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 仰止 第52章
作者:停更
"看来他很喜欢周先生。"
说完,陈助理换了意大利语与小娃沟通起来,然后伸手想接过周春城手上的小人儿。交谈时一大一小两人倒是说得愉快,没想成陈助理想抱走人时会引起小娃的激烈反应。周春城一时没抱稳,只好就着小娃的身子与动作,将人放到了地上。
小娃落地后,嗖地转到周春城身后藏了起来,扯着其裤管,露出半张脸,睁着眼皮微肿的大圆眼。
周春城弯腰低头,摸着小娃的发顶,抬头问陈助理:"这怎么办才好。"
陈助理想了想,说:"要不我出去找警察过来?还是你带着他跟我走一趟?"
"你问问他?"周春城惯常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一时也拿不定。
陈助理笑着颔首,又低头与小娃聊了起来。周春城听不懂,一下又无所事事了,便开始浏览起已经摆放出的油画,一幅幅都是他熟悉的,排列着延伸至里头深处。
"他说想陪着周先生你呢。"陈助理好笑道。
"什么意思?"周春城不解。
陈助理替周春城问了,然后表情微愕地说:"他说你跟他一样很害怕的样子,问你是不是也找不到妈妈。"
周春城看着陈助理的表情,顿觉尴尬,不自在地蹲下揪了揪小娃的头发,说话时都没敢对上陈助理。
"小孩子就是会想,我只不过是有点无聊。"
陈助理没将这个放在心上,伸手去牵小娃。小娃反应有些大,绕过他往里面跑去。
"我……有这么没小孩缘吗?"像陈助理这种总是自信满满的业界精英也难得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周春城摇了摇头,追了进去。陈助理摸着鼻头也跟上了。
小展馆面积上肯定比不过有名的大展馆,但作为展馆它是合格的,设计成长廊般的内部,弯弯曲曲地蜿蜒向前,贴着素色暗花的墙纸,并不会抢夺展品的光彩,也富有低调的华美感。壁灯间隔着油画,人走在其间恍惚中像是走进了时间的廊道,扑面而来复古的文艺的气息。
小娃见周春城追着他进去,折回头牵过周春城的手,一边说着含糊不清的意大利语,一边拉着人往里走。
陈助理已经跟上,笑着翻译道:"他说带你走画的长廊,希望你变会开心。意大利的孩子很早就会接触艺术。"
听了这话,周春城低头看牵着自己的小娃,小娃也回头看他,然后笑露了一口尚算齐整的乳牙。周春城不自觉跟着笑了笑,待发现后又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展馆里头的灯光越发朦胧,陈助理在一旁解释这样设计的原理,周春城呼吸有些急,敷衍地应着对方。
周春城似乎已经能够听到许昭华那干净清澈的笑声了。他想,假若不是墙上熟悉的画作,以及依稀的声音,这条越发暗淡仿如不知通向何处画廊,他怕是走不下去的。
来到一个转弯处,小娃先一步转过去,然后发出欢快的惊叫声。
"后面的地方,周先生应该会喜欢的。"陈助理说话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二小姐给它们定的主题是爱。"
周春城只觉得莫名,脚步跟上。
面前应该是小展馆的终点了,不再是长窄的廊道,而是一间小房子似的,墙面一样是带着弧度的设计,在一路走来的空间压迫感下形成豁然开朗的感觉。只是这里似乎还没摆放好,空了一大片墙,只有十来幅画紧密齐整地排列在连接廊道那边的墙上,一旦转过弯道就能看到。
小娃似乎很喜欢那些画,早松开了周春城的手,跑到画前,手舞足蹈地说着周春城听不到的话。
周春城听到许昭华惊讶的声音,可能有欢喜,也可能有责怪。但他已经无心去听了,更是无心去安抚她,抓着墙的手指指节都泛了白,另一只手揪着胸口的衣服,像是失去了呼吸的能力般痛苦。
那些挂出来的油画上画的全是他,由远及近仿如时光倒流,人从少年时期一步一步退回到了婴孩时期。离他最近的正是一幅婴儿的油画,有柔软的发,奶白的皮肤和无忧的笑。他从没给过许昭华任何照片,那些画上的人物都是他的脸,又都不是他这个人,不用想便知道这些全是来自她的想象。
上面的每一块油彩都是她想要广而告之的爱意。
而这些美好的爱,却是剜周春城肉的利刃,缓慢地破开皮肤,挑着筋,刮着骨。她说过无数次她爱他,原来就是这般的爱吧,所有情真意切都是隔着虚假的皮。那么,他想,连唯一的温暖都是假的。
许昭华已经来到周春城身边了。
周春城艰难地呼吸着,盯着许昭华的眼。他想看看,她的眼中所呈现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他。可是他看不清了,蒙蒙的隔着雾气。他使劲用手臂擦过眼,还是看不清。她水润黑亮的带笑的眼,被他的身影遮挡,投落一片阴影。他只看得见一片黑,无法看透,无论是眼中倒映还是人心。
许昭华想要挽上周春城的手臂,却被他甩开。他有些怕,有点恨,跄踉着往里走,走到那些包裹严实靠放在墙脚的油画面前,弯腰粗鲁地撕开包装,一幅接一幅,一下比一下动作凶狠。
