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PICU-第二季 第28章

作者:青容 标签: 近代现代

  “那应该是老夫老妻相敬如宾了吧。”

  “不,就是不亲密,根本不像爱人,就像两个为了生我养我分工明确的同事,印象中他们难得的几次冲突,都是因为我哥。”穆常宁叹了口气,“我觉得妈妈内心有一个我们都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哥哥,有她在意的东西,偷偷告诉你,我甚至觉得妈妈有自己喜欢的人。”

  “诶,这可不敢胡说啊。”

  “没胡说,我见到过她有个大箱子,里面装了很多书、笔记本还有照片,我看到过她年轻的时候和别人的合照,那个人不是爸爸。”

  “可能是因为很多原因没办法在一起的恋人吧。但并不代表她完全不爱你爸。”

  “当然,对待家庭妈妈特别传统特别忠诚,但她说不上快乐,或者说,她只有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是快乐的。”

  汪清下楼,拿着一个三层的小收纳盒,还有一个卷轴。

  透明的盒子,每一层都装满了光彩夺目的宝石制品。她笑了笑:“我平时喜欢收集一些小玩意儿,路过看到就会买,不知不觉就买了很多,其实自己也用不着,你带回去吧。”

  杨朔瞪大了眼:“都……给我啊?”

  “想得美!”穆常宁假装生气道,“我都没有呢,哪能都给你!”

  汪清说:“不要闹,显得咱们家小气,还有很多不会少了你的。”她把卷轴递给杨朔,又说,“孩子帮我个忙,把它挂起来好么?”

  “这是——”

  “我很久之前收藏的一幅小南的画,呵。”她自嘲般笑着,“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收藏’,收到,并且藏起来。珩域是不会想要每天看到它的,所以只有他不在了,我才能挂在外面,不然只能想儿子的时候,拿出来自己看看。”

  杨朔这么多话的人,此刻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我会摸着这张纸,想象他平铺在桌上,他研墨,他一笔一笔画在纸上。你知道么,别人欣赏画作就是看,但我是摸的,像个盲人。”

  《夜行》是这幅画的名字,画上是连绵的山,有月有星,仔细看山间小路周围,还有萤火虫,一个人举着火把在路上走,似乎是惊扰了林间的鸟和水塘里的野鸭,他可能同时也被吓一跳,保持着一个回头张望的姿态。

  明明只是水墨,只有黑白的渐变,杨朔却能看得出色彩,比如月光、火光和萤火虫的微光;也能感受到温度,山林的风吹得清凉;或者,想象得到声音,蛙声虫鸣还有野鸭扇动翅膀;甚至,看得出一个人独行的胆怯、寂寞和彷徨……

  杨朔心里漾出一股酸涩的暖意,似乎见到了很久之前的穆之南,即将走进一个迷茫的未来。

  他问:“穆之南跟我说,他小时候是个圆乎乎的孩子,是真的么?”

  汪清笑道:“是啊,小时候可胖了,长得结结实实的,头发自然卷,白里透红,特别可爱,抱出去人家都问这是不是个外国小孩儿。你看现在瘦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淡淡的自我嘲讽,全是温柔的眷恋。

  “小南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婴儿都离不开人,但他只要开始睡觉,我都能出去看个电影。回到家,他要不就还在睡,要是醒了就自己跟自己玩儿,真的,我偷偷看过,左手玩右手右手玩左手都能玩很久,一声不吭,真的特别让人省心。”

  她抬头看杨朔,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右手,托付似的:“但我也知道,太乖的孩子可能心思重,需要有人陪着,帮一把,才不至于钻牛角尖,自己为难自己。”

  母亲说的没错,有一个自己为难自己的人,在今天单独约了心理医生。

  “穆主任,您知道couple counseling是不推荐一个人来的吧?”

  “知道。但我今天只是想解决一些个人的问题,和杨朔没关系的问题。”

  “那好,您讲。”

  “我父亲,上周去世了。”

  “哦,节哀。”

  “谢谢。我的情况您知道,我想问,心里这些其实并不哀伤反而有些愤怒的感觉,是我矫情还是对过去耿耿于怀还是说有什么内心不安的成分?”

  “这可不是矫情,这是过去对你的伤害,一直都存在。”

  “那好,由此引发一个问题,杨朔,我一直觉得他能处理好和任何人的关系,这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帮我拦住很多麻烦,另一方面,看到他和我处不来的家人那么融洽亲如一家,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点恼火,这算不算是无事生非?”

