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58章

作者:重山外 标签: 近代现代

  “您是不是喝了酒就能看到什么东西?”

  杜恒熙眼睛睁大,警惕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看到您喝了酒,就会对着没人的地方说话。”

  杜恒熙始料未及,脸色一下变白,“你在说什么,你说我是个疯子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您的真实感受。”

  杜恒熙浑身颤抖起来,他闭了闭眼,脸上的肌肉僵硬紧绷,许久才勉强放松,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知道小石头是忠诚的,是善待他的,跟了他最久,告诉小石头是安全的,他实在是独自封闭了很久,他也想找人倾诉,也想有人明白,否则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疯了。

  犹豫再三,他把冰凉的手伸过去,无意识地握住了小石头的手,“我不知道,但我很想他,能见到他,陪我说说话也好,总比我一个人要强。我没法再相信谁,一个人实在很孤独。”他睁开眼,神情迷茫,“我知道我这样很软弱愚蠢,是逃避的做法。”

  小石头低下头看着杜恒熙抓着自己的手,心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随后平和而温顺地说,“没有,您觉得好就好。”

  杜恒熙叹了口气,手松开他,摸索到一旁的柜子里取出药瓶,却顿了顿,“我今天吃过药了吗?”

  小石头说,“晚上那份还没吃。”

  杜恒熙苦笑一下,“要你帮我记着了,我记性变差了。”他从药瓶里倒出颗药,“你帮我去倒杯酒过来。”

  小石头顺从地转身,去酒柜那儿给杜恒熙倒了杯酒,然后趁着背身的时候把玻璃瓶的东西倒了进去。

  他目光幽暗地看着深色酒液,修长有力的手指拿起玻璃杯轻轻晃了晃,酒液在玻璃中摇曳,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稳步走回去,把酒递给杜恒熙。他看着红色的酒液润湿那形状精致的薄唇,皮肤下的喉结滚动了下,喝了酒的杜恒熙显得慵懒而舒适,原先苍白的双颊也晕染上了一层血色。

  “好受点了吗?”小石头接过空掉的杯子,低声询问他。

  “嗯。”杜恒熙点了下头,“我有些困,想上楼休息一下。你扶我过去。”

  小石头搀着杜恒熙,手下的腰肢和胳膊都柔软单薄,不再像记忆里那样紧实有力,有一股温暖香甜的人体气息,热烘烘地依靠着自己,像一只窝在自己掌心的小小雀鸟。

  他自知手掌粗糙,不配抚弄,会弄伤它,可能抚摸到那柔软的羽毛都给了他很大的满足感。如果能一辈子让它停留在自己掌心就好了。

第82章 繁华烬

  杜恒熙这几日频繁去马回德那里做客,总要第二日才回来。精神却日益日好起来,甚至不像之前那样依赖酒精。

  而金似鸿也形象稳定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陪着他,可以跟他逗趣解闷。

  一切明明很顺利,杜恒熙却总是不安,心慌的无法言说。

  夏末入秋,杜恒熙站在檐下,仰头看阳光热烈,白云纤细,丝丝缕缕,漂散无行迹,院子里虽然花朵凋谢,但树叶苍翠青绿,繁荣茂密,也是很明媚的一抹颜色。

  天气清爽,鸟儿不停地鸣叫,偶尔飞到院子里的树枝上舒展羽翼转两圈,整体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只是有时候叫的过于亢奋,是向死而生的唱法。

  杜恒熙听得蹙起眉尖,他对喂鸟的下人说,“你不要喂它太多那种膏,那是不好的东西,最好能减少用量。”

  下人很疑惑地说,“您之前说最近太吵了,所以就是吃的正常鸟粮。”

  杜恒熙愣了下,“那它是单只见到我这样吗?”

  下人笑了下,“是啊,可能跟您更亲近些吧,一见您来了就有了精神。”

  杜恒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疑心是哪里沾了味道过来。“你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异味吗?”

  下人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杜恒熙眨了下眼,紧攥着手指,立在原地,却悚然地打了个寒噤。

  他转身走回楼里,小石头正在帮忙整理这段时间的账目,一见他来了就站起来。

  杜恒熙坐到桌前,拿起刚刚没看完的报纸,字遛过了眼,却没进脑子去,看了会儿又放下了。小石头给他倒了杯酒,摆在他手边,是一种习惯。

  他转向小石头,疑心病犯了,又问他道,“你有没有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石头很干脆地摇头,“没有。”

  “那鸟的嗅觉是不是比人类要灵敏许多?”

