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11章
作者:牛尔尔
“我不看,”我转身回去拿了钥匙和手机,换鞋出门,“饿了。”
没管甘玲站在原地怎么样,我飞奔向电梯,甘玲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跟着我一起进了电梯。
过了会儿,甘玲默默地按下楼层1。电梯这个大盒子送着我们慢慢下沉,甘玲说:“我请你吃吧。”
我斜了一眼。
这个女人吃我剩的咸菜,喝我没动过的面汤,大喇喇地睡在大马路上,为了节省电量要等我开门再把手机开机,最近又买了个新手机,请我吃饭?
“算了吧。”
“我不是乞丐。”甘玲仍然跟在我身后,仗着比我高腿比我长,步伐飞快,一下拽住了我的衣领,衣服勒住我的喉咙,这番故技重施,我终于站住了。
“我不能说,甘玲,你别再跟着我了。凶手是谁,不重要,已经坐牢了,法律已经惩罚过他了,你拍那么多男人的照片,我认不出来,这么拍找不到的,找不到,就算我配合你也找不到!算了吧!”
甘玲脸上那一点要请我吃饭的脆弱都没了,再度风化变得冷硬,单元楼门口并排站着,女人的发丝乱七八糟地飞扬,那蓬花白的枯草被一根黑色皮筋扎着,如果散下来刚好越过肩头,脸上没什么皱纹,有一双极其明亮的,时刻燃烧着怒火的丹凤眼,嘴唇抿着,瘦得两颊凹陷。
“小姜老师,”甘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慢慢地将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我不会算了,我还会找你。”
这次倒是没有威胁,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一个跟踪狂时时刻刻都要进我家来骚扰我,却说得理直气壮,又有些蛮力,我那扇门被她敲得折寿二十年,她像是一条鬣狗,咬准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尸体不肯撒手,牙齿深陷在一个我不能说的秘密里,要从我的心肝肺里把真相挖出来。
甘玲请我吃饭未遂,但后来还是我请她吃饭了,我请她吃面条,碗里放了卤蛋和香菜,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先开动,甘玲最后说:“小姜老师,吃吧。”
我们就齐齐动筷子,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我递过醋瓶子,甘玲倒进咸菜里,正吃的时候甘玲的手机一亮,我看见是有人给她发了微信,甘玲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吃,速度明显加快,碗底只剩汤时,泼了一勺面汤进去,这才端起手机来发微信。
我握着筷子,打听秘密的心昭然若揭,甘玲回复过后吹了吹汤面上的香菜,见我还是盯着,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有人死了。”
我惊讶地抬着眉毛,甘玲补充:“我去哭丧的,这活儿很好。”
“就赚这个钱么?”
“宁宁葬礼我不在。”甘玲端起碗,慢慢地喝起了面汤。
我面前的碗里,面条根根筋道,排在碗里乱七八糟地被肉汤包裹,香菜葱花一应俱全,酱油色的汤底散出浓浓的香气。
筷子伸下去,半天没捞起来。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在呢?”
筷子平放在碗上,甘玲却没回答,只是伸过手捏住了我的筷子,重新插进面碗里。
“吃吧,小姜老师,跟你没关系。”●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
我却没打算放过甘玲,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香菜和葱花挪到一边,把鸡蛋戳在筷子上:“孩子死了七年,你才知道死讯……你是离婚重组家庭,没再过问过么?”
