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15章
作者:牛尔尔
“是啊,我觉得不行,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当你的帮凶去杀人?你要是个负责的妈妈,我还出于愧疚犯一次法,可你不是,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烦人家别人的生活啊?就凭你发疯撒泼?我也会,我很会发疯!”
可能是酒精上头,我意外地没哆嗦没掉眼泪,口齿清晰地把甘玲骂了。
路今时说:“哎哎,旁边看你呢,说什么呢。”然后他朝旁边几个戏谑的微笑,好像男人之间挤眉弄眼就有点儿暗语,我看得懂,意思是“她又发疯呢理解理解”,那边就会心一笑,把我这认真的宣告当个玩笑似的放过去了。
甘玲说:“你发疯一个我看看。”
我真看不惯这人挑衅我,我愤然拿起啤酒瓶要摔在地上,摔个我发疯的脆响给甘玲听听。
可到底是没有,我把啤酒瓶墩在桌上。
路今时到底还是向着我:“你这不是看小茴好欺负么?这世道不就是欺软怕硬,加上你看起来还是个不要命的。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可我今天一看,觉得你就是在逼她,她不想说。今天这事儿我管定了,姜小茴,要是这女的对你做了什么,你直接打电话给我。”
我转身去结账,路今时立即过来抢着结,等我们抢出个结果最后还是路今时赢了的时候,甘玲已经消失了。
第21章 两条路
路今时扶住了我的肩膀,低声说:“她要是欺负你,我给你主持公道,别怕她。”
“谢谢,”我从他手底下钻出来,抱着胳膊往外走,“钱我回去转你。”
“你就是太善良了太容易被人欺负了,她骚扰你一次,你就报警,要么买个防狼喷雾什么的,收拾她几顿,就是她对你动手也不怕,她要是敢伤人,还怕法律不站在你这边?”路今时给我出主意,我们并排往外,身上都带着一股牛油火锅的味道,我是火锅里那块混在青笋和土豆里的姜,被路今时夹起来端详安慰。
一如当年。
他出的主意没任何问题,出发点也都是为我好。
“不是……不是。”我比六年前唯一进步的地方是我现在会稍微解释一句。
“我知道人家当妈的可怜,你□□情别人,把自己弄成这样……”路今时还走在我后面,街上人来人往,我们靠着一根路灯柱子说话。
我也不想跟前任保持太过紧密的联系,我跟路今时只是普普通通的差点结婚的关系——不是知己,不是朋友,不是情人,只是处境尴尬的两个人。
所以被路今时这么设身处地地着想安慰,我浑身不自在,急于堵住他的话。
“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把声音放得很大,“我是活该。”
“你是想借她来惩罚自己,问题是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你没做错什么。”路今时气笑了,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话,非要我相信我没错我是个普通人,甚至还是个大好人。
说来说去,路今时接下来一定会说,普通人怎么可能不害怕拿刀的凶手,凭什么规定一个老师就得无私地为学生献出自己的生命,要是我当时冲上前,被凶手切瓜似的杀了,他路今时一生就要在悲痛中度过了。汶川地震时那个逃跑的老师虽然被谴责,可人家活了啊,那又怎么样呢,能保护好自己就是对关心自己的人的善了——
然后我要反驳的时候,路今时就会一个高高的“况且”接上。
况且那时候我并不是冷漠无动于衷,我救了另一个差点摔死的小孩,我只是能力有限,我那时候比现在更瘦,像片树叶似的,被凶手一口气就吹飞到十万八千里了,就是我这么个体力废物的老师最后还是扑到凶手面前了不是吗?只是凶手的错,凶手穷凶极恶下手太狠,我那么及时那么快都没来得及救,小孩当场去世了,怎么能是我的错?
他一套“凭什么”加上“况且”的组合拳屡试不爽,我无言以对,我没办法对路今时陈明我内心的感受。
我也知道我内心的想法是不对的,可我从小到大都按那套模子长大的,内疚和自责是出厂设置,顺着血管输送全身,我控制不住。我还能把自己回炉重造吗?我爹妈都只剩骨头架子了!
六年前,我的回答很生硬,我说人是有良心的,我良心过不去。
当时路今时发火了:“难道我没有良心吗?你要是牺牲了,我怎么办?学生的命就是命,你的命就不是了吗?说句自私的,我觉得你比学生重要一百倍,可你觉得狗也比你重要,猫也比你金贵,学生家长的感受都比我的感受重要,悲痛的是我,姜小茴你这话才叫没良心!难道你就觉得你死了才是个好结局?不负责任!”
