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65章
作者:藥師
见子看着男人们们扯起缰绳回头的样子,便知道没成功躲过去,无奈地叹了口气,甩动缰绳,让老马冲着盗贼们跑去,她的速度并不快,因此盗贼们甚至好整以暇地在马上拔出了刀,提起了竹枪和竹弓。他们满心以为车驾上的女子会轻易被扫下,但冲着简陋破烂的车驾挥舞过去的刀剑统统都莫名其妙地落了空,甚至射出的竹箭直接从女人身边被弹开。
慢悠悠地跑过去的老马和车驾,直接把三匹身强力壮的马匹和它们的主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阿吉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地嘶鸣的马和盗贼们,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身下的马车,甚至上手摸了摸它,难怪一路上女人几乎不肯离开车驾,她以为是棺材在车上的缘故,其实是因为这车驾并非凡物。“有趣吗?”见子在旁边笑起来,“没办法,我不擅长战斗嘛,不带点能自保的东西,可不敢随便出门……以前都是那家伙的工作呢。”
少女看了一眼车上的棺材。
“不过这车驾能挡得也有限,人太多,或者有火的话就不行,我们还是趁机快走吧。”
身后又传来了马蹄声。
她们转身望去,新追兵是个瘦弱的青年男子,从对方凶恶的目光也能看出,他和盗贼们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没怀好意。
男子从背后拿出竹弓,冲着驾车的见子射了一箭,发觉箭枝被弹开之后,直接从身后拔出了长刀,一边追逐她们一边向着车驾将长刀抛掷而出,阿吉以为那把刀也会和箭一样弹开,但它却笔直地穿了过来,半空中有某种轻盈的事物碎裂的声音,因为少女及时推了一把的缘故,见子顺利躲开了长刀,不过肩膀上还是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阿吉还是第一次听到见子骂人,“阴阳寮都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区区盗贼身上会带着这么厉害的咒具啊!”她气急败坏地冲身后丢了什么,似乎是一条绳索,那东西呼地一下飞了出去,将仍在追来的青年从马匹上扫了下去,并且在地上困扎起来。
她们很快逃离了那些盗贼,但少女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安稳,盗贼们并未死去,而见子和她赖以为生的车驾却已经变得摇摇晃晃,显然,之前它能够平稳地承载两人,完全是因为上面有着什么术法的缘故,而那术法被破坏的现在,车驾的寿命也即将到头了。
同样清楚这一点的见子,没继续在大路上奔跑,而是驾着车辆进入树林,试图用茂盛的植物来遮挡盗贼们的视线,但地面上满是树根的林子对车驾的伤害远比颠簸的土路更加严重,一阵摇晃之后,车轮便直接飞了出去,若不是阿吉正好垫在见子身下的话,她摔断一两根骨头都算轻的。
少女趴在地上,装作动弹不得的样子,任由躺在自己身上的见子一点点蜷缩起来,发出了无力的咽呜和□□。
“……车,车坏掉了……”她抽泣着,“怎么办,我搬不动的啊……棺材那么重……”
阿吉慢慢爬起来,轻轻凑到她旁边,伸出自己的手。
少女白洁的掌心上,是一块漆黑丑陋的固体。
始终拒绝着返魂香的见子,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她不可能丢下恋人的尸骸独自逃离,但没有车驾,就无法搬动棺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在没有香炉,没有蜡烛的杂树林里,阿吉用火镰和树叶随意地点燃了那块贵重的返魂香,令人作呕的气味飘散开来,被铁钉好好封住的柏木棺材吱呀呀响了起来,一只青白的手掌将木板视若无物地推开,穿着绀青色和服的男子从棺材里坐起身来。
他没有扎起发髻,半长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被遮住了大半的脸上,能看到诸多陈旧的伤痕,凡是暴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上,尽数是这样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与好看完全无缘的男人。
