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糊口 第35章

作者:鸦鸦吃素也吃肉 标签: 近代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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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海川家的餐桌上难得又摆满了菜。

  正中间是用一个大铁盘盛的水煮鱼。红辣辣的汤底,一条好几斤中的大草鱼横躺其上,被刀片出缝隙的鱼身布满调料,花椒、八角、香葱、辣椒……在下面还隐约铺着土豆片、莲藕、豆芽和黄瓜,光看起来就十分鲜辣辛香,闻着一股煎炸过的红烧香味,便能干上一大碗饭。

  水煮鱼旁,是两碟熟食。一份凉拌三丝,一份烧腊拼盘,菜色看上去都十分新鲜,被人刚从塑料打包盒里倒出来。腊味放进蒸格里加热过,此时散发着浓浓的咸香。

  桌上还有一个大瓷盘,里面盛的是一颗颗热腾腾的粽子,刚出锅,棉线都还绑在箬叶上。

  “不晓得粽子是啥口味的哦,我打了两种碟,祁医生你自己选哈。”

  郑海川最后一个上桌,把两个巴掌大的沾碟放在祁聿面前,“一个白糖的,一个红油的。”然后将另一碟红油的蘸酱放在了自己和小禾苗中间。

  祁聿盯着面前的辣油,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有些崩裂:“你们吃粽子,蘸辣椒?”

  郑海川一脸理所当然:“昂。蘸了更香嘛!”

  “……”祁聿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少了,手却用筷子腿将那碟红油的辣酱拨得离自己更远了些。

  郑海川坐在祁聿对面,恰巧看到了祁聿的小动作。

  他忍不住想笑,却又有些悚祁聿的冷脸,只能连忙低下头剥粽子,抿嘴憋笑。

  律医生这副模样怎么和他家禾苗儿那么像?

  还挑食!

  也许是偷偷窥见了祁聿冰块缝隙里的鲜活,又或许是自觉和祁聿关系已是熟识的朋友,郑海川玩心骤起。

  手里刚好剥开成两瓣的粽子被他拿在手里,郑海川干脆一齐蘸了辣酱,然后——

  一半放进了郑嘉禾碗里,另一半,则被他直接递到了祁聿面前。

  “尝尝?”

  青年的胳膊粗壮有力,肱二头肌鼓鼓地曲起。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是仔细又软乎,甚至另一只手还接在拿粽子的手下,防备着米团掉落。

  祁聿掀起眼,辛辣味的粽子已送至嘴边。

  而拿着食物喂他的人,一口大白牙比唇边的糯米还要晃人。

  “吃一口嘛,真的好吃!”

第48章 有傻子

  很多时候,人们都说人生时常会品尝到酸甜苦辣咸。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日常的生活事实上大多是没有那么多滋味可言的。

  如郑海川一样在外务工的工人,每天都是用体力和汗水在烈日下换取劳动报酬,如祁聿一样的医护工作者,则是靠技术和脑力与死神抢时间。还有很多像郑嘉禾这样的小朋友,此时仍处于无忧无虑自在玩耍的年纪,不需要操心生计与杂事烦忧。

  这样的日子规律而重复,看似无趣,但时间在往前走,每个人所经历的人和事也都在变化。

  郑海川所施工的工地逐渐有水泥灌注,建筑成形。祁聿救治的病人办理了出院,而空闲的病床又迎来了新的住客。郑嘉禾的身体随着年龄逐渐生长开,手臂的变化虽然不起眼,也在朝无法预料的方向伸展。

  时间一晃眼就入了秋。

  明明只说是暂住在城中村的,祁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住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有搬。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每日下班回家都能听见工地还仍有噪音,但祁聿内心其实同样清楚,令他留在这里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工地,还有在工地上干活的某个人。

  这段日子祁聿偶尔会去郑海川家吃饭,当然,都是被郑海川盛情邀请的,只不过祁聿拒绝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小。

