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 第24章

作者:天良永动机 标签: 近代现代

  一群人踏进会议室,长桌、横幅、座椅、下午茶映入眼帘,酒店甚至贴心的预留了摄像机拍摄位。十分钟前吵吵嚷嚷毫无秩序的记者们,纷纷偃旗息鼓,犹豫地在会议室后方徘徊,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个位置。倪方俐率先走到第一排的中央位置坐下,亮出央视的台标,其余记者按照媒体影响力大小依次落座。

  师嵘走到最前排的长桌后,站定于中间偏右的位置,她邀请陈小慧坐在她的左手边,以身体隔开温瑞雪和亲生父母的接触。温德泽坐在妻子右手边,接着是温瑞雪和温翎。

  海哥拉开椅子试图坐在陈小慧身边,师嵘说:“请问这位是?”

  “我是自媒体人,代表他们发声。”海哥说。

  “媒体请坐在下面。”师嵘指了指第一排的记者们,“这里是真诚交流的地方,没有谁代表谁发声的道理。”

  一句话噎得海哥无从反驳,他悻悻地站起身,把位置留给张强,走到记者席。空余的座位仅剩下边边角角的位置,他黑着脸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椅子上。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提着电脑包匆匆走进来,拉开椅子坐在海哥身边的空位。

  “你也来晚了?”海哥搭话。

  “堵车。”男人偏头,一双猫儿似的碧绿眼睛盯着海哥,“你是哪家媒体?”

  “自媒体。”海哥说,“没有公司。”

  “我也是。”男人说。

  “大家中午好。”师嵘说,“会议室两边的茶歇大家随意取用,大中午的耽误大家吃饭实在不好意思。”分明是记者自发前来取材,让师嵘说得像是专程邀请,她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师嵘,这是我的丈夫温德泽,我们是小雪的养父母。”她看向身旁局促不安的夫妻俩,“请问你们是……?”

  “我、我是陈小慧。”陈小慧绞紧手指,“这是我的……孩儿他爸张强,我们是望男的亲爹妈。”

  “请问望男是小雪的本名吗?具体是哪两个字呢?”师嵘问。

  陈小慧说:“希望的望,男生的男。”

  张强从口袋里拿出温热的烧饼,伸手递给师嵘,他小声说:“给望男的。”

  “谢谢。”师嵘接过烧饼,递给温瑞雪,温瑞雪沉默地收下。

  “干得好!”海哥握紧拳头,低声叫好,张强这一步动作出乎意料,成功抢夺记者们的注意力。

  邢泱看他一眼,低头敲打手机。

  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径直走到长桌前,面对陈小慧,问:“你记得我吗?我是钱安安,本名叫张盼男,盼望的盼,男生的男。”她转身面对记者,身形呈现不健康的瘦削,鼻子下方的人中一道醒目的暗红疤痕,“我是小雪的亲姐姐。”

  海哥心里咯噔一声,他身边的绿眼睛男人幸灾乐祸地说:“呦,多新鲜呐。”

  张盼男,张望男,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家人重男轻女的意思。

  倪方俐第一个举手提问:“请问陈女士,你有儿子吗?”

  陈小慧求助地看向海哥,张强闷不做声地看着桌面发呆。

  海哥坐的太远,即使想帮忙,也使不上劲,陈小慧略带哭腔地说:“我的龙龙躺在病房里,他快要死了,只有他的姐姐能帮上忙。”

  倪方俐问:“请问你的儿子得了什么病?”

  “尿毒症。”陈小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八岁查出肾病,断断续续吃了几年药。他今年才上初中,就确诊了尿毒症。”

  师嵘眉头皱起:“你指的姐姐帮忙的意思是?”

  “她想要一颗肾。”钱安安说,她转身,目光越过记者席看向会议室门口站着的养母,“我妈也来了,请问有多余的座位吗?”

