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 从不知 第2章
作者:活捉
注意到这一点,夏镜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没有课,夏镜是被徐磊的电话吵醒的。
“我和杜老师联系过了,今天晚上七点,你有没有空?”徐磊在电话那头道:“到俪大见见杜老师。”
夏镜此刻非常庆幸昨晚的挑灯夜读,连忙答复有空。
“哲学楼203实验室。好好表现啊,杜老师要求很高,你要是过不了面试,我也说不上话。”
“好的,谢谢徐老师——”
夏镜犹豫了一秒,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了。
他其实想问,如果问到他为什么来应聘,应该怎么说?还有另一个不重要的疑惑,心理学系,为什么在哲学楼?
无论心存什么疑问,这天的黄昏时分,他还是准时穿过俪大校园,找到哲学楼203室。
门关着,夏镜敲了两下都没人开门,里面也没动静。他拿不准杜长闻在不在里面,犹豫片刻,又敲了几下,这回故意多用了几分力气,总算听见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很快近了,有人从里面打开门。
夏镜见到杜长闻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张照片果然是很早以前的。
眼前的人和照片里有着微妙的区别,年龄只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项,夏镜一时辨识不出余下的区别在哪里,但至少从面貌来看,比想象中还要好看一些。
“夏镜,是吗?”
“是的,杜老师,我来面试。”
杜长闻扫了他一眼,侧身让了让,指着一张椅子:“坐下说。”
说完这句,他却转身往更里面那间屋走去。
夏镜这才发现,实验室分里外两间,刚才杜长闻应该是待在里面那间,才没听见敲门声。夏镜脚下这间屋子布置得很随和,几张木桌拼成的会议桌占据了主要空间,四周围着一圈椅子,靠墙还有两张小桌和一排书柜。这些家具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各式书籍和资料堆放其间,凌乱而又奇异地分出区域,看样子有不同的使用者。
杜长闻很快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穿着T恤长裤,身材颀长而不显得瘦弱,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但他和夏镜斜对着在会议桌旁坐下后,因为距离很近,夏镜还是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目光一触而过,夏镜没敢盯着看。落日余晖从夏镜身后的窗户涌入,在杜长闻头发上刷了层浅淡的金色,杜长闻的表情笼罩在这样的光线里,倒是比夏镜想象中更柔和。
然而,夏镜发觉自己还是很紧张。
尤其此刻,杜长闻轻轻将电脑转向他:“本科是学编程的?”
“啊,是的。”
“实验设计在第一份文档,数据在第二份文档,你处理好数据,告诉我实验结论。”
夏镜没料到是这样的面试,准备好的一番自我介绍全无用武之地:“好,好的。”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过明显,杜长闻在走进里面那间办公室前,还说了一句:“不要急,慢慢来。”不过与这句话相比,杜长闻离开的举动才真正让他松了口气。
看完文档里的实验假设和实验流程后,夏镜就真的放松下来——这是杜长闻以前做过的研究,昨晚刚看过。
熟悉感让他感到镇定,继而沉下心,开始处理数据。数据是原始数据,也就是说,要先清洗和提炼,根据实验假设找到合适的算法,然后才涉及到具体的跑数据的流程。夏镜做事情容易投入,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实验室内空无一人,只有鼠标和键盘的声音,更显得安静。窗外偶尔有鸣笛或人声,也传不进他的耳朵里。
前面的进程都非常顺利,直到数据结果跑出来,夏镜皱了眉。
这个数据结果,和他记忆里的不一致。
中间任何一个过程出了偏差,都可能导致结果错误。夏镜不得不从头开始检查。这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然而检查一遍后,依旧是没找出哪里出了错。这就没有办法了,夏镜把当前的数据结果保存下来,记录好结论,然后再次打开原始数据,从头开始清洗数据。
杜长闻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在他耳边响起来的。
“为什么要重算?”
夏镜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啊,杜老师。”
他根本不知道杜长闻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
杜长闻靠在墙边的小桌前,语气很平淡,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重算?”
