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秋 鸣秋 第8章

作者:不见南楼 标签: 近代现代

  “季医生,你认为他不能画画的事和顾少容有关?”谢辞雪神色晦暗。

  季医生耐心解释道:“病人和他前男友之间的阶级差异是巨大的,那么这就产生了一种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出自病人本身的意愿,而是单方面的胁迫。谢先生,你也说过,病人曾经有自杀行为,之后他表现出了想要离开前男友的想法,但这需要你的帮助,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你这类地位家世和他前男友相当,或者比他前男友更高的人才能改变他的现状……如果他们之间是一种健康的、双向的恋爱关系,那么病人绝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明白了,”谢辞雪强忍怒意,“季医生,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嗯,其实他的症状比我接触过的一些病人来得轻,问题的根源也很容易找到,我分析了一下他过去几次情绪崩溃的原因,一是绘画,二是无用感,你要让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多陪伴他,引导他。”

  “他需要吃药吗?”谢辞雪问。

  “需要,”季医生说,“食欲下降、体重减轻,这都是抑郁症的躯体症状,谢先生,你最好记录一下他的睡眠情况,抑郁症患者通常还患有睡眠障碍。”

  季医生开了些药,刚好是两周的剂量:“下周再带他过来。”

  谢辞雪走到诊疗室门口,手指轻叩门扉:“陆先生,我们可以走了。”

  “噢。”

  陆鸣秋身体紧绷,一脸严肃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医院,直到坐进卡宴的车后座,闻到清淡的果木香气,他才慢慢放松下来。陆鸣秋转头望向车窗外,他知道自己刚才面对医生的时候,表现得相当糟糕,他应该对医生多说一些话,可就是开不了口,医生问他的那些问题非常简单,关于月季、关于谢辞雪,关于最近的生活,但他不想说,于是他们无言地僵持了十多分钟。

  不知为何,陆鸣秋对医生有种天然的抗拒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讨厌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白晃晃的颜色,以至于如今面对心理医生时,他下意识的选择了缄默。这不是医生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陆鸣秋想,自己需要克服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陆先生,你是想直接回家,还是四处逛逛?”

  谢辞雪温和的声音响起,把陆鸣秋游离天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他抿抿唇,道:“我想回去,今天还没有去看月季。”

  “好,”谢辞雪对司机说,“直接回老宅。”

  汽车引擎发动,一路往西开回谢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这里比南庭新苑更加幽静,房屋与房屋之间隔得远,绿化繁茂,几乎见不到旁的住户。回到别墅,陆鸣秋径直前往后花园,除了太平洋蓝以外,这里还栽种着六七种月季花,比如卡拉美拉、夏洛特女郎、康斯坦茨,还有比较热门的瑞典女王、黄金庆典以及用印象派大师的名字作花名的克劳德莫奈月季。

  如今还没到月季的花期,但陆鸣秋还是每日都来看望这些茁壮的植株,有时,他会想起南庭新苑里自己栽种的那些月季,他不在,顾少容估计不会费心去打理花园,不知道他的月季能不能挨过这一年……

  想到陪伴了自己四年的月季或许会死,陆鸣秋真切的为它们感到伤心。这种伤心的情绪并不激烈,就像一粒石子入水,水面泛起轻微的涟漪,涟漪不似海里的波浪汹涌澎湃,但却会荡漾许久许久。

  他按耐住心底的情绪,不让它们从眼睛里跑出来,然后才问谢辞雪:“谢先生,我可以自己种一盆月季吗?”

  “当然可以。”

  谢辞雪又惊又喜,陆鸣秋住进老宅以后,从未主动提过什么要求,他像是逆来顺受惯了,给什么就接受什么,完全不会说出自己的喜好,谢辞雪只能旁敲侧击的问,眼下是陆鸣秋第一次明确表露出自己想要某样东西。他怎么可能不同意,他甚至想把全世界的月季花都一股脑的送给眼前的青年。

  但陆鸣秋显然不想要全世界的月季,他只想种果汁阳台,这是他养的第一种花,如今再养一遍,算是情怀和纪念。

  这件事落实得极快,第二天陆鸣秋卧室的阳台上便多了两盆绿色的盆栽,枝叶尚小,诚待培育。他搬了个小板凳到阳台,围着月季小苗忙活了一上午,忙完已经快到饭点,他洗干净手上残余的泥土,出门去餐厅吃饭。陆鸣秋走到楼梯边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声音:“以后到宠物医院接猫这种小事不要麻烦我,我很忙的。”过了几秒,谢辞雪开口:“谁让宠物医院刚好在你家附近,这不是顺路吗?”先前那个男人嗤笑一声道:“我家到宠物医院是顺路,但到你这儿可不顺,算了,懒得和你掰扯,就当你弟弟我日行一善咯……”

  听见这句话,男人的身份昭然若揭,陆鸣秋踟蹰片刻,最终选择下楼。客厅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烟气,尼古丁充分燃烧后散发的味道焦苦且刺鼻,使陆鸣秋反射性咳嗽了一声。

  谢辞雪厉声道:“小时,把烟掐掉。”

  岑时对着他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把嘴里的烟摁到烟灰缸里,他看见陆鸣秋下来,也不打算进行什么亲切问候,两人和八年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搭理。岑时拿起沙发上的单肩背包,冲谢辞雪说:“哥,我先走了。”

  谢辞雪点点头,也没留岑时吃午饭,他顾忌着陆鸣秋,怕岑时的嘴里吐不出好话,让人再受刺激。

  岑时走后,陆鸣秋想起他刚刚听到的对话,问:“小狸之前生病了?”