许太太本还出声阻止,见状也有些骇然,连忙走到已经愣着失去反应的许昭华身边,交代陈助理处理便扯着许昭华离开了。
周春城还在那里拆着包装,目露凶光,像一头困兽在破坏着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小娃也被他这个样子吓到,哇一声哭了出来,将场面搅得更乱。
陈助理抱起小娃,不敢走近,也不敢走远,就站在原地问周春城怎么了。
周春城又怎会回答他,此时在其眼里除了那些碍眼的油画再无其它。陈助理只好打电话叫人进来将这个哭声震天的孩子送走,他才好看看该怎么处理。
被撕开包装的油画,胡乱地躺在地板上,犹如堆叠的腐尸般散发着呛鼻的气味。上面画着的也全都是周春城,连同墙上挂着的,合共38幅,正是他的岁数。他胸膛起伏很大,大口吸着混有浓烈到让人作呕味道的空气,不知痛地"咚"地声跪在地上,一幅幅拨开地上的油画。
终于让他找到了,找到了那幅在许昭华签名旁边标着38的油画。他梗着脖子,气犹未顺,盯着画看。
那幅油画里的他,神彩奕奕,红粉菲菲,眉眼透出来的都是柔情,手执一把剪刀在修花瓶里的残枝。周春城不知道能不能说那是他自己,但这分明又是他平时会做的事情,却没有一处是像他的。他知道他没有这样的风采,也许年轻时会有,但那也只是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敢下定论。
那个说着爱他的许昭华,满眼里全不是真的他。他活生生地陪在她身边,她却看不到活的他。
周春城拿着油画的手开始颤抖,一直在养的胃也开始作怪。油画从他抖动的手上摔到地上,颠簸间光影落在凹凸的颜料上,画里那人仿佛冲周春城扯了一个讥诮的笑。周春城吓得浑身一颤,又伸手将它推得更远,按着胃蹬着脚缩到了角落里开始干呕。
待干呕的声音渐歇,陈助理才敢上前。
"周先生你还好吗?"
周春城慢慢坐了起来,头却一直没抬,还见颤抖的手在裤兜里摸出了烟,好不容易点上,边抽嘴角边喷着烟,像是人在漏气似的。
陈助理,咽了咽口水,提醒到:"周先生,展馆里是禁烟的。"
周春城充耳不闻,用手蒙着眼继续大口吸着烟。
香烟真是最神奇的物品,它能令人保持清醒,又能令人暂时忘记许多。
待抽了三根烟后,周春城扶着墙站起来,陈助理想去扶但被他推开了。他抬起头,泛了血丝的眼盯着陈助理,用干涩的声音异常缓慢又平静地问:"你说,烟能把它们点着吗?"
陈助理一惊:"点不着的。"
"是吗……"果然总是不能如愿的。
说完,周春城就走了,游魂一般。
第76章 、有缘
干呕并不会安抚胃部的不适,它还在疼痛着,由刚开始的持续钝闷到现在的间歇性尖锐。
离开了小展馆,鼻腔粘膜上却像还附着有油彩的刺激性味道,与现在周遭的新鲜空气产生强烈排斥,令周春城又开始作呕,但一样是干呕,除了唾液排不出任何东西。
譬如悲伤,譬如愁苦。
周春城蹲在小展馆外缓气,胃部又缓和了一点痛感,比人还知道安慰他。他知道陈助理就在小展馆门边看着他,但他们谁都没招呼谁,一个是不想理,一个是不敢理。
有出租车从远处驶近,周春城冲过去拦了,就在陈助理的眼皮底下锁了车门,抖着声催促司机开车。
幸好佛罗伦萨是个旅游业发达的城市,常年招待世界各国的游人,所以司机也是会英语的。他问周春城去哪里。
去哪里?周春城没想过,只一心想着离开这里。他贪恋却又愤恨着许昭华的依赖,暂时是不敢再面对她,甚至不敢对质泄恨,因为他是最明白她的自不由己。他只得逃避,无从反抗,又这般快就软和下来了。
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陌生的景,陌生的人,然后还有抢占意识的熟悉的痛感。
“医院,麻烦了。”
陈助理眼看要跟不了周春城了,便焦急地给许太太去了个电话,却得了句不用理的答复。拎着已经被挂断的手机,陈助理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从未这样对自己的思维分析能力感到过沮丧,反复地想也只能得出豪门多秘事这样的结论。
那边许太太是生气了,几年下来与周春城相处出来的感情在这一刻打回了原形。她心里眼里只有此时窝在她怀中言笑晏晏的女儿,管他周春城是死是活,反正闹到她的女儿就是错的。她抚着许昭华的发,越想越是后怕,对周春城就更是心狠了一分。所以后来周春城在医院呆了两天,许太太也没过问,哄着许昭华说他出去买手信了。
本来以为只是输液吃药的事儿,没想到还得留院检查,索性也想避人,所以周春城就应了医生的要求办了入院手续。
当周春城拿着检查结果离开医院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便是国外的医生定都是庸医。他信不过,心心念念回去H城再去检查一遍,只是离开时手里还拎着医院开的药,挺大一包。
佛罗伦萨最近都是阵雨天气,现在虽说没雨,但天是阴的,连点灿烂都不给。
