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 从不知 第17章
作者:活捉
这回夏镜没有答话,他沉默地起身,收拾好东西。
他们下楼和其他人汇合,按照约定好的行程去吃午餐,这样的情形下,两个人就谁都没法再提昨夜的事了。
饭桌上大家兴奋地聊天,夏镜一言不发,引得白宇都拿他开玩笑,指着他说“夏镜没去看日出,结果精神最萎靡”,夏镜听罢扯了扯嘴角,杜长闻则像是没听到,低头喝了口水。
吃完饭,一群人去海边散步。
如果古树环绕的建筑代表着霁岛的旧日底蕴,海边就是这座小岛最浪漫恣意的地方。海浪从天边涌来,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沙滩,水面闪着无数耀眼的微光,人们像是不知道烦恼,在过膝的海浪中打闹,在炙热的阳光下牵手。
这种热闹对夏镜而言很陌生。
杜长闻和徐磊走在一起说话,他只能稍微落后一点,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显得刻意回避,又有一定距离。白宇不便打扰他们,去找别的老师搭话,渐渐走远了。只有夏镜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不大活泼外向,所以两天过去,也没人熟到来找他聊天。
余光里,杜长闻看着精神还好,一点不像没睡好又去看了场日出的人。
一阵海风将杜长闻的衣服吹得鼓动起来,他的头发也被吹得乱了,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但杜长闻比徐磊高半个头,身材匀称,背脊很直,看着不仅仅是挺拔,而且有种莫名的硬,像是永远隔着一层别人无法踏足的区域。
全然矛盾的两种感觉让夏镜感到迷惑,分辨不出哪种是真实的,哪种又是错觉。
这么想着,就见杜长闻十分自然地瞥了自己一眼。
而后杜长闻又和徐磊说了几句,叫了前方的人加入聊天,几句话后,杜长闻让开位置,落后脚步来到夏镜身边。
夏镜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和夏镜并肩走着,周围的浪声人声嘈杂不息,杜长闻却没有说话,和他挨得很近,沉默着往前走。夏镜怀疑一不小心,两个人的手臂就会碰上。这个想法让他觉得难过,忍不住开了口。
“我没想……我没想让你难做。”
且不论杜长闻是否喜欢他,就以他们目前的身份来说,在一起根本是想也无法想象的事。但凡有人探知一点内情,只会立刻给杜长闻定罪。这一点他知道,杜长闻也知道。
杜长闻瞥了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我知道。”
“可我……”夏镜看着地面说话:“可我现在没法面对你,至少现在不行。”
这句话说出来,夏镜自己先感觉心里一刺,好像吓了一跳,但接下来的话却越来越不受阻碍:“我一早就知道答案,甚至都不用问,所以也不需要安慰同情,你也不用解释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还是很难过,而且,很难堪。我需要一点时间。”
杜长闻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轻轻侧握住夏镜的手臂,这个动作太轻微,以至于像是只碰了一下,或者拍了一下,就离开了。
同时,杜长闻回答的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夏镜看向他的眼睛,但瞬间就别开了眼。他们继续并肩往前走,夏镜努力压下心里莫名上涌的心酸,看向远处葱郁的绿树和美丽的建筑。
日光之下,岁月也只能藏身于红墙绿杆之内,白石彩砖之上,于死物中寻求永恒,何况昨夜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事。夏镜眼里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和乱纷纷的色彩,恍惚间却又想到那部电影,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片大海,阴云密布,晦暗沉闷,让人想到死亡。
直到坐轮渡回到目的地,他们都没再交谈。
算不上旅途的旅途结束后,暑期就真正来了。
夏镜开始在本地一家互联网中厂实习。之前杜长闻还说实习不要影响组会,但夏镜入职得晚,在去霁岛之前实验室就已经放假,等到实习开始那天,夏镜才意识到,从霁岛回来以后就没再见过杜长闻。
他的实习工作是人力资源岗,写的是招聘业务,其实也会给资源协调部和培训部帮忙,总之哪里需要哪里搬,一入职就忙得团团转。
他倒不是一个人忙。
和他同期实习的是个小姑娘,叫吴果,生得青春可爱,性格也活泼,大家都叫她果果。果果也很忙,但忙里不忘偷闲,和部门内外所有人打得火热,夏镜架不住她的自来熟,也和她成了朋友。两个人私下聊天开玩笑,说“天知道我们没来之前他们是怎么干活的”,然而就算他们来了,正式员工们也不见得清闲。
“大家都往互联网企业挤,哪知道加班那么多,算算时薪其实根本不划算吧。”果果私下对他发牢骚。
“时薪不划算,但绝对值还是比很多企业高。对普通人来说,只希望绝对值能高点,哪里顾得上划不划算。”