  “有的。”站在旁边提供应急服务的员工应道,招呼服务员搬来两张椅子到长桌旁。

  钱安安落座于温翎身边,她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激动抑或恐惧。温翎将桌面上的矿泉水递给她,安抚地抿唇微笑,钱安安捏着水瓶,说:“谢谢。”她抬高声音,“既然有这个机会,大家都在这里,不如把事情说开。”

  “我同意。”温瑞雪说,“谢谢姐姐在网上一直帮我说话。”

  钱安安看向温瑞雪,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眼型,瑞凤眼,眼睛细长,眼角向上,眼中有光,传统文化的书籍里记载,这是一种有福气的眼型。

  “他们来找过我妈。”钱安安说,“我是被捡来的……”她的话头被坐在身边的养母打断,“安安是我的福星。”

  养母说:“她是神仙送给我的孩子。”

  “二十三年前,我患上一种恶性的子宫肌瘤,不得不切除子宫。我做完手术,休养了一个多月,去医院复诊的时候,遇到了安安。”养母说,“那时候我的前夫因为我不能生育跟我离婚,万念俱灰之中,是安安让我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

  “我辛辛苦苦地把她养大,不是让她成为别人的移动器官库。”瘦小苍老的养母一瞬间的凶悍气势仿若母虎,她放缓声音继续讲述,“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冬,我弯腰从纸箱抱起她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呼吸。我掏空了我所有的积蓄将她抢救回来,她仍然落下了终身的肺病。”

  “我永远不可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捐献一颗肾,给一个除了血缘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家庭。”养母说。

  “这就是他们找上你的原因,小雪。”钱安安说,“你是健康的。”

  “我们给了你生命。”陈小慧说,她扶着桌子跪下,“我求求你,我可以给你磕头,求你救救你的亲弟弟。医生说他活不到春天,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完全可以不生下她。”师嵘站起身,躲开了陈小慧的跪拜,她牵着温德泽的手,把温瑞雪挡在身后,“生而不养,枉为父母,你怎么有脸来找我们要一颗肾去救你的宝贝儿子?”

  “我是小雪的养母,同样是她唯一的母亲,我不同意。”师嵘说,“我也永远不会同意,希望你和你丈夫离我的家人远一点。”

  “以及,小雪可能是被卖掉的。”温德泽说,他紧盯陈小慧的表情,“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四年,我们会追查到底。”

  “她是被拐走的!”陈小慧抬高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在说服自己,“她是被拐走的!她是被拐走的!”

  温翎站起身,他看着面前的闹剧,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钱安安拍拍温瑞雪的胳膊,问:“我能加你的微信吗?”

  温瑞雪打开二维码递给钱安安,问:“你住在哪里?”

  “洛阳。”钱安安说,“有机会带你去看牡丹。”

  “好啊。”温瑞雪说。

  “我们回家吧。”张强罕见地开口,“这么久不见,龙龙该想我们了。”

  “我怎么回去?”陈小慧情绪崩溃,“回去告诉他只能等死吗?”她双手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我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张强问,他像是真正的疑惑,“难道我不值得你活下去吗?”

  “我们没有儿子,怎么能活下去?”陈小慧说,“儿子是我们的根啊!”

  养母冷笑一声:“有儿子又能怎么样?”

  “你不懂,你又没有丈夫!”陈小慧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没有婆婆,你不用面对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你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不下蛋的母鸡’,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38章 登场(三)

  听罢陈小慧的哭诉,张强表情不自然地为自己辩解:“我常年在外跑车,不知道你在家过得这么辛苦。”他活得像一截浮木,无知无觉,且瞎且聋,他不关心第一个女儿被母亲丢弃,第二个女儿被妻子和妻弟合谋贩卖,他的妻子被婆婆和弟弟吸干了血液,变得懦弱扭曲。

  人类是群居动物,在农村的邻里乡亲之间体现得最为明显。谁家丢了只鸡,谁家多了条狗,谁家买了个媳妇,谁家没有儿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经过口舌的加工,化为恶毒的箭矢戳进话题中心人物的心脏。长期居住于异化的环境,陈小慧并非天生蠢笨不堪,她看不到正确的路,便只能蒙着眼朝悬崖走去。

  师嵘不愿让两个孩子继续围观人世间的苦难,她问:“大家还有别的问题吗?我的小孩们要回学校上课了。”

  “等一下,师女士。”坐在第二排的中青报记者举手,“请问刚刚您丈夫说小雪可能是被卖掉的,可以详细说说是什么意思吗?”

