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6章
作者:牛尔尔
但这股愤懑一转头就消失了,我收拾好充电器,推着电动车像是在拽一个商场撒泼的孩子,摩擦力变得无限大,时时刻刻都在往四面八方倾斜,后轱辘努力而盲目地转动,前轱辘瘪得嘎吱作响。
九点半,天还算黑,但毕竟是夏天,能够路过有些人烟的小公园,路灯照着我,我踩着影子,比步行再稍慢一些。我调整了一下心态,摸出耳机插上,戴了一只,另一只虚挂在耳朵上听歌。
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音乐声我拖到最低,走在路上只听得见我自己脚步声和轮胎碾在路上嘎吱作响。
我的呼吸声穿过路灯,泛起一阵阵灰尘,像暖黄色的软胶糖放久了变得灰扑扑,站在路灯下面,我忽然看见了甘玲。
甘玲如她所说跟着我,但也不算是跟着,而是随时随地地截断我的去路。
两个路灯的距离不过四五步,她从黑暗中走到我前面的路灯下,空寂无人的马路上,声音止息,虫儿鸣叫在路边的草丛中,渐渐变成了安静的背景,电动车在我手里瑟瑟发抖,左右把不住平衡,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倾斜。
这天甘玲也没换衣服,还是那件不嫌热的厚卫衣,板鞋变得愈发脏了,像是去垃圾堆里走过了一趟。
只是这天这个女人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的肌肉线条,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要上手抽我一顿了,握着电动车准备随时不顾车胎磨损直接拧开钥匙飞奔。
但到底是没有,她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随意地飘舞,像是一根根冰冷的触须去探知热度。
我没说什么,只是偏转了电动车把,继续往前,甘玲果然拽住了车筐,电动车猛地一抽,我一下拧开钥匙,嗡一声,后轮愤怒地原地滚了一圈,前轮被甘玲死死压着,以至于后座猛地弹起来一下,我险些脱把。
“谁杀死了郑宁宁?”甘玲开口。
她的嗓子有些哑,和初见隔着门板的从容不太一样,像是去嚎过丧似的用力过猛之后剩下的低沉。
我没说话,两只手用力,加上奋力拽车把,把自己的电动车从甘玲手里拽出来。
甘玲再次拽住了后座,自己就坐了上来,两腿撑住电动车不倒,我松了手,和甘玲对峙。
“七年过去了,你要是想讨个公道,为什么不早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真的是郑宁宁母亲吗?”
我想打击一下对方,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像套着一张防弹的脸,刀枪不入地冷眼看我。身为一个母亲,要在这里问杀死女儿的凶手,总得有点悲恸,有点自责,有点多年来深沉的痛悔吧?可这些情绪到底是没有出现在甘玲脸上,甘玲淡漠阴沉,眼底带霜,抱着胳膊看我,戒备很深。
对方不说话,我说我也没说什么可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服判决就上诉,别来为难我这个幼儿园老师。
我掷地有声地扔下了情理和法理两粒法宝,扔出去就无限变大像两座宝塔一样把她压住,然而对方冷硬异常,油盐不进,好像自己是石头变的,不吃人间烟火,不顺从法律,不近人间的规矩。
“我上个星期,才知道宁宁死了。”甘玲抱着胳膊说话,声音很平静。
我想起上星期我如常上班,园里组织了小小发明家的学习活动,走廊里放着爱迪生等人的故事卡。
然后,我才意识到甘玲说了什么话。
“什……什么?怎么可能?人都葬了七年了,你——”我结结巴巴,甘玲的情况超出我预想,以至于我脑海中重新升起一个念头:这真是郑宁宁的亲生妈妈么?哪个亲妈连自己孩子死了七年都不知道!
甘玲被我这么结巴一问,也没有过多解释,沉着地坐在我的后座。
我忽然感觉这街道变得漂浮不定,像是海浪从地底涌上来,淹没了路灯,把我和我的电动车托在水面,水浪一阵阵漫过胸口,呼吸暂时困难。
七年,七年会有许多事发生,有一位国王做了一个梦,最后梦境显示出预言,国内会有七个丰年和七个荒年,像母牛和穗子一样有饱满也有干瘪(注1),在我的七年里,郑宁宁消失不见,孩子们抽条生长,我被叫了七年的小姜老师,反复地看见郑宁宁的灵魂忧愁地望着宏志小学又看着我——七年!