“是这个道理。可是这份工作还很无趣,不,不单是无趣,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因为我们只是实习生啊。”夏镜失笑:“看你平时那么开心,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
果果大大咧咧地“嗐”了一声,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不熟的人叫我果果,像叫什么小孩或者宠物似的,如果是个男生,就没人这么叫——”看着夏镜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了然地点点头:“是,我从来没说过,也不打算说。因为职场就是这样子啊,大家都要融入进去,当一个好用的、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工具人。”
“那你怎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工作。”
夏镜没想到吴果会这么说,愣了愣才笑起来:“刚才抱怨这么多,原来你比我看得更明白,骗我白白安慰你半天。”
两人抱怨归抱怨,但不知道是敬业心使然,还是对成就感的追求在作祟,真正干起活来还是尽心尽力,可谓劳模。
一周后,整个人力资源部门组织了一次亲子消夏活动,带员工和小孩去霁岛看海玩水,夏镜和吴果作为部门的两块砖,也跟着去做辅助工作。
活动当天,不出意料又是艳阳高照,夏镜站在似曾相识的海边,因为疲惫和某些不愿想起的回忆而打不起精神,遑论周围的小孩时而发出尖细的笑声,更让他感到厌倦。
他开始怀疑自己比吴果更不喜欢这份工作,但不知怎么也做了下来。
也许失望和希望是共存共生的两面,一个人如果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第25章
大概是看见夏镜一个人站在遮阳伞下发呆,主管郑姐走了过来,和他说话。
“夏镜,听说这回的几个小游戏是你负责设计的?”
夏镜点头:“是。”
郑姐就称赞道:“挺新奇啊,之前都是击鼓传花和猜谜,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李总之前跟我们开会,老说要让部门年轻化,降低平均年龄,说得是真没错。”
其实夏镜哪有这方面的创意,不过是本着负责的态度,研究了几个时下很火的亲子综艺,挑了些适合的游戏改编。而所谓“年轻化”,是要拿“不年轻”的怎么办呢?
抛开脑子里刻薄的想法,夏镜笑了笑,正要回答,却被不远处的喧哗声吸引了注意。
先是有人紧张地喊了句什么,接着好些人围了过去,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好一阵大声吵闹,像是起了冲突的情形。
附近都是部门员工和小孩,郑姐也就顾不上夏镜,立刻跑过去查看情况。
夏镜也跟着跑过去。
一个熟面孔的男员工正牵着个孩子,冲着吴果厉声说话:“……你就没想过检查一下吗?做事情这么不认真,怎么招进来的?这都是小孩子,出了人命你能负责吗?”
被他牵着的孩子还在咳嗽,耷拉着眉眼,眼里泪汪汪的泛着红。
郑姐见状,立刻问道:“这是什么了?”说着就迎向那小孩,蹲下来询问:“呛着水了还是怎么了?我看看,好点没有。”
男员工见到郑姐,拉着她一番讲述,夏镜在旁边听着,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这几个小孩和各自父母在这里做游戏,因为有玩水环节,离海很近,小孩们也都穿了救生衣,父母同事都在旁边看着。不过事有例外,这小孩不小心往水里多跑了两步,恰好被一个浪花卷了进去,他身形瘦小,救生衣本就没穿牢,不知怎么,系紧的绳也松了,一呛水一扑腾,救生衣还脱开了,惊恐下又呛了几口水。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这位当爸爸的男员工当时虽然走开了,但另有员工看见,赶紧冲过去把孩子捞了起来。这下孩子爸爸也看见了,回来一问清楚情况,就开始责骂吴果。
当时负责这个游戏环节的是吴果。
周围同事看小孩可怜兮兮的,都很同情,其中不少又都是父母,很能体谅这位男员工的心情,七嘴八舌地安慰他,也安慰孩子,还有跟着说吴果不仔细的。
而吴果一直在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她看上去像是快哭了,但还是憋着眼泪不停道歉:“救生衣不是我穿的,但我确实应该再检查一下,我也没想到会出问题,对不起。”
夏镜皱了皱眉,没说话。
郑姐好说歹说,又安抚了半天,最后说了句“果果已经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咱们部门难得出来玩,大家开心一点”,倒是成功让对方哑了火,大概是意识到在同事面前发脾气,始终是一件影响形象的事。
之后大家继续活动,郑姐又将吴果和夏镜叫到旁边。
“你们两这次负责的各个环节,都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疏漏,尤其涉及到小孩们的安全问题,都要千万小心。”出了这样的事,郑姐十分紧张。
