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61章
作者:藥師
“所以,还是去问问村长比较好。”拓实摸了摸下巴,继续落子,“有些东西,贵女家的仆从去问村人是问不出来的。”
因为野兽捣乱的缘故,山庄还没收拾出来,所以一行人得先在村里暂住一晚,早就习惯了在各种地方露宿的咒术师们毫无异议,平民出身的源三郎也对简陋的屋子没什么不适应,只有贵女茜子在看过村长特地腾出来给她的房间之后,最后决定还是去睡牛车。
“晚上会很冷耶。”五条对难得娇贵一回的少女这样说道,“你想着凉吗?”
“不要,我拒绝在快发黑的榻榻米上睡觉,就算铺上绸缎都不行!”
“真是的……晚上我让狐狸派只式神过去吧,起码让你暖和一点。”为了茜子不做噩梦,他姑且没说派过去的大概是焚鬼,反正少女也看不见,最多只会觉得车子里莫名的热而已。
村长招待的晚餐也就是简单的白米饭和腌萝卜,虽然对大部分其他人来说算是丰盛,不过早就被某位手艺很好的伯藏法师养刁了胃口的众人都兴致缺缺,随便吃完之后,他们开始询问村长猴群前来骚扰的缘由。
“实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生得还算福泰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说道,“明明都问过大家了,谁也没有在山里得罪过猴子……但它们就是莫名其妙发了狂。”
“猴子们来骚扰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山?”武士询问道。
“都是村里人,去砍柴的,去打猎的,都有,不过也不多,毕竟是冬天了。”冬季的山林相对比较危险,所以村人们都是在秋天把该储备起来的东西存好,尽量减少进山的次数。
“方便把人叫来吗?”
晚上横竖也没什么事情,现在天才刚黑,还没到困倦的时候,于是村长便让仆从去叫人来,来的也不多,三四个衣着陈旧破烂的男子缩手缩脚地跨进村长家的门槛,在几位城里来的贵人们面前拘束地坐下。
在村长充满口音的询问下,他们口述了进山之后的经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砍些柴火,采些勉强还能挖出来的芋头和块茎充饥,而猎人则去查看挖了陷阱的地方,带着落进去的猎物回家,仅此而已,听上去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会刺激到猴子的地方。
直到武士盯着其中一个樵夫,“你腰上的是什么?”
村民十分无辜地看着他,将腰带上沾满了泥土的肮脏葫芦给他们看,他并不怕贵人们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贵人们都喜欢干净,“一点浊酒。”
冬天进山喝酒驱寒非常正常,所以同样看到了的五条和诅咒师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源三郎也对樵夫投以惊讶的目光,“哪里来的酒?”
光看村民的衣衫也知道,他家穷得很,只有足够贫穷的人家,才会在冬季也不得不进山,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在家酿酒的,他们家连糊口的粮食都未必够。
“山里捡的,好几个葫芦呢。”村民回答得十分光棍,他只以为自己偷到了哪个猎人藏起来的好东西而已,但随便放在山里的葫芦上又没写名字,当然谁捡到就归谁,从压根没人找他追讨看来,猎人自己搞不好也心虚的很。
于是,猴子来吵闹的理由真相大白了。
从武士和僧人那里听到猴子竟然也会酿酒喝的村长和村民,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被大骂了一顿的樵夫,赶紧回家把酒葫芦都拿了出来,放到村外的田地边上,至于他已经喝掉的部分,村长就只好用自己的藏酒来赔偿,并祈祷猴子们别嫌弃。
第二天,田地旁边的葫芦全被带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昨天大伙没捡完的石头,原本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土地,竟然还被整理了一番。
“哎呀,真是群十分讲道理的猴子呢。”五条笑着说道。
诅咒师拒绝评价那种烦人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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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五十一
