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 从不知 第25章
作者:活捉
夏镜转过身,恰好杨斌正喊着去吃火锅,算是年前的聚餐。
“难得这年是冷冬,吃火锅最合适了。夏镜你也来吧?”
往常这种活动夏镜都是找借口拒绝,这天却忽然觉得和大家一起也不错。几个人就此出了俪大,往夏镜宿舍的方向走,那里有几条小街遍布美食,自然也有各式火锅。
迎着冷风走过去,再谈笑着吃一顿冒着热气的火锅,夏镜愈发觉得此类活动并不如想象中无趣。尤其研究生的日子转眼即逝,真正称得上有交情的,也不过是实验室朝夕相处的这几个人。
直到抱着愉快的心情吃完这顿饭,散步回宿舍,夏镜才发觉自己好像感冒了。
连打几个喷嚏后,他渐渐开始有了头晕和发热的迹象。
感冒这种事可大可小,他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身体和头脑一起舒畅起来,似乎并不严重。原本计划去找杜长闻,这会儿倒不知道该不该去了。
正是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杜长闻的消息。
——你什么时候来。
夏镜心里的秤立刻往“去”的那头坠下去。
捧着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又无声地笑了一会儿,他按下通话键打给杜长闻。结果杜长闻一听说他感冒,似乎想也没想就说:“那就别过来了。”
夏镜没接上话,杜长闻又补了句:“不要吹风。”
夏镜“哦”了一声,看似转换话题道:“我们宿舍太老了,阳台门关了也等于没关,风还是挤着缝往里吹,夜里连月光都挡不住,我们都说住城大宿舍等于露营。”
这话说完,杜长闻那边安静了几秒,然后问:“你知道你随时都可以来吧?”
夏镜又“哦”了一声,只是语气大不相同了:“随时吗?”
杜长闻平静地回答:“嗯。来和我一起过年也可以。”
直到放下电话,夏镜才忽然回过味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杜长闻面前留过痕迹,又或许是去年的年夜里,酒吧偶遇那次露了馅。杜长闻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过年不回家,如今却自然地邀请他一起过年,看来当初并非没有留意。
这天半夜,夏镜果然开始发烧。
真正发烧的病人不会觉得热,反而是冷,夏镜怀疑自己是被冻醒的,然后才感知到四肢酸痛头脑昏胀,于是彻底睡不踏实了,只好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捱到后来,醒一阵睡一阵,也不知道夜晚走到几时几刻了。
再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家。
说起来许久不见父母,但真正见到,连最细微之处都与往常如出一辙。那些皱眉的表情,冰冷的眼神,斥责的语气,竟是丝毫没有改变,与熟悉感一齐蜂拥而上的还有紧绷的气氛。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还敢说喜欢男人?”
满脸怒意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厉声指责还嫌不够,跃跃欲试地扬起拳头,试图让夏镜道歉:“你再敢说一遍?亲戚邻居要是知道你这种癖好,我还怎么做人?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周小美在旁边露出沉重的表情,不过保养良好的脸上,愁也愁得有限。她是拦不住什么的,所以劝了几句“好好说”也就算尽到了责任,任凭男人发泄情绪。
夏镜好像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男人面前愤怒地回看过去,这个神情激得对方再一次“桀骜不驯”“不孝子”的谩骂起来。另一个夏镜也皱着眉,却不是对着谩骂不已的男人,他在受骂的自己身边说着:“不要激怒他……不要在意这些话……你没有错……”
可无论怎样焦急和愤怒,似乎都传达不到另一个自己耳中。
几句话后,男人扬起的拳头终于怒不可遏地落下来,打向夏镜。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夏镜从梦中惊醒。
潇潇长夜正是浓黑如墨,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他躺在床上想,梦这种东西果然做不得数,那些情形与对话并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甚至根本没发生过,怎么在梦里都混淆在一块儿了。
暴力与自私从来不需要用同性恋做借口。
事实上,父母从来不知道他是同性恋。
与媒体热搜所报道的新闻不同,他的经历没那么戏剧性,也没那么耸人听闻。当初一次次争吵挨打的理由,远比同性恋来得细微和不重要。一句话不合,或者在工作里不受重视,或者在别处受了气,都可以成为拿孩子发泄的借口。身上的伤痕也早已不可查了,远没有新闻热点事件里那种触目惊心的效果。
唯一相同的,是从幼年到儿童,从小学到初高中,从十几岁到二十来岁,这些漫长的岁月。骇人新闻里的人是一天天捱过去的,他也是。
时间很公平,除去让看客瞠目的某些瞬间,真正需要熬过去的日子,大家都一样。
那些日子里,周小美试图起到某些帮助。例如在他被拖在地上打的时候会适时劝阻几句,有时打得狠了,伤口流血不好看,她也会及时替夏镜上药止血,以免让亲戚看出端倪。更多时候,她也会劝夏镜,劝他认错、服软、示好,做个体贴的孝子。
夏镜又回到了那间屋里。
周小美进屋来给他上药,关了门劝他认错。
灯光照不亮整个房间,昏黄的光线里,伤口上撒了药,成了扭曲的泛着青色的爬虫。夏镜心里憋闷得好像无法呼吸:“我没错……”
“你该认错就认错,哪有和父母顶嘴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是一家之主,你听话些,哪有那么多事儿呢?”
