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61章
作者:重山外
金似鸿抱着人翻身上马,让他坐到自己怀里。从后头环过腰牵住缰绳,杜恒熙没有意识,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金似鸿收紧胳膊夹住他。
金似鸿骑在马上,就这么把人抱了一会儿,随后慢慢把脸贴上怀中人的后背,短发蹭过脸颊,布料粗糙得像砂纸,证明了杜恒熙而今的落魄。
金似鸿放轻了呼吸,热气穿透衣服,他嗅到了杜恒熙的味道,没来由就红了眼睛,恶声恶气地恨声,“你看,没了我你还是过得不好。我没有害你。”
空出一只手把人搂紧了,简单跟其余人交代两声,金似鸿独自率先驱马返回了山上的驻地。这里经过这段时间的建设,已经用木头竹子搭建出几间房屋,像个似模似样的村落。
见他带了人回来,就有人好奇地上来问,“金哥,这人是谁啊?”
金似鸿从马上跳下来,再把人抱下来,“刚绑的肉票,金贵的很。你去帮我找点药,再弄点吃的来,把他害死了,钱都打水漂了。”
那小伙子一下精神了,满口答应着跑开。
金似鸿抱着人进了自己屋子,在床上放下。
人安顿好后,金似鸿后退一步,把缠绕在腰上的武装带和牛皮枪套都解了下来,沉重地扔到椅子上。又去桌上倒了一杯凉水,像干渴了很久一样一口气喝下去。
一线冰凉直直地沉入胃里,也浇熄了热得发昏的大脑。
内心平静下来,原先翻涌沸腾的血液都沉寂了。
金似鸿放下水杯,转头看向床的方向。一张简陋的木板床,放着一床叠好的被褥,上方是一个方形的挖空的窗户,投下稀薄的光线。床上面躺着杜恒熙,他至死难休的爱人和敌人。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眼睛才眨了一下。
人似秋鸿,事如春梦,他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
第85章 幻梦真
杜恒熙从昏迷中醒来时,头脑还是嗡嗡地发胀,晕头转向。勉强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也是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才清晰起来。简陋的床架和一个陈旧的木箱,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被脱了上衣,俯趴在床上,身下垫了一层柔软的褥子,所以并不咯人。
意识恢复一些,背后的疼痛就蔓延上来,杜恒熙呻吟一下,想翻过身,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下压,“别动,你背后都是擦伤,刚刚上完药,还没干。”
杜恒熙恍恍惚惚的,听不清身后人在说什么,只是一些凌乱的杂音,耳朵内侧很疼,一下下的,好像在往脑子里扎钉子。
他耸起肩膀,肌肉绞紧,蝴蝶骨尖锐得凸起,满头冷汗地又呻吟起来。一只手撑着床铺,他大力地要把自己翻身撑坐起来,力气大到把身后压制的手给挣脱了。
杜恒熙坐起来,后背原本快要凝固的伤,一挣,又裂开了。但他全身心都被脑中尖锐的疼痛给占据了,没有在乎后背这些小伤。
杜恒熙抬起眼睛看向前方,却一下呆愣住了。
在这间昏暗的小屋中,小窗户投下的光线只能照亮半间屋子,金似鸿就站在屋内明暗交界的分界线上,脸色阴晴不定地朝他看过来。他整个人,一半是光亮的,一半是暗沉的,阳光下尘粒起起伏伏,轮廓模糊,虚实不定。
头颅中的痛苦消失了,身体上的一切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杜恒熙睁大眼睛,半跪起身子,手向前伸,嘴里呢喃道,“我是又疯了吗?”
金似鸿却没有向他靠近,而是后退了一步,“杜恒熙,你不要装疯卖傻。”
耳边非常寂静,杜恒熙听不到他说话,只看到他的眉头蹙起,嘴唇似乎动了一下。杜恒熙倏然红了眼眶,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踩下地,脚步不稳,在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他伸手抓住了金似鸿的衣服,不可思议般感受着手中织物的触感,然后慢慢抬起手抱住他的背。人挨到近前,赤脚踩上鞋面,他把鼻尖凑近他的脸,眼神飘忽,轻轻嗅了嗅,“我仿佛在做梦。”
手摸上去,从下颌顺着骨骼走势向上摸索,碰到嘴唇、鼻子和眼睛。
一切又很真实。
金似鸿忍无可忍地侧过脸,像被针扎了一样,躲过他的触碰,“杜恒熙,你做什么,你看不见吗?”
杜恒熙迷茫地眨了下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表现的这样愤怒和抗拒,但胸腔中满溢的欣喜足以让他忽视掉这些古怪,“是梦也好,我抓到你了,你不要躲开我。”
金似鸿哆嗦了下,突然转过脸,用力扯着他的手覆盖上自己的脸,“你在说什么,你看看我!”
