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49章
作者:藥師
画完了前辈们想要的画片,阿七迟疑着,在最后的一张白纸上绘出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屋舍,和在屋舍边被火焰惊吓到的纤弱少女,厚厚地外裳笼罩着她,但仍露出了那张略带缺憾的面孔。
而一位穿着伴缠衣服的高大青年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那是唯一一个,在看到她的脸孔之后,依然能对她温柔微笑的年轻人,明明是夜晚,万物朦胧的时刻,但对方的眼瞳在火焰的照耀下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漆黑的头发被映照成了华丽的金红色,连那身陈旧的伴缠衣服,看上去都像铠甲般的英武。
然而,他们不过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罢了,侍女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阿七仍然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青年,哪怕他只是个地位很低的鳶工,每日的工钱还不够买下几张她随手写画的纸张。
如果能够再见面就好了,然后,就去问一问对方的名字吧。
接着,也许便能在休日的时候相约于月下的街头,漫步在灯火阑珊的小路上。
他会不会再对自己笑呢?那只粗糙的手掌是否依然那么暖和,能够驱散自己肩头常年凝固的,来自夜晚的清冷寒气?
阿七不知道自己所祈愿的一切是否会成真,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只会坐在书案前傻笑空想的话,多半就不会发生任何事。
因此,年轻的侍女开始频繁地从府邸外出,即便这是她从前最为讨厌的事情。
但她只敢在偏僻的小路上盖着外裳安静地行走,去询问陌生的行人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别说阿七对心上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根本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问。
她最初试着在鳶工们的驻地外停留,虽然费力张望,但来往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声音粗鄙的男人,甚至好几次差点冲撞到她,试图掀起阿七的外衣看看到底是谁的女人。被惊吓了的侍女因此不敢再靠近那些驻地,她能够寻觅的场所更加狭小了,最终,少女在一处失火的屋舍外看到了忙碌的鳶工们。
奔跑呼喊着的男人们完全变了个样子,不再嬉笑怒骂着调戏女人,踹倒瘦弱的路人,而是训练有序地传递水桶,挥舞竹竿和磨亮的铁钩,将熊熊燃烧的屋顶勾下,免得过于旺盛的火焰被风吹向隔壁尚未着火的建筑。
湿淋淋的布料包裹在健壮的身躯上,勇武的男人跨过火焰,从里面救出屋主的财物,或者深陷在火焰中的孩童与老人,偶尔也有不幸未能逃出屋内的女子。
和那些腰间佩剑,总是面目森冷的看着平民们的武士相比,这些不惧火焰的鳶工们是多么的夺人心目啊。
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也是其中一员,侍女便看得更加入迷了。
阿七站在许多围观的人们中间,就那样痴痴地驻足观赏了许久,许久,直到火焰熄灭,漆黑屋梁上的最后一道硝烟也在水和沙的交织下被掩盖为止。
这才发现夜幕已经低垂的阿七,不得不迈动僵硬的小腿,拼命跑回府邸。
那次她被骂得很惨,不过侍女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她找到了新的爱好,除开在夜晚的灯下书写和绘画之外,阿七渐渐着迷于围观火灾。
只要是外出的日子,她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热烈地期盼着耳边能响起动听的铛铛声。侍女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能见得了人的嗜好,因此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不过,阿七毕竟是个居住在深宅内院的侍女,每月能够外出的日子也是有数的,想要在那样的时刻刚好遇到火灾,其实并不容易,因此哪怕过了两三年,她见过的火情也能用一只手数过来。这还是因为海边的城镇风大,灯笼总会被风吹坏,经常出现火灾的缘故。
对此,除开感到遗憾之外,阿七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光明正大地白日外出,便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休日之后的第二天,雾气依然笼罩着城镇,是与以往沉闷的日子别无二致的日常。内宅女眷们的娱乐很少,更换漂亮的衣衫,吟哦美妙的和歌,欣赏院落里盛开的花,雨水从瓦片上滴落的景致,和侍女们唠叨府邸里的诸多琐事,打听一些街上的传闻,看看外面买回来的画片,便已经是她们能够得到的全部了。
负责守夜的阿七早上能够回房间小睡一会儿,中午之后才是正是开始当值的时间。
不过等她来到闺房,昨日还因为雾气弥漫,无法到外廊上欣赏花园景色的公主一扫沉闷之色,那张天人般的面孔喜意盈盈地看着大家。
“发生了什么好事?”阿七忍不住笑着问道。
“你看!”金盏公主文雅地举起被宽大的衣袖遮蔽的纤细手掌,那双雪白柔软,仿佛用栀子花做成的,偶人一样漂亮的手掌中,栖息着一只毛色艳丽的翠色雀鸟,只在细小如墨豆的眼眶周围有一圈雪白的绒毛。
“哎呀!是相思鸟!”阿七小声惊呼。
雀鸟的脚掌上绑缚着漂亮的丝缎,另一头牵在公主的手指上,这样,它便无法轻易飞走,只得任由少女用手随意把玩。
“是山木大人送来的!因为这几日雾气很大,怕公主觉得无聊,便亲手去捉了一只相思鸟来给公主解闷!”