而郑宁宁的亲生母亲这么跳过了七年,然后坐在我的后座上。
七年的记忆丝丝缕缕地平均摊在我身上,像棉花一样逐渐饱满蓬松,七年压缩成一根针直接穿进甘玲的后脑勺,所以这个女人疯疯癫癫听不进人话地尾随我。
疯女人终于从我的后座上站了起来,却只是咬准了一个问题:“你告诉我,谁杀了郑宁宁?你随便说点什么,名字,长相,住哪儿,当时穿什么衣服……你总有点儿能说的吧?”
这个人是咬准了要找到那个凶手。
我奋力拽着电动车把,用腰扛着沉重的车身,很担心在我双手无力的时候它从我身上掉下去。甘玲还在重复她的问题,在我不回答的时候,她猛地扯住了我的衣领,从后一拽,我的脖子就被卡住了。
可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是证人,那是我的秘密。
被衣领卡住脖子,我喘不上气,甘玲虽然疯狂偏执,却并不是杀人凶手,在我面色发白的时候松开手,电动车轰然砸下来,塑料车挡风碎了一块,我听见它咔嚓的脆响,甘玲松开手,站到我面前,正式地扯住了我的衣裳。
“你说。”甘玲的眼睛和我相对,目光冷锐,像两把刀子戳向我。
“我不能说。”我也盯着甘玲,我不擅长与人对峙冲突,只能咬紧底线。
一辆路过的小汽车骤然驶过,晃过的车灯在那一瞬间照得我们两个都褪了色只剩线稿。
“连孩子死都不知道,七年,你凭什么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小孩都死了!你找凶手有什么意义?”
我吐出一句极其刻薄的话。
甘玲却不为所动,甚至眼神都没有波澜半分。●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
印证了我的猜想。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合格的妈妈,她现在就是狩猎者,她要找到那个凶手。
甘玲根本没有软肋可以戳,我那句话不痛不痒,对方仍然一意孤行,我只能强行挣扎着从她手里逃开,拽起我的电动车,像搬动一块巨大的石头。
然而,这个女人比我以为的更加冷硬,她只是轻巧地踩着马路牙子,忽然说:“那你又凭什么质问我?你连孩子妈都不是。”
好像被人从背后砸了一拳头,心头发闷,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顾不上扶我的电动车,甘玲把卫衣袖子放下来,补了一句:“我还会跟着你。你会说的。”
“我没义务向你这种不负责任的母亲交代!”
“你会说的。”甘玲看着我。
她并不用眼睛瞪人,只是平静地把目光撒过来,就像撒了一把钉子钻心剜骨,嘴唇抿得很紧,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摆动。
“随你便。”我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掷地有声的脏话。
“你会说的。”
我和我残破的电动车依偎着落荒而逃,第二天去修车铺的时候人家说前车胎很明显是被人故意弄坏的。
我不会对甘玲说一个字,现场发生的所有事情,她不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旧约·创世纪》41章1-7节。
第09章 神经病
冤有头,债有主,甘玲自己家庭如何复杂,有着何等苦衷——都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人人都背着自己的冤债,各有冤家,各还己债。
甘玲被我记恨上,是因为怨恨给错了。
郑宁宁的鬼魂在我梦里氤氲,我罪有应得,甘玲的幽魂飘荡在我的电动车后面还扎破了我的车胎,我不能服气。
但甘玲是活着的幽魂,死了的生者,听不进人言,怨恨也无处消解,我无能为力。
修好电动车花了一百三十二块,剩下三块钱我去隔壁买了包子。
佳兴小区后面是一条老街道,南北朝向,直接通向县城边缘的大市场,街道最北是修车铺旅馆烟酒水产批发,往下走渐渐有了文具杂货两元店和各色小吃饭馆子,再往南通向另一条主干道,家具建材五金居多,不知道是什么个区位优势造成了这种结果。
我出门正好迎着小吃店和饭馆子,早餐店的蒸汽滚滚而上,朱二婷推着电动车从对面小区挤出来,远远看见我,哎了一声,就开始左右环顾等车流的缝隙横穿马路。
早上到对面小区的车络绎不绝,有几个外地车牌。我叼着豆角肉包子吃了两口,朱二婷风尘仆仆地挤过来,把我另一个包子收缴了,叼在嘴里,骂了一句:“妈的,疫情还给我搞聚集,一单元有个大爷没了,要搞丧事,来了一堆外地人,也不道怎么进来的。”
“也没有很多——”我探着头看了一眼,“也没办法,这年头,和亲戚见一面少一面,一辈子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朱二婷恶狠狠地撕咬了剩下的包子:“小茴香,我没吃饱,你就买俩?”
