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青焰 雪生青焰 第2章

作者:只吃苏打 标签: 近代现代

  苏尔亚报了一个时间,然后又执拗地重复了那个问题。

  就跟他们第一次见面,莫青从高原反应中缓出来一样,苏尔亚将他带到附近的村庄休息,然后一遍一遍地问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你想吃什么?那双棕褐色的、群山一般的眼眸固执到不肯离开莫青身上一刻,连眨眼的次数都很少。

  “就这个,挺好的。”莫青怕他不信,又喝了一大口豆子汤。

  在床上坐了一下午,莫青总算有了一点力气,他想下床走走,但苏尔亚坐在床边不让他乱动,他无聊到只能翻出自己才做了个开头的手绘标本和相机,他的手机自从丢在雪山里,就一直没有机会再买一个。

  苏尔亚什么都不做,就盯着他看。莫青被看得无地自容,只好收起标本书开始打量起苏尔亚的房间。不算豪华但也不简陋的住所,莫青在婚礼那晚匆匆撇过几眼这座小楼,苏尔亚应该很喜欢传统风格,厚重的毯子从墙上铺到地上,几副木雕面具挂得整整齐齐,桌几上还有铜雕,红水晶和黄玉雕成的动物零零散散地散布开,床头上还挂了风铃。很干净,很整洁,看得出来房间的主人很用心。

  苏尔亚拿来一个黄玉雕成的小鸟塞到莫青手里,用眼神示意他可以把玩。

  那个小姑娘来过好几次,看见苏尔亚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莫青想起来自己在高烧昏迷的期间好像跟她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话,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支走了苏尔亚。

  苏尔亚一走,洛桑立刻坐了过去,果然,新娘睡着的时候漂亮,醒着的时候更漂亮,那一双温柔的眼睛最能让人想到春日溪涧里潺潺的流水,即便脸色不佳,她也能沉溺进去。

  “你叫......洛桑?”莫青问道。

  洛桑点了点头:“你叫莫青。”

  “那个藏族女人是你妈妈?”

  “是的,你怎么知道她是藏族人?”

  “高原红呀。”莫青微微笑了起来,他指了指洛桑的脸颊,“你也是。”

  “哦......”洛桑的脸烧了起来,“你呢,你是哪里人?”

  “中国,我来自中国的平原。”

  “哦......”洛桑对中国一无所知,只能呆呆地重复。

  “苏尔亚......他是这里的......?”

  “他是艾德尔家的小儿子!”总算说到了她会的部分,“艾德尔家族,你知道吗?”

  莫青摇了摇头,面前的小女孩立刻眉飞色舞地讲解了起来,她的中文不算流利,一些难懂的词汇只能用尼泊尔语或是支离破碎的英语说出来,好在莫青能够勉强理解。

  最后他得知,艾德尔家族是加德满都一个非常有声望的家族,而且由于一夫多妻制,家族人口庞大,苏尔亚是最后一个直系小儿子,他的母亲是中国人,只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苏尔亚脾气很怪,但是心肠非常好,对我和我阿妈真的非常非常好,要不是艾德尔先生不重视他,他也能像那些大儿子们一样优秀。”

  紧接着洛桑又开始介绍起艾德尔先生的儿子们,他们有的定居在国外,有的住了出去,留在宅子里的人不算多,还有一些没满16岁的女儿、孙女们陪着他。

  莫青见小女孩说得嘴都干了,接过桌子上的水杯递给她喝了一口,“谢谢你为我讲这么多。”

  “没事的呀,”洛桑美滋滋地喝了好几口水,“你是苏尔亚哥哥的新娘,我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新娘,怎么又说新娘,他根本不是苏尔亚的新娘好吗!莫青的内心几近暴走,却不好冲一个小女孩发火,只能绕过这个话题。

  “信,你寄出去了吗?”

  洛桑点头,她寄出去了好几封,因为自己写得实在是太乱了。她不太能懂“救”是什么意思,发高烧不应该就是找医生吗,她仔细地看过信上的地址,不过是一点也没看懂,那个“他”她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她很乐意听新娘的话。

  “我不会写信的格式,随便乱写的,你说,收信的人会不会觉得生气呀?”

  “不会吧,”莫青想了想,“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但是莫青大病初愈,手一直提不上劲,洛桑怕苏尔亚骂她照顾不好新娘,只好以后再说。

  “你和苏尔亚哥哥是怎么认识的呀?”洛桑想听一听类似于英雄救美的故事。

  提起这个,莫青又开始头疼,他望向窗外,灰黄的屋顶和渐趋昏黑的夜色在他眼前铺展开,加德满都的建筑物很少有高过神庙的,那些尖尖的庙顶像一截截突生的利刺,也许到了晚上它们还会反光。

  这里是和高楼林立的都市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这里是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一个穷到极致也幸福到极致的地方。

  莫青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来到尼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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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概要均出自简媜and主页《爱知》完结了才会稳定更新这个...

