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 仰止 第9章

作者:停更 标签: 近代现代

  悲痛自不必说,高兴是因为他再也不用听到外婆摸着他的头叫着“小惠”,他扭曲事实地当外婆再一次回到他身边了,这似乎值得高兴?

  他喜欢坐在外婆身边,用生硬的英语读《圣经》给她听。

  只是,外婆没熬过几个月又一次中风,这一回再也没救活过来。

  那一天,陈强在得知周春城外婆被送医院的第一时间便过去了,他怕周春城受不住刺激做出什么傻事来,但事实是周春城异常的冷静,只是紧紧地攥住那本已经不知被翻了多少次的《圣经》。直至医生带着歉意地说外婆在手术台上没熬住去了,周春城茫然了一阵才哭了出来,却是饮泣,并不是嚎啕。

  “你外婆的身后事我会替你办好的,这些不用担心。”陈强只能这样安慰。

  周春城连句谢谢都已经说不出来,只能边啜泣边点头,样子可怜得无以复加。

  陈强也当周春城是名天主教徒,于是作主为他外婆在圣堂办了场天主教殡葬礼。周春城并没有反对,整日浑浑噩噩的,事情都随陈强操办。

  来的人很少,因为周春城不知道还有没有亲戚,他也没有朋友。周春城只特别交代一定要邀请以前服侍过外婆的看护姑娘,周春城说这世界上除了他,外婆恐怕也就只记得这些人了。陈强代表经纪公司也来了,带上家人以及被陈强硬拉过来的李提,原因是李提应该代表艺星慰问员工。

  还有一些途经的天主教徒。

  最后在向亡者致敬时,周春城突然拿出一把剪刀将已经长了两年的头发在齐耳的地方铰下,在众人还吓得愣住的时候,将那把头发交到外婆尸体的手上。

  周春城哽咽着说:“外婆,你带走小惠吧,她会一路陪着你的。”

  陈强反应过来马上将他拉开,生怕他又做出什么怪事,嘴上还说:“你不要这样,会打扰死者的。”

  不知道是不是将这话听进去了,周春城变得很安静,顶着铰乱的头发,眼睛发直地坐在那里。

  李提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想这个周春城总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来。他靠近周春城坐下,低声说:“如果舍不得就哭吧,哭了会舒服很多。”

  周春城仿佛才回神,人瘦下来后眼睛显得更大了,定定地看着李提,想了想后却是摇头。“我哭了外婆一定会舍不得。”

  这样的话如果是平常听到李提一定会笑,死人又怎么会听见活人的声音?只是这样的场面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感人。

  “你说外婆会去哪里?”

  “你不是天主教徒吗?”李提反问。但见到周春城茫然的样子,想起他压根连《圣经》都没看懂就那样虔诚的样子,李提想,或者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信仰是不需文字煽动也指不定吧,于是他又说:“天堂吧,像你外婆这样没做过坏事的人,肯定是要去天堂的。”

  “天堂是不是特别好的地方?”

  “是吧,上帝也在那里呢。”李提也不知道自己也有一天会这样严肃地说出这种话来,毕竟他是个无神论者。

  “可她都死了……”周春城眼神黯淡。

  李提望着那双了无神采的眼,心里开始想念周春城晶亮的黑眼珠子,曾经那里充满了朝气的笑意,现在这样叫他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

  “或许她会在天堂活着。”

  “真的?”周春城突然低下了头,他竟然有一瞬间不相信李提。

  “真的。”李提好想嘲笑自己,为何他能够说出如此庄严的话来?

  “那我也能去天堂吗?”

  “能。”

  “然后我就会再次见到外婆了。真好。”周春城终于是笑了,虽然很轻,但眼睛已像藏了希望的宝藏一样闪亮起来,他看着李提说:“有上帝真好。有神,真好。”

  李提有一秒觉得周春城刚刚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仰,只是再认真看一眼,却是满满的希望。或许他只是眼花了,他想。

第11章 、乔木

  外婆落了葬,周春城看着墓园里扎堆的墓碑,他想如果人有灵魂的话,那么外婆在这里也不会太寂寞的吧。他仔细看了看旁边几个墓,其中有一个还是个小男孩的墓,小小年纪的就离开了人世。周春城却是没有半分悲悯,心里有的是一点安慰,望着新修的墓碑上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他想的是有这么个小孩陪着外婆挺好的。或许外婆会把这个小孩当作小城吧,或许。

