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匹马戍梁州 第189章
作者:夏蝉七里
距离巳时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缓慢地松开了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在心里默默低语。
怀玉,别开城门。
周茗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哼声一笑,“范公子也想做一回英雄?”
范蔚熙咬着帕子不作声,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周茗被他这态度气着了,正要发作,一名士卒走了进来,对他道:“禀周帅,城门未启。”
范蔚熙露了个无声的笑,更是轻视地瞥了周茗一眼,心中忽如清风过岗,不生任何惧怕。
“出去吧。”周茗对士卒淡淡说完,转而看向范蔚熙,“看来赵瑾对你,也不过如此。”
范蔚熙摇着头,双瞳在这一刻格外明亮,他就这么定看着周茗,眼中反而带上了一股嘲弄的味道。
周茗拔起了匕首,垂眸看着他右手的小指,拿匕首的尖端去挑了挑第一截指骨,说道:“可惜了。”
赵瑾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自己身下的影子,她就这么数着时辰,看着影子从长变短,在煎熬一般的折磨里等来了周茗的又一支来箭。
箭上这次没有附上字条,只有一只小小的布袋,赵瑾接过箭时屏息一下,动作缓慢地拆开了布袋。
一截染血的手指尘封在里面,赵瑾身形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墙。
她看了一眼就匆匆别开,可在别开之后又不死心地想,万一这是周茗用来骗她的呢?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朝布袋里看了去,轻轻地托住这轻若鸿毛的袋子,开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手掌颤抖地接住了这一截手指。
范蔚熙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像竹子一般修长,粗细均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颗醒目的痣,正是落在指腹中央。
赵瑾在这截断指上看到了那颗痣。
这一刻涌入她心底的痛楚有如凌迟,撕扯着将她的躯体化作了千万份,风一吹就能分崩离析。她珍视地将断指收入布袋,无力地对着城墙跪了下来。
哥。她在心里祈求着原谅,反复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用。
眼泪再次滚落着滴在身前的砖上,赵瑾哽咽了气息缩跪成一团,两手捧着这截断指,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日头已经转到了头顶正上方,影子落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将她包裹在内。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至亲的人替她受累。
赵瑾无助地捶打着身下的砖墙,万般痛恨这样渺小的自己。
保不住母亲,护不住君父,留不住替她挡刀的叔伯,现在连兄长都弄丢了。
她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几名守将沉默地互相对视,都不敢说任何话语。
良久之后,这伏在砖上的身形动了动,赵瑾一手擦干了泪,迅速地起身,眼中一片赤红。
“我跟你没完。”她把布袋收入怀中,倏然朝城下看了去,咬牙切齿道:“周茗,老子要你的命!”
第184章 援兵
范蔚熙从昏沉中睁了眼,视线一垂,看向自己右手的小指。
周茗切了最外的那一截,这只指现在用纱布草草地包扎着,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帐帘从外一揭,范蔚熙只看到那双靴子就知道来者何人,他垂着眸望向帐中一隅,脸上苍白胜雪。
“未时过了。”周茗盘步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右指上的纱布,用匕首的锋刃对准了他残指上第二截的筋骨。
范蔚熙闭上了眼,咬着口中的帕子又是一道低沉的哼声。
周茗用镊子夹住这第二次割下的指骨装入布袋,斜眼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范蔚熙。
“怪不得我。”他冷笑一声,“要怪就怪你那兄弟不将你放在心上。”
一同跟来的军医给范蔚熙的新伤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周茗没多逗留便出去了,将手中这只布袋递给一名斥探,“去,给赵瑾送去。”
孤箭再次钉在城墙上,赵瑾沉默地看完这第二截指,心已经麻木地觉察不出任何痛。
只要城门不开,每隔两个时辰便会送来范蔚熙的一截指骨。那封飞书上如是所说。
赵瑾压着这事没有透露给城墙下的人知道,海炎之在一旁看得着急,骂道:“亏我以前还敬过周茗,觉得他也是个能抵御外敌的好汉,没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
“别说了。”赵瑾在这里站了大半日没喝一口水,说话时的声音都是哑的。她收好指骨,问海炎之道:“许州有消息了吗?”
“还不曾。”海炎之摇头,“不过快两个时辰了,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回来了。莫不是……许州也有什么变故?”
赵瑾看着立在城墙上的沙漏,道:“最多再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无论有没有援兵来,我都要去取周茗的狗命。”
周遭几人无一反驳,气氛死一般地沉寂了下来。赵瑾靠着墙角坐了,仰头望天之际推演着这一战的打法。
以及,该如何取了周茗的命。
喻至忠在帐内看着谈尘几人,问道:“都听明白了?”
几人整齐一致地点着头,“明白了。”
“嗯。”喻至忠冲他们摆手,“那就先出去吧。”
帐子里一静,喻至忠想着即将要动手的事,微微出神之际,思绪豁然拉到除夕那日。
那是个模样白净的男人,一见面就主动报上了姓名,自言叫做杜琛。
喻至忠这一趟是抽空来的,与他没有半点周旋,直接便问:“你给我的那封信,里面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杜琛不慌不忙地给他斟了酒,淡淡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喻将你若是真想知道,好说,给钱就行。”
喻至忠嘴角一抽,又问:“你给我这个消息,是想做什么?或者简单点说吧,你想和我交换什么?”
