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未远 时雨未远 第14章

作者:鱼欧尼尼尼 标签: 近代现代

第28章

  张小鹏的妈妈听了这话简直暴跳如雷,她大声道:“张老师!张老师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学校的态度?被打者向打人者道歉?”

  张主任还没说话,钟远先道:“当然不是,不管怎么说,肯定是打人的孩子有错。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双方都需要有所反思。”

  张小鹏妈妈越听越生气,最后还是戚时雨上前一步,道:“哎,我们这俩孩子今天做得不对,我跟您二位道歉。您看这小鹏还伤着呢,要不咱们先去医院?”

  “哼!”小鹏妈妈牵起孩子的手,牵着孩子往门外走。孩子爸爸和爷爷奶奶跟在后头。

  戚时雨拽了拽钟远的袖子,小声说:“你照顾两个孩子,我跟他们去医院。”

  说罢他又对吴玉容和何奶奶说:“妈,您给孩子开家长会。何姨,您先回家,事情我来处理就行。”

  张小鹏一家人刚出门走出去没多远,办公室门也没关严,张小鹏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说你跟没爸没妈的孩子混什么?生下来就没人教,你以为他那个叔叔是什么好人吗?谁不知道……”

  戚时雨听到这话,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边上何小胖特别着急的“哎”了一声,戚朗如同一个小炸弹,从一群大人面前冲了出去。

  何小胖跟在后头,像一个高速运动的小网球。

  钟远来不及说什么,赶紧追了出去。

  走廊上,小网球何小胖正抱着奋力挣扎的戚朗,他左手使劲拽着戚朗的袖子,右手食指因为劈了指甲,有些滑稽的翘着,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小胖子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才拽住了如同狂化浩克一般的戚朗。

  戚朗眼睛通红,一边试图挣脱小胖子,一边大喊道:“不许你们说老戚!不许你们这么说老戚!”

  小胖子见大人来了,赶紧喊:“快抓住他抓住他,刚才就是要因为张小鹏这么说我们才打他的!”

  钟远伸出一只手,拎住戚朗的后衣领,小小的孩子终于停下了挣扎,大眼睛里落下一连串的金豆子,嘴里仍然喊着:“你们都不能这么说老戚……”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戚时雨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偏偏他懂事的年纪比别的孩子还要更早些。

  那些大人总觉得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在他经过时指着他的后背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可怜孩子,说他是自己亲叔叔的拖油瓶——在他还不懂拖油瓶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不止是亲叔叔,还有贺叔叔、钟老师,他们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外面手牵手的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可是老戚作为男孩子,却只喜欢和男孩子手牵手。

  他在识字后,还偷偷翻过妈妈留下的日记,日记里说,贺叔叔喜欢自己的爸爸。

  在他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在别人眼里好像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安叔叔每次上门,都会躲着街坊邻居。奶奶也不喜欢老戚和男孩子在一起。

  他听到过那些人议论老戚,不外乎两个词——“不正常”和“不正经”。

  他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没爹没妈,说自己可怜,说自己是个拖累。

  可是老戚,这个看起来似乎还没自己懂事的男人,这个从小就照顾自己的男人,他不能允许别人这样说他。

  这个男人用他宽阔的肩膀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即使他从不叫他父亲,即使他有时候也嫌弃他幼稚,可他仍然是全世界最好的老戚。

  钟远放下他的后衣领,一只手半搂住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开口说话时语气十分冷峻:“张先生,张太太,刚才孩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么小的孩子上哪里学来了这么伤人的话,现在算是破案了。”

  “语言暴力同样是暴力,现在看来我们的孩子不过是对待自己受到的暴力做出了不恰当的反抗而已。”钟远道,“您还是觉得不应该向我们道歉吗?”

  小孩子就像一张白纸,他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身边的大人影响,他们会学习大人教予他们的知识,也会学习大人言行举止间传递出的价值观。

  吴玉容刚才也把那番话听了个明白,她想起早逝的大儿子,心里一阵疼,甚至有些摇摇欲坠。戚时雨扶住有些虚弱的母亲,低声安慰着。

  何奶奶上前,把两个孩子往自己身后一拽,把胳膊上的红袖箍撸下来折了几下揣在兜里,破口大骂:“你们在说什么屁话?!”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震耳欲聋。小胖子往戚朗后头一缩,小声念叨:“完了完了,奶奶摘袖箍了,她要骂人了……”

  眼角还挂着泪的戚朗:……

  “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人这么欺负我们小朗?”何奶奶指着张小鹏妈妈的鼻子,“小朗是我们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懂事可人疼,什么叫没人教?我看你们家这父母双全的才是被你们这种父母教坏了!小孩子长着嘴说话要让大人教,大人要是不会教那就告诉学校老师,让学校老师好好教!当着人就这么说,背着人还不知道说什么恶心话!小朗听话那就是小戚教得好,小戚人家自个儿的事儿轮得到你们那张破嘴叽叽歪歪?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家孩子做个好人,省得出门就被人揍!”