见子缓缓向他走去,倚靠在男人并不厚实的胸膛上,“……对不起啊,阿善,你都睡着了,还要这样把你吵起来。”
男人没有反驳,没有出声,只是虚虚地抱着她,目光虚无地望着地面,就像每一个使用了返魂香,从黄泉回来的人一样。阿吉知道这时候本不应该去打搅见子和恋人的重逢,奈何盗贼们正在身后紧追,所以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抓住女人的衣袖,轻轻摇晃。
“唉,确实,还不是有空闲感概的时候,我们走吧。”见子叹了口气,把浑浑噩噩的男人从散架的车辆上拉下,然后牵来那匹尚未跑远的老马,艰难地骑了上去,不过是以男子在前,而她在后方负责握住缰绳的方式。
一匹马显然没法承载三个人,阿吉对自己得跑着跟在老马后面的待遇并没太多怨言,毕竟见子离开车驾之后实在比她没用太多,少女甚至觉得她跑上几步就会被衣摆绊倒。
被留在林子里的两个盗贼一直闲坐了大半天,看着太阳快要落山,才慢吞吞地开始挖坑,他们的工作十分草率,大概也料准了首领并不会回来查看的缘故,随意刨了一个浅坑,将男人和骸骨,以及两颗头颅一并丢进去,再用脚踢上一些散土和树叶,盖住了面孔和衣衫便算完事的他们拍拍手掌,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头顶上划过一道巨大的影子。
“喂,喂,那是什么?”其中一个男子摇晃起同伴的手臂。
“嗯?天上?什么也没有啊,只是云的影子吧?”没能看到任何东西的盗贼这样说道。
但随即,他们亲眼看到了身穿黑袍的僧人和浅葱衣衫的雪发少年,仿佛并非此世之人那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
“和村里人说的一样呢。”僧人这样说道,“盗贼在山林里,不过不应该只有两个啊?嗯,我姑且问问,你们有找到一位名为琦丸的男子和他的妻子吗?”
两名盗贼下意识地看向身后那堆松软的泥土。
“唔,真是简单易懂的指示啊。”僧人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在脸上展露了笑容,“真可惜,现在我并不能随便叫你们去陪咒灵玩耍,为了你们自己好,方便把其他人的下落告诉我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盗贼们谨慎地拿起自己的刀和枪,将身材高大的黑衣僧人围绕在中间,他们暂时无视了僧侣身旁的雪发少年,觉得对方大概只是侍童之流。
然而雪发的少年根本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将两人手中的刀和枪视若无物地迎面走来,当盗贼们意识到他的存在的时候,少年已然行至面前。慌慌张张打算砍下去的盗贼,试图抬起的手却突然传来剧痛,不知何时站到身后来的黑袍僧人,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腕扭转到了正常人绝对无法达到的角度,骨骼断裂的咯啦声被男人的惨叫淹没,另一个被面前剧烈变化的事态弄得瞠目结舌的盗贼,无助地捏着手中的竹枪,眼睁睁地看着被扭断了手腕的同伴,被黑衣的僧人一脚踹进了旁边的草丛。
“男人吵闹起来可真是比女人还讨厌呢。”僧人笑着说道,“唉,这位檀越,方便把其他人的去向告诉我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动手哦?你们身上实在很脏,又是尘土,又是浓浓的猴子臭味。”
盗贼用力咽下一口口水,他现在真的不确定,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人,还是徒具人形的妖魔,但出卖同伴的后果实在不是他能够承担的东西,因此男人详装警戒地后退几步,趁着黑袍僧人转头去看那少年的时候拔腿就跑。
“喂喂,不是吧?现在的盗贼这么有眼力的吗?”诅咒师看着迅速跑远的盗贼背影,撇了撇嘴,挥手让咒灵追了过去。
没有在意身后咒灵操使和盗贼们上演的闹剧,少年走向了那片松软的深色泥土,草草掩盖在浅坑上方的枯叶和腐土被无形的旋风飞快拨开,很快露出了两具无头的尸体。
五条悟深深地看着琦丸和妻子的尸骸,将逃跑的盗贼又揍了一顿,弄断几个骨头后终于得到想要的情报的诅咒师,缓缓走来,撇了一眼坑底不幸的亡者。
确认分开的头颅上面都是完整的,丝毫没有被开启的痕迹,他才挑挑眉看向一脸烦躁的少年。
“返魂香似乎是被这位运气很差的琦丸先生送给了路人,其他的盗贼都去追了,我们也出发吗?”
