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野猫 杀死野猫 第18章
作者:夏六愚
钱滚钱,财生财。
“我不想再陷下去了,但雷鸿不肯放过我,”赵倩拉开衣袖,灰白墙皮般的手臂上遍布大小不一的针眼:“他叫人往我身体里注射毒品,为的是永久操控。”
经济诱惑、豢养、暴力、殴打、威逼,通过这些方式,雷鸿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利益同盟国。
赵倩公然反抗,换来了拳打脚踢和人身威胁,她深陷险峻,想要逃脱魔掌却难如登天。
大厦里站岗的保安是江湖打手,无孔不入的摄像头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况且她还签约五年合同,违约金高达千万。
“梦马守卫那么森严,”任南野反应极快,抓住她话语里的漏洞:“你怎么逃出来的?”
“跳楼,”赵倩微仰下巴,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昨天让我陪客人去香溪水榭,那男人折磨了我一夜,累得睡着了。我趁他不注意,从卫生间的窗户跳了下去。”
所以她的腿就是这么摔伤的。
香溪水榭,2楼。
任南野忽然想起昨天进香溪水榭的时候,路过2楼走廊,听到有女人喊救命。
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吗?
赵倩对任南野沉默的寓意毫无察觉,她自顾自往下讲:“雷鸿手底下还有数不清的商铺,他有钱,可以胡作非为。梦马旗下挂着的娱乐会所做的全是掉脑袋的事,走私毒品、逼良为娼,却没人能制裁他。”
说到这里,赵倩冷哼一声,苍白的面容露出凄厉惨笑:“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套住高官的捕网,是他的贿赂和贡品。”
赵倩说得咬牙切齿,另外三人听得头皮发麻。
在如今治安良好的一线城市居然还存在如此庞大的黑势力?
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你为什么不报案?”任南野手臂扣在膝盖上,眉头微蹙。
“报案?报案等于自投罗网,”赵倩露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眼神冷如冰窟,“所谓官官相护,蛇鼠一窝。雷鸿黑白两道都有交情,香溪路派出所副所长杨惠是他的情妇,公安局副局长陈舟和他称兄道弟,我还陪陈舟睡过。这些人看起来道貌岸然,满口仁义假大空,结果裤子一脱全他妈是混蛋!”
傍晚七点整,新闻开场。
广告机正巧播放到今日的市内导讯。
近期Z市发生多起入室盗窃,镜头里的人正是公安局副局长陈舟,他穿着制服,头戴警帽,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提醒市民注意家居安全。
“什么为民,什么廉义,都是狗屁!”看到那人,赵倩情绪激荡,一杯凉水砸过去,捂住胸口闷声咳嗽。
“你还生着病,”宋玉风转述医生的话:“情绪激动对你身体不好。”
范小西目瞪口呆,三观尽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倩忽地抬头,眼睛里堆满泪水,她剜了范小西一眼:“你们不信我?”
范小西被那刀子似的眼神慑住,没敢接话。
“你有物证吗?”宋玉风面色平静,缓声说:“照片?视频?或者别的东西,证明你所说的一切。”
“我——”赵倩望着他,一时语顿。
对啊,她有什么证据?
自从进了梦马,HR就以制作档案为由,扣押了赵倩所有证件,她公然挑衅雷鸿的威信后就活在了监视中,使用手机有规定时限,不能单独跟陌生人交流,连同一言一行都有镜头盯着。
她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没有。
“没有…没有证据…”赵倩泪流满面,逐渐哽咽:“但我说的每一字都是真的!”
第16章 生而为媒
天际飘着一片又一片残阳似血的晚霞。
新闻中心在十七楼,整座大厦笼罩在厚实的云层里,空气潮湿又闷热。
赵倩绝望的眼睛一直在任南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最后流着泪说:“我曾经偷偷给市委写过举报信,但是石沉大海。我报案,结果投诉无门。现在我知道了,所谓的政法根本帮了不了我,我的最后一条路只有媒体了。”
任南野心中千回百转,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现状,一来有限的人力资源和频发的案件矛盾突出。二来,人情社会里弯弯绕绕的东西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况且这起新闻牵扯甚多,背后如浪似海的利益集团,纵横交错的达官权贵,哪个都不是他能招惹的。
任南野弓身倚在护栏上,眉头微蹙,指尖执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
“抽那么多烟,嗓子不痛了?”宋玉风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阳台摆放着一排盆栽,春天一到,打了花苞,颤巍巍地抖在风中。
花盆里全是烟蒂,七零八落,看起来颇显孤寂。
任南野咧嘴一笑,无所谓的耸耸肩:“不是还有你的含片么。”
宋玉风走到他身旁,凭栏眺望远方:“车上你吃了一颗,坐电梯那会儿又吃了一颗,今天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任南野倒是没在意,从兜里掏出烟盒,打开:“来一根。”
早上买的,还剩四根。
宋玉风抬手,直接抽走他齿间咬着的那支烟,吻到唇边,侧眸瞧他:“一次性抽太多容易猝死。”
任南野被这动作弄得微愣,宋玉风却坦然地咬着从他嘴里夺走的烟。
烟圈袅袅飘散,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极薄的白雾。
任南野站直身子,很神奇地,心口无止境的疾风停了下来,缓慢的,然后趋于平静。
“要落雨了,”烟嘴氲着丝缕潮湿的水汽,宋玉风仿若尝到了任南野的味道,他问:“还不回去?”