冬天的时候泡温泉确实是件叫人愉快的享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年代没有冰香蕉牛奶喝。
在露天温泉里泡成一滩,趴在池子边完全不肯动的五条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脸看向旁边两个边泡温泉边喝清酒的家伙,露出怨念的表情来。
武士快意地啜饮了一口冰凉绵长的酒水,沉浸回味的时候才察觉到少年的注视。
“哦,悟也要试试吗?你也差不多快要元服了,提前喝点酒也……”
“不行。”坐在少年旁边石块上的诅咒师这样说道,“悟不能喝酒。”四个男子里,夏油杰唯一一个穿着里衣下池子的人,咒术师里脾气乖僻,不喜欢暴露身体的人似乎很多,所以他的举动并未引起源三郎和拓实的侧目,只有五条挑着眉毛撇了他一眼。
咒灵操使在家中的浴池里才没这种怪癖,明明是脱得很豪爽的类型。
不过看到露天浴池的时候少年就明白了,若是有什么东西从浴池旁的林子里跑过来的话,他们一群只围着布巾泡澡的家伙第一反应大概不是反击,而是去找衣服穿上,肯定会变得十分狼狈。
这时候能有个穿着湿衣服的人挡一会儿就会轻松很多。
毕竟此时的山林和现代不同,木质的围墙外时不时有狐狼之类的东西奔跑的声音,野鹿的犄角从围墙顶端缓缓划过,开辟的菜园旁满是野猪留下的脚印,甚至春天的时候还能看到从深山里跑出来的熊。
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安全只是相对而言,即便是在家中安眠,也有可能遇上野兽闯入的小概率事故,运气好的话能把它们吓跑,运气不好就某方变成另一边的加餐。
众生的生死犹如烛火一般飘摇不定,所以能够活下去就值得高兴,即便死去也不会太过悲伤。
话虽如此,还真是个习惯性喜欢照顾旁人的家伙啊,狐狸。
五条不太高兴的撇了一眼诅咒师。
“哎呀,伯藏你也别那么严厉嘛,难道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有偷喝过酒吗?”误以为少年很想尝试的武士顿时笑了起来,甚至冲着五条晃晃酒杯,“只一两口尝尝味道而已。”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才不是那个问题,悟的术式……需要保持清醒,所以他酒量很差。”他本想说对大脑负担很大,但开口之前才意识到拓实多半无法理解那个名词,遂临时更换了说法。
“唉?总不至于连一口都不能喝……”源三郎试图打圆场,直到他发现少年的表情更臭了,而且始终没有接过武士手中酒杯的意思。
显然,五条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连一点品尝的念头都没有。
诅咒师看看还是面色不虞的少年,光瞧那个表情,他就知道五条到底在不爽什么,“虽然没有酒,也没有牛奶,但有别的东西代替。”他这样说道。
咒灵很快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端了过来,是碗放在雪地里冰镇过的红豆年糕汤,里面加了事先煮过,变得十分软糯的芋头,又添了蜂蜜,味道极为香甜。大概是为了堵住友人们可能会嫌弃他偏心的嘴巴,诅咒师还多做了几碗小菜,比如温泉煮蛋和炸鱿鱼须,给武士和源三郎当做下酒菜。
“红豆汤!”而且明显是某人亲自做的特供版,五条的表情立刻就阴转晴天,连眼睛都变得格外闪亮,他心满意足地捧住汤碗,用勺子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啧啧,”武士咂咂舌,“想说你现在都快要跟茜子一样高了,结果里面还是小鬼嘛。”
“哎呀,阿悟今年才几岁来着?十三,还是十四?孩子气点也没什么呀。”源三郎笑着说道,说实话,青年宁愿五条更像个孩子一点,然而大部分时候,少年周身咒术师特有的超脱氛围实在太过鲜明,导致他总是会不小心忘记对方的年纪。
完全遗忘了五条还是个尚未元服的稚龄少年。
“……是啊,悟连十五岁都还没满呢。”诅咒师有些恍惚地说道,他本以为等待‘虫蜕’出现的日子会难熬又漫长,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时光不知何时便如掌中沙砾,春日残雪一般,在呼吸之间消逝而去,不过眨眼的刹那,少年便从不到他腰身的高度成长到了快要和两人初逢时一样的年纪。
十五岁,多么叫人怀念的岁月。
即便如今的五条留长了白发,日常的穿着也从利索的T恤长裤变成了小袖和袴裤,但那双宛如承载了天空的眼瞳一点没变,而那张会令春日的繁樱也失色的面孔自然更没有什么变化。
察觉到夏油杰视线的少年从红豆汤里抬起头,冲着不知道在感概什么的诅咒师眨眨眼,然后从碗里舀起一勺满满的切碎的芋头和年糕。
“狐狸也要吗?啊?”
十分自然地低头吃掉勺子里食物的诅咒师,在拨开滑落的头发的时候,才听到旁边过于刻意的咳嗽声,“我说,我们俩还在的哦?亲热之前先考虑一下还独身的人如何?”
