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PICU-第二季 第15章
作者:青容
穆之南被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是有点儿。”
“没事儿,陈主任天天在科里夸你,说你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别怕。”
“哪有。”
“夜班急诊手术的机会其实不太多,接了病人能处理就处理了,处理不了就联系上级——”
宽慰的话还没说完,穆之南便接到电话,小儿外科准备接病人,车祸,救护车10分钟后到。
穆之南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急诊夜班,就同时遇到两个重病人,家长抱着孩子坐车,后排的开放型骨折,前排的颅脑外伤。
他跟着两张床匆匆跑进抢救室,心里有一阵子真实的慌乱,他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老郑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臂:“我去给老杨和陈主任打电话,你联系神外和骨科的值班医生过来会诊,先抢救颅脑外伤的,小孩颅内压升得很快,抓紧!”
穆之南点头,突然感觉心里有底了。
杨朔当初组建PICU的时候,第一时间找老杨要了郑宏,他说老郑是儿科的定海神针,他们的故事,也发生在急诊夜班。那时候杨朔刚回国,还在小儿内科,夜班接诊了一位13岁的女孩,救护车送来,主诉腹痛,恶心,呕吐,有过短暂晕厥,家长在旁边念叨说:“肯定又是偷偷喝奶茶了,就跟你说奶茶店用的冰都不干净的,很多细菌的……”
女孩面色苍白,看得出没什么力气:“妈你先出去好么。”
“我不要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就得让医生告诉你,奶茶这种东西以后不要喝了,长长教训!”
“我知道了,我不喝了,你这么吵医生怎么看病,你先出去交钱吧。”
杨朔也觉得这位妈妈确实有点吵:“您稍微安静一下,我听诊。”
家长不说话了,片刻之后问:“医生,我囡囡什么问题啊?”
杨朔刚一抬头,便看到门外站着老郑,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说:“先查血,做个腹部B超,我们看看检查结果好吧,您稍等一下。”
他把诊室帘子拉上,走到门外,老郑低声说:“杨医生,刚救护车送来的时候我帮忙搬的,好像有点出血,您看要不要查查HCG,请妇科来会诊,我帮你稳住家长。”
“你是说——”
“很像,她一直想让她妈出去,您先开单子,我带家长去缴费。”
检查后诊断,女孩是宫外孕,轻症,转入妇科治疗,杨朔再想找老郑,他已经悄悄回病房了。
第二天一早杨朔回到值班室,遇到刚来上班的穆之南。
“穆主任,能请教您一个问题么?”
“你说。”
“老郑真的只是个护工么?”
穆之南笑道:“是护工啊。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感觉他那气质,像个少林扫地僧。”
穆之南先是疑惑了一瞬,领悟到他的意思之后笑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只笑。
“你别光笑啊,笑得我心里发毛,哎穆主任,这人什么来头?”
“没想到杨医生感觉还挺敏锐。但老郑的故事很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而且涉及到个人隐私,还是你自己跟他聊吧。”穆之南卖了个关子,换好衣服离开了。
给杨朔急得抓耳挠腮。
不过这种小问题难不倒擅交际的小杨医生,当天中午穆之南下班吃饭,杨朔就已经了解清楚了。
“怪不得我第一次看见老郑,就感觉他像个主任,那气质,当过兵的果然不一样。第四军医大的高材生啊,真是可惜了。哎您知道么,其实他当时那个手术,现在看来……”
“他真的很神,居然能从那姑娘和妈妈的对话猜出些可疑之处,才13岁,呕吐腹痛第一诊断肯定是肠胃方面的问题吧……”
“哎穆主任,你说老郑这样,会不会让有些医生觉得反感,想说这老头管得真宽之类的?”