  “哈哈,我们刚才说好了,不提另一半的。”

  “不是他的问题,有这样的情绪是我的问题我知道。”

  “您这样有点像小朋友的思维模式,我的好朋友跟别人好,我就会不高兴。”

  穆之南笑了笑:“好吧,我懂您的意思了。”

  “当然,对爱人的占有欲是很正常的。”

  “说到小朋友——”穆之南皱着眉头,“我感觉我的叛逆来得过于晚了,在那种狗都嫌的年纪里,我还挺乖顺的,但没想到30岁开始,喜欢男人,跑去国外闪婚……您知道么,我前几天,从业以来第一次,跟一个小孩发生冲突,幼稚得完全不像我自己。”

  “是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了?”

  “对,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我的判断是,家人离世,即使是您这样的情况,不太亲密的家人,毕竟也有着最近的血缘关系,一定会对您的情绪造成影响,再说,爱人也不在身边,难免情绪失控,都可以理解,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就算了,也并不需要介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后果倒是没有,手术很顺利,那个孩子从今往后,身体只会越来越健康。”

  “那很好啊。工作里的成就感也有一定的疗愈作用。”

  不说工作还好,提到工作,穆之南说:“可是我的叛逆也体现在工作里了,就像之前那次,说不想上班就不上班了,请了那么长的长假。现在,我对一切跟医院无关的事都特别感兴趣,我帮人编书,和别人合作做文化传播项目,但一进医院大门就头疼,毫不夸张。刚工作那会儿,每天早晨上班心里都想着‘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小可爱要被我拯救了’,现在是‘再坚持坚持,熬到下手术再熬到下班就可以回家了’。”

  他这个表达让心理医生笑出了声:“职业倦怠这个问题我很熟悉,我只有一个建议,先减少工作量。像你们那样连续加班没日没夜绝对会出问题,不是身体就是心理,相信我,只要生活作息正常了,空闲时间多了,心态就好了。”

  穆之南苦笑:“这才是最难的。”

第36章 不期而至

  陈百川,六附院大儿科主任,最近焦头烂额。

  他被派去组建新的儿童医院,而组建一家医院是一件非常玄妙莫测的事。外人看来,这是无疑是个肥差,从筹建到落成 ,和建工、医疗器械、药企以及卫生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有无数个可以中饱私囊的机会,但陈百川志不在此,他甚至拒绝了很多次,但往往,越是这样的人,越适合做这件事。

  但六附院的大儿科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班,老杨受伤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每周只有两天专家门诊就让他很疲惫了,他不好意思再让老人家操心。

  他这天下午约了穆之南去办公室,自己却不知所踪,穆之南在沙发上等他,随手翻一本小儿外科年刊,正想给他打电话,门口出现了一位女士,约莫35岁左右,一头利落短发,很清爽,拎着一个过于简洁甚至有些硬朗的电脑包。

  穆之南看她的样子,和经常出现在医院的企业代表有些不太一样,大概因为自己就是半个艺术家,他看出了这位女士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

  “您好,我是Lebret先生的助理兼翻译,陈先生约我下午三点来找他。”

  “您好,我是小儿外科医生,陈先生约我下午两点半,但他直到现在都没出现。”穆之南说,他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要不您在这儿等他一下,我去门诊看看。”

  正说着,目标人物出现。

  他无视站在门口那么高一个穆之南,脱口而出:“Hey Zoe!不好意思啊我在院长那儿有点事耽搁了。”

  穆之南心说我才是那个需要你“不好意思”的人吧。

  穆之南提出先回科室,等这位女士谈完了之后再来,被陈百川留住了,于是他旁观了一场以商务会谈为名眉来眼去的过程。

  他认识Zoe看陈百川的眼神,太熟悉了,杨朔看他就是这样,李靖看段青卿也是这样。

  等她一走,穆之南就问:“所以你是想找我谈公事,还是和那位女士的私事?”

  “本来是要谈公事,但刚从院长那儿回来,还没确定,所以临时改成私事了。”陈百川也不避讳,笑笑说,“我这段时间在想,当一家小规模的医院院长也没什么意思,换个环境,去欧洲定居也不错。”

  “什么?”穆之南被吓了一跳,“去欧洲?和……她?”

  “是啊,去法国。”陈百川按住穆之南的肩膀让他坐下,“我也没想到,人生差不多走到一半了,还会陷入另一场感情,甚至还想和她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去。”

  穆之南显然难以理解:“这事儿是你陈百川能干出来的?你那年离婚的时候是什么心态,你和前妻做最好的朋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自认为对感情看得很淡游刃有余么,怎么会恋爱脑了呢?”

  “穆之南,一个突然改变取向的人有资格说我恋爱脑吗?”