周春城演过的电影不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在大事面前,人会是平静的,甚至想笑。但如果将这种情绪比喻为水,那它一定不是湖水,始终如一的状态,该是大海更贴切,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涌动。
他其实是怕的,心情如佛罗伦萨的天。瞧着没事人似的他,实际上脑里一片空白,又像塞满了繁杂的东西,乱糟糟一团。他招了出租车,却在到了目的地才反应迟钝地发现自己给司机报的地址是小展馆的。
周春城需要些生气,无疑找许昭华是最好的,所以禁不住就要去寻她,甚至潜意识里跳过了旅店,选择了这种时候她最可能在的地方,比他平时做决定还要快和准确。
抬头看着小展馆,许家选的地方肯定不会差,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既富丽又庄严,细节处的雕刻富有趣味性,却都成了压得周春城喘不上气的庞然大物,特别是大门旁边的两根做了细雕的倚柱,在他眼中不亚于猛兽嘴里半遮半掩的獠牙。
周春城后退了半步,想是不是该回去旅店等她们。
他觉得讽刺,既想恨她,又想从她身上汲取温暖与慰藉。想一想,他就觉得自己压根没有资格恨她,倒是当初想的与她两个病人互相取暖的话似是想对了。
急需安慰战胜了无谓的自尊,周春城深吸口气,步伐沉重地走进了小展馆。里面零星有些看画展的人,虽然只有一位女士是亚裔面孔,但也缓和了小展馆室内设计上的压迫感,这让周春城好受不少。
他低着头沿着廊道一路深入,油彩浓郁的香味,并不熟悉的语言交谈声,这些都像是无形的压力,令他不断加快脚下的动作。他抚着胸口,心里焦虑地想怎么还没找着许昭华。
拎在手上装满了药的袋子在身侧没有规律地摇晃,随着他的脚步加快而弧度变大。廊道不开阔,袋子很快就打到了站着看画的人。周春城犹未觉,脚步不停,却被人抓住了肩,人几乎后仰跌倒在地。
他面色本来就不好,刚刚快走了一路,又藏着心事,还没站稳就想回头,瞧着仿佛摇摇欲坠似的。抓着他肩的人似是被他吓到了,改为托着他的手肘。
"周春城?"
周春城猛地抬头,失了语,却反过来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臂,前一刻还无神的眼中迸发出希冀的光芒。
眼前人正是李提,他的心上人。
"你怎么在这?"李提瞧着眼前似乎比之前胖了些却愁容惨淡的人,心下无来由的一窒。
周春城一激动,久久找不到声音,只能拼命摇头,手下更用劲了,把李提也捏得有点痛。
李提一痛,思绪也就被拉了回来,一边用眼神安抚周春城,一边将他的手扯落下来,只是还是扶着他。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走这么急,是要找人吗?"
被李提这么一说,周春城才想起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身边有了李提,他又哪还需要许昭华呢,早被他忘到了脑后。他深吸口气,慢慢找回了声音,便说:"没……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是吗?你刚才很急的样子。"李提不是很信。
周春城只是摇头。
李提皱了眉。
他想了想,似是有点想通了,说:"你是来找你太太的?"
李提这次有事来意大利,今天得空就打算去看下展,听说有个华人最近在办画展就过来看看了。现在在这里见到周春城,结合一下入展馆时工作人员发的小册子,上面写的办画展的女画家不正是姓许吗?
"不是的。"周春城急急反驳,并不因是谎话而舌头打结。
李提不知道周春城什么意思,不过也不追问,只是眉间皱出的纹路深了些。他放开扶着周春城的手,说:"你如果好些了,那我就继续看展了。你太太的画非常的灵性,色彩运用独到,我也很欣赏。"
边说着,李提边继续往里走,但并没在哪幅画跟前停留多作欣赏。
周春城追上去,拦在李提的身前,无视前后看展人的异常目光。
"不是的,她不是我太太。"
李提像是看了个笑话,伸手想要拨开挡道的周春城。
再往前就是最后那个画室了,周春城是万分不愿意让李提看到那些画的,他能原谅许昭华用虚假的爱来践踏他的尊严,但不能接受李提对那些画发出一声赞叹。所以他自然是不会让李提得逞,一下扑到李提面前,扯着他的西装领口。他有一腔话可以说,可对上李提微眯的眼后都打了退堂鼓,最后张口结舌惹了李提的厌。
周春城张着嘴又不说话,还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并不礼貌的事,李提心里是有些不痛快的,觉得丢人。可当李提刚要将人推开,周春城却又有动作了。只见周春城上半身挨得更近了,低了头,额头抵在李提的胸膛,肩头可见地颤抖着,发出隐忍的低鸣,像生命受到威胁而虚张声势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