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PICU-第二季 第34章
作者:青容
“好啊,我一直记得,你给我写的邮件里说,要一起坐一趟慢火车。”
他们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吃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值得庆幸的是风景不错。他们在一个没什么游客的峡谷里走走停停,杨朔见他一脸淡然,问:“新来的医生怎么样?”
穆之南看了他一眼,他太了解自己了。
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徐淼给他带来的不适感,于是避开了那个人,说:“林医生经验少一些,但学习态度很不错,斯坦福毕业的,跟你有得一拼。”
“斯坦福也就是个名字响亮一些,我们都看专业排名,所以我只服哈佛医学院。”
“你们就这么喜欢比较学校排名么?综合排名比不过人家就要比专业排名?”
“专业没有优势的才会比较综合排名,我们恨不得把医学院各个专业都比一遍,临床医学和基础医学都有排名,分得可细了。其实专业排名更具参考价值,你想啊,咱们这儿医科大学的药学专业和药科大学的医学专业,水平肯定是不一样的。”
穆之南想了想:“药科大没有医学专业。”
“我就是举个例子。每年排名结果出来那段时间还是有点兴奋的,如果自己学校排名上升了,就像自己的身价也上涨了似的,其实并没有。”
穆之南撇撇嘴:“你们这些名校毕业生真够虚荣的。”
“这你就错了。”杨朔助跑两步跳上一块大石头,抬头看着斜斜照进峡谷的日光,说,“我最大的虚荣来源于你,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这个人是我爱人。”
穆之南抬头看他,杨朔的身体拦住了日光,上蹿下跳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脑门儿亮闪闪的,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运动场上的少年。
穆之南的表情写上了“我也爱你”,却见他脸色一变:“可是穆之南,你能不能认真跟我谈恋爱?”
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已经在一起好几年的样子,穆之南问:“一直都很认真啊,怎么你感觉不到?”
“就现在,咱们不在工作场合,就抛开医生的身份,什么同事什么疾病什么治疗方案都不提,单纯地游山玩水。”
他心说这话题不是你先聊起来的么,笑了笑,“那咱们退休了天天都能这样。”
“咱们退休”这几个字,听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日期,但杨朔却异常欣喜,感觉自己得到了一个近乎天长地久的承诺。
杨朔租的民宿藏在山里,要坐一阵子小电车,路上几乎见不到人,每隔十几分钟才能遇到一座小屋,穆之南轻声问:“还要开多久啊,咱们是要住在山顶么?”
“哎呀不是,别着急,这家主打的就是低密度,据说房间的间隔超过两公里,绝对的安静没人打扰。”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真会挑,从哪儿找到这么适合偷情的地方。”
下了车,推开矮门,一方小院儿,两间小木屋,穆之南皱了皱眉头:“这房子,结实么?”