手兀然挨上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从右眼眼睑部位一直延伸到嘴角,有一片狰狞的伤疤,是那时候金似鸿中枪落马,被马匹在地上拖行后落下的伤,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虽然愈合了,但疤痕难以彻底消除。半张脸容颜如玉,半张脸却如修罗恶刹,此时竖眉恶目,的确相当恐怖。
金似鸿见杜恒熙愣然了,心头就有些狰狞的快意,只是在那快意下积压着不易察觉的悲苦,被他很快地掠过不提,“丑吗?吓人吗?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你虽然没有成功杀了我,也的确给我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烙印。”
说话时又梗了一下,金似鸿素来知道自己模样长得不错,兴许在杜恒熙眼中,自己样样一无是处,也只有容貌能合他的眼缘,讨他的喜欢。而现在自己连唯一的这点依仗的长处都没了。一个贫寒低贱的下人,除了长相外,凭什么能被人留意?
金似鸿喉结上下颤了颤,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带杜恒熙回来,让他再见自己,“你要是觉得吓人,就不要看了,光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就好了。”
他意态低沉地伸手去遮杜恒熙的眼睛,伸到一半却被握住了。
杜恒熙停留在他脸上的手动了动,睫毛煽动,眼神变得很温柔,轻柔地摸了摸他的伤疤,又凑近脸,轻轻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怎么伤的这么厉害,看着很疼。”
金似鸿表情古怪,“你不怕?”
杜恒熙听不见,脸上柔柔软软地微笑着,一双丹凤眼也显得潋滟多情,“多谢你愿意再来见我,最后一眼也好。”他觉得自己是临死前又见了幻象,他已许久没见过他了,自从戒除烟瘾后,就再没有来造访。
杜恒熙颤巍巍半闭眼,嘴唇在他脸上亲吻摩挲,他尝到一些咸涩的味道,很像他又不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是这幅样子,也许是我知道对不起你,不敢把你想太好了,非要让我多受些折磨,才能平衡。”
金似鸿终于察觉出杜恒熙的异样,他古怪地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假的?”
杜恒熙没有回答,仍是自言自语地,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只剩下自己的声音。不过那样也好,没有外界的干扰,他心中很平和。“我找了你很久,可惜没有找到。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以这种方式和你再遇。我从前知道这是幻象,不该过度沉溺,但到了而今的地步,恐怕我时日无多,再放纵一下只怕也没什么关系。”
金似鸿安静地听他说完,捕捉到一些异样的讯息,不由一挑眉,“你常见到我吗?”
杜恒熙闭着眼睛,仰面对着他,嘴里低声喃喃,“既然是最后一面,你不要这样冷淡,抱抱我吧。”
金似鸿还是不可控地颤抖了一下,他追逐了一生的人这样在他的怀里,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话,要怎样的石头心才能不为所动?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举到一半又硬生生逼着自己放下,他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胸腔震荡着呼出一口气,“杜恒熙,权势与我,孰重?”
很久没有声音。
金似鸿低下头,看到杜恒熙仍旧只是抱着他,面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长久地凝视,心沉重地坠下去,掉进了一个无止境的空洞,听不到任何回响。他僵硬地牵扯嘴角,抬手搂住杜恒熙的腰,大跨步把他放回到床上,“好了,你在这里养伤,等伤好了,你就走。所有往事一笔勾销,我不找你报仇,你也无须再提心吊胆我缠着你不放。这么多年的情意,”金似鸿咬牙,眼眶似有些潮湿,“就当是喂了狗。”
他松开抱着杜恒熙的手,后退一步,却不察手还被杜恒熙紧紧攥着,两条胳膊牵着晃悠悠僵持在半空,是扯不断的藕断丝连,金似鸿皱眉冷声,“松手!”
杜恒熙无知无觉地仰着脸,一双黑琉璃般通透的眼睛闪着顽固的光,“不要走。”
金似鸿反使力,捏紧杜恒熙的手,感受到纤细的骨头在自己指掌间嘎拉拉作响,“这样也不走?”
杜恒熙疼得皱了脸,却不在乎,好像单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以前那么好看,我都无法想象你会老,会死,会变成其他样子。可现在还是见到了。”
金似鸿冷笑起来,他上前一步,低下头,双目对视,额头抵着杜恒熙的额头,“是啊,我现在不好看了,你还要我吗?”
杜恒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抬手抚摸着他的后背,脸上有平和的笑容,“现在看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始终喜欢你。更何况,我脑海里牢牢记得你每一时期的样子。”
金似鸿霎时沉默了,杜恒熙总是有本事,一口糖一把刀地给他放血,活不了也死不透,半死不活地吊在那里,“你坦白说,你在北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恒熙又不吭声。
金似鸿退开一点,恼怒地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杜恒熙平和地坐在床上,单只是微笑,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自己竟然可以见到他,碰到他,这一切简直真实的过了分,要不是周围太安静,他一定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梦。
察觉杜恒熙状态有异,金似鸿猛然变了脸色,“你怎么始终不说话,你能不能听见我在说什么?”