甘玲只是继续喝面汤,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无动于衷地听我问完,把空了的碗平静地放好,筷子放整齐,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面馆里人声鼎沸,甘玲一走腾出一个空子,一个壮汉立即沉下屁股坐在我对面,招呼着来一大碗面加豆腐干加鸡蛋再加肠,碗里端着一盘子咸菜,抬胳膊端来醋,狠狠地泼进碗里。
我起身结账从满是水蒸气的面馆中离开,身体被夜风一吹有点儿发冷。
抱着胳膊站在大马路上走了几步,路过进入佳兴小区的小巷,又继续往前,走过快递站,走过兽医院,走过汽修铺,终于停下,再折回,我走过水产店,走过杂货铺,走过小吃摊,把一条街走了个来回,终于冷静下来。
回过头,我发现甘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我身后,她穿卫衣看起来倒是一点儿也不冷。离我十来步,不近不远,看见我站住,她也停住脚,朝着旁边佳兴小区的三栋楼抬抬下巴。
“你夜里也会去拍照么?”我问道。
甘玲只是指了指佳兴小区,语气非常强硬:“回去。”
“干什么?我也睡大街了,少管。”
“有醉汉。”甘玲说。
我当然知道有醉汉,我还知道他们四处撒尿,佳兴小区后面的墙上一泼又一泼尿渍就是他们的杰作,半夜如果有男人放声高歌,不出意外是有人喝醉了,能县有自己的酿酒品牌,每个杂货店都有一口巨大的酒缸,喝醉酒的人在夜晚摇摇晃晃,酒瓶子拎在手里,大家不让自己的女儿妻子在夜晚出行。
“少管。”
“那天我没在沙发上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佳兴小区,隔着门,甘玲终于转头离开,我像个被家长勒令九点半后不得出门的叛逆少年待在原地。
第16章 假惺惺的
有一种纸牌游戏,两方持牌,轮流猜对方手里的花色,猜对了就明牌,猜错了就继续捂着,直到有一方手里的纸牌花色全都亮出来,对方赢。
我和甘玲在玩一种无形的纸牌游戏,我提出问题试探,发现错误,对方提出问题试探,发现正确。我一次次明牌,手里的秘密所剩无几,秘密扒拉着我的指头缝不敢出去,甘玲却一步步地赢了,手里的牌全都捂着。
我终于急眼了,扔下牌说我不玩了。
甘玲把我这点儿心理捏在手里,轻声细语地,亮出一张无关紧要的牌。
她有地方可以去,她不必真的在大马路上睡沙发。
几乎是哄得我再次上了牌桌,继续和她玩这个游戏,看谁先把谁的消息套出来。
我有点儿焦躁。
我的七年都过得心如止水,像一碗姜汤一样中正平和,甘玲的出现让我整日烦躁焦虑无处纾解,倒也不是生气,就是一种诡异的失序感,月经不调就是其中一个表现。
我来月经的时候,我妈妈惊恐万分:“怎么会这么早!”之后一整天她都陷入一种身不由己的狂躁中,抓爆了一包卫生巾之后忘了喂狗重复浇了一盆花让它迎来了灭顶之灾,在狗饿了狂吠的叫声中和我妈抢救那盆花的尖角中,我坐在角落无所适从。我突如其来的月经打乱了她的生活,后来我才知道那代表着我狂乱的青春期的开始,那是个预兆。
为了让自己别太焦躁,周六我安排了自己去商场,让痘痘贴在下巴上对号入座。
电动车停在家兴超市外头,一排排电动车花花绿绿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牌子和各式各样的挡风布堆成一团,看守车的瘸腿大爷向我讨要一块钱,我刚从兜里拽钱出来,忽然从身后凭空伸过一条胳膊把我拽住了。
甘玲神出鬼没地站在旁边,她一站,大爷立即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说我要是不给这个钱他要扎我的车,但我仔细想想甘玲也扎我的车,立即停住了。
甘玲手里捏着手机,团了团塞进口袋里,那只拽着我的胳膊顺势一收。
“不会,我认识他。”甘玲说。
“哦,那我以后来这儿停车都免费了?”
“你来买东西?”
“对。”
一问一答结束,我忽然觉得格外诡异,我怎么和甘玲搭起话了?好像我俩是什么邻居似的正好街上遇到就手挽手逛街……格外奇怪。我不由得站远了一些,甘玲说正好跟着我,我途径的地方必定是没有凶手的地方,省得她多拍多看。
我心说真是莫名其妙,但狗皮膏药扯不下去,我也没费口舌,拎着帆布袋子往家兴超市一扎。;低头一看影子长长,我的影子头顶着甘玲的影子,像是杂技表演,我看她的影子踩我脑袋格外不爽,快步绕到甘玲身后,往她影子上跺了两脚。
甘玲那张冷漠的脸没什么表情,但我觉得她一定在心里骂我幼稚。
人继续努努嘴,朝着家兴超市的大门,还顺手提了个购物车装模作样,眼睛像个探照灯来回逡巡,看到三四十岁的男人就多看一眼,又时刻注意着我的行踪。
我买了山楂片,□□糖,一盒拼图,半把香蕉,两板酸奶,一盒手指饼干,还有个兔子笔帽的圆珠笔,按一下兔子脑袋就会切换成红笔,再按一下就是蓝色,再按一下是黑色,我咔哒咔哒按着圆珠笔,在货架上的纸片上涂涂画画,画了个兔子头,咔哒一下换成红色,画上眼睛。
解压了。
从水果区蔬菜区过去,很快就是粮油区,我盯着白花花的米看了好一会儿,忍住了把手指头插进去的冲动,毕竟是周六,我教过小孩逛超市时不要用手插进米堆里面,万一我作案被看见。
我相信在米堆旁边迟疑的样子被甘玲看见了,我们都戴着口罩,脸上写满了岁月静好和无关痛痒,我满载而归,甘玲两手空空,随我从负一层逛完了整个商场。出来时我把东西放进电动车车筐,甘玲终于停住脚,影子换了个方向,这次我的影子自然而然踩着她的。
我忽然心血来潮,调转了电动车车头朝向甘玲。
甘玲却好像没在看我,瘸腿的大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甘玲毫无礼貌地哎了一声,大爷就扭过头,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甘玲的声音倒是听得很清楚,或许因为她喉咙里没有那么多的痰又习惯性口齿清晰:“没呢,我还要继续找。”
大爷说:“那我也给你看着。”
“你认得么就看着?”