暴雨将倾,晚霞被云层遮挡,天际中浮动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
“差不多就走,”任南野抬头,望着那片压顶的乌云:“赵倩那边……”
“已经安顿好了,台里有空置的职工宿舍,先给她应应急,”宋玉风胳膊抵在冰冷的栏杆上,偏头吐出烟圈。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任南野突然说:“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来这行,还记得吗?”
宋玉风转过身子,头顶的廊灯一晃,珍珠色的流光和任南野略显孤寂的身影都映在他双眸里。
“嗯,”明白他心里有事,于是宋玉风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
“大概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向,那会我还不知道“同志”这个词,长大一些才慢慢了解,”沉默片刻,任南野看着远方眯起眼睛:“出于年少时代的敏感,也有过挣扎和不安,直到读高二那年,我看到一则新闻,Daily Mail的国民记者公开出柜,我觉得那是报纸史上最真实,最勇敢的一个时刻。”
“我记得那个记者最后说了一句话,”任南野侧首:“just be yourself。”
风骤起,宋玉风指尖的香烟忽闪,短暂到像一个心跳。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新闻有那么点意思,比起新闻带来的话语权、智识、名气,在我这里,新闻代表了勇敢和自由,但又不止这些,新闻应该是权力的监督器。”
夜风撩起任南野额前碎发,他回忆往事的模样十分专注,像冬天掉落的一缕白雪,也像洇了墨的玉瓣,惹眼得很。
这些话任南野从没告诉过别人。
他是孤儿,这么些年,他一个人走过洪流,穿越四季,孤零零的来,最终也觉得会孤零零的走。
他没想过要和谁共度一生,也早习惯了将心事存放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
今夜不知怎么了,看着宋玉风咬着他含过的那支烟,心事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烟燃尽,宋玉风碾灭了烟蒂。
说了这么多,宋玉风当然知道任南野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单刀直入的说:“你想报道梦马的案子。”
不是疑问句,任南野对上他的视线:“是。”
宋玉风看着他,目光深深,并未作答。
任南野拿不准他什么意思,试探地开了口:“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认为媒体应该站出来,这是一个职业人最基本的操守。”
“站出来?”宋玉风笑了,说不上来是笑他的轻狂还是无畏,但好看极了,他说:“你以为那么容易?”
“只要媒体能够撕开一道口子,上面一定会派调查组彻查这件事,”任南野说的这话跟刚投身新闻行业时十分相像,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知道你有野心,你想把《今日聚焦》做成韶坊台最好的节目,但是深度访谈真没什么意思,要玩就玩大的,这么有价值的新闻,十年也不一定遇得上一次。”
宋玉风之前说过这个男人的眼睛好看,但都不及这一刻。
里头似有蔷薇绽放,又似一只猛虎低头,轻轻一嗅。
宋玉风看着他,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想法:“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只要你肯点头,我就有办法。”
任南野心里什么都明白,《今日聚焦》的定位是人物采访,如果宋玉风不答应,这件事就没得谈。
宋玉风微微凝眉,静默了很久,久到夜色更浓重了一些,连同他的身影都与之相融,才开口:“这事再缓缓,贸然行动对你,对电视台都不好。”
“不能再缓了,时间紧迫,多耽搁一天就有更多无辜的人遭殃,”任南野朝他迫近,眼神里有着破釜沉舟的东西:“交给我,我说了我能解决。”
“你想做什么?单枪匹马调查梦马?”宋玉风目光忽地冷下来:“别忘了,你只是记者不是上帝。”
任南野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上网查过,你师傅叫周烟乔,2003年他做过非典的采访,2008年汶川地震,他是主编,当时死在余震里的记者也是他。”
每说一句,宋玉风的脸色就沉一分。
这事是他的忌讳,台里人就算知道内幕也不敢当面跟他提起。
这只小野猫当真狂妄肆意,百无禁忌。
“那又怎么样?”宋玉风眸光愈冷,寒意顺着他的眉梢往外延伸。
“我看过非典时期的纪录片,官方公布的数据从四月五号开始,陆续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其中有九十三名医护人员,那种节骨眼上,周烟乔也一直待在现场,”任南野目光灼灼,说:“我想如果让周烟乔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去。”
宋玉风蓦然想起当年,在师傅的口诉中,他采访的是首都医院。
当时的北京被一场看不见的硝烟笼罩弥漫,到处都是腐朽的气息,医院墨绿色的大门掉漆掉得厉害。
周烟乔推开门,只觉眼前一黑。
走廊上悬挂着几盏摇摇晃晃的老旧灯泡,隔离房的病人呆坐着,脸上无悲无喜,他在很多病人脸上都见过那样的表情。
后来,周烟乔才知道那叫绝望的空白。
几乎一夜之间,生活中的热闹全都沦为静寂。
学校停学,商店停业,街巷一片白茫茫的寂寥。
记者这时候其实做不了什么,周烟乔只能守在急救中心,跟着医生护士连轴转,晚上睡走廊,白天拍他们工作的镜头。
宋玉风当年问过师傅,有意义吗。
周烟乔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