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2章
作者:牛尔尔
我挪着步子踩自己的影子,想着园长说的我有麻烦了这件事,刚想了个开头,园长骑着自行车出来了,看见墙根下我和李勇全各自站在一边,立即对李勇全努努嘴,手臂挥舞着把我俩串在一起:“送送啊,送回家,你看着她进单元门儿哈!”
李勇全夹着烟抬了抬手,像是给希特勒行了个礼。
园长一走,我和李勇全的同事关系就变得淡薄了。我斟词酌句地想着要如何先行一步告辞,李勇全猛地一拍摩托车轮胎:“好了!”
我只好上车,摩托车轰一声蹿出去。
李勇全的毛茸茸的头发齐刷刷地往后甩,我抿着嘴闭着眼,勾住李勇全的腰,侧脸把自己藏在他背后,金毛狗的头发在我头上像一场噼里啪啦的大雨,我的脸被刮得乱七八糟。
路上我向李勇全打听我有什么具体的麻烦,需要一个男幼师来送我回家。
李勇全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你说什么?”
我扯着嗓子喊:“我说——园长为什么让你送我回家呀!”
“没说呀!我不知道!”
到达佳兴小区,李勇全把我放在马路牙子上,我指了指单元门,四舍五入他已经目送我进去了。
李勇全探头一望,点点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哈,咱们都有微信。”
李勇全来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加了好友,聊天记录只有两行。他发了个表情包,我回了个表情包。
话到了嘴边,我说好的行的谢谢你再见。
等李勇全轰一声走了,我呸呸地往外唾嘴里隐形的头发。
小区里人烟稀少,我走过靠在墙边的三只垃圾桶,二单元门口几个小孩正在玩轮滑,嗖嗖地穿梭拉出一条条影子,夕阳西下,我的帆布包变得蜡黄一团,我从里面翻找我的钥匙。
我住在佳兴小区二单元502,是我全款买下来的新房,能县的房价和隔壁的芃县像镜子内外对称的两座海市蜃楼,芃县在相同位置也有一个佳兴小区,是我以前的住所,不同的是我以前住在靠内的三单元,从窗户望出去只能看见别人阳台上晾着的裤衩。而现在,我从窗户望出去,看见那群小孩踩着脚底的轮子滑来滑去,穿梭得很快。
从高楼层往下看小孩有一种在玩开罗游戏的感觉,你可以伸出手把一个小孩从一个格子拖到另一个格子上,让小孩安分守己地呆在一个固定位置,脚底一亮显示可编辑,你就把她从危险的地方拽走,固定到另一个小地图上。
我在玻璃上胡乱拖动的时候,手机嗡一声震响,我们园长不由分说地打来一个语音。
那头好像吵吵嚷嚷,我想象到我们园长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挥斥方遒,翻白眼的时候割过的厚眼皮就变成三层四层七八层再翻回来,接通的一瞬间她正在尖利地大喊:“那不是你们的问题吗?啊?你们啥也不知道,要你们干什么吃的,饭桶!”
那头有个男人的声音:“你急什么急,你有本事你去,给,你戴上,你去,你把人抓起来,凭什么呀,就凭你看见了人家问你就抓,你是谁了你真了不起了,哎呀呀你是警察我是警察?”
我立即把耳朵紧贴听筒,我们园长应该是在派出所大声喧嚷,但是派出所这个点应该已经下班,她就算闹事也是没什么意义,我急忙喊了句:“园长呀!”
园长又回骂了两句,声音才朝向我:“小茴,我在报案,他们非说我胡说——你回家了没?”
“嗯,回了。”
“这两天你就别乱跑了啊,有个疯婆子四处打听呢,打听李子幼儿园的命案,妈的,警察们都说啥也不知道。我就说你有麻烦了,你上班约上小朱,下班就跟小李,别落了单。”
“发生了什么?”
一个疯婆子?四处打听李子幼儿园的命案?
“没什么,就是挺麻烦的,疯疯癫癫的,我今天让保安把人撵走了,麻求烦。”园长砰一下挂了语音。
我的秘密里有大千世界,现场种种都毫发毕现,唯独没有一个疯婆子的痕迹,我像个缜密的侦探,在大脑中依次把每个人的脸拿出来比对,最终疯婆子的匹配结果为无。
那个秘密,我不能拿出来分享。
尽管园长下班骑着自行车飞奔去派出所报案,还差遣保安赶走了一个疯婆子,我也不能把秘密告诉她。
但是那件命案本身,并不是一个大秘密,如果有麻烦,我会说的。
七年前,李子幼儿园的学前班里,有一个女孩被当场砍死了。
凶手已经落网,葬礼早已举办,我跪在女孩奶奶家,那个老人用手指头狠狠地捅我的脸,逼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
“你算什么老师!你就在旁边,你就那么看着我们宁宁死了,死的怎么不是你!”
