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55章
作者:重山外
杜恒熙怀疑地抬起眼,眼睫一撩,煽起一阵微风,“你什么意思?”
白玉良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你并不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计划,我原来也不明白,是一直到在西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的。我听说过那起事故,安总统还赞叹其策划的精巧,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想来,也正是因为精巧,才有了许多可操作的空间。就比如,只有爆炸才能将人的面容毁掉,那辆车一定是恰好在你走后才出的事故,而押送你的护卫,又恰好有一个和你身材高度都相似,由此才可以李代桃僵。”
杜恒熙怔怔然地,夹在指尖的雪茄一不小心竟烧到了手指。他嘶的一声,低下头,把雪茄摁灭,手指上已多了一处烫伤。
白玉良看他受了刺激,一时暗暗得意,不由向他又凑近了些,前倾了身体,越发和眉善目地认真说道,“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一切是不是很蹊跷?要是没有人背后筹划,你哪有这么容易假死脱生?事发后又可以这样顺利地被掩盖下去,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出来?我听说马店那位姓刘的旅长,是你从前的部下,现在还可以平平安安地继续当官,没有受波及,一定是有人出手在保护着他。”
杜恒熙听他说完,垂在身侧的手竟哆嗦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你不要胡乱猜测。”
白玉良哈哈大笑,又向后坐了回去,“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这跟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说一说我的想法,杜兄要是不喜欢听,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好了。”
杜恒熙大睁着眼瞪向他,片刻后眼睛眨了一下,面色雪白地低垂了头。
他虽然对白玉良的人品十分不屑,本不该理会他说的话。
可这样一番话听下来,一切似乎又说得通。
而如果白玉良说的是真的,那车辆能够准点引爆,还需要一个控制人。
突然间,一个名字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杜恒熙身体猛地僵直,心肺鼓震,从脚底到头皮,瞬间都发麻起来。
如此一想,一切就连贯了。为什么唐双喜会这么巧合地在那里出现,为什么金似鸿要先去车站等自己,为什么送行那日的防守如此松懈。
所以那日自己在巷子里杀死了唐双喜竟是错的吗?
一切可能是他计划好的。
怪不得他在西安看见自己仍活着,可以一点都不惊讶。怪不得他会因双喜的死这么怨恨自己。是自己误杀了救自己的人!
电光火石间,一切事件都变得清晰分明了。
杜恒熙似乎一下被雷电击中,心脏绞紧,好像心头阻了块淤血,压迫着胸腔,不吐出来就不畅快。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胸口只是沉闷的痛苦。
他慢慢弯下腰,身体抖若筛糠,浑身失了力一般,膝盖一软,整个人竟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白玉良被他巨大的动静弄得措手不及,一下站起来,绕过茶几蹲到他面前,不知道如何下手,“杜兄,你还好吗?你可不要吓我,你别是得了什么毛病吧?”
而杜恒熙只是张嘴喘息,胸口开始一抽一抽地绞痛,好像心脏被拧成了一团。
金似鸿死了吗,怎么死的,若真的是自己那一枪,自己岂不是还欠了他一条命?
争来斗去,以为自己是最冤屈的,自觉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到最后竟然是自己对不起他。
他无力地低下头,额头顶在地毯上,蜷缩着,继而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笑声变成沉闷的哭腔。
我杀了他。最爱我的人,死在了我手上。
他捂着胸口用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眼前的一切都颠倒过来,天地摇晃扭曲,紧攥在一起的手指不住痉挛。
闭上眼,覆在眼前的是灰茫茫无边的虚空,从几日前就积蓄的悲伤终于汹涌地蔓延出胸腔,将他不断拽入黑暗凄冷的水底。
白玉良见他面无人色,双手紧绞着胸前的衣服,嘴巴大张,仿佛无法呼吸,唇色甚至透着钳紫,好像随时要变成一具尸体。
终于彻彻底底地慌了,他俯身抱起杜恒熙,大呼小叫地叫来了杜宅的下人,一群人涌过来,发现杜恒熙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连呼吸都非常微弱。
慌忙叫了车,将人连夜送去了医院。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通,才知道是胸腔内旧日的子弹导致了炎症,创口再度化脓,那本来在人体里安营扎寨的子弹甚至被血液推动的移了一点位置,离主要血管只差毫厘,再挪一点,神仙也救不活。
打了针,吃了消炎药,命虽然保住了,杜恒熙却也大病一场,烧得昏天黑地,嘴里始终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整个人清减了一圈,烧退了后,又是好几天无法下床,只能在床上静养。
第78章 琉璃脆
病房的窗户对着一树紫荆花,枯瘦的枝条上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风一吹,有种艳丽的阴森。他从前听说紫荆花下是有鬼的,但他日日在这阴冷的病房内和这树花独对着,倒也没有感觉害怕。
