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 热带公路 第6章
作者:林子律
“呃,没什么的。就是遇到一些事然后影响了状态,我感觉有点……怎么说,出不来。”翟蓝说,又为自己补充,“不过可能对别人来说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只是从没经历过,一时不太想得开。家里长辈说,老憋着也不好就让我出来转转。”
良久,游真才不明所以地“唔”了声。
过于私人,又没说清楚,安慰也无从下手。翟蓝知道自己含糊,不指望游真能说什么建设性的话,他听了太多心灵鸡汤了,深知这事除了自己想开,别人都有心无力。
只是对一个陌生人提起还是有点尴尬,翟蓝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
“没事的,我有个表哥,他虽然不在拉萨,但会帮我安排的。”
“这样……”游真顿了顿,形容不了自己的心情,更像脱口而出,“你……如果没人带着玩,或者散心,也可以跟我一起。”
话音刚落,翟蓝好像凭空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又迅速地五彩斑斓。
他分不清是高原反应再次加重,还是因为游真那句话蓦地带来了情绪起伏,他一下子有点像身处梦中,来自游真的好感不同于那些虚情假意,不得要领。
别人安慰他,总说,“你要想开”“你要放轻松”。
而游真说,“你跟我一起。”
“真的假的。”翟蓝问,有点调侃也有点不确定的忐忑,“难道遇到随便谁你都这么热情吗?总觉得你不像会带拖油瓶的人。”
游真略一偏头:“有点?但你不是我的乐迷么?”
“诶……?”
“你说看过我的演出,那四舍五入就是了啊。”游真的语气认真严肃,不像玩笑,“既然遇到了,总得特殊对待一下吧,不然多对不起你的门票钱。”
翟蓝一愣,想笑,可游真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抢先竖起手指抵着唇示意他噤声。他点点头,用力忍住但眼睛因此却弯得弧度更深。
他想问,难道你的好意就值一杯百利甜吗?
其实那杯低度酒什么味道,翟蓝已经记不住。他托着脸,转向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一两点亮光,是火车的灯照过铁轨留下遗迹。
半夜,藏北的荒原,风雪已经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但好像后面还挺欢乐的这篇文……毕竟是狗狗养猫猫
第6章
可能游真的红景天药水确实有效,半个多小时后,翟蓝的呼吸困难好了不少。趴着的姿势似乎让缺氧都会好一些,他索性维持着,直到胳膊发麻才坐起身揉一揉手臂。
游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翟蓝抬起头时他戴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微垂着眼时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睫毛,有一片毛茸茸的金色。
翟蓝一时出神。
除了墨绿色头发有些许中二,游真也是个显眼的人。
五官轮廓有点硬有点冷,眼神、音色却都柔软,说话听着很舒服,相处时也不会让人觉得无法接近。可翟蓝形容不出游真到底哪里气场不对,好像跟他说话必须小心,哪句没说对游真就会突然冷脸,甩给他一个白眼后扬长而去。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别人看,翟蓝慌忙错开视线。
但没躲过游真:“你看我干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也不困,明明都三点了。”
“大半夜比较有灵感,听着歌,就越来越清醒。”游真说着,手指又在屏幕按了几下,见翟蓝跃跃欲试地好奇,干脆把手机屏幕给他看。
翟蓝摇头:“我五音不全,看不懂的。”
脚底的小夜灯闪烁两下,深夜里望不真切,但游真听了这话好像笑了:“就是编了几段吉他,出门没带设备……要不这样吧!”
尾音轻快地上浮,是使坏的前兆。
翟蓝还未有所反应,隔了一个小桌板,对面的青年忽然站起身,把头戴式耳机不由分说地扣在了翟蓝脑袋上。朝翟蓝弯了弯唇角,距离太近,翟蓝看清了游真眼睛里映出小夜灯的余光藏起一簇萤火。
愣怔没完,头顶的耳机被游真调整好角度,他做完这些后再次坐下,拿起手机,自顾自地说:“有个地方我一直感觉不对,你帮我听听?……”
翟蓝扶着耳机,游真的声音随着耳机里刷拉拉的前奏忽然模糊了。
引擎运作,车轮碾过铁轨,陪伴翟蓝一路的金属的嗡鸣渐小,缺氧和压力变化让他听什么都雾蒙蒙,品不出好坏。耳机里传出第一声低响,余下回音,明明既不高亢也不浑厚,但就让翟蓝不自禁地浑身一震。
音符连成一片时有点黏有点闷,随后就轻快起来,如海浪起伏,又像风,从指缝流过时切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形容不出,也抓不住。
没有伴奏和任何合成器辅助,段与段之间的留白仿佛被延长了,间隙里,他再次感觉到了火车行进中的震颤。这次翟蓝不觉得难受了,轻微抖动与窗外漏进的呼啸都变得暧昧不清,没有边界感——也许是游真的耳机隔音效果太好。
戛然而止时,翟蓝心里空了半拍,片刻似乎什么都不想去心烦。
他呆呆地摘下耳机,垂着头,若有所思。
“怎么样?”游真凑近了。
“想到了……冬天。”翟蓝说,试图把两分钟内感受到的用言语形容,“冬天,窗户没关,外面在下雨,有点冷,但是一直不觉得冷,反而很安静。”
游真瞳孔悄悄地放大了,却往后退了点:“真的?”
“嗯,怎么说呢,可能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会想到很多长满香樟的小巷子,下雨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翟蓝说到这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睡得一团乱的头发,“随便说一说而已,我不懂音乐的。”
游真单手撑着自己,话语比平时更柔和了:“你知道吗翟蓝,这个旋律的雏形是我去年冬天在店里,下雨天,没什么客人,就抱着吉他乱弹。”
他的店应该是“假日”。
但万一还有别的?
