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匹马戍梁州 第138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柯约道:“忘了告诉你们,钱帅说入冬了,再拨些银钱给你们补贴家里。”

  他话音方落,郭浩已经讶然出声,“这真是钱帅说的?”

  “钱帅如今待我们可是一等一地好。”守备军们也不怕当着这位前任上司的面说出来,一人帮忙卸着运输车上的东西,笑道,“天冷了,钱帅每日还让我们晚半个时辰操练,入夜后连火堆也多加了好几个,就怕巡夜的兄弟冻着。”

  郭浩心中忽地起了一些疑,他朝主营那边看了看,不由分说就过去,营帘一掀,里边的钱一闻也正好抬起眼看过来。

  “这次又是你亲自来送粮?”钱一闻放下手中的事情便起身来招呼他,“随便坐吧,喝什么?酒还是茶?”

  “不必了。”郭浩摆摆手,什么也不要,他盯着钱一闻看了片许,直至对方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觉怪,忍不住问:“怎么了?第一天认识我?”

  “听说你对守备军的态度大改,不仅延迟每日练兵的时间,还给他们加补饷银,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郭浩仍是看着他,格外注意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我只是觉得奇怪,是什么事情让你转了性。”

  “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要问这个。”钱一闻慨叹一声,像是感悟出了什么要命的道理,“一个主帅,若是不能与手下的将士同为一心,那就太致命了。既然他们一开始并不熟悉我,那我循序渐进地来,总归是没错的。”

  郭浩眼中的怀疑些微淡了几分,方才还浮在脸上的慎然立刻就变作了哈哈大笑,“是这个道理没错。”

  钱一闻也笑,“不怪你觉得奇怪,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信。”

  郭浩拍拍他的肩,指了指外面,“你忙吧,我去看看车上的东西都卸干净了没有。”

  钱一闻道:“那就不送了。”

  郭浩背身对他摆摆手,掀开帘子出去之前,余光刻意朝里边扫了一眼。

  几辆运输车上的物资已经卸了个七七八八,郭浩慢慢过来,对柯约小声道:“往后多注意着钱帅,若是有什么异常,先不动声色地告诉我。”

  柯约原本就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手下,是下立刻就懂了这话中的含义,道:“卑职记着了。”

  钱一闻看着郭浩离开后,笑意逐渐地淡下。

  他也知道自己反常得太令人瞩目,可若是不能尽早将宁远守备军收为己用,他后面的路压根无法继续下去。

  帐外这时又有声音传来,“禀钱帅,邑京有来信。”

  钱一闻道:“进来说话。”

  帘子再次被人掀起,来了个身着朔北盔甲的汉子。

  “钱帅,”汉子看这帐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放心地从盔甲内拿出个厚重的牛皮纸袋,“这是宁相吩咐一定要交给您的。”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多?”钱一闻看他一眼,继而铲开牛皮纸袋上凝固的火漆,将里面的信件纸张一一倒了出来。

  汉子并不看纸袋里面的东西,低头道:“小的奉命办事,对其他的一概不知。钱帅将这些收好,小的不便久留,先去外边候着,等钱帅写好了回信,小的再来拿。”

  帐帘揭开又落下,这里再次只剩钱一闻一人,他随手拣了一封信先看,然而才看了不过一行,他心里便是谨慎顿起。

  外面能格外清晰地传来巡守队伍的声音,钱一闻赶紧去将帐帘从里面封上,这才折返回来继续看牛皮纸袋里面的内容。

  时间静静而逝,钱一闻将这些信件全部看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他对江不倦不熟,最多只知道这是个跟着程新禾闯出来的人。当年华展节失手端城,被调回邑京重新任职时,程新禾从自己的小队里点了江不倦做随从,一路跟着华展节回邑京。自那之后,江不倦就留在邑京,入了南衙一营。

  转眼几年而过,江不倦成了一营的右骁卫,呼朋引伴的本事大涨,随随便便的一声叫喊就能招来不少愿意替他做事的下属。而华展节虽然身为一营指挥使,可每日除了教管南衙禁军,便再无旁事可做,他生性不善言辞,端城失陷后便愈加沉默少言,禁军们见了他纷纷不敢说话,更是谈不上亲近可言,时间一久,他便沦落成了一个可有可无之人。

  牛皮纸袋里的这些信重若千斤,钱一闻的双眼短暂地失焦,好似看到了华展节被整个南衙排挤在外的孤独之境。他看着江不倦这些受贿的证据,愈加为华展节感到不安。

  这么多年,他也是做梦都在希望华展节能重返朔北战场,如果可以,他想跟着华展节一起将端城收回。

  有道是升官涨职人也会飘,江不倦这几年在南衙混得如鱼得水,与上下打成了一片,说起话来竟然比华展节这个指挥使还有用,整个南衙没有一个不买他账的。他这种种之举不论怎么看都是在替程新禾收买人心,来日储君即位,若是对这位异姓王心生不满,也要看着邑京的势力权衡利弊。

