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 热带公路 第19章
作者:林子律
“啊。”翟蓝应下,挂了电话后才立刻忐忑起来。
认真算一算,他和李非木在这次的西藏之旅之前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忙完葬礼,李非木立刻回了西藏继续自己的支教,而翟蓝此前自闭太过,完全拒绝和任何人沟通。
虽然说兄弟没有隔夜仇,但太久不见,难免近乡情怯。
“李非木不会打我吧……”翟蓝喃喃着。
身边,游真因为早起太困打了个哈欠:“你又在嘀咕什么?”
翟蓝:“没。”
游真半靠着座椅:“我也给丹增的老师打个招呼,免得不请自到让人尴尬——哦对了,你哥哥在哪个学校支教,他来接你么?”
“他说他在米林站等我。”
游真答应了,转过头,专注地凝望宽敞车窗外的风景。
青藏铁路,滇藏公路、川藏公路编织起一张交通网,凿破世外桃源的岩壁,也带进了潮湿季风。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脱现在已不是难以进入的无人之境,他们坐上这班“藏地最美高铁”,似乎也标志着风餐露宿的艰苦徒步成为了历史。
连接拉日铁路,从拉萨出发,先往东,再向南方,沿途四十多个隧道,一共要跨越雅鲁藏布江16次,最终抵达海拔不到3000米的河谷林芝。
山的雪线越变越高,草甸、灌木、林木……
褐色山脉开始一眼望不到峰顶,辽阔沙丘在钻入隧道再钻出后不见了踪影,红色树林越长越高,静静流淌的咸水中是和蓝天一模一样的颜色。
他们随绿色列车一起下沉,窗外,尼洋河奔涌,谷地深处,零星的粉色仿佛一小片沾染朝霞的云。
“那是桃花吗?”翟蓝突然坐直了,拿出手机试图拍照。
他坐外侧,游真可以从屏幕里看见那团模糊的粉,但很快山和树林挡住了它,翟蓝眼底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不自觉地叹气。
游真想了想,没有先安慰翟蓝,但暗自有了一个他会喜欢的计划。
经过大片山间草原,最后一次跨过雅鲁藏布江,河谷潮湿的空气透过缝隙短暂缓解了干燥,三个半小时眨眼流逝,列车缓慢地靠向站台。
信号满格,翟蓝没急着打李非木的电话,他猜想对方的性格恐怕会先打过来。
然而直到快出站,李非木除了一句“到了没”,居然不吭声!
“怎么回事?”翟蓝暗想,“短短三个小时,非哥转性了?”
或者他又去忙别的,把这事儿给忘了?
倒是始终落在身后两步远的游真,从到站开始就不停地听语音、发语音。翟蓝问他,他说在和泽仁丹增的老师沟通。
两人此前交流一直隔着央金,因为没直接接触,这么交换信息也并不影响什么。但现在突然要见面,总绕个弯也不是办法,这才加上联系方式了。
“……好的,等会儿见,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竖着耳朵听见游真的“公务”告一段落,翟蓝脚步停了停,等他走到自己身边,问:“地址拿到了吗?”
“嗯,仁青村。”游真说着,没注意到翟蓝脸色一变,“他说他今天刚好来火车站接人,让我在出口等一会儿——诶,翟蓝?”
翟蓝:“……仁青村?”
重音微妙,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而他们都忽略了在米林站下车也算巧合。
游真摘下耳机:“你哥哥,姓什么来着?”
“李。”翟蓝说,“李非木。”
游真:“……”
他已经分不清是“世界真小”还是“真巧”,人潮涌动,他和翟蓝同时保持静止,好一会儿后游真才短促地一擦鼻尖。
“这样啊。”游真最后说。
而翟蓝完全明白了,他试探着,去看游真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发来大段语音和简短文字的某个头像是成都那只标志性的熊猫屁股,最顶端写了那位“泽仁丹增的老师”的微信备注。
第20章
“所以,你们俩其实认识啊?”
翟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暗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李非木肯定又尴尬了。
他被太阳晒得头痛,没戴帽子,墨镜还给了游真,这会儿眼前正一阵一阵地眩光,连手里那个要给小孩的书包都拽不住,沉甸甸地往下滑。
“蛮巧的。”游真顺手把翟蓝拎的书包提到自己手上,“没想到您是他哥哥。”
本想着接翟蓝的时候顺路就捎回去那位“泽仁丹增的资助人”,几分钟前看着翟蓝和一个高大男人并肩走出车站,李非木还在想是不是翟蓝旅途中克服了社交障碍,怎么好像看着很熟的样子?