  “嗯,”谢辞雪点点头,“它前两周一直在宠物医院待着,我弟弟今天刚把它接回来。”

  陆鸣秋环顾四周:“那它现在在哪儿?”

  “后门附近的猫房里,”谢辞雪伸手指了个方向,“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猫房,只是个闲置许久的空房间,刚刚小时想抽烟,但小狸闻不得烟草味,我就把他们俩给隔开了。”

  陆鸣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脑袋上有一小撮头发倔强地冲天竖起,像呆毛,配合他软软的表情,怪可爱的。

  谢辞雪强忍住想摸陆鸣秋头的冲动,说:“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小狸。”

  两人来到餐厅,今天的菜式和平常不同,口味更重一些,陆鸣秋舌头尖,眼睛亮,对味道和颜色有种天然的分辨力,小时候他妈妈就老打趣他,说秋秋如果当不了画家,还可以当厨子。陆鸣秋放下汤勺,歪头问:“今天的菜不是张妈做的吧?”

  “我怕张妈忙不过来,又请了个做川菜的厨子。”谢辞雪说。

  陆鸣秋心里清楚,怕张妈忙不过来只是嘴上托辞,这川菜厨子多半是专门为他请的。他把谢辞雪的好意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努力多吃几口菜,不让这份心意白白浪费。

  午餐结束,陆鸣秋和谢辞雪一起去看小狸,猫房在通往后花园的廊道东侧,是间七八平米的空房间,里头铺了织花地毯,墙边摆放着猫咪用的猫砂盆、饮水机和食盆,他们进去时,小狸正在吃猫粮,它蹲在食盆旁边,像一只雪白蓬松的糯米团子。

  等它吃饱了,谢辞雪轻轻喊了声“小狸”,猫咪啪嗒啪嗒迈着短短的小腿跑过来,绕着谢辞雪的腿转圈圈。

  “陆先生,你可以摸摸它。”谢辞雪蹲下身,伸出手来回抚摸猫咪的脊背,“小狸性格很温顺,不怕生人。”

  陆鸣秋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谢辞雪鼓励的目光下去摸了摸小狸。它仰起脑袋,发出几道奶声奶气的叫唤,大概是被摸舒服了。

  谢辞雪眼中含笑:“陆先生,我看得出来,小狸很喜欢你。”

  陆鸣秋虽然喜欢小动物,但从未养过,他不知道一只猫喜欢一个人时有什么表现,但谢辞雪是小狸的主人,他说喜欢,那应该是真的喜欢。

  于是他抿唇浅笑,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先生,我也很喜欢小狸。”

  话音落地,小狸忽然伸出一只粉嫩的小爪子,轻轻拍了下陆鸣秋的小腿,然后又主动蹭到他的脚边趴卧着。

  陆鸣秋的心在一瞬间被柔软的暖意填满,他想,或许生活还是值得期待的,不为其他,只为小猫的亲昵和月季花开。

第10章 发烧

  陆鸣秋虽然对生活产生了一些信心,但他的情况并没有随之好转,心理疾病不容易治愈,更何况他是过去几年一直隐忍,直到今年骤然爆发……所谓积重难返,沉疴难愈,这些词落到他身上,倒是恰当。

  他在床上辗转两小时,脑子里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搅得他难以入眠,等好不容易睡着了,过去的情景又反复出现,他梦到顾少容,梦到昏暗的书房,房间里有许多画架,油画颜料乱糟糟的散落一地,陆鸣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哭着说他不想再画了,他求外面的人放他出去。

  梦境到这儿,陡然结束。

  陆鸣秋清醒过来,满脑子全是冷汗,他睁着一双大眼,屋里黑黢黢的,一点儿光不见,但他不觉得害怕,眼前再黑也没有梦里的那间书房黑。他想起刚刚的梦境,就控制不住情绪,他的脸颊划过一道冰凉的触感,耳朵也被水渍浸湿。

  此刻,陆鸣秋的哭泣安静无声,唯有停不下来的眼泪在诉说他的崩溃。

  哭着哭着,大概是情绪太过激烈,以至于影响到了身体的其他器官,陆鸣秋的胃忽然感到不适……他爬下床,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持续干呕。等胃完全缓和下来,陆鸣秋又实在懒得动,于是他就这样在卫生间里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谢辞雪迟迟没等到陆鸣秋,这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陆鸣秋卧室的房门,床铺上没有人,但卫生间的门大开着,谢辞雪过去一看,就见陆鸣秋晕倒在地,两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谢辞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将陆鸣秋抱回床上,而后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

