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正义 迟来的正义 第17章

作者:星星花花223345 标签: 近代现代

  秦怀听到“波越丸”三个字的时候立刻拉下了脸,再不看邱三桥他们一眼。可能是感受到了邱三桥他们灼灼的目光,他转过身,背对着这两个陌生人,抬手捋了一把稀疏的头发:“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说完,又要蹲下去包装东西。

  寻逸从背后叫住对方:“秦先生,请问十五年前您有没有乘船回国过。”

  男人听见寻逸开口说话,情绪变得十分激动,扭过头来拽出一句家乡话:“倷是啥人?凭啥调查饿(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调查我)?”

  寻逸绕到秦怀面前,恳切地说:“秦先生,我一位重要的亲人死于这场事故,我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秦怀飞快地瞄了寻逸一眼,终于有所动容,他盯着自家店铺LED屏上的“寿衣寿盒”说:“我也有一个重要的人这场事故中遇难,事发前一天晚上我刚跟他表的白,娘希匹,第二天人就没了,谁给过我半点帮助和安慰?”秦怀的胸膛微微地起伏着。

  邱三桥抿抿唇,叹了口气:“秦先生,请节哀。”

  “回屋说吧,站在大街上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还是怎么的?”秦怀用眼神指了指店铺,又拍了一下跟自己的小跟班,“超子,你先自己弄着,我过会就出来。”说完便带着邱三桥他们进了店。

  屋子里面挂满了寿衣和花圈,黄的白的,大大小小,墙角还堆着几摞纸钱,简直比店外地上的那些骨灰盒还要瘆人。

  秦怀打开里间的门,走进客厅,客厅里还连着一间卧室。秦怀随手带上了客厅的门,将鬼鬼怪怪关在了外面。

  邱三桥暗暗佩服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上几岁的男人,因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伴着寿衣、花圈和骨灰盒一起入眠的,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不等邱三桥他们说些什么,秦怀就自顾自地坐在了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们想知道什么?”

  邱三桥说:“您只要回忆一下十五年前事情的经过就可以。”

  秦怀又瞄了寻逸一眼,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不过那种神情只停留了不到五秒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们指的是‘波越丸’?呵,波越丸,当年我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待在上面一辈子。”秦怀自嘲地一笑,又转头去看墙上挂着的莫奈的《日出·印象》和《日落》,“当年日本刚把它送给中国的时候,我刚从技校毕业,被分到这条船上。当中日国关系不错,日本送给咱们一‘波越丸’,咱们回送日本一‘破浪号’。后来中日关系又紧张起来,‘波越丸’就不再风光了。娘希匹,哪有什么关系好不好,说白了就一国家利益摆在那里。”

  寻逸敏锐地问:“您是海员么。”

  “二十年前是,沉船事故发生之前我就不干了,给船东赔多少钱,我都不干。”秦怀象征性地往烟灰缸里啐了一口。

  “为什么。”寻逸推了推眼镜。

  秦怀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原因……有很多,但我离开海绝不是因为怕死,不然我也不会开这家丧葬用品店。其实干我们这行的早就对死亡见怪不怪了,尤其干货船和集装箱船的,船上危险的东西多了去了——电网、机械、高温、高压等等一大堆,指不定哪一样就要了你的命。”

  秦怀喝了口水,继续说:“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听说有师兄被电网电死的,也有从集装箱上掉下来摔死的,还有被烫成重伤的。我上船那年一个同学失踪了,也不知道是掉海里了还是偷渡,反正再也没找着,后来在法律上都认定是死亡了,听说给家属赔了点钱,但光赔钱怎么行,毕竟一个大活人没了,那家人就去燕京市政府闹,后来不了了之。干我们这行的风险大,也没多少法律保障,不过报酬还是比较可观的。”

