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暗逐 第60章
作者:尽余杯
“小灰,麻烦你,田云逐醒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这一瞬来得太快,姜浔的声调不高,嗓子说到一半就哑掉了,所以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汽车发出的嘈杂声中。只是低沉下去的尾音,在稀薄的雾气中难以消散,似乎带着难言的恳切,听得小灰心中一痛。
风声更大了,呜咽似的。蜷缩在老式公寓的逼仄过道里的黎明,突然被一道快速逼近的身影惊醒。那种逐渐失控的急促喘息稍稍被风声盖过了一些,空气还是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脚步在自家大门前戛然而止。
钥匙掉在地上,姜浔弯腰去捡,换了一只手,钥匙又掉下来。他把手撑在僵硬的铁门上,好一会儿没直起身子。铁门之内,有他要找的答案,可这里,同样也是他的家。
眼底浮现姜奶奶苍老迷茫的模样,姜浔闭了闭眼睛,
狠狠用手搓了一把脸,借外力缓和那种即将崩坏的狠厉。
即便这样,当姜浔毫无征兆地,突然破门而入闯进自己家门时,刚刚起床不久的姜奶奶还是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寻常。
“浔子?这一大早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那酒吧的朋友跟我说你得过两个星期才能回来啊?难道我,难道我又把日子记错了?”
“您没记错,”
不等姜浔继续往下说,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的奶奶突然惊呼起来:
“浔子!你,你胳膊怎么弄得?怎么伤成这样?”
“没什么,在山里受了点伤。奶奶,我有更要紧的事问您,您先听我说!”
姜浔握住姜奶奶的手,感觉到老人家干瘪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微微颤抖。他忍下对老人的心疼和愧疚,用此时此刻能够做到的最缓和的语气问道:
“奶奶,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您好好想想,我进山的那天,您还记得吗?我走了之后家里都发生过什么?”
姜浔那双颜色较淡的眼睛,很容易让人觉得凉薄,姜奶奶却从里面看到了深如刀刻一般的情绪。凭着相守多年的奶奶对他的了解,出离平静的背面,往往藏着出离的克制和隐忍。
这些天反反复复被阿兹海默症折磨,思维混沌不清的姜奶奶,像是被这种熟悉又强烈的情绪震慑到了,浑浊的眼底随着窗外初生的黎明,久违地开始透出清明的光亮。虽然老人说话的气息还有些不稳,口齿却异常清晰,
“我记得你进山那天!那天永济来了。”
姜浔的右眼皮重重一跳,仍然拉着奶奶的手,像是鼓励,也像是安抚,引导奶奶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永济也是一大早过来的,小田醒了我就介绍他们认识,然后就去做饭了。
本来好好的,谁想到他惹下的那些债主这回竟然找到家里来了!他们,他们一直不停地踹门,眼看着就要冲进来了。永济也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跟你说,我们娘俩多亏了小田那个孩子啊……”
“多亏了田云逐?他干什么了?”
“小田他,他让我们娘俩躲起来!他让我们躲进我那间屋里头,还把门从外边锁上了。没多久我就听到那群人闯了进来,他们骂骂咧咧地逼问小田……
后来,小田被他们踹倒了,摔在地上,动静那么大,你那屋的门也被人踹开了。我们两个就藏在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也怕得要命……可他们越是那样对小田,我们越是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啊……
浔子,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你说,小田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他怎么受得了啊?”
奶奶颤抖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哽咽,姜浔听得睚眦欲裂,血液凝固一样僵掉的双手却轻轻拥住了老人。
“再后来,警察总算来了。是小田之前报的警,警察一来,就把那群流氓跟永济一起带走了。
永济他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你也不回来,我就只能在这儿一直等啊等。现在好了,浔子,你快想想办法把永济他……”
“后来呢?”
“什么?”
“奶奶,后来田云逐怎么样了?”
“哦,小田,小田他……
对了,有个年轻的警察,留下来跟小田儿说了会儿话。他们把我送回房间里休息,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记得,警察走后,小田儿一直心神不宁的,晚饭也没吃几口,问他就说没事儿,也不给我看他身上的伤。
后来,后来奶奶看他回屋睡了,可第二天人就不见了。没多久,家里来了你那个酒吧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谢三儿。”
“对,是谢三儿。他跟我说小田进山找你去了,这几天他就在这儿替你们照顾我。
浔子,这几天我都觉得心脏突突地不踏实。你为啥穿着病号服?到底出啥事儿了?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奶奶?
还有小田,现在你回来了,小田他人又去哪儿了?”
*
姜浔站在那,支撑着自己和奶奶两个人。他想开口,可是好像站在狂暴席卷的沙风中,削薄的嘴唇张开一道缝,也会有刀割般的寒意趁机而入,割裂他的咽喉。
“你们是嫌我老糊涂了,嫌我不中用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是不是!你们这样,知不知道我心里多急……”
“奶奶,都会没事的,一切有我。”
“行,你不愿意说,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你至少告诉我小田他人呢?”
姜浔低头看着姜奶奶,刀割般的莫名痛感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仍然试图去评估,眼前难得露出清明神色的老人,究竟能承受怎样的答案。
“他该回家了。”
姜浔字斟句酌地说。
“回家?”
姜浔沉默地点点头。
“是啊,我差点儿都忘了,他在咱家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浔子,你说他是你同学?”