第3章

  其实莫青并不愿回忆来到尼泊尔的契机。

  莫青在冬天拍摄了一组照片,是的,他是个摄影师,并且是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时的摄影师。奖林林总总地拿过一些,有一批固定的客户受众,也有不少出版社找过他合作,莫青藏不住心事,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前辈,一有点灵感就爱和前辈分享。

  自己是个同性恋,这是莫青从中学时期就了然于心的,在度过漫长的迷茫期后,他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这一点了,工作后融入摄影圈,发现这个圈子里的人对同性恋更是包容,有同性伴侣的的人不在少数。

  莫青喜欢的前辈叫梁疏,圈子里的人爱给他抬辈分,叫他“叔”,不过梁疏长得确实也挺像那一卦的,人和性格都比较成熟,对于刚入行不久的莫青简直有着致命吸引力。莫青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因此他对成熟的人实在是没什么抵抗力。

  梁疏称自己是“双性恋”,只是目前还没谈过男朋友,莫青暗恋梁疏,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莫青不信梁疏不知道,就暗自把这句话当成了一种鼓励。

  莫青想要被爱、被照顾,但他也知道这前提是自己先去爱人、照顾人,所以他对梁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工作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跟梁疏分享,除了一些客户定制或是有保密要求,拍好的照片无论有什么用途,能给梁疏过目的就先给他过目,让他给自己一些建议,后来,冬天拍的那组照片也不例外。

  莫青的摄影风格在圈内算比较新颖的,跟他的人很像,水一般会流动,也很温柔,但这种温柔却具有着勘破人心的力量,梁疏暗藏私人的交情,给了一个很肉麻的评价,说他的作品像“一缕光洁蚕丝滑入黑缎里面”。

  这真是讨了莫青的巧,因为莫青喜欢女作家简媜,喜欢到简媜的每一本书都能倒背如流的程度,而这句话就出自简媜的《旧情复燃》。

  但是后来梁疏就再也讨不了莫青的巧了。

  新年莫青照例要回老家和自己的母亲一起过,但是今年却出了点状况。坏事总是成对成对地来的,莫青还没从事业和感情上的打击中恢复出来,那边母亲的护工又来了个电话,说莫雪的情况不太妙,人总是一阵一阵地陷入昏迷中,说话也糊里糊涂的。

  莫青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手机一直是关机的状态,护工的电话打了三四天才真正打通,她听莫青不说话,知道他工作忙,就干脆把话一次性说清楚了:“房产商那边的人也来找过你妈妈,就是老房子拆迁的事情,你妈说不清楚话,但一看到他们就......有点激动。他们的意思就是,你赶紧回来一趟,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别再拖了。”

  “我知道了,明天就回去。”

  莫青挂掉电话,双臂撑在洗漱台上看闷了三天的自己。平心而论,他长相出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很能让人产生好感,那天他给客户拍完一组照片,照例要去洗手间洗把脸,洗完脸他也是像这样撑在洗手台上的。

  “你那暧昧对象,生意真不错。”

  洗手间里面传来了交谈声,听声音,是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前辈。

  “谁?你说莫青?是不错,老李你羡慕了?”这是梁疏的声音。

  莫青没有偷听别人聊天的癖好,他擦擦手正准备离开,但听见梁疏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他怎么在背后评价自己。

  “这谁不羡慕?又年轻又有天赋,主要是赚钱快,你不羡慕?......”

  “羡慕个屁,”梁疏打断老李,“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什么天赋什么赚钱,吃几年青春饭的事,我看见他那张脸就烦。”

  梁疏的音量往下压了一点,越往后说却越高亢,莫青的心抽了一下,脑子里像是灌了十几瓶风油精,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听下去了,但“男不男女不女”“同性恋”“恶心”这几个尖锐的字眼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半分都挪动不开。

  “你小点声!”老李拽了拽梁疏的衣袖,“什么意思?你不是跟他关系好着呢吗,大家伙儿都在传......”

  “好个屁,他天天纠缠着我,甩也甩不开,我女朋友为这事儿都跟我闹了好几回了......欸,你别出去瞎说啊!”

  “知道了知道了,那肯定。”

  “还告诉你个啊,他前段时间拍了组冬天里的山的照片,我不是烦他嘛,看他拍得又烂,索性给他投了......”

  “啥?这你也敢给他做主?那个比赛参加的可全是行业内的大佬,他参加准挨骂!”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他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省得老跟我装。”

  “那他发现了怎么办?”