翟蓝想了想,没提过自己经常去那儿的事,反问:“你的店在哪儿啊?”
“芳草路。”游真自然而然地说,“你以后回成都了可以常去,我那儿有时候人气挺旺的,卖咖啡和一点甜品,也有主食。”
“这就开始打广告啦。”
“我看你也好多了。”游真说,伸出手示意翟蓝可以归还耳机,“白天的时候闷闷不乐,就猜应该是高原反应,吃了药现在舒服多了吧。”
“嗯。”翟蓝点头,提了个奇怪的请求,“我能不能再听一遍?”
悬在半空的手指虚握,旋即往回收了。
“好啊。”游真的笑意没有半点减淡,“手机一起给你,想听什么自己挑就行——哎,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这地方没信号,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什么消息发过来。”
被不由分说地塞了手机,翟蓝握着它,感觉微微滚烫,点了点头。
“密码是220901。”游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指向铺位的方位,“床边有书,我去翻两页就睡啦,你也早点休息。”
仰望的角度,翟蓝目送游真坐到下铺扯开棉被。
一盏小灯再次亮起,映亮了游真的脸。
视线对上,翟蓝定定地直视他片刻,回以连月阴霾以后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
眼见游真半躺着开始翻看一本书,翟蓝戴上耳机。他在播放列表里随便选了首带编号的歌,也是半成品。这次不像冬天了,简单鼓点与键盘声应和着,朝露待日晞,薄雾散去天光乍破,暖融融的绿意。
编号025,名字叫“四月”。
翟蓝两手捧着脸,窗外,可可西里广袤无垠。
他和游真却在一辆列车里跨越了无人区,驶向同一个地方。
后半夜风雪停了,气候变幻,几公里外风景就截然不同,星辰明朗,平坦尽头山脉如同大地的脊梁,撑起千年不变的高原天空。
黢黑颜色看久了却也变得开阔,流云拂过山巅,月光照亮了雪色。
四点,翟蓝终于有了困意。他戴着耳机爬到中铺躺平,再次用棉被捂住了脑袋,抖动两下,有张小纸条倏忽掉落,差点砸脸。
翟蓝一愣,顶着酸涩的眼睛照亮纸条,不用多辨认就能看出他写给游真的那张。
但这时下方空白处多了几个字,不算得很工整,却很清秀好看的字迹。翟蓝默念他写的“不客气”,后面似乎想照应他留的猫头简笔画,也试着描了点什么轮廓。
可惜画得太有毕加索风格,看不清是猫是狗。
“……什么啊!”翟蓝暗想,笑意又爬上唇角,拉着他轻飘飘地飞。
登上列车时,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的郁闷、抵触和烦躁都在这个夜晚骤然减轻了重量。那块压着他的石头无声地裂开一条缝,不需要太大动静,也不必山崩地裂般地宣告什么,已经开始慢慢地被风和雪吞没。
翟蓝不知道对他而言,这张纸条、游真的没发布的歌或者那半个切得无比平整的苹果有没有用,但石头最终会化为齑粉。
他拆开手机壳,把写有游真回复的小纸条贴在里面,纪念他们的相识。
耳机里,吉他声还在继续。
游真自己录的小段旋律犹如随手写的只言片语,从木吉他变成电吉他,伴随着各类效果器编织出不一样的感觉。半成品比不上最后完整的呈现听着圆满,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足够翟蓝在这个黎明保留幻想。
不记得听到第几首的时候翟蓝睡着了,他久违地没有做梦,沉浸在安稳的海藻一样的墨绿中恍恍惚惚飘荡,抬起头,雪山之巅有漫天银河。
直到被某个声音催促着叫醒。
“喂,翟蓝,翟蓝!”
翻了个身面朝外,翟蓝没有丝毫被打断深度睡眠的难受,很容易地清醒了。
然后发现游真攀着床边,近在咫尺。
隔壁床传来大叔依旧荡气回肠的鼾声,翟蓝略一挑眉,用眼神询问游真是什么事。对方拽住他的被角,另一只手指向靠近走廊的那边车窗。
“醒了吗,快起来看。”游真故弄玄虚。
好奇心战胜了疲倦,翟蓝只挣扎了一秒就毫不犹豫地坐起身。
他披着冲锋衣爬下床,凑到窗边。
天蒙蒙亮,连绵的山线下,戈壁滩的岩石像大地裸露的骨骼,比天黑前所见更加荒芜,水流残痕纵横交错。远方伫立着一座信号塔,钢筋搭建,顶天立地竖在那儿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有种外星文明的壮丽。
绿皮火车穿过这片骨骼,直达世界心脏。
翟蓝来不及感慨,游真往斜前方示意,声音小却压抑不住的惊喜:“你看那儿。”
藏北经年干燥,少雨,这时竟然在雪后迎来了一道彩虹。
不是横跨整个天空的巨大弧形,不仔细看就会错过,和所有形容的赤橙黄绿青颜色分明相差甚远。很短的一条连接天地,青空和山的色彩把它涂抹得更加模糊,破晓时分,还不如一颗启明星耀眼。
但那的确是彩虹,如同从云端坠落到大地。
“很漂亮……”翟蓝几乎贴在车窗上,温热呼吸吹得起了一层雾。
“在川西看过一次,不久后这儿估计会下冰雹,或者大雪。”游真轻声说,“不过也很难得……诶翟蓝。”
“怎么?”
“你要不许个愿?”游真说,语气像逗小孩儿,“见到自然奇观抓紧时间。”
翟蓝想反驳他,又觉得他的话多少带点道理。没睡醒时脑子是钝的,翟蓝真就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放在面前,也不管这和宗教、自然到底有什么联系。
许愿都是求心安,他太久没有妄想从虚拟中得到安慰了。
但他有什么愿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