“真是的,多么淘气的人啊!他都是一位武士了,不再是能和我在廊下玩球的年纪了啊!”金盏公主无奈地叹气,虽然这样说,但谁都能看出她从眉眼之间溢出的欢喜与情意。
武士山木也是城主的家臣之一,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若不是他始终没能成功建立让城主刮目相看的功业,公主肯定早早就出嫁了,也不至于拖延到快十六七岁。
可惜如今并没有什么战事,这座海边的大城和周围的大名们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家族全都血脉相连,时常会将出色的孩子送来当养子,或者将女儿远嫁过去,代代如此相交,很少有什么矛盾需要付诸于武力的。
因此金盏与山木注定有缘无分,即便如此,在出嫁之前,这份无缘的恋情也是她仅有的珍贵宝物,侍女们全都暗中支持着公主,将两人交往的事实隐瞒了下来。
阿七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不如说,正是由于见证了公主和武士之间多年缠绵的美好恋情,侍女才对所谓的情爱抱有了向往。
她原本是厌恶旁人的性格,会看着她的脸说闲话的女孩和妇人们固然可恶,但她们也只是说说罢了,跟那些时常用更下流的眼神凝视自己,甚至偶尔过来动手动脚的男仆们相比,女性怎么都更可亲一些,因此以前的阿七对男子是毫无兴趣的。
直到她见到公主收到山木的和歌之后,所展露出的,无比美丽的笑颜为止。
那是哪怕大名们送来了无数珍贵的礼物,华美的布料和闪闪发光的宝石在房间里堆成了小山,都依然面色郁郁的公主,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情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吗?阿七好奇地想着。
山木是个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武士,每日埋头习武,几乎从不涉足男人们常去的花街柳巷,也没有特别钟爱的女子,偶尔还经常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叫他的仆从一通好找。周围的同僚们都说他是个怪人,只有公主的侍女们知道,他时常消失是因为躲到了树顶,为了在繁茂的枝叶之间,和楼阁上佯装赏景抚琴的公主遥遥相望罢了。
系在新鲜花枝上的和歌每到恰当的时节便会被悄悄放在露台上,时常也会有新奇有趣的礼物一同放置在旁边。
大多不是些贵重的物品,像是初夏的第一盆朝颜,雕琢成公主名字摸样的精致发钗,或者像这次那样,活捉的小鸟之类的礼物。但它们全都是山木亲手种植,或者亲手雕刻和捕捉的,明明是个武士,却愿意像个匠人那样为公主学着种植花木,雕琢发钗,甚至去山林中捕捉鸟儿。
城主身边的武士们,大多自持身份,不要说是为公主做这些事情,哪怕是叫他们自己倒个酒,有些人都要为此发脾气。
因此山木对公主的情意实在是再真切也没有了,连最铁石心肠的女官长都为此动容,假装自己从未见过露台上的那些小小花枝和绑缚其上的书信。
阿七也同样为这份恋情打动,经常给公主绘制一些如鹊桥相会,辉夜从月中落回地上等等,诸如此类的,原本断绝的恋情能够重续的浮世绘,结果不止是公主,连侍女们都对她的画作如痴如醉,也没什么人计较她经常外出的事情了,甚至还会看在画作的份上,将自己的休日轮换给阿七,让她能够多出门采风几日。
采风之说当然只是托词。
年轻的侍女画师不过是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漫步,等待着象征火灾的铜锣响起的时刻,好去那里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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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三十九
年轻侍女艰难地迈出细碎的脚步,冬日的厚重衣衫重重包裹着身体,虽然带来了温暖,却也叫人难以行动自如。
她抬头张望天空,远处的浓雾里隐约能见到跳动的金红色,那份充满生气的跃动感,阿七是不会认错的。即便没有听到铜锣声,即便因为浓雾而无法看到升起的黑烟,侍女也能确信,那不会是染了色的灯笼。
只有火焰正自由地肆虐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叫人炫目的赤金色。
可惜,和能够容纳天空的眼睛相比,人的双脚却是如此迟缓无能的存在。
