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18章
作者:重山外
可一想到方才种种场景,身体就窜起一阵酥麻的痒意,简直有些食髓知味。
杜恒熙闭着眼,不由用牙齿咬重了口里的烟嘴,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层薄红。
“在想什么?脸都红了。”金似鸿看他叼上烟卷后,脸色白里透红,简直赛过雪地里的梅花,漂亮得鲜活,不由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摸了一下。
杜恒熙好像懒得躲开,睁开眼,毫无所动地向上看着浴室天花板,冷冷说,“热水泡的。”
金似鸿看他说话还算中气十足,就很松一口气,“云卿,我不是报复,你知道我喜欢你。”
杜恒熙扔了个白眼给他,已经懒得跟他争辩。
金似鸿把拧干的布巾搁到一旁,“好了,差不多了,别泡了,再泡下去要闷坏的。我抱你出去。”
杜恒熙不理他,毫无反应。
金似鸿就自说自话地弯下腰勾着腿弯把他从水里抱起来,让他扶着自己站在地上,脚刚一挨地,杜恒熙眉头一皱,腿软得差点跪下去。
幸好金似鸿眼疾手快地把他扶起来。又拿了条大浴巾把杜恒熙从头到脚裹住了,上下揉搓了把擦干净水,才把他抱回房里。
把人放到床上,床上被单什么都换了新的,干净整洁。
杜恒熙摸索着把自己陷入柔软的纯棉织物的包裹中,头一歪,闷进枕头里,终于感到一丝心定。
此时晨光熹微,透过窗户落到地上是一片闪碎的金色。
金似鸿走过去把窗帘拉紧了,换好了衣服,走回床脚处目光柔和地看他,“云卿,我要走了。”
杜恒熙没有理他,仍只是闭着眼,像陷入沙坑的鸵鸟。
金似鸿又轻声说,“等我安顿下来了,我再把新地址给你。”他站了会儿,见杜恒熙确实没有要理他的意思,打算装死装到底了,才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在转身的那一刻,他耳朵灵敏地听到了一声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的声音。
后背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真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但金似鸿脚步没有停留,仍是故作镇定地离开了房间,并带上了房门。
直到房门合拢,金似鸿快走两步贴着白墙站着,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下来。掌心都是冷汗。
杜恒熙枪法快而且准,自己刚刚就算发现了,如果惊动了他,他真要动手,自己也逃不掉。
千钧一发。
金似鸿低下头,慢慢呼出一口气,感受着鼓噪的心跳渐渐平息,他还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看样子,真的得躲开杜恒熙一段时间了,这次是确实把他惹恼了。
但对于这种冒险,金似鸿倒是并不畏惧,他一贯相信冒的风险越大,所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大。人生不过就是一场豪赌,就看谁胆大手狠,能站到最后。
*
昏暗房间内,杜恒熙平举手枪的手很镇定,可扣动扳机的手指却迟迟按不下去,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金似鸿平安离开。
房门关上后,杜恒熙浑身紧绷地又在床上坐了会儿,之后才颓然地垂下手,把枪放回床头柜的抽屉中,满面沉痛地重新躺下。
他气愤自己对金似鸿是这样的心慈手软。
虽然闭着眼睛,头脑却清醒得毫无睡意。
还是不至于到杀了金似鸿的地步的,杜恒熙想,他也下不去手。打一顿教训一下出口气就罢了,真到了生死之仇的地步,还不至于,远不至于。
但他还是不理解金似鸿怎么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会这样的……羞辱自己。
他胸口沉重压抑,近乎到了窒息的地步。是那种被反咬一口后的愤怒与难以置信的惆怅。
而他随即又想到,从自己这里离开后,金似鸿某种意义上是无处可去的。毕竟他还在被通缉,出了租界,就落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他仰头盯着空白的天花板,看出层层的眩晕感。
他很快闭上眼,无动于衷地想着,自求多福吧,这回他绝不再多事了。
杜恒熙在家中休养了两日,便养回了精神,虽然是第一次,但他也的确没有受伤,他又刻意去遗忘那晚的经历,很快一切就像水面的波纹般散去无踪了。