夏镜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个数据结果,和我记忆里的不一致。我是说,我看过这篇文章。嗯,来这里之前,我专门找了你的所有文章。”
随着夏镜说出最后那句话,杜长闻似乎微笑了一下:“还挺诚实。”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去,实验室的灯发出白光,杜长闻的五官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晰得过分,以至于他虽然露了点笑,夏镜还是不敢与他对视太久,只将目光游移着看向地面,同时发觉自己又开始紧张了。
好在杜长闻很快打破沉默,继续问他掌握哪些统计和编程手段。
这些常规面试问题夏镜早就准备过,逐一回答,没出什么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杜长闻说,他的语调始终没有变化:“为什么来应聘?”
夏镜走出哲学楼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
俪大是有名的老校,沿路种植着高大的凤凰木,不知道多少年了,葳蕤蓬勃,在夜色里更是颇为壮观,路灯半隐在繁茂枝叶间,发出橙黄的灯光,打在路面砖石上却淡得像水影。不认路的人走在其间,很容易失去方向。夏镜实在无法将夜里的景象与来时对照起来,索性挑了最宽的那条路,踩着路灯,慢慢走。
还是太诚实了,他边走边想。
“是出了点误会——”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杜长闻的:“白宇,他叫白宇,是我的同学,说我……是同性恋,骚扰他。”可能怕杜长闻没有听懂,他甚至补充了一句:“我们在一个实验室。”
如他所料,听完这句话,杜长闻沉默了几秒。
“你骚扰他了吗?”
过于直接的提问让夏镜忍不住朝杜长闻看过去,但他没能从杜长闻的眼里得到任何信息,反而在对方坦然看过来的目光下,莫名想为自己辩解。这一点冲动很快被他按下,毕竟这种事情在多数人眼里无关对错,只要涉及其中,总是让人厌恶,至少会想远离。
最终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没有。”顿了顿,又说:“但我是同性恋。”
为什么要说最后这句话呢?他在无人的夜色里剖析内心,猜想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委屈,才会在这样不恰当的时机说出不恰当的话。好像叛逆的小孩,用毫无裨益的坚持表现抗争。可是人们欣赏但不一定喜欢诚实,夏镜想。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杜长闻告诉夏镜面试结束,回去等消息。
想到这里,夏镜忽然意识到,杜长闻没有告诉他数据算没算对。或许这就是对面试结果的暗示,杜长闻可能也不想惹这个麻烦吧。
绕了一点路,夏镜总算走出俪大。
沿着滨海路直走,很快回到公寓。打开房门,就见魏泽坐在书桌前,扭过头来看向自己。好像专程在等他回来。
“白宇来找过你。”
夏镜关上门,“嗯”了一声。
直到他在椅子上坐下,拧开桌面的台灯,打开笔记本电脑,才听见魏泽继续说道:“你申请到实验室了吗?要不……我去问下老张实验室?”
夏镜觉得有点难以忍受,干脆扭头看着他:“魏泽。你不用这样。”
这话多少有些语焉不详,但魏泽显然理解了,沉默地看着他。
“不管你是出于善意还是愧疚,都不用这样。”夏镜尽量平淡地说道:“我能理解,但是,我们没必要成为朋友。”
毕竟是年轻人,受了这样直白的冷待,魏泽脸色立时就不大好看,虽然没有翻脸,也不肯再主动搭话了。
而夏镜转过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自己在面对杜长闻的时候,怎么就是一脸蠢相,不能言辞聪明点儿呢?
第3章
面试完的第二天,夏镜还是心怀侥幸的,但接连几天过去,依旧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他就有了模糊的预感。
不知怎么,也不觉得意外,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他开始考虑接受徐磊之前的方案,找系主任安排导师。如果忽略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和想要逃离的愿望,这个方案才是最简单有效的。
这天,心不在焉地上完课,夏镜去找徐磊。
实验室的门没有锁。夏镜推开门走进去,看清屋里的人之后,脚步立刻一顿。徐磊没在,但白宇和魏泽在,看情形是顺道来取什么东西。
夏镜一时没说话,倒是魏泽叫了一声“夏镜”,而后又满脸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么几秒间,夏镜已经转过身,伸手去拉门把手。
“夏镜。”这回出声的是白宇:“你等一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夏镜身边,语气里有种刻意的轻松友好:“上次的误会。我还没向你道歉,给你惹麻烦了。其实前几天我到宿舍找过你,但你没在……”
白宇的五官很淡,细眉小眼,嘴唇干瘪,是一副无害的面孔。这样的脸上挂着笑就会很明显,像蛋壳上的手工画,刻意又直白。
“道歉?”夏镜问:“为什么?因为你诬蔑我了吗?”
