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 有瑕 第35章
作者:吸猫成仙
蒋彧睁开眼睛,看见齐弩良的手刚刚离开他自己的脸,留下几个通红的手指印。
蒋彧惊呆了,咽了咽口水,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齐弩良给了自个一耳光,然后站起来,端了两盘菜,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后,他伸头对蒋彧说:“你把剩下的菜端进来。”
那些年菜再一次冒着热气和香气摆满了桌,齐弩良把最后一碗热好的汤端出来,也端来碗筷放到蒋彧手上:“吃吧。”
蒋彧捧着碗,第一回 在这样一桌好菜跟前食不下咽。他拿着筷子,反复搅着米粒,缓慢地往嘴里送,却尝不出来任何味道。
“多吃点,接下来要有段时间吃不到这些了。”
一个炸鸡腿放到他碗里,跟着是几块鱼肚上的没刺的肉,一夹肥瘦相间的回锅肉,几块焦香的糖醋小排……直到他手里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快吃,吃完我们上路边放炮去。”
说完齐弩良自己先大口大口吃起来。
蒋彧捧着碗开始狠狠扒饭,无差别地往嘴里塞鱼和肉,凶狠的小兽一样撕咬着鸡腿……
然而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落进他的饭碗里,落在他撕扯的鸡腿上,溢进他的嘴里,和着食物一起被他吞进肚里。
蒋彧不知道齐弩良是否有责怪他,但他知道齐弩良已经原谅他了。
年初三,齐弩良从工地干活的赵师傅口中得知,他们工地已经开工。赵师傅还偷偷告诉他,刘总这几天偶尔会来工地,让齐弩良来蹲他。
“小齐,我跟你说,到时候你撒泼打滚,把你那伤腿杵到他跟前,跟他说再没钱治腿就废了。最好带上你家小孩,小孩在这种场合下最好用。
“要是这样都不行,你就爬到塔吊上,威胁他不给钱你就跳下去。不是让你真的跳,你就在那上边呆着不下来,最好引来电视台的记者,一说要上新闻,他保准就给了。”
齐弩良沉着脸听他说完这些,没别的可说,只道了声谢。
“工地上这种时候多了,那些个狗日的,有的有钱都不给。但吃的是这碗饭,不干这个也没别的可干,只有在讨薪上下点功夫。我有经验,你听我的,直接找姓刘的,别去跟姓黄的扯,他就是姓刘的狗腿子,跟他扯没用。”
齐弩良挂掉电话,靠在小卖铺的烟柜边上,苦着脸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地上碾灭,转头去了邓江华家。
邓江华站在门前,一脸睡眼惺忪,那头平日里鸡冠似的杀马特发型,此时乱蓬蓬鸡窝一样堆在脑袋顶上。
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抽支烟发给齐弩良:“昨晚打牌打到凌晨,刚睡没两个小时……齐哥,你来找我是有啥事吗?”
齐弩良接了他的烟,靠在他家门廊的柱子上,让他那条腿能够歇歇。
“我想找你借件趁手的工具。”
邓江华一眼瞥见了齐弩良打着石膏的腿,立马明白他什么意思,指指他的腿:“怎么搞成这样,谁弄的?”
“不是谁,我自个摔了。”
“哦,我还以为你找我要东西寻仇呢,但你这模样拿啥也不顶事儿啊。”
“不是寻仇,是要账,你这儿都有些什么?”
邓江华打着呵欠把他往屋里领:“我这儿只有钢管和弹簧刀,要砍刀什么的话,你要等一会儿,我找人去给你弄。”
走进院子里,齐弩良正瞅见一个老头在劈过年的猪头。
老头也瞅了瞅齐弩良,问他孙子:“华仔,你又把谁往家领啊?”
