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20章
作者:牛尔尔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
她没有长大。
水开了,我把面条摊在锅里,水汽蒸腾,我打开油烟机,我听不见甘玲的哭声,一碗面条,卧了一个煎蛋四个火锅丸子两片生菜,生抽放多了颜色略深,油花和葱花漂浮在面碗中。
我坐在厨房抠手指,面在哭声中变坨了。
第28章 谁是反派
我把面端出来,面已经坨得仿佛一整块没有泡开的干脆面,甘玲的筷子尖插在里面搅动片刻,抖散了已经黏糊糊的面条,大口大口吸溜进了嘴里。
我不问,她不说,等她吃完我收起碗,电视上投屏出数个男人,相册像个万花筒,我一眼就看见了屏幕中央的一张光明幼儿园的舞台照片。
是艺涵正走过森林,和西蓝花相遇,她正在极其做作地惊讶着说:“你是谁?”
小孩子歪着头,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很大,像个精雕细琢的工艺娃娃。
艺涵才四岁半,俨然就是光明幼儿园的舞台之星,做什么都要站在最中央,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表扬她也要比别人多出半句她才心满意足,一头自来卷被妈妈打理得格外乖顺。
照片掠过艺涵的时候,我看见甘玲很明显有些不自在。
我忽然升起个危险的念头:“翻回去。”
甘玲面无表情地翻到下一张,并不理会我的要求。
“你拍男人就算了,拍别人家小孩……你想干什么?”
有一个电视剧是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疯了,她就去偷别人的小孩抱来抚养;有一个短视频说一只狗狗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最后小豹子吃它的奶水成了它的安慰;还有一条新闻说保姆嫉妒主人家的孩子漂亮聪明就偷回了自己家——
在我心中,甘玲持续性冷静,间歇性疯成上述情况,我不得不防。
我豁然起身俨然兴师问罪,甘玲抬脚踢在我哆嗦的腿肚子上,面色很是阴暗,把照片翻了回去,当着我的面点了删除。
我被踢了一脚,仍然向前,甘玲忽然说:“你很关注这个小孩……”
“我关不关注,都……”
“你会有更喜欢的小孩么,一个班里十来个小孩,你会偏心吗?”甘玲再次直视电视,话却直□□喉咙,我重重坐下:“不关你的事。”
“那就是有偏爱了。难免的。”
她倒是大度。
我知道有些老师对学生的区别对待非常明显,拳打脚踢和温声细语是存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一个老师,抑或是一个人都多面地存在着,好坏都是那么模糊,像一块被洗得失色的布料。
我还知道我们幼儿园有一位老师对别人的孩子轻声细语,极尽耐心,但爱都在光明幼儿园耗尽了,她没有爱的存款可以拿回家,对孩子总是淡淡的,冷漠的,严格的,甚而至于是苛刻的。
甘玲问得合理,也没追下去,又是那种惹人讨厌的确凿的语气,给我定了性。
可我没办法辩解。
七年前,我二十岁。班里姹紫嫣红一群小孩就像池塘里养的一群鲤鱼,把嘴伸出水面张开口等我播撒鱼食,有的小鱼就比别的小鱼更加积极,跳出水面一条漂亮的弧线,鱼食还没来得及平均分开就落进她们的嘴里,剩下的小鱼抢夺剩下的鱼食,有的小鱼不争不抢,鱼食沉底,她平静地叼一口。
调皮捣蛋的,聪明伶俐的,坐不住的,贫穷的,都纷纷跳上水面,我注意得到每个孩子的特征。
唯独郑宁宁在班级里像是个平均数,在哪些方面都不够显山露水,我对她的关注仅仅留在所谓的“父母双亡”与朴素的奶奶身上,对郑宁宁喜欢什么,性格如何,我知之甚少。
那个普通得过了头的女孩,最后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地上飞溅的血。
她从来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善于讨老师的欢心或是给老师添麻烦,她从没叫过我“小姜老师”而只是对所有老师一视同仁地喊“老师”,所有老师性别姓氏年龄体征一概模糊,直到临死的那一瞬,喊了我“小姜老师”。
“我能理解……”甘玲一边翻照片一边突兀地说了句。
“嗯?”