  他可不信江不倦不是程新禾刻意插在邑京的一枚棋子。

  钱一闻深思好久,慢慢地将这些要命的东西收好,迟缓地提笔落下了一封回信。

  只要能让华展节重新回到这熟悉的战场,即便日后东窗事发追究罪责,他也不在乎。

  朔方大营外风驰电掣而来一匹快马,临近栅栏门时,马上人略略拉扯住缰绳,直接从鞍背上一跃而下。

  “大哥在吗?”程新忌解下蒙在脸上挡风的厚布,问着营地前的看守军。

  “王爷刚刚才巡了一圈,现在应该在帐子里。”

  程新忌把马扔给其中一名看守,说道:“帮忙看着点,我先去报个乌蒙的军情。”

  他径直朝主帐去,脚还没跨进就喊:“大哥!”

  程新禾正在与几名下属说话,他骤然而来,又这么一喊,惊得几人都愣住。

  “忌郎将?”一人先出声,疑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乌蒙的军报。”程新忌扬了扬手中的东西,递给程新禾时说道,“大哥先看,细节部分可以再问。”

  程新禾对几位下属道:“你们先去吧,回头再说。”

  几人一一退离,程新忌好奇问道:“大哥,你找他们说什么呢?”

  “古纳川把女儿嫁给了车宛大汗。”程新禾说完,看他眼中有些意想不来的呆滞,又道:“车宛与苍狼部现下等同于一体,我考虑在甘州一线多加一倍的兵力。”

  程新忌想到范蔚熙对他提过的朔北局势,道:“还好鞑合与大楚的联姻定下来了,否则若是再加上这个目的不明的鞑合,咱们还指不定要如何手忙脚乱。梁州那边,好歹还有横西五峰可以暂时阻挡北面,这优势可真好啊。”

  提起梁州,程新禾道:“赵侯眼下就在邑京,听说春时的那场仗,车宛被他揍得不轻,否则也不会有现在这出与苍狼部的联姻之策。”

  “赵侯是很有胆识,可惜啊,他有圣上护佑,压根就不愿意正眼瞧咱们。”程新忌觉得憋闷,不知第几次劝说道,“大哥,剑西这条路既然行不通,要不趁早试试宁相?”

  “不是让你不要再提了吗?”程新禾瞪他,“圣上正当盛年。”

  程新忌鼓鼓腮帮,不说话了。他等程新禾看军报的间隙里,四下随便一扫,便看到桌上有一封拆开的信,便随手翻了翻,“咦”了一声,“大哥,江不倦又来信说了什么吗?”

  “嗯。”程新禾抬起眼看了看他,又继续去看手中的军报,嘴上道:“你自己看就行了,别外传。”

  程新忌三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有些幸灾乐祸道:“燕王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大哥,你说他怎么就有这个胆子私吞公款?这矿税变革的事情不是提得挺好吗?他这么一来,不是自掘坟墓吗?还有这什么朝苍江的天石天言,哥,你说这是真的吗?”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程新禾忽然问:“瀚海部与赫尔部是不是起了内讧?”

  “可能是吧。”程新忌不大确定道,“我当时就在第三营,瀚海部是天黑了才来的,打得又猛又急。我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赔了好些人进去,后来准备好了攻势,他们又全都退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邝帅怎么说?”程新禾又问,“后来让斥候去探过路吗?”

  “他也推测额嘉和喀吉可能闹起了内讧,瀚海部突然来这么一下,就是想从乌蒙夺取粮食。”

  程新禾沉默着没有再问,倒是程新忌不满道:“大哥,你调我去甘州吧,我不想再待在乌蒙了。”

  “为什么?”程新禾问。

  “你知不知道我去乌蒙做的都是些什么?”程新忌提到这个就来气,一股脑地说道:“管着一地鸡毛的杂事不说,还得给三营送粮!邝成惟摆明了要借着我来踩你的脸!你也是,每次对上他都不吭不响的,他越发倚老卖老不给你面子!”

  “别胡说。”程新禾皱眉,“邝帅在朔北守了数十年,最熟悉柔然不过,我让你去乌蒙,就是要跟着他好好长见识。”

  程新忌气得脸都黑了,“按着我不让我演习是让我长见识吗?”

  “阿忌啊。”程新禾无奈放下手中的军报,好声来指点他,“我问你,朔方五万人马,若是战时,需要提前预备多少口粮?走哪条路才能最快将一应辎重送到大营?又需要多少战马?战马需要进食多少?倘若一战结束伤亡不小,又该如何抚慰家属,犒劳伤者?”

  “这……”程新忌下意识要辩,可才开了个口,又无话可说。

  “你说邝帅压着你不给你操练,反倒让你处理这些杂事,运输三营粮草。可这些在我看来,恰恰是因为他想将你训成帅才。一营之主只有彻底知晓我方才问你的那些,才能将一切尽收眼底,从容上阵。”

  程新忌小声道:“我只要做个会打的将就行了,做不做帅才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不是还有大哥你在吗?”