还没想明白,接下来,他接收的信息量爆炸,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理清关系。
“哦、哦,我也觉得蛮巧的,哈哈!”李非木伸手揉揉翟蓝的头发,“早知道他说在拉萨玩的时候和你一起,我就不那么担心了,不过之前你们估计也没想到这层……”
“非哥。”翟蓝面无表情地打断,“快走吧,晒死我了。”
“啊对对!走吧,我开了车来。”李非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再转向游真,“路上我再跟您说一下丹增的情况。”
“李老师不用‘您’啊‘您’的,叫我名字就行。”
米林站很小,高铁再次启程后外间的人散了一大半。
日光灼热与拉萨无异,但空气湿润,远处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再看向茂密林木,路边小草,已经有几分季风拂过的柔和了。
李非木说的“车”是一辆型号略旧的大众SUV,属于仁青村小学的“公车”,几个老师平时出差、家访或者遇到特殊用途轮流开。高底盘比不上越野车性能绝佳,但有着超过轿车的优越,能够安稳地爬过盘山公路。
翟蓝不喜欢副驾驶,和两个人的一堆行李挤在后排,游真便只剩下一个位置。
车内开着空调,太阳底温度高所以一开始作用聊胜于无,等大众车终于行驶上路,翟蓝放下一半的窗,脸凑过去半闭上了眼。
冷的,草木清香,若隐若现的花开的味道。
到……林芝了。
从米林县城出发前往李非木支教的仁青村车程大约两个小时,100公里看似不长,但一路限速,地形复杂。走219国道,公路沿着雅鲁藏布江修建,轨迹就是江水的形状。
拐上岗派公路,江面宽阔了不少。
雅江因为阳光折射,有时蓝如碧玉,有时盛满了云的倒影。公路另一侧沿山,车开得慢一点,水泥与黄土的缝隙中偶尔可见几缕冰雪残渣。翟蓝坐到后排中间,脑袋靠着座椅凹陷处抬眼看挡风玻璃外的景色。
仿佛触手可及的一片山脉沟壑纵横,山顶,雪变成了蓝天与黄土中间的一条白线,曲曲折折,界限分明,美得无法形容。
转弯,直路,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金色强势地遮盖了所有色彩,流水声遥远,他们在山的夹角中前进。
防晒车窗膜只能暂时缓和眩光症,翟蓝又从游真那儿要回墨镜。车有时颠簸,今天早起,现在困意上涌,翟蓝不停打哈欠。
他记得李非木考驾照好像也就一年前的事,现在开得还算平稳,可见他来支教的大半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把一个路痴青年强行锻炼成了老司机,总共两车道,李非木面不改色,还有空和游真谈笑风生。
“……我?我是大学毕业过来支教的,支教满一年,回去读研,你知道这个惯例嘛。”李非木说起这话颇有点难为情,“不过来了才发现这件事还挺有意义的——对了游真,你看着和我差不多,难道你现在gap year吗?”
游真没开口,翟蓝无情地戳破了他:“他比你大整整四岁,你得叫哥。”
李非木:“……啊?”
“不用那么客气,‘游真’就行了,回头把我叫老了。”游真笑着说。
李非木:“对啊!”
游真再次略一点头视作确认,接着转身低头,压低墨镜作势瞪翟蓝一眼:“你都没叫过我一声‘哥’,真好意思指手画脚啊。”
翟蓝不以为意,朝游真做了个鬼脸,脑袋一歪:“我睡了。”
游真:“哎……”
“他就这个性格,别管了。”李非木乐呵呵的,“我之前还担心呢,这自闭症小孩会不会一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看来,你俩相处得好像挺愉快?”
“翟蓝很乖。”
用词不太合适,“乖”有些暧昧了,但游真一时也想不出更贴切的。
好在李非木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开车,并没时间多想,闻言应了一声:“翟蓝尽管有时候任性一点,但总的来说确实是乖孩子,大是大非拎得清的,这个年龄有自己的处事态度我觉得很不错了……”
游真笑了笑:“是嘛。”
李非木从后视镜瞥一眼翟蓝,少年看倦了风景,那句“睡了”不像临时搪塞,倒是真的犯困,这会儿才过了几句话的工夫,翟蓝已经歪着头闭上眼。
耳机堵住了大部分噪音,翟蓝仍能从鼓点、吉他和弦的空隙中精准捕捉到前排交谈。
“……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央金提过的‘资助人’这么年轻?”
“其实资助人应该是我父母,但他们现在都去国外了。”
“旅游?还是工作?”
“定居了。”
“噢……那你现在……”
“这个岁数了,说不能经济独立父母也不放心。”
“但是亲人团聚一堂很不容易吧?……”
进山后气象突变,灿金阳光好似转瞬消失了。翟蓝中途醒了一次,雪山被云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没怎么注意换了一边继续睡,只觉得没那么晃眼。
等第二次醒,云遮雾绕好似是他做的一个梦,看不见江水了,天空蓝得高远而广阔。
窗外,乡村的沿街商铺、柏油马路、有着高原红的居民,共同勾勒出想象中的场景。在自然中行进整个白天,翟蓝现在置身村镇迷茫了一会儿,直到游真打开车门,他才回过神,和游真一起把东西都搬下了车。
脚还在发软,可能刚才半个小时的回笼觉睡得太疲倦,翟蓝揉着酸痛的后颈。
小村子的两三条街看着和好多县城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少些。但当翟蓝仰起头,霎时被仿佛刺破蓝天的雪山群震撼。
只有雪线,看不到峰顶的形状,云层厚重地挡住了全貌。
旅游攻略中频繁出现的那个名字就在这时占据唇舌,呼之欲出——
“南迦巴瓦啊。”游真没戴墨镜,这时用手勉强挡一挡烈日,“好美。”
李非木接话:“没有云的时候更好看,日照金山,美得难以形容。”他喘了口气,把游真的行李放在路边,“不过,我到这儿快一年了,看见日照金山也只有十来次。冬天比较多,最近快进入雨季了,估计会很难。”
翟蓝“啊”了一声。
他记得,游真说自己很相信“看到日照金山就能幸运一整年”的美丽谎言,又想:说得也对,如果轻易能看到,怎么会稀罕呢?
“走吧,”李非木提议,“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仁青村正对南迦巴瓦群峰,坐拥远观的好几个最佳角度。因为这个,直达村子的公路修建完毕后对外交通方便了许多,来的游客也在逐年增加。为适应改变,不少当地居民把自家的空房子加以改造,村里各种民宿如雨后春笋。
李非木本想安排翟蓝和自己一起住在小学教室宿舍,又担心娇生惯养的表弟不习惯,于是联系了一个熟人,向他家租下民宿的一个双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