我们后来沉默了很久,最后不欢而散。
时隔六年,我也没再把良心搬出来,我怕再扯上点和路今时的旧情。
路今时为什么喜欢我,我没想明白,后来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太适合结婚了,没什么主见的顺从女孩,职业也合适,没有娘家倚靠,自己有一套房。这话我没敢对路今时说过,我怕他大发雷霆地问我难道我对他没有爱吗,怎么会用这么功利的想法去考虑我们的关系……
旧情被我一口气咽回去了,良心也放回肚子里了。
路灯的光照在我和路今时中间,大马路上车来车往一瞬间消失,爱乐之城里男女主怎么手拉手跳舞,我和路今时的影子就怎么牵扯在一起,我站远了一点,把影子撕下来,四周才恢复喧嚣。
二十七岁,我姜小茴成熟了点儿:“冷暖自知嘛……有人就是觉得,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有的人会觉得,死的幸好不是自己……都没什么可探讨的吧,都有道理,我也不是什么圣母,非得劝别人也跟我一样想。我就是……觉得这么想,好受一点。”
“嗐。”路今时也没再多说了。我执迷不悟得让他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低头叼着一根烟点起来,路灯下吞云吐雾,把这话题硬掐断了。
站了会儿,我想起我找路今时聊天的借口,就又把他儿子提起来了:“你儿子怎么样?家里都还挺好?小孩儿身体还不错吧。”
“兜兜有点儿皮,他姐姐不喜欢他,我说有二胎了怕大的心里不平衡,答应去市里玩,结果这不疫情么,没赶上趟,后来回去上学了,跟孩子姥姥家住着,放假了回县里。平时在家里嫌叽叽喳喳吵,老见不着也不是回事儿,怪想的。”路今时开始絮叨他的孩子,我侧过脑袋看看,他被甘玲拍得胖了点,真人也没胖多少,三十岁的状态赶超能县百分之九十的男的。
我真情实感地祝福他:“挺好。”
路今时又捏着烟:“其实,这六年,哦不,七年,我也想李子幼儿园的那事儿……”★更多优质资源[获取+VX:150*8076*9776]★
“有什么可想的呢?”
“要是没那事儿,咱俩就结婚了,我后来也想,要是咱俩结婚,是个什么样呢?有点儿想象不出来了。”路今时笑了声,有点儿感慨。
如果我俩结婚会是什么样子?我却想得出来。我听话,路今时拿主意,然后生二胎的女的换个人,他妈妈伺候的人换个人,家里的食谱换一换,孩子的长相再换一换,路今时不会有太大变化,到时候朋友圈晒一晒。
但是唯一不同的是,我要是和路今时结婚,路今时就没什么初恋可以出来见了。
我一想到这茬,又看看天色不早了,立即催促说:“天不早了,今天麻烦你了,要是人来骚扰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哈,快回去吧。”
路今时摆摆手:“没事,老婆在市里,管不着。”
那我也得避嫌:“明天还得上班,那我就先走了。”
“嗯,慢走,要我送你么?我开车。”
“不用,离得不远。”
“那女的找你怎么办?”
“没事。”
一来一回,路今时没像结账似的那么坚持,夹着烟抬手冲我挥了挥就当道别,我骑上电动车,穿过车流,四周浮现出一幕幕我和路今时结婚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即便我穿上婚纱肚子变大,脸也是模糊的,好像那不是我似的。
到底是没吃饱,我停在路边买了份烤冷面,跨在车座上慢慢地吃起来。
各有各的路,路今时和我不是一路人。
说到底,他的生活太美好了,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跟我隔了八百个次元。
我一直追着路今时的步伐,我没有学历,没有过人的容貌和才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工作,被路今时和他的家人认可,我便努力奔跑,学习许多现代人应当懂得的知识,抛弃我烂熟于心的神学课程,扔下我父母死亡的阴影,疲于奔命地追逐着路今时,因为他的步伐就是那么快而有力,奔向美好的生活。
然而郑宁宁之死是个关隘,我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变得模糊,世界的镜头给向路今时,向前看往精彩的人生,充满勃勃生机。我在背景里变灰,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过时的世界里,很长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模糊地存在着。
直到甘玲出现。
刺破灰色流出血,刺眼而疼痛,却让我发现,我还活着。
痛苦的是活人,不能入眠的是活人,愧疚的是活人,需要作出选择的是活人。
路今时不会理解的,像我这样的人程序死板,容易宕机,若不扫净过往,是无法出发的。
他往前看,我回头看,一边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新生命蓬勃生长,生活欣欣向荣,另一边是枯骨荒坟,人跟鬼过不去,总得要个说法。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子答疑:
Q:凶手判了七年不合理,太轻了。
A:实际上应该要判得更重的,是为了提前时间线,否则按二十年之类的甚至更久时间写的话,甘玲和姜小茴的心性和处事方式就会有很大的不同,我的笔力有点儿不敢尝试,所以请各位读者海涵,大家忽略此处,就当是在这个故事世界里,七年是个很重的刑就好了。
第22章 玉米地里
那天之后,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甘玲。