“我朋友,别管了,宰你的猪头去。”
“天天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带……”
邓江华拉了拉齐弩良的胳膊:“走,我爷老糊涂了,别理他。”
齐弩良没动,他一眼就看上了老头手里正剁着猪头那把斧头。笨重的一坨黑铁疙瘩,但边缘那嵌入肉骨的斧口磨得锃亮。
“不是吧,这玩意儿一下必得出人命啊,大哥。”
齐弩良看了一眼一脸惊骇的邓江华:“不是拿去砍人的,不跟你说了是要账,就吓唬吓唬。”
“那你可得控制住自己,再生气也不能把这玩意儿往人身上抡。”
不知道邓江华出于什么目的,非要和他一块去。这小子有摩托车,齐弩良也没拦他。
他坐在邓江华的摩托车上,右腿不太方便地支出老远,手里的斧头沉沉地坠着他的手臂,粗糙的木柄摩擦着他的手心,寒风刮在他脸上。
齐弩良原本不想这样。
过去那些经历给了他一种动物般的直觉,他知道比起在规则繁复的文明社会框架下,自己更擅长在规则更少、更信仰暴力的社会的另一面生活。因为比起应对别人的拳头,揣测别人的思想、读懂别人的潜台词、躲避别人暗中使下的绊子……后者对他来说更困难。
他早该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强有力的方式,作为一个强者跟那些人提出要求。而不是用祈求和纠缠的方式,让自己成为一个弱者。因为在任何地方,弱者都并不会因为弱而得到同情,反而只会因为弱被狠狠拿捏,受尽欺凌。
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在里边八年,形形色色的犯人都告诉他,那地方就是这条路的终点。他不在乎再回去那个埋葬了他青春的地方,可是现在有蒋彧。那孩子秤砣一样沉重地挂在他的心头,让他做事无法只考虑自己喜恶,他得考虑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但也是因为那孩子,如果生活非要逼一个人去走歪路,那这个人只能是他自己,决不能是蒋彧。
那孩子偷窃的缘由,齐弩良很快就想明白了,都是因为他——是他到了时间却没法就医的腿,是他没法隐藏的拮据的愁绪,是他面对生活竭尽全力却仍然无能为力。
过去蒋彧遇到的最大困难无非饿一顿肚子,是齐弩良把生活的压力带给了他,迫使他做出这样的事。
这不是那孩子的错,是他齐弩良的错。所以他给了自己一耳光,也是生活给了他一耳光,提醒他所有的失败和无能。
如果两个人一起向阳生长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他才应该是那个落进肮脏的泥地里,化作肥料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齐哥要发飙了[○?`Д′? ○]
第43章 强者
工地上老板办公室也在活动板房里,陈设虽简单些,但该有的都一应俱全。
这块工地的包工头刘全海是个黄皮吊眼的矮瘦子,此时他那张蜡黄的刀片脸泛着白,吊着的三角眼直愣愣瞪着那柄刀口嵌进他实木办公桌的斧子,身子往后退无可退,直瘫在了老板椅上。
“你,你冷静点,有话好说,别冲动……”
齐弩良双手撑在办公桌另一边,居高临下看着这在幕后把他哄得团团转的“刘总”,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赔偿拿来。”
刘全海眨巴着三角眼:“赔偿?什么赔偿?”
这时候还装傻,齐弩良怒从心起,直越过那桌子,一把揪起刘全海的衣领:“还装蒜?这钱你今天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齐弩良横眉怒目地,“我他妈光棍一条,刚从里边出来没多久,要真是把老子逼急了,我不介意再进去一回。”
威慑才刚刚开始,齐弩良没急,但被他揪着衣领那人明显急了,也不再问是什么赔偿了,干脆又爽快地说:“拿,我拿,你要多少?”他抓着齐弩良的手,“你先放了我,我给你拿去。”
刘全海吓得两条腿哆嗦。他做生意有些年头了,开始没少被这种耍狠的混子欺负压榨。后来生意做大了些,黑白两道都有所接触,但那种接触都是先拿钱铺好路,哪怕背地里觉得他是冤大头,表面也尊他是个老板。所以他也最了解这种人,身无长物,动辄拿他们那条穷命来搏,法律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屁。他怎么也是个有身家的小老板,自然命比什么都贵。
这时隔壁听到动静的黄经理赶过来,看到眼前这幕吓了一大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拉架:“齐弩良你小子在干啥?这是刘总,赶紧把手放开……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齐弩良一把把刘全海攘回他椅子上,转眼怒瞪田经理。
黄经理拿捏他惯了,对他的怒视毫不在意,盛气凌人地挺在他面前:“你他妈是穷疯啦,又来这儿闹事,我跟你说了年后就跟你办,你怎么就听不进去?这会儿工地刚开工,忙得很,你出去,别跟这儿添乱……”
“小黄,你别说话。”
“刘总,我……”这时候姓黄的才看到办公桌上栽着的斧子,以及握在斧柄上的齐弩良的手。再抬起头看他时,姓黄的惊觉齐弩良身上透露出的戾气全不一样。他刚才教训人的气焰顿时熄灭,连音调都矮了三分,“小齐啊,你冷静点,哪至于这样。”
齐弩良把医院开的诊断证明,以及所有医药单据全部摔在两人面前,再次说道:“我很冷静,我只是来拿我应得的赔偿。”
刘全海看向黄经理:“怎么回事?”
