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 有瑕 第60章

作者:吸猫成仙 标签: 近代现代

  但这并不是结束,这恰恰只是一个开始。

  自此以后,她一次次跑回娘家,又一次次被蒋家人带走,从她自己一个人,到挺着肚子,到抱着婴儿,到领着幼子。

  齐弩良的记忆里,最清晰的都是姚慧兰是在家当姑娘模样。他总是记不太清她嫁人后的样子,后来才明白,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敢仔细看她的脸。面对她时,目光总是落在她凸起的肚皮,以及孩子出生后,小孩白嫩的脸上。

  但那张脸却仍在他的记忆深处,无论多久,像一种无法抹除的痛楚。

  她瀑布一样的长发早剪没了,短短的发茬遮不住耳朵,眼泡肿胀,面颊浮肿,时不时脸上和身上还有淤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戴着一副墨镜,把她不甚清晰的脸也遮住大半。

  那是一种分崩离析的破碎,好像白瓷花瓶被摔碎后,再用水泥将那些瓷片给强行黏合起来,堪堪还能维持着人的形状。

  男人打女人,男人打小孩,在村里是多常见的事。

  起初她回娘家时,娘家人也曾责骂警告过蒋明贵,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麻木从习以为常开始。他们开始劝她收敛一些脾气,更多地顺从她的男人。当这些劝告没有起到作用时,冷漠也变成了厌烦,开始责怪她三天两头回娘家是丢人现眼。

  她又跑回来了。

  齐弩良从村头那条河下游的河滩处,用弹弓打了一只野鸭。秋天的野鸭很肥,毛色鲜鲜艳,比家养的麻鸭更漂亮。他拎着鸭子往回走,一路有人问他这鸭子卖不卖,他都摇头。

  他准备拿去给姚慧兰,或许能让她的心情好一点。

  上回她回来,他去后山给她挖了一兜鲜百合。原本是让她拿回家吃的,结果她说她都种上了,开的花又香又好看,她很喜欢。

  齐弩良拎着鸭子站在姚家的门前。大白天的,堂屋的门也紧闭着,里边正在吵架,伴随着小孩的嚎哭。

  他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听明白姚慧兰要离婚,而她父母都不让,说她疯了,发神经,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好的日子不过,离什么婚。还说如果她非要离,那就死在外边,别回来丢人现眼。

  大门“砰”一声拉开,姚慧兰夺门而出,就是一阵飞跑。

  齐弩良赶忙追上去,边追边喊,但姚慧兰并不停下,一路吸引了不少人。她跑到村头的河边,半分也没有犹豫,直愣愣就跳了下去。

  那河不深,水流也不算湍急,但淹死个人足足够了,每年夏天都有在这河里淹死的。

  这把齐弩良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鸭子,撒丫子跟着跳了下去,在姚慧兰沉到河底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一时间,呼救帮忙的村民都围了上来,众人合力,把她给捞了上来。

  救得及时,只呛了些水,生命无碍。但走到这一步的人,心里多少有些东西已经死掉了。

  齐弩良把女人背回自己家。

  她坐在他家里,不喝口热水,也不换掉身上淌水的衣裳,呆痴地望着某个点,一动也不动。

  齐弩良把屋里的煤炉子搬到她旁边,劝道:“小兰,你不要寻死。”

  她转动眼珠,好一阵才聚焦一样,看着齐弩良,冻得发白的嘴唇哆嗦着:“阿良,你不该救我,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他不说话,把家里的被子被子抱过来给姚慧兰围上,却被她一扭胳膊扔掉了。

  “别管我行吗?”