带着满面的狐疑和不可置信,金似鸿抬手到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杜恒熙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心头巨震,知道杜恒熙很可能是被那场爆炸炸聋了耳朵,但这是暂时的失聪还是永久的,谁也说不好,不知道。
他顿时心乱如麻。刚刚给杜恒熙上药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满身零碎的伤疤,擦伤,晒伤,手腕和脚踝还有褪不去的勒痕,这些伤怎么来的,他不知道,但最起码,他们最后一次分开时,那些伤并不在杜恒熙身上。所以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杜恒熙找了自己多久,为什么会说这样的疯话?
爱情是风花雪月的梦境,但政治始终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
第86章 水长流
像被一团诡秘黑暗的浓雾裹缠住,金似鸿面对无数惶恐的猜测。
顺着杜恒熙的拉扯,坐到他身边,杜恒熙裸着上身,金似鸿摆正他的肩膀,面容严肃,开始仔仔细细端详他的周身。
从胸膛到后背,瘦的肋骨分明,原本轻薄结实的一层肌肉都不知道在何时消解下去。
他举起杜恒熙的手腕,指着那上面结痂的勒痕,痂皮已经脱落,但疤痕仍然狰狞如蜈蚣。他不说话,单只是指着,一双眼紧紧盯着他,眼中都是问询。
杜恒熙轻轻一抽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是我太没用,这样被人算计。”
如同倾吐一般,杜恒熙徐徐将在北京的事又讲了一遍,他没有避重就轻,因为在梦里他不需要逞强图面子,他把姿态放的很低,甚至刻意夸张渲染,像在外头受了欺负的小孩回家寻求安慰。
听着听着,金似鸿抓着他的手就松开一点,“你爱我?”他半哭半笑地低声,“要不是你亲口说,我真不敢相信。”
这话来的太晚,人都没了才开始恋恋不舍,事情做绝了才知道后悔。已经死了的心还是会被他盘活一点。
金似鸿摸上他柔软的头发,想到他因为思念自己而酗酒成瘾,被人有机可乘,又自己捆了自己独自戒毒,其痛苦程度,也不亚于死过一遭了。
“真是……”他舌根苦涩,觉得杜恒熙很可怜,始终无亲无故,出身于高门大户又怎样?不过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生了病就只能独自硬抗过去的孩童罢了。所以从来没有安全感,因为无法依仗别人只能依靠自己,所以分外要强,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还疼吗?”大拇指在手腕的伤疤处摩挲。没有办法,自己是蒙了心,始终看他可怜,是个需要被保护怜惜的小人。
杜恒熙看出了他眼中的问询,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绑的时候想不到这些伤,所以不疼。等解了,更顾及不上,所以也不疼。只是可怜了那两只小鸟,可爱活泼,你也很喜欢,总见你逗着玩。”
金似鸿失笑,“两只小麻雀罢了,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喜欢,这里想抓多少抓多少。”
杜恒熙蹙了眉看着他,凑过去,在金似鸿嘴角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听不见你说话,你又不能说话了吗?”
金似鸿哑然,手搂着他的后脑,舌尖探下去,缠绵地跟他接吻,分开后贴着他的面颊问,“你见了我多少次?”
杜恒熙很快乐地闭上眼,脑海中保留着一点接吻后带来的晕眩,没有管金似鸿的话,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等听到杜恒熙杀了马回德,烧了杜家老宅时,金似鸿笑了一下,“那些东西烧了你不心疼吗?你父亲的基业都在你手里毁去了。”金似鸿感慨一声,可一会儿又很痛快地腹诽,“不过那老家伙的东西也没什么好留存的,全部烧光了才干净。”
一时说了许多,杜恒熙有些吃力。
金似鸿发现他耳朵里淌下血,连忙让他躺下休息。
杜恒熙躺到被褥上,很快侧过身,脊背弯曲,两只手捂着耳朵,紧咬着嘴唇忍痛,到这个地步了,他还可以一声不吭,很习惯这样的忍耐过程。
金似鸿找出棉球给他把血擦掉,然后跑出屋,抓了个手脚伶俐的人,从怀里掏出钱,让他立刻下山请一位医生上来,
杜恒熙再次醒来时,疼痛感就减轻许多,还有一个人正对着他捣鼓。他睁开眼,是一张年迈的西洋面孔,原来金似鸿见请来的老郎中束手无策,干脆自己去城里找了家外国医院,悄没声地绑了个洋人上山。
语言不通,鸡同鸭讲的比划一堆,最后那洋人直接给杜恒熙打了两针。
疼痛感没了,杜恒熙的头脑就清醒过来。
洋人医生告辞,杜恒熙和金似鸿对望。
半天,杜恒熙才说,“原来不是做梦。”
金似鸿点了下头,“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应该都说了,没有遗漏。”
杜恒熙盯着他的嘴唇,先是皱了下眉,随后用很平静地语气陈述,“我可能是真的听不见了。”
金似鸿脸色变了,原先的冷厉险些维持不下去。
杜恒熙坐起来,眼神朝着他,“你还怪我吗?你要是不怪我了,就坐过来,我想看看你脸上的伤。”
金似鸿犹豫片刻,走过去,弯下腰,却只是将从杜恒熙衣服口袋中摸出的照片放在他的枕边,随后转身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