五条十分没辙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快点追上去吧。”
“嗯?看出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虽然我也知道多半没真的复活。”夏油杰的目光扫过坑底穿着女子和服的枯黄骸骨,“不是幻术,就是别的术式,总之就是骗人的把戏吧。”
“你看。”少年用树枝拨开琦丸身上的衣衫,尸骸上已经出现了诅咒特有的异变,原本不过是树枝擦伤的地方,伤口中却睁开了眼睛,而被丢在旁边的头颅,紧闭的眼皮底下也在缓慢地晃动,“刚刚死去的人不会这么快变成诅咒……”
“除非他长期跟强大的咒灵呆在一起,一直在被对方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咒力侵蚀着。”咒灵操使看了眼旁边昏迷的盗贼,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坑里的琦丸先生搞不好就能自己报仇了呢。”
“嘛,总之,琦丸和他妻子在这里,那原本跟在他们身边的诅咒……”五条撇撇嘴,“多半就盘踞在那个所谓的返魂香上吧?”
“所以为了拯救盗贼们的性命,我们需要快些赶路吗?”诅咒师轻笑出声,“真是叫人毫无动力的消息啊。”
“还有个同样运气不好的路人呢。”少年不满地说道。
“嗯,希望他能明智一点,别因为好奇就用了返魂香,导致被诅咒纠缠啊……”咒灵操使毫无诚意地说道,“要让猴子们弄清楚,其实死人根本没有复活过这种事情可是相当麻烦的,非常地叫人讨厌呢。”
五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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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十五
人是非常聪明的。
应该说,人大约是地上最聪明的族群,但他们偏偏却也是地上最健忘的族群。
对这一点,阿吉时常抱有困惑,为什么一种如此善于遗忘的存在,会是最聪明的呢?她的小脑袋时常想不明白,但她对自己的愚笨很有自知之明,时常一长,便也不再执着思考这个。
人几乎普遍记不住自己初生头几年的事情,这对其他的生命而言堪称不可思议,阿吉也是如此,它至今也不曾忘记尚且作为普通活物存在着的岁月,头顶上温柔的抚摸,老妇人在火堆旁哼着的走调民谣,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以及她不再动弹之前发出的最后哀叹。
【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呀,阿吉?虽然你这么乖……】
当时的阿吉其实还没有怎么理解死亡,对被人饲养的它而言,这是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概念,毕竟人的寿命比它的种族要漫长很多,它的母亲,母亲的母亲,都在这个家里一直待到了难以动弹的年纪。因为不曾见过它们的尸体,所以阿吉一直也没能真正面对过死亡,它对这个概念的印象,仅仅是年迈的成员会在某个合适的日子外出,去往遥远的彼方,再也不回来。
而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在整个家中的成员只剩下老妇人和阿吉之后,某一天,老妇人没有像以往那样从地板上起身,去屋后的灶房里煮饭,偶尔也会有那样的日子,通常老妇人会说自己病了。
于是,阿吉也像以往那样,凑过去用脑袋顶起妇人枯瘦的手臂,发出呼噜的声音,甚至用舌头舔舐对方的面孔,只要这么做,不久之后她就会发出开心的笑声,哎呀呀地叫起来,用手掌温柔地抚摸阿吉的脑袋。
但那天,阿吉舔舐了很久,很久。
老妇人始终一动不动。
它在舌头品尝到甜美的腥味后停下了动作,这种气味虽然很叫它喜欢,意味着美味和食物,但出现在人身上的时候却并不是好事。阿吉时常被老妇人夸赞聪明乖巧,它很清楚,人身上出现了这种味道的话,这个人往往就留不久了。
跌倒的人,被野外强大的野兽袭击的人,失去了手脚的人……只有受了伤的人会传出这样的味道。
阿吉蜷缩在老妇人身边,只有口渴和肚子饿的时候才会离开片刻,它努力地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对方,这是它的族群面临病痛的时候用来治愈的方式,当然,它也从外面带回了小小的猎物,比如说几只死掉的地鼠,巢穴里的幼鸟,都是营养可口的食物,以往老妇人总会十分高兴的。
可是这一次,她始终没有动。
然后,屋子里渐渐出现了腐臭的味道。
这是不好的味道,是不能停留的地方,是带来灾祸的气息,阿吉知道自己应该远离的,先祖遗留在头脑里的记忆始终在警告着它。
那时候的阿吉选择了留下,即便它知道这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即便日后的阿吉一定会选择另一条道路,然而当时的它就那么固执地,愚蠢地,始终停留在了屋子里。
因为,说不定,也许,只要它一直坚持下去,老妇人就会重新爬起来呢?
