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十七场风) 野火(十七场风) 第77章
作者:十七场风
夏允风到此刻才意识到,迟野不过只比他大了两岁而已。
警服下,迟野抓着夏允风的手,俩人彻底颠倒过来,迟野的手冷的像冰。
夏允风把他搂紧一些,想要温暖他。
凌美娟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最初的混乱过后,凌美娟遭受不住打击,晕倒了。
虽然很快醒来,但状态不佳,两个孩子已经自顾不暇,队里的女警不放心,在另一辆车里陪着她。
出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告知家属,夏允风悲哀的想,山里那群禽兽恶霸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为什么好人却是这样的结局。
初次见面时抚过头顶的手掌宽厚而温暖,那是夏允风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他。
出于对警察这个身份的信任,夏允风对迟建国的态度是家里最好的。
迟建国对他也很好,不嫌他脏,回家的第一次澡就是迟建国帮他洗的,后来小小风受伤,迟建国很守信用的帮他保守秘密,每次和迟野吵架,迟建国总是拉偏架,气的迟野说他偏心,还说亲儿不如养儿。
最后见那一面,迟建国要和迟野说悄悄话,不让夏允风跟着,说下回带他一起。
“下回带你”,可是哪里还有下回。
原来痛苦起源于遗憾。
警车一路将他们拉回家,迟野一言不发的进屋,找衣服洗澡,看起来很平静。
仿佛那声“我没有爸爸了”是假的,眼里的悲切也不存在。
送他们回来的警察没有走,这一家刚刚失去主心骨,需要照看的地方很多。
不多时,凌美娟也到了。
女人被搀扶进屋,瘫坐在沙发上,呜呜的哭。
凌美娟这一生不易,二十来岁丢了儿子,离了婚,所幸遇到一位良人,成了家,后来儿子回来了,生活走向正轨,好似半生苦难走到尽头,谁知命运当头一棒,在最幸福之际打的她痛不欲生。
夏允风也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挨到凌美娟身边便被紧紧拥住。
滚烫的泪水湿漉漉流入颈间,如同凌美娟的悲伤向他渗透。
迟野从没洗过这么久的澡,时间长到夏允风以为他在洗手间晕倒。
要敲门时迟野出来了,他已经洗净脏污,只是脸色苍白难看,看起来多了几分病气。
夏允风探手要摸他,被迟野躲开了。
他手里捏着毛巾,擦一擦头发上的水,声音格外沙哑:“妈呢?”
夏允风才看见他褪去尘泥后的手,大大小小好多伤口。
“在外面。”
夏允风去找药箱,翻出消毒水和创口贴,迟野摇头说不用,套一件卫衣便要出门。
“去哪里?”夏允风步步紧跟。
迟野说:“殡仪馆。”
那三个字让凌美娟又哭起来,她泪眼朦胧的看向迟野,惊觉一个早上过去,大儿子正飞速的长成一个男人。
夏允风想跟迟野一起去,但迟野让他留在家里。
还想再说的时候迟野摸摸他的脸:“听话。”
夏允风忽然很想哭,他想帮迟野分担,也怕给他添麻烦。
迟野坐上车走了,手撑着额头,紧闭着眼。
到了殡仪馆,迟建国几个队友已经先一步赶到,铁血男儿都红了眼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迟野却未掉一滴泪。
他按照程序完成每一项后事的办理,忙上忙下,拒绝别人的帮助,签了很多字,写了很多遍自己的和迟建国的名字。
战友把迟建国的手机交给迟野,手机充好了电,方便通知亲友前来吊唁。
迟野把手机装进口袋。
工作人员说遗体已经清理干净,家属是否要见一见。
迟野点点头。
没让人陪,殡仪馆的停尸房里,近距离的看着他爸,熟悉的面容,脸上没磕着,迟建国是死于窒息。
迟野打开迟建国的手机,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爸生活简单,电话通讯都是工作往来。翻到相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拍,里面有迟野,有夏允风,也有凌美娟。
去瑶村时他拍了不少景,技术谈不上好,手抖拍成虚化的也没有删除。
短信箱里有很多编辑待发的草稿,迟建国的习惯,通知任务前要先自己组织语言,有时没写完就被人叫去忙,一来二去的留了不少信息在里面。
让迟野意外的是,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点开,几行字停留在眼底。
时间是初六的凌晨,当时迟建国正搭车前往新乡。
他在那片刻的休息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写道:“小野,或许爸爸现在还不能接受,但我愿意尝试理解,等爸爸回家咱们爷俩再好好聊一次。不吵架了,心平气和的。”
嘴硬的人连这点都是遗传,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表达。