  小石头摇头,表示不清楚。

  杜恒熙不放心,把自己锁在家关了一周,除了例行公事外哪都不去,结果开始胸闷心悸,总是冒冷汗,四肢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情绪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

  汗水模糊中,金似鸿站在他面前,露出担心的样子,“云卿,你这是怎么了?”

  杜恒熙苦笑一下,哑声说,“我也不知道。”他有气无力地靠着床背,伸手过去小柜子上拿酒,喝了酒,才勉强舒坦些,能稍稍闭眼小睡会儿。

  一日午后醒来,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路在逃命,后背都是虚汗。

  下床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他一手按着地板,低垂了头,另一只手揪紧胸前的衣服,自言自语说,“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杜恒熙双腿虚软地走出房门,张嘴想要叫人,喉咙却干的像着了火,发不出声,家里一个下人都看不到。他只好自己下楼,却连扶着楼梯的手都在发抖。

  小石头抱着花盆从楼下经过看到他,连忙上去扶住他,让他依靠着自己,“爷,您是想要什么?”

  杜恒熙抓住他的衣袖,簌簌发抖,闭眼忍受一会儿才说,“不行,我还是得回去躺一会儿,”

  小石头扶他回房躺下。刚躺下来极是舒服,但过了一会儿就怎么都不对劲,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杜恒熙蜷起腿,夹住被子,痛苦地用头抵着床单呻吟起来。

  太阳西坠,房间内正一点点暗下来。

  小石头站在床前,看了会儿,然后走出去拿了东西进来,扶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点酒。

  杜恒熙像是渴死的人掉进了池塘,狼吞虎咽,半瓶酒都撒在了被褥上,才回过一口气。

  一有力气了,他撑着床单坐起来,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他抬起眼看向小石头,昏暗中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两颗水洗过的宝石。

  抬起胳膊,杜恒熙抓紧小石头的手,掌心也是一片汗水的黏腻,声音沙哑不稳,“小心,我觉得有人要害我。”

  马回德常光顾的地方叫江月书寓,说难听就是一间高档妓馆,有门槛限制,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人不知道也进不去。开价高昂,私密性强,功能也多,堪称五毒俱全。

  杜恒熙落座后,叫来了那位熟悉的红旗袍姑娘,姑娘一见了他便娇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稀客啊,爷您怎么独自来了?”

  杜恒熙抬手扶上她的腰,眉眼柔和,低声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从你们这里回去,我总是很舒服,只是浑身懒洋洋的,没什么劲道,精神倒很愉悦。”

  姑娘婉媚地眨了眨眼,“大人说话好甜啊,不然怎么说我们这儿是销魂窟呢?”

  杜恒熙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也恐怕是你们这儿有什么秘密的把戏,是我不知道的。”

  姑娘哎呦一声,娇笑一下,“还能是什么呢?”她吐气如兰地朝他呼一口气,“还不是这个呗,我夜夜要服侍您抽上一两的量,您才肯安稳地睡着呢,否则总是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杜恒熙听闻此话却猛地变了脸色,把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霍然站起来,“是你在给我抽大烟?谁让你这么做的!”

  姑娘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被吓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地道,“是,您知道的啊。”

  最担心的事落实了,杜恒熙震愕至极,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在大厅内来回踏步,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拳头砰的一下就在支撑的柱子上砸出了一个坑,木头茬戳进去,拳锋处滴滴哒哒淌下血,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疼。

  眼看是要把这里砸了个稀巴烂,管事的连忙带了打手出来镇场。

  杜恒熙还在向那姑娘问话,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把人提起来。“你们每次端来的酒里是不是也放了东西?”

  姑娘瘦弱的骨头被他捏得嘎吱作响,疼得快要晕厥过去,“只,只是放了点助眠的。”

  杜恒熙愤怒地一挥,把人又扔回了地上,他气疯了,眼前发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扬起手似乎想要打人,可看对方是个女子,又气急败坏地放下了,“你们收钱办事,可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面上越是愤怒暴躁,心中就越是惊惧,有一种无助的绝望。如此不受控制地发泄,也是因为大脑内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方法出路。

  如此数过来,已经断断续续有四个月了,天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的量,有多深的瘾,究竟该如何脱身。

  管事的认出了杜恒熙身份,不敢让打手出面,只能赔笑着自己上前,“杜大爷,您这是怎么了?本来不是好好的吗,是玉仙儿哪里惹得您不高兴了吗?”