  想着想着周春城哭了,跪在墓碑前悲怆地嚎啕。只因周春城突然意识到自己变得很可怕,变得那样地自私,只为自己高兴。而身边的其它人都不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变化,只当是他唯一的亲人去世了而悲伤。

  当天,陈强一家陪着周春城回了住处,帮忙他收拾东西。

  陈强的妻子是个温柔的女人,有丰沛的情感,哀叹着周春城的孑然一身,默默地把眼睛都哭肿了。她为周春城倒温水,劝慰他,告诉他要坚强,告诉他外婆希望他好好活着。

  周春城觉得这样的女人才配当个母亲,所有的孩子都该被这样的女人孕育才是对的。

  在陈强老婆的轻哄下,周春城迷糊地睡了过去,梦中看到了外婆,牵着个小孩在转圈圈,像他小时候经常做的游戏。他很想参与,却驻足不前,害怕破坏了那种幸福。他远远地看,难受得胸口一抽一抽的疼,难过得又哭又笑。醒来时周春城将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手还揪着胸前的衣服,眼角有尚未干透的湿意。

  周春城抬手盖上干涩的眼,软赖在那里并不打算起来。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不是因为莫名觉得身体里空荡荡似的感到无所适从而害怕,不过是累了。

  人总是会累的。

  房外还有陈强与他老婆交谈的声音,周春城想大概他们的儿子觉得无聊已经跑了吧。那个太过精力旺盛的男孩总让陈强烦恼,其实在周春城看来太普通了,哪个孩子不这样呢?如果可以,他也更愿意那样。

  周春城无意识地听着勉强可辨的对话,想着还想再睡会。

  “你说要不让春城去别的地方住几天吧,这要是头七到了,就他一个人的吓到可怎么办呀?”头七是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去别的地方?周春城不解。

  “乱讲什么,春城信的是洋教,说什么头七。”

  “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头七是要回魂的。”回魂?是指鬼魂要来吗?

  “我都说了春城不会信这些的,你跟个天主教徒说这些干嘛了?少操这点闲心,省得他更不高兴了。”

  听到这里周春城又胡乱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陈强夫妇已经离开,在客厅的桌上留了用保温瓶温着的粥水。

  周春城盛了一碗来喝,温度刚刚好,又香又绵。他想,这几天一定不要出去,等外婆回来看他一眼。

  他等,一天两天,三四五六天,七天很快就过完了,除了陈强夫妇偶尔出现,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外婆的魂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周春城觉得很苦恼。

  当他看到放在床边的《圣经》后,他想起李提说过的话,外婆是在天堂上了,是不是天堂太快乐所以她不愿意下来再见他一面?

  周春城想不通,所以他拿着《圣经》出去了,去了上次去过的教堂。光从彩色玻璃透进来,投射在耶酥像上,显得神圣而庄严。他就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在最接近的位置仰首呆望着耶酥。他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他知道耶酥不会回答他。

  神父问:“有烦恼请向主倾诉,主会给你指示。”

  周春城有无法抑制的烦躁,因为他认得这个神父,就是送他《圣经》那一个,但神父已经不认得他了。奇怪?不奇怪,他不过是万千人中的一个,不特别不显眼,一眼之缘,不认得太平常了。可周春城却不这么想,他想他虽然是人海中一个,他记住了神,他相信神,他敬仰神,可如果神不记得他,如何还会眷顾他,爱怜他,悲悯他?

  十字架上的神,你是否记得所有信奉你的子民?周春城在心中发问,疑惑得眉头深锁。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必为这个悲哀了。他的神就在身边,并不虚无缥缈高高在上,他的神会记得世上有周春城这么一个人,足矣。

  “我没有烦恼。”他的烦恼与那个神说有何用?他根本照顾不了渺小如尘的他。

  神父是慈悲的,拿着十字架念叨着祈祷的话,最后对周春城说:“原主保佑。”

