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的鱼 游弋的鱼 第2章

作者:乌筝 标签: 近代现代

  “荻哥在这儿”,谷壮壮说,“我俩守着没问题,你别急,回来让人送你或者打车,别自己开车。”

  “知道。”

  挂电话之前,游弋哑着嗓子又说了一句:“壮壮,没事儿,视力肯定能保住,你信我。”

  这话掷地有声,却不知道是在安慰谷壮壮还是安慰他自己。

第2章 我罩着他!

  游弋这一路走得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手指止不住地哆嗦。

  他太怕了。

  老李头亲自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又联系了省城的朋友直接接站,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省城机场。

  飞机是赶上了,可是没什么用。此时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能见度很低,航班信息屏上全是延误。

  游弋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盯得红了眼。他恨透了自己,好好的跑什么呢?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辈子吗?跑就跑吧怎么就他妈非得跑这么远?现在霍域在医院躺着,他游弋竟然就只能像个傻X一样站在这儿,这太可笑了。

  直挺挺地站了半个小时,终于站不下去了。游弋低头点了几下手机,转身就跑。期间被行李压了一次脚,被骂了两次傻逼,又转错了三次方向才终于找到可以打车的地方。

  他要坐高铁回。飞机短时间内起飞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见到霍域。

  排队打到了车,师傅问他去哪儿,他说高铁站。师傅不大情愿的样子,嘟嘟囔囔地抱怨天气不好,去那边容易堵车,转半天都出不来。

  换作平时,游弋可能会跟他扯几句闲篇儿,此时却颇不耐烦地打断他:“只要能把我送到,你开价。”

  司机挑挑眉不说话了,恐怕也是看出来他实在着急,车开得快了不少。

  辗转坐上高铁,游弋已是一身狼狈。头发都被雨淋湿了,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脚上还穿着早上那双人字拖,此时沾满了泥水,黏黏腻腻的,脚踝处划的那道口子边缘也已经泛了白。

  太像逃难了。游弋垂下头看看自己又有点儿想笑——这回霍域得倒一浴缸的84让他泡个一天一夜了。

  笑意还没从嘴角散开,鼻子已是一酸。

  刚才谷壮壮打电话过来,说手术做得很顺利,但视力能不能保住,能保住多少,仍然是个未知数。

  他在病房外悄悄拍了段视频发给游弋。视频中,霍域头发被剃了,眼睛包着纱布,手臂和腿都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病房里的一片惨白看得游弋眼睛生疼。在他眼里,这间病房就如同一个深渊巨口,像是要把霍域拖进去生吞活剥了一般。

  骨节突出的手紧攥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靠在车窗上,把这短短几秒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

  半晌,不知看到了什么,游弋整个人倏然愣住,随后用力抹了把脸,噌地站了起来。

  旁边的大妈吓得直拍胸脯。游弋一边快步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给谷壮壮打电话。电话接通不等谷壮壮说话,他劈头盖脸就骂:“谷壮壮你他妈骗我是吧?”

  不知是不是车速太快信号不好,谷壮壮那边又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游弋急了:“壮壮!说话!”

  听筒在几秒的寂静以后忽然传来嘟的一声响,电话挂断了。

  游弋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磕在车厢壁上,差点晕倒。谷壮壮明明跟他说没有生命危险,可他放大了视频却看到霍域的病床上标着“ICU二床”。

  这下游弋彻底慌了,一遍遍地打谷壮壮和霍荻的电话,却没有一个能接通。

  乘务员大概是发现他不太对劲,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张张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地间好像忽然静了,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像铺天盖地的大雪,转瞬间就将他淹没。游弋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也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人生中可能会没有霍域这个人。

  他无力地坐到了地上,眼睛红得要滴血。乘务员随他蹲下来,以为他是听不懂中文,又急切地换了英语跟他沟通。

  游弋茫然地看着她,红着眼忽然笑了。他想起来6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霍域的时候,也是以为他听不懂中文,还傻乎乎地跑去学了两句英语。

  眼前渐渐模糊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游弋想:“这十六年不会是他妈一场梦吧?”

  ……

  游弋6岁那年,听说隔壁霍家从天而降了一个儿子,过几天就要坐飞机从国外回来了。他高兴惨了,专门跑去学了几句英语,满心欢喜地等着那孩子的到来。

  游弋虽是家中独子但童年生活并不寂寞,同住一个大院儿的双胞胎兄弟谷茁茁谷壮壮跟他同岁,三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

  可游弋总还是不太满意。人家俩人是亲兄弟,连睡觉都在一个屋,一到夜幕降临人家就回自己家了,他就没有伴儿了。

  他们这大院儿里住着三户人家,由左到右依次是游家、霍家、谷家。每家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外还留有一大片公共区域,外面再套一个大院子。

  游弋想,霍家的新儿子来了以后他也就有伴儿了,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睡还能翻墙过去找那小孩儿玩儿。

  他妈妈于茉莉女士知道了他的小主意,笑着问他:“那你怎么不翻墙去找茁茁壮壮?”