我转身返回人头攒动的早餐店,老板正掀开巨大的蒸屉,一股白气茁壮地膨胀开来,沁出一股麦香。
蒸汽一晃,我没看清老板旁边女人的脸,等我稍微走近,就看见那是面无表情的甘玲,手机扫码,屏幕裂得像蛛网还坚持付了钱,拿了两个豆角包子裹在塑料袋里。
我有点儿想躲,但狭路相逢,冷不丁地撞上了,我躲开也不合适,目不斜视地平静地要了四个豆角包子。
甘玲在看我。
她眼睛斜了过来,下巴不动,又斜了回去。
我接过包子,低下头。甘玲走开了。
甘玲平静地过了马路,进了对面小区。
朱二婷接过包子:“看什么呢?”●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
“没什么,人的确挺多的。”
我收回视线,专心吃早饭,朱二婷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全部注意力都在甘玲那破旧的黑卫衣上面了,穿过人群,绕过车流,她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进了单元门——然后,我就看不到了。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躲过朱二婷的视线跨上电动车,深吸一口气。
我这锅茴香汤里面莫名其妙增加了一味,甘玲姓得很甜人却很苦,我百般滋味不能与人去说。
光明幼儿园正门一侧有极大的遮雨棚,供教师和来接小孩的家长停车,另一侧是车位,我们园长的车就停在那里久久落灰。甘玲知道我的电动车是哪一个,全是因为我昨夜走得太晚,车棚里在充电的车就我一个,所以暴露了目标。
结果我发现是我想多了,我和朱二婷停车的时候,李勇全推着摩托车正要走,低声抱怨说不知道哪个傻逼把他车胎扎了,害他昨晚走路下班。
朱二婷到底还是年轻,抬头看我们车棚的监控摄像头,李勇全注意到了,插了句:“什么啊,拉倒吧,那个坏了。”
朱二婷说:“肯定是你的车太显眼了。”
李勇全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推着车懊恼着去修了。
甘玲原来是范围攻击,可一口气把老师们的车胎全扎了也不算回事,朱二婷的车不就幸免于难?难道是李勇全也走得很晚?但我在礼堂并没看见他。
我一门心思地想着甘玲,也没说话,只是建议了句:“跟保卫处说下,把这个修一修吧。”
监控摄像头耷拉着脑袋,眼睛雾蒙蒙的一团,像个挂在电线杆上的灰耗子。
保卫处的阿姨和她丈夫两个人并排站在灰耗子底下往上看,都眯着眼,我把钥匙还回去。阿姨问我:“你昨个几点走的呀?别熬太晚了,这两天外头有个疯婆子晃悠,我好几次把她赶走了。”
朱二婷感兴趣了:“什么疯婆子?”
我说可能是哪个家里挨打的可怜女人吧,别在这里瞎编排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我率先把甘玲编排上了,在家里挨打这回事在能县合情合理,挨打了疯了的女人也很多,游走在街上屡见不鲜,是不太光彩的风景线,朱二婷是能县人,立即就被我造谣的这句引着走了,说了几句她见过的疯女人,很快就被我挪走了注意力。
我说起能县的事情来头头是道没有半点水土不服,很多时候朱二婷都意识不到我是个芃县人,和我有来有回地讲起能县的典故。
“说起疯婆子哦,你知道吗?我小学的时候有件巨好笑巨吓人的事。”
我说好笑和吓人放在一起颇有些诡异了,朱二婷把白眼一翻,掰着手指头给我讲当时的经过。
当时朱二婷还在学前班,但因为发育有些早,长得身强力壮,个子很高,看起来像是小学二三年级,家里放任她放学后步行回家,朱二婷就临时起意从袜子里掏出二毛钱决定买一毛钱的辣条一毛钱的宝塔糖。
经过那家相熟的杂货店有两条路,一条有车经过是条大道,另一条曲折回环绕了远路还长满杂草,家人们都警告朱二婷不要走小路要走大路,但朱二婷没禁得住神秘小道的诱惑,趁机绕了远路走。
那条小路不好走,布满泥坑,朱二婷翻过一个泥坑走得兴致勃勃,忽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个穿红戴绿披头散发的疯女人紧紧跟着她。
“你猜怎么着!”
朱二婷一惊一乍地把手里的一叠文件墩齐,在桌子上拍得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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