杜琛道:“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罢了。平南侯萧氏满门忠烈,只可惜后继无人,时至今日已经无人记得他们在这里流过的血。”
喻至忠眯了眯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杜琛浅抿一口酒,道:“萧氏的女儿四分五散,血脉传承至今,也只有喻将你是离这片土地最近的后辈了。先祖守下的疆域,你不想这样让给旁人来掌管吧。况且,你处处不比那人差,却因没攀着朝臣而错失一步位于臣下,这口气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他毫无避讳地接住了喻至忠的目光,回了个睥睨傲然的眼神,“喻将,你心里的那点想法,不用我专程说出来吧?”
喻至忠道:“你在威胁我。”
杜琛笑了笑,眼神当即就变作了淡漠,“我有什么好威胁你的,我只不过是让你认清了你自己。”
喻至忠追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杜琛道:“我说了,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至于我是谁,你便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散人吧。”
喻至忠想了片刻,换了个说法问他:“你与周茗有什么仇?”
杜琛淡淡道:“也没什么仇,就是他那张脸我不喜欢。”
喻至忠对他来了点兴趣,“先生既然这样说,不如去我宅子上小住,我有好些事情想请教先生。”
杜琛却是摇头,“我会在岭南多留几日,至于贵宅,我就不去叨扰了。”
喻至忠心道此人既来找他,定然目的不仅于此,便没再强求,只是说道:“那就承蒙先生指教了。”
杜琛端起酒盏与他碰了碰,说道:“喻将慢走。”
“喻将。”外来的一声喊打断了喻至忠的思绪,一名下属入帐,对他道:“周帅刚刚又送了一支箭。”
“嗯。”喻至忠挥手让他先出去,坐等片刻后觉得这时间太久了,再多一刻也不想继续等待。
“周帅。”他来了周茗跟前,道:“两个时辰催一次太久了,为免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吧,否则咱们的路也不好走。”
“那就半个时辰一次。”周茗也疲于再等,喊来斥探道:“去,再给赵瑾射一道飞书,半个时辰之后若还是如此,那我就只能再送一截指骨给他了。”
赵瑾看完字条直接撕毁。
海炎之道:“侯爷,咱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元中百姓的命是命,范公子的命也是命啊!前几日若不是有他在城中周旋,元中早乱了。”
“我知道。”赵瑾眼中的寒霜已经冻成了森冷的冰,她朝着梁州的方向看了一眼,纵是不舍,却也决然地对海炎之道:“留四千人守在城内由你差遣,其余的,我带走了。”
“送侯爷!”海炎之对她揖了个军礼。
“还有,”赵瑾忽然有些气短,鼻间酸涩起来,“若我有个什么意外,替我去梁州给公主传个话,就说……”
她本想说“情义两难全,余心付汝心”一类的话,可转念想到秦惜珩的面容,心中便对死亡生出了敬畏。
这仗不能输,梁州还有她的小姑娘在等着她回家。
海炎之见她久不说后话,问道:“侯爷?”
“没什么。”赵瑾看了他一眼,面色平淡道,“我不会败在周茗手下,我要好好地活着。”
距离新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周茗守在范蔚熙身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范蔚熙已有一日一夜不曾进食动弹,加之伤口疼痛,整个人虚软无力,只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周茗喊他:“范公子。”
范蔚熙睁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眼。
周茗知道自讨没趣,但还是打发着时间同他说话:“你还不知道吧,我将时间又缩短了,再过一刻钟,城门那边若是还没有我想要的消息,那对不住,又要让你痛一次了。”
范蔚熙这次连眼睛都懒得睁,周茗道:“你觉得难捱,我也觉得难捱,只怕赵侯比你我二人更加难捱……”
“周帅!”一名士卒慌张着跑来,“城、城门开了!”
范蔚熙的眼霍然睁开,苍白的脸愈发惨淡如纸,连心脏都快了好几拍。
周茗瞥了他一眼,将匕首钉在了椅背上,起身来说:“好啊,还是这招有用。去,让所有人在营外整合,即刻出兵!”
临走之前,他回望着范蔚熙又说一句,“范公子,你就等着给你的好兄弟收尸吧。”
赵瑾原本想以断了周茗的粮路来逼他退兵,故而此行只带了八千余人驻守元中。她带兵出了城,便叫人将城门再次闭上,无令不可擅开。
五万岭南军逼仄城下,赵瑾看着这些人,没在里面寻着周茗的身影。
日头已经往西边偏斜,但照在铠甲上仍是刺眼耀目不可直视,方队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尘土里,城下噤若寒蝉,只有马蹄不耐烦地踹着脚下的土地。
“记住了吗?”赵瑾小声对身边一名士卒道。
“侯爷放心。”士卒点头,带着身下的马和后面的几名骑士往后小退几步。
赵瑾目视着前方,嘴里再不吐露半个字,直接用枪尾在马臀上一敲,率先出跑。
出战的指令无声地在城前响起,千军万马的震喝晃动了天地苍穹,两方对持着在黄尘滚滚中交了手,鲜血畅淋大地。
赵瑾一枪叠数人,眸中的火星烧得正盛,她在千万枪戟的穿刺中反复躲过,无畏地继续向前冲,替后面的人强行杀出了一条血路。
岭南军以步兵为多,这些人绕着赵瑾座下的马,前后不一地戳枪去刺,赵瑾数次格挡避开,策着马灵活地躲让,出枪便是致命。
风还未换上春日的颜色,便已经被这场血战的腥气晕染得污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