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 晚潮 第90章
作者:七小皇叔
晁新高考完回去的时候,晁望已经是孙家的媳妇了,在孙家一边干活一边听她说学校里的见闻,然后她说:“好羡慕你哟。”
好羡慕你哦,盼盼。
大概那时候晁望就有预感,她将和晁新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时候孙二没有现在这么无赖,但还是一样的怂,他家都他那个厉害的爹做主,他就更不敢吭声了,所以看着也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
“从晁望嫁过去,他家里就一直想让她生儿子,几年后有了牌牌,我那时候在江城很忙,很偶尔才回去看她一次,有一次牌牌还很小,我抱着她,软软的,都不敢相信,晁望就做妈妈了。”
晁新的手在自己的膝盖上略微一比划,好像牌牌就那么小,就那么小。
“晁望那时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但我当时没有发现。”
晁新向来控制良好的声线抖起来,鼻翼也微微翕动,但她的眼睛很干,没有眼泪,什么也没有。
终于要说到她最过不去的一段,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深呼吸一下,就直接地、干脆地说了出来。
“晁望太瘦了,一直营养不良,怀二胎的时候难产,孙家不知道哪里听说她肚子尖还爱吃酸的,一定是儿子,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缠着医生,非说要保小,医生说现在没有什么保大保小了,都是尽力救人。”
“我后来听说,他们家觉得医生不肯保他的儿子,在走廊里扯着又哭又闹,又是磕头又是红脸。”
“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举动有没有贻误什么救治的时机,我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但当时孩子没保住,晁望救回来了,在病房里休养。”
“孙家怪她‘底子不好’,没保住孩子还天天住病房里烧钱,不想让她住,就把她接了回去,还总骂她躺床上不干活,晁望那时候油尽灯枯,就……”
就……
就没撑过去。
她握住向挽的手一跳,像是抽了一下筋,瞬间就凉了,向挽心疼得不行,抱住她,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反反复复地搓揉她的上臂。
“晁新,晁新。”她小声地、无助地叫她。
晁新回抱住她,其实很多时候总在想,晁望这一辈子图什么呢?吃一辈子的苦,她是上辈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吗?要这样无休无止地折磨她。
但怎么可能呢?晁望是会坐在田坎边抱着小黄狗说心事的小姑娘,她从来就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后来孙家去晁家闹,说花了几万彩礼买了个“荒地”,生不出儿子媳妇也没了,让晁家把彩礼钱退了,还要把牌牌也送回晁家,说莫耽搁他儿子找新媳妇。
晁新当时赶回去,还不太清楚晁望死亡的真相,但她觉得她必须带走牌牌。
于是忍着孙家恶心的嘴脸给了几万块钱,条件是配合办理户口迁移,把牌牌带到了江城。
“那后来,你和牌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向挽问她。
“后来我爸跟人打架,打得挺厉害,人家要他赔钱,我妈找我,我不愿意掏钱,我爸就坐了牢,我以为我可以带我妈出来,她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但是她恨上了我,逢人就说我不是个东西。”
“我爸牢里这一折腾,已经瘦得跟被掏空了似的,出来的时候高兴,连喝几天,那个冬天又冷,他脑中风死了,我妈那之后就有点不记事,脑子清楚的时候,见到我就咒我,说我害死了我爸,不清楚的时候,又说我爸打她,快把她打死了。”
“她宁愿住我姨妈家,也不想再见到我。”
“后来,我也就只偶尔给姨妈一点生活费。”
向挽的心像被压了一块又一块石头,光是听着都喘不过气了,而晁新还能平静地说,还能温柔得像从未经历过。
“我说完了,挽挽。”晁新的脸上浮起一抹虚虚的笑,然后抬手捋了捋向挽的头发。
“所以你应该知道了,我为什么觉得你可能不能接受我的家庭,我也怕万一再有什么变故,成为我的负担,也成为你的。”
晁新揉着她的手,细腻又柔嫩,连磨难都自惭形秽地想要避开。
“你这次来了,也真的可以好好再想一想,这些东西……”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嘴唇被向挽占用了。
向挽虔诚地吻她,像是迟到一样急切。
从未有任何一次气息相缠,像这样这样接近于灵魂的交换。
“你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对吗?”向挽吻着她的脖子,呢喃着问她。
“没有。”
“晁新,我是你的第一个,任何意义上的。”向挽亲吻她的锁骨。
“也要做最后一个,唯一一个。”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晁新。”
永远都不要。
“向挽,”晁新的眼圈儿迅速红了,她捧着向挽的脸,艰难地望着她,“我刚才让你想一想,你的回答是不要再分开。”
“你说了这一句,”她吸了吸鼻子,摇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手了,除非你跟我说,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向挽把她汗湿的额发拨开,哽咽着点头:“嗯,我记住了。”
记得了,这句话她从千百年前就在等,终于听到了。
她心怀感激地临摹晁新的身体,钮扣一颗颗散开,她将头埋下去。
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晁新勾住她的下巴,阻止:“脏。”
环境很脏,身体也是。
“不脏。”向挽用她最漂亮的地方去清洗。
没有听到熟悉的意乱情迷,但她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晁新哭得很安静,好像只是让水把干涸的泪痣晕开了一点。
向挽把手指塞进她的指缝,跟她十指相扣。
想要取悦她,不止是身体,不止是今晚,还有漫长的以后。
向挽想到了一辈子,这个她所能预想最长的时间刻度,用在了晁新身上。
第99章
洗过澡,向挽又缩在晁新的怀里,像之前很多次那样。
晁新光裸的手臂揽着她,听向挽在锁骨处跟她说话。
“晁老师。”
“嗯。”晁新把玩她的发绺儿。
“这几天,似一场梦一样。”向挽说,“同你和好后,还未来得及好好做你的……女朋友。”
说到“女朋友”时,她羞涩了,用清甜的嗓音问她:“我是你女朋友么?”