喝了酒,不管我说了什么,醒来之后都忘了七成,甘玲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偶遇也很难遇上,能县三十万人,想要藏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礼物盒终于被我封起来了,到底是没想好什么礼物,再去买朱迪已经来不及了,最后只多放了一张龙猫图案的空白明信片。
往年的流程,我会先去一趟郑宁宁奶奶家,但是得知老人死了,我就直奔坟地去。
在县城最边缘,骑过一片隆起的土坡,好像大地被扎了个蚊子包,略微鼓起,光秃秃的没什么东西,一条水泥路像条丝带一样贴着土坡流下来,我逆流骑上去,电动车嘎吱嘎吱,被甘玲踢坏的挡板被风吹得发出磨牙一般的噪音。
下了土坡,绕过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就到了一片平整的土路。
土路两侧,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蚊子包似的坟,土路两侧一些野草插缝密密麻麻地趴在地面,一片片牛筋草挤着马齿苋拥挤地生长,大清早还没人起来上坟,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抱着礼物盒,从车座下面拿出一副手指头带胶的白线手套别在裤兜里。
郑宁宁的小小的坟包还在深处,我一路走过来不知道冒犯了多少亡灵,有些坟头上长满了野草,有些用水泥夯实,有一种金属般的灰白。
郑宁宁的坟地上长满了田旋花和泥胡菜,小小的土包前面竖着一块水泥的碑,上面写着吾女郑宁宁,生于戊子年四月初八,卒于乙未年四月十八。
我把礼物盒放下,戴上手套开始在坟上拔草,不知道哪家上坟闲着无事,用铁锨铲了一下,坟包上有一道明显的锐器铲了一下的凹痕,像条裂谷,里面潮湿,插缝长出了些马齿苋。
我把草都拔下来,把坟包拔得像热水褪毛的母鸡,残留着毛茸茸的伤口,我再拢起土来,往坟堆上拍了拍,一脚把那些杂草往阳光下一扔,太阳一晒它们就会自行干枯。
在郑宁宁坟前,我反而什么都听不到,回应我的是一片死寂,空无,仿佛就连想象郑宁宁在天之灵看着我也是奢侈,我也无话可说,拆开礼物盒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知道台下没有观众,却还要对着墓碑表演一番,展示过后,一件件取回去,把礼物盒封好,对着缎带散开的一角,抽了一张纸巾垫在下面引火,砰一下按响打火机。
一轮火焰在我面前冉冉升起,我蹲在旁边,离得稍远,脸上的汗被烤干,又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我随手抽走杂草堆里的马齿苋,用它微红的茎微微剥开一层做项链,把野草一点点掰开,分出两条没有空隙的省略号,凉丝丝地挂在手腕上,剩了两片叶子像个装饰。
最后,我把我掰好的项链也扔进火里,看着它烧尽成灰,最后不剩一丝火星。
太阳升起来了,烤得人后背发烫,像一把巨大的熨斗插上了电,热源滚滚而来,我终于起身,把脏了的白线手套卷袜子一样卷起来。
再次冒犯了路上了亡灵,我走到电动车旁边,打开车筐把手套甩进去。
车筐里多了个黑色塑料袋,掀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五六根绿油油的带着穗的玉米棒!
我来时的山坡那头倒是有很大一片玉米地,虽然还没到掰玉米的季节,但有些人的玉米品种是吃嫩的不吃糯的,这个时节就陆续开始雇工人掰了。
可是,哪个工人会闲着无聊往坟地这边来的孤零零的一辆电动车车筐里塞玉米呢?总不能是哪里来的孩子偷玉米然后战略性地放我车筐里了吧?
四周无人,我惴惴地拎起这袋子,在袋子底部看见了一些湿润的土。
我骑上车,翻过土坡,路过那片玉米地时停留了一下。我看见了几个雇工穿梭的身影,但是都在统一往那头的房屋去,现在这个时间,雇主应该管饭。玉米地里被里面那几根玉米带动晃了晃,像风吹过一样,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我本来决定立即走,但忽然看见了田垄上一块破旧的红砖压着一叠黑色塑料袋以免被风吹跑,还有一叠塑料编织袋。
我把电动车再次停在路边,走进玉米地里。
在育苗时留下的塑料薄膜残破地从土里钻出来,沾满了水珠,玉米茂密地生长,叶子又宽又带刃,走过时需要小心避让,田垄上摆着一些散乱的手套,玉米地深处摆着两个固定编织袋的架子,才装了一半,铁架上缠着一卷塑料绳,挂着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继续行走,这片玉米地过于广袤,又生长得格外繁盛,太阳晒不到地面上,热气却透过玉米叶传递下来,像是天然形成的塑料大棚,滋养着一撮撮在薄膜下生长的野草,四周变得很是闷热,但总有一股不知哪来的风短暂地驱散那闷热的空气,带来一阵凉意。
又走了几十步,我终于听见了女人们吃饭的声响,闻到了烩菜的香气,一定有五花肉,有土豆与酸菜,刚出笼的馒头必定每个饱满圆润洁白无瑕。
这时,我才恍然回神。
我这是做什么?忽然钻进玉米地里,难道我是想要买嫩玉米吗?难道我是想为那黑色塑料袋里的玉米寻找主人吗?可按照能县人的风俗习惯,那四五根都看不上,这里的主人一定会大肆嘲笑我,一摆手:“这才几个,都不够人偷的,我再给你掰点,拿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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