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匹马戍梁州 第99章
作者:夏蝉七里
“小民知错了。”郭汗辛跪爬过来,“小民也是无奈之举。”
“讲清楚。”赵瑾翘起腿,上身往后椅上靠住,撑着腮居高临下地看他,“如果敢说一句假话,我现在就可以直接了结你。”
“是是。”郭汗辛扶着旁边的椅子起身,自己也坐下,战战兢兢道:“两天前,有个自称是监察御史的人来找小民,翻出了小民多年前骗田的事情。他让小民自己去找章刺史自首此事,再自尽谢罪。如若不然,小民就要吃更大的官司,甚至整个郭家都要遭受连坐。”
赵瑾看着那截还未从横梁上取下来的长绫,问他:“你就这么信了?他说他是监察御史,那他一定就是吗?”
郭汗辛道:“他有监察御史的腰牌,我看过了。”
赵瑾被他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不通这个无所不贪的人怎么真的会有寻死的勇气。
郭汗辛又求她,“侯爷救救小民吧,小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赵瑾问:“他为什么让你去找章刺史自首?”
郭汗辛道:“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说明这件事与他人无关,从始至终只有小民一人是主谋。”
“然后主谋一死,死无对证,你的家人就此无辜?”赵瑾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漏洞百出用来诓你的鬼话,你还真的就信了?”
郭汗辛缩了缩肩,低头什么也不敢再说。
赵瑾道:“你以为你死了,这件事就了结了?”
郭汗辛愣住。
赵瑾定定地看着他,“郭老板,我请你好好想想,你撒手而去,你的家人真的能不受牵连?”
她指了指书房外,“你去见过章刺史之后就没再出门吧?外面都已经传遍了。”
郭汗辛问:“传遍了?”他摇摇头,慌张道:“我没有说,除了章刺史,我再也没有说给第二个人听。”
他说完,倏地又问:“是章刺史说的吗?”
赵瑾道:“郭老板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怎么会如此愚蠢?章刺史会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郭汗辛早就怕得六神无主,赵瑾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是是是,不可能是章刺史。是他,是那个自称是监察御史的人,一定是他散布出去的!”
赵瑾没再说话,她将郭汗辛的话从头到尾又串了一遍,深究其中有无被忽略的地方。
郭汗辛等了半天不见她出声,慌道:“侯爷,小民还能活着吗?”
赵瑾被他打断思绪,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问他:“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真的只做过这一件?可别我这次帮了你,你还有下次。”
郭汗辛支支吾吾道:“没、没了。”
赵瑾看他这幅样子就能断定他还藏着事情,她压低了声音,凝视着郭汗辛的眼睛,又问一次:“真的没了?”
郭汗辛不敢迎视她的目光,避开之后过了半晌,才说:“之……之前,舒知县还没来敦庭上任时,朝廷拨过一次款,那、那笔钱,是用来给敦庭治理剑河水患用的。”
不用他再往下说,赵瑾就已经猜到了,直白地问道:“你经手了多少?”