“宁宁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小孩。”
“你是她母亲,怎么还这样说。”我调整了下姿势,继续看那些不是凶手的脸孔。
“因为我不爱自己的孩子。”
屏幕亮出一个陌生男人的脸,我侧脸看甘玲。
她仍然平静,嘴唇像是含着一根棉线,随时要缝在我眼睛上,免得我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表情。
“哪有……”我想说“哪有这回事。”
甘玲立即笑了:“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啊,你看见了。”
甘玲的立场从来都是斩钉截铁不容辩驳的,我本就嘴笨,议论不过,只能转移话题:“有时候,我不是想偏心……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我养一堆花,有的花非常娇贵我得上闹钟提醒自己浇水,有的花很坚强,我半个月想起来浇一点水就可以了……我不能为了绝对公平,每天定时定点给所有花都浇一样多的水……”
“你是说宁宁很坚强,不用管?”甘玲有点儿抬杠的意思。
我搓了搓脸,对着屏幕摆手,示意甘玲快点翻照片。
“她很有主见,很懂事,说什么都听得懂,大人的话,她都知道什么意思……就是她奶奶很会教,教小孩偷我的东西给她,教会小孩骂我是……便宜货,一般小孩哪知道这意思啊,她就知道,骂得特别准确。”甘玲继续翻照片,我渐渐心不在焉。
甘玲从光明幼儿园离开之后再到我家,紧闭的心门忽然松动了一点,可我实在没什么和人聊天的技巧,只能慢慢地挪了挪,又挪近了一个身位。
甘玲忽然伸胳膊把我推回原位:“你有什么直说,别靠近。”
……我没什么可说的,憋着一口气。
甘玲像是在我肩头耍太极,一推又一拽,把我又拽到身边来,盯着天花★更多优质资源[获取+VX:150*8076*9776]★板出神,舌头刮着牙齿,腮帮子微微鼓起,又瘪下去,鼓气,吐出,像只坐在荷叶上的青蛙妈妈,半晌又张开口:“你看了很多照片了……我的信息……嗯……”
我连忙说:“也看了好几千张了,眼睛都快瞎了,正好,你现在说说。”
甘玲笑了,听出我生硬地给她造坡。
“小孩儿么,你不操心,自然而然就长坏了。这世道,坏人可太多了,个个都会教,你不打着骂着把她扭过来,她要长成什么样?学好了难,学坏了多简单,两天不见,就学会骂亲妈了。她恨我呢,恨我管她,奶奶可会教育呢,乖乖,吃糖,吃什么奶奶买,不上学奶奶给你撒谎,哟不讲礼貌,好孩子脾气还挺大……”
甘玲忽然絮叨起来,我有点儿难以想象,郑宁宁在我脑子里是坐在棺材上的亡魂,我想不出她当面骂甘玲的样子,只能去怀疑甘玲又在编瞎话骗我,上次她胡编乱造让我原地崩溃,这次我提起十万分戒备,汗水打湿后背,甘玲起身去关了电视,我抠着沙发扶手警惕地绷紧身体。
所幸脑子还在运转:“你离开能县,没有把她带走吗?换一个环境……”
“她不跟我走。”
我拍到的那个下雨天,是甘玲留在能县的最后一天,她穿着雨衣来接郑宁宁,孤注一掷地决定把小孩绑走离开能县,她是亲妈,法理情理上占优势,她和婆婆和四周所有的一切战斗够了,精疲力竭,决定换一张和平的地图。
然而郑宁宁立即拒绝,表示要和奶奶一起住。
甘玲说我是你妈,你不跟我走你看看你还要变成什么样。
大人和小孩无法沟通,甘玲拽住郑宁宁而小孩下定决心在妈妈手上狠狠咬了下去寻求脱身。
甘玲手上的疤痕经过七年已经看不出牙印和划痕,凸出的泛白的丑陋疤痕交错,甘玲举起手,我试探着伸手接过端详,只看了一下,对方就把我的头扭开了。
甘玲模糊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后来才说了细节。小孩学习脏话学得特别快,听说她要去外地,立即大喊着,奶奶说得对,你就是跟别人跑的臭□□。
最后甘玲被咬了,被骂了,终于没再强求。
“你以为我想带你走?呵,我生了你,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跟我走就别跟,你就跟那个老东西过吧,我看看你最后要变成个什么样子。”
这是甘玲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郑宁宁对她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她为什么恨你?只是因为你打她,骂她?可是……”
“她恨我,主要是因为……”甘玲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忽然斜着眼看我,嗤笑一声,“你倒是会套话。”
一改之前的冷硬风格,甘玲哭过之后性情大变,成了个会对我吐露心事的女人,可她不显得幽怨,对所有事也没有怨怼,包括死去的老人和郑宁宁,包括过去的一切,连带手上的疤痕都轻而易举地抹掉,好像那些所有的对错都像是个大包袱,她用前爪把它们踩在脚下,继续狩猎。
甘玲琢磨了很久,体贴我并不聪明这件事,慢慢地比划着,用了一个比喻。
