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21章

作者:重山外 标签: 近代现代

  回到房间,他跟金似鸿两个盘腿坐在床上,他却好像有了幻听,还能断续听到那种痛苦的叫声,已经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做什么?”他打了个寒颤,抓着金似鸿的手问他。

  金似鸿掰了大半糕点喂给他吃,然后把剩下的塞进嘴里,很干脆地摇头,“不知道,横竖不关我们的事。”

  很快,杜恒熙就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他们称白玉良是兔子,天生的贱货,他们在表面上恭敬,背后却嗤笑。

  杜恒熙就不再羡慕白玉良了。

  他知道杜兴廷打自己,严厉管教起码是怀抱期望,自己是少爷,白玉良只是杜兴廷取乐的玩意儿,是娇养的金丝雀,养在温室观赏的花,否则也不会长到现在连书都不给他念。

  白玉良都18了,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外表光鲜,内里草莽。

  杜恒熙静静想着往事,白玉良经过时,他退开一步,夜风吹鼓起他的外袍,他看着白玉良料峭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生活在同样的地方,看似有同样的条件,可命运却截然不同。

  幸好,我不是他,杜恒熙冷硬地想,不会这样任人宰割。

  没过两日,瘸腿刘兴冲冲地来找杜恒熙禀报,说他敲了金似鸿整整一万块的竹杠。

  为了筹钱,金似鸿连那套新翻修的小洋楼都折价卖了,搬进了一所暗无天日的小公寓里去。

  这笔钱瘸腿刘不敢私藏,连本带利地都带给了杜恒熙。

  杜恒熙数了数钱,心情很好,从里头抽了三成赏给了他,瘸腿刘立刻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晚些时候,杜恒熙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接起来,喂了两声,那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均匀的呼吸。

  杜恒熙瞬间知道了是谁,他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就这样浪费电话费下去吗?”

  那头顿了下说,“我换了房子,里头没有电话了,只有公用的一个,怕你找不到我。”

  杜恒熙说,“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找你的。”

  “那就好。”

  杜恒熙用手指拉扯着电话线,慢慢坐下来,“那衣服还送来吗?”

  “送。”金似鸿说,“就是要再迟一点。”

  这一下杜恒熙垂下眼睛,并没有催促,慢声慢气地说,“没事,迟一点就迟一点,反正也不急着用。”

  “好。”

  这一声之后,金似鸿也无话了,两人又陷入静止的沉默,过了会儿,金似鸿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嗯。”

  金似鸿挂了电话,坐在他新赁下的小公寓楼里头,头顶上的电灯线不太稳定,灯光摇晃着忽明忽暗。

  他租下了二层,一层是一个独居的有钱老头,每天有一个佣人来给他做饭收拾家里,隔着薄薄的地板,时常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好像一口痰卡在喉咙眼,怎么都吐不出。

  这压抑的咳嗽声让金似鸿心烦,恨不能冲下去帮他捶一捶胸口,把那口痰吐出来,但他也只是想想,并没什么办法。

  金似鸿坐着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了一盒烟,以尖削的小指挑开封条和银色的锡泊纸,左手的打火机捺燃了火,一根烟凑近,飘出一股烟草燃烧的味道,火光闪烁着,他怔怔看着却没有抽。

  二楼的窗户打开了通风,吹进来的夜风带着飕飕凉气。

  辛辛苦苦赶跑了俞仲承,好处还没捞着,杜恒熙一招就把他打回了原型。

  他微微苦笑,终于把烟送进嘴里,等到含在嘴里的烟雾吐出,金似鸿就有一点可怜起自己来。

  可怜自己好大喜功,忘乎所以,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以为得到了杜恒熙,就得到了全世界,幸运的不得了,就掉以轻心起来,才会让人摆了一道。

  他本来想在离开天津前,把基础打好,然后交给唐双喜他们经营,现在看来一切都变得棘手。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金似鸿抬头看了看自己这间简陋寒酸的小公寓,顶上的墙纸因为渗水,已经露出点点霉斑。

  他对自己的军旅生涯并不太看好,主要是现在局势不稳定,各方阵营分分合合,说不好什么时候谁垮台,什么时候谁又上台,所有人的目标都是在任时多捞一笔,他不得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他从前在街上流浪时就发过誓,要闯出个名堂,争出个高低,要让自家的兄弟朋友吃饱饭穿暖衣,有一份正经的活计,而不是捡别人的剩饭,仰人鼻息。