当阿七好不容易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没了热闹可看的人群正三三两两的散去,不再那么紧张的鳶工们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有的还在收拾火场的残骸,领头人则正跟屋子的主人索要工钱。
侍女先是草草扫视了一遍那些男人们被烟雾熏黑的面孔,确定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并不在其中,再看看漆黑的屋梁上飘起的,最后一道烟尘,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正当她扫兴地打算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询问的话语声。
“……是阿七吗?”
侍女不由得转过头去。
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的妇人,面容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更不记得到底在何处见过。
“那个……”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不打招呼,算是相当失礼的举动,可阿七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哎呀,你肯定已经不记得我啦!”妇人似乎并没有介意,笑着这样说道,“毕竟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咦?”侍女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七岁,还是八岁?被城主家收留之前,你就是在我们这些邻居家里轮流住的……唉,若不是那场火灾,想必你还好好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对小时候的事情,阿七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但父亲是个有名的画师的事情,她还是记得的。也正因为如此,父母去世之后,她才能被惋惜画师之死的城主收留,虽然做的是仆人的工作,也比流落在外独自求生要好很多,因此阿七还是十分感激城主和公主的。
“当初小小的你也长成姑娘啦……”,妇人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外裳下少女的侧脸之后就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唉呀,真是的,我在这站着干什么,都忘记你最讨厌火了……我们去另一头说话吧。”
阿七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讨厌火吗?”
“当然了,”妇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略过少女的侧脸,“从你家烧没了的那天开始,你就十分怕火,连晚上点个照亮的油灯都要哭着躲起来,说什么火焰里的妖怪要来抓你……”但当她看到阿七茫然的表情的时候,想起方才少女站在火场边若无其事地寻觅着什么的模样,便感概地笑了笑,“小孩子被吓到了,说些胡话也是常事,现在的阿七已经完全不怕了吧。”
“是的,甚至都不记得有那样怕过。”侍女苦笑起来,“要看着烛火和炉子的人,怎么能怕火呢。”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去厨房帮忙烧火和做饭更是常事,所谓的服侍人,都是如此,哪里会有挑选工作的余地。
两人又稍稍聊了几句,还忙着回家做饭的妇人便和阿七告别了。
再度回转到失火的地方,已经连鳶工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受灾的屋主和家人们一边抽噎着,一边精疲力竭地收拾屋舍的残骸。
这样的场景不存在任何动人的部分,只能叫人悲伤和哀叹。
阿七轻轻叹了口气,将怀里的钱拿出一点来,用随身的和纸包成小包,塞给正要从自己脚边拾起烧毁的木偶的小姑娘。
等那孩子不知所措地跑向了父母,没打算和他们深交的侍女便转身离开,她并不值得这份感谢。一个期待着火焰燃起的人,当她的愿望实现,就意味着有什么人正遭受不幸,起码阿七觉得,区区一点钱财是无法偿还自己的罪过的。
不知道是因为遭遇了残余的烟气,还是因为那家人的遭遇而联想到了自己,眼睛渐渐酸涩起来,阿七轻轻放低了遮挡容貌的外裳,不让路人看到脸颊边滑下的泪水。
真是奇怪,明明连家人的面孔都已经无法回忆,也并不觉得悲伤,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哭泣呢?