“你还小……也没结婚,不懂,打个比方,你玩游戏,对抗了很多人,很努力地升级打怪,最后打了BOSS,可是最后,在女儿心里,你才是那个反派。”
甘玲朝我挥挥手,一只手捏成小人,在我胳膊上走了走,另一只手化作巨大的拳头,把小人打趴下去,注意着我的表情,好像在给一个小朋友解释故事情节一样。
我反应较慢,甘玲则一如既往迅速,她认为我没理解,再次举例:“在小孩的眼里,正常情况是你们那个节目,兔子走进森林,和西蓝花做朋友,和菠菜做朋友,和香菇做朋友,最后打败胡萝卜大王,也只是为了射线来治好兔子妈妈。”
她把艺涵那个节目看得可真仔细,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但甘玲老是把我当小孩,要么缄口不言,要么便要拆开了嚼碎了讲给我,要叫我明白:“但是,我不是这样,在宁宁眼里,我和所有的东西都势不两立,我觉得不行,我恨的,我讨厌的那些东西,都是宁宁喜欢的,怕失去的。我跟她奶奶打架,骂她是老东西,我跟她爸爸打架,他拿起刀我就拿起斧子,我跟邻居打架,邻居过来劝架,串门,都被我骂得狗血淋头……有时候宁宁不懂,她觉得大家对她很好啊,给糖吃,又温柔,又允许她玩,照顾她,有什么不好的?但是我就是会不同意,对着干,宁宁觉得她们没错,都是我的错,我是反派,魔头。”
“如果你不是反派,怎么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你跟所有人战斗,你不是反派,谁是反派?在宁宁心里,我和所有人都在打架,我看不惯所有东西……我,就是个疯女人。”
第29章 屡屡社死
甘玲对自己疯了这回事特别坦然,说完之后抬眼看窗外,理直气壮地推我去关窗,毫无身为外来者的自觉。
聊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天上已经罩下一层蓝黑的幕布,风吹打着树叶哗啦啦地摇曳,我关好纱窗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晴雨伞,厚实得像一根短的棒球棍。
在屋子里撑开伞,黑夜立即钻进我家。
甘玲扶着伞骨,把伞放低,指着伞面的图案,努努嘴,露出了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刻薄笑容。
伞上有两只巨大的红眼睛,还带着流苏一样的长耳朵。
甘玲考究地把我的伞端详过后,我料定她要嘲笑我的品味,先发制人:“我幼稚,怎么样?”
对方果然乱了方寸,含蓄地把话吞回去,抿了下,终于自嘲似的摇摇头,把伞放到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下,丝毫不在乎屋子里打伞不吉利的说法,我也不讲究这些,端详一下,兔耳朵在她这里就显得深沉了,可能她花白的头发直接拔高了年龄。
拿了伞,甘玲握着伞柄,像是提着一把太刀似的,有些杀意。
我忽然想到她那座风雨飘摇的土屋,经过这一晚上雨水,万一屋子另半边也塌了,人被埋进去?
“你那个屋子……”
“不要紧。”甘玲在门口停住,左手在身上的兜里摸了好一圈,从卫衣兜里拽出个塑料袋来随意地扔在沙发上,这才离去。
那个塑料袋被揉得皱巴巴,看起来像是放过陈年的调料,但摊开来却看得出很干净,里头放着一双新袜子。
送我袜子干什么?总不能是为了之前踩脏我袜子的赔偿吧?我当时也是气昏了而已,其实袜子洗洗就行了,我没必要大发脾气。
拆开包装,剪掉塑料弯钩,我就知道甘玲不会有什么正常人的想法。
一双脚尖是兔子头脚踝是粉色花边的儿童袜。
气死我了。
我把袜子扔在一边,想了想还是眼不见为净地团起来收纳好,甘玲不仅长相言语刻薄,行动也是没安好心!送东西都能送得让人发火,我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以我的性格这么频繁地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可能是要来月经,飞跑进厕所。
自从遇到甘玲之后我的生活一团糟,连带着月经失调,上个月姨妈离家出走就没造访,这个月又来得格外突然,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第二天我疼得好似被砍成两段的死鱼只能条件反射般地撬动尾巴,蜷缩成一团,吃了一点布洛芬之后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睡回笼觉。昨夜我没关窗,夜里下雨,让凉意透进屋子,我半梦半醒之间,仿佛一条蠕动的虫子从床上滚下来去关窗户,门偏巧响了。
不出意外是甘玲,甘玲又性格急切,一时半会儿没开门,她敲门的动作就会变成抄家一样的砸。
我挪过去,但出人意料,甘玲停了,我打开门,她提了个绿色塑料袋,塑料袋里面装着我的伞,还是那件黑色卫衣和牛仔裤,鞋帮上沾了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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