋深处专门招待贵客的和室里,正有帮佣送上酒菜,大概顾忌到客人是位盲者,本该来凑趣的艺伎们只来了一位擅长三味线的女子。
等阿怜向客人行过礼,试图过去服侍对方吸烟或者递酒杯的时候,懒洋洋地靠在那的青年一脸厌倦地扫视了一圈。
这种说法确实奇怪,因为客人的眼睛明明被绷带遮盖得十分严实,真要说的话,只能是他莫名其妙地对着根本看不到的人们转了一圈脸。但阿怜仍是感受到了被什么人的视线所审视的颤栗感。应当不是错觉,因为边上的艺伎也迟疑地停下了弹奏的手指。
“既然人来了,那你们就下去吧。”
“哎呀,客人,吉原可是得讲规矩的……”旁边原本陪着说话的番头这样劝诫起他来。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
“就算是花魁,一个晚上也就是二十两吧?”青年慢吞吞地说着,从怀里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随手丢给了番头。“就当是提前付一个月的钱吧,反正一次大概也搞不定。”
“钱是另一回事……”番头似乎还是想辩解几句。
“只是聊天而已,不会做什么的。”客人明显皱起眉头,“你们太吵了,我只想跟他说话。”
这种要求并不过分,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喜欢热闹,有些客人就是喜欢只跟中意的娼妓或者男娼说话,番头叹了口气,对阿怜做了个若有万一就大叫的示意,然后拉着帮闲和艺伎们退了出去。
等他们把门带上,古怪的客人似乎总算松了口气。
阿怜并没有特别紧张,糟糕的客人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过,甚至对此还算有些心得。穿着和服,装扮和样貌几乎与美貌的女子无异的青年并不怕生,甚至优雅地膝行至客人身边。
青年的衣着像是武士,身上却并没有半点家纹,也没有带刀的迹象,明明穿着料子极上乘的小袖和羽织,又出手阔气,身边却连个小厮都没有。靠近之后,阿怜才能好好看清楚这张刚才远远隔着木栏都叫他惊艳的面孔,在对方如同最高等的瓷器一般洁白温润的肌肤面前,男娼觉得自己涂抹了□□的手臂都变得碍眼了起来,更不用说青年足够绮丽的容貌,看得久了,甚至会有种无法移动视线的错觉。这个国度一直以乌黑亮丽的发色为美,但看到客人那仿佛散落的细雪一般的白发,阿怜顿时明白了,发色这种东西同样分人又看脸,起码长在客人身上的白发就是比枯萎老头身上的白发更美丽。哪怕他都懒得梳成发髻,仅仅像个浪人似地随意束在身后。
“客人不仅第一次来吉原,以前也从未去过茶屋或者汤屋吧?”照理说,娼妓不该用如此大胆的说话方式,但有些客人,比起脆弱美好的姿态,更欣赏有胆魄的人,阿怜觉得这位客人应该是后者。
“很明显吗?”青年看上去并没有为阿怜的询问生气,似乎还有些高兴。
“因为若是您高兴的话,愿意为您温暖床铺的人,大概能绕吉原一圈吧。”
“嗯?只有吉原吗?还以为你会说整个江户呢。”说出这种话的青年一点不害臊地笑了起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了在不怀好意地打量人。
阿怜皱着眉头看向他脸上的布条。
这家伙是真的看不见……吧?
男娼坦然地点了点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男人嘛,而且您也太高了。”
“哎呀,总算遇到个能说会儿话的正常人了。”明明是被暗中损了一下,青年却反而满意地点头,“其他几家店里全是迫不及待来扑我的,都不知道谁才是客人。”
阿怜抖着手用袖子捂住脸,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好歹保留了一点以前身为高级色子的仪态与脸面。
“所以,您会来吉原,是因为好奇呢……还是因为想要来找人?”阿怜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总有很多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来到吉原,有客人,也有变成了娼妓的人。
但以青年砸钱的力度,男娼觉得他应该不是来找娼妓的,那袋子钱,足够赎出一位中等身价的娼妓,虽然花魁会更贵,但阿怜认为他多半付得起。
若真是相好跑来找男娼,那就确实有点麻烦。
“嗯……哪个都不是喔?”