“哈哈你还怕它塌了不成。”
“看起来刮一阵风就倒了。”
送他们过来的服务员笑着说:“木头都是贴在外墙的装饰,实际这个房子是钢筋水泥做的,您放心吧,别说刮风了,地震都没问题。”
果然,进了房间,就是一个很正常的房子,跟外观不同,内部的构造是现代风格,客厅的大落地窗视野开阔,满眼的绿色,确实是按照世外桃源的标准建造的。
黄昏刚过,山里的温度陡然下降,穆之南把自己摊平成一片轻盈的叶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睡醒醒,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杨朔正在给他盖毯子,说再等一下,服务员马上送东西过来,我们在院子里烤肉。
跟着杨朔度假的穆之南,什么都不用想,似乎真的抛开了医院,以及医院里的那些人。周围真的安静,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夜雾湿冷,户外就不能待了,和爱人进屋关门,他的整个世界就在这个密闭的容器里了。
明明是在山里,他却感觉自己平躺在海面上,随波逐流,无忧无惧,自在自由。
杨朔捏着他的下巴,沉下声音:“宝贝儿,说了多少遍了别咬嘴唇,叫出声不丢人,好听,我喜欢。”
他难耐摇头,睫毛不自主地抖动,依旧不肯松口。
“别怕嘛,方圆两公里都没有人。”
穆之南还是没出声,但急促呼出的气息喷在他耳边,起初只是一点温热,但这一点热从他耳边迅速蔓延到全身,心脏收缩和舒张都加快了速度,血液在奔腾,杨朔感觉自己沉在一个漩涡里,他无法反抗也不愿反抗,就只想这样晕眩着进入湍流深处。
他迷恋穆之南脊背的弧度,用力抬起头的时候,似乎是一条小船,载着他的全部爱意,杨朔低头吻他的后颈,并且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抚摸到腰最细的位置,还充满怜爱地轻揉了一把。
他以为的轻,和穆之南感受到的力度,隔着专业运动员与体弱多病的普通人之间的天渊之别,穆之南突然感觉腰快被他压断了。
他尖叫一声,力不能支,倒在床上。
杨朔全身的热量倏地散尽,愣在当下。
穆之南挣扎着侧过身,身体似乎还因为疼而轻轻颤抖:“天呐你这是要把我拦腰切断的力气。”
杨朔慌乱极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好了没事,就突然疼了一下。”穆之南晃了一下他的手臂,“我想喝口水。”
杨朔摸了摸,没找到枕边那瓶水,大概是刚才被踢下床,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他从客厅拿了一瓶新的拧开:“还疼么?要不要回医院看看?”
穆之南失笑:“还‘回’医院,你忘了咱们不在家了?”
“哦对,忘了。”
“没事,真的好多了。”仿佛刚才那个疼得颤抖的人不是他,笑意里竟还带了些歉意,“继续么?”
杨朔窘迫:“……继什么续,被你吓软了。”
“那我也可以让它重新起立敬礼。”
他一脸沮丧,心有余悸,哪儿还有这种兴致:“求你了别招我,趴好了,帮你揉一揉腰。”
“那你轻点儿。”经过刚才那一下,穆之南的表情里,似乎充满了不信任。
这次是真的轻了,穆之南被按得舒服,全身放松,不禁“嗯”了一声。
杨朔对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别叫,叫出感觉你负责么?”
他笑得脊背都在抖,脸还埋在枕头里,声音含含糊糊,但听得出佯装嗔怒:“唉!小杨主任真难取悦,一会儿让叫一会儿不让叫的,那揉出感觉你负责么?”
“负责啊,你有什么问题我就能解决什么问题。”
但转天穆之南回到医院,遇到的问题,恰好是杨朔解决不了的。
儿童医院胸心外科副主任唐彬,穆之南也是认识的,只是他为人低调又沉默,不像梁一成喜欢活跃在新媒体的镜头前,白礼郃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把他请了过来,并且把程春和与肖潇安排在他那个组。
穆之南当下脸色就变了。
白礼郃说:“唐主任您先去办公室吧,跟程医生肖医生熟悉一下。”转身对穆之南说,“你跟我过来。”
在17楼的走廊尽头,穆之南说:“白主任,我不理解这样的安排,麻烦您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白礼郃说:“程春和是个可造之材。”
“所以可造之材不适合在我这里?问题出在我身上?”
“当然不是,你先别急,唐主任说实在的,年纪也不小了,还一直是个副主任,他本人也有一些想出去执业的想法,当然,我请他过来也是觉得咱们这里手术量太大,可以分担一些,即使过一阵子他走了,跟了一段时间,程春和能够独当一面,早点升副主任不是很好嘛,你想想是不是这样道理?”