姜奶奶忽然正色道:“我怎么突然想起来,在面馆第一次见他那次,他说自己是过来旅游的?”
“他是过来旅游的,也是我的同学,大学同学。”
“大学同学,从北京来的?”
“奶奶,是我没解释清楚。您那会儿状态不好,一直以为我还在上高中,我……”
“不要紧,是奶奶让你们为难了。既然他真的是你的同学,你的朋友,奶奶就必须得问问你,”
姜奶奶迟疑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
“浔子,我问你,小田那孩子是不是生病了?”
姜浔听到时钟哒哒在响,分秒不停,他想回答,却牙关紧咬没办法发出声音。
“我老了,睡觉轻。夜里经常听到那孩子在次卧里翻来覆去,整宿整宿地折腾。你看他吃饭也不像个男孩子,跟只猫似的,吃不下两口东西。还有好几次,走着走着好像都快摔倒了。”
姜浔没出声,烟灰色的眼眸被难以遏制的潮意淹没。这感觉陌生到让他不知如何自处,在奶奶的注视下动作很生疏地把微微头侧到一边。
“看你这样子,看来奶奶猜得没错。”
第96章 肆意
神智混沌多时的老人,偏偏在这个黑暗的黎明,像一位洞察一切的智者,一语戳破姜浔咬牙封死在血肉里的痛彻。多年的求医问药,终于有了成效,姜浔本该为奶奶松一口气,疼痛却在四肢百骸泛滥流窜,耳畔只剩自己艰涩的喘息。
奶奶了然地看着他,轻拍姜浔后背因为用力狠狠凸起的肩胛骨,眼神慈悲。
“别露出这种表情,浔子,尤其是在小田面前。
遇上事儿的时候,不能放任脑子往坏处想,心里也不能怕。身边的人把信念守住了,生病的人才坚持得下去。
奶奶岁数大了,还病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过放弃,是因为你一直拼命拉着奶奶,拉扯着这个家。虽然很苦,但奶奶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现在,你也要拉上小田一把。
别慌,也别怕,稳稳当当地往前走,就像你最擅长的登山那样,就算没有路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姜浔僵着不动,奶奶又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去吧,去看看他,别担心奶奶。如果小田要走,就好好地道别之后再回来。
你告诉他,奶奶很喜欢他,等他把病治好,随时回来。”
姜浔流不出眼泪,只觉得有什么酸涩难忍,陌生又滚烫的东西,在任何视线都不能触及的心脏一角落下来。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得知姜浔的父母双双出事的消息之后,姜奶奶也像现在这样,轻轻拍着他的脊梁,给他了一个拥抱,还有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一句话。
“浔子,别怕,什么都别怕。以后的日子,你就是奶奶的主心骨了,你带着奶奶过吧。”
*
过道里堆叠的杂物是漠然的观众,冷眼看着姜浔一个人走到尘屑弥漫的最尽头。他把那些不愿回想起的跟姜永济有关的地方,有关的人,一个一个从脑子里扯出来,把电话拨过去。
无处宣泄的怒火透过手掌的皮肤炙烤着手机,姜浔在所剩无几的耐心中拧眉等待着,他知道自己总有办法得到想要的。
唯独除了他。
这个认知迫使他再一次低头确认,至今没有收到田云逐醒来的消息,一举一动都透出危险的燥郁。姜浔迈着长腿重新折返回来,站在楼梯口,点燃了一根烟。
黑暗中吸附着另一只眼睛,能够看破在心上纠缠生长的执念和软弱。烟雾被吞进去,姜浔干涩的目光也被吞没,他再一次被那种难以掌控的无力感摄住全身。眼前轮番闪过开车进山前田云逐渴望却欲言又止的眼睛,和他轻飘飘摔倒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他总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有办法把陌生人拉出深渊,唯独护不住,救不了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
收到消息时,姜浔已经站在那儿抽完了一整根烟。他把手机揣回裤兜,扯掉手臂上的绷带,冲进楼道里最艰深的一段路。
黑色出租停在一家地下麻将馆儿门前,疾风把姜浔黑色大衣下摆吹得猎猎作响。姜浔大步走进乌烟瘴气的地下室,把姜永济堵在了散发着通宵恶臭的赌桌上。
“姜永济,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跟我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异常,却比满屋的叫嚷更有穿透力。身上的危险气息穿过弥漫的烟和粗鄙的喧哗吵闹,让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迫于这种压力,姜永济吐掉嘴里的半截烟头,张了张嘴,没吐出半个字。
姜浔同样没再出声,四周挤满了一屋人屏气凝神的紧张注视。
“看什么看,这局给我留着,老子去去就来。
姜永济吞了下口水,悻悻地跟姜浔走了出去。
刺骨的新鲜空气再次灌满鼻腔,姜浔全身的血液都痒痒地叫嚣起来。他背对着姜永济,突然在空无一人的街角处停下脚步。
跟在后边的姜永济吓了一跳,他干瘪又痞气十足的脸上难得显露些许心虚,
“小子,你听我说,那天的事儿……”
“姜永济,从现在开始,按我说的做,那天的事儿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让我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去跟那天那伙人说,凑够钱了。约个隐蔽的地方,让他们过来拿钱。”
“你想干什么?你小子是不是疯了?那伙人不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
“你不把他们找来,这笔账就由你来跟我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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