  张小鹏妈妈被老太太说得面红耳赤,想回嘴却完全找不着个插嘴的机会,最后还是张主任咳嗽了两声,打了个圆场:“走走走,我跟你们去医院,戚朗家长和何嘉乐家长就不用去了,有需要我再联系你们……”

  台阶已经送到脚边上,张小鹏妈妈连忙答应了。他们正准备离开,钟远却叫了一声:“张太太。”

  张小鹏妈妈心惊胆战地回头,只见钟远附身,把戚朗抱了起来,对她道:“以后小朗不仅有时雨疼,有爷爷奶奶疼,有街坊邻居疼,还有我来疼。”

  “他的教育问题,就不需要您再多操心了。”

第29章

  张小鹏一家人在张主任的陪同下离开了。钟远对吴玉容说:“阿姨,您别着急,没什么大事儿,咱们先回班上开家长会。”

  说罢,他又对何奶奶说:“刚才真的很感谢您为小朗说话。咱们一起回去吧!”

  此时此刻的何奶奶再迟钝,也把戚时雨和钟远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何况刚才某一个瞬间她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夏末时在胡同口停车场遇到的那个戴头盔的小伙子,难怪当时会觉得眼熟。

  戚家二小子那点儿事儿,这么多年老邻居们心里基本上都是门儿清。有人看不惯,自然也有人不当个事儿。何奶奶就是后者,以前戚家全家住在百花巷6号,是百花巷里难得的书香门第,谁不喜欢戚家两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何奶奶看着戚时云和戚时雨两兄弟长大,有时候戚晏杰和吴玉容工作忙,两个孩子就跑到她家吃饭。后来她眼瞧着戚家巨变,先是小儿子和家里闹矛盾,闹得个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了,大儿子又生了病,后来儿媳妇也跟着没了。

  何奶奶和所有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闲暇时候喜欢说些家长里短,可是这家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谁看了不觉得心疼?

  戚家二小子跟父母有矛盾,但为了哥哥嫂子留下的这个孩子,扔下在别的城市定居的机会,独自一人住在了百花巷6号。一个大小伙子独自拉扯着一个婴儿,一开始连奶粉都不会冲,何奶奶没少帮忙。所以戚朗和何嘉乐对何奶奶来说是一样的,更何况戚朗比何嘉乐不知道听话懂事多少倍。

  何奶奶也起过给戚时雨介绍对象的心思,长得挺好的一孩子,学历好,虽然现在没个正经工作,但小买卖也算风生水起,到哪儿能缺了姑娘要?当年他跟家里闹矛盾,风言风语何奶奶也没少听,可是以她的见识对男人喜欢男人这件事儿确实不太能理解。她也知道头两年有个抱着相机的小男孩儿时不时往这儿跑,来去间还总避着人,她就当瞧不见。

  直到小孙子们上小学的头一天,班主任来家里家访,老师离开后,何奶奶在厨房洗他用过的杯子,从后窗户看到戚时雨被一个男人抵在墙上的画面。

  夜色太暗,她没有看清另一个男人到底是谁,但不影响老太太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虽然震撼,这么多年在居委会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过叹了口气,然后掏出手机给老姐妹发了条微信:抱歉啊妹子,我们这儿这个小伙子,前两天有对象了。

  她就是没想到这对象居然是钟老师。此刻钟老师就像是真正的戚家人,这么认真地跟她道谢。

  她一手搀着吴玉容,一手拎着两个小崽子,连声道:“没事儿,没事儿,应该的……”

  钟远低声对戚时雨说:“你先回家?”