  周春城抿着嘴轻点头。

  离开教堂的时候,周春城满脑子都是李提,此时他需要李提,哪怕只是说句话,这想法迫切得令他欲呕。

  周春城就像一颗在贫瘠土地上生根发芽的种子,艰难地生长着,以为总有一天会挺拔郁葱。他仍不知他只是藤蔓不是白杨,永不可能扎根沙石也有冲天的生机,他需要缠在其它树木上才会长得更好。他仍不知他的外婆曾是他的乔木,是他蓬勃苍翠的源头。

  乔木倒下,藤蔓伏于泥上,而跟前有另一株乔木。

  周春城慌忙在身上翻找,竟没带手机,就想也不想地往附近的电话亭跑去。李提的电话号码周春城虽是极少使用,但他记得,熟悉得就像自己家的号码。

  他望着挥洒余晖的天空,默数着耳边嘟嘟的提示音等待电话被接通。

  似乎过了许久。

  “……喂?”那头李提的声音带着沙哑。

  周春城不知为何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李导,是不是打扰你了?”

  “嗯…呃……别动。”李提似乎盖住了话筒,传出来的声音像蒙了布一样不清晰,“你是……春城?有什么事了?”后面的声音听起来就清楚明朗多了,但嗓音还是略显低沉,透着一股少有的性感。

  周春城卖过,对于情色的事情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很敏锐,而李提那边断断续续传过来的那点儿声音穿过他的耳朵直进脑子里,刺激得他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俗事来,让他忍不住要去想象李提正在做的事。

  “春城?”李提再叫,尾音短促,听着已有不耐。

  “啊?对,对不起,李导,我……”周春城因想象而红了耳根,一时间羞得不知怎么应才好。

  李提笑了声,轻且冷,大概是猜想到周春城在想什么。

  “对不起。”

  然后周春城就挂了电话。

  他吓到了,脱力般靠着电话亭的玻璃滑坐到地上。原来李提也是会有那方面欲望的。不对,李提跟白丽丽是夫妻,夫妻间这样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他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肩虚弱地笑起来。确实不足为奇,只是他没想过罢了。

  呆到昏天渐暗,他才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在这时,电话亭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将仍在恍惚中的他吓得不轻。本来是不想理的,但又可笑地觉得会不会是李提打过来的?于是他小心拿起了话筒,凑到过去,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那头却没有声音,周春城奇怪,又“喂”了一声。

  这一次话筒传出了笑声,周春城一听便跟着低头笑开了。他听出来那是李提的声音。

  “这是公用电话吧,你竟然还在那里?周春城,你总有出人意表的行为。”

  “有事吗,李导?”周春城被揶揄得不愿意回答。

  “这不是我该问的吗?你找我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要紧事。”

  “说吧,我听听。”李提也不知道为何愿意为这个人浪费时间。

  “那个,李导知道头七吗?”

  “嗯?问这个干什么?你不是个天主教徒吗?”

  “我不是。”

  “你……”明明那么虔诚,怎么就不是了?李提竟不知道怎么回应。

  “我刚刚从教堂出来,神父跟我说有什么烦恼可以向主倾诉,我跟他说我没有烦恼。”周春城轻声分享方才发生的事。

  “嗯?为什么?”李提想,周春城大概只是想有个人听他说话吧,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会是他而已。

  “我不信神父口中的主会解答我的问题,他明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周春城低声说。

  “……周春城,我想你大概是个聪明人。”不知为何,这刹那李提觉得周春城似乎比很多人都活得清醒。

  周春城拿着话筒摇头,又反应过来李提是见不到的,于是说:“我很蠢,这我是知道的。李导,你说外婆在天堂的,是吗?”

  “是。”面对一个需要精神安慰的人,特别是这个人还能够令自己高兴,李提乐于施舍怜悯。

  “嗯,那就好,所以她没有回来看我,我听说头七是要回魂的。”说着,周春城不免哽咽。

  “可能是她觉得你长大了,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她就安心留在天堂了。”这样的话,李提过去三十年来就只跟周春城说过。

  “可外婆已经不记得我了,她脑里已经没有我了。”周春城终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个事实让他非常介怀。

  “不会的。”

  “她只记得小惠,真的,她再也不记得她有一个外孙,她不记得由她起名的,由她带大的我了。”

  “春城,不会的,她只是病了。”

  “李导,你叫我一声小城好吗?外婆到死都没有再叫过我一声小城。”周春城忽然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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