  “哈哈!”师兄弟相视而笑。

  “相信我,我是抗拒过的。”陈百川说。

  “我相信,你配不上人家。”穆之南说。

  “啧,怎么说话呢!”陈百川瞪了他一眼,却也承认了,“唉,真的,当一件特别美好的事突然降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本能是不信的,就像你说的,她图什么?Zoe不只是个知名设计师的助理,其实她本人也小有成就,自己还开着一家设计工作室……唉,别说你不信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得上我。”

  “先不提感情问题。”穆之南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家小医院需要邀请全球知名设计师,不考虑成本的么,咱们省级的儿童医院都设计得灰头土脸毫无亮点,看着像个IT公司的办公楼。”

  “Mr. Lebret的太太是中国人,家乡就在那儿,甚至她小时候就是在医院规划的那块地周围长大的,有些乡愁在里面吧,说是要把那家医院设计成一个小朋友不再害怕的梦幻城堡。”

  穆之南“喔”了一声,以他理性冷静的思维模式来看,再梦幻的地方,小朋友们去打一次针抽一管血做一个手术之后就不肯再去了,医院本就不是个做梦的地方。

  陈百川说:“所以请这位设计师,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就像我和Zoe,也想不到会碰上彼此。”

  穆之南跟着笑,他想,人生里总有些不期而至的变化,不到那一刻,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这一天下了手术,穆之南回到更衣室坐着,没着急换衣服,把头抵在柜子上休息。更衣室很凉爽,金属的柜子在这样的温度下,就像一大块冰,额头放在上面很舒服。

  他拿出手机,看到置顶处一条新留言。

  Shawn Yang:宝贝儿什么时候下手术?给我回个电话呗?

  穆之南立刻打了过去:“有事?”

  “哎你下手术啦,上楼再说吧,我在17楼呢。”

  穆之南觉得累,不想动:“说吧,我先不上去。”

  “确实有个事儿,得跟你沟通一下。”

  “这么……严肃么?你说。”

  “咱妈要回国这事儿你知道么?”

  “知道,常宁说了。”

  “还有,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个人陪她一起,说想来看看你们兄妹两个。”

  “啊?什么人——哦~”话说得太隐晦了,穆之南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怎么意思,他笑了一声,“呵,汪女士厉害啊,无缝对接。”

  “穆之南!”杨朔很少疾言厉色,这一声喊得有些重了,“有些隐情你不知道,别这样说话,好么?”

  穆之南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恶意,有些不好意思:“我……情绪不好,口不择言了对不起。”

  电话里说不了太多,杨朔从很多想表达的话里挑出了一句比较柔软的:“宝贝儿,你妈妈这些年,也并不快乐。”

  穆之南深吸了口气,沉默半晌:“他们来了,要……一起吃个饭么?梁一成岳父母家里开私房菜馆,在离山半岛的半山腰,可以提前跟他定,食材和环境都是顶级的,每天就接待两桌客人。”

  说起母亲,穆之南其实对她的感受很复杂,小时候当然是最依赖妈妈,父母离开之后,他对母亲也恨不起来,尤其是两个人每次回北京去看望他,跟在父亲身后的那个身影总是笼着一层晦暗的寂寞和伤感,似乎被抛下的不止穆之南本人,还有母亲的灵魂。所以每次见面,敏感的少年都在想,我的妈妈,看起来好可怜,我要不要安慰她,说我挺好的。甚至每次收到来自远方的汇款,他都告诉自己说,这是妈妈在想念我。

  这天下班,杨朔带他去吃火锅,在热气蒸腾里,他听到了关于母亲的往事。

  准备和母亲一起来的那个人,杨朔管他叫林叔叔,40年前,当他还是小林的时候,和母亲汪清是一对恋人,他在另一座城市的政府机关做文职工作,母亲有一天去看望他,原本计划是当天来回,但火车遇到轨道维修,晚点了十几个小时,到了那儿已是深夜。那年,去宾馆入住需要开介绍信,他们没有,想着天快亮了,在小林宿舍休息一下,第二天就回去了,谁知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了事。

  一对未婚男女共处一室,是作风问题,小林为了维护女朋友,和来检查的人打了起来,原本只是批评教育,加上了打架斗殴,性质就变了,在严打刚开始的年代,算是刑事案件。

  汪清的父母怕女儿受牵连,连夜赶来带她远走,而她不知道的是,小林因此获罪,被判服刑五年。她那段时间写了很多信,都石沉大海,等到小林刑满出狱,只听说她已嫁为人妇,音信杳然。

  二人再次重逢是在某一年的香港,彼时小林已是中年,孑然一身,无根无绊,过着平常的日子,出版过几本书,写过一些剧本,算是个作家。汪清回国,在香港转机,闲来无事去逛书展遇到了他,距离那场离散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彼此留了联系方式,但仅限于逢年过节互致问候。

  直到穆珩域突然离世,小林在已经变成老林的年纪远赴澳洲,帮着汪清处理琐事,听到这里,穆之南突然问:“常宁知道么?”

  “不知道,妈妈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毕竟她也是深爱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