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17章

作者:牛尔尔 标签: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现代架空 GL百合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礕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

第24章 我不能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连在一起说,就总有点儿吓人。

  一个叫该隐的人出于嫉妒杀了自己的兄弟亚伯,后来神明诅咒了该隐,该隐说这刑罚过于重了,于是神对他说:“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注1)

  报应这回事听起来酣畅淋漓,在我这里就遭报七倍,即便我后来忘却了许多故事的细节,那些教训也不记得,但我从来也没有从被人打完左脸打右脸的窝囊废变成一个睚眦必报的大女人。

  我规避矛盾,回避冲突,如果面对面吵架,我就像是提前进了拔舌地狱,嘴巴使唤得不利索,要是在电视剧里,观众朋友得为我气个二十集。

  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去使用一些手段杀那个凶手。

  甚至,我想到凶手已经入狱,就平静地接受了,好像一个人放了一把火,火熄灭了,我就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一个人扫房子变成的灰。后来,我听说凶手提前出狱了,我也平静地接受了,风把我房子的残骸吹跑了,我就在原地再盖一座房子。

  我从未想过我要去抓住那个放火的人,以牙还牙地在他的房子上烧一把火,甚至把他也点燃,解我心头之恨。这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想象,最恶毒的梦都没有过这种剧情。

  所以,甘玲的问题让我有些困惑,刚要否定时,喉咙中忽然有了一股陌生的冲动,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语句要往外蹦,我急忙闭上了嘴巴,打开卧室门,甘玲劈手夺过手机。

  “你都看了什么?”

  “看了地图,微信,我看见你的置顶。”我老老实实的,像个被检查到偷偷玩手机的小学生。

  甘玲横了我一眼,却没有低头检查,只是一把扯住了我的衣服,把我往外拎。

  我急忙拽着她的手,提着我的衣服,以免领口开得太大直接把衣服脱下来。

  我是被扔在沙发上的,好像一团脏衣服被团了团塞进角落,甘玲把手机扔到了另一个角落,我蜷缩着怕她打我,用胳膊护住了脑袋。

  在我自己家,被外来的人收拾成这样,一般人本不该这样窝囊的,但我是豁出百分之二百的勇气去抢甘玲手机,现在勇气用完,暂时生不出反抗的想法。

  沙发猛地一沉,甘玲坐下了,我立即把脑袋抱得更紧,甘玲过来掰我的手臂,好像在掰一颗卷心菜,我抵抗得很虚弱,很容易就被扯开胳膊,露出颓丧的脸。

  “脸怎么了?”甘玲问我。

  我还在想什么报复凶手的事情,摸着脸出神,甘玲用手指戳了戳,戳到我被玉米叶划伤的细细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哦……玉米地……”

  “哦。”甘玲没多问了,我提了提肩头的衣服。

  过了会儿,甘玲拿起我画道子的本子,眯着眼数了数,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数出几条来。那个硬壳本被她放在膝头,手指捏着一页往后翻,翻到白纸,就翻回来,哗啦啦地铺垫了一下,她就开始了:“我感觉,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宁宁身边……这事情很简单,我不要她了,我抛弃了孩子,一个人跑去了外地,先是去了北京,后来去了深圳,大城市机会多。”

  甘玲说话平铺直叙的,即便柔和也带着点儿兵刃的冷,像是随时都会拔高嗓音给我一刀似的。

  她又重复:“是我不要她了,我不负责任,这事儿,没什么可探讨的。”

  “为什么跑去了外地?”

  “唔,别打岔,”甘玲明明没有在思考,却仍然假装自己的思路被我打断,顺理成章地去拿起手机,问我数据线在哪儿,我说真在卧室,在我床头,她就进去,“不是一个头啊。”

  “你拉开抽屉,有条三合一。”

  呼啦一声,叮呤咣啷,我听声辨位,听见粗暴地把充电头按进插座里的声响。

  人出来了,继续坐下。

  女人头发比初见时整齐多了,扎了个马尾,靠在沙发上面朝我,枕着一只胳膊,我觉得有点儿怪,坐远了些,甘玲也转过头去,恢复了看电视的姿势,话却是对着我说:“因为我吧,是个自私的人,特别自我……算了,你又不是心理老师,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说小朋友们也经常对我倾诉些心理的苦恼,幼童的心理问题也值得重视起来,四舍五入我也是半个心理老师。

  这话就过于占便宜了,说出口才感觉出不对劲,我不想抖机灵,慌忙地给自己找补:“我不是想知道你的心理问题……我只是觉得,嗯……你要是……嗯……”