黄经理指着齐弩良,凑近刘全海,吞吞吐吐说道:“他,就是我上回我和你说的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年轻人,已经好几个月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刘全海指着姓黄的就是一顿批评,意思他这么忙,怎么会天天记得这种小事。而黄经理正当上心提醒的,却没当回事,这件事弄成这样,就是他这个财务经理的过失。批了一顿后,冷漠地指使他:“你看看,该赔偿给人家多少钱?”
姓黄的苦着脸,把票据都加了一遍,一共是六千八百三十元。
刘全海拉开皮包,从里边掐了一摞捆好的现金给齐弩良:“这是一万,除了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全在这里头了,你拿着。这事儿黄经理没办好,把你给耽搁了,是我们的过失。”说着瞥了一眼他的腿,“你腿伤还没好,这么大动干戈对病情不利,还是赶紧回家里养着吧。”
从工地出来,齐弩良数了五百元给跟着他的邓江华。
邓江华推辞:“齐哥,你这是干什么?我听你的就在门外等着,什么也没干啊。”
“麻烦你送我这两趟。”
“这不算什么,哪能要你钱。”
齐弩良不耐烦给他塞兜里:“别废话,拿着。”
邓江华讪笑着,不再拒绝。
坐上回程的摩托车,邓江华话更多了些,把刚刚那些欺软怕硬的狗东西骂了个遍。
齐弩良打断他:“你之前说的那个晚上在赌场做保安的活儿还招人不?”
邓江华愣了愣,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赌场保安的活儿是个什么活儿,片刻后才恍然大悟:“那个啊,不是我去年春节跟你说的嘛,早没了。不过幸好你没去,没多久那个点就被一锅端了。”
“没有了啊。”齐弩良语气有些失望。
今天倒是拿到了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的赔偿,但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还得先找个赚钱的法子。
大概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失望,邓江华试探问道:“齐哥,你是在找工作?”
“嗯。”
“我这倒是有份儿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说。”
“嘿嘿,就跟你今天干的这事儿差不多。”邓江华故意卖了个关子。
“替高利贷要账?”
“是要账,但不是高利贷。”
邓江华介绍了一下他上班的公司。那表面是一家资产公司,实际上主要业务是从其他公司、银行或者个人手里,低价收买那些要不回来的烂账坏账,再派人用无论什么方法把这些帐原价收回来,吃这中间的差价。
当然,既然是很难要回来的烂账和坏账,那要账手段就不能说绝对的合理合法。具体怎么要,要看催收那人自己的魄力,出了问题也自然需要自己承担。总之,虽然看起来完全合法的产业,也没什么风险,但操作起来却有不少灰色的东西。
“怎么样齐哥,有没有兴趣?”
“收入呢?”
“没有底薪,但提成很高。”邓江华说起这个便眉飞色舞的,“根据等级来提,初级提3%,每升一级多提一个百分点,一共四级,最高等级提6%。意思你要回来一百万,你个人提成就是六万,怎么样,很高吧?
“刚看了你怎么恐吓那傻逼的,嚯,那气势,大哥你简直天生就该做这个。那斧子往人面前一砸,还有要不回来的钱吗?”
齐弩良丝毫没有为邓江华描述的情景冲昏头脑,而是问:“你拿到了多少提成?”
“我……我不是不成嘛。”
要知道有些老赖也是社会人不好惹那帮人,一言不合他反而找人先动手了。还有的人,不是不还,而是身无长物,穷得恨不得要饭。
他邓江华一没不要命就跟人干起来的魄力,二没从叫花子嘴里扣出余粮的能力,只能用死缠烂打那一套,天天堵在人家门口,跟要饭的也差不多了,但这套顶多能逼出来点碎银子。公司还留着他,大概也是因为不用付底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