郭汗辛只是摇头,却不敢再说了。
赵瑾想到上次的雨患和鲤鱼口决堤后的洪灾,强忍住心底的火,将手指的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郭汗辛磕头求她,“侯爷,小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与之前那位知县合谋一气。小民知道错了!小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当你只是爱占便宜喜欢贪些小恩小惠,没曾想你胆子挺大。”赵瑾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上次鲤鱼口为何决堤?你又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困在那场大水中?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郭汗辛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磕得头都破了。
剑西三州如今的军粮皆是从淮州来,郭汗辛又是这局棋中不可忽视的一枚要子。赵瑾看着他求饶的模样,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她连夜赶路回府,一颗心在夜风中吹得透凉,已是静若死水。
秦惜珩守了一宿,倦得很了才眯着不到半刻,就听人说赵瑾回来了。她当下扯了一件披风系上,小跑着就去大门口。
赵瑾在灯笼昏沉的光中走来,整个人面无血色,眼睛里空洞无神。
“怀玉,”秦惜珩见她顶着这样差的脸色回来,顿时心急如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瑾摇摇头,一言不发就往书房去,秦惜珩不放心地跟着,看着她关上了书房的门,就这么背抵着门板靠着,微微仰头看着上方,有心无力道:“阿珩,我好累啊。”
秦惜珩轻声说:“你告诉我,我给你拿主意。”
赵瑾透过她剔透的眼眸,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这副颓然的模样。她低声吸了一口气,抱住秦惜珩时,几乎已经全身虚脱。
“阿珩,”她忍着没让自己彻底崩溃,很小声地在秦惜珩耳边道,“你帮帮我。”
天明前的夜总是最为宁静,赵瑾的声音里尽是力竭,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在这样的夜里又是格外洪亮,震得秦惜珩的心脏剧烈地响起共鸣。
这是秦惜珩第一次听到赵瑾对她说出这声“帮”,她眼中的赵瑾一向坚韧,从未对她开口说过一声苦,若不是真到山穷水尽,她知道赵瑾绝不会开这个口。
“好。”秦惜珩轻轻拍着她的后肩,说道:“你讲给我听,不论多难,我一定替你办到。”
赵瑾已经疲累得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她靠在秦惜珩的肩上,平静地说完了一切。
秦惜珩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一个字,她静思片刻,先说了四个字,“监察御史。”
“如果只是寻常的百姓,哪儿敢有胆子冒充御史。还有那块腰牌,能够唬住郭汗辛的腰牌,定然是半真半假。”
赵瑾听出了些什么,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冒充御史的人,至少是见过御史腰牌的?”
秦惜珩点头,将思绪放在宁党身上,猜道:“难不成他们拿不到梁州的消息,就想到从旁路入手?郭汗辛侵占田地的事情闹开后,他若是再这么自戕了事,朝廷只怕会觉得这是你要杀人灭口埋匿真相。”
赵瑾道:“他们要怎么怀疑我,我已经顾不上了,现在要保下郭汗辛才是要紧。”
宗政康一日没拿下柳氏的商户,郭汗辛就一日不能有事。
秦惜珩道:“如果侵占田地这件事只是子虚乌有,那是不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
赵瑾问:“你想怎么做?”
秦惜珩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找个替罪羊了。对了,敦庭的牢狱中都关着些什么人?这个可以让章之道给一份详细的名单吗?”
赵瑾来了点精神,这时才坐直了身,道:“这个不难,我问他要一份就行了。”
“好。”秦惜珩把她高皱的眉压了下去,微微笑道:“没事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事情就能摆平了。信我不信?”
赵瑾的眉略有展开,她眼中的无助换成了浅淡的笑,点头道:“我信。”
第096章 扭转
章之道把敦庭牢中的关押名单递给赵瑾时,难免觉得奇怪,问道:“侯爷要这个做什么?”
赵瑾没做解释,只是道:“等事情有定论了,我再告知刺史。”
章之道对她的话一向不会怀疑,也知道她定是想到了法子解决郭汗辛侵占民田这事。
“侯爷,”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考虑说出来,“这事即便你我有责,也是受了郭汗辛的蒙蔽,就算是朝廷要问,也不会追究过甚,你又何必铤而走险替郭汗辛开脱?咱们不如趁此机会扔他出去,这样一来,敦庭也算是除去了一大祸患。”
赵瑾道:“刺史的意思我懂,但是现在还不到能够抛开他的时候,我留他还有大用。”
章之道叹了口气,“那就全凭侯爷定夺吧。”
赵瑾谢过他,转头便将这份名单给了秦惜珩,“你看看,有什么人是可以拿出来用的。”
秦惜珩逐个看完,倒翻回前面的某一页,把上面的这个名字指给赵瑾看,“你看这个怎么样?”
这一页上的人犯名叫何光金,因欺诈偷盗被抓,如今已有五六年了。
秦惜珩道:“郭汗辛不是说那几亩田是他骗来的吗?既然这样,不如在这中间加上个人。”
赵瑾顺着她这想法往外延伸,盘算着道:“若是这个何光金先骗取了田契,再将田契转给郭汗辛,那么郭汗辛也是被蒙骗其中,这件事就不能全然算在他的身上。”
“没错。”秦惜珩又瞥了一眼何光金的犯事记载,“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反正他入狱也是因为欺诈,只要不是死刑,再多这么一个罪名也无妨。”
“好。”赵瑾将名单合上,“就这么做。”
驿馆内,王晋慌不迭地跑来,忍着急躁小声对姜众道:“监军使,那几亩田不是郭汗辛侵占的!”