  戚时雨摇摇头:“你去忙,我在门口车上等你们。”

  钟远拍了拍他的胳膊,和吴玉容他们一起离开。戚时雨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到校门口,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拧开收音机。

  他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根,刚抽了两口又想起来一会儿这车上既要坐老人又要坐孩子,连忙掐了,又打开四个窗户通风。

  他自问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或者说长辈。与之矛盾的,是戚朗竟然长成了一个人见人夸的模范儿童。

  或许,正是因为戚朗过于懂事,所以给了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父亲留足了不用过于成熟的空间。

  18岁的他为了钟远挺身而出,那是他恣意放肆的青春年华,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可以主宰人生乃至世界。

  可他被现实打断了脚。

  他不自觉的抚摸自己手腕上的纹身,那条绳索下掩藏着那条所有人都闭口不提的疤痕。

  如果说面对小儿子出柜,一个母亲虽然无法几首,但尚且可以保持基本的理智,那么在此基础上,还要面对大儿子和儿媳相继离世,足够击垮一个母亲。

  失去理智的人可以做出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她逼着小儿子去所谓的矫正机构看心理医生,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大学教授能做出来的事。

  此刻的戚时雨坐在车里,耳边是收音机里男女主播交谈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那会儿失去理智的不止母亲,还有自己。

  因为自己开始怀疑,这一切不幸是不是都是自己造成的。

  破碎的家庭,离世的哥嫂,扔下一切的东哥……仿佛都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造成他们的不幸。

  所以他听从了母亲,在嫂子离世后,开始进行每周两次的心理治疗。

  与其说是治疗,其实就是简单的厌恶疗法。那位据说拥有各种资质的心理医生,在将近一年的治疗过程中利用药物、电击和疼痛不断建立他对男性的厌恶反应。

  然而在对男性产生厌恶之前,他对自己产生了无法摆脱的厌恶感。那些以前只是偶尔存在的想法开始不断纠结在他的大脑里——都是因为我。

  终于,在一个隆冬的傍晚,他拆下剃须刀里的双面刀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了下去。

  贺东最近忙,所以他故意没有送走那时不到一岁的戚朗,因为他知道母亲每天晚上8点会来家里给孩子送第二天要吃的辅食。

  在像讨厌墙角的蟑螂一样厌恶自己这么长时间后,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他想让母亲记住自己的样子,作为宣言也好,惩罚也罢。

  那时的他已经被各种药物折腾得几乎失去躯体上的知觉,所以刀片划过手腕时他没有觉得疼,他侧躺在床上,那只手伸向床沿之外,看着血管里温热的血液汨汨流出,流过手掌,流向地面。

  好像这些年心里的难过、委屈、不甘都在这一刻与身体剥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戚朗的婴儿床就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忽然有些恼火,生命流逝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长到他仍然可以看清那个小小的肉团子,他正在床上爬来爬去,偶尔抓住床前的防坠栏杆咿咿呀呀说着无意义的音节。

  戚时雨喃喃自语:“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婴儿,多好。”

  不远处的小团子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手里抓着个邦尼兔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眼睛水灵灵的,黑色的瞳孔闪着光,与眼白形成黑白分明的交界,就像是他们的世界一样,简单又感觉。

  戚时雨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却不再敢看这双眼睛。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记忆吗?他会记得自己看过这么残忍的场景吗?对不起啊……我又做错了。

  他心里又一次感觉到懊恼和厌恶。他紧紧地闭上眼睛。

  回避黑暗和寒冷是人类的本能。此刻他却想敞开怀抱拥抱他们。

  “爸爸。”

  黑暗中,婴孩清晰的声音像是带着阳光刺破黑暗的一把剑。戚时雨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睁开眼睛。

  戚朗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嘴里又一次吐出那两个简单的音节:“爸……爸。”

  戚时雨原本清晰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这两个字砸得骤然清醒。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戚朗床前,伸出干净的那只手抚摸孩子的脸。

  戚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来自孩子身上的奶香和温暖,突然让他觉得贪恋又不舍。

  他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挣扎着拽过床边一件旧T恤,费力地包上了自己的伤口。

  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别的了,可他从没有一刻这么想活下去。哪怕是为了眼前这个孩子也要活下去。

  他拿起手机,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贺东的电话。

  “东哥,救救我。”

  意识消失之前,他记得自己这样说。

第30章

  时近中午,学校周边安静的街道也变得喧闹了起来。时不时有推着小车的小商贩经过,鼎沸的人声把戚时雨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拉开车门,站在车门边点了一根烟。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

  手背按上眼睛时,忽然陷入的完全黑暗中总会带着些许残余的光点,他在这样的光点中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