睫毛在晁新的肌肤上一扇一扇。
“是。”晁新笑了笑。
“女朋友……”向挽用食指在她前胸画了几个圈。
“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做我的女朋友。”晁新说。
她也要学习怎么好好做向挽的女朋友。
好像真的是太喜欢了,光是想到这三个字,就有点心潮澎湃。
“说像一场梦一样,是我有些抱歉,”向挽软声道,“我只是听着,只是心疼着,没法子对你所有的过往全然感同身受,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让我感同身受,你不舍得。”
“你同我说,只是想对我敞开,也告诉我,你想要依靠我。”
向挽抬起头说:“你可以依靠我,以后若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想法子。”
晁新觉得眼里的水雾又漫上来了,从前的沙漠好似变作了绿洲,如此充盈,如此丰盛,如此能够容纳向挽带来的一把春风又一把春雨。
“晁新,”向挽又慢悠悠地说,“我十分喜欢你这个名字。”
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挽挽。”晁新鼻腔酸涩,搂着她,嘴唇在她的额头一碰,没有贪恋太久。
她之前很讨厌这个世界,因为它一点都不仁慈,它让无数个姑娘不被期待地来到这个世界,又给了她们最敏感最柔情的心脏,让她们比任何人都更要迅速地察觉到自己的不被欢迎。
可刚才向挽没有多说什么,只用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舔舐那个曾让她受尽白眼的源头,告诉她,这里的水源是大地的馈赠,它会被珍惜的人一次次含在舌尖,用近似于顶礼膜拜的方式。
所以不是这一片水源的错,是没有正视它的人的错。
有时候晁新觉得山里的女人像田地,被践踏被挖掘,用自己的身体牺牲和孕育,但有一些庄稼人只在意从田地里榨取的果实和收成,如果它不等同于利益,他们不会再看可怜的田地一眼。
所以她时常厌恶,厌恶这个环境,厌恶用“爱情”的糖衣包裹的剥削,很长一段时间里,想到亲密关系甚至让她反胃。
然而,在她33岁的时候,她遇到了向挽。
纯粹得好像天外来物,温软得又似刚接触尘嚣的幼兽。
她用不疾不徐的方式告诉她真正爱情的本质,是尊重,是包容,是付出也是给予,是无视肉身与性别的自由,是千万人之中只衷情一人的倔强与骄傲。
因为遇到了向挽,晁新又开始觉得可能这个世界也有偏爱自己一点的地方。
“晁老师,”向挽知道她不想睡,所以即便很困,还是在和她讲话,“等回去,我们买一只猫,好吗?”
“想要养猫吗?”
“嗯,很想。从前在于舟家里有一只,一开始我不喜欢它,我害怕,后来我们两个相处很好,它晚上会睡在我的枕边,它叫做碗碗。”
“挽挽?”
“碗筷的碗。后来我一个人住时,总也想有一只猫,但我不敢养,因为怕搬家不稳定,许多房东都不让养宠物。”
但现在向挽想要养了,她的言下之意很隐晦,她想要跟晁新安定下来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猫?黑色的,白色的?”
晁新对猫的品种不太有研究,所以只说了个颜色。
向挽扑哧一声笑了:“什么都好,投缘逗趣的就好,等得了空,咱们一块去挑,让牌牌选一只她也喜欢的。”
“好。”
“我白日里说小金库,不是哄你,我这回上节目,有一些通告费,还有平日里攒的一些钱,原本想过年给干娘添置一些东西,但先紧着这头吧,不晓得苏唱修车要多少钱,听她同孙二言语,恐怕不会少。”
“不要担心,我可以付。”晁新哑着嗓子说。
“那若是不够,你同我说。”
“好。”
“这回虽然接到牌牌,我心里究竟放心不下,待回了江城,再与牌牌好生说一说,晚间千万等着大人接,最好同老师也说道说道,她五年级了,如今转学怕是不好,咱们紧盯一些,过了这两年,她便升学了,换了学校,那人再也找不着她了。”
向挽咳嗽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