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你了,我的角儿! 爱死你了,我的角儿! 第42章
作者:两杯白
在省城,杜晓春资助了范星芒一套房子,虽然很小,夫妻俩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范星芒很有能力,和杜晓春合伙做煤矿生意,在他的经营下,矿上生意越来越好,日子也跟着一天天红火起来。
两年后,范星芒的生意有了质地性飞跃,齐身富人行列,买了别墅买了车,汪橙也是在这时含着金钥匙出生。
汪橙出生的并不顺利,在此之前,汪雅梅还流产过一个孩子。一家人不计代价生出汪橙,汪橙自然成了夫妻俩的心头肉。
五岁之前的汪橙,是名符其实的小少爷,家里有保姆,外出有司机。夫妻俩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把汪橙摆在第一位。
本来一家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可范星芒渐渐发现汪橙长得越来越不像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反而有点混血儿的意思,使他起了疑心。
范星芒想起来,汪雅梅常在茶楼票戏,茶楼有个常客是个外国人,很喜欢中国的戏曲文化,一来二去和妻子交上朋友。
这使范星芒疑窦更深,只是压着没有发作,心里对汪橙的芥蒂再也消除不了。
很偶然的一次,范星芒去接孩子放学,小朋友童言无忌地问汪橙,你长得怎么不像你爸爸呀?
范星芒终于忍不住,下定决心要去做亲子鉴定。他不敢让妻子知道,趁着汪橙睡觉,去剪孩子的头发。
他打听过,亲子鉴定需要二十根头发,一剪子下去剪掉一绺,不巧被汪雅梅撞个正着。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俩第一次吵架。”
汪橙和江野相互依偎着,席地坐在人家的屋檐下避雨,两只手一直牵在一起,十指牢牢相扣。
汪橙呆呆地看着雨幕,完全陷进了回忆。
汪雅梅告诉范星芒,先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再去做亲子鉴定,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带着汪橙净身出户。
这并不是胁迫,范星芒的怀疑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
“她背叛师门远离家乡,得到的只是猜忌。”汪橙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仰面眨了眨眼,说:“范星芒妥协了,没做这个亲子鉴定。”
“那他还是舍不得你妈妈呀。”江野说。
汪橙未置可否,他很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点点把眼眶中的泪水吞咽回去。
江野蹭了蹭他的膝侧,想让他放松下来。
范星芒虽然放弃了亲子鉴定的想法,这件事情终究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他对汪橙越来越冷淡,但不会在汪雅梅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年幼的汪橙隐约觉得,妈妈在和妈妈不在,爸爸似乎是两张面孔。
就是在这一年,李清芬被评为国家级演员,并摘得二度梅。
汪雅梅在报纸上看到一整版相关报道。同门弟子,一个被逐出师门,一个风光无两,云泥之别让她心里异常难受。
在艺术上,汪雅梅并不逊色于李清芬,如果她还待在剧团,会有同样的成就。而今她阔别舞台多年,别说演出,就是茶楼票戏也很少再去。她能看出来丈夫并不情愿自己抛头露面。
汪雅梅把所有不甘都压在心底。
“但是这次,范星芒拿着报纸告诉我妈,如果放不下艺术,就去省团上班吧。”汪橙说:“我妈很感激他。”
江野想,无论范星芒为人如何,他还是爱他妻子的。
汪橙说这些的时候,整个人像失神一样,目光一直定格在雨地。
此时他收回发呆的目光看向江野,告诉他:“这其实是他的圈套,都是为了报复。”
江野猛然醒悟,“他还是瞒着你们去做了亲子鉴定,对不对?”
“很多事都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汪橙垂下眼睑,掩住心里的痛苦,“杜晓春和他的私交很好,也是家里常客,她早已拿着我的头发去做了鉴定。结果......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江野一直没敢问这个问题。
“我不愿是他的儿子,一点都不愿意,因为那样,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可我妈说我是,我信我妈。”汪橙很矛盾,他既相信、又不情愿,然而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了的事情。
他只能承受。
范星芒同意汪雅梅去省团工作是有条件的。
他告诉妻子,午夜梦回时常常怀念舞台上的时光。大武生的功夫一旦放下,再捡起来很不容易,他忙于生意,也根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重返舞台。
“他想把大武生的功夫教给我,让我继承他的艺术。从小,我妈一直用心在艺术方面培养我,只是不忍心让我学大武生。你知道的,那都是打出来的。”汪橙埋下了头。
听到这里江野心里一紧,才觉出范星芒这个人阴险至极。
不用问,汪雅梅同意了。
范星芒怂恿汪雅梅进剧团,是因为剧团会常年在外演出,那么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子俩。范星芒以教大武生为借口,想怎么折磨汪橙都可以,只要留下一口气,怎样都不为过。
戏是苦虫,不打不成。
“这世上还有这种爱情吗?明明不相信你妈,还不舍得离婚,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你身上......你那么小,你懂什么啊!”江野看着他,一阵阵心疼。
假使汪雅梅依然待在家里,可能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曾有一个补救的机会,被她放弃了。
以汪雅梅的底子,进省团原本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周门在梨园行影响力太大,她是弃徒,省团不好留她。
“那么高傲的人,为了演戏,改名换姓随便搭了个草台班子,还挺忙,天天不在家,一走都是好多天好多天。”汪橙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不难想象,汪雅梅不在家的日子里,是汪橙醒不过来的梦魇。
江野所有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他把汪橙按在自己肩上,想让汪橙心里好受点。
“那天听你说,太爷爷带着你穿着厚底靴跑步......我也是。”汪橙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我才六岁吧,绕城跑,不是一点点跑、一天天增加,而是第一天就要穿着厚底靴跑完全程。他骑着车子跟在身后,我跑了整整一天,没有水喝。那是个很热的夏天......”
