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46章
作者:藥師
即便已经狼狈至此,但妙心仍是对着靠近自己的少年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短暂凝固了的水墙终于坍塌下来,承载着人质的水泡和女尼也被一并吞没,在水泽中,她的恢复速度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又恢复到完整的人型,只是衣衫已然碎裂不堪。
任由自己也被海浪吞没,但轻易就破水而出的五条安稳无比地站在水上,连衣袖都没有印上哪怕一个水点。
“……并不是有趣到能让人笑出来的战斗吧?”少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妙心一直努力挣扎到了现在,但她完全不是两人对手的事实,早就在一开始就已经被证明了。
被当做玩具一样戏弄,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确实有些奇怪,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吗?
“啊?我笑了吗?”然而,女尼的回答却是这样的话语,她甚至露出了些许惊愕与茫然的神色,最后又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绽放了笑容,“哎呀,抱歉…只是我的坏习惯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因为,他很喜欢我的笑……所以已经习惯做出那样的表情了。”
少年在她的面前停下,安静地注视着妙心,并未像之前那样动手。
“你说的,应该不是脚下那个家伙吧?”
女尼坦诚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毕竟……他呀,大概连人都算不上吧?虽然是被沿海的渔民们叫做龙神,海神什么的……不过,咒术师们只会把他叫做诅咒………和怪物无异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渔民们屈服在暴风和巨浪的恐怖之中,认为那是来自海神的怒火,为了平息这可怕的灾难,从海中得到食物,他们献上了人祭。
少女就是为此而被养大的孤儿。
但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觉得绝望,甚至也并不憎恶把自己当做家畜看待的村民们。在她被打扮一新,当做海神的新娘抛入大海的那一天,天空无比晴朗,日光如此和熙。
即将被海水吞没的少女,看到了从水中探出头来的异形,虽然有着犄角,虽然有着鱼鳞和伞鳍,却也长着与人类格外相似的脸孔。
难道是传说中的人鱼吗?真是不可思议啊。
她冲着面目冰冷的异形微笑起来。
有如春日的花朵绽放一般,柔软而美好的笑容,与死亡毫不相称的微笑。
于是,异形伸手托住了那朵飘落的花。
“在术师们看来,会喜欢上怪物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毕竟是完全的敌人呢……尤其,他也不是从人之暗中诞生的诅咒。”
“不过恋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哦?”
少年没有反驳她,只是眨了眨眼睛,“虽然想说别跟十岁的小孩子倾诉恋爱烦恼什么的,不过,看你的样子,那家伙应该是被祓除了吧。”
“真是不留情的孩子……对,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已经不在我身边很多年了。”
诅咒总是会被咒术师祓除,不管是什么样的诅咒。即便被当做海神崇拜着,但他又不会真的庇护人类,即便恋人是个生活在海边的渔女,也不意味着咒灵会对其他人手下留情。
“那天,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第一次浑身是伤,身体也残破不堪,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不想把遗骸留给咒术师之类的话,要求我把他吃掉……”
“亲手杀死恋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我是宁愿和他一起死去的。”
“但是那个家伙呀,竟然说着,自己百年之后又会出生在海里,并不会真正死去那样的话,硬是把他的血肉和心脏塞进了我的嘴里。”
“然后他就在我面前化为了灰烬……虽然他那么说了,但人怎么能活上百年呢?”