穆之南想了想:“我不这么认为,医学上的可能性非常多,很多时候疑难病和罕见病就靠这样的灵光一闪。”
“对!”杨朔频频点头,“虽然排除一些问题之后也会往他说的方向怀疑,但我真的很感激他第一时间给我的提示。”
“而且老郑也不是胡乱发表意见的人,他在这儿工作十多年了,也能看得出哪些医生不好说话,哪些医生性格好,豁达。”
“穆主任你觉得我豁达?”杨朔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20章 龙卷风
杨朔后来回想起来那天早晨,还是觉得有如神谕。
平时万分敬业特别准时的穆之南,居然破天荒的赖床,说不想动,不想起床,不想去上班。他把人从床上扛下来,放在卫生间,又从卫生间拖到餐厅吃早饭,就差没喂到他嘴里了,一路扯着他到停车场,说你在车上躺会儿我来开。
刚一上车,便听到广播:“省气象台发布强对流天气橙色预警,昨日17时开始,我市大部分地区普降中雨,其中鲤越区和台山县大到暴雨,预计未来三小时内,鲤越区南部等地将有短时强降雨,市区以及台山东部将有雷暴大风,平均风力可达10级以上,可能出现龙卷风。请各位市民尽量不要外出,确保留在安全的地方,也请相关应急处置部门和抢险单位随时准备启动抢险应急方案,另外,加固港口设施,防止船只走锚和碰撞……”
穆之南叹了口气:“我就说吧,今天不适合上班。”
杨朔笑得很无奈,正想反驳,一开出停车场:“天呐这雨下的!雨刷有和没有基本没区别。”
穆之南半闭着眼睛:“开慢点,注意安全。”
“巴尔的摩也下过这么大的雨,那天我on call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头已经晕的不行了,雨太大,我连医院停车场都开不出去,索性就在车里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全身酸臭,成功地把自己给熏吐了。”
“还有一次,雨也是这么大,我那台二手凯美瑞的车窗坏了,卡在一半关不上,凑合开到了医院,他们问我是不是游过来的。”
“哦对了,我有个大学同学,篮球队的,身高两米左右那种,他开车,可以把脑袋从天窗伸出来,活活把一个普通车开成了敞篷……”
穆之南还在犯困,原本不想搭话,被他的絮絮叨叨逗乐了,直起座椅看窗外,一片雨幕,路上的车都打着双闪龟速行驶。他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杨朔的腿:“绕点路,走沿山大道,不要经过地道桥,可能会有积水。”
“是啊,这要是城市内涝可就麻烦了。”
“内涝持续不了多久的,主要怕龙卷风,我觉得医院今天应该会很忙。”
“不要乌鸦嘴好么?”
“切,你自己明明也能预见到什么场面,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命运一点一点实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近这些日子,PICU病人不多,下午三点半,杨朔跟几个小护士一起研究新买的躺椅,等所有人都试过一遍,刚轮到他躺下,感叹着好像躺在一朵云里的时候,接到院长电话,说半个小时之前,龙卷风过境,鲤越区一家儿童福利院受灾严重,六附院和儿童医院派两批医生参与现场救援,由杨朔带队,骨科、神外和儿外各派一位医生和两名护士前往。
等穆之南得知消息,救援队的车已经开出医院很久了,他拿出电话兴师问罪:“杨朔,现场救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人家王励明多结实,经常健身人高马大,你看你,回头淋个雨再发两三天烧,搞得儿外非战斗性减员,得不偿失啊。”
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理屈词穷。
同事们在旁边打趣道:“小杨主任,您今儿晚上是不打算回家了么?”
杨朔也跟着呵呵傻笑,随即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对他说:“不开玩笑了。儿童医院先到的,他们说现场情况很糟糕,大部分伤员要转运,还有些严重的需要立刻手术,你要做好准备。”
“知道了,我去联系手术室。你要,呃……你们要注意安全。”
“嗯。穆之南,科里马上会送来不少孩子,你在家守着,我更放心一点。随时联系。”
“好。”
路上,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天气似乎开始好转,比上午亮了一些,一切都预示着接下来的救援会比想象中顺利。但杨朔他们下了车,眼前瞬间昏暗。
福利院建在一个看得见海的半山腰,虽是山上,但上山的路平缓而宽阔,沿途有些倒下的景点指示牌,此时已经失去了指向的意义,如果不是这场风,它该是一个藏在风景区里,环境无与伦比的地方,或许密林里还有野生的小动物,有海鸟,有万物生长,而现在,满目疮痍。
目之所及,医生护士们在一边救治,消防战士们在另一边的瓦砾堆里寻找幸存儿童,一定还有不少孩子没找到,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些有别于医院门诊里的,单音节的,绝望至极的尖叫,不是哭声,而是哀号,是独属于身体或是智力有残疾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他们不自觉握紧的拳头和此时胸腔里的心脏一样,皱皱巴巴地紧缩在一起。
杨朔带着医生们走向临时清理出的一块空地,这原本应该是孩子们的小操场,倒塌了的围墙旁边,小滑梯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几个没受伤的孩子抱着滑梯下面的栏杆一动不动,大概是视力有问题,他们都侧着脑袋,听旁边的动静,另一部分孩子手牵手,漠然凝视眼前的一切,仿佛这些和他们无关,又或者,他们的世界本就是废墟。