  嘴又锈了。

  甘玲还是一副漠然的,还带着点仇恨的表情,长出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那……那你倾诉吧。”

  “我没想倾诉!”甘玲飞过来一记眼刀子,我低头受过,过了会儿,甘玲重新坐下了:“为什么跑去外地……因为能县是个烂地方。”

  我没说话,甘玲轻飘飘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我最后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呢……七年来,我跟宁宁奶奶,就是微信置顶那个,有联系。她跟我要钱,说养宁宁,今天学杂费,明天买衣服的……”

  “我说,我给宁宁攒着念大学的钱呢。她奶奶说,不给钱,宁宁初中都上不了。就给了。”

  甘玲说完,又瞥了我一眼,我蜷缩着,像个不会动的石头一样。

  她继续说:“然后我说,我给了钱,让我看看宁宁吧,开个视频。人家说,微信不会用。我说,让宁宁用,不视频,拍张照片也行。人说,行。过了会儿,跟我说,宁宁不想拍,不想见我,恨我呢。”

  甘玲低头,伸开皱巴巴的十指搓了搓,嘴唇微微一抿,眼睛才弯起来。

  我头一次见她不嘲讽不刻薄的笑。

  慢慢地扬起嘴角,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又有些悲苦,张了好几回口,剩下的话,都剩下了气音。

  我从沙发上挪过去,散落的头发下,甘玲的脸变得模糊,像一层雾。

  “我信了。她……有理由恨我。”甘玲终于从气音中抿出了自己的话,一只手反复地拨着头发,把头发拢到脸颊旁边,遮住面容。

  “然后……那天,打语音,我发火了。骂了几句,然后,电话那头,老人好像撞到啥,然后没声儿了。语音也没挂,我喊也没应,我就做核酸,辞职,买票回来了。我才知道……宁宁死了。”

  甘玲咬紧了下唇,有点儿用力地拧出了个笑,又瞥我一眼,动了动脖子活动一下,又换了个语气:“我在坟堆里,走了好几天,然后,找见宁宁的坟……晚上,好些鬼钻出来,没穿鞋,戴着帽子,走成一队看我,轮着跟我说,宁宁死得可怜,七年前就死了,我刚走没多久就死了。有很多鬼,我问他们,见没见着郑宁宁,他们说,没见着……”

  “他们说,死了七年了,早就投了胎,没亲人送,孤孤单单地死了……谁也不认识她。”

  甘玲开始说起疯话来,我跪坐在她面前,揪住这个女人的胳膊,猛地晃了晃。

  甘玲垂着眼,对我似笑非笑:“我跟着鬼走,鬼往东边走,我也往东边,走着走着,看见了阎罗殿,看见了黄泉路,好多鬼都在走,我在里面找宁宁,看见宁宁了,穿了一只鞋,脖子挂着半截脑袋,我说,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她说,她看不清。我说,谁看清了凶手长什么样,我给你报仇。她说,幼儿园的小姜老师知道,小姜老师什么都看见了,她记得凶手长什么样——”

  说到这儿,甘玲大笑起来。★更多优质资源[获取+VX:150*8076*9776]★

  我有些发抖,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

  魑魅魍魉,遗像上久久徘徊不去的鬼魂,我和甘玲共享着同一种诡异的秘密。

  甘玲的笑容收起来了,目光仍然阴沉,落在我脸上,不自在地把嘴唇抿起来,舌尖刮过牙齿,看起来在思考什么诡异的事情。

  我说,你也能听见鬼魂的声音么?

  “小姜老师,”甘玲忽然攥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好像爪子,勾住我的骨头,“鬼魂那些,是我编的,别放在心上。”

  眼神飘忽,我看见甘玲像个模糊的塑料袋,我这才意识到我有点儿恍惚失神,一时糊涂了。

  好不容易把眼睛对上焦,一片竹林奔向我,宏志小学奔向我,李子树也大步往前,从窗户翻进来,凭空扎在我们家,四周没有孩子,但我又听见刷刷的生长声,竹子拔节,孩子生长,鬼魂氤氲着犹如蒸了一锅馒头,鬼气森森,郑宁宁的尸骸在棺材里咕隆咕隆地发出闷响。

  “编的……”我有点儿不知道跟甘玲说什么才好,她分明在说她回来得知郑宁宁死讯的经过,却故意编造了个鬼魂的故事,她一定真的看得到郑宁宁枉死的魂魄飘荡。我从前信神,后来像鬼,生死之间,佛陀,上帝,真主,梵天,宙斯,千百位神明都按下右手,叫我相信郑宁宁的鬼魂不甘心地徘徊。