夏镜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说一句要费劲全身力气,他想要大喊,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没错……”
周小美像是听不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谁家不是和和美美的,只有我们家这样,我真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份苦。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要不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别的孩子都能理解父母,体贴父母,你怎么学不会呢?”
夏镜觉得自己有理讲不清,心理又是急又是气:“不是,不是的……”
“你爸爸只是控制不住脾气,他每次打了你也很不好受的,你知不知道?”
受不住这种质问,他终于再一次醒了过来。
在他还小的时候,这些话多听几回,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
有时候亲戚知道了家里的冲突,父母都用“管教孩子”盖以论之,夏镜疑心自己真的需要“管教”,但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这种疑惑和谴责纠缠了他很多个日夜,比起身体上的那点痛,这才是不解的噩梦。
后来有一次,两个人剧烈争吵过后,夏镜跑出家门躲避,回来后发现自己养的小狗被男人打得瘸了腿。周小美随口敷衍,教育宠物而已,不小心打重了。
夏镜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说来奇怪,他自己挨打的细节很多已经模糊了,但那天夜里他回到家,小狗一瘸一拐走过来,伸出爪子放在他手里的情形,始终鲜明得好像昨日才发生。
自那以后,他才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夏镜烦躁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比起梦中或真或假的片段本身,那种辩解不出的急迫和委屈来得更汹涌,以至于分明醒了,情绪还萦绕不去,让人心烦意乱。脑袋里昏昏沉沉,像是要裂开似的泛着疼,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脑海里残留着不肯褪去的回忆才渐渐变淡。
夏镜强迫自己转念去想别的人和事,想来想去,思绪还是落到杜长闻身上。
也没力气思索什么大事,无非是他某天穿了什么衣服,说过什么话,用怎样的神情看向自己,语气里的细微变化。放任自己沉溺于琐碎无意义的回忆,心绪终于渐渐平和下来,这回就真的沉沉睡去,再无乱梦了。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却慢。
先是发烧了两天,随后转变为轻微的发热和持续的咳嗽,迟迟不见好。
期间杜长闻向夏镜提议:“我来看看你?”
夏镜对这个提议很心动,可是下意识担忧:“还是算了,宿舍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怎么说?”
他这样问,杜长闻也就不再提了。
等他彻底好转,已经是年前最后一天。
当初杜长闻那句“一起过年”说得像个似是而非的邀请,夏镜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这几天也闭口不谈此事,倒像是忘了。
第35章
到了那天下午三点多,夏镜在宿舍盘算良久,估摸着有什么琐事家务也该做得差不多了,于是像模像样地穿戴好,走出很远才找到一家超市,采购了足足两大包食材。排队付款时,看见旁边铺陈开一大片朱红碎金的春联福字,喜气惹眼,顺手也拿了一套。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敲开杜长闻的门时,杜长闻最初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的。但就在夏镜以为自己会错意时,杜长闻已经笑道:“这都是拿了些什么?”