  “你有小彧。”

  “会有人把他养大。”

  “长大了他也会怪你丢下他……我现在都怪我妈当初丢下我。”

  这一句话让姚慧兰死掉的那部分活了过来,感到了悲,感到了痛,更感到了对孩子的无限眷念。顷刻间,眼泪决了堤,嚎啕的声音从齐家的房顶传出去。

  不多会儿姚叔娘抱着孩子过来,孩子同样大哭着喊妈妈。母子俩偎在一起,哭作一团。

  姚叔娘拉她回去,她爸说的只是气话。姚慧兰不回,还说就是死,她也要离婚。

  第二天,蒋明贵就找了过来,姚家人没能劝住,他找到了齐弩良家里。

  男人的鼻头更红了些,眼睛也更浑浊,来这之前喝了酒。

  姚慧兰不跟他走,宣布要和他离婚,两人吵了两句,他开始动手。

  齐弩良一见男人动手,便冲了上去,瞬间扭打在一起。但他还只是个少年,哪怕有姚慧兰的帮忙,也敌不过人高马大的蒋明贵。

  他被打倒在地,男人抓了姚慧兰的头发,揪着她往外拖,边拖边骂:“好哇,我就说你怎么老是往娘家跑,不跟我安生过日子,原来是跟别的男的搞上了,狗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姚慧兰按着自己头皮,扒他的手,咬牙切齿地:“行啊,有本事你今天就当你儿子的面打死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也要跟你这个人渣离婚。”

  姚父母也赶了过来,一个去拉蒋明贵的手,一个劝姚慧兰少说两句,两人急得团团转。

  男人浑浊的眼睛变得血红,一脚将姚父踹翻在地,继续把她往外拖:“儿子?现在看是不是我的种都两说。”

  一时间,姚母的咒骂声,姚父的呻吟声,还有孩子的哭声响成一片。

  还不到四岁的蒋彧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哭着喊:“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正走到门口,男人提腿一掀,他腿上的孩子顺着门槛外的几步石梯滚到了坝子上。不知道摔到了哪里,但这下摔得不轻,孩子顿时哭声震天。

  姚慧兰气疯了,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她反手给蒋明贵脸上一阵乱挠,男人脸上顿时多了好几道血印子。

  男人吃痛,短暂地放开了她。姚慧兰想扑过去看孩子,却又被揪住了头发。

  “蒋明贵,你就不是个人,你是个畜生,放开我……”

  男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撞向土墙……一下,两下……“咚咚咚”的声音让人齿寒。

  “……畜生,放开我……小彧……小彧……”

  血从姚慧兰鼻腔里涌出来,声音渐渐变弱了。

  姚母尖叫着上来扒男人的手,被一把攘开。

  齐弩良忍着痛,站起来抹了一把鼻血,努力睁开充血的眼睛,从一片红雾里,看到了靠在院墙上的铁锹……

  随着一声闷响,蒋明贵抓着姚慧兰的手松开了,整个人软了下去,从石阶滚到了坝子上,平躺着,不停地抽搐。那双浑浊的眼睛翻着眼白,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额头青筋直冒。

  但很快,他安静下来,丑恶和暴怒消失,平静祥和的样子和刚刚判若两人。他头枕着的地面,黑红的鲜血蔓延开。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蒋彧都停止了嚎哭。

  姚慧兰赶紧爬起来去把孩子抱起,将他的脸藏在胸前。

  姚母朝躺在地上的男人爬过去,看了看他,哆哆嗦嗦把手放在他鼻子前。

  一息之后,她脸上的颜色褪尽,浑身抖如同筛糠。

  “他……他好像没气了。”

  那一年,齐弩良十六岁。

第71章 逃避

  法庭上,蒋家人扯着姚慧兰厮打,因为她帮着齐弩良说话。

  她和法官哭诉蒋明贵对她和孩子的殴打,当众掀开衣服,让大家看她身上的疤。跪下求法官宽恕齐弩良,他是为了维护她,他不是故意的。

  她的行为彻底激怒了蒋家,他们坚定地认为姚慧兰和齐弩良是一对奸夫淫妇,要不然她不可能帮着杀人犯说话。

  姚父姚母也让她顾及婆家的情绪,更要顾及她自己的名声。齐弩良终归是杀了人,她这么维护他,不就坐实了他们之间不干不净。

  齐弩良手戴镣铐,站在被告席后边,让她别说了,他都没关系。是他杀了人,怎么判他都认。

  他不怕坐牢,也不怕死刑,唯一的遗憾就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小兰了。

  他勇敢得甚至有些莽撞地面对他生命的裁决,心里没有丝毫退缩,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因为小兰从此干干净净摆脱了那个渣滓。