  “不过现在的船员不用太担心安全的问题。《海事劳工公约》已经被批准了,海员的权益现在已经能够得到基本的保障了。”见男人情绪太激动,邱三桥插了一句。

  “你说的这个什么破公约我也听说过。可是……2006年发起的,2015年才批准执行。娘希匹的,这都过了多少年了!”秦怀杯子里的水差点儿被他自己泼出去。

  这回,邱三桥沉默了,他总不能说这个审批流程都算是快的了吧。

  秦怀抿了抿唇,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比起货船和集装箱船,游轮上的工作都算是个肥差了,本以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万万没有想到,我爱人……唉……”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地看着寻逸:“那天我买了票,以乘客的身份上了船,就为了多陪陪他,毕竟他常年在海里漂着,我们也见不了几面。忘了说,他也是个海员,长得跟你挺像的,但眼神可比你的温柔多了。”

第60章

  寻逸没回话,而是侧头望向自己的老师。邱三桥见了,立刻把自己的目光投到墙角去了。

  寻逸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又转过头去问秦怀:“秦先生,我听说出事那天游轮因为暴风雨而触礁,是这样么。”

  秦怀猛吸了一口烟,再次对上寻逸的眼睛,神色怅然:“要不是遇上你,我绝不会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我宁愿它就这么烂在我的肚子里,一辈子……唉,那天我们从横滨港出发,向西行了大约12海里的时候遇上了暴风雨,唉,当时天气预报他娘希匹的预测失误。由于海上风浪的影响,游轮严重偏航,之后就触礁了。船长下达了弃船的指令,让我爱人组织船上的乘客逃生。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他一边顾着我一边还要疏散人群,后来我们被人流冲散了,就分开了,可……可我们分开以后,他再也没能回来……唉。”

  秦怀一边儿看着墙上的《日落》,一边儿不停地抽烟。他抽得特别狠,转眼间一根烟已经抽完。

  寻逸在本子上记了几个字,继续问:“您还记得您当年乘坐的救生艇上都有什么人么。”

  “除了我,好像还有……两个男的和三个女的。你问这些干什么?”秦怀弹了弹烟灰。

  寻逸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想知道我爸爸妈妈当年和什么人在一条救生艇上。”

  “你也……”秦怀同情地看了寻逸一眼,努力地回忆着,“除了一个女的好像都是南方人,反正我听口音觉得是,还有一个爷爷带着孙女。”

  “您还记得其他细节么。”寻逸追问。

  秦怀吐了一个烟圈,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有一个特别白的女孩一直哭来着,劝也不听,估计是吓坏了。剩下的……记不清了,毕竟都十五年了。”

  寻逸提笔在便签本上落下几个字,又问:“救生艇上的六个人都平安无事么。”

  “都活着,不过那个老头的状况不是很好。”秦怀说完又去看墙上那两幅画。

  寻逸合上了本子,透过镜片打量着抽烟的男人:“秦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救生艇最多能坐多少人,八个人可以么。”

  “我听我爱人说,救生艇的额定人数是六人,这是最保险最稳妥的人数,不管遇到大风还是大浪。其实我觉得坐七个人肯定没问题,至于八个……都是成年人的话可能性不大,如果有个五六岁孩子,说不定可以。”

  “您刚才提到救生艇上有一个带着孙女的爷爷,您还记得那个女孩大概多大么。”寻逸又问。

  秦怀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反正肯定比五六岁大……那个样子,得有十岁了吧。”

  “谢谢您。”寻逸点点头。

  “打扰您了。”邱三桥说完,又问了自己学生一句,“小寻,确定没有什么别的要问的了?”

  寻逸摇摇头,转身握上门把手。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秦怀对着男生的背影喊了一声。

  寻逸出了店铺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对方,不过依然用的是往常那种不冷不热的口气。

  丧葬用品店前的小道十分窄小,路过的基本上都是电动自行车和摩托车,半天不见一辆出租。邱三桥无奈,只好用“滴滴”叫了一辆。

  上车以后,寻逸礼貌地向自己的老师道了声谢,说:“听完秦怀所说的,我反而更不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了。”

  “是,这些咱们回学校再说。”邱三桥看着寻逸的同时又通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了司机一眼,转了话题,“小寻,我问你个事情,我母亲得了视网膜脱落,现在已经做过一次手术,眼前还是感觉有遮挡,但是我看咱们学校的几个老师做完手术之后都恢复得不错,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寻逸没料到男人会突然问这个,想了一会儿才答:“这要看术前视网膜脱离范围是否累及黄斑区域,如果累及时间过长,即便进行手术,也只是解剖学意义上的复位,并不能做到功能性的重建。理论上是这样,但我不了解眼科学的发展现状,说不定现在已经研究出来了治愈的方法。”

  “是,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打算试试,再做几次手术。我母亲她一个人住,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虽然家里请了一个保姆,但我还是很担心母亲的生活起居——”

  寻逸绷着脸打断男人的话:“所以你要回去陪她。”

  邱三桥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她不肯过来,只能我回去。”说完后见身边坐的学生微微皱起了眉,关切地问了句:“小寻,你怎么了?”