说着从夏镜手里接过东西,换到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拉住夏镜胳膊轻轻往里带:“愣着做什么,进来。”
倒是夏镜,之前只是一味兴奋,直到见了面,羞涩才姗姗来迟。
杜长闻穿着乳灰色的绒线衫,脖颈和手腕处露出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领子没整理好,两边略有点高低不一,配了白色长裤和同色绒拖鞋。
夏镜见了这样家常的装束,感到一种亲近的快乐。
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他一面看杜长闻翻检袋子里的食材,一面说出自己的打算:“都是些吃的,难得这么冷,我想着晚上可以下火锅。”
“病才刚好,就难得这么冷了?”杜长闻把食材分门别类,往料理台或冰箱里放,同时慢悠悠地打趣:“一晚上可吃不完,这些够吃完整个年节的。”
夏镜站在旁边插不上手,但视线锁在杜长闻身上,脚步也跟着来来回回,于是回答的声音始终响在杜长闻身后:“都不容易放坏,你可以慢慢吃。”
“哦,我以为你……”杜长闻说到一半,忽然转身,手里拿着卷得规规整整的春联和福字:“还买了这个?要贴门口?”
“啊……”夏镜来的时候特意看过门口,什么也没贴,猜想杜长闻是没有这个习惯,这时让他一问,回答就变得不肯定起来:“在超市结账的时候顺手带的,贴不贴都行。”
“现在贴是不是有点晚。”杜长闻将东西递给夏镜,“你来贴,我去拿胶水。”
夏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长闻已经去了书房,很快找出一小支固体胶,摊开手给夏镜看:“只有这个,平时贴发票用的。应该也行。”
门上没有可以作为度量指标的直线,夏镜比比划划半天,还是不敢下手,忍不住用力向后仰头,试图拉远视线:“右边是不是高了?”
杜长闻站在后侧方陪他折腾许久,现在不搭理这个问题了,只伸手虚虚托住他的后背:“这样就可以,你别再闪了腰。”
夏镜扭头冲他笑:“哪儿能这么容易就闪了腰。”
杜长闻心知他笑得这么开心,多少是带些炫耀,就放下手,后退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环抱双臂打量他,同时加深了笑容:“嗯,年轻人,身体柔韧。”
夏镜被他点破反而不说了,回过头嘟囔着“好像正了”,耳尖却悄悄变红。
将将贴好,对面的门咔的一声打开,有人走出来,夏镜还没回头就听见一句“杜老师新年好啊!”声音是上了年纪的男声。
夏镜的手还按着春联一角,动作立刻僵住,可维持这个姿势显然更不可取,只好在杜长闻从容不迫的寒暄里转过身来,勉强挂出笑容看向对方。
一看之下,三魂差点没丢了两魄,对方竟然是与杜长闻同院的一位老教授。
虽然夏镜与老教授从无交集,可在院系楼里进进出出,夏镜是认识对方的。
老教授似乎要下楼,看了眼夏镜,脚步一顿,又或者视线只是短暂地掠过他,很快看向那幅春联,笑眯眯地念出来:“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哎哟这春联挑的,真喜庆!”
夏镜僵着一张脸陪笑,笑浅了怕露出怯意,笑深了怕惹人注目,头脑和心里齐齐空白,杜长闻接下来与对方说了什么——似乎是“大俗大雅”之类的揶揄——他是全然没听进去。
直到杜长闻结束寒暄,拍拍他的背:“贴好了吗?好了就进屋。”
彼时老教授才下了几级楼梯而已,夏镜含糊应了一声,走进屋去。
随着关门声响起来,他才长长出来口气,肩膀因为放松而塌下来。察觉到杜长闻的视线,他笑了笑,感叹道:“你也太镇定了,我总担心他认出我来。”
杜长闻关了门没急着动,站在玄关处问夏镜:“认出来你准备怎么办?”
“应该……没有吧。”夏镜定了定神,“我是吓呆了,你都和他聊了这么多,怎么也没含蓄地解释几句。”
“解释几句?”
“比如说我是什么远方亲戚啊,或者干脆讲我是你的学生,来拜年的,反正这也算是事实,就算他认出来也没关系……”
杜长闻先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说到中途,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往厨房走,拧开水龙头洗手去了。
夏镜后知后觉住了口。
虽然从杜长闻脸上的神情根本看不出痕迹,但他也看出这个话题并不讨喜了。若无其事地跟上前,夏镜指着料理台上的东西,再一次开口:“这些东西要不要先处理一下?”