  游弋眼睛一转,憋出一句:“他们家太远了,得翻两道墙呢,你也不怕夜老虎吃了我。”

  于茉莉拍掌一笑:“呦,我们家皮猴子还有怕的东西呢?我以为再过几年你得闹天宫去呢。”

  游弋打小就是个皮猴子,别的小孩儿还在爬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站起来走了,别的小孩儿刚学会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已经会挥舞着小手喊“饿饿”“饭饭”了。

  熟练掌握了这两项必备技能之后,皮猴子开始无法无天了。三岁第一天上幼儿园,全班小朋友哭得昏天黑地,他跳上小板凳跺着脚喊:“别哭了!那人不都得上学吗?有什么好哭的?”

  一群孩子的哭闹声太大,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游弋急了,踩着小板凳使劲一跺脚,小手刚举过头顶,话还没出口自己先啪叽摔到了地上。

  幼儿园的塑料小板凳质量堪忧,被他两脚跺了个稀碎。这下好了,别的孩子不哭了,改他哭了。游弋以一己之力逗乐了全班小朋友,也因此在幼儿园一炮而红。

  老师们个个都认识他,每天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游弋也不生气,亲亲热热地管老师们叫哥哥姐姐。今天夸姐姐的裙子漂亮,明天夸哥哥的小酒窝好看,小嘴甜得像抹了蜜。

  谷茁茁和谷壮壮跟他上同一家幼儿园,三只幼崽每天手牵着手进出校门。游弋总是走在中间的那个,左手牵茁茁右手牵壮壮,这样他就不怕分不清他俩了。

  后来,双胞胎兄弟使坏,故意换了位置,游弋发现以后再也不跟他们牵手了,人家去牵同桌小姑娘的手去了。

  同桌小姑娘是游弋的小女朋友,叫蒙甜甜,笑起来又萌又甜。幼儿园毕业那天,游弋放话:“甜甜别哭!等我长大一定来娶你!”

  小渣男游弋转头就把甜甜忘了。

  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游弋正在祸害他爸新种的小树苗,于茉莉女士急匆匆喊他一起去隔壁开会。

  六岁的游弋参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会议。会议由于茉莉女士主持,主题是尚未谋面的霍域,与会人员包括三家全体家长和儿童,外带一个青少年霍荻。

  霍荻是霍家的大儿子,那年他已经12岁了。平时他从不跟几个小崽子玩儿,今天赏脸下来参会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臭屁样儿。

  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给他们三个小崽子打“预防针”,告诉他们霍域来了以后不能欺负人家,要好好相处,以后要带着他一起玩儿。

  皮猴子游弋第一个举手发言:“妈,我没看到林阿姨肚子鼓起来呀,那霍域是哪儿来的?你不是说生孩子之前肚子都会鼓起来吗?”

  五位家长围坐一圈,都看着游弋却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霍荻打破了平静,他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说:“你笨不笨呐,你霍叔不是我亲爸我不也管他叫爸吗?霍域不是从你林姨肚子里出来的也能管她叫妈呀。”

  这话说给六岁小孩儿听简直是王八念经。谷茁茁和谷壮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都没听懂霍荻是什么意思。游弋虽然也没听懂,但他小手一挥当下拍板:“你们放心,以后霍域就是我亲弟弟,我罩着他!”

  他想当然地以为来的是个小弟弟,他妈却说:“跟你们同岁,过了暑假你们一起上一年级。”

  游弋眼睛立刻亮了:“同岁?那可太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凑到林秋荷身边,缠着她问:“林阿姨,霍域是喜欢吃冰棍还是雪糕,喜欢汽车还是飞机,他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呀?他……”

  游弋的问题层出不穷,可林秋荷上哪儿知道这些去?别说她了,霍云宽也不知道啊。

  霍云宽跟林秋荷是三年前结的婚,霍荻是林秋荷跟前夫的孩子。

  霍云宽心疼这个孩子,觉得他小小年纪经受得够多了,所以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也从没想过再要一个。没想到前不久接到前女友的电话,忽然得知他还有个亲生儿子。

  霍域的亲妈罗蔓菁女士每段恋情都不长久,但又想要一个孩子。那年,霍云宽出国谈生意,来对接的正是罗蔓菁。两人迅速坠入爱河,霍云宽以为他遇到的是爱情,没想到却一脚踩进了对方精心谋划的骗局。