  触感滚烫。

  谢辞雪不敢耽搁,连忙给江医生打电话。等待江医生赶来的这段时间,他用热毛巾为陆鸣秋擦拭汗液。

  “放我出去……求你了……”

  擦汗的过程中,谢辞雪注意到陆鸣秋嘴唇嗡动,口中发出了低低的梦呓声,他俯身凑过去仔细听,但陆鸣秋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含糊,他听了许久也只听清“求你”这两个字。

  他猜测陆鸣秋应该是梦见了过去的事,而且极有可能和顾少容有关。毕竟陆鸣秋的人生相当简单,在遇见顾少容之前,他的道路光辉而灿烂,在遇见顾少容之后,才开始沾染大片晦暗惨淡的色彩。

  谢辞雪将刚刚听见的呓语放进心底反复咀嚼——求你,多么卑微而绝望的祈求。

  陆鸣秋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刻,他特别想弄清楚陆鸣秋过去七年的经历,想知道他和顾少容之间的往事,可对陆鸣秋而言,从前的经历就如同刻骨之伤,触之极痛,而谢辞雪舍不得让陆鸣秋痛。

  所以他不能问,只能等,等陆鸣秋自己开口。

  陆鸣秋觉得体内有股灼灼的火焰在烧,他热得厉害,脑子里全是破碎的画面,画面杂乱无章 有逻辑,好似一幅巨大而凌乱的拼图。拼图多次出现了一双眼睛,桃花眼,眼皮褶皱深,笑起来多情又风流……这双眼睛属于顾少容,它死死盯着陆鸣秋,像饿狼盯着一块肉,紧咬不放,陆鸣秋转身就跑,可那双眼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在陆鸣秋绝望之际,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阵凉意,凉意的到来使他体内猛烈燃烧的火焰随之变小,于是脑子里的拼图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陆鸣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双手在移动,他茫然无措,不知所以。

  “你醒了?”

  清润的声音如春风,唤醒了陆鸣秋发懵的神智。

  他猛地咳嗽两声,而后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了?”

  “你感冒发烧了。”说完,谢辞雪的唇线绷得笔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给躺在床上的男人擦汗。

  毛巾擦过陆鸣秋的额头,带来一阵舒爽的冰凉感,这时,他才弄明白自己梦中的凉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眨眨眼,问:“谢先生,我睡了多久?”

  “一上午。”谢辞雪的声音略显沉闷,给出的回答言简意赅,少了些往日的温柔。

  陆鸣秋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谢先生好像不太高兴。

  但为什么?因为自己发烧了?

  陆鸣秋还在病中,脑子本就浑浑噩噩,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情绪反常,索性就不想了。

  谢辞雪的确情绪不高,但他的情绪并非是针对陆鸣秋,而是针对他自己。今早上陆鸣秋烧得厉害,眉头皱得死紧,一看就非常难挨,谢辞雪心里不好受,他认为是自己的照顾有所疏忽,才导致陆鸣秋感冒发烧,因此一直在自责。

  好在谢辞雪的自我调节能力一流,他怕陆鸣秋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再度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如常:“陆先生,你饿不饿?张妈煲了瘦肉粥。”

  其实陆鸣秋没胃口,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于是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饿。”

  谢辞雪转身出去,两分钟后端来一碗粥,陆鸣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背靠床头坐起,他想伸手接过粥碗,却被谢辞雪轻巧地避开了。

  “我喂你。”

  陆鸣秋愣了几秒,刚想出声拒绝,就见谢辞雪舀起一勺瘦肉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张开嘴,吞下热粥,原本拒绝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配合起来倒也默契。

  小半碗粥见底后,陆鸣秋躺回被窝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他第二次醒来时,首都的天已经暗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颇为闹心。陆鸣秋睁开眼,发现床边有个人,对方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金丝眼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将掉却未掉,眼镜下的凤眼轻阖着,像是在闭目养神。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陆鸣秋忆起自己来谢家的第一天,也是自己躺在床上生着病,而谢辞雪在一旁默默地陪伴。

  他凝望眼前的男人,心里忍不住思考,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该以何为报?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但陆鸣秋没有琼琚,没有琼瑶,更没有琼玖,他有的,只是一个残破而衰败的灵魂。

  可即便这灵魂破破烂烂,他也不可能将其送给谢辞雪。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陆鸣秋想不出关于回报的答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概晚上七点左右,谢辞雪休息够了,他掀开眼皮,正巧对上陆鸣秋清澈的眼。

  谢辞雪眉头微蹙,用微哑的嗓音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在睡,怕打扰到你。”

  “这有什么打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守着你,”谢辞雪无奈一笑,而后用手去摸陆鸣秋的额头,“好像已经退烧了,我去叫江医生。”

  没过多久,江医生推门而入,他用测温计检查了一下陆鸣秋的体温,看清数字后,又对谢辞雪道:“是退烧了,但他的体质偏弱,得多养几天,饮食的注意事项我先前说过,你记得告诉厨师,还有啊,陆先生平时得多走动,增强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