情绪激动的老人被一众老师们拉开,我默然跪坐,面朝七岁女孩郑宁宁的黑白照片。●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
比富士苹果箱大一点的棺材里装着她未寒的错乱的尸骨,我听见竹笋被人砍断的脆响,她在棺材里疼得发抖,她骨头上的刀口寒意森森。
香炉烧出袅袅的烟气,如梦如幻的烟雾里,郑宁宁的鬼魂飘上了她已经报名只差入学的宏志小学。
第03章 我的记忆出错了
接完跟园长的电话,我有点气息虚浮。任谁怀着一个秘密都会有点儿妊娠反应。
园长还发微信再度追问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说能县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儿,你一定能打听出来,我就不多赘述。
后来打听出来了,是七年前死了一个小孩,在我带的班上。
园长说,这叫什么秘密,你早说不完了吗?看把你吓的。
晚上她噼里啪啦给我发来二十多条二十多秒的语音消息,我点开之后就去煮面,她声音作为煮面的伴奏,详细地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说,被一些麻烦惹上身是正常的,或者让我请两天假,有一个疯婆子盘桓在幼儿园,她希望我能尽量隐藏。
我能感觉出虽然我们园长语气云淡风轻,但话里话外都透出她有点怕那个疯婆子的意思。
光明幼儿园和李子幼儿园可不是同一种东西,李子幼儿园的余孽来影响光明,园长膈应得大吐苦水。
对于能县的人民来说,李子幼儿园是角落里的残渣,接收一些没人要的小孩,而光明幼儿园原地拔起,像个可以攀到天上的巴别塔,一群同样的孩子被家长的电动车推进去,再出来时就分门别类地变成了未来的医生工程师企业家,用流利的各国语言飞来飞去,人如园名一样熠熠生辉。
所以我能理解园长开始让我请假的意思。
灭火也要从火源开始灭,我是那个可能招惹疯婆子的源头,假如我不在,她大可以直接和李子幼儿园划清界限,她无时无刻不占理。但有我在,冤有头债有主,疯婆子会找我。
一碗面条煮完,清汤寡水地挂着三颗葱花,我翻出陈醋放在桌子上,看见屏幕已经灭了,园长的话说完了。
墩齐筷子,我刚要吃饭,楼下忽然传来极其聒噪的声响,那几个轮滑鞋男孩忽然大吵大闹起来,喊着放开!
小孩吵架,我有点儿职业习惯地站起来推开窗户劝架。
太阳刚落山,天却还是亮的,空气晦暗一片,垃圾桶被推倒了,掉出一窝窝垃圾,垃圾堆中间,一个男孩徒劳地蹬着轮滑鞋来回摩擦,衣领被揪得很长,旁边好几个男孩拥挤过来,大喊着:“放开他!放开他!他都道歉了。”
正中央,我看见一蓬花白的枯草,胡乱地扎在脑后,看身形是一个女人,不合时宜地穿着厚厚的加绒卫衣,她个子不高,却很有力,扯住了男孩的衣领,拽到面前。
男孩挣扎不过,拧她的手,胡乱地摆动双臂,大喊,都无济于事,女人就像是石头成了精,一动不动。
终于,这被扯住的男孩又大哭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松手,男孩的轮滑鞋发出啪一声,鞋子往前他往后,屁股一沉,摔进了垃圾堆里。
旁边的几个男孩手忙脚乱地挤过去,我回去把碗端起来吸溜面条,那个女人忽然很认真地朝着那群男孩说:“再撒野,我弄死你。”
怎么会有人对小孩放这种话?我一口面条上不去下不来,噎着看男孩大哭:“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却不再听了,抬腿迈过垃圾堆,牛仔裤洗得发白。把身后几个男孩扔下,男孩们哭得天昏地暗,似乎是吃了苦头,都不敢回头骂这个女人。
女人忽然站定,回头又问:“你们这儿,是不是住了一个老师。”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像是她已经知道了这儿住了一个老师,她只是要确认一下。环顾四周,把我们小区的三栋楼纳入眼底,视线回到这几个连滚带爬的小男孩身上,男孩们却不肯理她了,蹬着轮子飞速离开。
我的面条有点儿僵冷,咽下去像是吞了个核桃,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桌上的手机嗡一下亮了。
赵园长:其实也没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疯子来伤人,我仔细想了想,都七年了,该坐牢的都坐牢了,死人也活不过来,没道理来找你。
赵园长:你来上班吧,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
我转头硬吞了两口面条,拿起手机照亮,开了屋子里的灯躺在床上,打了两行字都噼里啪啦地删了,简要地回复了好的,又翻出个谢谢的表情包,扔下手机,它顺着被子的流向往床缝里滚下去,咔哒一声归位了,把缝填了个严严实实。
佳兴小区统共三层楼,品字形排列,我在品的左下角,粗略估计佳兴小区住的老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个女人不应该是来找我的。
楼下有个徐老师背着政策和规定给学生们开补习班,周六日的时候楼下学生非常默契地分批出行,好像她们只是到佳兴小区到此一游,望风的望风,骑车的骑车,严肃得像是从事间谍活动。
三单元有个温老师闻名在外,据说她和学生家长眉来眼去最后被闹到了学校里,但后续如何我也不清楚,大家见到温老师都会尊敬点头,背地里传出八百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结局。
这么多老师都比我这个哄孩子的人更像老师,要找一个老师,我绝不应该在目标行列中。
可我就是对号入座地坐在床上,觉得烦闷,就把脚伸到被子之外,又觉得凉,再度缩回,我恨不能变成一条伸缩自如的八爪鱼蜷缩在墙缝中,用我的触须紧贴冰冷的墙壁,阴干装在罐子里面。
我忍不住想掀开窗帘再看一眼那个女人,在五楼我高高在上,看不清她藏在乱发之下的五官,我觉得她格外陌生,却有种隐秘的联系要我把视线投注上去。
事实确凿无误,郑宁宁死了葬了,凶手坐牢了。我想不出有谁可以面对这个七年前的事实来变成一个疯婆子。
辗转难眠地想了很久,我发微信给朱二婷,请她第二天上班时过来载我。
朱二婷: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嗯?我都知道今天李勇全送你回家了,哎,是不是老姜在这里想吃嫩草了?