骨折和外伤的孩子比较多,他们在现场能做的只是简单的清创缝合,需要做更多检查的都被陆续转运到医院。随着获救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也越来越忙,杨朔刚给一个小女孩做完检查,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医生麻烦让一下”,他牵着小朋友往旁边走,看到身后,消防员抬出一个已经宣告不治的孩子,脸是很明显的脑瘫面容,原本脑瘫的孩子,肌张力会有异常,但这个时候的他,躺在地上,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尽数归还于这个世界,平静而柔软。
他快速地捂住小朋友的眼,把她护在自己怀里。女孩不说话,实际上在诊疗过程中她一直没发出声音,也无法听从指令,杨朔猜测大概是听觉障碍,但她看到了,她也懂发生了什么,她无声地抱住了杨朔。
她没哭,或者是极力地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但大概率是因为害怕,她小小的身体压抑着沉重似一座小山的呼吸,杨朔蹲下来抱她,轻轻拍她的背,即使可能不会被听见,他还是安慰道:“没事了,别怕,别伤心。”
这几个词他说了很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震动,也因着这份震动,女孩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了。
他不忍心,转头看向别处,楼塌的只剩几面墙,杨朔注意到墙上还挂着过季很久的圣诞装饰,merry Christmas掉了一半,剩一个孤独的merry在风里摇摇欲坠,愉快?一点也不,这样的场景仿佛是撒旦带来的,讽刺极了。
临近傍晚,雨又开始下,城区内涝也开始越来越严重,道路积水,加上一些被吹倒的树,回医院的路简直是一座五星难度的迷宫,到处都有想象不到的路障,无数辆淹水抛锚的车歪歪扭扭停在路上,都是今天,这座海滨城市被风雨摧残的证据。
杨朔和神经外科医生护送两位伤势最严重的病人回医院,其中一个9岁女童,视力障碍,由于年龄相对大一点,一直没等到领养机会,福利院的小楼倒塌,她被埋在石头堆里,消防战士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被一根水管贯穿了右胸,呼吸困难,稍微动一下,嘴里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在车上和穆之南联系,电话里报了一遍生命体征,问:“儿外现在什么情况?你还能做手术么?”
“这台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肖潇和杨亚桐他们处理。我能做,在手术室等。”
“你在手术室站一天了吧,别勉强。”
穆之南说:“可你现在根本找不到别人啊,刘主任比我更忙,她还有一台正在排队,如果不接你这个,我说不定会先去做她那台。另一个组在急诊,暂时也走不开。”
“好,知道了。那你休息一会儿,这路况,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
“别急,安全第一。”
杨朔又打给PICU,说一个孩子头部有外伤,要做CT,而且他的腿被压的时间很长,现在肿胀得厉害,怀疑有挤压综合征的风险,要PICU做好预防电解质紊乱和急性肾损伤的准备。
交代完这些,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他发现救护车又掉了个头,这个地道桥是他们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也因为严重积水无法通行了。
杨朔万万没想到,一路上历尽艰险,终于赶到医院之后,会被进水的电梯困在手术室楼下。老郑从急诊跟过来,说:“走楼梯,小杨主任你在旁边,我们抬上去。”
120急救员走在前面,老郑在后面,杨朔在旁边护着女孩和仪器,上到第二层转弯处,急救员脚一滑,老郑被担架床撞到头,失去平衡,眼看连人带床就要摔在楼梯上,杨朔一把抱住受伤的女孩,迅速侧身,他已经做好了床和仪器都砸在自己身上的心理准备,但事实却没有。
杨存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他,担架床砸在老杨身上,连带着旁边帮忙的护士也摔倒了,楼梯上一片混乱。
杨朔看见倒在地上的老杨,脑袋嗡嗡作响。
“你傻站着干嘛,快去手术室啊!”
见老杨吼的底气十足,还把腿抬了抬,恨不得踹他一脚似的,应该问题不大,杨朔两三步跨上了台阶。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月小时,切除了女孩的一小部分肺,穆之南下手术台的时候,恍惚中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仅靠肌肉记忆走出门,找到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后仰,他听到了自己颈椎咔咔作响,把头抵在墙上,又能在头和墙接触的位置,数着自己由于疲惫而快得过分的心跳。
手术室护士长匆匆经过,见他在休息,问了一句:“穆主任,杨主任受伤了你知道么?”
穆之南一惊:“什么?!哪——哪个杨主任?”
他问了一句没必要的话,无论哪个杨主任他都很担心。
“老杨,说是正在急诊重症。”
“我去看看。”
他起身就往外跑,跑到手术室大门口,隔着玻璃,看到杨朔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习惯性地对他笑,穆之南看到了一个疲惫的,令人心疼的笑脸。
杨朔感觉自己是个特别扫兴的人,在他的外科医生成功做完一个大手术之后,还没来得及分享喜悦,就要给他带来一个特别难过的消息。
没想到穆之南冲出门,先拉着他的手,问:“老杨怎么了?”
他一时语塞:“啊?”
“啊什么啊,他们说老杨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哪儿了?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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