穆之南脑子里都是“你在胡扯”,但他也不能直说,说了好像变成了自己气量小不容人,他沉默了一阵,“行吧。白主任,”他抬头直视白礼郃,此时不必多说,彼此都明白对方内心秘而不宣的想法,哂笑道,“用心良苦啊,我替程春和谢谢您。”
回到办公室,程春和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第44章 联合手术
穆之南跟程春和面对面坐着,一时谁都没说话,他们都是心直口快节能高效的外科医生气质,难得有这种相顾无言的时刻,又沉默了一会儿,穆之南说:
“从程序上来看,这样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你不要有情绪,先稳住。我倒是很庆幸你和肖潇还在一起,因为肖潇还要你照顾。她的事你也知道,刚结婚不到半年,爱人就查出尿毒症住进咱们肾内科,跟肖潇提了离婚,她不肯,一个人撑着家。她也算是你一起帮忙带起来的,非常坚强非常能干的姑娘,但她现在家里遇到困难了,事业上不能再出问题。你不要闹脾气,不要跟白主任针锋相对,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她,明白了么?”
程春和还是拧着眉头,他不理解,他搞不懂这种安排的用意,他知道穆主任的意思,但内心实在不舒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听他继续说:
“至于新来的这位唐主任,如果人品不差当然很好,你们好好跟着他,就像白主任说的,他年纪不小了,估计慢慢会退下来。所以如果有问题,也尽量能忍则忍,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白主任,在儿童医院这么多年了,根基应该都很深。听我的,先求稳再求变,好么?”穆之南见程春和把头埋得更低,又追了一句,“春和,答应我。”
程春和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承认这番话是正确的:“我懂,我能做到。可是穆主任您怎么办?我看那两位……”他不说了,他一向厚道,不会背后说人是非。
穆之南轻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人和人之间总要有个相互适应的过程,你看我和杨朔,他刚来的时候还吵过架呢,没事。说真的,对于这样的安排,我的愤怒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反而是你们,如果遇到难处了,一定记得跟我说,听到了?”
程春和怏怏不平:“穆主任,难道一个普通人,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面对这样的境况,一点都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吗?”
他起身走到桌边,慢悠悠地拧开茶叶罐,边烧水边说:“我们普通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生活的,没有人一出生就是为了战斗的,一出门就找人打一架?从小树立目标要掀翻一座城池?不可能的,平静平凡的生活是最高的追求。况且,普通人有很多忌惮,你的妻儿,肖潇的家庭,都不允许我们冲出去反抗,因为这只是一份工作,咱们遇到的,也只是工作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调动,没有抗争的必要。真的,春和,相信我,这都是一时的事一时的情绪,过去就过去了。你们能好好的,我也会安慰很多,毕竟这事儿,很大概率是因我而起。春和——”
穆之南的话停在了一个欲言又止的位置,他面对程春和或肖潇,一向都是半个老师的身份,从不展示内心柔软的那部分,此时这个房间的气氛有些阴,颇有些“平明送客楚山孤”的意味,他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别让我更难过了好么?”
两周后的某天下午,穆之南从办公室出来,一边划手机一边走去病房,经过17楼会议室,转了个弯差点撞上人,被一把抱住:“天呐宝贝儿你不看路的啊!”
穆之南也吓了一跳:“哎是你啊,来会诊?”
“对,跟刘主任他们开个会,来早了。”
穆之南看他端了杯冰咖啡,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随即皱眉:“好凉,冰得头疼。”
杨朔立刻把杯子移走:“诶,你不是不喝咖啡的么?”
“困了,今天没手术。”他停顿一下,苦笑道,“最近也没什么手术要做。”
杨朔偷偷瞄了他一眼,看他眼里流出一些落寞:“穆之南,不忙就当休息了好么?别劳神费心,我宁愿你闲着,也不想你累着。”
“嗯,我明白。”
此时,会议室走出一群新的实习生,看上去不像是轮转过来,而是刚刚开始实习的样子,各个气宇轩昂,对未知的一切都充满信心。杨朔等他们经过,悄悄问穆之南:“哎,你当初也是这种精气神儿吧?”