  杜恒熙一手撑着桌子,眼前事物都在晃,耳边的声音嗡嗡的,好像罩了一个大钟。

  是马回德猜忌心重,他怕自己持功自傲,始终没把自己当自己人,所以要找个办法控制自己。马博志给自己的酒肯定也有问题,所以自己才会一喝酒就看到那些幻觉。父子两一齐设了陷阱给自己跳,兔死狗烹的故事听过太多,怎么没想到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那些酒精、鸦*正在摧毁他的身体、精神和意志,他能感受到一切在从内部垮塌,摧枯拉朽般,黑洞越来越大,吸走了他的所有精力。因为对欲望的纵容,所以他会这样多愁善感,这样软弱无力!

  杜恒熙摇摇晃晃站立起来,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头脑渐渐恢复了条理清晰。

  他紧咬下唇,克制地抬起脸,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递过去,“是我不好,来之前喝多了发了酒疯。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麻烦你不要说出去。这些钱就作为赔偿和压惊的费用。”

  管事的见杜恒熙出乎意料地态度大变,松了口气,也不做他想,立马眉开眼笑,收了钱,恭敬地领着他离开了此处,仿佛送走了一个瘟神。

  杜恒熙坐在车上,表情木然,走到一半,突而改了主意,转去老宅方向。

  回到杜宅,这里已经人去楼空,管家来汇报,安秀心走了,只给他留了一封信。

  打开信封,里头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信里跟他告了别,说自己决定出洋读书了,结尾还说:虽然到头来没有结果,但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时候我很爱你,并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

  杜恒熙攥着信纸,独坐下来。

  宅子内门大敞着,西北风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他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流泪。

  “怎么办?”他低声喃喃,目光低垂看着地板,因恐惧而哆嗦个不停,“我染上毒瘾了。”

  在空宅子里独坐了会儿,寒意浸透周身,杜恒熙才想到回家。

  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把家里残留的酒瓶都砸了个粉碎,酒柜也推倒了,歇斯底里地发了场疯。地板上到处是玻璃渣子和流淌的酒液,溅开的碎片划破了他的双手,于是酒液里掺了血,渗透进地板,顺着缝隙滴到楼下,擦也擦不去。

  精疲力尽,他坐在地板上发呆。小石头过来,拉过他的手,拿着纱布酒精,把他受伤的手掌包扎起来。

  纱布一圈圈绕过去,小石头低下头,看着杜恒熙斑驳的手掌,眼皮一颤,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杜恒熙迟钝地转头,见他哭了,摸了摸他的头,“傻瓜,哭什么?”

  小石头嗓音哽咽,“大爷,对不起。”话只说了一半,再继续不下去。

  杜恒熙抽回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站起身,身体已经瘦得撑不起那身衣服,他低声说,“帮我准备一下,我要戒烟。”

  休整一日,找了一处空房间,把里头的家具摆设都搬空,只铺了一层厚毡,连墙壁四面也挂满了,他怕自己受不住,会寻短见。

  让人用绳索捆住自己四肢,杜恒熙尝试了下,确保自己无法挣开才满意。

  “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就说我出门了。”杜恒熙低声嘱咐,“每日来看我一次,给我喂点吃的,但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要放开我。”

  小石头点点头,确定他没有其他吩咐后,把干净的手巾卷塞进他嘴里,以防他咬伤舌头。

  眼看着房门关上,这个禁闭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杜恒熙直着眼睛,独自坐在地上,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外界的喧嚣,车喇叭和自行车的铃声,一些模糊的谈笑,但那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手脚不能动弹,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丑陋的只能窝在阴暗地底的无脚虫,虽然只隔了一层稀薄的泥土,却永远无法生活在光明下。

  背靠墙,无所事事,时间流逝的异常缓慢,仿佛凝固。心里则战战兢兢,不知一切何时会降临。坐麻了腿后,他歪斜了身体无力地躺下去,怀疑自己会死在这。

  不知过了多久,他迎来了第一次发作。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会儿冷的打颤,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了重组,一会儿好像有千百根针扎在身上,瘙痒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无法缓解,开始用头撞墙,恨不能用刀把自己的皮肤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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