外面的消息雪花一样飞进来,也亏得金似鸿运气好,由于市政府接到通知说安总理马上要到天津,为了展示一派欣欣向荣,国泰民安的良好风气,下了狠手整顿市面风气,平衡各方势力。
各级部门长官亲自去挨个拜访津门大佬,请他们在这段时间千万不要闹事,官方的面子总归要给,什么仇怨纠葛都暂且放下,一切都以迎接总理为第一要务。
金似鸿竟然得以毫发无损,大大方方地回到了他被炸得坍了一半的小公馆,虽然炸了一半,好歹还有另一半是完好的。
身边的手下帮着简单收拾了下,他也就住了进去。又花钱请人修缮一下另外那半边,勉强凑合成看得过去的样子,不要摇摇欲坠地随时面临垮塌风险。
在金似鸿搬回来的当天下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安朴山和杜兴廷等一干人就乘坐火车直抵了天津。
天津火车站,为了迎接二人,拉起了横幅,站台上冠盖如云,挤满了有名有姓的人物。
等了很久,西面才传来数声汽笛,一列火车缓缓驶进了月台,军乐队立刻奏响欢迎曲。
时任天津市市长的隋云帆连忙整肃衣冠,拉长了脖子朝火车车厢内窥望。
迎面而来的前两节车厢是“花车”,也就是有豪华装饰的高级车厢,从玻璃看进去里面卧室、起居间和饭厅等一应俱全,完全可以让人舒适地在里头生活一阵子。
火车驶近,一名衣着鲜亮,佩剑着冠的瘦小男人正站在车厢门口朝站台上的人招手。正是安朴山本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瘦小干枯,未语先笑,一双眼睛深凹进去,透露着精明算计。
等火车完全停下,众人一拥而上,安朴山却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又等了片刻,和从车厢内走出的另一名男子同行。
那人身着粗布军服,身材高大挺拔,气势威武凶猛,双眼锐利如鹰隼。虽然打扮朴素,布衣布鞋,可和衣着亮丽光鲜的安朴山站在一起时,身上的气场却将这名国民总理彻彻底底地压倒了过去。
两人互相谦让着下了火车,身后跟着不少随员,大都一身戎装。
杜恒熙站在一列政府官员身侧,因人流太多,并没有得到机会上前,倒是安朴山看到他,瞬间满面热情地分开人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是世侄吧?”
杜恒熙脸带笑意,“世伯,好久没见您了。”
“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少年英才啊!”说着安朴山转头朝杜兴廷笑道,“老杜,你儿子可真是越长越像你啦,他手下的定国军当年真是英勇不凡,冯公也赞不绝口,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你有福气啊!哪像我们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没有一个让我省心。”
杜兴廷微笑着摆了摆手,“谁说的,载珩和载邦,一个能文一个能武,都是好小子,就是年纪还小,过两年就了不得了。再说年轻小子是经不得夸的,夸两句尾巴就翘上天了,你少让他得意。”
安朴山大笑,“下次你们来北京,我让那两崽子好好跟恒熙聊一聊,能学一点是一点。”
众人寒暄一番后,就双双坐上汽车,向花园饭店驶去,其间早已设下欢迎宴,席间众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
晚宴后,安朴山就下榻在花园饭店。杜家父子则一并回了杜公馆。
车厢内,父子二人许久未见,却并没有什么交流的话题。杜恒熙迟疑着问了问父亲在北戴河和上海的经历,都被轻描淡写地两句话给打发了回来。
如此一来,杜恒熙再也无话,单纯觉得这种气氛凝固难受,他面孔沉静,转头看向车窗外,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倒让他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到了家里,两人下车进屋。
临上楼时,杜兴廷突然转头跟他开口,“我听说你把那个叫曼丽的女人打发走了?”
杜恒熙愣了愣,随后点头称是。
杜兴廷脸上严肃的神情缓和了点,“早就该怎么做了,你也到了结婚的年纪,收收在外头的心,省的传出去名声不好,有身份的女孩子都会看低了你。”
杜恒熙一听他又是训*自己,热切的心就冷淡下来,表面却还是恭敬的,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杜兴廷又往上走了两步台阶,想起什么,问道,“小白呢?”