  “又说浑话。”程新禾叹了声气,“大哥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吗?倘若来日京中新出了调令,将你调往别处呢?你也要将我一并带去吗?”

  他在程新忌肩上用力拍打几下,道:“邝帅这是用心良苦,你小子还不知足。”

  程新忌道:“他总驳斥你总该是事实吧?分明就是不给你脸面。”

  “做人不能太板直了,你得学会绕着走。”程新禾教他,“就因为我封了镇北王,所以外面的人都以为整个朔北的兵都是我程新禾一个人的,可你自己说,真是这样吗?若是连邝帅都事事顺着我的话来做,那这朔北就该改为程姓了,到时候邑京的中枢大臣,还有哪个能容得下我?”

  程新忌低头不语,听他又说:“你看看赵侯,明明与你是一样的年纪,可为人举止处处都是老练。你背着我去了两次梁州,也是见过他的,怎么就不知道跟人好好学学?我虽只在邑京见过一次,但也能看出他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只是时候未到,匿着身形没有显露罢了。”

  “知道了。”程新忌不甘不愿地说了这么三个字,他看着他大哥,说道:“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到大嫂和小攸了,等我回去歇两天之后再返乌蒙,这总是可以的吧?”

  他这样提及,倒让程新禾也十分想念妻儿起来。

  “那就替我带样东西给小攸。”程新禾从箱子里拿出一只通体漆黑的匕首给他,“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做的。”

  “好。”程新忌把匕首收好,也在他大哥肩头一拍,“过年等你。”

第134章 暗箭

  秋雨连下数日,入冬的风带着孤傲的肃杀,弥布了整个沧州。

  颜清染自讲学之后,身子便每况愈下,硬是靠着药石才捱到了此时,然而今年的秋冬交替叫人应接不暇,一场冷风秋霖来得猝不及防,雨才刚刚开始,他便已经卧床不起。

  范蔚熙闻听消息后就赶来了沧州,日日端着汤药侍奉在侧。他小心地替颜清染拭了拭嘴边的药渍,又体贴地用手掌揉着老人的后背,帮忙顺气。

  “我怕是没有几日了。”颜清染咳嗽两下,声音含糊,“这个冬天,只怕是等不到了。”

  范蔚熙耐心劝道:“老师,您会好的。不过是突然变了天而已,等到外面晴了,您的病也就好了。”

  颜清染笑了两声,“我历经三朝,什么没有见过?早就不惧生死了,只是这心里一直有事情放不下。”

  范蔚熙道:“老师请讲,若是学生能够做到,一定替老师赴汤蹈火。”

  颜清染摇头,“一趟浑水而已,又何必弄脏了你。”

  范蔚熙略作猜测,问道:“老师心中挂念不下的,是宁翰林吗?”

  颜清染道:“放不下又能怎样?该教的我都已经教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干涉不了了。”

  他又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后,强撑着说道:“我虽处邑京之外,但多少也听到了一些诡谲言传。蔚熙,你若无入仕之心,那还是早些离开邑京吧。”

  范蔚熙道:“我想做一件事,但是不知道对不对。”

  颜清染并不问他为何事所扰,而是道:“这世上没有对或不对,只有你脚下站在何方何营。就像谁都忌惮镇北王手下的铁甲军,可若是没有他和这些铁甲军,朔北边线能安定吗?”

  范蔚熙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老师教导的是。”

  颜清染撑着病体又说:“圣上此次让燕王出面矿税一事,多少还是触及到了中州道的利益,今日有人参燕王一本,其实就是在借故声讨圣上。这是世家们与圣上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恩怨,只要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燃。”

  燕王一贯声色犬马,楚帝只是借儿子的手做事。这便是不明真相之人眼中的现状。

  范蔚熙敛下眼并不辩言,心里担忧的唯赵瑾一人。

  这场雨阴阴沉沉地几乎遍及了整个京畿道,邑京也沉浸在惨淡无光的秋色里,檐下雨打脆响经久不停,嘈杂错音堪堪遮住屋内不经意露出的两道声线。

  秦惜珩把看过的信放在桌上,道:“看来,舅舅他们已经知道五哥的目的了。”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五哥藏了这么些年,将所有人都骗过了,没可能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自露马脚曝出这所谓的私吞公款。这事能被捅出来,摆明了是有人专门查过他。你的人在信上说,中州道对五哥的弹劾皆是因为舅舅的授意,可若只是因为矿税变革才参他,凭舅舅的行事根本不会多此一举。所以这么推算下来,只有可能是五哥的目的不慎让舅舅知道了,他现在起了警醒之心,才要先下手为强,让人率先来这么一道折子。”

  燕王本就根基不稳,现在事迹再这么一败露,往后该面对何种局面可想而知。

  赵瑾心头闪过一丝慌张,顿时茫然,“那燕王日后就更难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