如果真有鬼也好,他甚至自暴自弃地单等着金似鸿再来拜访,自己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一切事情的开始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到了无可挽回时,结局也错了。
可惜当他等待时,金似鸿反而不愿意来了,自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杜恒熙有些痛苦,甚至日觉焦虑,突而明白那些通灵问卜的神婆道士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如果不是被时时监视,他也的确想要愚昧一回。
他不怕鬼怪,就怕金似鸿是真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丝魂魄也不肯留。
医院里待了一周,便出院回了家。
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和煦暖阳下,杜恒熙穿着睡衣坐在床上,下身还盖着毯子,也许是躺的日子太久了,他总是浑身乏力,没有精神,四肢沉重得不想抬起来,也懒得说话。
安秀心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守着他织着毛线,葱白的手指不甚熟练地在针线间穿梭。
丁树言有一次奉马回德的命令来看望他,见到神情沉静的安秀心,不由感慨,“杜老弟,你真是有福气啊,身边有这么一位贤惠漂亮的红颜知己相伴。”
杜恒熙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捂着胸口轻哼,假装病的沉重。
到了要准备晚饭的时候,安秀心把针线收好,走过去端走了床头柜上一口没动的洋参茶。
门推开又合上,杜恒熙抬眼望过去又很冷漠地垂下头,小石头走了进来。
进来了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在安秀心离开的位置上坐下去。
杜恒熙把画册放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了眼,躺回了床上。
前段时间,京内治安之事告一段落,杜恒熙就想举荐小石头去别处带兵,京里关系错综复杂,还是外头好,天高皇帝远,可以好好发展力量。但小石头不愿意,他宁可屈居在杜恒熙手下,哪怕是做一个小小的副官,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韬光养晦。
杜恒熙嫌他没志气,恨铁不成钢,一生气便真让他降职做了副官。否则以他的军功,说不定真能封一个将军。而小石头仿佛很知足,乐呵呵地把东西搬进了房子里的副官住处。
这下更把杜恒熙气狠了,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小石头倒没意见,知道杜恒熙看到自己烦就尽量少出现在他面前,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在杜恒熙卧床养病的时候,马博志也来看望,他刚从南洋学习交流回来,瞧着比原先又圆润了不少,还留了两撇小胡子。穿着身浅色西装,拿着文明杖,肋下还夹了个方形的礼盒,坐下来后,把盒子放在桌上,一脸关切地问,“杜老弟,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前不久住进了医院?”
杜恒熙被人扶着坐到了扶手椅中,和气地一点头,“生了一点小毛病,现在好多了。”
马博志却还不罢休地左右端详他,“我瞧着你是瘦了不少,脸颊都凹进去了,啧啧,本来你身上就没什么肉,再这样下去,刮过阵风都能把你吹跑了咯。”
杜恒熙听他在这边胡言乱语,自问跟他交情浅薄,不是很熟,自己虽然没有他长得那么敦实,也远不到弱不禁风的程度,就觉得他这样说话很没有分寸。瞬间凉薄地收了笑,“不要拿我取笑了,马兄今天到访是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有份礼物要送给你。”马博志将那盒子打开,软红的锦缎中躺着一瓶造型先锋的酒瓶子,“听说你病成这幅样子了,我这次特地给你带了个补身体的好东西过来,这是我从南洋带回来的,花了大价钱呢。”
杜恒熙对酒兴趣不大,淡笑着回,“费心了,但医生嘱咐我不要多喝酒,这份礼物还请你带回去吧。”
马博志神秘兮兮地摇了摇手指,“别看这样子不起眼,这可不是普通的酒,这是保健的药酒,有奇效呢!你喝了就知道,请不要辜负了我的好意。”
杜恒熙眉尖蹙起一点,倒也听说过南洋那边多奇技淫巧,也许的确是能强身健体。没必要为一瓶酒推三阻四,也就收下了。
临走前,马博志还不忘叮嘱,“早晚各一杯,可不要贪图,这酒效力大着呢,喝多了身体受不了。”
晚饭后,安秀心好奇地取出了那瓶酒,问杜恒熙要不要喝一点。
杜恒熙不是好酒的人,不过他最近总是心烦意乱,心绪很难平静,想着酒能助眠,就算不能治病,也能安神活血,便点了点头,
用红酒杯倒了一杯喝尽,杜恒熙睡下了。
这药酒好像真的很有效用,让他昏昏沉沉的,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只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了一次,见自己的床前仿佛有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晃,视野模糊,他眨了两次眼又抬起手揉了揉,那影子才逐渐定形,有了细致的五官和轮廓。
杜恒熙用胳膊肘半撑起身体,愣愣地望着前方。而那影子已经俯下身,笑盈盈地向他探身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气而俊美的脸,五官细腻流畅,因为皮肤白净,所以显得眉目格外漆黑,时常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弯起的眼尾像藏着一枚小勾子。