“我认小偷就一认一个准,好人坏人,我分得清。”
甘玲还是毫无礼貌地嗤笑一声,捶了捶老头的肩膀,就又朝着我。
我趴在车把上,死死地看着甘玲。
甘玲站了会儿,忽然意识到我不打算走:“你干什么?”
“我跟着你。”
跟踪这回事已经变得正大光明,我家住佳兴小区二单元502这已经不是秘密,甘玲必须揭开她神秘的面纱给我看看她是人是鬼,总得有点儿不睡沙发之外的其他信息。
甘玲显然没想到我忽然反客为主地跟着她,眉毛狠狠地挑了挑,扯了扯口罩,发现我坐在电动车上岿然不动,那一兜子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会融化在太阳底下的。
但这个疯女人终于过来,对着我刚修补好的塑料挡板就是一脚,我听见塑料片咔嚓碎掉的声音,这次的伤势一定比上次更重,还有胶带纸和塑料挡板剪不断纠缠的嘎吱响,这一脚格外有威慑力,险些把车踹倒。
但这一脚没把我踹走,甘玲认了输,抬腿跨在我后座上:“驾。”
“我往哪儿走?”我也没介意她把我当马。
“南。”
“一路往南?”
“我说拐就拐。”
我载着甘玲上车,通过她坐上来车子沉下去的幅度,我断定她虽然瘦弱却很有分量。
甘玲在我身后,指挥我一路往南,几乎没怎么拐弯,穿过一片荒地,到了一处院子。
这里,我完全不认识,四下也没什么别的人。若身后的甘玲是个男性,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是要杀我抛尸。
车子停在院子门口,甘玲下车,院子有一道狭小的木门,门上挂着一只锁。
然而这只锁只是虚虚挂着,她稍微一拽就扽开了,拎着锁,用手腕顶开木●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门,露出一片充满荒草的院子。
荒草后,两间土房,塌了一半。
那间还安静矗立着的土房里,一条小小的倒炕,也就是不挨着窗户的那种,一条长长的红木柜,上面摆着郑宁宁的遗像。
窗户似乎很久没有擦过,玻璃雾蒙蒙一片,我站在窗外,甘玲不知道从哪里抄起一把生锈的镰刀,刷刷刷,刷刷刷,把院子里的草砍平一片,扔在角落。
院子里没有自来水管,只有一口压水井,铁锈斑驳,旁边一口胶皮桶,湿淋淋地摆着。
甘玲从桶里浇了一瓢水在井上,然后吭哧吭哧压了两桶水上来,把水泼在手上,极为粗鲁地洗了把脸。
井边还有一个塑料盒子,里面放着应该是三块五一块的洗衣皂。甘玲的手在上面抹了抹,随意地搓了搓,抹在汗湿的脖子上,又泼了几瓢水,衣服领口湿得一塌糊涂。
似乎还嫌不过瘾,她扯起了卫衣下摆,我急忙转身,拉开了土房的门钻进去,看见一团倒塌的土砖压着一条破旧的柜子,一扇门通向完好的屋子,推门进去,土炕上横着一条极旧极破的被子,叠得非常齐整。
再回过头,透过朦胧的窗户我看见甘玲已经脱去了卫衣扔进了桶里搓洗了,晾在一条简陋的铁绳上滴水。
我这才发现甘玲虽然很瘦,身上却有一条条分明的肌肉,像是有健身的习惯,手臂和腹肌的线条格外流畅。
甘玲忽然抄起水桶,哗啦一下泼在玻璃上,把我的视线泼得一片模糊。
很快,她推门进来,把郑宁宁的遗照扣在柜子上。
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那张遗照,郑宁宁葬礼上,我跪下,棺材前面就放着这一张,黑白色看不出背景,郑宁宁年少懵懂的一张脸定格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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