“我本来是一点也不相信的,直到几十年过去,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变老为止。”
不知何时,从靠近的白龙上跃下的诅咒师也走上前来,“……八百比丘尼吗,没料到能见到真人啊,确实,记录中吃了人鱼肉的女人,似乎确实是名叫【秋】的一个渔女。”
“阴阳寮的书册吗?他们倒确实有来看过我,因为不会老又不会死的女人很少见吧。”妙心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起来,“但是发现我只是不会老和死,其他仍然和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差别之后,就很轻易地把我丢开了。”
“普通的女人会操纵大海吗?”雪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操纵海的本事,和‘他’完全不能比哦?只是异常拙劣的模仿罢了,那个人啊,可是能在无水的地上瞬间招来泽国,在风暴中掀起海啸的龙神,而我不过是借着曾经吞下的血肉,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摆弄一个小池塘的笨女人罢了。”
夏油杰和五条一并望向妙心的脚下,包裹住男人的水泡,已然落到了凡人无力可及的极幽暗处,连针尖大小的影子都没法再看到了。
在一个咒术师的主场中和对方战斗,最为讨厌的地方就是这里,哪怕比对方强大很多倍,依然会陷入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地。
“那么,这些过去跟你想要那个男人的性命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确信除非女尼主动投降交出人质,否则没可能在海中跟她比试移动能力的诅咒师只得垂下眼帘,开口搭话,起码还能套点情报。
“……因为,重要的恋人欺骗了我啊?”妙心若无其事地这般说道,“如他所愿的,我等待着,几十年,几百年,一直等待着。”
“但是,从海里重新诞生的怪物,并不是他——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虽然和他一样能够操纵大海,只是技艺有些生疏……但根本一点也不记得我。”
“当然,我也试图与它相处过,很遗憾,那只是让我更加确定,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仅此而已。”
她的恋人在被自己吃掉的那一天,就彻彻底底的死去了。
徒留她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徘徊。
“没有尽头的漫长生命并不有趣……应该说,非常地,令人疲惫吧?我很累了,所以想要休息,这并不是件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吧?”妙心这样说道。
“但是呢……却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我试了很多方法,从高处跳下,放干血液,吞服毒物,坐进柴堆里,甚至试过在饥荒的年代里叫人们吃掉我,但十分遗憾,没有一个方法对我有用。”
这具身体,不管被怎么破坏,始终会恢复到没被伤害的样子。
“最后,我只好去找了诅咒师……她告诉我,之所以我不能死去,只是因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全部都被那个‘诅咒’抓在手里,他对我的执着之深,到了连一丝一毫都不肯让给其他人,甚至连黄泉的女神也不行的程度。”
“其实在身体被彻底破坏的瞬间,我还是会稍稍失去片刻的意识的,那是因为我确实短暂的死去了那么一会儿……然而在我的灵魂落到奈落之底前,就会被他再度抓在手中,塞回强行缝合起来的身体里。”
“所以,我想要死去的话,必须要有另外一个诅咒,来和他抢夺所有权。”
“不需要多么强大,不需要赢过他,只要能稍稍阻碍他那么一会儿……”
“在他有余力来找回我之前,让我顺利地落入黄泉就行了。”
所以必须是对妙心有足够执念的男子,也必须是和妙心一同死去,是否爱恋倒并无所谓,哪怕是憎恶也可以,只要死亡的瞬间能够诞生出诅咒,拖住缠绕在她身上的怨灵的脚步,叫她得以安眠即可。
“这样,你们也能够理解了吧?为何我不愿意把他交出来的理由。”
虽然完全不是两位术者的对手,但依然立于不败之地的女尼平和地看着他们,“即便我不逃走,你们也根本杀不了我哦?不如说,如果能杀的话,我倒是很欢迎。”
“……但是,你也没法在海里死去,必须得去岸上吧?”少年只看了她一眼,便精准地戳穿了妙心唯一的弱点,“海中的恢复力太强了,你根本连‘片刻的死亡’都不会有呢。”
“要比持久吗?我们和你大概都能不眠不休地支撑上好几天,但是那个男人……多半三天就会死吧?”
再也笑不下去的妙心无奈地看向诅咒师,“您的同伴,真是个可怕的孩子呢,已经不在乎他的性命了吗?”
“虽然可以把他藏在海里,但只要把你带出海面的话……”诅咒师满不在乎地看着女尼,比了个干脆的手势,“应该连三天都不用,马上就会被海水压成肉酱吧?”
面对着一个比一个更心狠手辣的提议,妙心终于张口结舌了。
“……您二位,真是来救他的吗?”
怎么感觉比她还过分的样子。
“都说了只是来借他一用,是你自己不愿意啊?”雪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先说好,再出手的话,就不会停了哦?死了就当他运气不好吧。”
女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么想要带他走的话……来交换如何?”
“哈?”
她笑着看向愣住了的诅咒师和少年。
“如果是伯藏法师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如若是您的话,应该不至于像那个男人一般反悔的吧?”