“这个……我们当初不是说清楚了,可能是我误解你了。”白宇微笑着,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抱歉,不如说是尴尬。说辞应当是早就预备好了,即使夏镜不再回应,也能继续往下说:“徐老师建议你换实验室吧?我听说了,现在各个实验室名额都满了,恐怕不容易。要不我们一起找徐老师聊聊,误会解开就好了,只要我们没有嫌隙,没必要换实验室。你说呢?”
夏镜微愣。他是真的想帮忙?
白宇把话说得十分体面,如同演讲或谈判:“一点小误会,没必要闹大,没有好处的。”
夏镜就也明白过来。道歉,提供帮助,接下来就要化干戈为玉帛,抹去旧事了。
“那个选题给你了?”夏镜问。
白宇没有回答,但神情是默认的。
夏镜直视他:“那就别来骚扰我了。”
白宇被他呛了这一句,眼神闪烁不定,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又重新挂回了脸上:“总之,我愿意帮忙,你考虑考虑吧,就算换了别的实验室,也不好选课题了。”话里话外都很宽宏友善,是体面人遇上不知好歹的刺头,怪为难的。
说完这句,白宇点了点头,率先走出实验室。
白宇一走,夏镜就不着急走了。往前几步坐在椅子上,他紧绷着的脸并没有放松,目光移向魏泽:“你不走?”
魏泽从刚才起就很尴尬。他和白宇都是本校保送读研的,彼此熟悉,关系也不错——白宇这样的人,别人愿不愿意,都要跟他关系不错的——所以今天约着吃饭,顺便陪他来实验室拿点东西。魏泽性格随和,原本跟谁都能混到一块儿去,但让夏镜看见他和白宇有交集,还是觉得尴尬。
但魏泽还是故意留下来,虚掩住门,转身看向夏镜:“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院长的儿子,没必要跟他闹僵。”
“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现在换实验室不容易,你也试过了。就算换去别的实验室,还要重新熟悉课题,我们方向就这么几个导师,除去不收研究生的,只剩老徐和老张,老张那边需要神经学基础,你也不搭啊。”魏泽抓了把头发,似乎颇为烦恼,走到夏镜旁边坐下来,又劝:“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说了是误会……就当是误会,他也愿意帮忙,你为什么不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选项?”
“帮忙?今天是怎么了——”夏镜冷笑:“一个个的,都这么乐于助人。”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魏泽的声音有点收不住,到底不如白宇沉得住气:“你讽刺我有什么用?现在找不到实验室的是你。”
夏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黑了脸。
接连几日,面试失败的念头就像一股邪火,翻来覆去炙烤着他,而白宇真是抓的好时机,在他最焦虑的时候递来橄榄枝,迟钝如他也明白魏泽说得对,跟白宇和解就是最佳的办法。意识到这一点,愤怒的情绪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你说得对。”夏镜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说出口的话却冰冷而镇定:“现在遇到问题的是我,所以我才需要忍受他。”
“什么意思?”
“你不是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吗?我也这么希望。你可以告诉白宇,如果这件事过不去,他如何‘错怪’我的,我也如数奉还,我不介意让全校师生都来看看热闹。”
“你也太……”魏泽拧着眉毛看他:“没那么严重,总是能解决的,你不要这么偏激。”
夏镜已经耐心告罄,不愿意再与他交谈,站起身往门边走:“跟你无关。你赶紧——”
他一面说一面拉开门,话说到一半,却像让人施了定身法,连人带话一起卡了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