  郑海川招待他的理由很充足,给小禾苗诊看病情。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祁聿就算没吃那么多顿饭,对郑嘉禾的病也早就上了心。

  更何况郑海川为了给侄儿手术攒钱的那股拼劲儿,无论是平日里打交道,还是视频直播里,祁聿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有时候他都想让郑海川别瞎忙活了——蠢兮兮地在那吭哧吭哧累成狗,还要对着镜头卖笑,一天下来挣的钱却不如别人收一天的房租。

  祁聿搬来这栋老楼时,随身带的东西不多,有一张银行卡一直被他塞在行李箱的侧袋里。

  他从毕业后就没动过那张卡,但卡里却有郑海川也许挣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祁聿有时候面对郑海川那苦哈哈却依旧傻笑的脸,很想把那张卡翻出来拍到他脸上,告诉他可以借给他用。但祁聿却始终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郑海川不会答应。

  祁聿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懂郑海川这种人的。

  活得那么苦,那么累。

  还能成天到晚那么乐呵。

  但现如今他才发现,不是他不懂。

  而是他不愿意去懂。

  因为这种人在他心中,很早以前就绝迹了。

  但同样的,这种人,也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存在。

  祁聿对自己的记忆,大抵是从三四岁开始的。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是刚寄居在伯公家的外来人口。年轻的夫妻俩为了养育孩子,从乡下搬来充满改革开放东风的经济特区,想要在这里打拼一番。

  同宗族的伯公成了他们投奔的对象,伯公所在的村落在前些年被整个翻新了,不远处盖了厂房,村庄里也新修了小平楼。伯公一人住了一大层的房子,十分大方地匀了一大半给他们一家三口住。

  年轻夫妻俩都进了厂。丈夫成了车间工人,妻子在流水线装填电子件,日子过得平淡而舒心。

  后来进厂的人越来越多,周围居住的人口也越来越多,村子里不少人便开始“种楼”——通过各种渠道搞来建筑材料,让一层的平房“种”成两层,两层的平房“种”成三层。”种“得越高,租出去得越多。

  祁聿的父亲祁广志也跟着“种”了。

  他借着同事朋友的帮忙,搞来了不少建筑材料,自己上手,将祁阿公的小平房改建成了三层。一家人搬进了三楼,祁阿公年纪大住一楼,二层便出租了出去。

  祁广志彼时还是好心肠,费力气盖房子只为了偿还祁阿公照顾他们一家人的恩情。收一点租金,祁阿公那么大的年纪也不需要再去外面找活干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祁阿公一人在鹏城,祁聿一家的出现也算是陪伴他度过了孤独的晚年。因此在离世时,他便将自己的房子交给了夫妻俩。

  祁阿公心善,他以为这处房子能让年轻的一家三口在这座城市更好的活下去,但却忘了,有时候人拥有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之后,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祁聿一家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的。脚下的土地每一天都在升值,祁广志干脆辞了工作,又花了几年将三层的楼盖成了七层。

  在那之后,家里的进项便越来越多。

  房子里的租客来来去去,但房间永远在那里,便永远有钱进账。

  祁广志开始变得大手大脚。

  开始混迹狐朋狗友之间,吹牛喝酒,唱K打牌。

  但再有钱也经不住一味地耗,后来祁广志被人仙人跳欠了巨款,催债的屡次找上门,如果不是祁聿母亲张婉凤撑着,这个家在那时就该毁了。

  彼时张婉凤掏光了家底才把钱还上,但身体却忽然变坏了,住院了好一阵子也查不出病因。祁广志清醒过来发现老婆生病儿子恨他,一个家快散了才终于幡然悔悟,指天发誓不再干混账事。

  祁聿被心软的母亲安抚住了,只能将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埋在心底,却是不再将祁广志当父亲看。