夏镜和吴果都答应下来,
郑姐又转向吴果,先是带着指责的态度说“以后工作上要仔细一些”又嘱咐她“之后找个时间,再去跟人家道个歉”。
直到这时,吴果才忍不住分辨道:“其实救生衣不是我负责的,当时我准备好救生衣,就负责讲解游戏规则了,是让小朋友的家长们负责穿救生衣的,跟我没关系。”
夏镜这才明白吴果刚才说的话,这么看来的确不是她的责任。
“怎么能说没关系呢?”郑姐却说,“你是这个活动的责任人之一,就是有关系的,何况在工作中要积极主动,也要承担责任,‘跟我没关系’这种话说明你的工作态度有问题。”
吴果绷着下颌不说话了。
“郑姐。”夏镜忽然开口:“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吴果的责任,不应该怪她。”
“我不是才说了吗,这件事她是有责任的。”郑姐板着脸,显然是不高兴了,“你们还没毕业,不懂正确的工作态度。”
不顾吴果瞧瞧对他摇头示意,夏镜还是说:“承担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这在哪里都是不正确的。”
郑姐被他气笑了,没想到吴果还没怎样,反而是看上去更沉稳的夏镜突然闹了这一出,她的语气愈加冰冷:“夏镜,吴果都没说什么,你来出什么头?你也不想想,那是人家自己的孩子,但凡出了点事儿,能不心疼吗,他的态度是激烈了一点,但你们也应该理解他。”
眼看着郑姐气得不轻,夏镜也就闭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回去后,他就辞了这份实习。
离开公司前,吴果和他道别,又是不舍又是惭愧,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夏镜丢了实习。夏镜摇摇头,说“跟你没关系”。
这其实不是安慰,他就是再天真无知也多少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如果有一门“社会化程度考试”,徐磊和白宇之流约莫是一百分,贾依然杨斌这样的大概也有八九十,他想自己属于六十分的人。再不喜欢,也不是不能及格。
可是当时为什么突然爆发了呢?
回想起来,当时他脑子里冒出的问题是:凭什么有那么多理所应当?
如果参与活动的所有人都有责任,凭什么吴果就应该受责难?他想,如果是正式员工,小孩的父亲或许不会那么不依不饶。如果郑姐说得对,他们应该理解那位员工身为父母的心情,那吴果没有错却要被骂的心情谁来理解?他想,在场好像没有人理解。
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工作态度”和“人情世故”是不是多少有它的问题。
就好像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个问题——如果异性恋值得提倡,为什么同性恋就要作为见不得光的存在?
不过后来他放弃了思考这些,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段时间没有见杜长闻,可以得到缓冲,现在却忽然发现,有些情绪一直积攒在心里,并没有消褪。
又过了几日,在一个多云的晴天,夏镜去了实验室。
虽然料想杜长闻不在,他还是站在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问:“杜老师?”
等待片刻,没有回应,他就轻轻拧开门,走进去。
屋里很安静,窗户忘了关,但今天闷闷的,没有风。
夏镜在书柜前站定,并不动手,只用目光睃趁,没看见那本诗集。他猜想杜长闻已经把它拿回家了。转身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杜长闻的电脑和记事本,后者用的时间久了,纸张边缘有轻微的磨损,旁边放着咖啡杯,内壁也有轻微的咖啡渍。
夏镜因为这些生活痕迹感到心动,不知道为什么,像个变态。
这样想着,他绕过去坐在杜长闻的椅子上,坐了很久,试图理清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但这当然是毫无结果的事情。
后来窗外起了风,周围空气渐渐变凉,夏镜才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光线不知何时变得黯淡。走到窗前一看,巨大的阴云囤在天边,似乎还在朝这个方向逐渐逼近,明明只是下午,整个天幕却都暗沉下去,风雨欲来。
刚这么想着,斜风就带着雨丝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水痕。
最初,夏镜还以为这是夏季寻常的骤雨,可是后来阴云蔽日,风雨愈演愈烈,他才发觉不对。
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查了查,才知道这是台风。
其实台风来袭早有预告,不过他这几日待在宿舍谁也没接触,魏泽也因为实习搬去公司宿舍暂住,他一个人过得浑浑噩噩,以前又没遇见过台风,毫无预期,种种原因叠加,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