杜恒熙知道他是在找白玉良,“可能在院子里,我去找他,让他来见您。”
杜兴廷点点头,这次才算终于把楼梯走完,回了主卧。
杜恒熙转身去找白玉良,花园里兜了一圈没看到他,楼上楼下也没有,后来逛到厨房才发现他正守着灶台,里头在炖着什么东西。
白玉良也算三十岁的人了,可脸蛋还是细白粉嫩,一点没有岁月痕迹,除了眼下有一圈睡眠不足导致的青黑,说是个学生都没人不会相信。
杜恒熙走进去,“父亲找你。”
白玉良掀开盖子看了眼,顺带点了点头。“知道了。”
杜恒熙也被他勾的往里面看,才发现里头是一盅冰糖炖雪梨,他微一愣神,“你这是炖给谁吃的?”
白玉良手拿毛巾,把炖品端出来放到托盘上,“大帅上火了,嘴上长了疮,我给他炖点清热下火的东西。”
杜恒熙说,‘这种事要下人做也可以,何必你去做?’
白玉良说,“谁做不是做,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转头冲杜恒熙笑了笑,“你们两父子这么久不见,这盅东西你送上去吧,顺便也聊个天。”
杜恒熙犹豫下,但又觉得他们两对坐着也是无话可说,摇了摇头,“大帅要见的是你。”
白玉良扯了扯军装袖子,“你看我这一身灰的,怎么去见大帅?得了,你先帮我把东西拿上去,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这倒也在理,但杜恒熙还是犹豫。
白玉良却不容他再推辞了,“行了,就这么定了。”说完怕杜恒熙又找借口便抬腿往外走,走一半,扭回头飞了个眼风,“我炖了好久呢,你可别给我浪费了。”
最后,还是由杜恒熙端着东西来了杜兴廷房。
杜兴廷已经换了睡袍,打开门看到杜恒熙很惊异,蹙眉冷声,“你来做什么?”
杜恒熙示意了手里端的东西,“白副官炖了冰糖雪梨让我拿过来。”
杜兴廷说,“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去换件衣服。”
杜兴廷点头,就让杜恒熙进来了。
杜恒熙走进来把东西放到靠内侧的桌子上,杜兴廷口里咬着烟卷在扶手椅上坐下,“你来的正好,我也的确有事情要跟你说。你以前是不是有一个部下叫刘安的,他现在领着一个师就驻扎在天津以南一个叫马厂的小镇?”
杜恒熙有些疑惑,“是,他怎么了?”
“你觉得他可靠吗?”
杜恒熙思考了下,“他性格忠厚,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师中有不少人我也能直接指挥,应该可靠。”
杜兴廷点头,“那你和他联系一下,看若是到时候要他出兵反赵,他答不答应,能不能为我们所用。记得隐蔽些,不要落人口舌。”
杜恒熙睁大眼,“反赵?”
杜兴廷点点头,又冷笑一下,“否则你以为安朴山那个兵油子怎么会突然这么好说话?我要他恢复你的军衔和职位他就答应了,就是想借我们的手搞垮亲赵的一脉。现在府院之争日趋白热化,他在京里算是危机四伏,之前重组内阁时,他就和赵炳均闹出了抢印鉴的糗事,在北京沦为笑话。他早就恨的牙痒痒,不过一直缺一个合适的名目把赵炳均弄下来罢了。现在马回德在京闹事,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不留痕迹地在京郊驻兵,伺机将段以治国不力的罪名逼下来。”
“可为什么恢复了我的军职?”
杜兴廷看他一眼,“你还想一辈子龟缩在这了?别高兴的太早,之前你的军被打散了,姓安的要他们自由选择,能不能聚起来还是个问题,就看你的本事了。”
“那父亲您呢?”
“我?”杜兴廷抻抻腿,“我一个老匹夫了,还能怎么样?你要记住,枪杆子是最重要的,只要有兵在,你才有权力,其他不过是唬小孩玩的,很多承诺都是一纸空文,他答应给我的职位,恐怕都是虚衔。”
杜恒熙还是有点摸不准杜兴廷的意思,以他对杜兴廷的了解,他是看不上安朴山的,又怎么心甘于做安朴山的枪,帮着他去抢位置?更何况交换筹码是自己以前所辖的军,而看杜兴廷现在的意思他对安朴山所表现的诚意也并不满意。
杜兴廷又说,“明天隋云帆那儿有一场舞会,你也去参加,正好借此机会亮个相。”
杜恒熙咽下疑问,点头答应。
杜兴廷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一遍,“安朴山有个小女儿叫秀心,这次也跟着一起来了,到时候在舞会上,你多和人家接触一下,我看过,模样谈吐都不错,如果她能喜欢你,对我们很有好处。”
杜恒熙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