  那几年家里也挺苦的,房子抵出去了,住的地方也缩水一半。一家人苦了几年后将钱全部还上,祁聿也在这个过程中从少年长大成人,见识了不少城中村明里暗里污糟的事。

  日子看似重新在往好的方向走,但随着地皮价值再一次的陡然攀升,祁家各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开始打起了祁家这栋自建楼的主意。

  借钱的,认亲的,攀关系的,成天都有人上门。

  祁广志栽过一次坑,手里的钱那是握得紧紧的。但这不影响他享受亲朋好友的追捧,于是每天闲来无事,他便四处在村里与人聊天喝茶打屁。

  祁聿厌烦这些事,加之担忧母亲的病,便选择了出国深造。

  却不料家中无人照料,张婉凤临时发病竟然久久都没有人发现。待祁广志回到家时,妻子早已重度昏迷,而救护车却又因为村中的道路狭窄拥堵而无法及时赶来,等祁聿接到通知时,母亲已经是回天乏术。

  祁聿连夜买机票回了家。

  见了母亲最后一面,也自此再也不认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祁聿在这个城中村里,见了太多令他厌烦的人和事。

  有钱人在这里可以灯红酒绿挥金如土,而没钱人则在街头巷尾的黑暗角落里汲汲营营,盘算着如何才能把日子熬下去。

  这里住着不愁吃穿的包租公包租婆,住着出入写字楼的年轻白领,同时也住着几十块就能‘洗个头’的发廊小妹,住着看见人扔垃圾就要上去抢纸壳的老大爷,住着从人群中随便穿过就能掏出两个手机三个钱包的小蟊贼,还有靠日结一天的工资能在网吧泡一个星期的三和大神们。

  祁聿家里有钱时,见过太多躺着挣钱的人。家里没钱时,也见过太多为了钱弯下腰没有人样的人。

  无数拥挤的农民房和阴暗的握手楼里,密密麻麻住着各式各样的小老百姓。而其中的大多数人每天都在为了钱而发愁,同时也能因为钱而变得妖魔鬼怪。

  祁聿并不否认这里面有许多正常人。事实上他认识的许多街坊邻居都是温和无害的,勤勤恳恳做着自己的活,每天埋头奔波,也愿意为邻里间伸出手。

  但当涉及到钱财利益时,很多事情的基调就变了。人的行为也变了。就算是红姐,吕老师和颇有家产的桂老板他们,从祁聿曾经无意听到的街角八卦里,也都在这上面栽过坑。

  在最爱的人离开之后,祁聿没有办法再对这个地方生出半点好感。

  这里像一处牢笼,网住了无数挣扎谋生的人。

  灰暗,阴沉,压抑。狭窄逼仄的街道,蝇营狗苟的人群,在这里好人很难活下去,唯利是图才能钻出网来。

  祁聿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他不再相信有人还能直着脊梁,扛起生活的苦。

  也不再相信有人会不把钱当成命,只为了糊口,不求其他。

  但遇见郑海川之后,祁聿才发现。

  这个世上还是有傻子的。

  有傻子不知死活,在灰暗的世界里也要依旧咧着牙顶着光。

  而他,根本抵挡不了这种傻子。

第49章 急死人

  医院的夜班不比白日轻松多少。

  夜里来的病人很多是急症重症,医生需要迅速地做出判断和响应,严重的还得立即组织手术。等好不容易忙完能够休息一阵了,窗外也现出了拂晓的光亮。

  祁聿回到办公位前,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他夜里去急诊顶了一会儿班,现在才回来歇口气。

  到茶水间兑了一包速溶咖啡,祁聿坐下身,继续翻看桌上的文献。

  关于隔壁小家伙的病,祁聿最近有了一点新的想法。

  这事还要从他手头上研究的课题说起。

  祁聿当初出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母亲的病。彼时国内的诊疗手段都不够精确,手术风险也很大,祁聿投到了这个领域最顶尖的专家教授门下,开始研究更安全精准的微创消融技术,希望学成后靠自己让母亲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