对方的回答让阿怜微微惊讶了片刻,旋即爽快地拍手认输,用十分好奇地语调回答,“那我就猜不出来啦,还请客人告诉我吧?”
“一定要说的话,算找个老师?”青年耸耸肩,“毕竟我没有能聊这种话题的朋友嘛。”
阿怜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道,“您是指…三味线,或者琵琶之类的……”
“我都跑到吉原来了,当然是指床上的事啊。”青年一脸坦荡地说道。
就这说话的本事,怪不得没朋友,能好好活到现在绝对是因为脸和钱。
男娼嘴角抽搐地在肚子里腹诽。
即便如此,也还是得继续接话,毕竟这位是付了钱的大爷,阿怜勉强扬起笑容,“客人您也知道,这间茶屋是什么样的场所……我能够告诉您的,只有如何服侍人的东西……”
“啊?没有引诱人的课程吗?”
阿怜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以您的容貌,我觉得只要自荐枕席……”
结果对面的青年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要是脸有用,我就不会跑来找人学这个了。”
无法反驳。
看来就算是貌若天仙还家族富裕的大少爷,也有和普通人一样,这样那样的困扰呢。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这位客人也没那么难以相处的阿怜再度端详了对方一番。
“虽然您的容貌十分出色,但还是一位叫人无法忽视的伟男子啊,世上喜欢男子的,也都更中意娇小纤细的少年……”男娼想着多半对方是失恋了,所以干脆安慰一番算数。
“没啊,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我会长成什么样了,还亲口承认过我会比他高啦。”青年摸摸下巴,“要是讨厌的话不可能变成恋人的吧?”
“……所以,您……早就有相好了?”
“对啊,我有。”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吉原……”学什么勾引人的方法啊???
“当然是因为那家伙不肯跟我睡。”
阿怜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工作定位,这位客人是来商量恋情烦恼的。
他先是安下心,然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语调放得有些冷淡,“一般而言,”他嗤笑了一声,“没睡过的,我们只管对方叫熟人,而不是相好。”
对面的青年楞了一下,思考了半天之后才不太确定地开口,“要是一个人给你煮饭做点心,给你暖床和你一起睡,给你买衣服礼物,干什么都很照顾你……不能算相好吗?”
阿怜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
“一般我们管这个叫包养。”
所以你是上门来踢馆的吗???这位情夫??
不对,他的形容还是很有问题。
“您家里没有仆人吗?煮饭做点心这种一般只会交给下人吧?……等一下,您不是说没跟对方睡过吗?”
“一般厨子煮的东西我吃不惯啦,虽然也可以自己煮,不过果然还是他煮的好吃。下人只负责打扫屋子和跑腿的工作而已,我和他都不喜欢被人围着。至于睡觉,就是普通的睡觉啦,没有做过那种事不能算‘睡’吧?”
愿意亲自下厨的有钱人……这绝对是相好没错了。阿怜看看对方的脸,行吧,要是会做饭就能和这样的美人一起同住,是有不少人会愿意的。
“也许是你们认识得不够久,对方生性害羞?”男娼这样猜测着说道。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对方,青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趴在靠枕上抖了半天才缓过气,“害,害羞是绝对没有的,认识也很久了……唔,起码十年?”
阿怜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所以对方包养了起码十年?十年里只会盖被子睡觉??这果然不合理。
“我能问问,您家相好的年纪吗?您和他相识是什么年纪?”
“现在吗?三十多岁吧?我当时才七八岁。”客人似乎并不忌讳这点小事,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
所以十年前是二十几岁,足够当一个起码岁七八岁孩子的爹了。
阿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客人,在内心脑补了一出情人死去,走失的眼盲孩童被年轻的父亲养育在深宅内院的故事。
也不知道那些糟糕的仆从是怎么编排的,导致青年以为自己个被包养的娈童。
“这个,客人……您在与相好相遇之前,是如何生活的呢?与现在相比的话又如何?”
