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青焰 雪生青焰 第8章

作者:只吃苏打 标签: 近代现代

  神经病和没人要。

  如果父母总是吵得很凶的话,离婚对一家三口每个人来说都是解脱。

  于是莫青心里唯一的波澜就是,“没人要”这个词不太正确,因为莫雪要他了,要了他这个神经病。

  再过了乱七八糟的二十年,莫雪走了,好吧,可能他真的要承认,当时那个老师说的还是挺有远见的,现在这两个词他都占了。

  莫青有轻微的被接触恐惧症,很轻微,只有在别人主动对自己有肉体上的触碰时才会发作,而且一定要他自己看见这种触碰。

  他只见过一次心理医生,那一次的咨询中,心理医生简洁地告诉他,要控制住心里的恐惧,调整好呼吸频率,尽量提醒自己触碰自己的人没有恶意,如果做出过激反应要试着道歉并去理解对方。必要时,试着去扩大社交范围和社交深度,从心理到身理接纳身边的人。

  这时候莫青想起医生对他说的话,他决定翻个身,直接告诉苏尔亚,他可以留下来一段时间,反正他本来就是想出来散心的。

  结果苏尔亚已经很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苏尔亚又早就走了,莫青边吃早饭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定个闹钟,而且,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走得这么早啊,不是社畜也堪比社畜了。

  好在阿妈一直在家里,莫青询问道:“苏尔亚每天一般都是去哪里?”

  阿妈昨天听见了莫青说“他不走”就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一般他半夜就走了,要去石材市场看料子,那个点人少货也新鲜。买了货有时候自己去瞎琢磨,有时候去找他老师,一直到傍晚,挑几个看得过去的成品送给猴庙那边的成品店店主,再转手卖给游客。”

  莫青惊讶地感叹:“半夜就走了?那他一天下来能睡几个小时啊?”

  “以前都是干一天休一天,这几天情况有点特殊......”

  “怎么特殊了?”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在吧?莫青刚想继续问,门口突然吵吵嚷嚷地来了一群男人,个个看起来都是标准的南亚人长相,并且气势汹汹的,来者不善的样子。

  阿妈变了脸色,赶忙叫莫青上楼:“快上楼,去杂物间找个地方藏起来,别叫他们看见!”

  莫青被她推搡着上了楼,他还想回头看看是个什么情况,但阿妈已经堵在了楼梯口,并且跟这帮男人激烈地吵了起来,他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这帮人可能是来找苏尔亚的,赶紧放轻脚步闪进储物间的窗帘后面。

  “咚咚”的脚步声砸在木质的楼梯上,莫青一边屏住呼吸一边胡乱地想,这群人跟苏尔亚会是什么关系,按照他与苏尔亚接触下来的了解,也许是苏尔亚父亲的人,苏尔亚算是毁了婚,既叫女方那边放不下脸,也叫男方不好交代,迟早要被找上头的。

  脚步声框里哐当地进了一圈卧室,不过还好没有摔东西的声音,莫青的照相机就放在包里。阿妈还在他们身后出声劝着,没过多久,杂物间的门“哐当”一声被踢开,空气中可视的细小尘埃纷纷往莫青鼻子里钻,他只好抓紧身后的窗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被揪出来会怎样?也许是被利用成找到苏尔亚的介质,也难怪苏尔亚会从早到晚地不回家。

  莫青憋得一口气都快回不过来了,那些人才离开,临走时对阿妈说了什么,他掀开窗帘,看见房子里很多比较大型的家具都移了位置。

  “怎么了?”莫青赶紧找到阿妈。

  阿妈脸色很差,她也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抓紧莫青的手激动地开口:“你先出去吧,这群人真是疯了,都疯了,一个不被看重的孩子而已......”

  莫青的手已经被攥得发白了,他心里一阵难受,想抽回自己的手:“怎么了?他们是什么人?来干嘛?”

  “是苏尔亚的一些哥哥们,亲不亲的都有,”阿妈注意到莫青的脸色也不算好,便松开了他的手,“你知道的,他不想结婚,但是老先生一定要逼他,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利益,商人,都是这样,逼死了江婉,又要来逼他的亲儿子,真不是人......”

  阿妈念到“江婉”这个名字的时候紧咬的牙口稍稍柔和了一些,莫青猜测这是苏尔亚妈妈的名字。

  “你去找找苏尔亚,告诉他,这几天先别回来,就跟以前一样,想去哪就去哪吧......当然你也是,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不会不管不顾的。”

  阿妈殷切地看着莫青,摧毁一个操劳了半生的妇人的防线很简单,用孩子,特别是视如己出的孩子。莫青看着阿妈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您怎么办?”