  “这件事不方便透露,我们还在调查中。”师嵘说。

  “请问您的儿子当年被拐卖到了哪个地方?”另一个记者举手。

  “安徽阜阳曹窑村。”师嵘说,“各位有空闲的话,可以去那个村子实地考察一番。”

  这是把记者们当免费劳力使唤,邢泱笑起来,暗忖师嵘不愧是姐姐宗政茜的好朋友,俩人的脾气十足的相似。

  温德泽带着温翎和温瑞雪出去吃饭,师嵘留在会议室继续解答记者们的问题。柯熠辞等在门口,问:“你们下午有课吗?我开车送你们。”

  “有。”温翎说,他转身向父亲比划【我和他去吃饭。】

  “行,去吧。”温德泽说,“注意安全。”

  两人并肩走出酒店,柯熠辞感叹:“真难啊。”

  【像两个世界的人。】温翎比划【相互觉得对方是鬼。】

  “我打算申请出差去安徽一趟。”柯熠辞说,“我去阜阳的那个村看一看。”

  温翎看向他,问:“为什,么?”

  “我想做点什么。”柯熠辞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我会找到买家,也许能找到更多被卖掉的孩子。这是一个庞大的专题,值得我花费时间探索。”

  【我和你一起去。】温翎比划【我记得很多细节。】

  柯熠辞惊讶地看向温翎,他以为温翎这辈子都不会想回到那个鬼地方,主动回忆童年创伤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他却忘了,温翎倔强的本性。

  【我要回去。】温翎比划。

  长途跋涉终于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温翎整晚发高烧。他顶着滚烫的额头,迟迟不敢合眼,他紧握着妹妹的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去了妹妹的踪迹。黄豆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脚,偶尔站起身趴在床上用鼻子拱温翎的手。

  二十岁的温翎难以想象幼年的自己哪里来的能量和勇气,美满幸福的生活堆出了他温润柔和的品质,却也挫平了他的棱角。他画着象征美好吉祥的山水花鸟,导师曾评价他的画“形有余而力不足”,团花锦簇,绵软脆弱,不够让人印象深刻。

  借这次机会,温翎想要重新捡回迷途的勇气,他不想因为儿时的经历而被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他要直面人世间的苦难丑恶。

  他无法说话,就让画笔替他发声。

  “好吧好吧。”柯熠辞应道,“你怎么跟你爸妈说,说你去采风?”

  温翎点头,他比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二。”柯熠辞说,他神色略微不自然,“倪方俐也去。”

  温翎想了想,比划【她和我想的不一样。】

  “比你想的好还是想的差?”柯熠辞问。

  【我不知道怎么界定她。】温翎苦恼地挠挠头【大概好看的人总能获得最多的原谅吧,我觉得她很有意思。】

  没想到小孩还是个颜控,柯熠辞探究地看向温翎:“你觉得我长的,像那么回事吗?”

  温翎诚实地比划【你和她是两种风格,你没有她好看。】

  柯熠辞危机感爆棚,他可没有忘记温翎仍处于探索性取向的阶段,也就是说,这孩子是薛定谔的猫,直弯不定。

  “我怎么不好看了。”柯熠辞钻牛角尖,做主持人的基本条件是相貌周正,他自认长相远超基准线,让温翎几句话整不自信了。

  【你没有不好看。】温翎解释【她更好看。】

  “……算了。”柯熠辞放弃争辩,他走进一家兰州拉面店,“你吃什么?”

  “拉,面。”温翎说。

  “两份牛肉拉面,再加一碟牛肉、一份烤馕。”柯熠辞掏出手机付账,温翎挑了个空位坐下,打开手机查找北京到安徽的飞机票。

  柯熠辞坐在温翎对面,眉眼认真地看手机。

  温翎戳戳柯熠辞的手背,问:“你,看什么?”

  “看洗面奶。”柯熠辞没好气地说,“一定是我的洗面奶不够好,让你看不清我的长相。”

  温翎抿唇笑,他没想到柯熠辞这么在意他随口的一句评价,他找补道:“你,好看的。”

  “敷衍。”柯熠辞听着小孩技巧生疏的甜言蜜语,不自觉地嘴角上翘。他关掉淘宝页面,拾起筷子夹起一角烤馕,放进嘴巴咀嚼:“味道不错。”

  温翎埋头吃拉面,本来十二点就该吃的午饭硬是被洽谈会拖到两点,他早就饥肠辘辘,两眼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