“当然是和家里人一起住。跟现在相比啊……怎么说呢,虽然以前吃住都更好,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跟他一起,毕竟没有一群烦人的老男人管着你这不行那不行的,而且他对我也很好。”
咦??????
阿怜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客人的说法实在太像那些家传悠久的武士家族,尤其他口音里的京都腔调十分明显,而且从小时候过得比现在还奢靡看来……
“客人莫非是京都人士?”
“嗯?口音果然很明显吗?虽然我也没有刻意改啦。”
“……不知道您家祖上…”
“是做过官啦,大概能上殿的那种,但跟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已经不住那里了。”他茫然地看着阿怜,“问这些干嘛?”
“您确定,那位真是您的相好,而不是服侍您的武士之类的吗?”男娼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一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少爷呢。
客人再度喷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那,那家伙……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挺像的,不过他不是武士而是和尚,噗,说是武藏坊也没错啊哈哈哈哈,那我是牛若丸吗哈哈哈哈……”
阿怜撇了一眼客人,除开性格和眼睛,还真的非常符合。
“您要是穿上女装,肯定是位倾城的美女。”只要忽略身高的话。
青年用力挥挥手,“但就算是武藏坊,也有他垂涎牛若美貌的传说吧……我家那个是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哦?”
“您的……相好,有没有说过让您娶妻之类的话……”
“当然不可能了,都说了是相好吧?”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么他自己呢?没有偷偷去见过女人之类的吗?”
“啊,没有没有,大部分女人对他而言基本等于猴子,算人的那种他也没兴趣……”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娼妓在暗指什么的青年不大高兴地咋舌,“你都在说些什么呀,都说了他中意的人就是我,没有分手啦。”
毕竟相好这个说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啊!想到这里,阿怜又叹了口气,“毕竟,同床共枕了十年什么都没发生的相好,也太奇怪了。”
“前面几年没反应也正常,毕竟那家伙很正经。”面前的青年煞有介事的说道,“觉得对小孩子抱有欲念是不可饶恕的,就算对象是我也不行,嘛,也不算坏事,我还蛮中意他这种奇怪的正经的。”
“但是等我十五岁之后还没反应就很过分了。”对方皱起面孔,“去试的时候竟然给我说他才不是对未成年的小孩子出手的变态,这只失格狐狸。”
客人透露出来的种种细节让阿怜不由得混乱了。
“您的相好……是位法师?”
“啊,对,甚至还算有名?”青年不太确定地说道,“起码来找他驱邪的还挺多的?”
一位不会对身边养育的稚儿出手的法师,照理说应该是位相当有德行的高僧。可是阿怜想想青年形容两人‘睡在一条棉被’里的情形,又不由得凝固住。
有个男性情人的法师哪里正经了!难怪会被青年调侃为武藏坊。
可是两人又根本不做那种事。
“这个…那个…莫非,您的相好他……不行?”阿怜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这样问道。
“没喔?”青年果断地回答,“偶尔早上睡迷糊了会在我身上磨蹭,不管是形状还是硬度都挺正常的,可惜很快就会清醒然后跑去冲冷水。”他相当不爽地撇了撇嘴。
“……您真的确定对方没有女人吗?”
“我们住一起耶。”青年十分无辜地说道,“平时几乎不会分开……怎么说呢,要不是最近他得去寺里参加法事诵经,我大概还没法悄悄跑这里来。”
阿怜对那位相好的法师顿时肃然起敬,是一位美人日日相伴都还能禁欲的高僧啊!虽然这位美人身高八尺,但法师大人依然很了不起。
“既然是法师的话,说不定是为了修行……”
青年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的事,那家伙……唔,总之和修行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保证,嗯,因为我也算是修行人吧……修为上大概和他不相上下。”
这次阿怜怎么都不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