  “我编的。你……”

  我第一次看见甘玲迟疑,她拽着我的手稍微一松,我就像是不会走路似的要倒下去——也不知道怎么呼吸,一时间有些缺氧。

  甘玲立即追下来,噗通一下,膝盖碰到茶几,腿弯下来,却还是拽住了我的腰缓冲了一下,我们一起摔了下去。

  躺在地上,鬼雾散去,长长吸了一口气,我忽然明白甘玲为什么忽然扯谎。

  我理解了,于是我回答:“甘玲,我不是不想杀凶手……我很想。但我不能。”

  “我去杀,有你什么关系?”

  “你比我更有立场……但在我看来,你更不能去……变成那种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旧约·创世纪》4章13-15节

第25章 姜子牙和甘道夫

  人,和禽兽,是有区别的。

  为人的尊严让人变得懦弱,在那蛮横无理的东西面前,尊严犹如一张薄薄的纸。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一件爽快的事情。

  可我做不出来,从小到大都是胆小鬼,弱鸡,后来流行一个词,叫圣母。

  有时候接受自己的懦弱,是一件好事,那代表我不会去想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比如寻仇杀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甘玲终于把我松开,我仍然抱着胳膊在原地,看见甘玲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膝盖,坐回沙发,双手交叉似乎要与我谈判,但张了好几次口都失败了,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只把我拽起来,扔到沙发上,然后她拔了手机走人。

  我在门口把人拦住了:“加个微信。”

  甘玲也没说什么,亮出二维码,我发出好友申请,甘玲的头像很狼性文化,一只双眼幽蓝的狼面朝镜头,微信名字就叫甘玲,个性签名是:嗷呜——

  甘玲当面通过了好友,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了。

  后来我数了数本子上我画下的笔迹足有七八条,而甘玲才对我说了几句话?那个女人像是沉着冷静地撤离,远离我发疯的区域让我自己冷静下来。

  在甘玲面前露出面目呆滞的失控模样并非我本意,话赶话到了那份上,我真以为甘玲听得见我感受过的所有东西,那一刻我就要接纳甘玲,掏心掏肺地告诉她我所有的苦衷,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其中有诸多因素,法律,尊严,还有同情,还有许多我不能诉诸于口的东西。

  再想想,也是冲动了,甘玲铁板一块无懈可击,我还真以为她稍微露出点脆弱是真的,原来是真真假假地编造起了瞎话,坟地里的鬼魂和她擦肩而过,她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我绝不相信她脸上露出任何表情。

  气死我了。

  我把甘玲直接扔到脑后,睡了一觉起来,发现朋友圈数个小红点,点开一看,甘玲仿佛在批阅奏折一样把我的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连着点了二十条内容,都是我发在朋友圈的小朋友彩排视频和照片。

  这人还非要点赞证明她到此一游,最近的一条她还留了言:很好。

  那条朋友圈是九宫格,拍摄向日葵班的彩排情形,底下各种家长留言,撒花和大拇指和微笑居多,艺涵在最中间戴着兔子的帽子,顶着兔子的尾巴,圆滚滚地龇牙微笑。

  我在朋友圈权限的开关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检查我的朋友圈本就仅可见三个月,她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我忍住了,没把甘玲屏蔽在外。

  甘玲的朋友圈相比起我来就格外简单:她什么都没发,只有好几年前的一条背单词软件自动分享到朋友圈打卡的消息。

  我好像一个玻璃器皿,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都毫无秘密。

  就连小孩也很容易看出我的心事。

  艺涵对那身兔子装饰爱不释手,屁股后面的尾巴一蹦一跳,兔耳朵材质不太好远看就像驴耳朵,因为是夏天,外面的兔毛用白色的兔子背心和裙子替代,加上白色长袜和毛茸茸的凉鞋,艺涵虽然嫌热脱了鞋,却也很爱干净地盘腿坐在小凳子上避免白袜子沾到地,抱着一根生的胡萝卜艰难地用门牙一层层地刮。

  我站在旁边看小孩子们休息,把酸梅汤倒在纸杯里,一个个小孩从我面前当着我的面喝完,还来要第二杯就没有了,但还是想喝,就只有绿豆汤。

  面前猛地站着个豆丁,两条驴耳朵耷拉下来,我拆下一个纸杯。

  艺涵说:“小姜老师,赵楠拿了两杯酸梅汤,你都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