“当然不是,哪有这么浮躁,我比他们冷静多了,很早就跟着老杨接触重点病例了。”他把“重点”两个字说得很慢。
杨朔笑道:“好好你厉害,你是天才。”
没过多久,刘肃程春和出了电梯,杨朔朝他扬了扬眉毛,一副欠揍的表情:“好了,我也要去讨论‘重点’病例了。”
这是个五岁女童,IV期肝母细胞瘤,术前已经化疗三次,她的肿瘤组织自原发灶的回流静脉进入下腔静脉内形成瘤栓,并沿下腔静脉向上生长,超过膈肌水平进入膈上下腔静脉,已经长入了右心房。他们计划做一个联合手术,同时切除腹部原发肿瘤、膈下、膈上下腔静脉瘤栓及右心房内的瘤栓。
“这样的一次手术就可以把肿瘤完整切除。”刘肃说。
孩子爸爸问:“刘主任,按照您刚才说的,看起来是个很大的手术啊,孩子真能受得了吗?”
“听起来风险很高,但实际上,如果先切除腹部肿瘤,很有可能会发生肿瘤组织脱落引起肺栓塞,或者瘤栓再次向上长入膈上,这样反而更危险。”
女孩的爸爸没说话,孩子久病,时间长了,他们大概也了解了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只因这手术听起来太大,他嗫嚅道:“我有点……慌了,我不知道你们提的联合手术和分开手术哪一种方案更合理一些,孩子已经化疗三次了,我们怕手术不成功,让孩子白白受这个罪。”
刘肃把视线投向在一旁的杨朔,杨朔会意,往往这种时候,理论知识和临床数据已经没办法起到安抚家属的作用了,他说:“孩子遭的罪,没有一种是应该受的,都是会白白浪费掉的。”见家长不解,他接着说,“手术做完之后,孩子还要面临一系列的治疗,而我们这次要做的,就是让她再也不要面对这样的痛苦。我们想,到了她离开PICU的那天,你们的天都能晴朗起来,爸爸妈妈的心里不再压着一块大石头,你们都不会再痛苦,她也能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幼儿园,去上小学。”
杨朔没想到他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幼儿园,孩子妈妈突然捂住了脸,痛哭出声。
“妹妹那天在阳台,看到楼下她们班的小朋友跟着老师,排队走出幼儿园,去小河边画画写生,小朋友们捡树叶贴在纸上,妹妹好羡慕,说她也想去,还说,她在楼上看到了元宝,她记得刚上小班的时候被元宝抢玩具,老师让他道歉,后来他们变成了好朋友,她特别想念元宝……”
“刘主任,我现在真的是,绝望到不知道该祈求什么。不不不,我甚至不敢求,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换,拿我自己的一切去换她这次平安度过。”
李靖坐在后排旁听,冷不防被这句话击中,眼泪掉下来。似乎又觉得很丢脸,赶紧侧过头抹掉,但鼻子实在酸,他刻意假装打了个喷嚏,才得以拿出纸巾。跟着杨朔这段时间,他在PICU的门外见过很多悲伤的场面,但孩子妈妈努力克制伤感的样子太让人揪心,李靖想起自己的妈妈,即使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又想起阿姨,在父亲生病之后那么拼命地工作……他读研以来,第一次实实在在掉了泪。
幼儿园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无非是其中一小段受教育的历程。三年而已,四季更迭,草木枯荣,日月逾迈,但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幼儿园就是一间充满了欢乐的教室,一片色彩绚丽的游乐场,一个亲密的好朋友和一段天真烂漫的时光。但这个孩子遇到了一场恶性疾病,没办法再去幼儿园,还要面对这么大的手术。
程春和自己也是一位小朋友的父亲,儿子也即将上幼儿园,他这个会开得如坐针毡,压力越来越大,看着孩子妈妈哭到停不下来,又听到杨朔的话,他感觉自己也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胸口,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他几度想离开这间屋,却又不行,他看着孩子母亲痛哭起伏的背影,心脏好像跟着她同步收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他虽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但这个孩子的手术,他不能做,他做不到。
于是又一次来到穆之南的办公室。
穆之南笑了:“这类手术你也不是头一回做,怎么会突然没信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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