姜众一愣,问他:“怎么回事?”
王晋道:“敦庭县衙查了这事,现在真相大白。当初先是有个人骗了那几亩地的田契,后来才将田契转卖给了郭汗辛。这人六年前因偷盗进了敦庭的牢狱,事情闹开后重审了一遍,这才全说了。”
“不可能。”姜众震惊,“那日去田中勘察,你不是也听到那些话了?这片地就是郭汗辛侵占的!”
王晋道:“可现在审讯的结果已经传开了,会不会……真相其实就是这样,那些人不知道其中的这些,才以为是郭汗辛侵占了田地?”
姜众有些晃神,但很快又记起什么,问他:“你去找郭汗辛的时候,他不是还当场认了吗?”
王晋经他这么一提,也道:“是啊,他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不是认了又是什么?”
姜众猛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他问:“你是怎么对郭汗辛说的?”
王晋被他这么看着,当下越发紧张,努力回想着说道:“我……我谎称是京中御史,查到他十多年前侵占了民田。我让他自己去找章之道坦言,再……再自尽。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把事情闹出去,还能做到死无对证,没人会知道我假冒御史找过他。”
姜众越听越是脸色发青,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该恨骂他一顿。
“监、监军使。”王晋也看出他脸色不对,小心问道:“怎么了?”
“你究竟是没长脑子还是活得不耐烦了?”姜众气得几乎是在低吼,“你让郭汗辛自尽?你怎么能保证他一定就会自尽?现在好了,人不仅没死,只怕还把这前因后果全告诉了章之道!”
王晋为自己辩解:“去见郭汗辛之前,我做过一番易容的,他认不出我是谁。”
姜众在他头上用力一戳,怒道:“章之道好歹是个刺史,你真当他从郭汗辛的话中查不出什么东西吗?还有那赵瑾,这几亩田如今是军屯,一旦跟军沾了边,赵瑾能让这事就这么了了?”
王晋被骂得脑子发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即腿脚一软,扑跪在姜众身前哀求起来,“监军使,我……我一时糊涂,你可要救救我啊。”
“闭嘴。”姜众一个眼神瞪住他。
王晋哼哼几声,又似想到什么,慌道:“监军使,如今事情已经变成了郭汗辛也是受骗的,那几亩田就不算是他侵占。可……可这个月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朝廷若是派人来查,发现只是一场乌龙,那咱们该如何解释?”
姜众踢了他一脚,“现在知道怕了?”
王晋看他这沉稳有度的模样,又问:“难道监军使有法子了?”
姜众道:“咱们身为监军,只管把听到的上报上去。这事一开始就不是咱们杜撰,到时候即便是有朝廷的御史来查,也是能够查到前因的,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王晋一想,好像正是这个道理,他稍稍放了心,又听姜众道:“你最近最好夹着尾巴别乱动,章之道查不出什么最好,若是真的查出来是你在中间作祟,那也没人能保得了你了。”
“监军使……”王晋才喊出声,姜众便摔门而去,独留他一人还跪在原处,整个人怕成了一摊烂泥。
姜众所写的梁州军折八百里加急送往邑京,折子前脚才递到楚帝的案头,宁澄焕后脚就从其他途径知晓了折子所写的内容。
“侵田置军屯。”他笑了笑,对幼弟道:“这次不必咱们出手,圣上也得派御史去梁州查案。我倒是挺想看看,这位由他亲手挑作女婿的赵侯,到底是怎么顶风作案的。”
“这件事其实扯不到赵瑾身上。”宁澄荆道,“况且如今入了秋,倘若车宛来犯,还需赵瑾抵挡才行。大哥,事关边境的安危,这次不是动手的时候。”
“你是学问作得太多,不懂朝政这一套。”宁澄焕本想借此教他一二,但转念想到他被楚帝派去了翰林院,心里又来了几分气,“算了,先不急,以后再说。”
宁澄荆点点头,“好,听大哥的。”
“你这两年远在桑州,家里的事情大抵都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太多,我往后慢慢说给你听。”宁澄焕拍拍他的肩,叹口气道:“也罢,翰林院就翰林院,校书修史也并非全无用处,机遇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