杜恒熙猝不及防地一抽气,再呼出时,却不敢大力,好像眼前的人是一缕烟雾,一吐气,这人就要不见了。
他试探着向前伸出手去,想要去抚摸那人的脸庞,然而手只是掠过了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碰到,不知所措地滞留在半空。这下,杜恒熙卡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可以顺畅地呼了出去,因为知道这不过是又一次幻象。
心潮平静了,杜恒熙慢慢在床上撑坐起自己,后靠向床头,低声说,“你怎么突然又出现了?我以为你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金似鸿却只是满面和煦地朝着他看,并不说话。见杜恒熙在床上靠坐好了,便也很灵巧地盘膝坐到了床上,臀部正压在他的膝盖处,两只手撑着他的大腿,身子微微前倾。
杜恒熙看他这幅样子,想也幸好是个幻象,要是个真人,自己现在恐怕撑不起他折腾。以成年人的分量坐上来,腿都要被他压断了。
两人凑得很近,几乎能碰到鼻尖。屋内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像一座锦缎囚笼,如此一片黑暗中,杜恒熙却能清晰地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上身,像能切实触碰到一样,用鼻尖去蹭了蹭他的脸颊,然后沉重地叹气道,“你真是胡闹,为什么安排好了的事,不愿意提前跟我说?怕我不相信你吗?”他后退一些,而金似鸿只是专注地看向他,眼睛很缓慢地转了一下。
杜恒熙只好自言自语地继续,“不过也是,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不会相信你真存了什么好心。可是谁又让你要和我作对的?安朴山这样奸诈的人有什么好的,比我对你好吗?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
他说着,又好像很心痛似的,半垂了眼,想到从前的事,被困在杜公馆的时候是多么的茫然痛苦,而金似鸿还要逼自己跟他欢好。真是可恶,这样的任性胡为。
杜恒熙咬了咬下唇,知道自己对金似鸿是又爱又恨,爱到极致时,只要他在身边就很快乐,恨到极致时,几乎想要杀了他,只是每每到最后,心里仍然舍不得。但舍不得又怎么样呢,舍不得只把他们的关系推到了越来越艰险的处境。
他抬起手慢慢抚上心口,抓住睡衣的前襟,光滑的丝绸面料在手掌中被揉乱,他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是要到人死了后,是非恩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才能明白。
杜恒熙垂着头出神,一只手伸过来松松地“握”住了他的手背,虽然并没有肉体的触感,只是看到了这样的接触。
杜恒熙顺从地被他牵起手,抬起头,“你想做什么?”
而金似鸿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幅度很小地打了个哈欠。杜恒熙觉得他好像又变小了点,只比从前刚见面的孩童模样大不了多少,因为营养不良而异常的瘦弱,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分外的大。
杜恒熙笑起来,“累了吗?”他轻柔地说,对待这样记忆里的人无比包容和有耐心。
而金似鸿已经从他的身上下来,熟练地滚到床的一边,整个人很利落地钻进被子里,手还拖着他,让他也躺下来。
杜恒熙躺下来,侧转了身,这样可以和他面对面的说话,“你为什么不能出声?”
金似鸿枕着枕头,头发有些长,乱糟糟地遮蔽了额头,他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回答杜恒熙的话,只是哼哼唧唧的,闭了眼,悠然自得,好像在唱什么歌的调子。
杜恒熙看着他的嘴,努力想要看懂他在唱什么,然而一切就像是黑白默片,他并没有能力分辨。
他低低一叹气,又自顾自地说,“有人说,那下面很冷,你会有感觉吗?如果一直找不到你的尸体,是不是会难受?要是难受,你就给我点指引,我想想办法。”
长夜寂静,金似鸿仍是不出声,杜恒熙说着说着也缄默了。他慢慢靠过去一点,虚虚地张开手臂把人拢进怀里,头搁在他的肩窝处,闭上了眼。明明看得到,而实际上拢的却是一堆空气,但也勉强知足了。
手搁在后背,摸索过去,仿佛能摸到一背狰狞的伤疤,杜恒熙低低说,“从前,无论我们谁犯了错,做了什么错事,受责罚的总是你。你被打了,我也会心疼,比我自己被打还难过。我父亲也是知道这点,所以对你格外不留情。”
杜恒熙想到从前,金似鸿身上总是带伤,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鞭子。
为了不让他挨打,杜恒熙总是活得小心翼翼,但碰碎个杯子都是错,更遑论其他大大小小的规矩了。他给金似鸿上药,最开始几次还跑出去愤怒地跟人理论,但有父亲撑腰,卫士班的人只听他父亲的。后来怕杜恒熙会闹起来,金似鸿挨了打也不告诉他,只有血渗透了衣服,他才知道添了新伤。
杜恒熙抱着人一点点收紧手臂,想着从前的事,心中有些悲哀。他觉得这样的宁静几乎是从过去偷来的,像薄脆的琉璃瓦片,彩云易散琉璃脆,禁不得一点颠簸折腾。
他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平和下睡去,内心几乎泫然。
杜恒熙再度清醒时,已到了第二日的午后。
窗帘被拉开,阳光照射进来,房间内的一切都变的明媚。
杜恒熙因为光线刺激而眯起眼,没想到自己会睡了这么长的一觉。
他看了一眼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他没觉得什么意外。
从床上起身,披上件衣服,走到楼下去打电话,他要向马博志再讨一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