迟野很像迟建国,从长相到性格,他嘴硬心软,迟建国铁汉柔情。
放下手机,迟野看了迟建国很久很久,没有眨眼,酸涩的眼眶缓缓悬出液体。
“啪嗒”一声掉落在父亲脸上。
迟野沙哑地说:“你让我滚我就滚,我怎么那么听话。”
不是说要好好聊一次吗,爸,我来了,你起来跟我聊啊。
不吵了,再也不吵了,我承认我搞不过你,我输了,我永远赢不了你了。
迟野捂着脸蹲下,像小时候那样伤心的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把他抱在手臂上安慰了。
什么样的爹就生出什么样的儿子,迟野说:“迟建国,你混蛋。”
迟建国给一家人都留了遗憾,比如他给迟野的最后一句话是“滚下去”,对夏允风说“下回带你”,承诺凌美娟,忙完工作要带全家人出去玩。
从停尸房出去,迟野恢复了平静。
新闻仍在报道新乡塌桥事件,有关部门被问责,因为桥梁质量不达标。
迟建国的照片被改成了黑白色,名字也出现在新闻和网络上,正值新春,媒体总要弘扬一点正能量,将迟建国救人牺牲的事件大肆宣扬,引得大帮网民恻隐落泪。
家里设了灵堂,迟建国身穿警服的黑白照被摆在客厅。
当了那么多年警察,有同事、有战友,还有受过恩惠的普通群众。
迟野家这几天没关过门,家里没有安静的时候。
段筱歌是第二天早上来的,依旧是那身黑风衣,但没涂红唇了,只在脸上架了副黑超。
她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迟建国的遗像看,半晌,嘴唇有些颤抖。
迟野给她递来纸巾,段筱歌收整情绪,白信封里塞着丰厚的礼金,扔在了桌子上。
出殡那天声势格外浩大,迟建国因公殉职,花圈一直摆到厅外。
迟建国身着警服躺在那里,模样英俊,和睡着时别无二致。
这场意外来的突然,走的轰烈,一把火焚尽,几多年后又有多少人记得。
迟野不会忘,这年初六,迟建国永远的离开了他。
所有事务料理妥当,送走宾客,迟野疲累的倒在床上。
迟建国出事以后他就没有停下来过,话说的很少,从前那个开朗活泼的大男孩好像不见了,他多数时候都皱着眉,不皱眉时也面色寡淡,瞧起来冰冰冷冷。
夏允风是离他最近的那个,有时也会觉得被隔绝在了迟野的心门之外。
他们已经不睡一张床了,迟野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让他“听话”。
夏允风把门关上,目光在背对着他的迟野身上停留一会儿,脱掉鞋子爬了上去。
他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抱住迟野,贪婪地汲取迟野身上的味道和热度。
碰碰迟野的脸,夏允风轻轻地说:“哥,你好像还在烧。”
迟野烧了几天了,那晚在沙发上吹冷风是导火线,第二天在新乡淋透了身和心,当天洗完澡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发起烧来。夏允风发现的时候都是晚上了,迟野没放在心上,说没事,药照吃,事照做,忙的脚不沾地没空理会身体,后来高烧转为低烧,断断续续地一直没有停过。
现在停下来,病也呼啸而来,存心想要将他击垮。
迟野应了声,捉着夏允风的手腕:“陪我睡一会。”
夏允风有求必应,抱着他哥越来越烫的身体,心疼他的难过与伤心。
他觉得迟野这样憋着更对身体不好,他们不只是兄弟,还是爱人,迟野在他面前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哭。
可从出事到现在,他没见他哥哭过,迟野坚强的让人心慌。
“哥。”夏允风抵着迟野的后背,瓮声瓮气地喊他,“哥,你别难过。”
小孩儿软绵绵的像小猫小狗,迟野:“嗯。”
“你这样让我好害怕。”夏允风抱紧了他,“你别这样。”
迟野叹口气,转过身来,他知道夏允风不喜欢自己背对着他。手上的伤口结了痂,抚过夏允风的眼睛:“我只是有点累。”
夏允风看着他哥,迟野几天内瘦了一圈,脸颊都凹陷下去。
他忽然把迟野压在心口,疼的呼吸不畅:“你哭一哭吧,哥,你哭出来,我不看你。”
迟野颓然的睁大了眼睛,听见小孩儿的心跳声。
“哥,你别自己一个人扛,我知道你难过。”夏允风情切地求他,“求你了,别忍着。”
迟野觉得好笑,不明白夏允风提的是什么要求,还有求人哭的?
小孩儿真好玩,不停的在耳边说话,不停的让他哭,吵的他睡不着。
迟野笑起来,“呵呵”地,抓紧了夏允风腰侧的衣服。
感觉到夏允风拼了命的抱他,那么笨,安慰人都不会,那劲儿像是要把他勒死。
笑着笑着,迟野的眼眶忽然湿了。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压也压不住。
他今天亲手送走了迟建国,亲手将他推进了焚尸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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