将自己隔绝在一片昏暗中,匆匆行走的侍女没能注意到前方的人影,无意中擦撞了行人。
“抱,抱歉,并不是有意……”阿七慌张地说道,有些紧张地抓着布料,生怕对方因为生气而蛮横地掀开衣物。
“没关系,很轻哦?一点也不痛啦。”少年人的声音从布料之外传来,轻盈又柔软的语调,给人的感觉十分无害。
阿七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抬起布料的边缘,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出乎意料地美貌面孔,若不是缠绕在眼部的布条稍稍破坏了这份完美的话,侍女说不定会站在原地沉醉于少年的无暇之貌里,连话都忘记回。
哪怕是金盏公主那天人般的美貌,在这个少年面前,也变得略逊一筹了。
“啊……你,你是……”阿七以为自己会张口结舌,就像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那样,为对方仿佛不属于人间的美丽而震慑,但舌头却擅自吐出了让她无法理解的言语。
“嗯?啊,是你啊,上次火场边上的人。”少年拍了拍手,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
侍女这才发现他耳畔的碎发就像兔子的绒毛那样,是柔软蓬松的雪白,似乎是长度不够的缘故,只在后面扎了个短短的小髻。
因为这罕见的发色,阿七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少年有些眼熟。前天的火场边,她所见到的黑衣僧侣身旁,就跟着一位白发的侍童。
面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尤其还是一个双目不便的盲童,侍女立刻就不再紧张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是和法师大人走散了吗?”
“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光在宿屋门口走几步的话,路还是能够记住的。”少年这样回答,然后突兀地伸出手来,用食指抹过阿七的眼角,“需要借你帕子吗?”
虽然他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流泪,但侍女还是感到了窘迫,幸而这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只是风吹到了眼睛而已。”
“这样啊。”少年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然后说出了意味不明的话语,“看来你确实看不见,真有趣,为什么总能'恰好'地注意到不该注意的东西呢,这也算是一种资质?”
他的话语似乎并不是说给阿七听的,但声音却丝毫没有放轻,一副完全不在乎自己擅自评论的人正在眼前的样子。
“你,你在说些什么……”无法理解少年话语的阿七陷入了茫然之中。
“嗯?和你没关系的东西啦,麻烦的玩意我已经捉掉了,所以你可以走啦,不过……”他这样说道,“有些东西,不要再继续看下去比较好哦?火可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存在呢,因为摇曳不定,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正从另一头望过来,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一不小心对上眼的话,会很麻烦的,起码你自己肯定搞不定。”
“你,你这孩子,我只是好心跟你搭话而已,为什么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一语道破,阿七完全无从弄懂对方到底是如何知悉的,狼狈地高声叫骂了一句后,便紧紧抓着外裳,慌不择路地逃开,甚至一路跑过了好几条街,直到看见了城主府邸的雪白院墙才喘着气停下脚步。
第一次在外面大着胆子掀开外裳回头张望,反复看了好几回,确定那个怪异的少年没有追上来,阿七才终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到底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在期待火灾呢?虽然修行人确实都古古怪怪的,有着这样那样的忌讳,但如此异样的侍童,侍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没有了散步的心情,干脆决定提前回去的阿七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那少年应该是看不见的。
当日她只是远远地望了那个僧人和侍童一眼,根本没有搭过话,哪怕是双目完好的寻常人,也未必能记得一个远处匆匆路过的女子,可他却既能轻易地从人群中辨认出阿七,又能察觉到自己眼角的泪滴。
侍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遇到的,到底是真正的人类少年,还是某个徒具人形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