我当然不想吃李勇全那棵嫩草,过分稚嫩的男孩在我看来都是幼儿园肄业生。
但是我不想对我的同事说起我的秘密。
姜茴香:你都知道我电动车没骑回来,帮帮忙。
朱二婷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噗嗤噗嗤地笑,说老姜吃嫩草。
这种不必要的误会和不必要的秘密袒露都让我觉得为难,权衡之下我把我的前男友卖给朱二婷,我说我的品味和李勇全的形象严重不符,你看看我前任的照片就相信我一定对李勇全心无杂念,他送我回家完全是因为巧合。
翻找相册深处,时间轴一口气拽到七年前,我把路今时的照片发过去,朱二婷立马相信了,答应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准时到达我楼下。
七年前的照片经历两次换手机都有些模糊,被盘包浆的画质上景物虽然不清晰却都看得清楚,我的手指停在七年前那一堆照片上,有一张我和李子幼儿园的合影,露出路今时的半张脸。
那时候我刚到李子幼儿园,决定给自己留念,我穿着白色的毛绒外套,围着幼稚的兔子围巾,穿着铅笔裤和雪地靴,对着镜头比起剪刀手,靠在李子树旁边。
路今时拿着相机,放在窗台上,正在按快门,忘记了设定时间,正要朝我飞跑,咔一声,记录下他的侧脸。
我看着屏幕,倒也没对前任触景生情,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了六年,物是人非,上次听见他的消息,他老婆已经生了二胎。我只是疑惑着照片中,路今时的脸居然比我想象得稚嫩一些,记忆或许有些问题,我再度往上翻。
我翻到六一儿童节李子幼儿园学前班排演《种太阳》的照片,一群脸蛋红如贴纸的小孩像一笼包子一样紧紧簇拥在一起,手中拿着黄色的原形卡纸各自努力龇牙微笑。郑宁宁手脚格外不协调,被我安排在角落,旧的不合脚的布鞋掉了一只,她正在努力地用脚尖勾住。
后来郑宁宁没有上台表演,她在5月份被人砍死,种太阳也没有种起来,所有小孩都惊恐地藏在家中,仓促地等到9月上了小学。
但是我记得,有一次彩排。
我手指一抖,过多的相片像瀑布一样跌落,噼里啪啦地把最新的照片翻出来。
我再度拉出时间轴,翻回那张种太阳,往后挪一张,两张——
我找到了那张彩排图,李子幼儿园在巷子搭了个木质舞台,但还未完成,小孩们穿好衣服,没有化妆,被晒得脸色黢黑,我带着他们在简陋的木板上走位,再回到幼儿园的舞蹈室按照实地走位来排练。
因为那天忽然下雨,许多家长都来接小孩。
女孩子们很努力地护住自己的白丝袜和头花,踮着脚不约而同走得鬼鬼祟祟。
我觉得很有趣,举起了手机。
门帘打开着,塑料珠子被孩子们拨到一边,雨水稀里哗啦地流下来,像是海底的水晶宫。雨水朦胧中,不同颜色的伞撑开,一个个家长的脸都藏在伞下,伸出手去孩子堆中把自己扭捏的小公主抱进去。
放大照片,再放大,我寻找郑宁宁。
依照记忆,郑宁宁的位置应该……诶?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雨披的女人。
她站在角落,颜色漆黑,画质模糊,我看不清她的脸,本该是郑宁宁的位置,却被一个陌生女人取代,记忆不可信,但我同样不敢信照片,熄屏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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