不知何时靠去了池子另一头的武士一边喝酒,一边嫌弃的看他们,而源三郎只是尴尬赔笑。
“要不你们俩凑合一下?”少年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这样就平分秋色了嘛,我保证不笑话~”
“笨蛋!又不是谁都有众道之好!我还是喜欢女人的好不好!”“咳咳,阿悟,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拓实只是一脸黑线而已,源三郎看上去快要从池子里跳起来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啦。”五条冲他们吐吐舌头,这两人只是感情不错的朋友而已,并不像他和狐狸那样超过了限度,这个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悟,可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诅咒师拨了拨额前被蒸汽浸透的长发,好驱散一些热度,但也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认真责备五条的意思,甚至还伸出手去,动作亲昵地将少年嘴边沾到的豆沙擦掉。
斜眼看着咒灵操使若无其事地将指尖上的豆沙舔干净的样子,武士根本懒得再多说什么,他也清楚法师和少年单纯就是感情好到毫无自觉罢了,因为五条脖子上从未出现什么不雅的痕迹,泡澡的时候全身上下也是雪白无暇到了让他和源三郎不敢久看的程度,显然,当初伯藏被自己拐着弯责备的时候,说自己不会对小孩子出手还真不是假话。
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的武士,只得随口扯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说起来,你们俩有听说吗?”
“什么?”诅咒师勉强分了点注意力给他。
“关于‘返魂香’的事情?”
“那是什么?”
因为话题的内容过于引人注目,导致连原本不太感兴趣的五条也凑了过来。
“好像是从纪州地方来的传闻,据说那边附近的海域,有位修行者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传说中返魂香,有能够使尸身尚未出现腐痕,并且保存完好的亡者苏醒的能力……”
夏油杰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而旁边的五条也将手上的瓷碗放到一旁。
“这个消息,是什么时候的事?”诅咒师这样问道。
武士并不意外咒灵操使的表现,实际上他听说的时候也没好哪去,“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大家都觉得只是没见识的乡野民夫将假死之人的苏醒当成复活,都没怎么认真。”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提起来了?”少年如此问道。
拓实不紧不慢地将杯盏中的残酒饮尽,“自然是因为,真的有人见到了死而复生的人——好像是带着死去的妻子去恳求修行者的男人吧,邻居亲眼看着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但那户人家却没有办丧事,男主人外出了半个月后,带着安然无事的妻子回家来了。”
“是本人?”五条和诅咒师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我就不确定了,所以得去亲眼看看才行。”武士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毕竟是能令死者复生的返魂香嘛,感兴趣的术者也不止我一个,搞不好会有不少诅咒师和咒术师过去哦?而且那个修行人的行踪很难找,你们要不要去?”
诅咒师和少年立刻对视了一眼。
“我跟你去。”诅咒师毫不犹豫地开口。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最近在家里闲太久了,我也要去。”少年这般说道。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
“要去找人的话,两三天之内肯定回不来了吧?”五条撇撇嘴,“我才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呢,偶尔也带我出门去玩啦。”
一般人大概不会把追查术者行踪,还有可能对上诅咒师的危险工作称为玩耍吧,但少年说起来却十分随意的样子,甚至武士和源三郎都不好反驳他。
毕竟,对五条而言,那可能真的跟玩耍没什么差别。
在武士向术者们提起这个传闻的半年前,妻子因病而亡的男子,带着一具棺材登上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岛屿,而岛屿的深处,有位居住在岩洞里的修行者。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无论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您愿意将返魂香给予我!”
男人将棺材放置在身后,伏跪在阴暗的竹帘面前。
能见到隐约的瘦弱人影,端坐其内。
“唉,所爱之人离去,独留你一人在这世上,这是多么可怕的苦难啊。”帘后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这般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迈。
听到他同情的话语,男子忍不住黯然泪下,倚靠在身后的棺材上恸哭。
“我的年纪也大了,返魂香虽然能让亡者归来,却并不能减缓衰老,到时候即便复活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是今日赴死今日醒,换做明日再赴死罢了。”
“……”大约是从无望的世界里窥见了仅有的一道光亮,男人脸上浮现出真切而深刻的喜悦来。
“给你也不是不行。”修行者这样说道,“但我确实还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情。”
“请您直言!在下一定会为您分忧!”
“……过来吧,阿吉。”帘子里的老人拍了拍手,简陋的岩石洞穴做成的屋舍深处,缓缓走出一位衣着华丽,面容稚嫩的少女来,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一点不怕生,黑玉般可爱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男子。
“这是我的养女阿吉。”老人这样说道,“若没了返魂香,我便只是个住在荒岛上的穷困老头子而已,实在不知该如何照顾她。”
男人只被阿吉的外表困扰了片刻,随即表示,“我会把阿吉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育,日后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若是她不想出嫁,我也能够养育她一辈子!”
竹帘里的老人叹了口气。“唉,只要你能说到做到就好啦。”他对少女说道,“阿吉,把东西拿给他吧。”
少女从竹帘里取出了一只简陋的木盒,递给了男子。
里面放着些许干枯的事物,看着有点像是几截朽烂的木块,又有点像是碎裂的动物粪便,和男人想象中芬芳扑鼻,被精致地制成的香料并不相同。
他将信将疑地拿出一块来,放进旁边陈旧的香炉里点燃了。
没有任何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