  “我没事,老先生又不稀罕对我怎么样,他待苏尔亚母亲的罪行我都还记得,他迟早遭报应的......洛桑那丫头也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去吧。”

  莫青便背上了自己的登山包,阳光高远却直爽,他回头向阿妈招了招手,表明自己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独自走在加德满都的巷子里,白天空气里的烟熏味要比晚上清淡了很多,远处的猴庙被彩色的经幡围绕着,庙尖折射出一点并不刺眼的光芒。阿妈没有苏尔亚的手机号码,莫青这些天也一直忘了跟他要联系方式——因为怕他缠着自己,所以只能去阿妈罗列出的苏尔亚可能在的地方找他。

  玉材市场那里想必是找不到苏尔亚了,他决定先去郑康明老教授那里打探打探消息。莫青是半个路痴,但好在那天他害怕自己被拐走,已经牢牢记住了街道的名字,但当他摸到老教授的家里时,师娘却告诉他,教授并不在家,应该也没和苏尔亚在一起。

  莫青道了谢,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猴庙庙尖折射的光芒已经能刺到他的眼睛了,或许,只能在那里等到苏尔亚了。

  他背着登山包,脖子上挂着相机,看起来与成千上万个曾经来过加德满都查探风土人情的背包客毫无二致,甚至在某个拐角,他还能听见久违的母语。苏尔亚傍晚时才会去猴庙,所以莫青也不急,托着相机对准每一个可能会摩擦出灵感的角落,记录每一个无欲无求的笑容。

  都说信仰是用来粉饰贫穷的,但莫青觉得,如果信仰有一天真的会让他忘记物质上的贫困与匮乏,那也算是在绝境中求得一丝安慰自己的方式。

  猴庙的台阶很高,一层一层地叠上去,一个好心的尼泊尔男子在阶梯最下面提醒莫青爬楼梯时一定不要顾着给那些猴子拍照,仅仅一个按快门的时间,它们就有可能扑到你的身上。

  小哥的英文勉强能让人听懂,莫青笑着向他道谢,然后看他又向自己身后的游客再重复一遍这句话。

  莫青趁这个机会飞快地拍了一张这个小哥的背影。

  台阶托举着的斯瓦扬布拉特广场上,游客和僧侣的身影交织着出现,风从雪山的方向吹来,满地咕咕叫的鸽子用翅膀催着这些风往内陆更深的地方去,莫青用摄影师独具的慧眼捕捉到有一只圆滚滚的灰鸽子啄了一口一只猴子的脚。

  真是有意思的地方,莫青笑了,买来一袋鸽子食,一边抛洒一边给他们拍照。

  或许等会儿还可以给苏尔亚拍一张他喂鸽子的照片。

  一直等到夕阳渐渐地沉下去,莫青坐在石阶上吹风,整个加德满都都在脚下,他看见不远处的河流边升起阵阵浓烟。

  不远处的一片鸽子忽然受了惊吓,羽毛四扬,莫青恍然收回思绪,一抬眼,就看见苏尔亚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正在逗着脚下的鸽子。

  广场上每个人的影子都被夕阳拉得缠绵,莫青却能精准地捕捉到属于苏尔亚的那个,然后目光一直随着他向前。

  直到苏尔亚走到距离莫青只剩小几十米的位置,他都没注意到眼前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甚至他身边一个因为摔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都能轻易改变他的路线。

  莫青看见苏尔亚也蹲了下来,从包里摸出一串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小女孩眼前举起一个手掌,变魔术一般地飞快将那串手链套在小女孩的胳膊上。

  小女孩瞬间破涕为笑,抬起自己的小手贴住苏尔亚的手掌。

  莫青举着照相机走了过去。

  “苏尔亚,看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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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青是典型的自责型人格

第12章

  其实在摄影的时候,摄影师不去干扰模特,让模特处于最自然最放松的状态才是最好的,莫青叫那一声,纯粹是想看苏尔亚见到他时惊讶的样子。

  取景框里的这两个人显然都被吓到了,摄像机都已经咔嚓响了两声,他们都还在木然地盯着莫青看。

  莫青猛得后退几步,放下镜头:“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吗?”

  苏尔亚不做声,他确实被突然出现的莫青吓了一跳。更何况莫青现在还背着他的登山包,一副马上就要离开他远走高飞的样子。准确地来说,他还有点害怕。

  跌倒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开了,苏尔亚好像很怕莫青会突然离开的样子,紧紧地圈住他的手腕,眼神固执。

  “你怎么出来了?”

  “不是,你弄疼我了,”莫青疼得皱起眉,“松手。”

  被勒住的那一圈很快就红了起来,对比手背暴起的青筋有些触目惊心,苏尔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粗暴地过了头,恋恋不舍地勾住莫青的小拇指,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没事,”莫青抽回自己的小拇指,“是这样的......”

  莫青简单地跟他讲了一下早上发生的那些事,苏尔亚刚柔和下来的表情又紧绷了起来,像是压着一股怒气,夕阳照不到的半张脸满是暴戾。

  “好啦,没事的啦。”莫青没办法,只能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我听阿妈说,你是来卖成品的,走吧,我陪你一起。”

  苏尔亚一般只是作为供货方将自己做出来的成品卖给纪念品店的老板,但是由于现在的纪念品都是走工业化路线出来的,要比他做的精巧且便宜很多,如果再遇上没有眼光的老板,基本上就是白费力。

  不过好在有一家古物店的老板很赏识苏尔亚,莫青被他引领着踏进店里,看见柜台里和橱窗里琳琅满目地摆着不少金属器和玉器,这么一映衬,连店里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哟,你这是带了客人给我?”