  顺利怀孕后,罗蔓菁立刻就跟霍云宽提了分手,自己悄悄生下了孩子。这些年,霍云宽跟罗蔓菁早就断了联系,直到前不久对方一个电话打过来,他被兜头泼了一盆狗血。

  霍域一直是姥姥帮忙照顾,大概半年前姥姥去世了,女强人罗蔓菁既要照顾他又要上班,忙得连约会的时间都没了,所以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霍云宽。

  罗女士雷厉风行,很快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六岁的霍域就像个小包裹一样被他的亲妈“寄”给了他从未谋面的亲爸。

第3章 小黑猴子

  霍域是自己坐飞机来的,罗蔓菁把他托付给了一个空姐,自己并没有亲自送。霍云宽倒是想去接,但罗蔓菁根本等不及他办签证。

  她太迫不及待,如果不是她妈这些年一直拦着,她早想把这倒霉儿子送人了,全然忘了当初是她自己一条道走到黑也要生的。

  霍云宽当然是生气的,他甚至可以原谅罗蔓菁给他设套,但绝不可能原谅她的不负责任。对于霍域的生活习惯及喜好爱好,罗蔓菁一问三不知还非常不耐烦,气得一向和善的霍云宽都忍不住发了火。

  她像一个混日子的兼职母亲,不顺心就干脆撂挑子辞职。林秋荷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宽慰霍云宽:“不着急,等孩子来了咱们慢慢观察,慢慢了解。”

  这些年霍云宽对霍荻什么样林秋荷看在眼里,所以即便这么一盆狗血泼到了头上,她也并没有抱怨,毕竟孩子是无辜的,霍云宽也是无辜的。

  霍云宽感念她的宽容,也相信她会视如己出,唯一的顾虑就是霍荻。他倒不是担心霍荻不接受霍域,只是担心他会因此觉得失落受伤。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找霍荻谈话。彼时,霍荻正半垂着头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周身被暖洋洋的灯光笼罩,看不清神色。闻言他只是略一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来烦我就行。”

  这态度看上去模棱两可,霍云宽却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他笑着摸摸霍荻的脑袋,有些感慨地说:“小荻长大了,爸知道你懂事儿,就是想告诉你,弟弟来了我也还是你爸,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有什么委屈别憋着,爸哪儿做得不对你也要直说,好吗?”

  霍荻状似在认真写作业,全程笔尖都没停顿,佯装不耐烦地应付着:“知道了知道了,你俩赶紧出去,我作业还多着呢。”

  霍云宽知道他抹不开面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出去了。林秋荷跟在后面,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儿子,妈知道你前些年不容易,其实弟弟也是,也不容易。”

  她没往下说,霍荻笔尖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没有说出口。

  霍域来的那天正值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三家院儿里都放了小桌,供奉着水果、五子和鲜花。月光温柔地洒进院落,一地银光。

  外面大院儿种的葡萄熟了,于茉莉就着月光剪下几串,叫游弋给各家送去,又嘱咐他:“告诉你林姨我马上就过去帮她做饭”。

  霍域要来,三家人都挺忙活,买东西、办手续,连屋子都做了大扫除。游父、霍父、谷父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跟亲兄弟无二,所以婚后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住在一个大院儿里,当一家人处。

  今晚,林秋荷自然是要准备一桌好菜的。三位男同志都是厨房杀手,谷家妈妈在生双胞胎时已因难产去世,也就只有于茉莉能帮帮忙。

  没一会儿,她端着一只砂锅,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隔壁霍家:“秋荷,给我开门!”

  那锅汤炖了一下午,香味儿飘了满院儿。游家父子一口没喝着,全端到隔壁去了。父子俩坐在沙发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葡萄,也没人生气。

  自家种的葡萄,个头不大但个顶个的甜,游父游景中吃完一盘没吃够,手又往儿子那个盘里伸。

  不孝子游弋端起盘子就跑,稚嫩的嗓音随着他的步伐撞碎夜色:“就一串了,我给霍域留的。”

  游景中笑着指指他:“嘿你小子,白眼儿狼。”

  小白眼儿狼把盘子往院儿里的供桌上一搁,自己爬上了院墙。

  三家不分你我,院墙做得也很矮。那时候流行砌花墙,游弋脚伸进镂空的地方踩着,很容易就爬上去了。

  游景中还在屋里喊:“别出去啊,就在院儿里等。”

  “知道了!”

  游弋应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瞅着大院儿门口,目光飘向月光尽头,心里琢磨着霍域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