江野再清楚不过,戏台上那种厚底靴宽面窄底、前高后低,第一次穿连正常走路都难以维持,何况还要跑、还要跑完环城。
周阔海让江野练习穿靴走路许多天之后,才让他跑步。第一次没跑多远,一双小脚丫子就磨出了水泡。
那时汪橙那么小,肯定会摔不少跟头。夏日衣衫单薄,随便一跤都会擦伤身体......
汪橙虽然不说,那个场景江野可以想象的到--迎头炎日、满身伤痕、快要干涸的汪橙。
“他他妈是人吗!”江野忍不住骂道。
后来跑步的时候,范星芒就不怎么跟着汪橙了,这毕竟是个苦差事。
汪橙傻,不会偷奸耍滑,跟不跟着都会一直跑。
“有一次下大雨......”汪橙伸手接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柱,说:“就是这么大的雨,我跑着跑着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是在邻居家里,他是个老中医,就是我后来的师父。”
“丁丁的爷爷?”
“嗯,虽然我们做了很多年邻居,其实并不熟悉。”
老中医找范星芒谈话,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他只能浅浅提几句。
范星芒表面应付着,旁人的好心换来了变本加厉。他开始用各种理由禁止汪橙吃饭,经常一两天才给一顿饭吃。
“饿极了,只能偷偷翻家门口的垃圾桶。有时什么也没有,有时运气好,能捡到些剩菜剩饭什么的,还有肉......”
馊了的饭菜和馊了的肉。
江野握着他的那只手紧了几分,憋着眼泪,嗓眼里一阵阵胀痛。
汪橙和江野一样,是很有天分的人。范星芒教给他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做得很好。
范星芒对他说,你有大武生的天分,如果没有鉴定过,我肯定相信你是亲儿子。
汪橙那么小,怎么能听懂呢。
范星芒说,听不懂吗?那就自己拿戒尺打手,一边二十下。
汪橙忍着眼泪自己打自己,把两只小手都打肿了。
“我那时虽然不懂,但是这句话记在了心里......无法忘记。”汪橙紧抿着唇,垂在膝上的那只手微微地抖,目光散乱在雨幕中。忽然间,整个人像梦里蹬空那样震了一下,眸珠骤然收小:“他,他还会把我锁在小黑屋里,那个屋里没有灯,没有窗户,有一只很恐怖的布娃娃,一直在角落里笑,或者哭,他想让我疯掉。”
江野不寒而栗,压着呼吸哈出一口长气,握紧了他的手,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叫着他的名字:汪橙......
稍微大一点了,汪橙发现妈妈在家的时候,范星芒会罚他拿大顶、也会拿戒尺打他,但是不会锁黑屋,不会饿肚子,打得也不是那么痛。
在汪雅梅又一次出团的时候,汪橙抱着她不撒手,不住地哭,只知道哭却不会表达。只会说宝宝不让妈妈离开,不让,不让......
“我妈还是走了。”
一阵风吹来,裹着雨砸在人的脸上,生疼,绝望。
从那以后,汪橙再也没有求过别人,他知道,都是没用的。
*
同样的艺术世家,培养出同样优秀的孩子,却一个充满阳光,一个满含阴霾。
汪橙很少有这么多话,所说的却都是自己的磨难:“很小的时候学云里翻,因为之前有过空翻的基础,他直接让我从桌子上翻下来。虽然怕,但还是照着做了。翻下来之后没有摔,站得很稳,就是脚很疼。”
“脚疼?没有软垫?”
“没有。”
“这他妈是想要你的......”江野把“命”字咽了回去,他不能再给汪橙任何刺激。
初学云里翻,至少得有护具,还要有师父在旁边看护。这个动作不止高难,本身太过危险,万一失手头先落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江野学这个的时候也很小,周阔海生怕有个万一,地上垫了很多层厚垫,江野仍不敢往下翻,被吓得眼泪真飚。
“哭什么。”周阔海拿着藤条,面无表情:“干咱们这一行,就得把泪水吞回去,变成汗水流出来!”
小江野连连后退,“太爷爷我怕,不学了,我不学了!”
周阔海扯住他,藤条无情地往他屁股上抽:“是谁说的要成为大武生,才学几年就要放弃!你只看见台上披盔戴甲的大武生威风凛凛,就以为那四杆靠旗是个人就能扎在身上!你知道武生的行头有多重吗?你撑得起来吗?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放什么狗屁大话!”
挨打的小江野忍着疼,捏着拳头发狠:“我没有说大话!”
周阔海厉声喝问:“要成为大武生的是不是你!”
小江野吼:“是!”
“要金梅三度的是不是你!”
“是!”
“那你所要承受的远不止眼前这些!”周阔海一把举起他放到桌子上:“给我翻下来,告诉太爷爷你不是个怂蛋!”
直到他十几岁能翻三张桌子后,周阔海才一张张撤了软垫。
寻常人家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蹦个台阶都不会被允许。是,他们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既然学戏,不吃苦不行,但从桌子上空翻下来至少得有保护措施吧,范星芒不是想要汪橙死是什么?!
江野愤怒、伤心,他不想让汪橙看出来,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吃过一样的苦,挨过一样的打,周阔海是真的想把江野教导成材,而范星芒只是为了折磨儿子。
“一张桌子没有问题,那就再加一张。两张桌子也没问题,除了站不稳之外,还是很侥幸的。”汪橙无声地苦笑了下,锁在眉宇间的那股令人心疼的寒气,不知何时渐渐退却。
“最后三张桌子摞了起来......我站在上面非常害怕,我还记得当初脑子里除了怕还在想着--如果能摔死的话,是不是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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