  “就说不小心投错了呗,他那么相信我,屁大点事都要跟我说,这又有什么的,到时候哄两句,打发了就算了......”

  这真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莫青能够接受梁疏喝醉酒发酒疯说出这些话,也能接受他实在受不了自己的纠缠后主动挑明,但梁疏怎么可以在工作之余,很清醒地对别人玩笑般地谈起自己。

  人与人之间都是隔着千沟万壑的,莫青觉得自己好像摔死在了其中一道深沟里,在此之前,他曾满心希望地奔赴彼岸。

  梁疏和老李很快就出来了,看见站在洗手池前脸上滴着水的莫青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了半天老李才帮忙打圆场:“小莫,你都忙完啦?”

  莫青的眼睫毛被水滴压得抬不起来,他也没去看那慌张的两个人,只是垂着眼看瓷砖上的溢出脏污。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梁疏显然有些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拉着老李就准备走,莫青直到这时候才开口:“还没,身体有点不舒服,客户那边你们帮我解决一下吧。”

  “哦哦哦......好,好。”老李拽住梁疏,“好说好说,当然没问题,你身体不舒服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莫青转身飞快地收好自己的东西后就走了,他听见梁疏在他身后开始跟客户寒暄吹嘘,换成以前,莫青很乐意将他引给自己的客户,但是就在刚刚......

  莫青可以肯定的是,梁疏说的都是真的,他回家后联系官方查了一下自己的参赛信息,然后就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冷光突兀地晃了一下眼,他才缓过神,手指僵硬地按下关机键。

  离新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莫青收拾好东西回了老家。S市的房子是他自己买的,空着就空着,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目前正在生效的合同和客户的排单,能推就推,好在所有人都体谅他母亲身体不好,没什么可以过分苛责的。

  梁疏后来找没找他莫青已经记不得了,那段时间他过得确实有些浑浑噩噩,他回了老家,每天就跟护工一起照顾病床上的母亲。

  莫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拉着莫青的手跟他聊以前的那些破事,埋怨自己那时候总是忙于工作疏于对莫青的照顾,莫青在学校里挨欺负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说她那时候是注意到了的,但是一心想着,只要自己赚够了钱,供莫青上个好大学,以后的日子就轻松了。

  “妈......我现在确实挺轻松的。”莫青怕回忆往事,忍不住打断了她。

  “轻松就好,轻松就好......”莫雪用输着液的手拍在莫青的手背上,“从前我反对你搞摄影,不是说怕花钱,就是担心你不能养活自己,那时候人人都说你性格安静,做个教书先生最好不过了......”

  莫青安静,但自认是个豁达的人,只是格外能忍,莫雪又问起他的感情状况,他也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就那样吧”。

  房产商的人来找莫青聊拆迁的事,话里行间都是埋怨他们耽误了工程,同期的住户都早早地同意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有他们家,一拖再拖,不知道有什么可拖的。

  后来听说莫青是个摄影师,又暗暗嘲讽,果然是会把情怀当饭吃的人。

  莫青能忍,他不说话,找了卡车搬空老房子里的东西,又租了间仓库存放,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定居老家的想法,但老房子确实是他和莫雪的情感寄托。莫青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自动调整身体状况,让自己的眼神永远处于一个失焦的状态,这样以后再回看的时候,心里就不会觉得难过。就比如,你现在问起他曾经霸凌过他的小孩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只能回答——记不得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护工回了家,病人和值班的医生们靠在一块看春晚,莫雪嫌吵,就没出去。

  “拆了就拆了吧。”莫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咱们再去建个一摸一样的,反正有钱,怕什么。”

  莫青笑了:“对啊,反正有钱,怕什么。”

  娘儿俩笑得开怀,跟隔壁在看春晚的人们笑得一样开心,莫青抵不住困,先睡了,睡了没多久,莫雪忽然把他摇醒,一脸认真地对他说——

  “我梦见了雪山,要不,咱们去雪山上建个一模一样的房子......”

  这就是莫雪对莫青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年初一的时候,莫雪走了,殡葬一条龙来找莫青,莫青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自此,他莫名其妙地又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但是莫青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悲伤,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第4章

  老家的环境要比S市好太多,莫青看着天上的星星咀嚼莫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莫雪没去过雪山,准确地来说,莫雪都没怎么出去旅游过。年轻的时候她忙着打几份工赚钱,连莫青的家长会能推都推了,后来莫青成功考上大学,她的身体却垮了下去,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十岁。

  更何况,老家地处中部平原地区,一年到头都下不了一场薄雪,有关雪的记忆,只存在于莫青的童年时期。

  所以,莫雪梦见雪山,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