  坐在里面翘着二郎腿的老板从上至下地瞅了眼莫青,嘴上镶着的一圈胡须乱中有序,眼神精明但看起来还算和善,即便莫青听不懂尼泊尔语,也能听得出来那是在说自己。

  苏尔亚好像不愿意对别人介绍莫青,按照规矩将包放在柜台上拿出里面用海绵包裹着的成品,从大到小排列出来,还有用边角料做的几串手链,虽说都不是上好的料子,但看起来也挺漂亮。

  莫青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看他俩对着成品有商有量,老板看得仔细,很多东西都要对着灯光来回翻来覆去地检查好几遍才能估出价格,玉石的料子是一方面,苏尔亚的手艺也很重要。

  莫青看到最终老板收了柜台上所有的成品,那几串手链被当作附赠品放在里面,随后老板掀开布帘,从里面数出一沓钱交给苏尔亚,还示意他再检查检查。

  “你好厉害,好多钱。”莫青奉承地夸了一句。

  苏尔亚数钱的动作停滞了好几秒,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从脸红到了耳朵根:“还好吧。”

  莫青轻声笑了,他注意到苏尔亚的收上有不少划伤,茧子也堆积了厚厚一层,知道他这钱不好赚,就不再揶揄他了。

  两人从古物店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苏尔亚执意要帮莫青背他的包,生怕太重累着他。

  “现在咱们去哪呢,要找个旅馆暂住一下吗?”莫青站在路灯下问他。

  “不用,”苏尔亚摇摇头,“我在这里还有别的住所,应该可以够两个人一起住。”

  每次被苏尔亚带领着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的时候,莫青的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凌乱不一致的步伐里,他好像总能听出逃命鸳鸯的意味,虽然这听起来有些无厘头,但莫青看着苏尔亚的背影,莫名心安。

  可能这就是有依赖的感觉。

  苏尔亚带着他来到一座小公寓楼里,公寓楼有些老旧,走廊上的金属栏杆锈迹斑斑,感应灯也没有存在感,他们走上三楼,忽然身后不知窜来什么东西,对着莫青的小腿一阵狂嗅。

  “什么东西!?”莫青吓得紧紧贴住苏尔亚的背。

  “罗山,坐下!”苏尔亚握住莫青的手,低声呵住那只黑影。

  名叫罗山的那只狗立刻坐了下来,一条长长的白色尾巴在身后来回甩摆。

  “你养的狗吗?”莫青不怕狗,更不怕乖巧的狗,如果这只狗确定没有杀伤力的话,他还想摸摸它的头。

  “是我的狗。”苏尔亚说着打开了大门。

  房子里的灯被按开,那条叫罗山的狗也跟着走了进来,莫青注意到它是一条中型的斑点狗,连伸出来散热的舌头上都有斑点。

  莫青亲昵地摸了摸它的头:“感觉很少能看见斑点狗呢,他看起来很乖欸。”

  罗山立刻很有灵性地用头顶了顶莫青的手掌,尾巴都要甩出残影了。

  苏尔亚的脸色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吃一条狗的醋,所以很蛮横地赶走了罗山,将他关进笼子里,并且撒上一些狗粮,大有不让他再出来之势。

  “让他出来跑跑嘛。”莫青有些不理解。

  “不行,”苏尔亚瞪了一眼罗山,“他在外面已经跑得够多了,可以收收心了。”

  小公寓是一厅一室的样子,因为东西少,空间显得还挺空阔。客厅里散落了一些半成品和工具,有些乱但没那么脏,莫青怀疑苏尔亚肯定经常来这儿,要不就是会定期找人打扫。他坐在沙发上看罗山冲他吐舌头,苏尔亚已经进厨房准备晚饭了,莫青从小到大的饭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不过他没去帮忙,想看看苏尔亚做饭会是什么水平。

  如果听声音有些手忙脚乱的话,他还是愿意去帮忙的,毕竟苏尔亚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饭的人。

  “一点鸡肉烙饼。”苏尔亚最终沾着满身的油烟味出了厨房,浅棕色的围裙在他身上显得又小又幼,“我没想到今晚要在这里住,所以冰箱里没补充什么食材,如果你嫌少,我再出去买点吃的。”

  “不用,够了。”

  莫青拿筷子吃了一点,居然还不错,一咬鲜香流汁,饼里面有他最喜欢的鸡肉和蘑菇,没有他讨厌的有怪味儿的豆子——确实,他那天撒谎了,他其实很讨厌豆子,更讨厌豆子煮粥。

  “怎么样?”苏尔亚小心翼翼地询问意见,鼻尖甚至渗出了一点点汗珠。

  “很不错,好吃,”莫青被他这副憨里憨气的模样给逗乐了,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老成,“年轻人,对自己有点信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