  寻逸只是动了动喉结,然后便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靠在座椅背上,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第61章

  邱三桥摸不透自己学生的心思,百无聊赖之中只好掏出手机在新浪上刷刷新闻。

  一路上,寻逸自始至终闭着眼睛,若不是快到学校的时候他突然伸手将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邱三桥都以为这孩子睡着了,还想着要在下车的时候把对方叫醒。

  下车后,邱三桥和寻逸并肩走在校园里的宪法大道上,一路无言。最后还是邱三桥先说了句:“小寻,在想事情?”

  寻逸没有表态,只是透过金丝边儿眼镜淡淡地看了自己老师一眼。不过邱三桥没能捕捉到男生目光中与以往不同的、微妙的变化。

  邱三桥他们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了蒋春深和她老公,这对夫妻一人拎着好几个月饼礼盒。蒋春深和她老公上大学的时候就谈上了,一直如胶似漆,博士毕业以后都留在学校当了老师,蒋春深在刑事与司法学院教书,她老公在法学院。

  蒋春深从几根交缠在一起的提绳中择出两根,提起一盒月饼送到邱三桥手里,笑着说:“邱老师,给你一盒。”然后她又自顾自地说道:“刚才我去院里转了一圈,想看看哪个老师还在,结果走到你办公室的时候,你带的一个女学生跟我抱怨说,之前她老师节假日都不怎么休息,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不在。我还以为你出去开会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怎么,和你这个宝贝学生在学校里散步呢?”

  邱三桥自动过滤掉对方后面说的一大段话,接过月饼盒,温和一笑:“蒋老师,谢谢。中秋快乐。”

  后来蒋春深又拉着邱三桥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又扯到男人的终身大事上去了,说他肯定早在老家那边儿找好了,之所以急着离开燕京,回去结婚。这番话弄得邱三桥一个头两个大。好在最后蒋春深她老公看不下去了,把他老婆叫住了,邱三桥这才得以脱身。

  寻逸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等到蒋春深跟她老公走远了,才试探性地问:“老师,蒋老师刚才说——”

  邱三桥不等自己的学生说完,就把手上提的月饼盒递到了对方面前,温和地说:“小寻,你拿回去给你妈妈尝尝。”见寻逸一点儿接过去的意思都没有,又补了句:“我家还有一盒,你拿着吧。”

  寻逸神色复杂地看了男人一眼,接过东西,道了声谢。

  二人指尖相触的时候,邱三桥不着痕迹地把手缩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小寻,其实蒋老师是一个很热情的人。”

  寻逸没吭声,侧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邱三桥无奈,只好正了正声色:“小寻,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我多少能猜到刚才在车上你要跟我说的。我能明白你的困惑,因为根据操恪、冯术和秦怀的陈述,他们三个显然不在同一艘救生艇上,但在他们的描述中艇上所有人都活下来了,这样的话,你父亲他……”

  寻逸点了点头,推了一下眼镜,终于开口:“是。假设操恪他们都说的是真的,我爸爸妈妈当时似乎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他们很可能跟别的什么人坐在第四条救生艇上。可是这样算下来,幸存者应该多于十九个才对,因为操恪、冯术和秦怀他们三个所坐的救生艇上的人数加起来已经有十八人了,再加上第四条救生艇上的……除非……”

  邱三桥顺着男生的话说下去:“你想说,你父母乘坐的救生艇被路过的船只或者搜救队发现的时候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你妈妈一个还活着?”