  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他可不会为了谁就将一切付诸流水。

第29章 近代剧

  金似鸿这段时间被金融上的事情扼住了喉咙,洋行钱庄齐来向他催款,而证券市场上不景气,他卖了小洋楼加上身边现款才填补上高利贷的亏空。

  丝价高昂,商铺生意清淡,几个合伙股东也是决计不肯再往里头投钱,他颇有些焦头烂额。

  而杜恒熙接手了俞仲承的生意,还没想好怎么经营。

  这天,几个掌柜挨个儿捧着账本跟他汇报,杜恒熙歪身躺在一张大鹅绒沙发上,右腿架在左腿上,手上夹着根雪茄,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几个掌柜以为他不懂生意,就起了糊弄心思,只拣些无关痛痒的讲。却没想到每一个汇报完了,杜恒熙都能精准地指出账务里的疏漏,连短缺的银两也计算得分毫不差,把几个掌柜逼问出了一后背的汗。

  等挨个问完了,杜恒熙终于满意,睁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拿起红酒瓶子,又拿了几个杯子,慢慢给他们倒酒,“我是个武夫,不懂经营,以后的生意全赖几位掌柜的帮忙。各位原来是怎么做的,现在还是怎么做。我只有一个要求,价格要比金似鸿的店便宜,品质要比他们的好,只要能把客源吸引过来,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几位掌柜面面相觑一眼,其中最年长的一个迟疑再三才上前一步说,“杜先生,我们经营的是高端客户,和金老板的客源并不冲突,如果价格比他们便宜,就是亏本买卖,卖的越多亏得越多,这样以本伤人,恐怕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杜恒熙夹着雪茄的手摇了摇,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老板,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无论生意做成什么样,肯定不会少了你们的月钱和分红。”他略顿一下,狭长的丹凤眼抬起,瞳仁黑晶似的透亮,没什么温度,面孔也白得像雪,寒意沁人,“但如果能把他挤压垮了,我保管你们个个能收到比上年翻一倍的报酬。”

  几位掌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豪气又古怪的主家。

  而杜恒熙倒好酒,把酒瓶放一边,抬手端起红酒,突然满面春风地对他们一笑,仿佛万物萌生,“好了,大家也喝一杯,那就祝我们生意兴隆?”

  几位掌柜糊里糊涂喝了酒再被送出杜公馆,这件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定下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样没多久,金似鸿的生意就得关门大吉。

  却没想到金似鸿不降价,不促销,在门可罗雀的情况下,竟然可以一直半死不活地硬撑着。

  杜恒熙颇为诧异,想知道金似鸿支撑运转的钱到底从哪里来。打听了才知道,金似鸿几乎半放弃了国内市场,转走国外市场,下等货去东南亚和印度,上等货就专靠法国和美国的销路。

  金似鸿不跟他打价格战,把中间的差价都做了佣金送给洋行买办,几乎以成本价在推动外销,利润微薄,但因为走量,勉强还能维持运转。

  “真是顽强。”杜恒熙听了汇报,喃喃道一句。

  几位掌柜都劝杜恒熙收手算了,他们是真的做不来这种蚀本的买卖。

  往日看到商铺生意火爆,他们由衷地得意,而现在却直皱眉头,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无底洞一样流出去,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就算拿到手的钱比从前多也让他们高兴不起来。他们做生意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人的精明已刻进了骨血,是见不得这种自取灭亡的玩法的。

  杜恒熙却摇摇头,仗着财雄势大,还是一意孤行。

  他是真的想好好打压一下金似鸿,灭灭他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告诉他,无论他在外头混了多久,混成什么样子,都没有混到可以随意欺辱自己的地步。

  更何况,看到金似鸿这样不好对付,杜恒熙反而更起了兴致,甚至有一些高兴。金似鸿还是这么聪明机灵,神通广大,是个可敬的对手,可爱的敌人。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金似鸿适时地送来了定做的衣服。每一位下人都有,杜公馆新装换旧颜,一时间有了过年般喜庆的氛围,人人换了新衣裳,干活都有劲,面上总是喜气洋洋。

  而给杜恒熙送来的衣裳尤其多,中式西式,款式花样丰富到数不过来,春夏秋冬,齐齐整整,够他穿一整年不重样的了。

  杜恒熙面对这种隆重的特殊对待,表现得很淡然。

  他从小山似的衣服里,挑了件雪白衬衫,外套件青缎子马甲,一条棕色条纹长裤,果然贴身柔软,哔叽外套搭在胳膊上

  然后出门跟安秀心看戏去了。

  他跟安秀心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说自己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安秀心当时有些难堪和失落,匆匆逃了回去。但很快就来电话又约他出去见了一次面。