  小兰跟他说,男人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保护女人和孩子。他做到了,他不怕在成为真正的男子汉那天死去。

  他想,如果他枪毙了,小兰一定会记他一辈子,这就够了。

  但由于他未满十八岁,加上属于激情杀人,还有姚慧兰这个受害人家属的求情,他被判了十年。

  而在这期间,小兰却病逝了,换成了他来记她一辈子。

  “我一直觉得我没错,但最近,我觉得我错了。”

  齐弩良坐在姚慧兰的坟前,手指在她的遗像轻蹭。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酒壶,拧开喝了一口。

  热辣的烈酒入喉,烫得他眼眶发红。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要是那一铁锹没有铲在蒋明贵的后脑勺,是不是小兰现在还活着,蒋彧也不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听荣八妹说的,姚慧兰是子宫癌去世的,摘除了子宫,癌症还是扩散了。要是她没去干那个,她是不是就没有得这个绝症?

  要是她和蒋明贵离了婚,她就还能回到村里,而不会因为维护他而背一身污名,和姚家彻底决裂,再也回不去?

  齐弩良一直以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改变了自己蝼蚁一样无关轻重的命数,却从没想过他改变的是所有人的命运。特别是蒋彧这孩子,因为他的过错而成为孤儿,小小年纪吃尽了苦头,何其无辜。

  又一口烈酒入喉,热泪淌下来。

  他哽咽着:“小兰,对不起。”

  蒋彧放学回家,在楼下院子里就看到了齐弩良的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还在门口脱鞋,便迫不及待地问:“哥,回来了?”

  卫生间传来齐弩良的声音:“我带了些吃的,你洗手吃饭吧。”

  “好。”

  蒋彧去厨房洗了手,拿了两副碗筷,翻开桌子上打包的饭菜,有鱼有肉,十分丰盛,都还是热的。

  尽管已经快要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叫嚣着赶紧给它投喂点吃的,蒋彧还是规矩地等着齐弩良一块儿吃。

  这段时间不知是工作忙,还是怎么,齐弩良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家里。即便夜里回来,也回得很晚,也不去房间睡觉,就在沙发上合衣躺一晚,说是新买的沙发比床睡着更舒服些。

  齐弩良洗了澡出来,参差齐肩的半长发被他全梳在脑后,身上的黑色背心恰好露出两条花纹密布的手臂。看蒋彧正在看他,立马扯过椅背上的衬衣穿上了。

  “你吃你的,不用等我。”

  “你不是都已经洗完了。喝不喝啤酒,我去拿两罐?”

  齐弩良坐在沙发上穿袜子:“不用,你自己吃,我马上要出去。”

  蒋彧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六点了,有些悻悻地:“这个时间还出去?”

  “对,有点事。”

  蒋彧抿着嘴角:“晚上几点回来?”

  “不好说,可能不回来,你早点睡,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齐弩良把背心和衬衣的衣摆一同扎进牛仔裤里,拿了一件夹克套上,“还有钱花吗?”

  蒋彧不说话,只是盯着齐弩良,眼神有点委屈。

  他没说要钱,齐弩良还是一手把裤兜掏了个干净,一大把鸡零狗碎。他把里边的打火机和车钥匙挑走了,把有零有整的一摞票子留在桌上。

  “哥,半期我总分考了第一……”

  “又是第一嘛。给你个奖励,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上一篇:私人岛屿

下一篇:温言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