毕竟,她还没有独自离开家,不过是暂时无法动弹罢了,以往也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只是这次格外长久罢了。
老妇人一直没有抛弃过阿吉,那么阿吉自然也不会主动抛弃自己的主人。
于是阿吉便这样坚持了下去,直到某日,它发现自己也变得难以动弹了为止,这并不奇怪,总和一具发出腐臭味道的尸骸在一起生活,不论多顽强的活物都会得病。
日渐衰弱的阿吉无法再去捕猎,每天勉强去饮水就是极限了,到了后来,它连跑出去饮水都已经无法再做到,只能躺在女主人身边,看着那些只会在老妇人身边飞舞的小虫也开始停留在自己身上,而它甚至连起身驱赶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它终于理解了死亡。
而在无比接近死亡,也比任何时候明白了什么是死的阿吉,此刻脑袋里升起的念头,却不是释然或者悲伤,它大概搞懂了老妇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阿吉想要屈服于这一切了。
它想活下去。
如果那时候跑掉的话,会不会这会儿正自由自在地奔跑在林子里呢?
可惜区区脑袋里的思考,并不能改变世界运转的定律,阿吉依然无可挽回地衰弱下去,喝不到水的它在一天后便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灵敏的耳朵能听到的只有虫豸们的振翅声和蠕动声。
然后,它惊讶地听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声音。
【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阿吉……我得活着才行啊……呜呜呜呜……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死了呢……】
啊啊,女主人,总算是,起来了吗?
阿吉想。
那就是没有死嘛。
真好啊,要是它也能够不死去就好了。
【是嘛……阿吉也不想死……对呀,谁都不想死去……】
后来它的意识便模糊了一阵,阿吉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了些时间,鉴于它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并且恢复了精神奕奕的状态,阿吉认为自己是单纯的康复了。
屋子里的虫子们都不见了踪影,这很正常,女主人是个爱干净的人,能够起身之后,肯定是会把它们都赶走的,然而阿吉起身之后,却发现身后的老妇人仍然躺在地上,只是腐臭的味道变得淡了很多,它觉得这是康复的迹象。
于是阿吉凑了过去,亲昵的蹭蹭她,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阿吉总觉得老妇人的身体似乎变小了,不过看上去依然完整,之前腐烂掉的部分,全部恢复了原样,除开依旧一动不动以外,几乎和她第一天倒下的样子没有区别了。
这总归是好事,阿吉懒洋洋打了哈欠,不知为何,明明许久没有进食和饮水,它却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只是困倦地想要睡觉。
若能够有暖洋洋的火堆就好了,可惜阿吉不会升火,它笨拙的爪子做不到这种事。
那么,退而求次,能被温柔的抚摸脑袋也好啊。
阿吉以为这也会是妄想,毕竟,女主人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了。
但它的脑袋上,确实地盖上了僵硬冰冷的手指,那些手指开始的动作还是十分艰难,但随着不断地摆动,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老妇人终于康复了,当时的阿吉是那么想的,它心满意足地陷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