在黑衣僧人的表情古怪起来之前,五条的面孔率先扭曲了。
“因为刚才的态度稍稍温柔了一点,所以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说些疯话吗?真遗憾啊,我并没有不打女人的坏习惯。”
连同周围的海水一起,再度被看不见的涡流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妙心,只停顿了片刻,那颗被抛在半空中的,涂满鲜血的头颅便欢笑出声,“哎呀……哎呀呀,是这么回事……”
“妾身并没有夺人所好的意思哦?”瞬息间恢复原状的她被水流簇拥着,宛如舞蹈一般躲避起追击自己的少年的周身的可怕旋涡,两人在仿佛沸腾的海面上跳跃,潜入,又浮出,仿佛是两条人形的游鱼一般巡游着,而女尼即便时不时会被扭曲身体,但仍勉力维持,甚至还有余裕开口说话。
“只是出于同样追寻着死亡之人的情谊而已……妾身还从未见过像伯藏大人那般,双眼始终凝视着虚空,周身的气息如此死寂,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已经身在黄泉般的人……”
“哪怕是妾身,也没有那么强烈地沉浸在‘死亡’之中。”
“而他竟还是活着的这一点,多么叫人吃惊啊……”
她张开嘴巴,似乎还想要对已然气恼非常的少年再说些什么。
但从胸口伸出的手掌阻碍了这一切。
从背后探出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按在妙心的肩头,头顶则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真是的,只是想死这种微小的愿望,您实在应该早点说出来。”
“也不至于叫我们弄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贫僧对‘诅咒’这种东西,其实还算挺擅长处理的哦?”
随着贯穿胸口的手掌的抽离,淡淡的影子浮现女尼的身周,那是一个鱼尾人身,头生犄角的,男人的影子,他紧紧地拥抱着妙心,头颅垂落在她的肩头,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松手的摸样。
然而随着那只手掌的动作,影子终究被从妙心的身躯中缓缓抽离了出来,化为一颗漆黑圆润的魂玉,被诅咒师一口吞下。
分离崩析的身躯再也没有重新愈合的迹象,鲜血汹涌地从女尼的血肉中奔涌而出,染红了她脚下已经不再涌动的碧蓝海水。
“……咦?……什,什么……”愿望实现得过于猝不及防,妙心的面孔上并没有安详或者解脱的神色,她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尚未理解事态变化的错愕。
“如何?很痛吧?”单手托着女尼残躯的诅咒师笑容温和地问道,“眼睛发黑了吗?再过一会儿,你大概就真的死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治疗的术式我还是会一个的。”
但妙心只是微弱地摇摇头。
“啊……妾…妾身似乎是弄错了……您,您并不是……”她艰难地开着口。
“唉,地狱有什么好呢?明明什么都没有嘛……虽然确实是足够安静没错。”诅咒师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只是想要休息的话,应该是个好地方。”
“那……您,您又是为何……”她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显然是从黄泉的彼方归来的男人。
他看上去既不像是充满怨愤,也不像是死得心有不甘的样子。
“嘛,因为我有个很麻烦的……嗯……毕竟是百年难得一见嘛,说好绝对不要诅咒我的家伙,竟然叫我了。”
“对咒术师而言,亡者的名字可不是能随便呼唤的东西……不醒过来他肯定要发脾气。”
咒灵操使这样轻声说道。
妙心看着他,淡淡的笑容显得既无奈又赞同。
“…唉…尽是些……只会说麻烦事的…家伙们…”
“还好,起码他倒一次也没有对我撒过谎。”
女尼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张沾满了鲜血,却依然美丽动人的面孔上仍残留浅浅的微笑,仿佛这不过只是春日樱花下,片刻甘美的浅眠。
然而瞬息之间,乌发变得雪白,无数苍老的痕迹攀爬上那张面孔,腐败,化灰,连雪白的骨头也一点点枯黄朽烂,最终只余下飞雪一样的残渣,洒落在鲜红的海水里,被赤与碧交错的水泽吞吃得干干净净。
诅咒师拍拍手,将最后的残片也尽数从衣襟上抖落,便若无其事地起了身,仿佛刚才和妙心亲密交流遗言的根本是另一个人那样。
当他伸出手去,已经换了主人的海流灵巧地将海底深处的一颗水泡送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