  “是,但这显然说不过去。因为既然他或者他们能把一个大活人扔下去,说明他们有着极强的求生欲,而这些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没有理由死在一个神智失常的女人的前面。其实我觉得,如果我妈妈没有疯,他们为了销毁证据,一定会把她一起扔下去。”

  邱三桥听到“不择手段”四个字的时候,肩膀猛地一震,脸色也变了变,不过他立刻用咳嗽掩饰了过去:“咳咳,所以你的意思是操恪、冯术和秦怀他们三个中有人在说谎?”

  “我认为恪和秦怀说的是真的。”

  邱三桥装作不解的样子问:“你为什么信任秦怀?”

第62章

  寻逸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虽然他的情绪一直很激动,但他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那种神情我曾在我妈妈的脸上见到过。”

  “小寻,你这个理由太主观了,并不能作为证据。不要说表情和神情了,很多时候感情都能够作假,你怎么能保证秦怀脸上的落寞不是故意装出来给你看的?”邱三桥嘴上怎么说,心里却在想,寻逸这孩子看人还是很准的,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对方就能够凭借一言一行,抓住他这个真凶?

  “你说得很对。其实比起这个,我更在意那份乘客登记表的真实性,我们很有可能把一些幸存者给遗漏了。”寻逸对上邱三桥的目光,“老师,你能不能帮我到海关那边查查,我想最后确认一下。”

  “这当然没有问题。”邱三桥努力作出爽快的样子,然后故意沉声说,“现在草也打了,蛇也惊了,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怕凶手会对你不利。”

  寻逸面不改色地反驳:“其实打草惊蛇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如果我出事了,警察一定会去调查最近一段时间我接触过的人,这样的话他们之前所做的事更容易败露,所以说我主动站出来调查他们,他们反而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还是……”邱三桥把“太天真了”这几个字咽进了肚子里,改口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们还是要多加小心……总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别出去乱跑。我明早七点的飞机,一会就不去办公室了,你想去自习一会也行,你手上有钥匙。”

  “明早我送你。”寻逸侧过脸去看自己的老师,语调中多了几分暖意,“谢谢你帮我。”

  邱三桥微微笑起来,很自然地接了下去:“不用送我,多花些时间陪陪你母亲。”

  “老师,我……”因为有两名幸存者就在邱三桥的老家青岛,寻逸就想问自己能不能跟着一起去。但转念一想,如今登船乘客名单还没核实,还是不要贸然过去了;再者他老师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自己还硬让对方帮着调查,这种要求实在有些过分。

  “怎么了?”邱三桥一时有些看不透男生的心思。

  寻逸摇摇头,一语带过:“没什么。”

  与学生告别以后,邱三桥回家先冲了个澡,然后给戴长剑去了通电话,得知对方正好在家以后,他拎了盒月饼就出了门。他虽然住得离戴长剑家不远,但平日里很少去对方家里拜访,怕打扰到老恩师的家人。

  邱三桥刚按下门铃,里面的人就把门打开了,他站在外面,却没有立刻进去的意思:“老师,快中秋了,过来看看您,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戴长剑把门开大了一些,又转过头瞥了一眼沙发,说:“进来吧,我儿子儿媳带着小孙子去外地玩了,后天才回来,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

  邱三桥放下月饼盒,换上一次性鞋套,跟着戴长剑往里走。

  戴长剑走到沙发前坐了下去,转头去看邱三桥的同时一指旁边儿的空地:“坐,别太拘束。”

  邱三桥朝老恩师礼貌地一笑,找了个自认为恰到好处的位置坐下,一抬眼就看到电视柜上放着的几个相框。相框中无一例外地装着一家三口的合影——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中间夹着一个孩子。照片中男人的脸型和戴长剑如出一辙,都是大长脸,二人眉眼也有几分相似。

  见邱三桥的目光被照片吸引,戴长剑指着照片里的男人,主动介绍起来:“这就是我小儿子,之前我跟你提起过他。我大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国外生活,一年才回国看我一回,只有小儿子在我身边。他现在在政治局工作,做得还像个样子。我的小孙子马上要上小学了,他们在四中附近买了房,过两个月就搬走了,不和我住了。”老人说话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落寞。

  邱三桥没有孩子,自然体会不到戴长剑谈到儿子和孙子时的那种自豪感,所以只能附和:“这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