  在咖啡馆里,安秀心打扮得素净,表情也平静,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说希望杜恒熙能和自己再约会一段时间,因为她不想结婚,想先念完书。如果杜恒熙这么快就拒绝,安朴山一定会给她找其他的人来撮合,而安秀心作为一个女孩子是没有拒绝权利的。

  杜恒熙答应了,他也受不了杜兴廷又对自己打其他相亲的主意。

  杜恒熙提前在春柳剧院的二楼订了包厢,两人进到包厢落座,桌上摆了蜜饯干果,一壶香茶。

  他们来迟了一点,戏已经开演,是现在流行的近代剧,改编自国外一出剧目。现在这种俄国作品在进步青年中非常受欢迎,但一经演出上座率却不高,还是通俗的弹词小说更有受众。安秀心在学校是戏剧社的,对这种感兴趣,杜恒熙才陪她来看。

  台下看客寥寥,台上却热闹纷呈,演戏的人模仿着俄国女人跳起围巾舞,杜恒熙虽然不明白演的是什么,但看着他们甩头摆尾,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一半,隔壁包厢的帘子揭开了,似乎是有人要走有人相送。等那人送完人回来,经过杜恒熙这儿时,脚步一顿,清亮的眼光一折,落到杜恒熙身上。

  杜恒熙抬起头跟他对视了,有微微的惊讶,但很快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云卿,好巧。”金似鸿想走进他们包厢,被门口的卫士拦住,杜恒熙挥了挥手,“没关系,是认识的人。”

  金似鸿这才得以进来,他看到安秀心,“咦?这位漂亮的女士怎么没见过?云卿,你不给我引见一下吗?”

  杜恒熙放下茶杯,“这位是安秀心安小姐。秀心,这位是金似鸿,是位丝绸商人。”顿了顿又说,“也是我的朋友。”

  金似鸿扬起一张笑面,弯下腰,很绅士地朝安秀心伸出手,“安小姐你好啊。”

  安秀心矜持地伸出手,跟他微微一碰。

  金似鸿却突然凑近安秀心,鼻子抽动着一嗅,“这味道,好香啊,你用的是香云阁的香粉吗?”

  安秀心被他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一缩,脸都红透了,嗫喏着点头,“是,是的。”

  金似鸿重新坐直身,“真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但这种香粉,只有北京才有卖,安小姐是从北京来的?”

  安秀心绞着手帕,点了点头。

  杜恒熙淡淡插口说,“她父亲就是安总理。”

  金似鸿眉梢一挑,“原来是安总理的千金,怪不得这样气质不凡,我真是太失礼了。”说着,又很自然地坐到了他们一桌的空位上,微笑着问安秀心,“安小姐介意我跟你们一起看戏吗?我的同伴走了,留我一人,无人相伴,独自看戏实在是没什么趣味。”

  安秀心眨了眨眼,对这个热情漂亮,频频示好的男青年有些手足无措,她看杜恒熙也没有拒绝,只好局促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首肯,金似鸿更是坐得大大方方,偶尔会侧头就剧的内容跟安秀心聊上两句,安秀心没想到他对俄国剧目竟然这样精通,那么拗口的人名,他点评分析起来也是头头是道,本以为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却没想到见闻广博,天南海北去过不少地方。安秀心一下像找到了知音,两人聊得忘我,反而把杜恒熙抛到了一边,冷落起来。

  杜恒熙像个局外人一样夹在两人中间,他也不急不恼,没人理他,他就安安静静地独自喝茶看戏,偶尔吃两口点心。

  他是习惯被人冷落的,虽然不习惯金似鸿也视他若无物。

  忽然听到当啷一声,杜恒熙侧头去看。

  原来是金似鸿不小心打翻了茶碗,水泼在了安秀心的裙子上。

  金似鸿忙站起来,连连道歉,抽出手帕帮她擦拭,两人手忙乱间挨了一下,又随即分开,安秀心瞬间面色绯红,结结巴巴地说,“没关系,我,我先去擦拭一下。”

  说着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好像晚一秒自己就要失态,心跳的简直遏制不住。

  安秀心离开,金似鸿收拾好了刻意打翻的茶具,快速地换了位置,挨近杜恒熙,漆黑的眼上下仔细打量他一遍,似笑非笑地牵动了嘴角,在他耳边说,“你穿着我送你的衣服出来跟女人约会?”

  “衣服送来不就是给人穿的吗?你要是不喜欢我穿,可以不送。”杜恒熙垂着眼抿了口热茶,不以为然地说。

  “我把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原来只是为了给别人看得吗?”

  金似鸿的语气酸溜溜又恶狠狠,因凑得太近,好像是要一口咬下他的耳朵。不过杜恒熙不是很担心,包厢外头都是他的人,料想金似鸿不敢怎么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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